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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未来,很多毕业生都坚信人生会更加美好。因为他们满腹经纶,子弹上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只要稍稍努力就可以赚取很多钞票,他们无须投机倒把也能出人头地,所以他们欢呼雀跃,站在学生边缘,一边自豪万分地和过去说bye-bye,一边对充满希望的未来哈哈大笑。

    相比其他同学的兴高采烈,苏杨总保持着别人无法理解的平静,一如往常地去图书馆看书,到食堂吃饭,晚上和白晶晶散步,一副安静祥和的模样。苏杨几乎拒绝所有同学的吃散伙饭的邀请,拒绝在精美的毕业纪念册上留言,甚至拒绝在校门口合影留念,哪怕是他大学四年里玩得最好的兄弟,他总是用种洞悉天地的口吻对所有依依不舍的人说:“尘归尘,土归土,走的走,留的留。”沧桑得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道。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冷漠,包括白晶晶,不过她还是在苏杨平缓的眉头发现了一丝忧愁,她发现这个人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走着f大所有大路小道,看每一处不起眼的花花草草眼里噙满泪水。后来白晶晶分析,认为苏杨之所以会拒绝别人只是因为他在拒绝毕业,更是在拒绝社会,其实他比所有人都舍不得分离,哪怕是那些曾被他凝视过的花花草草,他的心比谁都柔弱。

    马平志和苏杨一样毕业前没找工作,他想自己开公司,对他而言,每个月为了两三千人民币朝九晚五上班简直是糟蹋青春。2000年上海市政府开始鼓励大学生创业,不但有若干优惠条件而且三年不缴税。别人开公司最愁没钱投资,马平志最不愁的就是钱,他的富爸爸一看儿子如此胸怀大志,甩手就给100万作前期运营资金,要是经营不善亏了,就当缴学费。8月底马平志的咨询公司在五角场一幢写字楼里轰轰烈烈开张营业,不管什么行业什么产品,他都负责提供咨询和策划方案,反正没有他不能做的业务。马平志说自己根本不懂什么咨询,更不要说策划,但他知道这行来钱快,有“钱”途。他会吹,更会骗,骗不到大不了逃跑,所以,他相信自己肯定能成功。开业第一天马平志在上海著名声色犬马场所“天上人间”请苏杨吃饭,同去的还有她新招的秘书方小英,酒桌上马老板挥斥方酋,指点江山,大声点评中国经济华尔街股市道琼斯指数,皆如数家珍,说得唾沫四溅、日月无光,方小英不失时机递上根“三五”,然后娇滴滴地说:“老板,请抽烟!”

    苏杨边听边点头,并真心祝福他早日成功。讨论完经济后,俩人又畅想了会儿未来,对于未来,苏杨很悲观,马平志却很乐观,找不到共同语言,因此气氛有点尴尬,幸好有方小英在一旁恰到好处的发骚,不断往马老板嘴里夹菜,劝俩人喝酒,还接二连三讲黄色笑话逗乐,多少活跃了现场气氛。

    几瓶啤酒下肚,苏杨的思维慢慢活跃起来,苏杨头一歪,白眼球一翻,对着马平志幽幽说:“陈菲儿……陈菲儿出国了。”

    马平志愣了一下,眼圈立即红了起来,缓缓放下放下手中酒杯,满脸黯然神伤,继而又扬头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怨恨地说:“还提她干什么?我都忘记了!”

    “我都忘记了!”赌徒张胜利压根没打算在上海找工作,这个城市留给他太多伤心回忆,一毕业他就收拾行囊回老家继承他父亲如日中天的事业去了,在火车站他对苏杨等一帮送他的兄弟很是轻松地说:“我已记不得郝敏是谁,我只记得这四年麻将打得很爽,兄弟,我会想你们的。”

    那是一趟傍晚六点的火车,列车在如血残阳下长鸣一声,朝北方奔去。据那趟车的列车员回忆,车上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整整哭了一路,无论谁劝都无济于事,没人知道他这么伤心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兄弟,是为了遗忘还是为了告别。

    “我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记!”已考上本校新闻传播研究生的李庄明毕业前学会了抽烟,每个黎明或黄昏,他都躺在那张睡了四年的木板床上,看着进进出出的同学,间或对其中某人淡然微笑一下,然后继续保持他阴冷的姿态。谁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思考什么,他是那么孤僻,还有点忧郁,躲在黑暗中一根又一根抽着四块钱一包的中南海香烟,一直抽到烟屁股冒火才甩手扔掉,暗红的烟火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消失不见,从璀璨到消亡只耗时零点几秒。苏杨曾坐在李庄明床上和他聊过很多次,具体内容已全部忘记,惟一清晰记得的是李庄明说,他怎么也忘不了张楚红,李庄明靠在墙上,一张腐朽的报纸垂在他瘦骨嶙峋,裸露的胸上,李庄明双目空洞地说张楚红已经回北京了,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他无法再和她相爱。“没错,她是人尽可夫,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臭婊子,可是,我还是那么爱她,这是事实,我们不应该忘记事实,否则就是背叛。”

