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魂》 第1章 一段段悲情往事半世纪东北风云——《虎魂》 作者:年志勇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老金夫妇万万想不到,他们搭救的竟是辽西惯匪,日后声威赫赫的东北三省督军、大帅张作霖。 晌午的阳光很毒,晒得人脖子火辣辣地痛。老金女人挎着篮子,去地里给男人送饭。路边的红蓼花千枝百条,红波粉浪随风涌动,原野静悄悄的。抬眼望去,高远的蓝天上一队瓦块云整齐排列,从东北弯向西南,犹如雄奇诡异的巨蟒,又仿佛斜跨大地的桥。走着走着, 一大群白鹤骤然腾空而起,随后是不计其数的大雁和野鸭。惊骇的大鸟们扑打翅膀,凌乱的羽毛从半空飘落,雁鸣鹤唳不绝于耳。 女人迟疑了一下,转身离开惯常的小路,小心地向河滩走去。草甸子上没有路,却清晰地印着马蹄的痕迹。女人更觉奇怪,拧着不甚灵便的小脚,边走边四下张望。一处水洼拦住了去路,女人想绕行过去。低头之际,猛地发现有人昏倒在草丛里,吓得她尖叫一声,差点扔掉了饭篮子。女人手捂胸口,好久才缓过神来,扯着嗓子大喊:“老头,老头,老头子……” 老金正在为大鸟们的喧闹而疑惑,远远听见女人的喊声,以为遇上了野兽,抄起锄头就跑。柳树枝条刮得衣褂撕拉带响,脚下的泥水飞溅,边跑边喊:“咋啦?咋啦?” 一见是草窠里趟着个人,老金才松了口气儿。搁下锄头,弯腰去看那人,去探那人的鼻息。说:“不碍事,还出气儿呢。” 夫妻俩合力去拽那人,不想那人身下露出一只手枪。女人失声道:“哎呀,他有枪啊!” 老金也有些慌乱,四下去看,突然高喊道:“你看,你看,那边还有马!” 顺着老金的手势,女人看见,一匹枣红马从柳树丛后探出身来,马耳竖立,一双大眼里满是警惕。女人想了想,说:“不像是打猎的。” 老金顿了顿脚,说:“少啰嗦,先救人要紧!” 昏倒在地的人正是张作霖,这会儿工夫醒了。他太虚弱了,头昏沉沉的,浑身乏力,耳畔回荡女人急切的声音:“大兄弟,大兄弟!快醒醒!” 老金说:“呀,怕是饿的吧,快喂点儿东西!” 女人倒了一碗汤,一勺一勺地灌到张作霖嘴里。别看张作霖双目紧闭,其实内心紧张万分,又不敢去摸枪,只好那么躺着。他感到有股暖流直入胃腹,这是一种充实,更是一种力量。马蹄声缓缓而来,越走越近,小心翼翼的样子。张作霖听得出来,这是他的坐骑。好马通人性,咴咴地打着响鼻,用湿润的嘴巴去拱主人。张作霖睁开了眼,灿烂的阳光霎时照花了眼睛。过了好半天,才看清了两张慈善的面容。他放心了,坐起来说:“大叔、大婶,俺……” 老夫妻异口同声道:“吃吧吃吧。” 张作霖吃得又急又快,一边吃,一边拿眼去瞄老夫妻。饭菜被吃个精光,人也有了力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伏地叩谢。 老金说:“快别这样,谢啥?” 天上的云桥渐渐淡去,远处的雁鹤们优雅滑翔,徐徐而降。张作霖浑身泥污血迹,满头草屑,失魂落魄的模样。张作霖说他叫张雨亭,也叫张老疙瘩,采药迷路了,说得眼泪汪汪。雨亭是张作霖的字,他没敢报自己的大号。老金拉起他,说:“到家歇息吧。” 张作霖隐瞒了真实的身份。三天前,他们一伙胡子1在威远堡附近活动,遭到官军伏击,兄弟们被打散了,仅有数骑突围。慌不择路之际,撞进了盛京围场。盛京围场俗称大围场,专供清廷行围狩猎。这里原为叶赫那拉部落的栖息地,山峦起伏,水草丰美。叶赫那拉部落被努尔哈赤剿灭,方圆数千里遂成无人区,康熙七年始定名为盛京围场。清王朝视东北为发祥地,筑柳条边封禁。盛京围场沉寂了近三百年,榛榛莽莽,獐狍遍地,犹如天地初辟。太平盛世,皇帝每隔几年就要到此祭告山陵,演练骑射。原来的围场封禁甚严,驻兵把守,严禁出入采猎,违者格杀勿论。围场四周设有十二处“卡伦”,满族语中“卡伦”即军事哨所的意思。随着国力衰微加之久不行围,边禁日益松弛,围场腹地渐生人烟。 张作霖等人不知东南西北,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惊魂未定,又不知底细,四下寻路,不想偏偏叫“卡伦”给撞上了。全仗马的脚力好,张作霖才得以孤身逃脱,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如漏网之鱼,走得又饥又累。正想去河边喝水,一头栽下马来。围场深处人迹罕至,毒蛇猛兽出没,幸亏老天开眼,被老金夫妇搭救。 自称张雨亭的人收拾好褡裢,藏起手枪,在金家住下。老金用温水为他洗净伤口,撒上了草炭灰消毒,好在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老金还吩咐女人为他换了身衣裳。马匹也得到很好的照料,喂些细草细料。一连三天,张雨亭吃饱了就睡,身体恢复得很快。张雨亭来路蹊跷,看上去决非等闲之辈,举手投足间有种不同寻常的干练。张雨亭说他家住新民县,是个兽医,专给牲口瞧病,劁猪骟马挺在行。为了自圆其说,大段大段地背诵《牛马经》,一副熟烂于心的样子。张兽医反复说,他爹就是兽医,医术实属家传。他的表演有些欲盖弥彰了,老金的疑心加重,更加惴惴不安。救人乃积善行德之举,老金却左右为难,深怕引火烧身。可退一步来说,倘若这人真是胡子马贼,更是得罪不起,唯一的选择只有恭恭敬敬,接神送神。 第一章(2) 老金有一双儿女,大的是闺女,名叫翠儿,女孩子家腼腆,帮着妈做事,不大抛头露面。弟弟金首志年方十六,天生的捣蛋鬼。可疑的马匹和陌生人,引起了金首志的好奇。金首志打心眼儿里喜欢那匹马,从前看到后、从头看到脚。那马可真好,鬃厚裆宽,皮毛光润,宛若锦缎,浑身枣红,四个白蹄,连嘴巴也是雪白的。若不是爹提防得紧,他准会牵马出去遛遛。当爹的有意不让儿子和来人接触,总是想方设法把他支开。金首志人小却有心计,悄悄凑了过去,问:“那马是千里马吧?” 张兽医咧嘴一笑,说:“还不是,算骏马。不过,俺这马可有名堂,叫做踏雪嚼云!” 金首志问:“赤兔马也就这样吧?” 张兽医摇头,说:“比不上,关老爷的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 金首志点点头,说:“依我看,你才不是啥兽医呢。” 张雨亭哈哈大笑:“说的是,劁猪骟马,和卵子打交道有啥出息?” 金首志眼睛一亮,问:“啥有出息?” 张雨亭撇撇嘴,道:“乱世出英雄。” 金首志说:“我知道了,你是绿林好汉?” 张雨亭又笑,说:“闯江湖的吧。” 金首志追问:“江湖有啥好闯的?” 张雨亭说:“嘿嘿,猪圈难养千里马,花盆不长万年松。” 金首志说:“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吧?” 张雨亭说:“咦?你小小年纪的,肚子有墨水哩。” 金首志也不客气,说:“念了几年私学馆。” 张雨亭说:“比俺强,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金首志还要说什么,一见爹进来,就乖觉地溜走了。 常言道,做贼心虚。但凡走匪路的人都小心谨慎,不愿在一处久留。张兽医时刻提防,怕夜长梦多,怕节外生枝。第四天早饭罢,他擦擦嘴角说:“人得食马得料,二老救命之恩,容当后报!” 老金再次打量他,终于忍不住问:“大兄弟,你是做啥的?” 张兽医说:“金大叔,就别问了。雨亭告辞了。” 老金不想挽留,磕打磕打烟袋锅儿,吩咐老伴说:“给多带些干粮。” 在张作霖无数次逃生的记录里,这个清晨相当美好。清醇的气息在田野里弥漫,时隐时现的雾气在林间、河滩缠绕,远远近近的鸟儿婉转歌唱。老金夫妇一直送到门外,话别之际,张作霖从褡裢里摸出一根金条,塞到老金手里。老金惊得跳起来,还没回过神,只见他翻身上马,一溜儿烟尘而去。 晨光熹微中,老夫妻面面相觑,身体如剪纸般微微颤抖。金条仿佛是燃烧的火炭,拿不得又放不下,老金呆了呆,说:“不是好道上的人!” 女人说:“我看是胡子。” 老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唉,土匪胡子义气才重呢。” 一回头,见闺女翠儿正向这边张望,满脸好奇,一双好看的眼睛扑闪闪的。 娘说:“你啥也没看见!” 爹说:“不该说的不说!” 神秘的张兽医小住三日,彻底改变了金家的命运。留下的那根金条,压得老两口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女人怕得要命,说这可是通匪啊,要是官府知道了,不砍头也得蹲笆篱子2啊。老金也怕,嘴上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传儿女。咱们不讲谁知道?”女人想想也是,家在荒山野岭,不担心隔墙有耳。幸好那天早上儿子不在家,说是去打野鸭去了。一说起儿子金首志来,老金心里便愁得慌。在老家海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仍送儿子读书,指望考取功名,出人头地。谁知儿子不成器,知书达礼上不长进,偏学会了哥们义气,到处惹事生非,逞强斗勇。 第2章 打坏了哨官的儿子,惹下一场祸事。出于无奈,老金一家躲进了围场,藏身于老虎窝。 老虎窝是处地名,最早源于猎人之口,这地方确实有虎。老虎独来独往,除了偶尔见到虎的脚印以外,行踪难觅,但老虎发出的长啸,会在夜晚的某个时刻忽然响起,想充耳不闻都不行。只要这声音响起来,就是低沉威严的,就是回肠荡气的,就是震撼灵魂的。老虎的吼声来自密林深处,仿佛沉闷的雷声,犹如大地的颤栗。这是肃穆的天籁之音,这是豪壮的生命之歌,直直地入耳入心入脑,让日月失色,让天地动容。 老虎窝洪荒无际,人丁稀少,无官无吏,少了田赋捐税的烦恼,多了自由自在的惬意,老金遂绝了归乡的念头,开荒种地,搭房建屋。土地肥沃得冒油,收成一茬好过一茬,今年的收成更好。看着满仓的高粱大豆,吃不完的土豆白菜,心里很踏实。看着落寞寡欢的儿子,老金再无望子成龙之心,只巴望着儿子安心种地,早些成家立业。金首志没精打采的,处处和老子拧劲,一副对峙的架势。当爹的就生气,几次想劈掌打过去,可一见儿子的那种表情,就忍住了。儿子的眼神叫老金深感惶恐,隐隐间觉得那波光就像是牛犊的眼神,满是孤独和莽撞。儿子大了不由娘,老金无计可施,惟有祈望:娶房媳妇就好了,到时就能拴住这匹野马驹了。可是首志是弟弟,姐姐不嫁,弟弟怎可先娶? 转眼天气就冷了,大雪说来就来,全无半点迟疑。空中舞动柔曼的轻纱,群山染素,天地无声。雪过天晴,旷野宛若硕大无朋的白纸,毫无褶皱地坦现开来。这时大地变得更宽更大,简直比天空还要辽阔。单纯的白色覆盖了河谷丘陵,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去。倘若有人行走,便会有一串脚印直通向天边,来去茫茫,恍然永无休止的音符。 第一章(3) 雪的清亮映到纸窗内,金家的火炕烧得滚热,火盆里的炭火正旺。因为得了一笔外财,老金暗觉腰杆子壮实,闲时就扒拉几下算盘。其实,以他的财产无需使用算盘,奇-書∧網可老金说安家置业没个帐哪成?老金练习珠算的时候,猫儿紧贴着他打盹,黄狗则把脑袋探上炕沿,乜斜着眼睛观察主人。院落里不总是寂静,拴在树桩上的毛驴会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鸡鸭鹅们扑打着翅膀追逐撒欢。联想到路人渐多,老金决计开间煎饼铺,等来年打春就开张。 金首志陷入了冥想之中,幻想自己骑着高头大马,云游天下。老金锲而不舍地开导儿子,说你不想种地可以,就跟我摊煎饼吧,一样的养家糊口,好攒钱给你娶媳妇。儿子横了爹一眼,扭身回屋看书去了。金首志最烦爹娘唠叨,听得脑袋都大了,书本虽然枯燥,好歹耳根子清净。金首志读过私塾,从《三字经》、《千家诗》起步,背咏四书五经,得私塾先生真传,写得一手好字。一家人逃入围场,也断了功名之路。金首志素来对科考没有兴趣,行万里路才是他的向往。老金警告过儿子,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那个孙猴子也是妖精,会把你勾引魔怔的!金首志懒得说话,眼睛不离《三国通俗演义话本》。这是他唯一的藏书,早已翻得残缺不全,内容却熟烂于心。他沉浸在金戈铁马之中,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禁不住击柱叹息,说:“大丈夫一世,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在爹娘这边听来,这叹息有种特殊的寓意,犹如虎啸般骇人。