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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11.当初构想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本想将我和宋青之间发生的一件事隐去。因为这件事把我搞得很混乱,不讲也罢。

    但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陷入这桩发生在医院的恐怖事件中并差点丧命,与那件事还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关系。

    坏就坏在那件事唤起了我的一种稀奇古怪的幻想,它将我推上了一条我所不能控制的路。我得承认,事情的开始来自于宋青对我的信任。

    那是宋青的一个休息日,她请我去她的宿舍玩,说是要请我吃饭。自从医院的走廊上出现白脸女人事件后,宋青上夜班时很多时候我都陪着她,我想她是要表达谢意吧。

    这是医院的单身宿舍。二室一厅。宋青和一个姓刘的小护士各住一间卧室,并共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小刘护士去外地的医学院进修去了,她的卧室门关闭着,门把手上已经有了灰尘。客厅里放着简易的长沙发,但铺着好看的大绒巾,还堆着几个绘着猫猫狗狗的大靠垫,简洁之中,散发着单身女孩子的温馨气息。

    宋青围着小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说菜很快就好了。我说没关系,茶几上的小花瓶里插着几枝星星点点的小雏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面抽象的装饰画。我吸着烟,将烟灰弹在一个小瓷碟里(宋青用它代替烟灰缸)。

    这本来应该是一次极寻常的聚会。我们都喝了一点葡萄酒。宋青讲起她极喜欢读小说,并由此影响了她中学的功课。想来考大学无望,这才转念进了卫生学校。知道我是作家以后,她感到很神秘。她说,作家一定是很神秘、内心很丰富的人,才能写出那样多书。有一刹那,我甚至以为宋青是爱上我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让我吃了一惊。宋青讲起她一个表姐,26岁,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怀上孩子,男方有问题。实在没办法,找到了在医院工作的她,要她帮忙物色一个男子,用人工授精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难题。

    你帮帮我吧,宋青对我央求道。不知是喝了点葡萄酒的缘故,还是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宋青的脸颊绯红,眼中有一种异样动人的光。

    现在想来,我当时怎么会像解除了武装一样,毫无抵抗地就答应了这件事?我只是梦幻般地问,那怎么做呢?她说就在她这屋里做,由她来操作。她这样安排的时候语气很冷静,使我想起她在医院里穿着白罩衫时的形象。她还说,这事要永远保密。我突然强烈感到她是在冒险做一件违背医疗和社会道德准则的事。但是,由于是冒险,这让人感到刺激。

    接下来,她完全像一个医生那样吩咐我了,说她的表姐10多天后就要到这里来。这段时间,我得禁欲,这样质量才会好。末了,她突然话锋一转地问道,那个23床的病人好像很喜欢你,是吗?她提到了那天深夜的事,她查病房时打开了灯,看见我和吕晓娅几乎是拥抱着站在屋子里。

    我只好将吕晓娅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女人的事给她讲了。我说那很可能是吕晓娅的幻觉,但她确实很害怕,我只是去给她壮壮胆而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将吕晓娅在床垫下发现秦丽的日记的事隐瞒了,我也不知当时为什么要隐瞒,它由此带来的后果更是我当时无法预料的。

    宋青舒了一口气,只是说,我开个玩笑而已,我并不是说你喜欢上了吕晓娅。不过,这医院老发生怪事,确实挺吓人的。我说一切也许都是幻觉吧,包括你看见的白脸女人,都是幻觉,没什么可怕的。

    宋青发出尖锐的叫声来阻止我提到这件事。她说,别说这些了,我怕。

    我们于是谈了些轻松的话题。接下来我参观了她的卧室。一张整洁柔软的单人床,床上放着一个丑乖丑乖的布娃娃。我在床边坐了坐,弹性很好,从被单、枕头等这些柔软的织物中散发出一种幽幽的香味。我无端地感到我答应宋青的那件事就将在这里发生。要命的是,这事由她来操作,我想不明白她会怎么安排。我还在头脑中迅速勾画着她表姐的形象,最后我发觉那其实就是宋青的形象,只是按年龄推断更成熟一些而已。我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但是,关于医疗的概念当时确实很模糊,而一种充满**意味的东西使我的头脑晕乎乎的发胀。

    卧室仅有的一扇窗窗帘低垂。窗台很宽,上面放着一个小闹钟,旁边还意外地放着一副望远镜,宋青说是去年夏天出去旅游购买的。我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很亮,但有一大团乌云在移动,或许要下一场暴雨了。对面是医院的另一幢宿舍楼,使宋青这五楼的窗口也望不到更远。

    宋青走到我的旁边,指给我看对面的一个阳台和窗户,她说那就是纪医生的家。她说自从纪医生的妻子董雪失踪以后,那窗户的窗帘就再也没打开过,她说这就像纪医生的心情,压抑而悲痛。这使我感到宋青说话还真有些文学味。

    12.在炎热的日子里,下午1至3点是病区最安静的时候。这时病人都在睡午觉,医生护士在值班室打盹,走廊上空空荡荡似乎是一片无人区。

    吕晓娅睡得正香,迷糊中似乎听见屋内有搬动椅子的声音。她仿佛觉得有人正坐在床前望着她。但她睁不开眼睛,她太困了。自从夜里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女人以后,她夜里就再没睡安稳过。因此,她得抓紧午睡的时间,睡得个天昏地转才过瘾。

    迷糊中她一闪念觉得,也许是薇薇来看望她了。薇薇是个苦孩子,父母都失了业,吃穿都是最差的。但就这么个穷人家,薇薇却长得饱满、水灵。到底是十九岁的女孩子,像花一样,不用浇多少水也美得逼人。

    她翻了一下身又睡过去了。她梦见薇薇穿着她设计的那套白色晚装出现在t型台上。那是她的一件获奖作品,典雅、圣洁而又非常性感。她看见薇薇裸露的肩膀在晚装的映衬下圆润而高贵,全身的曲线隐隐约约像雾中的山脉。她安排她没戴胸罩,这使她的胸部更加自然挺拔,两点**在柔滑的丝绸后面凸起,性感得要命。她感到自己的手正抚摸着薇薇的**,她兴奋、陶醉。薇薇红着脸,开始还有些别扭,后来便紧紧抱住了她。她在梦中想,现在医生也不会来查看病房的,于是便搂着薇薇睡去。

    醒来时,空荡荡的室内使吕晓娅很奇怪,薇薇来过吗?显然没有。然而,原先放在屋角的那把木椅却确实放在了她的床前,是谁在这里坐过呢?吕晓娅感到有点惊慌,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只穿着一件绷得紧紧的小背心和一条半透明的小内裤,虽说盖着薄薄的被单,但她不敢保证在睡眠翻身中,这床被单会始终遮盖着她。

    她趿上拖鞋走下床去,想在室内发现什么礼品之类的东西,好判断是谁来看望过她。但是没有。她的眼光盯住那把床前的木椅看下去,突然在地上发现了一点烟灰,她蹲下去细看,确实是烟灰。这证明真是有人来过,并且是个男人!

