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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将手炉往身上贴了贴,一阵暖意自腹部升起,这才觉得浑身的凉意散去了些。

    “今年可真冷啊。”阿灵往手中呵一口气。

    阿素点头,也跟着道,“是啊,前两年都没有这么冷呢,依婢子看,第一场雪很快就要下了。”

    听她这话,公仪音不由有些好奇,“怎么?我去冀州的时候建邺没有下过雪?”

    阿灵和阿素同时摇摇头,“说来也奇怪,今年虽然比前几年要冷得多,但这初雪……却比前些年来得要晚。”

    公仪音“嗯”了一声。

    恰好此时,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掀起了厚重车窗帘一角。公仪音随意一扫,却见这么寒冷的天,路边却还有工匠模样的百姓拉着一车子石块朝宫城的方向驶去。天寒地冻,那些个百姓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脸颊早已冻出了红血丝,看上去十分可怜。

    公仪音不由皱了眉头。

    “这些百姓是在做什么?”她将方才落下的窗帘又掀起了一角,看向窗外缓缓闪过的人影道。

    阿灵和阿素也朝外看了一眼,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

    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阿素斟酌着开了口。

    “这些百姓似乎是要将石块运往宫城西北角的。”

    公仪音颇有些狐疑。大冬天的,这些百姓为什么要将石块运往宫城西北角?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宫城西北角是一座地势算不得高的山峰,山名也很普通,就叫西山。

    长风寂寂,听了公仪音的追问,阿灵和阿素似有些犹豫。

    见她们这幅支支吾吾的模样,公仪音愈发起了疑心,直起身子看向阿灵和阿素,微蹙了眉头道,“你们俩是不是知道什么?”

    阿灵咬了咬牙,低着头道,“殿下,这些人是奉主上之命在西山上修建寺庙的。”

    修建寺庙?

    公仪音一怔。好端端的,父皇为什么要在宫城附近修建寺庙?

    “你们可知为何?”

    阿灵和阿素摇摇头,接着方才的话补充道,“主上也是在您回来的大半个月前突然下的圣旨,听说也有好多大臣反对,说冬日严寒,不适宜大兴土木,但主上似乎并没有改变主意,所以这些百姓才……”说到后面,开口的阿素声音抵了抵,显然想到这些严寒的天气里还需如此辛劳劳作的百姓,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而此时公仪音的心里,除了同情,还有震惊。

    父皇一向对神佛之事并不热衷,为何突然之间大兴土木,修建佛寺?在她不在建邺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一想,原本还算悠闲的心情登时绷紧了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清父皇了。

    在她心神不定的猜测中,牛车一路行到了宫门处。这座华美而恢弘的宫殿,她已来过了无数次,可如今再度踏上这熟悉的徒弟,忽然间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感。那种感觉,就像从裂缝中长出的花朵,一开始并不健壮,可到了后面,却出人意料的疯涨起来。

    她今日来,是陪安帝用午膳的。

    自从她从冀州回来,安帝似乎要弥补他两个月没见公仪音的空缺期,叮嘱她每隔两天就要来宫中陪他说说话吃吃饭。

    眼见着年关将至,公仪音自然不会拒绝安帝这样的要求。

    只是,这些天听到的种种消息,让她对安帝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愁肠百转间,公仪音带着阿灵和阿素走到了御花园,远远眺望过去,安帝的寝殿甘泉殿已历历在目。

    正在这时,对面却走来一行人。

    看清楚领头之人,公仪音平静的神情如同被搅动的水波,隐隐荡起了几分涟漪。

    南齐的皇宫明明很大,可是她总是与一些并不想见到的人不期而遇。

    譬如那日的流珠,譬如现在的曲华裳。

    公仪音对曲华裳的态度很鲜明。她不喜欢她。而上次之所以会在父皇面前替曲华裳美言,不过是想借机试探出长帝姬的奇怪态度究竟是为哪般。

    没想到,她原本的目的没有丝毫进展,曲华裳却如此迅速地再度上位。

    公仪音心中不由生了几丝好奇。

    曲华裳如此迅速地得宠,究竟是因为她的性子,还是……她那张与母妃有几分相似的脸?