好在翠儿的亲事定下来了。女婿是逃荒来的,单身一人,模样周正,人也勤快。老金特意走了三十里的路,央人算过生辰八字,女婿大翠儿一岁,属蛇的,蛇马配是上等婚。夫妻两个都欢喜,心想:闺女一嫁,儿子娶媳妇就指日可待。 金家的女婿叫赵前,老家在山东费县。沂蒙山区连年大旱,家家户户揭不开锅。在榆钱儿未发的春天,村上的教书先生也饿死了。村上人议论说,关东的日子好混,只要肯出力,没有饿死的,与其坐家等死,还不如出去碰碰运气。为了糊一张嘴,赵前决意去闯关东。没家没业的人,用不着咬牙跺脚下狠心,跟哥嫂说一声,就出来了。关东乃清廷的“龙兴之地”,直到清末才被迫开禁,沃野千里,人丁稀少。山东直隶等地的移民扑向广袤的黑土地,推车挑担,成群结队。从海上漂,从陆上走,填饱肚子的渴望能冲破任何艰险。 赵前收住脚步的时候,柳津河还是一条无名的小河。浩荡的河水挡住了去路,这是一条自东向西的河流。有种意念涌起,那样的强烈:去河的上游。他的提议遭到了同伴的抵制,千里同行至此分手,赵前摸了摸褡裢里的干粮,觉得还够。当河流终于窄浅得可赤足而渡时,他想好了河的名字:柳津河。 河边是一望无际的柳树丛,简直就是绿意葱茏的长廊。密密麻麻的柳树簇拥在一起,多数为灌木,其中也有一些长成了乔木。成为乔木的柳树或匍匐或歪斜,树干扭曲盘梗,枝条侧延旁生,千姿百态,似旗似伞似屋檐似斗笠。远处没有村落,滩涂碧绿如毯,宁静诱人。赵前被深深地震撼了,真想奔跑着扑向草甸子。可是他太累了,只好坐下歇息。平缓流淌的河水,熠熠生辉,叫他有了尿的念头。一条抛物线凭空坠落,极是响亮。未及提上裤子,一团黑影从侧面扑过来,撞了他一个跟头。定睛一看,一头受惊的狍子,飞也似地蹿进河滩,蹄下激溅起雪白的水花,转瞬就消失了。 笑声骤然而至,柳丛中闪出一个粗壮的汉子,腰间系条麻绳,肩扛一柄钢叉。从头到脚地打量他,问:“山东棒子吧?” 孤单的赵前格外想说话,问:“大哥,咋称呼您好?” “客气啥?俺叫王德发。”汉子的笑容爽朗,恰如明净的天空。 隔着潺潺的河水,赵前的住所与王德发家遥遥相对。不过,在空旷的老虎窝西沟,他们绝对是近邻。刚来的头几天,赵前就在王家落脚。王德发的家是新落成不久的土坯房,正房三间,里面用木头垒成,外面用黄泥和杂草拌和的大泥抹成,房盖为梯式原木搭架,外罩谷草苫盖。在荒芜的围场深处,比之赵前简陋的窝棚,王家简直比皇宫还要阔气。西沟是块乐土,但寂寞得实在太久了,柳津河开始有了笑声。秋阳下,男人的脊背光裸油亮,俨如浸在水中赭红色的岩石。他们在柳树丛旁开荒,伴着流水声说话。皇家围场,弥望千里,人烟寥寥,无人经管。荒地随便圈占,谁开垦就是谁的。只要在东南西北插上几根木棍儿,或者剥开树皮画个记号就成,用不着求官办吏,谁来得早谁就是主人。赵前最早的作物是白菜、萝卜和大葱,口粮和种子乃至用具都是邻居资助的,王家的谷子豆子多得吃不了,乐得有人为邻。节气不饶人,种庄稼显然来不及了,种荞麦也为时已晚,赵前就种了萝卜白菜。黑土地肥实冒油,插根筷子都发芽,收获喜人。上冻前,赵前已开垦出一垧地,越冬的柴禾也垛得老高,菜窖早就备好。 单身汉过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了吃饱,也要忙个不休。去河边挑水,提桶上来一看,满是欢蹦乱跳的鱼。无奈之后,只得一瓢一瓢地去舀。飞禽走兽不请自来,高粱米饭快熟了,正冒着热气,转身一看,野鸡被烫死在锅里头了。眼看到嘴边的热饭却吃不得,简直气炸了肺!野兽不怕人,夜晚围着窝棚打转,若不是彻夜点燃松明子灯,野狼黑熊定会破门而入。霜降一来,草丛里的蛤蟆席地滚来,黑压压地堵在了门口窗台,拼命地往有热气的地方挤,糊窗纸被弄得千疮百孔。赵前轻易不敢开门,气极了就骂:啥时辰野牲口都死绝了就好了。封冻之前可以钓鱼,河里的鲇鱼多的是,下竿就有,很少落空。有道是:鲇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鲇鱼味美至极。西沟的上空飘荡着鱼的香味,上顿接下顿地吃,王德发女人连连告饶。怀孕中的王大嫂害口,提起鲇鱼两字就想吐。而女人勤快得紧,赶制冬衣和鞋,安详中洋溢着母性的光辉,烛照了小小的柳津河。她送给赵前一双靰鞡鞋3,细心地讲解:如何使乌拉草蓬松,如何使鞋窝子舒坦,如何用布裹脚,如何系好鞋绳儿。 第一章(4) 王德发看了笑,说:“关东一宝乌拉草,冻天冻地不冻脚。” 女人也笑:“大兄弟,快成个家吧。” 吃住无虞,赵前夜里就想女人了,想到无法抑制。屋角的灯彻夜不熄,松明条用铁丝网兜着,吱吱地冒着黑烟。松香的味道在窝棚里弥漫,像无尽无休的向往。屋外冰天雪地,屋 里也冷,而被窝叫人留恋,人一躺下就不愿起来,即便有尿也要尽量憋着。稍微一动弹,寒意就会顺着被口涌来,吹得肩膀凉丝丝的。进了腊月,更是冷得厉害,墙壁上结满厚厚的白霜,泛出砭人肌骨的寒光。赵前头戴帽子,被上压满了所有能御寒的东西,身子蜷缩成一团。窗外大雪纷纷,想睡也睡不成,只好自言自语:“赵前,你干啥呢?” “睡觉呢。” “睡觉咋还说话?” 寂静的夜晚,声音显得很大:“冻的呗,睡不着。” “明天,还得好好封封窗户。” “嗯,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 他想了想,问:“那,头晚咋不把炕烧热乎呢?” “半夜就凉了。” 他打了个寒噤,说:“老这么冻着不成啊,长了还不闹病?” “没法子啊,灶坑里不敢压火啊。” 第3章 他撇了撇嘴,抖不掉胡子眉毛上的霜花,解释说:“怕熏死啊。” “你说,俺要是叫烟给熏死了,屈不屈呀。” 自己的声音附和道:“可不是?还没娶媳妇呢。” 说来也怪,一念叨上媳妇,就不太觉得冷了。他接着问:“王大嫂生了个小子,知道叫啥名儿吗?” “知道,叫大猫。” “哈哈,这个名儿够破的了。” “呵呵,说是名儿贱好养活。 笑声停了,又问:“赵前啊,你啥时娶媳妇啊?” “王大哥做媒呢,明个儿就去相亲。嘿嘿。” 一问一答间,窗外现出灰麻色,又一个孤寂的夜晚逝去了。 光绪二十七年春,金翠儿嫁了。简陋的轿子一抬走,哭声就若有若无了,翠儿满脑子都是娘关于初夜的话题。一路红色一路喧闹,简单又迅速地将她塞进新房。头上的盖头掀掉了,她第三次见到了这个叫赵前的人,此生做她丈夫的人。春天适宜成亲,却不适宜闹洞房,吃罢饭客人们都匆匆走了。快要种地了,家家户户都忙。趁丈夫招呼客人,金翠儿认真环视了新房,除了一床新被褥以外,再无其他家当。许多年以后,赵金氏不断地为过于简单的婚礼而遗憾,并以此讥讽自负的男人。 焦渴的夜风摩擦屋角,窗户纸发出呼哒呼哒的微响,柔柔的月光流泻下来,一半落在炕上,一半落在诱人的胴体上。翠儿的头发披散开来,呼吸出湿漉漉的气息。兰花般的香气游来游去,这是很特别的体香,娉婷袅娜又细若游丝,既浓烈又素淡。新郎问你用的是啥脂粉啊?边说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咦?可真香啊。翠儿害怕得浑身发抖,一动不动,紧闭双目,任由男人手掌犁杖似的划过,任由自己在波峰浪谷间迷失。当那簇茂密的所在袒露时,她惊醒了。翠儿低声哀求说,月事来了,得等上几天。新郎的懊恼难以形容,其实他不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下,新娘就会顺从。临出嫁的前夜,娘说身子不方便就得歇着,不过娘还叮嘱,要是男人蛮干就由着他罢。翠儿手上抵抗得坚决,嘴里却怯怯的,连说你别急嘛,说完嘤嘤地哭起来。哭声就是盾牌,一下子软化了新郎的攻势,新郎哑着嗓子说:“俺不动了,瞅瞅总行吧?” 依着当地习俗,新媳妇第三天要回娘家,也叫回门。嫁者,给也,养了许多年的女儿,一下子给了人家,做父母的心里总要空落落的,回门体现了孝道仁道。女儿领着新姑爷回来看望,对老人是一种安慰。翠儿刚进家门,就见爹娘唉声叹气。一问,说首志跑了。母亲愁眉不展,说:“托人捎的话,说是搭伙进山去了。” 时间总是以不经意的细节来串联什么,看似偶然的碎片构成了命运,生活总有其意想不到的突变。翠儿断定,弟弟是为逃婚而走,但是她想不到,正是那个来家小住的陌生人改写了弟弟的一生。赵前对内弟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的,满腹心事的样子。金首志寡言少语,见了赵前只是笑一笑,就躲开了。记忆里的内弟,从头到脚都是穿爹的衣服,更显衬出单薄。知子莫如其父,老金评价儿子是蔫人楞胆,压根儿就不是庄稼人!金首志的出走缘于父亲的一句话:“翠儿出门了,下个月就给你说媳妇!”金家聘下的媳妇姓吕,据说手脚麻利,针线活儿不赖。金首志烦透了,强忍住没流露出什么。有个秘密埋藏在心,不动声色地筹划着,金首志铁了心肠要闯荡闯荡。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他跟一个拳脚师傅进了长白山。留下一个纸条,皱巴巴的糊窗纸上写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毕竟是闺女回门的日子,老两口收藏起不快。大黄狗围着新女婿转,不停地歙息着鼻子,想讨好又不大情愿。老金搁下沉重的心事,转了个话题说:“听人传,这阵子老毛子闹得凶哩。” 在逃荒的路上,赵前见到过沙俄马队,当时他感到惊奇:这老毛子怎么和山东的德国黄毛差不多呢?赵前如何知道,在相继攻陷了黑河、齐齐哈尔等地之后,俄国军队以步骑兵十七万之众分三路南下,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中国东三省“南南北北都有我们的军队。”俄国《新时代》报赫然刊出黄色俄罗斯计划。风雨飘摇中的朝廷再次乱成一锅粥,大臣张之洞等人上奏太后,说挽救东三省全赖各国牵制。荒村野岭的翁婿对酌时,沙俄军队正在开原一带的铁路沿线杀人放火呢。小百姓不晓得朝廷的圣明,只关心自己的日子,岳父呷了口酒,问道:“有几垧地了?” 第一章(5) 女婿答:“也就两垧。” 老金若有所思,瞥了一眼闺女。刚绞过面的翠儿更显清秀,原来长长的发辫绾髻于脑后,喜滋滋又怯生生的,低眉顺眼地和娘说话。女婿不无担忧地说:都没地照。老金不屑,说地照个屁?现今是跑马圈地,谁占就归谁……老金女人突然插嘴说:“你和翠儿搬回来住吧。” 岳母的提议有些突兀,女婿感到意外,不知如何作答。老金正愁煎饼铺没帮手,也很赞成,看来他们事先商量过了。岳父说:“就别管首志了,还不得疯到天上去?人小,可胆子比窝瓜都大!到时候,不株连九族就算烧高香了。” 赵前注意到,岳母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几天后,小夫妻回娘家住下,西沟的几垧地租给了山东老乡李三子。老金夫妇高兴之余,还是为儿子牵肠挂肚,心里嘀咕:要是一去不归如何是好? 有个棘手的问题,金家无从回避,那就是订下的儿媳妇怎么办?如何向女方家解释?思虑数日,老金硬着头皮登门。会亲家不能空手,礼物是上好的鹿茸一对。女方家姓吕,家住“大疙瘩”。大疙瘩也是处地名,叫起来挺滑稽的,在老虎窝的西边三十五里处,柳津河由此汇入东辽河。老金屁股挨着吕家的炕沿,有些不知所措,兜着圈子去解释,越说嘴越笨,心里像揣了两只兔子似的扑腾,生怕对方提出退婚。吕家还算通情达理,对金首志信心尚存,说还是再等等吧。吕家看穿了老金的苦恼,反过来安慰他,说咱这疙瘩只有剩男没有剩女。吕家的话不假,眼见得闯关东的人越来越多,男女比例失调,光棍汉遍地都是,家中有女不愁嫁。女方甚至还说,好饭不怕晚,你慌个啥?老金吃了定心丸,回来和老伴一说,都觉得安稳了许多。 比之不安分的儿子,老金认为女婿吃苦耐劳,是挺门过日子的好手。翁婿俩精心侍弄岔路口和北沟的耕地,翠儿和母亲在家摊煎饼,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围场,人们常在岔路口歇脚,金家煎饼铺颇占地利,生意日见兴隆。小两口每天起早做豆腐,赵前抱杆推磨,媳妇将一桶桶的生豆浆倒进锅里煮开。豆浆煮开后要“过包”,用粗布将豆汁儿过滤到大缸里,用卤水点成豆腐脑儿,等候片刻,再一瓢瓢地把豆腐脑儿摊在板框里,盖上包布加上木板,再搬块青石压在上头。清香透黄的浆水唰唰流淌,像流淌无限的温情。小夫妻边干活边嬉闹,翠儿娇嗔地笑个不停,胸前的奶子跌宕起伏。老金见了,哼的一声背手走开。 翠儿的肚子一天天膨胀,人变得沉稳了,动作越来越笨拙,连弯腰都吃力。老金女人心上犯愁,悄悄和老金嘀咕:“闺女咋能在娘家生孩子?还不得叫人笑话死了?” 老金不屑:“切,你把姑爷子当儿子就行了。” 翠儿临产症候来的突然,坐在炕头上做针线活儿,说见红就见红了,肚子疼得直叫。