    惊慌中,她想不出来是什么人。她是个没有男友的独身女人。多年前,曾有一个男友,发了疯似的要娶她,可自从她患了**肿瘤后,那男人就躲得远远的了。她一下子明白,女人在男人的心目中只是会生崽的母兽,至于爱情,只是繁衍前的花招。她看过一个资料,说男女成熟后就会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靠着这种化学反应,男女相互吸引,可这种化学物质一点儿也不持久,几年后就挥发掉了。她突然觉得这很绝望,很无聊。从此,她再没结交过男友。就这样30岁了,她觉得没男人自己一样过得蛮好。

    看着这把莫名移动的椅子和地上的烟灰,她突然对这医院很生气,管理混乱,什么人都在这里乱窜,太不像话。她决定先不扫去这地上的烟灰,等一会医生或护士来了,好狠狠地给他们提一通意见。什么鬼地方,夜里她看见一个**的女人吊在天花板上,医生护士却说是她的幻觉,还给她注射镇静剂,那么今天下午这件事可不是幻觉了,看他们怎么解释。

    想起刚才的梦,吕晓娅记起薇薇好长一段时间没到医院来看她了。薇薇很忙,可这是她的过错,因为如果不是她发现了薇薇的好身材并把她推上了t型台,薇薇现在就还是一个成天围着她转的普通女孩子。可现在的薇薇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秘书了,那个胖老头子将薇薇从t型台上带了下来,先是带到酒楼酒吧,然后就带到了他的办公室。薇薇现在有房有车有体面的职业,可她却说,吕姐,我恨死那老头子了。这句话让吕晓娅放了心,并且还有些开心,就像一件自己制造的武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样。男人是又蠢又没意思的东西,她对薇薇说,你得始终保持清醒。

    整个下午都没有医生或护士到她的病房来,吕晓娅觉得自己像被人忘记了一样。她拿起那本借来的书名叫《女巫》的书翻起来。她喜欢里面那些彩色插图,一丝不挂的女巫被吊在火刑上,上面是中世纪的天空,飞着牛头马面的魔鬼。她认为这些女巫都是了不起的女人,她们的一个梦、一个直觉或一句咒语就可以让这个世界颠来倒去。男人都怕她们,烧死她们是因为男人愚蠢、胆小、害怕。她想到现在这个目光短浅无聊之极的男人世界,她相信一百个世纪后,还会有女巫来收拾残局。

    吕晓娅正是这样爱上了时装设计,她的本职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设计员,业余却沉醉于各种服装表演或大赛的梦幻设计。她为女孩子们写意画梦不是要迷倒男人,而是要女人发现自身有多么了不起。蛇一样的古老而又年轻,喷火魅力在t型台上表达的简直就是梦幻。

    而现在,地上的烟灰表明有男人在窥视她。在她睡着以后,那个丑恶的东西悄悄潜进来,坐在她的床前。他要干什么?吕晓娅想起在半夜听见过的神秘的脚步声,会不会是一个人呢?她开始还为自己独住一间病房高兴,现在却迫切希望对面那张空着的病床立即就住进一个病人来。这样,人气旺一些,也好驱散这些莫名其妙的阴影。

    13.纪医生给我表弟作了骨髓移植后,表弟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这使我万分高兴,觉得自己守护在医院的辛劳真是值得。相比之下,守护表弟时写下的这些零零碎碎的小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尽管这里发生的事使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并且我有很强的记录的冲动,但是,如果表弟能够康复(尽管理智告诉我这对于白血病患者很难真正做到),叫我一辈子不写小说也行。我祈祷奇迹能在我表弟身上出现。

    表弟能够到楼下散步了,我便常陪着他到医院的林**上去走走。不过他的自由行动有时也让我着急。有天下午,我午睡醒来后没看见表弟,便直奔楼下去找他,可没人,他会上哪里去呢?我怕他单独时出事,比如晕倒之类。我心急火燎地往医院外边跑,在大门口正遇见他从街上回来,我叫住他,责怪他不该单独上街去,他说没事,闷得慌到街上走走,顺便买了几本杂志。

    我接过杂志一看,全是些电影画报之类的东西,我感到奇怪,你什么时候成了追星的影迷了?我了解表弟,十足的足球迷,买杂志只有一种,那就是《足球》。

    这事到晚上便有了谜底。大约是10点多钟吧,宋青到病房来给表弟量体温时,意外地发现了这些画报。她高兴地坐在床边翻看起来。表弟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一边说,一边就红了脸。我心里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看见表弟尴尬的样子,就替他壮胆说,对,该给宋青送点礼了,别人为你累了多少呀,宋青说,我就在这里看看行了,还是留给小弟看吧。表弟忙说,我不喜欢看这些,我只看《足球》。说着,就背出一大串足球名将的名字来,夹杂着“意甲”啦“英超”啦等名词。没想到,宋青对此还一点儿也不陌生,接过表弟的话题,就谈起欧洲的最近一场球赛来。这让我一下子体会到他们的年轻,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接连几晚,宋青都到这病房来聊天。她还像我表弟病重时那样替他削苹果。表弟说,宋姐,你自己吃吧,我恨死吃水果了。宋青便瞪了他一眼,说要听话,吃水果有好处,表弟便乖乖地伸手接过苹果吃起来。