    “苏杨,你知道真爱一个人却又无法好好去爱有多痛苦吗?”李庄明目光炯炯,然后不等苏杨回答又摇摇头,喃喃自语:“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呢?你是那么幸福。”

    或许苏杨真的不明白,因为那时他还和白晶晶深深相爱着,他们坚不可摧的爱情让所有人都有理由相信他们会携手到老。可事实上苏杨比谁都明白那种心痛的感觉,因为十年前那个夜,当一个叫陈小红的女人离开他时,他已经很清楚爱一个人到底有多痛苦了。

    毕业时,石涛抱着苏杨哭了好几场,哭得苏杨很是莫名其妙,心想我又不是死掉了你干吗哭得这么伤心啊?难道这厮暗恋自己?石涛痛哭流涕地说这几年若非有苏杨的存在,以他一米六的身材决计活不出现在的精彩,所以流点眼泪表明心迹实属正常。石涛运气不错,顺利落户上海,在一家娱乐周刊做记者,光荣地成为一名狗仔,每月能赚四千大洋,外加红包若干。刘义军回了福建,带上了他90公斤的女友,他们决定年底就结婚,他们的爱情犹如一面迎风飘荡的黄手帕,是那样璀璨夺目。其他同学留沪的留沪,回家的回家,四年风华烟云,仿佛留下了很多痕迹,又仿佛春梦一场,转眼灰飞烟灭,什么都没留下。

    f大规定7月中旬,所有的毕业生必须离校。苏杨最后一个离开宿舍,走前将宿舍仔细打扫了一遍,所有家具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变得一尘不染,做完这一切后,苏杨叫来上海大众的物流车,将四年积攒下的大小行李搬上车。车快开出学校大门时苏杨突然让司机先不要忙着出去,在学校再转一圈。那个师傅开了十几年的车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怪人,抱怨了一句后只得照做。f大面积不小,大路小道都绕上一遍又花了半个多小时,苏杨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头伸到窗外贪婪地看着眼前一草一木,一楼一桥,眼中无限伤感。最后车子驶出大门时苏杨将眼睛紧紧闭上,等再睁开眼时世界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仿佛很熟悉,仿佛很陌生。

    立冬之后

    我把自己关进一块石头

    门口贴上“人面兽心”的横批

    谁敲门都不开

    小坏蛋,老心肝

    我不爱你了

    我爱上了我对你的怨恨

    ――吕约

    第二十二幕大风会把钱吹来的

    关于毕业后的生活方向,苏杨曾作过以下畅想:“我会到处流浪,去海南,去西藏,去雅鲁藏布江,去柴达木盆地,看滚滚黄沙,被那些城市里没有的景象感动得泪流满面。那才是真实的人生,如果不去经历,而是一味呆在冰冷的钢筋森林,简直苟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上海,或许永远都不再回来,而是在哪个穷山沟里做一名幸福的小学教师,教那些还没有被污染的孩子们语文和历史,告诉他们我们的中华民族是多么神奇,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是多么伟大,告诉他们要爱国,长大了建设我们可爱的国家……哇!想想都很美丽。还有,流浪时我身上不会带钱,一分钱都不带,我不怕挨饿,更不怕穷,因为大风会把钱吹来的。”

    白晶晶愤怒打断苏杨,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大风凭什么把钱吹给你?你就知道成天胡说八道,一天到晚做白日梦,脑子进水了,做人要踏实点,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我知道你有理想,可理想也要建立在现实基础上,否则就是梦想,你的那些理想上学时说说还可以,到了社会再做梦就是白痴。我毕业后肯定要到外企工作,最好能够做老板秘书,这样可以直接进入上流社会。你根本不知道上海那些有钱人的生活是怎样快乐,每个人都说上海好,国际化大都市,繁荣、现代、时尚,个个说得头头是道,可具体好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纸醉金迷的场所不是每个人都消费得起的,奔驰不是每个人都能开的,宝马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坐的,一掷千金不是每个人都潇洒得出的,很多上海人劳累了一辈子都没有走出石库门,很多外地人奋斗了一生还要睡棚户区,每天早上蓬头垢面地到公厕倒马桶,这种生活能幸福吗?这种生活的人能够真正读懂上海吗?没有钱,就没资格在这个城市生存,没有钱,就没有资格去畅想美好,没有钱就没资格对未来说东道西,流浪只是一种虚伪的借口,只是对生活的一次极为卑劣的逃避。”

    白晶晶余怒未消,继续挖苦:“大风会把钱吹来?狗屁,大风凭什么把钱吹给你?不要脸,估计大风还没把钱吹来,就把我吹走了。”

    苏杨听了白晶晶的责问非但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吹走吧,统统吹走,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