老女人冲着慌了神的老金吼了声:“还不去请老娘婆!”老金慌忙不迭地骑着毛驴出了门,老女人一手搀着翠儿,一手掀开了炕席,叫女婿抱来了新谷草。翠儿露出雪白的肚皮时,老女人猛地想起了什么,对女婿说:“你看啥看?快出去烧锅开水!”赵前迈出屋门时回了下头,看见媳妇痛苦又不舍的目光。接生婆来了,嘴里头嚷嚷:“急啥急?待会儿才落草4呢。” 赵前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啼哭响起,听得岳母说:“丫头,丫头。”送走了接生婆,老女人忙着做月子饭,熬小米粥煮鸡蛋炒芝麻。岳母说:“闺女好闺女好,闺女是贴身的小棉袄,接着就养大胖小!”老金蹲在门前晒太阳,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黄狗讨好地摇晃着尾巴,煞有介事地冲大路吼上几声。 1胡子:东北俗语,指土匪。 2笆篱子:指监狱。 3靰鞡鞋:越冬穿的鞋,皮革制成,内垫乌拉草。 4落草:出生。 第二章(1) 没等翠儿满月,金家煎饼铺已经住满了贵客。 金家煎饼铺所在地叫岔路口,属于老虎窝区域的小去处,是去大疙瘩的必经之地。老虎窝乃海莲府治下的东路保甲分局的三区,共有南沟北沟西沟大小十几个散落村屯,零零散散地住了五七十户人家。老虎窝处在“盛京围场”的西围场之中,以都林正伏力哈山的分水岭为界,按东辽河和辉发河水系分做东流水围场和西流水围场两个部分,共大小一百零五处小 围场。光绪末年,国力衰弱,开始有人涉险进入,采樵渔猎,开荒种地。时值国库空虚,加之俄国和日本窥视,盛京将军以“围地多被流民私垦”为由,奏请太后开禁,朝廷正式下招“驰禁招垦”,于是围场外的当地人和山东直隶的饥民蜂拥而至。沉睡三百年的荒野人烟日稠,闲置的土地被大量开发。盛京户部侍郎良弼奉命督统招垦事宜,议定平均每亩收取“荒价银”三钱三分。 第4章 住在金家煎饼铺的五人都是海莲府衙门里当差的,专为丈量西流水围场土地而来。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丈量统计,收缴荒银,核发地照。领头人姓符名安,约莫有四十来岁。老金终归见过世面,他说官府猛如虎,草头百姓的除了孝敬别指望别的,叮嘱家人务必伺候好官家的人。心里畏惧,人就不免围前围后大献殷勤,还特意安排女婿干些喂马烧炕的活计。总之,全家与放荒人员相处得较为融洽。 二伏天的夜晚,天幕低矮得几乎触手可及。天空澄澈湛蓝,如水一般明净,浩瀚的银河在头顶弯过。河边婆娑的垂柳只是轮廓模糊的影子,传来阵阵蛙鸣。嗡嗡的蚊虫叮咬得人心烦意乱,符安和手下人核对数目,别别扭扭的帐目却怎么也拢不平。符安焦躁,气得胡子上翘,连声斥责:“瞎鸡巴整乱鸡巴整,整鸡巴坏了还鸡巴整!”正发着脾气,见赵前端着一筐洗净的香瓜送进门,细心地捎上了一块土布手巾。金家的姑爷干净利落,身体壮实,符安颇有好感。 “小伙子,先别走。”符安开了腔:“我的人手不够,点灯熬油地也忙不开,明个儿你就跟着打地亩子吧。” 符安虽是旗人,在官场混了多年,却连个七品芝麻官也没混上,这是心头永远的痛,但是他的派头还在。见赵前迟疑,符安又说:“跟我做事,亏不了你的。” 话说到了这一步,岂有不遵之理?赵前年轻聪明,鞍前马后跑得勤快,很会讨放荒委员喜欢,精明能干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许多年以后,富甲一方的赵东家教训子孙,总是举例说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年轻人不弯腰做事哪成?不长时间,赵前就成了放荒委员的得力助手,让符安等感到惊奇的是他还能写写算算,于是核对地亩的活计一股脑地都推给了赵前,其他人抽烟喝水闲扯淡,乐享其成。都说纱帽底下无穷汉,为官当差理所当然地要收受银两。也有庄户人家不知好歹,硬是不去孝敬,放荒人员遇上了也没辙,正应了句俗语:狗咬刺猬,无处下口。西沟李三子便是此类人物,死脑瓜骨不开窍儿。李三子开垦了几垧荒地,因死活不肯缴纳荒银,被没收了土地。要不是赵前解围,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丈量西沟王德发的土地时,发生了点儿不愉快。赵前和几个人拉着绳子左量右量忙得正欢,抬头见到王德发正虎着脸来了,大嫂手牵着儿子大猫跟在后面。赵前迎上前解释说:“王大哥,俺心里有数。” “可别乱叫哥,你是官家的人哩,咱是草民一个,不敢当啊。”王德发话里有话。 赵前笑了笑,抬眼向远处看。田野氤氲着庄稼的清新,大树用簇簇的浓荫遮挡了远眺的视线。河边的柳树丛依然茂盛,不远处有白鹤起落。 见赵前不再吱声,王德发就问:“官家给你多钱啊?干得多欢实啊。” “大哥,俺可是白干的。” 王德发怒气冲冲,用脚去踢一块石子,那石子在垄台之间跳了又跳,不见了。河滩地里的卵石总也清不净,多的是。他回过脸来,倏尔一笑,说:“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只图快活?” 话没好话,赵前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马上逃走。他也发现了块石子,片儿状的,忍住没踢,而是弯腰捡起来,振臂挥向河面。柳津河水熠熠生辉,石片儿擦着水面蹦跳着飞出了老远。赵前回过头来,保持着谦和的笑容,语气极其和缓,说:“王大哥,咱们事儿上见吧。” 傍黑的时候,打地亩子的一班人围着炕桌吃饭。泥瓦盆装着粘饽饽、高粱米水饭,这是夏天里铲地干重活的饭食。招待官家人,总得弄几样佐饭的菜肴才是,老金女人很伤脑筋。桌面上很丰盛:咸鸭蛋、小葱蘸酱、鸡蛋炒黄瓜、红烧哈什蚂1、泥鳅炖豆腐。众人的胃口都好,个个狼吞虎咽。赵前在一旁殷勤舀汤添饭,心中暗想:简直是个马厩,像八匹马挤在槽里抢吃草料。符爷也觉得手下人太不斯文,最先吃完,轻咳一声便离了饭桌。赵前悄悄地跟出门外,在身后叫:“符爷。” “嗯?啥事体?” “西沟王德发叫我捎来孝敬您老的。”说着就将二两银子塞到符安的衣袋里去。 “啊呵,这是干嘛?”符安打个哼哼,背着手就回房去了。其实,王德发为人耿直,哪里会想到向放荒委员行贿,赵前在替王德发解围。借放荒之机,海莲府衙门来的人个个搂得沟满壕平,没人提起却个个心知肚明。有了这一过节,王德发的地契执照上面的土地的实际数目没多,土地等级写得低了,上缴的荒银自然要少了许多。赵前拿得是翠儿的私房钱,偷偷拿走的。翠儿佯装不知,过了很久才在枕边感慨:“你这个人啊,嘴忒严,主意正!” 第二章(2) 王家知道结果不知道过程,王德发对赵前已无话可说。那天赵前路过到了王家,两口子非拽他吃了饭再走,王德发一个劲儿地赔不是。酒至酣处,红着眼睛说:“兄弟你人好,要不嫌弃,你丫头和俺家大猫订个亲吧。” 赵前随口应承:“中,我看中。” 山山岭岭的柞树枫树染成了金黄火红,放荒的官老爷们要走了。老金全家都松了口气,表面上却摆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临别的饭食尽其可能的丰盛,还弄来了一坛子烧酒。众人喝得开心,符安没醉,话有些多了:“赵小子啊,我的官太小了,要不我就带你走,谋个好前程。” “符爷可别这样说,小的跟您学了不少本事呢。”赵前说的是实话。 “我想批你个地号,不知中不中?” 赵前心头涌过一阵慌乱,不知说啥是好。他飞快地和岳父对了下眼神,口中喏声:“谢大人。” 符安摆摆手:“南沟那十来方的荒地就留给你了。” 金家翁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起张大了嘴巴。那是一块一直没人敢打主意的土地,并非土质不好,而是那里竖立着皇家阅兵台。风雨侵蚀,土台掩没于蒿草丛中,但是毕竟是皇上……赵前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不想让符安等人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总想把自己隐藏得很深,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赵前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好家伙,一方地二十五垧,一垧十五亩,天哪!十方地就是三千七百多亩啊。 符安左手习惯性地捻着胡子,眼神有些漫不经心,说:“你们咋也得交点儿荒银,我也好能交上差。” “那,那是那是。”老金紧张得结结巴巴。 符安很关照,轻轻敲了下筷子,说:“本来嘛,人字号2地每方荒价银七十八两,一共十方多地,八百两银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看在你们鞍前马后的份上,就按一百两的价核吧,买得起吗?”符安有些担心,加重语气道:“得交现钱啊。” 事情急得来不及商议,老金想了想,冲女婿点点头。赵前心里有底了,大声说:“中,现钱就现钱!” 见头儿送了人情,手下人一起起哄:“现在就批地画押哩。”意思是立马就办手续,他们真实的意图不过是顺水推舟,现成的人情谁不会送?他们觉得搞不好只是空头人情呢。即便是假戏也要真做,顷刻就有人找来纸笔,伏在炕上写起地照来,其他人鼓噪:“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啊。” 当赵前拿来一根金条时,灿灿的光芒霎时使众人的神态变得异样。油灯如豆,忽闪忽闪,众人的表情随即因意外而扭曲变形,连空气都充满了懊悔的味道。符安万万没料到,荒村野店会如此出手不凡,他感到了震惊,他后悔了,后悔之余还是后悔。可是地契已经写完画押,只好沮丧地舔了舔嘴唇。一干人都显得有些迟钝,面面相觑,一动不动,像在思索深奥的问题。那种惊呆了的神情,叫赵前终身难忘,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从聚拢的目光里膨胀起来。从这一刻起,赵前体会到有钱的滋味。不过,他很知趣地说:“剩下的就别找了,俺们要孝敬孝敬符爷和各位兄长。” 次日早,金家翁婿送放荒官员上路,一直送出好远。心情复杂的符安忽然勒住马缰,用皮鞭点着赵前说:“我说小伙子啊,你就偷着乐吧。” 赵前和老婆盘腿坐在油灯前,油灯是翠儿用泥碗倒了点儿豆油点着的。平常庄户人家晚上不点灯,今天是个例外。秋天的夜幕里,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蛾儿,有大有小,忽扇着翅膀围着油灯打转,如豆的火苗儿被扑得明一下暗一下地闪动。翠儿不忍心蛾儿被烧死,不断地用手去轰那蛾子。小两口好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翠儿的眼睛格外明亮,氤氲着清新的潮气,柔顺如溪,清澈如潭,女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那个了。赵前心上着急,不住地侧起耳朵去听东屋,岳父屋里咳嗽声不断,就知道还没歇下。梁上悬挂的摇车里孩子翻了下身,撇撇嘴哭了出声,翠儿赶紧抱孩子出来,一边摇晃一边解开带襟的布衫,将奶子塞进孩子口中,孩子立刻含混不清地唔咽起来。奶水很充沛,在孩子的嘴里涓涓地响,从嘴角淌下来,打湿了母亲的胸膛。翠儿身子一摇一摆的,嘴里哼哼呀呀,白皙的乳房在赵前的眼前晃来晃去。 重新把孩子放进摇车时,赵前的手已经是湿漉漉一片。 “给闺女起个名吧?”翠儿低眉顺眼,想扣上衣襟纽绊。 赵前伸手制止了老婆的举动,说:“别。” “噗”地一声,一只蛾子的翅膀被灯火燎着了,曳着黑烟栽了下来,剩下的几只仍围着灯花旋转。翠儿的奶水简直是喷薄而出,弄了赵前一脸,奇异的奶香让他感觉快要窒息了。 第5章 又一只蛾子烧焦了,扑腾着烧秃了的翅膀跌落在炕上,肚皮朝天蹬腿,就是翻不过身来。赵前侧耳听了听,这时东屋里已没了声息,便伸脖吹灭了油灯。清冽的月光透了进来,奇异的烤肉香袅袅,摇车钟摆似的荡来荡去,呓语般的声音渐渐飘浮上来。翠儿光滑的双腿紧紧夹住了他,叫他挣脱叫他咬牙叫他挺进。伏在柔软温润之上,赵前想起儿时的泥塘,夏天的水是那么的温热,挥臂划开了好看的波痕。女人的呻吟柔柔的,恍如水中的气泡,一串又一串地升腾变幻。他感觉自己赤脚走在泥滩上,全身心酥痒痒的,噗叽噗叽的泥水泡沫涌了出来……岔路口的夜晚没有灯火,只有不能自持的芬芳,小夫妻贪婪地沉浸在对方的肉体里,激情飞扬,畅快淋漓,欲死欲仙…… 第二章(3) 早饭的时候,赵前埋头呼呼地喝着高粱米粥。