    时间长了,我便拿起一本书,一边看,一边陪他们聊天。不知不觉中,他们已坐在床铺上玩起扑克来,输了的要挨一次刮鼻子。我看见宋青用指头在表弟的鼻子上一刮过后,表弟的脸上顿时出现怪相,宋青便嘻嘻笑起来。轮到该表弟刮宋青的鼻子了,他伸出手,只在她鼻梁上轻轻一擦就完事。我说,这不公平,表弟你得重一些。表弟说,算了,她会哭鼻子的。宋青又笑了,说你才会哭鼻子呢。

    笑过之后,表弟突然问道,宋姐,我这病肯定会死吗?宋青愣住了,迟迟疑疑地说,别瞎想了,现在对你的治疗挺有效的,北京已经有病人通过这种治疗活了10多年了。再往以后发展,这病就能彻底治愈了。

    表弟没有再说什么,呆呆地坐在床铺上,他说不玩扑克了。我和宋青都连忙劝了他一些话,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们。

    接下来,我发现表弟有了一个新习惯,这就是每天晚餐过后,就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呆坐。这里靠墙有一张长椅,他坐在那里,看着在走廊上来来去去的病人、家属、医生和护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每晚这个时候也是宋青最忙的时候,她在各个病房间走进走出,询问病情啦输液啦什么的忙个不停。她一会儿在走廊中段出现,一会儿又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路过表弟身边的时候,她点点头,嘴角露出孩子气的一笑,然后朝前走,护士衫衬出她的背影很迷人。

    我开始为表弟担忧起来。我知道这个17岁的少年萌动了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而这对于一个血癌患者来说,带来的感受除了朦胧的期待、向往外,绝望的感受一定也不会少。而这,对表弟的健康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我无法确定这些,但是担忧。

    我在病房里看了一会儿书,再次走出门时,看见走廊上的长椅已是空空的了。表弟到哪里去了呢?吕晓娅打了一瓶开水正从走廊上经过,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便对我说,你表弟陪宋青上21楼去了,宋青去取一个病人的化验单,但天黑了不敢上21楼,你表弟便陪她去了。

    21楼?那是医院的实验室、化验室集中的地方。纪医生曾经带我去过,有真实的人体骨架。我面对那副腿骨、肋骨、脊骨、颅骨和已经不存在的面部上那两个大得惊人的空眼眶时,曾想到这人生前的喜怒哀乐,以及他是否知道自己会以这种形式继续存在?在我的感觉中,21楼有点像外星人探测地球生命的实验工场,它以各种颜色的化学溶液、以种种结构复杂的钢铁机器、以呜呜作响的电流和层层叠叠的光学镜头发出的微光,诠释着生命的真相。

    我看了看表,晚上9点5分。我知道宋青和我表弟乘上的电梯已抵达了那里。电梯门打开后,是长长的走廊。化验室在走廊的中段,玻璃门的右侧开了几个小窗口,化验单就插在一根铁钉上,那是不可动摇的权威。

    我等了20分钟,还没见他俩回来,我心里不安起来,便向电梯门跑去,我得上去看看。

    14.纪医生坐在医院院长办公室里。

    你最近心神不定的,习院长坐在大办公桌后面说,还在为董雪的失踪操心吗?一年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成天跑来跑去的,有什么用呢?

    纪医生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他去殡仪馆查看无名女尸的事被习院长知道了。那天,当他惊惶失措地走进殡仪馆的停尸间,揭开那具血糊糊的女尸身上的被单时,他差一点就将她看成是董雪了。面部虽说已扭曲,但轮廓确实很像。毕竟,纪医生太熟悉自己的妻子了,这不是董雪,他很快做出确认。

    他走出殡仪馆的时候,感到有一些眼光在神秘兮兮地望着他。他不知道殡仪馆里的这些人会怎样议论他,好在医院里的人不知道,除了李老头和宋青。

    那么,谁给院长讲了这件事?李老头成天守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人都很少说话,简直像哑巴一个,他不可能对外讲。宋青呢?她知道这事我不想闹得沸沸扬扬,并且我们关系不错,她也不太会对院长讲起这事。

    但是,院长昨天找宋青谈过话。纪医生猛地想起昨天刚上晚班,值班室里的电话就响了,宋青接过电话后说,那我马上就来。宋青回来后说,是院长找她,因她为本月的奖金问题给上面提了意见。宋青说,这就是分配不公嘛,累死累活,每月几百块钱,只保住个不饿死的份。

    纪医生现在想,宋青说的都是真的吗?她在院长那里足足呆了有四十多分钟,就没说点别的?比如,关于他纪医生,他想以后得对宋青有所提防才对。

    习院长隔着办公桌递给他一支香烟,你得振作精神,院长说,最近有大手术我都没安排你做,是怕你出错。可是,你是我们院里的一把好刀啊,不用怎么行呢?

    习院长在专业上与他是同行,都是在业界小有名气的胸外科专家,不同的是,习院长的老婆在卫生局当了一个副处长,这样,他和局里的头头们可熟了,三年前趁老院长离休,他就名正言顺地被提拔当上了院长。不过,老习对他纪医生不薄,当上院长半年不到,就私下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把住房彻底装修了。大家都过过现代化的生活嘛,习院长笑嘻嘻地对他说,并承诺只要认真效力,以后回报多多。

    其实,纪医生明白,这一切好处仅仅来源于一个绝密消息,那就是习院长在城里私下开了一所美容院,是一个要他做手术的女病人悄悄向他透露的。那女病人说,她以前常去那里做美容,时间长了,才得知那美容院的真正老板是这家医院的习院长。那美容院很豪华,女病人说,至少得上百万投资吧。

    纪医生当时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很正常。整个医院的人事、医疗、药品等大权统统在他老习一人的手里,搞这点钱还不容易?