    这么一想,原本平静的气息有紊乱了起来。

    思索间,曲华裳一行人已走到了公仪音跟前。她明显很远就看到了公仪音,却并未避开,而是意态端庄地迎了上来,说明他有话要同公仪音说。

    见此,公仪音停下脚步,挂着未达眼底的笑意淡淡望着曲华裳。

    “殿下。”曲华裳朝公仪音见了礼,面容红润,原本尖尖的小脸似乎胖了些,显然这段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公仪音随意回了个礼,并不想同她多说,刚抬步欲走,却听得曲华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上次之事,多谢殿下相助。”

    公仪音脚步一顿,带着审视的目光往曲华裳面上一扫,清冷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她的眼眸,鼻子,脸颊滑下,最后定格在了涂得鲜红的唇瓣之上。

    许久,她才淡淡开了口,“曲淑媛不必客气。”言简意赅,明显不想多说。

    可曲华裳不知是没感受到她冷淡的情绪,还是并不关心,非但没有让公仪音三人离开,反而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旁的事。

    “我刚从主上那里回来,主上方才还在念叨着殿下呢。”她看着公仪音,笑意盈盈,语气中似乎带了一丝淡淡的得意之色。

    公仪音心中失笑,她又不是父皇的妃子,曲华裳在自己面前显摆个什么劲儿?刚复宠便这么不懂得收敛,在这个步步危机的宫里,迟早又会被打入冷宫。不过,曲华裳日后如何,她并没有任何兴趣。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长帝姬知道曲华裳重新得宠后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想到这里,她微眯了眼眸,缓缓打量了曲华裳几眼,忽而勾唇一笑,从鼻中淡淡哼出一个“嗯”字,显然对曲淑媛自以为能拉近距离的这话并不感冒。

    曲华裳面上盈盈的笑意一僵。

    宫中世态炎凉,她在失宠之时早已感受到了。然而正是因为这样,在她重新得宠之时,她才更渴望得到别人的艳羡而认可,心里头这种叫嚣的渴望已经成了压抑不住的执念,哪怕在公仪音面前,她也忍不住想显摆一下主上对自己的宠爱。

    可是她忘了,眼前这个神情清冷的女子,是安帝捧在手上的重华帝姬。安帝既然可以因为她的一句话不追求她当初害长帝姬流产的责任,也极有可能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打入冷宫。

    可惜,曲淑媛并不是聪明的女子。

    所以等她好不容易平静下心情抬头一望,却发现公仪音早已带着身后女婢走远,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她清丽窈治的身姿,还有周身的清韵。

    她恨恨地迷了眼眸,眼中有显而易见的不满之色,知道公仪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时间当中,她才心怀愤恨地转身,带着宫婢往寝殿去了。

    与曲华裳这么一碰面,公仪音原本就不太高涨的心情愈发低落了。

    阿灵和阿素低垂着头跟在她身后,亦不敢多加出声。

    很快,甘泉殿到了。

    门口候着的宫婢和内侍见到她过来,赶忙迎了上来行了礼,内侍朝殿中一看,开口就要通报。

    公仪音眉头紧皱,摆手制止了他,快步走进了殿中。

    她走得很快,甚至都没听到身后内侍小声的提醒。

    一入殿内,袅袅的檀香气息钻入她的鼻尖,一阵暖流迅速在她四肢百骸游走。公仪音脱下斗篷交给阿灵,待身上的寒气散去了些,轻车熟路地朝内殿走去。

    而这时,她却突然听到殿内传来了阵阵争吵声。

    一开始,争吵的两方似乎都刻意压抑着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难辨。可过了一会,两方的情绪都变得激动起来,声音也渐渐变大。

    公仪音凝神一听,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不由神色微变。

    第208章 凤凰于飞,泄泄其羽

    一人自然是父皇,而另一人,她蹙起了眉头,依稀能辨出是许久未见的贤嘉长帝姬公仪姈。

    公仪音站在内殿门口,听着里头传来的争吵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颇为尴尬。正在这时,她的心思却被殿内飞出的争吵内容给吸引,顾不上其他,一面示意身后的阿灵阿素不要出声,一面凝神屏气听了起来。

    长帝姬的声音带了些控诉和愤慨,素来娇俏的声音当中沾染了经年的风霜,“陛下,您这样做置妾于何地!”