黑泥陶碗的边缘挂上了一层绛红色的稠膜,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舔,胃里舒坦,心里感慨:有饭吃的日子真好。老金看着姑爷一头油亮亮的浓发,心想到底是后生啊。翁婿两个嚼着咸芥菜疙瘩和炒盐豆,嘴里发出咯蹦咯蹦的响声,不约而同又有滋有味。 老金女人过来说:“得给孩子起个名了。” “啥时节都有你的?”老金狠狠地剜了女人一眼。 赵前抬起头,说:“爹,还是你定吧。” 老金眼睛一竖:“那怎么成?你是孩子爹。” “闺女叫花花草草好哩。”翠儿在帮腔,她面若桃花,气色很好。 “那就叫玫瑰吧。”赵前想到闺女儿出生时,后院窗下一丛刺玫正开的绚烂,红红粉粉的娇艳欲滴。赵前喜欢所有的花草,一瞬间他有了个计划,要用花草给未来的闺女们起名。岳父不置可否,老女人撇了撇嘴,转身去外屋地盛粥去了,她不大满意外孙女的名字,觉得闺女家该叫芝呀凤呀才对。老金搁下碗筷,趿拉上鞋来到院子里,霍霍霍地磨起镰刀来,瞥见姑爷跟来,说:“要收哩。” “要收。”赵前应了一声。 岳父心思重重,女婿感到了压力。赵前明白,准是为十方地的事儿,想想又无从说起。两个都默不出声地忙了一个上午,磨好了刀具整束好了花轱辘车3。秋收指日可待,赵前想象到了满院子的高粱苞米大豆,红的黄的一股脑地堆在心里面,涨得慌。晌午头上,艳阳当空,翁婿俩在避荫处歇了。老金端着烟袋吸了一气儿,问:“南沟的地咋整?”他终于摆出了问题,脱下鞋使劲地在石头上磕打着,好像在掩饰什么。 “爹,你定。” 老金挥挥手,“你自个儿拿主意吧,我老了。” 赵前想给岳丈宽心丸吃,陪着笑说:“这地号是您老的,还是您定吧。” 老金说:“哼!我定个屁?!”一寻思赵前拿金条买地不要零的事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赵前说:“这地号算首志的,俺不要。”这话对准岳丈的心思了,老金惦念的还是儿子,说:“翠儿也怎么想?女生向外啊,你们两口亏不着。” 老金女人圆场道:“这是姑爷的功劳呢,你有金山就能买来便宜?” 老金想了想,像是下了决心,说:“这么着吧,这里边有首志五方地。” 老金女人赞成:“对对,有首志的一半。” 老金叫道:“口说无凭,立个字据!” 翠儿扑哧笑了,说:“你瞧瞧咱爹。” 老金脖子一梗,说:“官凭文书私凭印,黑纸白字才是真!” 字据不难写,老金看了又看,全然不顾女儿女婿的感受,非叫女婿画押。赵前摇摇头,摁上了手印。老金将字据小心叠好,揣进怀里,仿佛安顿好了未来。还说:“从今往后,这个家还你是当,我只给你们掂量掂量。” 到了这步,赵前并不谦让,说:“俺想在南沟盖几间房子。” 女婿打算在南沟盖房,意味着岔路口的煎饼铺难以为继,老金不痛快了多日。最终还是看开了,闺女有房子有地终归是好事。事到如今,与吕家的关系再拖无益,何况女方那边不断催促。他拎着礼物去了吕家,正式提出解除婚约。老金灰溜溜的,除了道歉还是道歉,连哭的心都有了。媒人觉得丢面子,噼里啪啦地数落了一通,连讥讽带挖苦的啥话都来了,说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的人家,办的是啥事?吕家觉得委屈,嘴上也就不客气,说俺们等了就等了,只怪自己老实,傻透腔了,怪不得别人,再说咱们都不是啥名门大户礼法世家,你犯不上赔罪。理亏在男方这边,吕家根本就没有退还聘礼的意思,老金并无异议,婚约就此终止。 老虎窝新来了个先生,识文断字懂风水。赵前便拴了马车去请,口口声声说最佩服有才学的人,先生您准保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哩。先生大名牟清惠,身着长袍马褂,处处与众不同。为了显示自己的学问,牟先生用诗一样的语言来评价老虎窝:三百年间传五姓,鸡鸣十里是近邻。士为知己者死,牟清惠很卖力气,漫山遍野地跑了两天,反复掂量才替赵前拿定了主意。牟先生再三说:房基地依山傍水,阳宅宜坐北朝南,又不可正南正北。正南正北的房子,一则为宫二则为庙。牟先生刚从直隶来,带来了不少关里的消息,说西洋各国叫俄国撤离东三省哩,老毛子4就是不听,看架势还得开仗。见赵前听得迷糊,老牟才转回话题说:“盖房子嘛,南沟这地方不错!” 南沟是块风水宝地,背依山峦,沃野开阔,柳津河蜿蜒淌过。秋景堪可入画,望不尽天空碧蓝如洗,说不完层林尽染,凉爽的风袭来,像耳际亲切的絮语。鹞鹰悬浮于天上,一动不动地俯瞰大地,像是长久的凝思。这个时候,真难想象风雪已经不远了。风和日丽中,赵前显得踌躇满志,说:“盖就盖个大院套!” 不多时日,梁柁、立柱、椽檩、窗口门料都准备停当,地基就用阅兵台的青石。建房子需要人手,王大哥和几个邻居过来帮忙。先是平整地面,用石头在地槽子里垒上底座,然后用整根的木头垛墙,凿眼打楔公母咬合,木头之间用自制的四棱铁锔子钉住。山地里有的是树木,只选笔直的楸树、椴树垒墙,齐齐整整的码得老高。依着预先的谋划,八月初七已时为吉日良辰,有一个较为隆重的仪式:起大梁。大梁柁披红挂彩,一通鞭炮声过后,稳稳地架上了房山。檩子、椽子都是上好的红松木,上铺大张大张的树皮,再苫盖上谷草。正房算做三间,分东西对面老少屋,中间是兼具走廊和厨房功能的外屋。等到东西屋的两铺火炕完工时,他们已经忙了十几天。可是西屋的炕倒烟,一生火,烟不是从顺着炕洞走而是从灶坑往外冒,浓烟滚滚呛得老金泪流满面两眼通红。众人思来想去,认为排烟不畅的毛病出在烟筒上。王德发闷声不晌地去河边捞来了半截木桩,树桩外壳已经钙化了,掏空树心,树桩便成了天然的筒管。耸立在房山之侧的烟筒本如四四方方的泥塔,再加上一节树桩管,烟筒的整体就升高了。灶坑火烧得噼啵直响,一时间,火炕上新抹的黄泥透出了缕缕的水蒸汽,场面煞是好看。老金细心地在木格窗外糊上毛头纸,还弄来豆油淋湿窗户纸儿,眯着眼睛念叨:“不怕雨浇哩。” 第二章(4) 送走邻居,金家翁婿又忙了三天,砍来的杨树拌子,夹起一圈儿院墙。关东风俗,家家户户都得有个院套,为的是防止野兽袭扰。 师傅和金首志有约在先,说想学武艺就得贩皮货,不糊弄上嘴巴,练个狗屁拳脚?师傅身穿鹿皮鞣制的袍子,戴顶貂皮帽子,脚上蹬着皮靴,模样滑稽得像古时的侠客。师傅老家在山东郓城县,闯关东许多年了,总忘不掉家乡,无意间老是自比宋江。书上说宋江是及时 雨,师傅不是及时雨,师傅只是贩皮货的手艺人。宋公明疏财仗义,可师傅嘴碎,整天唠叨个没完。金首志就想,师傅像黑旋风李逵,李逵性子急师傅也急,动不动就火冒三丈。师傅说技不压身哩,筋骨结实了,狼虫虎豹都不惹你。师傅还说,为人不实在不行,就像花拳秀腿学不得一样,实在才是立身之本。 一晃儿两年过去,金首志壮实了许多,身材挺拔匀称,动作敏捷,四五个精壮的汉子近身不得。他的唇边暴出了黑茸茸的胡须,浑身上下是浓重的动物气味,森林涤荡了人世间的喧闹,却吸不走兽皮的腥膻。一般人在崇山峻岭间跑,脸皮早就黑乎乎像李逵似的,可金首志晒不黑,总是白白净净的,惹得师傅动不动骂,说他小白脸,天生勾引女人的货色。师傅说得不错,走村过屯时,金首志的身影总会被女子的目光笼罩。师傅也研究女人,见山里头的女子天足,十分气愤,说大脚的娘们儿谁敢要啊?女人缠足与否与师傅并无关联,师傅本人老光棍一条,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师傅有心病,对女色的戒心很大,不止一次地警告徒弟:女人这东西是祸水呢,能搅扰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师徒俩专跟猎户打交道,认得形形色色的皮张,进山收皮货,一般不收鲜皮,只收干板皮子。鲜皮需要粗加工,整张地抻开钉在木板上,然后用食盐和芒硝均匀涂抹背面,放置于通风处阴干。在山兽皮张里,狼皮狍子皮狐狸皮鹿皮不甚值钱,能卖上好价的是熊皮虎皮,最珍贵的要数貂皮尤其是纯白色的貂皮。做皮货生意太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儿,时间一长,金首志便萌生倦意,想辞师而去。 第6章 师傅心下不舍,说你小子不安分,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他为徒弟的浅尝辄止而惋惜。见徒弟去意已决,就不再挽留,送些路费盘缠。两人去了蒙江街的酒馆,师傅心里不痛快,很快就酩酊大醉。师傅把桌子拍得山响,说:“就你这点儿拳脚?还闯个屁江湖?” 金首志不敢分辩,垂下头去。师傅的舌头都硬了,口齿不清地说:“你呀,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啊……你呀,站这山望那山高啊……你呀,心比天高啊,那个命比……” 孑然一身的金首志出现在甸子街,搭上了一伙放山人。领头的姓陈,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说话挺直性:“挖棒槌5可不是谁都能成的。别说狼虫虎豹伤人,就是哈喇海、蛰麻子、叶蛰子、小咬、草爬子咬人也抗不了啊,还有牛虻、蚊虎、狼头、铁嘴这些虫子,哪个不咬人半死?……” 见金首志一再表示不怕,陈把头笑得耐人寻味:“是好汉还是孬种,不在嘴皮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进山先要拉帮,拉帮人一般是五、七、九人一伙。放山人认为,进山不从双,也叫去单回双,意思是出山带着人参,就成了双数了。拉帮要排棍,要事先做个分工,陈把头打头棍,张大个子做了二棍,金首志排的是七棍。按山里的规矩,端锅的不在排序之内。放山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锅碗粮食必不可少,再加上狍子皮绳索等工具,足足装了九个桦树皮篓。 六月十六这天,一行九人踏着缕缕晨雾进山了。金首志头戴白皮帽子,腰系麻绳,脚蹬靰鞡鞋,随身携带的一根索拨棍、一把镰刀,油布包裹里是小米和咸菜。山里压根就没有路,林木参天,不见日月,脚步沉重得犹如灌铅。第二天,他们来到一处朝阳的沟塘,此处窝风向阳。队伍止住了脚步,陈把头四处张望一番,神经兮兮地压低嗓音:“压戗子6吧。”众人动手平整场地,选伐碗口粗细的黄菠萝树,顺坡搭马架子。戗子是放山人的临时住所,用来遮风挡雨,地上铺着厚厚的松树落叶,然后再铺上狍子皮,萱软隔潮避虫蛇。放山人照例要打火堆,火堆由把头亲自点火,由端锅的人专责看护。烧柴要顺着摆放,不许乱丢柴草,不许往火堆里丢东西,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冲火堆撒尿。大家伙忙碌,陈把头也没闲着,在东侧的山坡上用石头搭了个小庙,是谓“老爷府”。小小的“老爷府”里面,供奉着三位真神和一位小神。蜡烛就近取材,点燃两块松树明子,而香纸则是自带的。一行人依次跪下,烧纸叩头,跟着陈把头说:“头三炷香敬山神,二三炷香敬土地老爷,三三炷香敬五道神,最后一炷敬老把头。”“天地良心,保佑发财,有啥不对的地方,请多担待。”“不管几品叶,根儿大就行。老把头啊,保佑俺们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吧!” 放山人把手中的索拨棍看成是神物,除了打草惊蛇以外,它有怯邪避灾的作用,夜晚将索拨棍立于戗子门口,鬼神和野兽都不来打搅。 温情的黎明棉絮样飘落到马架子外,飘落到深山里面,飘落到水珠颤颤的枝头。陈把头喊一嗓子“起”,打破了丛林的寂静。放山人手忙脚乱地起身穿衣,谁要是落在后面了,把头的棍子准会擂到头上,骂:“你他妈的吃奶呢?再磨蹭打死你!”端锅的人最懂把头的心思,过来报喜说:“山神爷昨晚把供收了,今儿能收到大棒槌哩。” 第二章(5) 草草吃罢早饭,各自揣了些干粮进山。放山收参的说道不少,要讲究个阵势。陈把头吩咐:“把这山拉一拉,俺打头棍,刘大嘴是边棍,张大个子腰棍,旁的人在中间!”人与人的间距一棍子远,用索拨棍扫拨搜寻。张大个子告诉金首志,说我咋拨楞你就咋拨。金首志左拨右拨,没走出多远,眼睛就花了,心想这茂密的草棵里,哪里去找人参?qisuu奇书大个子指点说,头眼看草面上有没有红顶子籽儿,二眼看有没有红花,三眼看草根儿。他还说:“棒槌就是一步财,每一棍都得细心,性子急不行哩。”陈把头讨厌多嘴多舌,厉声呵斥:“别说了 ,装什么大瓣蒜,就你是行家?!”大个子听了闭口噤声,丛林里重新归于寂静。 “棒槌!”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陈把头很有经验的接山,问:“什么货?”全体停住了脚步,旁边人喊:“操,啥棒槌呀,那是马巴草——人参幌子!”