    但纪医生也有了一个主意,他找着习院长说,我妻子闲着在家,你帮忙给她安排个工作吧,比如美容院就适合她。到医院来她嫌脏,美容院她会喜欢的,她以前在歌舞团,化妆什么的,还有些基础。习院长说,我到哪里去给她联系美容院呢?纪医生不容置疑地说,院长,你肯定有办法,能帮上这个忙的,我先谢谢你了。

    习院长真是聪明人,他能感到这些话中的潜台词,除了很快安排董雪去美容院上班外,还到纪医生家做客,并说你这房子面积是够了,有100多平方吧,可就是该装修装修,我们算兄弟了,你拿五万块钱去做这事吧。

    从此,纪医生感到习院长还算个知识分子,有良心,够朋友。当然,他纪医生的医术对这医院也不可或缺,这算他自己的本钱。看着他心神不定地上不了手术台,习院长心里着急也是应该的。

    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说我尽量调整情绪,有大手术,还是我做吧。习院长深表同情地说,也难怪,董雪失踪一年多没有音讯,叫人难过啊。她妹妹董枫现在还经常找我,说是医院要负责,美容院也要负责,好像我们犯了什么过错似的。我每次都对她说,董枫,你冷静点好不好,你姐姐失踪,我们大家都着急,该想的法都想了,报纸电视上的寻人启事都是院里出的钱,你相信,这事会有结果的。

    纪医生心里一惊,都一年多时间了,这董枫还找医院闹事,也太不近情理了。应该说,董枫还算是他们的同行,她在一所精神病院作护士长,又不是街上卖菜的婆婆大娘,这样纠缠,确实叫人恼火。

    纪医生说,我有时间找董枫聊聊,董雪是我妻子,失踪了谁不着急呢?她作为妹妹也该体谅体谅。

    纪医生起身要走,习院长站起来说,还有一件事,你得去看看。据美容院里的人说,老有一个电话找董雪,说是董雪在他们那里订了一件体操服,订金都交了的,怎么不去取货?美容院不便讲董雪失踪了,就说她出差了,等回来后就转告她。你就去替她取了那服装吧,习院长说,免得经常来电话烦人。

    纪医生点头称是,便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15.那晚,我上21楼去找表弟与宋青时,心里曾奇怪地想,这样晚了他俩呆在那里怎么就不害怕?因为按时间算,到化验室取化验单应该早就回来了。

    当电梯门在21楼洞开时,我明显感到有一股凉气。这层楼整个就沉在暗黑中,除了走廊中段的化验室有灯光外,其余的地方因夜里无人工作都悄无声息。

    我走上了暗黑的走廊,我知道这些悄无声息的地方是实验室、解剖室等等。实验室里立着人的骨架,玻璃瓶的溶液里泡着人的器官以及畸形婴儿等等。而解剖室我简直就不敢想,上次纪医生带我来看时,就没遇上尸体解剖。我只看见室内的水池里泡着一具全身**的尸体,一种难闻的药水味扑鼻而来。这事是由我和纪医生争论灵魂的存在与否而引起的,纪医生说,我带你看一看尸体解剖你就明白了,别说什么身体是灵魂的住所,我们就把这住所打开,你会明白一切的。

    现在,这里一切暗黑,我不知道那具可怜尸体是否还躺在水池里。或许,他已经被*,一些重要器官已经泡在另一间房里的玻璃瓶里,我不敢深想,快步往前走。

    化验室里的灯光让我松了一口气,一个穿白罩衫的女孩子对我说,宋青已经取了化验单走了。

    他们上哪去了呢?我掉头往回走,在走廊的左侧发现一处凸出去的小厅,小厅的窗口有两个人影,肩靠肩地趴在窗口上往外看,这幅背影像一幅木刻画。

    我走过去的脚步声吓了他俩一大跳。你们在做什么呢?我问。表弟说,我和宋姐在看星星,刚才我们看见一颗流星,我说那是一颗星星爆炸了,死了,宋姐说天上掉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我说那是迷信,宋姐还不相信呢。

    我说你们急死我了。宋青说他们就呆了一小会儿。她说,好久没看见满天星星了,夜里都呆在值班室里,人都快闷死了。这21楼真高,看星星都要亮一些。

    从窗口望出去,果然是满天星斗。这样的星空很少见,或者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被灯光干扰,很少再抬头仰望夜空吧。

    宋青突然叫起来,看!又是流星。一颗星发出很亮的光突然往下掉,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后消失在无底的暗黑中。

    宋青说,这颗星又死了。表弟说,不对,那颗星早就死了,大约死在几百万年前吧。死时,这星发出炫目的光,这光穿越茫茫宇宙,一直穿越了几百万年,我们今天才能看见它。

    宋青很迷惑地看着表弟。当然,她不知道,我表弟除了是个足球迷,还是个天文迷呢。有一次过春节,表弟给人讲宇宙,他指着窗上放鞭炮的小孩说,这宇宙,最早就是那孩子手中的一粒鞭炮,里面塞满黑色的*,但这不是一般的*,是核能,然后它爆炸,满天的纸屑就是它爆出的物质,它们后来成为一颗颗星星。空气因爆炸充满气浪,呈圆形向周围扩散,这叫作宇宙的膨胀,所有的星星都随着这气浪向远处流动,所以,星星实际上离我们是越来越远。

    表弟果然又搬出了这些老生常谈,他显得非常兴奋。宋青说,那我们现在看见的星星,是否就真的存在呢?也许它早就爆炸了,死了,只是它爆炸时的光还没抵达地球上空,我们也就只能看见它以前的形象?这样说,由于距离,我们看见的很多东西都是错觉,我们却误以为是真实。真是不可思议。那么一个人死了,那死者和生者的距离有多大呢?我们站在生的这边,能否真实地看见死那边的景象呢?

    宋青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她双手抱在胸前,喃喃地说,那我在走廊上看见的白脸女人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死人了。这医院从最早算起已建了快一百年了,一定死了很多人,他们慢慢都会走回来的。

    我知道宋青的思绪已经混乱了,看着表弟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便故意高声地笑起来,我想用笑声使宋青清醒过来,知道她说的全是胡言乱语。

    看着宋青还是显得迷茫的眼神,我说你怎么了,你是学医的,还不知道人死了就完了这个简单事实。你看见的白脸女人是幻觉,是幻觉你懂不懂。就说吕晓娅吧,她看见天花板上吊着裸体女人,我研究过了,完全是因为看了《女巫》那本书中的插图造成的,我已经对她讲过了,她承认有那种可能。至于你看见的白脸女人,也是幻觉,什么原因造成的我还不知道,我们以后一起找找原因,别怕,什么都会搞清楚的。

    我的一番话严肃、镇定,宋青平稳了些。我们离开窗口一起下楼。然而,就在我们刚刚转身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哭声,很微弱、很悲痛的女人的哭声,和我与宋青在以前的那个深夜听见的一样。这哭声听不出来自哪里。