    她的话音落,安帝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听上去颇有些无奈和隐忍,“阿姊,当年之事,朕已经跟你说过多次了,那不是相宜的错。这么多年了,你为何还要苦苦揪着此事不放?!”

    相宜?

    公仪音一愣,顾相宜,这是她母妃的闺名。

    “我为何揪着此事不放?陛下难道不明白吗?”长帝姬声音中的情绪似已经积累到了顶峰。

    “阿姊,你让朕如何?!那种情况下,朕只能救一个人,若你是朕,你会怎么做?!”安帝压低了嗓音,尽管他似乎还在哄着长帝姬,然而公仪音还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隐秘的不耐。

    “她明明可以再撑半个月的!陛下明明可以在这半个月中再找到药的!可是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长帝姬冲着安帝吼道。

    “放肆!”安帝终于忍耐不住,冲着长帝姬怒吼成声。

    内殿突然间就静了下来,静到落针可闻。

    公仪音将自己的身影隐在隐隐绰绰的珠帘之后,一颗心似提到了嗓子眼中。长帝姬口中的她(他)是谁?是母妃吗?可是她话语中这种绝望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安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次,他方才的怒气似乎一下子泄了,带着深深的无奈,“阿姊,朕不敢赌!朕不敢赌啊!朕知道对不住你,所以这些年,朕一直在想方设法补偿你。阿姊,你还想要朕怎么样?!”

    长帝姬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嘲讽,“就算费尽心力救回来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说到这里,她似乎有所顾虑,转了话锋道,“陛下口口声声说对她用情至深,那么后宫这些一个又一个送进来的莺莺燕燕又是怎么回事?听说,这些女子有的眉眼肖似,有的身形相像,陛下,您告诉我,您这是在做什么?”

    “阿姊,你有什么资格说朕?!”安帝冷凝了声音,一字一顿。

    长帝姬轻“呵”一声,带着入骨的媚意,声音也变得吐气如兰起来,“陛下是说我府里那些郎君吗?陛下别忘了,我府里的郎君,大半都是您赐给我的呢!难道不是您心里有愧么?”

    “阿姊,朕一向敬重于你,可你也不要太过得寸进尺了!”

    “哈哈哈……”长帝姬像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许久方才停下来,“陛下,我明明白白跟您说过,我讨厌那张脸!非常讨厌!既然陛下要弄这么多张我讨厌的面孔进来,那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当然了,陛下要是怜香惜玉,大可为了她们而将我杀了,反正这样的事,您当年已经做过了!”

    她话音一落,只听得“啪”的一声清脆脆响在空中响起。

    公仪音一惊,这是……父皇扇了长帝姬耳光?

    她心神一凛,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凝重的目光四下一扫,看到了一侧的屏风,忙拉着阿灵和阿素走过去。三人刚刚躲在屏风后面,便听得内殿的珠帘“哒啦”一声被人猛地掀开,怒气冲冲的长帝姬从内殿冲了出来,满目狰狞之色,浑身散发着阴翳之气。

    公仪音忙屏住呼吸,生怕被长帝姬发现了她的踪迹。

    好在长帝姬正在气头之上,并未注意到殿中有什么异样,怒气沉沉地甩门而去。

    空旷的殿内还回响着方才长帝姬那“啪”的一声摔门声,还卷进门外的清冷之气,显得愈发沉闷而心惊。

    公仪音待在屏风后面,久久没有动弹。阿灵和阿素更是大气不敢出。

    良久,她笼了朦胧轻雾的眼中才似有了焦距,长长舒一口气,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看一眼珠帘后的内殿,自从长帝姬走后,里面就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她定了定心神,朝阿灵和阿素使了个眼色。

    很快,她清泠的声音在殿内响了起来。

    “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