陈把头生气,抡起棍子就打:“你他妈的诈山咋的?三楞子你们照看点儿初把郎。” 原始森林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植物,遮天蔽日,难以通行。高大的乔木,繁茂的灌木,还有飞缘的藤树密网相织。倒木发霉的气味和野花的香气扑鼻而来,鸟儿婉转的鸣叫声不绝于耳。森林犹如潮湿闷热的蒸笼,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在草丛里走片刻工夫,就会汗流浃背。最怕的还是下雨天,汗水和着雨水,浸透衣裤,再加上遍地湿滑,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儿,有时滑下来就等于进一步退两步了。等到雨停下来,各色各样的蚊虫出动了,嗡嗡嗡地袭扰,人们被蚊子叮了个头昏脑胀,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人无法躲避蚂蝗的袭击,蚂蝗犹如盖房子的搭钉,两头直角折成尖钉,牢靠得难以撼动。神不知鬼不觉间,蚂蝗就钻入头发、领口、袖口,钻入人的皮肉。来的头一天,金首志的脖子就起了个大包,越来越红肿,钻心地疼。见他哧牙咧嘴,陈把头一看说:“草爬子叮在脖子上了。”草爬子和蚂蝗类似,见血不撒口,一直钻进皮肉里面。三楞子过来,点烟烧烤金首志的脖颈,烤得他浑身乱颤,费了好大工夫,草爬子才从皮肉里掉了出去。 这天,金首志走麻达7了。当他发觉自己掉队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四下里无人,喊叫在森林里简直可笑如蚊声。森林是巨大的消音器,吸纳了所有的响动。森林有自己的声响,比如松涛比如溪流,这些声音浩大却又模糊,让人时时感到渺小自卑。听不见同伴的棍声,这是放山人最恐惧的事情,每年都有进山人迷失成了一堆白骨。而眼前除了蒿草就是蒿草,再就是缄默无语的大树。冷汗刷地就流淌下来,金首志感到阵阵眩晕,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决定原地等待营救,他清楚胡乱走的话就是死路一条。他守着一株空洞树叫棍,敲这样的树干,声音浑厚,传的远。金首志不再慌张了,反复敲击: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时间过的真慢,头上是叽啾的鸟鸣,树林吝啬得连一丝风也没有。金首志相信自己是惨白着脸的,他脸色惨白地凝望着山谷。森林里弥漫着恐怖的窒息,有一只莽撞的松鼠跳到他的肩膀上,这一跳并不温柔,吓得他灵魂出窍。他一屁股坐到潮湿的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不断摸自己的头,好像怀疑头还在不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山谷里的叶片熠熠生辉,汪洋成一片眩目的海洋。他很想哭,他靠着一株树干,好让自己再坚强一些,除了保持手臂不间断敲击以外,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支撑内心的镇静。在天黑之前,他必须用挥臂来坚守希望,这是唯一的指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金首志渐渐地感到绝望,天色黯淡下来了,他简直快要崩溃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接棍声,那样的含糊,像丛林里的一团迷雾:梆!梆!梆!他欣喜若狂,泪水伴着汗水在脸上流淌,他拼命地叫棍。梆梆梆的接棍声越来越清晰了,金首志大声呼救。陈把头见了他,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两记耳光。金首志的脸颊红肿起来,灿若桃花,但是他在笑,眼衔激动的泪水。 第四天早,他们遇见了一大片椴树林,生长得蓊蓊郁郁,阻住了去路。陈把头拄着索拨棍看山景,低声道:“这林子长得真好,肯定有大货。”手下人都附和道:“你听,这里面有鸟儿呢。”“可不是咋的。”有人还模仿鸟叫:“吱溜——吱溜……”二愣子说:“棒槌鸟叫,这里有——这里有啊。” 排棍拉成了一横排,陈把头吆喝:“点牛肝木烟,省得蚊子咬。”众人协力,一棍一棍地往前走。二愣子嘴欠,说:“嘿,这块石头平整啊,压酸菜缸正好。”陈把头低吼:“拿着!”放山人最忌讳乱说乱动,把头的话就是放山人的圣旨,二愣子乖乖地扛起石头,没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了。大家见了都笑,却没人敢吭声。山林寂静得可怕,除了索拨棍和裤角的声响外,就只有蝴蝶在翩翩起舞。过了许久,陈把头才说:“放下吧。”这时二愣子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金首志突然停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迟疑着说:“这……”大个子急得直捅他的胳膊,激动:“快,快喊呀!” 他喊了声:“棒槌!是棒槌!” 大家奔来,齐齐地喊山:“棒槌!棒槌!” 陈把头问:“什么货?” “五品叶!”众人应道。 第二章(6) 陈把头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二甲子8!”陈把头随即命令“扫场子”,大家细致检查周围,在一片惊叫声里,一气发现了三棵。若不是顾忌陈把头严厉的目光,众人定会欢呼雀跃。由于是发现的不是一棵人参,而是一片,就要按叶多的开始挖,挖参不能叫挖,而要叫抬。二愣子带领大家在周围点火驱蚊,陈把头掏出油布铺在地上,一一摆好剪子、小斧子、小锯、小耙子、鹿骨签子和快当绳。山里的规矩,人参要由把头来抬,陈把头用红色的快当绳将棒槌茎一一绑好,为的是给人参带笼头,怕参跑了。 第7章 接着陈把头在每株人参的周围划上 一步半见方的框框,四角插上索拨棍,称之为“固宝”。抬参要破土,首先在人参的下方开个窝子,然后用鹿签子慢慢地起参须子。为了防止参须受损,他的动作轻柔,时而跪在地上时而俯身吹拂,样子甚于侍弄襁褓中的幼儿。如果不慎损伤参须的话,人参就会贬值。众人围观,低声议论,都赞叹:“不小了,有五六两重。”棒槌的轮廓渐次展现出来,人参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大家认定头一棵参绝对是“上品”。待所有的参须土都清除干净了,陈把头轻轻将参扶起。随后用青苔、桦树叶,掺上一些原土,将人参包裹起来,最外头用新鲜的松树皮包裹,最后用草绳打成“参包子”。 暮色笼罩了山林,众人燃起火把下山。离“戗子”还老远,大家伙就急着叫棍,快乐的敲击声惊飞了夜归的鸟儿。留守戗子的端锅人一听,就知道挖到大货了,忙拿起香纸往老爷庙跑。四个参包齐整整地摆在小庙前,索拨棍依次插在两旁,众人焚香烧纸,叩首谢神。 陈把头一伙放山人的运气不错,总共进了三次山,挖到了九棵山参,金首志分到了七两银子。散伙前,陈把头格外关切金首志,说:“兄弟该回家了吧?” 金首志的回答叫陈把头吃惊:“俺没混出个模样,没脸回家。” 陈把头沉吟半晌,说:“你就是跟俺抬一辈子参,也难出人头地。你要是真想闯荡的话,就去吉林街吧,俺有个熟人在那里开买卖,俺写封信保荐你。” 天气凉了,松花江两岸落叶纷纷,天地间渐生苍白之色。金首志搭乘木帮的江排,顺水来到吉林东大滩。吉林街早先叫做船厂,是北流水放排的终点,数百年来人烟鼎盛,水陆交通便捷,是清廷设在关外的重镇。吉林街三面临水,素有“水都木城”之誉,江边木材堆积如山,连城墙都是木头的;岸上街巷纵横,店家林立,车马喧嚣,不乏吃喝玩乐的去处。说起船厂,最繁华的地方当属西大街、北大街和河南街。这几条街上挤满了大小商号,有丝房、货栈、钟表店、金店、当铺、山货铺以及各色酒楼,以“源升庆”、“泰和贞”、“怡会恒”最为知名。木排刚一靠岸,就有“拉人的”围拢过来了,七嘴八舌,热情得厉害:“大兄弟,散散心吧。” “有啥可看的?” “那可老鼻子多了。你要干啥吧?” “俺饿了。” “饿了?吃的东西多的是,富春园的生拌鱼、聚仙阁水线包子,葱花大饼……” 有名的大馆子,肯定贵得可以,金首志边走边摆手:“俺不吃俺不吃。” 不断有人过来搭茬:“兄弟,玩玩不?” “咋玩?” “有花有素,就看你的了。”素玩指赌博,没有哪家客栈不设赌局的,专等着涮木把们的钱财。所谓花玩,就是指嫖娼逛马子。窑子铺一家接一家,多半是青砖罩面的临街瓦房,门前立一叫杆,杆上高悬一串长吊灯,上书某某客栈。妓院是花天酒地的销魂之窟,还硬充儒雅之气,门首的楹联都写得露骨,什么:玉春楼里春常在,待月亭前月恒圆。或者:鸳鸯恩爱三春水,鸾凤笑游二月天。 房子几乎都是全木结构,连街道也是用方木头铺的,而且是上好的红松木,阔气得仿佛穿皮靴的老汉。红松街道若无其事地延伸着,走在上面便有种很坚实而舒坦的感受。马车驰过时,轰隆隆的声响很是夸张,马蹄车轮下扬起咖啡色的灰尘。黄昏很快降临了,各色各样灯笼纷纷亮起来,或红或黄或白,荧荧如火般于半空晃动。街边弥漫着浓重的脂粉气息,还隐含着模糊不清的肉的味道,幽幽暗暗又鬼鬼祟祟,金首志不觉沉醉其中。“姑娘”靠门等客,见到行人就拽,说:“大哥,玩玩吧。”有的更直截了当,说:“快来嘛,掏掏烟筒吧。” “不玩,咱不会!”金首志抽身便走。 “哎呦嗬,还是生瓜蛋子呢,嫩山货哩。”窑姐儿风骚旖旎,蜘蛛一样缠绕上了他,浓雾一样的香气猛烈撞击鼻孔,黏黏腻腻地引诱:“本姑娘教你啊,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夜风里,漫卷过落叶的沙沙声,金首志打了个寒噤,一种莫名的惊悸控制住了他。他甩开吊着他胳膊的妓女,慌张离去,连头也不敢回,身后传来女人放荡的笑声。他只记得这个窑姐的屁股很大,胳膊腰身柔软得很,身上穿的是缎子夹袄吧,要不怎么会那么细腻?他一边跑一边回味,心跳得厉害。 金首志住的地方叫“悦来”客栈,在翠花胡同的尽头,一溜十来间的筒子房。门一开,深厚的气味便墙一般地朝人坍塌而来,想躲都躲不开。和窑姐身上散发的胭脂香味截然不同,这里满是浓郁的臭气,分不清汗臭脚臭还是尿臊气,叫人难以忍耐。只有呆得久了,才会忽略这气味的存在。门窗紧闭,听不见松花江水的滔声,可胡同里的喧闹依然入耳。门外边买货的还在吆喝:“核桃、干枣、松树籽、大瓜子、糖琉琉……”不时还有“靠人”的女子来敲窗户,隐隐便有轻笑传来。 第二章(7) 这一夜,金首志根本没睡好。 1哈什蚂:林蛙的一种,肉嫩味美。 2人字号:土地等级,一般分天、地、人、和四等。 3花轱辘车:木轮车。 4老毛子:指俄罗斯人。 5棒槌:指野生人参。 6戗子:简易窝棚,马架子。 7麻达:放山人俚语,意思是迷路。 8二甲子:外力踩压后,芦头处又出的山参新芽,苔棵不高但根大。 第三章(1) 赵玫瑰两岁那年,日俄战争打到白热化,辽北一带兵慌马乱。俄军马步炮队往来穿梭,所属的哈萨克骑兵在大疙瘩屯军半年之久,烧杀淫掠,为害最甚。沙俄军队招降纳叛,大量雇佣华兵。华兵别动队俗称“花膀子队”——右臂扎白袖标,上印双鹰图案,下写“东亚义勇军”字样。花膀子队多系山野胡匪,鸡鸣狗盗、杀人越货之徒,军纪极坏。后来俄军大败,花膀子队便溃散为贼,四处流串,打家劫舍,搅得城乡鸡犬不宁。海莲府派禄督队剿匪,依仗着人多势众,聚歼花膀子队于荭草沟,一仗打死了四十多个胡子,折腾了多日的匪患暂 告平息。这一年,沃野荒芜,村落凋敝,奉天省颁发文告减免岁赋,以安民心。 隆冬降临了,人们走家串户,赌博闲扯,打发时光。赵前还不习惯,就去问老牟:“老这么干闲着,一闲就是小半年?”老牟觉得奇怪,反问:“死冷死冷的天气,不歇着能干啥?” 赵前掰着手指叹息:“都闲出屁来,还不把人呆懒了?” 老牟抬手推了推眼镜,说:“知足常乐吧。” 无聊中,赵前天天来牟家,谈天说地,下棋娱乐。老牟的女人贤惠,总是笑微微的,赵前愿意上门来做客。这日正撕杀得高兴,岳父着人来说翠儿已经生了。牟先生便停住棋子,问:“啥?还是个丫头?”见来人不语,就安慰赵前道:“别急,下一个就是男胎。” 赵前往家转,边走边想,腊月正是开梅花的时辰,这个闺女就起名叫梅花吧。可转念一想,关东哪有什么梅花啊,还是叫雪花吧。寒风凛冽,卷起漫天雪粒儿,呼呼地灌了一脖子脸如刀割般疼痛,他紧了紧皮袄,加快了步伐。