    我们都怔住了,心里发紧。我说我们快下楼吧。就这样我们互相拉着手,脚步混乱地向电梯门走去。我按下下行的按钮,看见指示灯不断地往上跳,我们都盼着电梯门快点打开。

    第四章

    16.纪医生推开了文体服饰店的玻璃门。

    迎面是两长排高大的模特,比真人还高出半个头。她们的身上穿着各式各样的泳装、体操服、健美装以及五光十色的舞蹈裙装。

    销售小姐热情接待了他。她说,你夫人怎么订了这体操服就不来取呢?幸好我们这里有记载,我们是要对顾客负责的。并且,董女士是我们的常客,我们都记得她的。

    纪医生接过一个小小的彩色纸盒,打开来,里面的薄膜袋里叠放着一方小小的黑色织物。这就是那件真丝的体操装,轻薄柔滑,叠起来捏在手心里就那么一小团。

    纪医生记得,他当时在商店发现这种体操装后就催促董雪去买,可董雪老说忙,没时间,几天后再去商店时已没有这种货了,于是就先交了货款订下它,让商店到货后通知她去取,并留下了美容院的电话号码。大约十多天过后,董雪就失踪了。

    售货小姐不断夸奖董雪的身材好。她说,你夫人真是百里挑一。我们所说的天使面容、魔鬼身材,都让她给占去了。怎么,她这次出差这样久呢?售货小姐一边说,一边又取出几件款式各异的健美装来,说你再帮夫人挑几件吧,她一定会喜欢的。

    纪医生说不了,等她回来后自己来选吧。走出商店时,他为自己的这句话心惊肉跳,董雪会再出现在这商店里吗?他觉得有时随便的一句话就是预言,或者是相反的结果,那就是凶兆,他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下午四点,街上人流如织。一个高挑女人的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人肩膀优美,腰部很细,很软,臀部异常丰肥。他开始勾画着董雪穿上这件体操服的样子。这件黑色丝织的体操服实际上就是泳装的翻版,只是吊带更细,正面从腰部开始就大幅度往下倾斜,这样使小腹和大腿根都尽量多的暴露在外。而背部是最开放的露背装设计。他望着前面那个酷似董雪的女人的背影,无端地感到有一点惊恐,如果她回转身来,就是董雪,那可能吗?

    他走进电话亭,给美容院去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董雪订的服装他已经代取了,以免他们老为商店的电话搞得心烦。他放下电话,回转身来时发现一个人正堵在电话亭的玻璃门口。

    这是董枫,董雪的妹妹。除了个子比董雪还高一点外,模样几乎没什么两样。

    纪医生,她没叫他姐夫,有闲空上街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纪医生一下子感到头脑发晕。啊,啊,他说,老上夜班,趁今下午天气好,去书店逛逛。

    买什么书了?董枫很性感的嘴唇这时显得冷冰冰的。

    没,没什么合适的书。纪医生突然有些口吃,他很恨自己这样,便干咳了一声,装成咽喉不舒服的样子,然后他问,你今天怎么也有空上街,是休息日?他用这句反问夺回了主动。

    再不休息,人都要疯了,董枫说,那个鬼地方(她是指她工作的那所精神病院),尽出稀奇古怪的事,呆久了,正常的人都要变得不正常。

    那地方是不太好,纪医生讨好地说,枫妹,以后有机会,我给习院长说说,调你到我们医院来工作。

    算了,不劳你大驾了,董枫显然一点儿也不领情,她说,我们最近收了一个病人,治疗老不见效。你也算专家了,给出出主意吧。

    董枫说,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病人,时而抑郁,时而狂躁。治疗间隙,他会偷偷溜进我们的值班室,把挂在墙上的护士衫取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塞在口里大嚼着吞下去。

    这是恋物癖的典型症状,纪医生说,采用厌恶疗法比较好,也就是说,在一件护士衫上洒一些能让他呕吐的药水,让他吞下去后胃部疼痛,接着大吐特吐,这样连着搞几次,就可治愈他这毛病了。

    董枫不以为然地看着他,说没这么容易吧。她说,这种人简直是不可救药,据他的家属讲,这人几年前就在宿舍区偷女人晾在外边的胸罩、内衣内裤什么的,偷了一大箱,有次被人逮住后痛打了一顿,他不但没悔改,反而更加猖狂,开始偷偷溜进女厕所,将女人用过的卫生巾拣回家,关在屋里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奇怪,他就没呕吐过。因此你说的厌恶疗法没用的,为了防止他在医院里乱窜,我们只好经常将他绑在床上。

    这病是有点麻烦,纪医生说,你知道我是外科医生,对精神病研究不多,你们那里的主治医生会有办法的。

    纪医生确实不想和董枫再谈这个问题。他觉得她今天说话显得阴阳怪气,只想马上离开她。

    可董枫并不放弃,她还要问,对这种人就没法治疗了?

    电击!纪医生显得不耐烦了,他挥了下手说,电击,让他在神经阻断中彻底遗忘。不断地电击,不断地遗忘,让他把什么都忘掉,包括他过去的生活,电击,遗忘疗法,懂吗?

    董枫摇摇头说,不懂,我什么也不懂。

    17.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比如,当我坐在这医院走廊的拐角处,一只手搭在木条长椅的椅背上,以漫不经心的神态警惕地观察着这走廊上的每一种动静时,我曾问自己,你在做什么呀?