寒冬里没有雪的气味,只有雪的声音,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他仔细辨认着车辙脚印,有些地方的雪齐腰深,不小心就会陷进去。天色暗了下来,忽然有一团黑影呼地从眼前掠过,原来是一头鹿。从鹿角上看,可能是一只八角鹿,而不太像是马鹿。转过山脚就是家了,他看见那灯火和门缝里升起的雾气了,一定是正在烧水呢,他想。就在回身关门之际,他发现不远处游动着两盏幽绿的灯,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啊呀!狼啊。”他后怕极了:走了一路,竟未察觉有狼跟在身后。 叫做雪花的闺女没能活下来,第七天时抽风死了。赵前找来一块麻袋片,裹了裹,扔到河边的柳树丛里去。老金女人说:“唉,定是喂狼了。”翠儿泪流满面,老金本来就咳嗽,一着急更喘上不来气儿。见媳妇不吃不喝,赵前恼火,说:“别哭了,咱再养呗!”地炉子烧得呼呼作响,火炕烧得滚烫,却无法温暖翠儿的心。她眼里蓄满泪水,托起乳房给男人看:“你看看,你看!”膨胀的乳房又圆又亮,她挤捏着,暗红色的乳头沁出了洁白的乳汁,一点点扩大,汇成大滴从胸前滑落,大颗大颗地坠下。 听说王德发女人生了个儿子,赵前坐着马爬犁去西沟赶礼。一迈进王家,就见王德发正蹲在外屋灶台前熬粥。赵前一脸吃惊:“咋了,大哥?” 王德发说:“二虎没奶吃。”女人产后高烧不退,断了奶水。 婴儿的哭闹声分外揪心,赵前问:“呀,那,那孩子吃啥?” 王德发愁眉苦脸地说:“一直嚼奶布1呢,还不知养不养得活呢。” “那,俺抱走吧!”一瞬间,赵前就有了这个想法:翠儿的奶子鼓得发胀,有孩子奶,就会稳下心的。临走时说:“给二虎起个大号吧。” “唔,就叫宝林吧。” 乳房就是婴儿的粮仓,王宝林的小嘴死死叼住翠儿的乳头时,难以名状的快感霎时涌过周身,女人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打湿了衣襟和孩子的小脸。从那一刻起,翠儿就知道,这孩子将永远牵动她的心,此生此世割舍不下。 第8章 翠儿喃喃地说:“宝林,宝林,你是俺的儿。” 这个冬天的雪格外大,直到这时,人们才发觉好久不闻虎啸之声了。野鸡饿急了,呼啦啦地直往院子里飞,女人孩子欢喜得拢不上嘴。从前,她们在院子里撒上苞米粒籽,支起花筐或筛子扣麻雀和山雀。只要鸟儿蹦跳进去,隐蔽在门后面的人一拉绳子,就将猎物扣住。野鸡、沙斑鸡太多了,逮麻雀太没意思了,农户们下套下夹用药毒用抬杆子2火枪轰,于是家家房檐下悬挂野鸡,漂亮的羽毛装饰着雪村。饥饿的狼群日夜骚扰,成群结队地洗劫村庄,户户丢猪短羊。幸好牛马在棚子越冬,才不至于被咬死。赵家的黄狗很狡猾,从不外出,不等天黑就躲到炕沿下,一听狼嚎就瑟瑟发抖。赵前很瞧不起黄狗,看见它夹着尾巴的样子就气,只碍岳父的面才没有去踢。打狗还得看主人,不为虚言。奇怪的是,夜里狼群长嚎的时候,翠儿怀里的婴儿竟然兴奋得眼睛通亮。老金太太说:“这小子野气。”翠儿不高兴,说:“宝林是打狼的好汉!” 庄户人无法容忍牲畜不断地减少,在雪地里布下绳套套狼。狼既凶残又狡猾,横草不过,望见绳套之类的东西,就心怀疑虑。不知道是谁的发明,在猪圈羊圈的围栏上方都悬挂起绳套,大大小小的绳套在风中摆动,很夸张地示警,效果类似于农田的稻草人。好办法迅速传播,绳索有效地遏止了狼的进攻。夜晚,狼群望着村落发出长久无奈的狂啸。 老金的咳嗽越来越重,赵前顾不得狼患,唤上伙计马二毛去了大疙瘩。大疙瘩比老虎窝大不了多少,也是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有两家药铺。赵前先去了张记寿生堂。寿生堂门脸不大,门前挂木鱼幌子,门旁的楹联不同凡响:利病何嫌口苦,回春总俱婆心。药房很洁净,浓郁的草药味无所不在。坐堂医生叫张作霖,态度不冷不热,听了病症之后说:“没见到人,不能切脉,断不可下药。” 第三章(2) 赵前忙解释说岳丈咳嗽得起不了炕了,再说十冬腊月的来回七十里路,老人也折腾不起。张先生点了点头,说:“少见女婿如此孝心。”然后,一一询问了体态、脸色和饮食、睡眠状况。又特意问及是否腹胀,是否大便溏稀,是否性情烦躁等等,思忖了好一会儿,推断说可能是肝病。 马二毛不信,插嘴说明明是咳嗽嘛,咋会是肝病? 张先生颇为不悦,说:“他肚子大,吃不下去饭。” 赵前也说:“咳嗽得厉害啊。” 张先生道:“肝与肺均病,以肝为主。”停了停,又说:“心主神明,肝主疏泄。肝者,乃将军之官,诸病多从肝来。气血不调,阴阳失衡,使正气受损。一可因肝疏泄不及,肝气郁结,忧愁寡欢,烦躁失眠;二可因肝胆气虚,气血不合,消化不良,胆小怕事,惶惶不可终日。尊岳父之郁概缘于志虑不伸,气血受损,忧虑伤神。” 赵前听不懂,问有啥办法可解。张先生回答说,先可用疏肝解郁之法,兼而宣肺润肺。赵前起身施礼求药,张先生却冷冷道:“我说过了,不见病人不出方,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前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去寻别的药铺。马二毛边甩鞭子边嘟哝,说这个张作霖可真是的,怪了吧唧的家伙。两人气鼓鼓地走进了德合隆药店。坐堂医姓戴,微笑着招呼落座。戴先生说:“听尊泰山的症表,多是肺阴不足,咽干声哑咳嗽。”呷了口茶继续道:“尊泰山的病症不轻,宜用宣肺润肺之道,平喘止咳化痰。” 赵前觉得有理,说岳父讳病忌医,能否不用汤药。戴先生说:“这个嘛,不难。”于是蘸了蘸墨水,运腕在纸笺上写了六个字:蛤蚧炖川贝母。嘴上吩咐道:清水煮熟,每日三次,服半月。 马二毛发笑,露出一口烟熏黄牙,说:“这算啥方子,敢情下饭馆点菜哩。” 戴先生并不停笔,说:“食药同源,偏方药膳。” 老金连服了蛤蚧炖川贝母以后,脸色见好,咳嗽转轻。见如此,一家人的心情由阴转晴,不再在意他身体消瘦、腹胀。 寒冬终于过去,老虎窝不再闹狼了,山后坡上出现了小小的窝棚。窝棚内昼夜生火,白日冒烟,夜里闪光。赵前忍不住去看了一回。窝棚里酸臭扑鼻,半醉中的猎人形同野人,迟钝地抬起脸,眼角处结满了眼眵。猎人专心致志地喝酒,不理会有人造访。人说这猎户姓张,是南沟极特殊的住户,以打狼为生,大家都叫他张三,这样的称谓显含贬义。张三闷头闷脑,却总有本事弄来小狼皮,小狼皮不值钱,可是张三猎获的小狼皮很是簇新,那种未曾风吹雨淋过的皮毛,张三就总有钱买酒喝。日子久了,农人们奇怪:“这家伙有绝招吧?”人们注意到,张三这人邪性,总一个人进山,低着脑袋满山遍野地转。马二毛几次想撵他走,都被东家制止了,赵前说:“人家又没招惹你!” 强劲的春风滚过,柳津河水携着冰块,冲撞而下,开始了新一轮的流动。土地变得松软潮湿,透过枯草败叶,草芽如一只只嫩黄的耳朵钻出来,呈现出隐隐的绿意。白头翁披着绒毛,绽开了紫色的花苞,东一朵西一朵,像无数盏俏皮的小灯笼。赵前站在河岸边,长久地展望未来。北沟和岔路口零散的土地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三千七百来亩肥得冒油的荒地急待开垦。赵家招募来十几家佃户,都是从山东、直隶逃荒来的。赵前特意请来了牟先生,由他代写契文,写明姓名地亩位置和租金,佃户郑重摁下手印儿,也把自己牢牢拴在了土地上。赵前悄声告诉岳父说:“叫牟先生做个证人。” 尚属简陋的赵家房脊在阳光的抚摩下生气勃发,赵前的招法开风气之先:头两年不交地租子,自第三年起,按地亩等级交租。佃户的房子自建,地点由东家指定。一时间,方圆百里无人不晓赵前的大名,佃户们慨叹:“你看看人家,啊呵,赵东家。” 赵前不是傻蛋,心里的小九九精着呢,大片的荒地尽快变成良田才是最要紧的。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儿,走路像一阵风似的。往日那个说话就脸红的后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的赵东家。赵东家笑眯眯地巡视自己的领地,认得所有佃户家的房子,叫得出他们的孩子,抱抱这个,拍拍那个,很亲热很慈祥的模样。“伸手不打笑脸人哩,”赵前向老婆透露心得。他努力做到和颜悦色,但无意间骨子里积攒下一份矜持,说话的口吻居高临下。岳父颇不自在,私下里和老伴说:“这小子太能算计了,忒狂。” 翠儿妊娠反应得厉害,吃啥吐啥,严重时喝凉水都吐,不得已才同意王家接走了王宝林。她心里念想宝林,饭又吃不好,人瘦得脱像,失去了往日皓齿明目的神采。而王宝林被抱回家,没日没夜地哭闹。没法子,王家求人写了几张红纸条,去各处张贴: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吵夜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男人忙,无暇照顾翠儿。翠儿浑身软软的,简直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牵着赵玫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对着野外发呆。 河滩地上,灌木和蒿草密不透风,走近了才发现,看似平缓的草甸子上新草夹着枯草,紧密交织,厚实得钻不进去人。开垦前要放火烧荒。烧荒可不是儿戏,必须联合行动。赵东家亲历亲为,事先叫人在四周打出防火通道,险段设人看护,不然大火一起就不知道烧到哪里去了。熊熊烈火映红天幕,滚滚浓烟席卷河滩,燃烧数日才能熄灭。大地裸露出黝黑的胸膛,空气中散发着焦煳的气息。惊恐的鸟儿发现,天堂正在消失,好在河边松软的水草和柳树丛还在,它们还能够婉转鸣唱。 第三章(3) 赵东家说:“你们好生干吧,秋后顿顿都吃干饭,懒鬼笨蛋才去喝稀粥呢。” 镢头和筒子锹3奋力挥舞,翻起油黑油黑的泥浪,越来越开阔的耕地袒露在蓝天白云之下。靠着牲畜的牵引,勒刀子4划开厚厚的草甸子,两条深痕笔直地伸向远方,仿佛在给绿野画上横格。肥沃的腐质土切开以后,再用筒子锹掀端起大块大块的草泥,翻扣在另一侧。如是,田野上出现了厚大的方垄平台,凸凹相间且整齐划一。这种方垄很宽很阔,相当于正 常的三四条垄台。节气正好,女人屁颠颠地跟在男人后面,踏着宽大的方垄,向细沟里播种大豆、高粱种子,扭着不甚灵便的小脚,一趟盖上泥土,然后再踩上一脚。 赵东家说:“坡岗地也不赖,是种糜子、谷子的好地方哇。” 坡地上生长着楸树、椴树,松树,还有柞树和白桦,蓊蓊郁郁的。缓坡地带是榛子棵、野葡萄和各类灌木组成的阔叶丛林。浓烟滚滚,烈焰腾空,獐狍野鹿四散逃命,野鸡、沙斑鸡和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扑棱楞地飞走,蚂蚱被惊得一群一群地飞起来,像褐绿的雨点,冰凉地溅在脸上手臂上。歇息的时候,人们就去逮哈什蚂,一种黑背红肚皮的林蛙,用苕条穿成一大串儿,烧着吃煮着吃,色香味俱美。开荒占草的人们获得了大自然丰厚的馈赠,后来常用“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来回味那份神奇。 青纱帐遮天蔽日,不知趣的蠓虫围过来嗡嗡不休,远远听见有人瞎哼乱唱,隐约还有女人和狗的声音。黑钙土洋溢着怀孕的声音,无论走到哪儿,都听得到泥土的心跳,高粱棵和大豆秧激动得发抖,浓绿的叶片上滚动着欣喜的泪珠。 第9章 雨后的夜晚,坐在田间地头,会听见高粱苞米嘎巴嘎巴的拔节声。赵东家喜在心头,慨叹:“插根筷子也发芽啊!” 穿过茂盛的青纱帐,柳津河是一条刚刚告别小溪的河流,牟先生说这是东辽河的上流,没准还是个源头呢。牟先生言词肯定:“反正流到大辽河里去!一直流到渤海里去!” 赵前感觉老婆身上也有条河流,那是他生命里另一种源头。翠儿的肚子如膏腴流油的黑土地,一天天地膨胀。赵前一遍遍抚摩光洁的胴体,仿佛行走在垄台之上。他是勤奋的,在黑土地和白肚皮之间耕耘,他信心十足,满怀期待。翠儿枕着丈夫的心跳,倾听那稳健的呼吸,惟如此才能安然而眠。而男人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像熊熊的篝火,兴奋着跳动着,即使长夜也不能使之冷却。作为南沟十方土地的主人,作为西沟、岔路口十几垧散地的拥有者,他赵东家需要也必须沉思谋划。 男人风风火火,翠儿担心他的身体,就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急啥?本来是好心好意,但丈夫听了不舒服,冷下脸来说:“屁话!不急行吗?俺做梦都在盼啊,巴望着荒草甸子快点变成熟地。居家过日子,要是没个盼头,还混个啥劲儿?”赵前霸气与日俱增,对待翠儿有些粗鲁,一不顺心就训斥说:“你娘们家的,瞎操哪门子心啊?”闺女赵玫瑰见了胆战心惊,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从不敢在他面前哭闹。 大黄狗老死了,它的主人也日见衰老,老金常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出神。赵前清楚,岳父是在思念儿子啊。吃饭时,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要等到男人吃完以后才可动筷,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赵前不再吸蛤蟆头旱烟了,怡然自得地叼起了水烟袋。每餐,客客气气地给岳父斟上烫好的烧酒,而后默然对酌。老金一如既往地眯缝着眼睛,伴随着的是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岳父病得不轻,隔段时间,赵前就去大疙瘩抓药。他从不去寿生堂,不喜欢张先生的高傲,他只去德合隆,一来二去的,就和戴先生熟络起来。 中药慢火煎熬,屋里屋外都是苦涩的草药味道。岳母不糊涂,对女儿女婿说:“老头子要完了。” 关里家还是没有动静,赵前摆不脱那份牵挂,惦记给哥嫂捎去的那封信。他第一次写家信,也是唯一的一次,摊开纸却不知如何下笔,写了个开头就止住了。他去找牟先生,说:“别之乎者也的,写出俺的心里话就行。”牟先生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奇*書$网收集整理,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套了封皮。赵前赞叹:“还得是读书人哩。”信里面描述了七八年来的情况,强调日子过得挺好,有房子有地,希望哥嫂来安顿生活,还特意写明他家住老虎窝的南沟。总之,殷殷之情甚切,许多年以后,牟先生的读信声依然在耳。可是直到上冻了,仍不见哥嫂的回信。面对着场院里的大豆高粱,赵前笑不起来,打短工的伙计们暗自嘀咕:“东家这是咋的了?” 二闺女赵冰花尚未满月,老金死了,据说是死于肺痨。得知翠儿又生个闺女,病危中的老金连连摇头,他肚子鼓鼓的,脸色一派蜡黄,大口大口地喘息。戴先生很够朋友,专程从大疙瘩赶来。戴先生冲老金微笑,不慌不忙地号脉下药。临别时拉过赵前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三肿三消,准备铁锹啊。” 赵前一惊,忙问:“您的意思是……?” 戴先生摇头,道:“你看脚肿的?准备后事吧。” 老金咽气前,拉着女婿的手直喘:“这么遭罪,我也活够了,”停了好半天又说:“就是想首志啊。”金首志一走多年,杳无音信,老金想得厉害。此刻,他的手只能握住女婿,狠狠地抓住,不愿松开。赵前感觉到,岳父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 第三章(4) 落雪纷纷,笼罩了南沟,叽叽喳喳的麻雀聚集在房前屋后,见有人来便忽地飞向四面八方。老金的棺材是佟大麻子做的,他是老虎窝的首任木匠。上好的红松板材外面刷着红漆,画些稀奇古怪的图画和题语,给人恍若隔世之感。从这一刻起,二十六岁的赵前开始理解何谓大梦一场。送葬人不算少了,老虎窝一带的家家都来了代表。这些天,牟先生和王德发一直没离开赵家,忙前忙后地帮忙。牟先生提着棉袍在雪窝子里寻了好几个时辰,找了块风水宝地。而赵前深引为遗憾的是,老虎窝尚无喇叭匠,没能为老金雇上一班鼓乐。在女人的哭 声里,灵柩起程了。冻土地坚硬如石,板结的黑土块垒起了坟堆,在白雪的背景里格外醒目。赵前眯缝起眼睛,默默看树林外浑然一色的山峦,内心陡生凄凉寂寥之感。 送走十里八村的亲友,天放晴了。整个冬天,赵家都显得死气沉沉的,赵前不再去老虎窝街里闲扯了,每天陪岳母坐上一阵子。翠儿接连生闺女,丈母娘为此耿耿于怀,好像责任在她似的,念叨:“下回就是小子了。”不觉之间,人常陷入恍惚:“首志首志,你也该回来了吧?” 年关临近,侄子赵成运来了。他衣衫单薄,站在面前,叫赵前呆了又呆。赵成运十七岁,恰好是赵前闯关东的年纪,一看眉眼嘴角就知是赵家苗裔。赵前的心情愈发恶劣,大哥已经死了,嫂子改嫁。大哥是被德国人开枪打死的,死于教堂阻工事件。外面是漫天的大雪,如鹅毛般飞舞,开门关门时会有零星的几片吹进屋里,马上就融化了。赵前坐在炕上,静静地听侄子讲,闷头抽烟。赵成运还太不习惯盘腿坐炕,火炕烫得他不时欠欠屁股。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年货还是要办的。赵前带上侄子去大疙瘩,伙计马二毛赶马爬犁。在赵成运眼里,马二毛的形象很有趣,头顶带有耳扇的毡帽头,一件大襟黑褂子棉袄,年岁不大,却满脸刻着粗细不匀的皱纹,张嘴闭口就是浓重的山东腔。一天到晚老是吭哧吭哧的,总有擤不完的鼻涕。 如今,大疙瘩的街市已有几百户人家了,比老虎窝热闹一些。有小孩在燃放爆竹,“啪”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了缕缕蓝色的硝烟。街市的房子间距很远,家家都有个院套,院子里拴牛马毛驴,一律口喷哈气,披一身雪白的霜花,而牲畜粪便则像朵朵黄艳的花朵绽放。他们三人先去了四海全粮栈,卖掉一车大豆。趁着卸车的工夫,赵前去德合隆小坐片刻,送些豆腐粉条之类礼物,算是登门酬谢。在戴先生处吃过午饭,逛街采买。当赵前买下成匹的布、绸缎时,赵成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想不到叔叔这样阔绰。赵前心里高兴,瞥了眼侄子身上松垮的棉袍,说年年都得有个新样子,不穿件新袄还成?马爬犁轻快地穿街走巷,满载着面粉、布匹、瓦盆、鞭炮、蜡烛等各式各样的年货,赵前还给闺女买了花生、红枣还有拨浪鼓儿。年画自然少不了的,依着翠儿的心意买了幅《麒麟送子》。 残阳映照迢遥的雪路,马爬犁一路犁开雪浪,泛起一道道晶莹的寒光。腊月天短,说黑就黑,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地散去,牛皮靰鞡鞋薄得如纸一般,冻得脚趾头在鞋窝子里面蜷曲。他们不停地磕脚,实在挨不住时,就下车跑上一阵子。赵成运快要冻僵了,叔叔不时推推他,说你可别睡,睡就得冻死啊。为了赶走瞌睡,叔侄闲聊,说些关里家的事情。坚硬的马蹄声敲击冰封的路面,偶尔撩开爬犁楼子上的棉布帘子,看看走到什么地方了,稀疏暗淡的星斗下只有模糊的雪原。赵成运说,光绪皇帝崩驾了,改新年号叫宣统了,叔叔忽然喊声“停!” 借着微弱的星光,叔侄俩站在路边撒尿,转眼就把厚厚的雪壳浇出了大洞。赵前打了个寒战,说爱谁谁吧,过咱自己的日子!马二毛道:“东家说的是呢。”车夫的帽缘和眉毛上都结着雪白霜花的,口中哈气缭绕。赵前笑了,说二毛子你唱一段吧,解解闷。一声清脆的鞭响,歌声便起,赵前拍拍侄子说:“呵呵,不冷了吧?” 猛然听见吁的一声,二毛子勒住了热气腾腾的辕马。定睛一看,爬犁停在了离南沟不远的河边。二毛子说:“有人!”叔侄俩跳下车,俯身再看路上僵卧着一人,快要冻成冰砣了,翻动一下,认出是张猎户。手忙脚乱地抬上爬犁,喂了一口酒,张三呻吟起来:狼——啊——狼。声音骇人,恍恍如呓语,颤颤如割面的寒风。 没走出多远,张猎户就断气了。翌日,赵前唤上几个佃户将他葬了。张猎户给老虎窝留下传奇,在此后的岁月里,每逢大雪天,老人就要讲张三逮狼的故事。最夸张的一段是张三蹲坑,说是秋天的时候,张三选好狼出没的狼道,挖一个四尺长两尺宽的深坑,深坑上方盖着厚木板,木板上事先打两个小碗大小的洞。黑夜来临前,弄个猪崽装到麻袋里去,然后怀抱着麻袋钻进坑里。夜里狼来了,就会听见坑里麻袋中的小猪哼唧。小猪一叫唤,狼馋得流口水,急切围着厚木板打转儿。张三躲在深坑里屏声息气,进洞之前需要检查,身上不能带火镰烟丝之类的东西。狼很狡猾,总担心圈套的存在,便使劲儿地用鼻子嗅。再狡猾的狼也斗不过张三,家养的猪那能不粘人的气味,慢慢地狼就释然了。狼永远也不会去掀开木板,狼所能做的是抓挠木板,并将爪子从洞口探进去。这样就给了张三机会,他会果断地扭住伸进洞来的狼爪子,用绳索牢牢绑住。狼会惊慌失措,拼命挣扎试图解脱,三下两下地另一只爪子也会伸到洞中。张三绑好了狼的两只前爪,满载而归。 第10章 第三章(5) 在徒有其名的老虎窝,狼也销声匿迹了。狼的故事掺入了太多的虚构成分,年代久了,人们竟信以为真。张三也就成了童话的化身,关于他的故事,一茬又一茬的孩子都爱听。老人们说,张三剥的活狼皮特灵验,如遇险情,狼毛会竖起来扎人示警。总之猎户死了,除了故事世代相传以外,人们没感觉缺少了什么。 大清朝已千疮百孔,可盛京围场却日见兴旺,许多地方形成了人烟密集的市井。在东辽 河上游,大疙瘩和老虎窝这两个地方较有规模。为加强吏治,推广农桑,奉天总督许世昌奏请朝廷设置县城。 刚种完地,设治建县的消息不胫而走,猜测和争论随之而来。身为老虎窝区长的牟清惠对此异乎寻常地热心,照理说他有点杞人忧天,即使县城选置如愿以偿,他老牟也做不得县官。瞧他们上下折腾,赵前觉得可笑,还说风凉话,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设置县城应为官定而非民请,但是老牟颇具匹夫有责的气概,连夜挑灯写折子,广引博证,长篇大论:老虎窝乃风水宝地云云。牟先生亢奋着,像吹足了气儿的猪吹巴一样,蹦蹦跳跳滚来滚去,全没了四平八稳的斯文。这日,老牟带一伙人来南沟赵家,见赵前正吆喝伙计盖前院的房子。“老天爷,你还有心思盖房子?”见赵前不吭声,老牟又说:“你得出面争咱这儿做县城!” 赵前觉得读书人迂腐的一面实在滑稽。不光是牟先生,大疙瘩和老虎窝两地的读书人都认定县城选置事关重大,为此各执一词,争吵不休。书生口诛笔伐剑拔弩张,争端愈演愈烈,一时真是鸡飞狗跳墙。读书人的后面还有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呢,设治之争演变到路人之争,君子动口也动手,打得头破血流。 赵前笑眯眯地看伙计们干活,把老牟晒在了一边。赵成运等人赤裸着上身,累得满头大汗。石头打座的地基已经勾勒出房子的平面轮廓,铺上一层草垫子,再扣上一层黄泥,一层隔一层地垒起墙垛来,而草垫子是事先用塔头草编的。赵前不理不睬,任牟先生口若悬河。尾随老牟来的几人,乖觉地挽起裤脚加入赵成运的行列,老牟发现自己愈发人单势微。如今在老虎窝,赵东家可谓财大气粗,无人敢与其争锋。老牟这个恼呀,扯住他吼:“喂,听见没有?” 直到这时,赵前才表态:“俺不操那份闲心!” 牟先生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那就别管。”赵前冷嘲热讽,说:“官家的事情,草民急个啥?” “不管不行啊,”牟先生的倔劲儿上来了,脖筋扭得要蹦突出来,“子孙的福祉岂能不管?!” “县城在哪儿关咱屁事?” “脸面无光,”老牟慷慨激昂状。 赵前大笑不已,心想你一个鸡巴大的区长算个屁,侧过脸来问:“当饭吃?” 牟先生被噎得无话可说,见一群小鸡正在觅食,气得飞起一脚,踢得公鸡母鸡四散奔逃。“你、你,我不和你说了!!” 老牟欲扬长而去,赵前一把拽住,说:“别介,进屋说。” 两地之争日趋白热化,士绅文人不惜互相攻讦。大疙瘩人认为,于老虎窝设治为不祥之兆,说老虎窝的口彩不好,有落入虎口之意。眼见得老虎窝这方处于下风,赵前和牟先生怀揣誊写的文牍,悄悄去了海莲府。由于年代久远,无人记得当时牟先生的文章,文笔如何已无关紧要。其大意是说老虎窝山环水绕,人烟凑集,市井繁华,南北两沟物华天宝,东临猛虎亮西接兔子圈,系龙蟠虎踞之地。倘建城于此,势必虎虎生风,气运非常。赵前去海莲府并不单为了县城选址,隐隐间他觉得该去看看符安。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符安所给予恩惠不止是滴水。他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种地也好,做买卖也好,迟早得和官家照面,见识见识不算是坏事。赵前说,衙门上的事情哪能空手套白狼?要破费破费打点打点才是。牟先生很赞同,说:“理是这个理哩。” 海莲府是长白山脉和松辽大平原之间的重镇,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往北是吉林街,向南经章镇抚顺连接奉天。街上人丁攘攘,赵牟二人先去找当年放荒的符老爷,打算送些粉条黄米之类的礼物。