    而这狩猎者的角色是我自己要来的。昨天,当吕晓娅指给我看那把移在她床前的木椅和地上的烟灰时,我就知道这绝不是来看望她的人留下的现场。因为这不合常情,即使吕晓娅当时午睡正香,来看望的人也会等到她醒来。如有急事要走,也会留下礼物或者字条什么的。

    我对吕晓娅说,这事先不要告诉院方,闹得众人皆知,那神秘的人就不敢再来了。你暂时装成什么也没发生,我从明天起在暗中监控,一定要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我之所以产生这个愿望,是我自从陪伴表弟住院以来,这里发生的事确实太奇怪了。半夜后走廊有吓人的脚步声,有莫名其妙的哭声,还有宋青看见的白脸女人,在没有充分的证据之前,我不敢说都是假的。而吕晓娅病房中出现的这一神秘来客,地上的烟灰都是证据确凿。我首先肯定的是,这是人,而凡是人捣的鬼都能破获,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来做这事。

    中午1点,各病房的病人都开始午睡。我在走廊拐弯处的长椅上坐下,从这里可以观察到整条走廊上的动静,如果有什么人走动,甚至进了某间病房,这绝逃不脱我的视线。

    事实上,走廊长久的空无一人,其间出现过一个病人上卫生间,这病人还正输着液,他的家属举着输液瓶跟着他走。为什么不用便盆呢?人的习惯真是顽强,我知道有的人躺在床上是尿不出来的,除非他病重已动弹不得,除非他要死了,那时怎么尿都不重要。

    坐得无聊,我便在走廊上慢慢踱步。路过吕晓娅的病房时,我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看了看,吕晓娅已经熟睡,一条丰腴的腿伸在被单外面,一切正常。我一直走到走廊的最外面,这里是一大间宽敞的观察室,里面睡着生命垂危的病人,有护士在房内走动。我知道这里实行24小时监护,我看见床上的病人都**满各种管子,输血、输液、输氧、引流等等,这是人们对生命的最后抗争与关怀。我尽量不去想以后的结局。夜里,走廊上经常响起的运尸车滚动的声音使我们知道,又一个人走了。

    有人讲过,人死前会看见有人进来给自己带路。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因为凡死去的人都不能说话,谁又能来证明这事呢?如果按这种假设推断,吕晓娅房中出现的神秘客会是这种带路人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种带路人一定不会抽烟。

    我自个儿笑了一下,为头脑中这些混乱的想法好笑。我觉得在这里呆久了,人没法不混乱。

    我重新坐回走廊的拐角处。

    我想,吕晓娅午睡时为什么也要脱得那样干净呢?也许还是习惯,就像那个举着输液瓶也要上卫生间的人一样,习惯让人不好违背。只有死亡不是人的习惯,但人必须接受,因为那几乎就是命令,人都得服从的。

    胡思乱想之中,清洁工小夏的拖布已经碰到了我的脚尖。我说,中午还要打扫一次走廊啊?小夏说中午清静,拖干净后的走廊没人踩,亮堂堂的,看着舒服。小夏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典型的农村女孩子。

    我随口问道,回过家吗?她说刚回去过一次,还去看了秦丽的坟呢。

    我想起那个前23床的病姑娘,记起她压在床垫下的日记本还在我这里藏着,而我和吕晓娅都还在想着她记述的在夜里看见白脸女人站在床前的怪事。我一下子没有了语言,感到我和这死者已经有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牵连。

    我知道清洁工小夏是秦丽的同乡,但没想到他们住家挨得那样近。我说,秦丽运回家乡去葬了?小夏说,是骨灰。听秦丽她妈说,这骨灰还不知道是不是她女儿的呢。

    这让我迷惑,怎么回事,我问道,骨灰还会有假?小夏说,秦丽她妈赶到这里的火葬场,看着女儿烧了后很久没取上骨灰,你知道火葬场是很忙的,等了有两个小时,取上骨灰刚要走,有人过来说他们取错了,该是另一罐。这样就换了一罐。秦丽她妈不识字,后来这罐上确实贴着秦丽的名字,但就因为这一调换,秦丽她妈回到家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哭着说,她女儿也许就没死,这骨灰是假的。唉,人老了,没办法。后来,村上有人给她妈说,秦丽就不该在城里烧,应该运回来,隔村前段时间正好死了一个未婚男人,如果让他们结个阴婚,葬在一起,到阴间也有个照顾。并且,对方还会给她妈一大笔钱呢。

    没想到20来岁的小夏还知道这古老的“阴婚”的习俗。我说,还是烧了干净,真要阴婚,秦丽不会同意的。小夏说,也是,听老家的人说,以前人搞阴婚,都是找的无名女尸。

    这段奇怪的对话让我心里别扭,尤其是“无名女尸”那个词,不知道触动了我的什么神经。我望着空荡荡的走廊,想起午睡中的吕晓娅压在被单上的那条丰腴的腿。或者,这种奇怪的联系让我深感人生的无常。

    18.这天是宋青的休息日。晚饭过后,小梅在楼下叫她。

    她趴在窗口朝下看,小梅穿着白色的短裙,黑色背心,像是要上网球场的样子。小梅给她比手势,她看出是请她出去玩的意思。

    想想呆在家也没事,宋青便忙乱地套上一条牛仔裤,将一件乳白色的衬衣扎进腰里,便小跑着下了楼。

    小梅扳着她的肩头说,哇!好靓哟,说着,还把手指**她的长发里往下一滑,说这长发平时都盘在护士帽里,今天让它好好潇洒潇洒。

    上哪去?小梅不回答她,只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放心吧,不会把你给卖了。

    小梅到医院工作不久,还保留着在卫校读书时的疯劲。她趴在宋青的耳边说,带你去见见我的男朋友,替我参谋参谋,看这小子够不够格。

    宋青佯怒道,叫我去当灯泡啊,不去不去,小梅撒娇道,宋姐姐,你这是帮我啊。

    城市之夜,给人一派灯红酒绿的感觉。她们走进了一间酒吧,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在靠近落地窗的桌边站起来迎接小梅。

    小伙子叫郑杨。他自我介绍说,我爸姓郑,我妈姓杨,我是个孝子,就取名郑杨了。小梅擂了他一拳说,别自夸了,今天在宋姐面前,老实点。

    小梅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了?宋青用吸管吸了一口饮料想,看他俩的亲热劲,一副老朋友的样子,一定是小梅读书时就和他青梅竹马上了。想起自己读卫校的时候,全班44人就有39个女生,完全是女儿国,那几个男生孤零零地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有胆大的女生将卫生巾从他们的窗口丢进去,他们躲在寝室里大气都不敢出呢。

    郑杨和小梅都端起高脚杯要与她碰杯,她这才发觉自己面前怎么已摆着一小杯红酒。她说,谢谢,我不会喝酒的,小梅眨了眨眼说,你就舔一点,这红酒很香的,并且,郑杨今天是给你帮忙来的,你还得敬他一杯才对。

    帮什么忙?宋青很困惑。郑杨说,我都听说了,你前段时间上夜班时,在医院的走廊上遇见了两次鬼,是不是?白脸女人,郑杨用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说,没关系,这世界没有鬼,都是装神弄鬼的,我见得多了,以后我来医院看看,把这案给你破了。

    你是警察?宋青疑惑地问。小梅在旁边插括说,你说对了,还是刑警队的侦察员呢。这小子本事一般,侦察女孩子还有一套,说完便哈哈大笑。郑杨用手去打她,她直着腰说,你敢打,我就叫警察打人了!这话将宋青也逗笑了。

    宋青看着郑杨说,那你就先讲讲,怎么把我们小梅侦察到的?郑杨红了脸,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小梅说,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就那点本事。

    宋青问,怎么个拜法呢?

    小梅说,去年,她在卫校还没毕业,一天骑自行车上街时,被一个骑飞车的毛头小伙子撞翻在地,手臂上出了血,脚踝骨折,根本站不起来。郑杨刚好路过那里,飞奔着过去抓住了那个拼命逃跑的肇事者,返回来拦下一辆汽车,将她抱上车送到医院。到医院需要照片,这得上五楼,郑杨抱起她就往楼梯上跑,小梅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感激中有又些警惕,便问,你是什么人?他说警察。小梅说是警察怎么不穿警服,他说我们都是穿便衣的,你放心吧,等一会儿我给你看证件。小梅当时一点儿也没感到脚痛腰痛什么的,只觉得心里咚咚地跳。回到家后,连续几天茶饭不思,她爱上他了。没想到这小子更猴急,三天不到,便提着水果来看望她,小梅说,这就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是不是?

    宋青听得开心地笑起来,她对小梅说,你说错了,这是你自己引狼入室,对不对?

    郑杨说,怎么都说我是狼呢?结了婚,才叫“郎”呢。

    小梅说,那得看你的表现了。怎么样,先把恐吓宋姐的那个白脸鬼抓住,行不行?

    郑杨说小事一桩,等你们医院有空床了,我假装生病住进来,三天内包弄清楚这个问题。

    小梅说,这个办法行吗?要住进来我们可做不了主,如果讲给院领导听,肯定挨顿臭骂,说我们自己疑神疑鬼。

    宋青说,这样吧,给纪医生商量商量,咱们私下里不就安排了。

    小梅说,还是宋青脑袋好使,就这样定了。

    这时,酒吧里突然音乐大作,一团刺眼的灯光打出一个半圆形的小舞台来。一个穿着红色露肩长裙的小姐手拿话筒,对大家说晚上好,将有一台精彩的节目奉献给大家。

    演员鱼贯而入,经过他们的座位往后台走,宋青觉得一个个子高挑的女郎很是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小梅说,我们就看一会儿演出吧。

    19.连续三天的午睡时间,我都坐在走廊拐角处的长椅上,监视着整个走廊上的动静,结果是一无所获。唯一一次,我看见一个戴着大口罩的男人,拎着一袋东西出现在走廊上。他一边走,一边察看这病房门上的编号。在吕晓娅的病房前,他略为停顿了一下。我立即来了精神,半侧着脸,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他。我想只要他一跨进去,我就会奔过去抓住他。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偷跑到吕晓娅的病房来?这个谜瞬间就可解开。我正在紧张地窃喜,那人却又朝前走了,并且,一直对着我走来。我本能地挺了挺腰,他隔着一个大口罩,几乎是脸碰脸地问我,先生,请问五官科的住院部在哪里?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对他吼道,这里是癌症病区,谁知道你的五官科在哪里!那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鼻子里哼着嗯嗯嗯的声音,立即转身向电梯口走去了。

    我对吕晓娅说,看来那个守在你床前的家伙不会再来了。并且,看来那也不是一个坏人。你想,在你午睡中,他走进来,轻手轻脚把椅子搬到你的床前,就那样守着你午睡,中途他抽了一支烟,掉了些烟灰在地上,可烟头并没扔在这里,说明他还懂得点卫生。总之,既没伤害你也没偷你的东西,我想这事就别管它了,也许,是你以前的男友吧,他不好意思见你,只好这样偷偷地来望你一眼。

    鬼,吕晓娅咬了咬嘴唇说,别把男人想得这样多情了。说到这里,她又对我做了个抱歉的表情,说并不是要把男人都说得很坏的意思。

    她穿了件红色碎花的睡衣,可能是午睡起床后随便罩上身的。到底是搞时装设计的,对各种服饰的选择都显得有品位,尤其是那一条带着花边的宽腰带,在腰上轻轻一束,使她的身材在飘逸的隐藏中又有点显山露水的感觉。

    她说,我不会再有男友了,谈恋爱多累呀,如果对谁有感觉,只要我高兴,睡一夜也可以,何必非要搞成那种关系呢?简单就是好,就像我们搞时装设计一样,最好的都是最简单的,你说是不是?

    如此大胆的话,我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听到。尽管从理论上讲,我知道人们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也有不少的人已经在这样生活,但对一个交往并不太深的人讲出来,我想还是需要勇气。

    我和她开玩笑说,要是在中世纪,你这样做就会被烧死。她说,烧死也解决不了问题,历史还不是就进步了。就说你借给我看的那本《女巫》吧,那些被烧死的女巫有什么错?女人的预感、直觉都比男人好,她们有时凭这些说一些话,就被认为是邪了。其实,有些预感是真的会兑现,你相信吗?

    她说她刚住进这间病房的时候,晚上睡在床上,就总觉得这是一个刚刚死去的病人睡过的床,并且认为那是一个年轻女人。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她说不出道理。但后来证明她当时的感觉是对的。

    她说,我为什么会发现秦丽的日记本呢?也没多少道理,但睡在床上心里就是不踏实。一闭上眼睛,就感到床下有什么似的。好几次我睡下了又爬起来,蹲在地上往床下看,床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心有不甘,就开始抬起床垫来看,这不,秦丽的日记本就压在那下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留在那里的。你想,半夜醒来,看见一个白脸女人站在床前,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记录下来,就是要让后来的人知道,这里有恐怖的东西,你们要注意。

    我说,这也许还是幻觉。你不是有天夜里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的女人吗?你现在也承认是与你看《女巫》的插图有关,因为那画面几乎差不多。只是,秦丽的幻觉可能更复杂一些,因为宋青在半夜的走廊上也看见过这个吓人的形象,要说是幻觉的话,怎么两个人都会看见相同的东西?

    吕晓娅说,这确实难以理解。不过,那本日记本你可要保存好,以后或许会是一种证据呢。

    正说着,纪医生走了进来。

    吕晓娅,你还痛吗?纪医生例行公事似的问道。

    好一些了,吕晓娅说,以前痛的时候,是整个腹部都痛,现在好像范围小一些了。也许,我再打点针,就可以出院了呢。

    纪医生说,可能没这么简单,从最近的照片上看还是觉得有些问题,得做一次切片检查。

    吕晓娅显得有些紧张。纪医生说,把衣服脱了,我再给你检查检查。我感到纪医生的话冷冰冰的,就像一个冷血动物。

    吕晓娅解开腰带,红色碎花睡衣自然往两边分开,露出雪白的身子。我赶紧走出病房,同时把门轻轻带上。

    我听见吕晓娅在说,纪医生,你的手好冷啊。纪医生说,这不是夏天吗?怎么会手冷,你不要紧张。

    我走到走廊上,无端地想起自己有一次去山中旅游,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黑衣老头,非要给我算命不可,我也就凑趣坐下了。他拉过我的手去细看,我当时就感觉到他的手很冷,心里还无端地打了一个寒颤。

    20.从学校读书到医院工作,宋青还是第一次被卷入这种酒吧之夜的狂欢。宋青认为只有用狂欢这个词才能表达这里的气氛。在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器中,台上台下的人都被淹没在毫无理性的热浪中。台上的三个舞女已经在蛇一样的扭动中一点一点地脱下了她们的衣裙,只剩下遮羞的比基尼。她们全身的皮肤在强光的鬼眨眼中一会儿雪白,一会儿绯红。

    这时,一个穿着紧身裤的男子上场了,他以大幅度摆动的身体动作在三个舞女中穿梭。他们不断变幻着队形,时而停下来,在几乎是裸体的女人簇拥着他做了一个造型,其中一个蹲着的舞女还用手在他紧绷绷的紧身裤外做了一个抚摸的动作,全场立即爆发出一片掌声,交杂着叫好声,口哨声。

    宋青感到不自在。侧眼看看小梅和郑杨,他们都正专心地看着台上,没人注意到自己。她埋下头吸了一口冷冰冰的饮料,没想到却在慌乱中把饮料筒碰翻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拣饮料筒,看见小梅白白的双腿,而一只手正放在她的短裙里面。

    她触电般地直起腰来,她感到自己的脸上发烫。幸好,郑杨拥着小梅正看得专心,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

    新的节目开始了,这次是一个颀长的女人独舞。她穿着三点式,腿和手臂都显得很长,很美。台上立着一根柱子似的不锈钢管,她扶着钢管,动作由慢到快地扭动起来。她分开双腿,将钢管紧紧夹住,然后腰往后仰,她的长发已完全垂到地板上了。

    这个节目的音乐完全由一支萨克斯伴奏,显得沉醉迷离。观众也不再大呼小叫了,整个酒吧安静下来。宋青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她感到有一点口渴。

    台上的女子慢慢直起腰来,她将一支腿举到空中,紧贴着钢管的腹部慢慢上下滑动。除了萨克斯的鸣奏,酒吧里悄无声息,仿佛有一种东西把大家压住了似的。

    宋青明白过来,这是性暗示。她很奇怪人的身体动作会有这样的效果。作为护士,对人的身体她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神秘感。男人和女人的裸体,包括性器官,她在工作中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而这些从没在她心里唤起过什么异样的感觉。而此刻,她感到面红耳热,并且眼前老是浮现出一只手放在小梅裙子里的景象。

    酒吧里爆发出一片掌声,那个扶着钢管跳舞的女子正在向观众鞠躬谢幕。宋青陡然发现,这就是她感到眼熟的那个女子。她是谁呢?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但肯定在哪里见过。

    宋青起身去上洗手间。她在观众的桌位间穿行。她看见不少男女都搂抱着坐在一起,更有些大胆的动作使她的眼光不敢停留。她强烈地感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酒吧最里面的角落连着一条深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便是洗手间。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一个全身披着黑纱的女人拦住了她。宋青抬头一看,正是她眼熟的那个女人。

    宋青,你好!那人招呼她道。

    你是……宋青迟疑着。

    我是兰兰,董雪的朋友啊。那人拉住她的手说。

    宋青想起来了,兰兰,董雪在歌舞团时的同事。有一次在纪医生家里聚会,她们见过面的。

    董雪有消息了吗?兰兰问,都有一年多了吧,怎么就没有一点儿音讯呢?

    宋青说,什么消息也没有,自从她失踪后,纪医生都快急疯了。

    兰兰理了理她身上的黑纱,全身的肌肤隐约可见。宋青想,她等一会儿也许还要表演吧,这样褪掉上场时就很方便。

    看见宋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兰兰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没办法,老板要求这样,不然酒吧的生意不会好。以前董雪也在这里跳过舞,你知道她的身材,观众可喜欢了。但她就是保守,不愿意脱,最开放时也是穿半透明的纱裙,硬是被观众吼得退了场,退场后她哭了,但还是不脱,老板只好将她解雇了。唉,董雪是什么人啊,在歌舞团跳《丝绸魂》那个舞蹈,拿过大奖的,没想到在一个酒吧还呆不下去。就这样,她才一气之下嫁了人。也是,歌舞团名存实亡后,每月300多块钱简直没法生活,要么像我这样跳舞,要么嫁人,嫁个有钱的老公养起来。唉,没想到董雪刚刚安定下来,又出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真是命苦。

    宋青一直认为,董雪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纪医生非常爱她,这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娶了董雪后,就让她呆在家里清闲,给她买很多衣服,后来董雪自己感到闲得慌,才安排她到一家美容院,也就是做做接待工作而已。没想到,董雪结婚前还经历过这种辛酸。

    兰兰说,有件事,你暂时不要对纪医生讲,看我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她说董雪结婚前,歌舞团的一个副团长曾经喜欢过她。这人后来到深圳做生意去了,我找人向他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董雪的什么行踪。

    宋青说好,有消息就跟我联系。兰兰理了理身上的黑纱说,我又该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