客栈掌柜的认识符安,说他前年冬天冻死在街头,醉酒冻死的。赵前唏嘘良久,吩咐马二毛将粉条黄米拉到集市上卖了。七拐八折的,托人找到了知府师爷,精瘦精瘦的浙江绍兴人,脑后的辫子梳得溜光崭亮。师爷挺冷淡,捻着两绺鲇鱼似的胡须不出声。赵前赶紧递上纹银五十两,还学着读书人的口吻说笑纳啊笑纳啊,心却抽得巴巴的:百八十亩地的收成啊。师爷眼皮儿都没撩,轻描淡写地透露大疙瘩也来过人了,复述一番大疙瘩士绅陈情:一则人丁众多,市井繁华,更兼土地平坦肥沃;二则四水汇集,地处老虎窝下游,河宽水阔;三则素来风调雨顺,不曾旱涝,可保五谷丰登。老牟和赵前听得倒抽冷气,知道白花花的银两算是打了水漂儿。 无功而返的赵前懊恼不已,去海莲府上礼的花销事后由老虎窝各户分摊,但他仍在为自己的贸然出击而后悔。过了几个月,官府的文告来了,说是选定了良辰吉日,验水土以定县城。赵前是老虎窝的知名士绅,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要出席验土仪式。浩浩荡荡的马队打海莲府开来,官道上旌旗招展,烟尘滚滚,马嘶萧萧。检验仪式在两地交界的河口处举行,方圆百十里男女老幼早就闻讯赶来,一时间围了个水泄不通。奉天和海莲府来的官员们端坐在事先临时搭起的看台上,一律花翎顶戴,威风凛凛,看台前伫立两地的士绅名流,个个长袍马褂衣色光鲜。一通锣鼓和排子枪之后,官员先是率众祭拜天地,宣读圣旨和奉天总督的文告,然后宣布遴选县城的规则。听了半天,赵前才明白了是比较大疙瘩和老虎窝的水土。赛会分两轮进行:第一轮,命人先取老虎窝河岸干细沙土一斗,再去大疙瘩河边取一斗,秤量两地土的重量,结果大疙瘩的土比老虎窝重三钱六厘,第一回大疙瘩胜出;第二轮,先用大疙瘩的河水注满一提漏,再取老虎窝之水一提漏,过秤称之,老虎窝水略重大疙瘩一厘。两轮合计,大疙瘩获胜。看台西侧的大疙瘩一带的人欢声雷动,随后就是鞭炮鼓乐声大作,东侧老虎窝一边的哑口无声。 第三章(6) 赵前、老牟等人不知道,设置县城的事终归要由朝廷定夺,而且朝廷同时批准了安城、丰城和鹿城三处县治。奉天军督曾琪、咨商荒务大臣在给朝廷的奏折是这样写道:“安城县拟建老虎窝,后改疙瘩山西侧而置。盖因西流水围内原系叶赫东城,层峦叠嶂、绣壤交接,凭山谷之险以辖四方,有河川之便可畅通途,况风调雨顺、居民已聚……遂改勘城基于疙瘩山下。” 往家转的路上,牟先生忍不住号啕痛哭。哭声是能够传染的,大车小辆载着哭声行驶,像死了爹娘老子似的,路人无不侧目。赵前心烦意乱,呵斥他的车夫马二毛:“快点不行啊?快点!”在颠簸的大车上,无人敢安慰赵东家。当车轱辘激溅起柳津河的水花时,赵前恨恨地说:“操!赶情耍猴了。” 中秋节前一天,大疙瘩正式定名安城县。新县治新景象,可谓百事待兴。安城县隶属奉天省海莲府,下辖九区四保十六社,奉天府派来知县一员、典史一员,首任知县胡康礼到任。时隔不久,赵前等人拴车去了趟县城,一路吹吹打打,以表恭敬之意。老牟和赵前挺现实,认为县官是现管,岂有不尊之理?县衙暂借一大户的院套,胡知县抽空见了他们,客套几句,话题就转到了说勘基定衙等诸事项。知县胸有成竹,谈兴甚健,说县城规划得占五行八卦之数,合阴阳相辅之理,井田县邑,山水相依。还说,署衙待设吏、户、礼、工、刑、兵六房,设了东宁、西寿、北康、南吉四保,眼下刑、兵两房由王哨官统领,其余还空缺着,再就是谈些桑麻农事,全然体察民情之态。论及老牟原来就是老虎窝区区长时,胡知县微微一笑,说老虎窝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说赵乡绅要多多携力啊,一时间老牟和赵前受宠若惊。知县是忙人,老牟知趣地要告退,胡知县拱拱手说不留了。 赵前来县城还有一桩事,为侄儿说亲,便与老牟在街头分手。媒人是德合隆大药房掌柜戴绍庄,即是当年给岳父抓药的那个戴先生。如今德合隆生意兴隆,铺面讲究。戴先生也变得富态,白白胖胖的,一笑满脸都是肉。德合隆大药房门两侧悬挂楹联,木牌黑底金字左边书:虎守杏林春日暖;右面写:龙蟠枯井泉水香。门前两串木幌子下各坠一条木鱼,在风中摆动作响。入得药房,只见戴先生作诊桌子的后墙上挂一对条幅:拨云晴晒药,留月夜烧丹。落座看茶,由于女方家当家的还没来,两人就在药房里闲聊,不觉就说起了商号买卖的规矩。戴绍庄高兴,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规矩,药房也不例外,单单牌匾门脸就有许多讲究。就说木幌子吧,幌子的上头横放一木雕的莲花,下边是四块膏药形的木头方块,白地黑圆中心,其中三块呈对角连缀在一起,另一块由对角中间割开上半块尖朝上,下半块尖朝下,最下部是一只木雕鲤鱼。你问幌子上都啥意思?告诉你吧,上边那朵莲花乃一尘不染之洁物,莲花百害不侵无灾无病;膏药是中药的含义,方块木板五分厚,表示金木水火土五行,边长十二寸代表全年十二个月;下边那个鱼,是说咱是大药店,昼夜开门,呵呵,水里的鱼从来不闭眼。 第11章 你看见没有?我这个药房外面挂俩幌儿,这就是说我的药店是个大门面,不比那些一个幌儿的小药铺。” 赵前佩服得五体投地,大胆说起尚无子嗣的忧虑,问是否有药可求。戴绍庄说,是药三分毒,无疾不用药,生男生女乃与天道相关,《易》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此男女之别也。赵前如坠云里雾里,戴先生又说:“记得古书上有求子之法,说是妇人月信初止后,一、三、五日,值男女旺相日,阳日阳时交合,有子多男。” 这下赵前听懂了,忙问:“可准?” 戴先生手抚下颏,微微一笑,道:“心诚则灵。” 戴先生出面做媒,女方是在东门内刘大车店的闺女。或许是故意的,刘大车来得迟了些。已是晌午时分,三人便去了饭馆。戴先生坐上首,赵前和刘大车对席。店家嗤地点燃了酒盅里的酒烫酒,幽蓝幽蓝的火苗在三人的眼前晃悠。戴先生老家河南开封府,刘大车的老家在山东青州,先说些各自老家的情形,然后戴先生清了清嗓子,来段开场白:“咱老哥几个好不好,得在事儿上见!没谱的事儿戴某人从来不做,你两家算是门当户对,本分人家。” 赵刘二人频频点头,都说俺们信着你戴先生了。戴先生呷了口酒,又说:“当面锣对面鼓,两头的话要挑明。孩子嘛,你们都见了。小子呢,仪表堂堂,打山东过来的,身体好能吃苦。姑娘呢,模样周正,手巧活计好,挺门过日子差不了。” 酒桌的气氛融洽,很快谈妥了所有事项。男方的彩礼足够买两头黄牛,齐整整的礼金当即过给了刘大车。刘大车很高兴,自然无话可说,娶亲的日子定在九月初十。戴先生最后起的收杯酒,说:“亲戚做成了,还有啥挑的?以后你赵大东家来县里,可别忘了到小店坐坐。” 刘大车快言快语:“只要俺亲家来,就请你这个大红媒喝酒哩。” 从安城县回到家,天已经朦朦黑了,金氏还没睡。赵前的心情格外好,把去县里的事和女人细细讲了一遍。侄子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金氏也如释重负,不过她觉得彩礼有些重了,但只是想了想没说什么。男人当家做主,贤惠的女人都知道深浅。夫妻俩临睡前在一起唠些家常,男人兴奋着,说等到成运成了家,就把西沟的两垧散地借给他。女人挺着鼓鼓的肚子,盯着男人看,说:“那,李三子咋办?”当年他们离开西沟时,那片地租给李三子了。 第三章(7) “俺已经够意思了,种了九年还想咋的?”赵前对李三子早就心怀不满,一直交当年定的地租子,一年只有两石。他恨恨地说:“西沟都是好地,咋的也得打三十来石,李三子没心没肺的,连个谢字也没有!” 金氏明白男人的心思,一边吃力地铺被一边劝:“拉倒吧,以后再说。” “一念之仁啊。”赵前脱掉褂子,“那成运咋整?总不能搂着过一辈子吧?”男人的心思是,侄子总归不是儿子,还是不在一起为好,免得以后纠缠不清,又说:“还是别在一处搅马勺吧。” “我看我爹在岔路口的地……”女人像下了很大决心。油灯下,夫妻两个对了下眼神。女人通情达理,主动提议借地给侄子耕种。 灯熄了。外面没有一丝风,月很圆很亮,把赵家大院融进了绵延起伏的银色之中。赵前心存感激地摸着女人的头发,又把戴先生的话讲了一遍,金氏听了惶惑,幽幽地说:“谁知道肚里的这胎是个啥时辰?” 夫妻两个不再言语,静静地听调皮的小虫唧唧鸣唱…… 1嚼奶布:高粱米煮至八分熟,在大人嘴里嚼烂,再用布挤出汁水喂给婴儿。 2抬杆子:旧时火枪的一种,亦称大抬杆。 3筒子锹:特制农具,形状似平头铁锹。 4勒刀子:工具,固定在木杠两端铁制的刀具。 第四章(1) 翠花胡同实在讨厌,这是金首志在此厮混了一年后的想法。这里太过金粉气了,奢侈得叫人眩目,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难堪,囊中羞涩的人不适宜在此久留。街路曲折狭窄,平均一丈来宽,长不足一里,却是吉林最繁华的所在。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两旁鳞次栉比地排满了商号,最有名的要数金店、钟表店和花店。说起翠花胡同的花店,可谓久负盛名,从女人的头饰到居室里的瓶花,以及各色各样的绢花纸花,无不工艺精湛,精巧别致。翠花胡同叫得响的商号有:怡会恒、兴顺好、玉聚昌、玉顺号等等。凭着放山人陈把头的保 荐信,金首志在“玉合盛”花店谋了个差事,名为学徒,实则为烧水扫地站栏柜吆喝生意的伙计。别看掌柜的在客户面前低三下四,见了手下的就气指颐使,有事没事地咆哮不止,仿佛要吃人似的。花店的主顾大部分是女性,金首志一张俊朗的面孔很吸引她们,女人们见了先是惊异,而后都忍不住心跳将他多看几眼。女人们的目光各异,或羞涩或含蓄或放浪,时常做有意无意的一瞥,多半有倾慕的含义在里头,有几位出手阔绰的娘们儿总来店里晃悠,意图很明显,她们都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掌柜的便没来由地吃醋,时常指桑骂槐,老板私下也认为店里有个勾人的年轻人并非坏事。金首志非常怅惘,忍受不了老板阴郁的面孔和刻薄的辱骂,便提出走人。说走就走,非常坚决,他在玉合盛一年算是白干了,一文薪水也没拿到。老板同意了金首志唯一的请求,送他一套刻印的《隋唐演义》。 这是一种舒畅的自由,没有了令人窒息的压抑的自由,走在街头巷尾,全身心地放松。金首志成了无业游民,却满怀秦琼样的期待和程咬金似的勇气。漫无边际地在吉林城里转悠,不觉间来到粮米行。粮米行实际上是一条街的名称,只因为粮栈云集,大家叫得顺嘴。兜里的铜钱越来越少了,却始终没找到活路。他只能住在穷汉店里,客栈内外极其破烂,一长趟的大铺炕,睡满了穷光蛋,当然这样的客栈价钱便宜,每晚只需九文钱。穷汉店很特别,店主按炕的大小做床大被,用滑轮吊在天棚上。晚上,用滑车将被子放下来,盖在住宿人的身上。等到早上天一亮,店伙计就吱吱扭扭地将被子吊起来,众人只好起身,去奔波一天的生计。 粮米行也是个热闹的去处,街上的流民很多,绝大多数是来自鲁冀等省的逃荒者,所以金首志的生意尚可,每天总有代人修书的活计。这条街上有三家司法机构:街道厅、督捕司和八旗推子房,少不得打官司告状的事情,金首志常替人写状纸。于是这条街就出现小小的写字桌,还挂了面小旗,上头写着“代书”两字。路人会看见,桌子后头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四方脸大眼睛,模样很周正,身穿蓝色大褂子,褂子已经洗得发白了,两肘处还打了补丁。不用说,这人就是金首志。书桌的对面是一家叫“泰和真”的粮栈,车马往来,生意兴隆。粮栈的洋门脸很是气派,大玻璃窗铮明透亮,能看见伙计忙碌的身影,能看见掌柜的在吸水烟或者闭目养神。这家粮栈的窗台上摆了几盆月季花,白的粉的还有红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看到它心里就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抓了一下,那花朵娇艳,像温柔的手掌,又仿佛温情的絮语,时常叫金首志感动。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涌动一种念头,这念头便是走进这家粮栈,端坐在玻璃窗里面。这念头时常一闪而过,却强烈如雷电,以至于常常没来由的怅惘。市井里满是喧嚣,街上涌动的是陌生的面孔,仿佛松花江里无尽的浪花,没谁认得他金首志。只有两种人才会理睬他,一是要写字的,二是乞丐。每当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伸出手时,金首志只能无奈地闭上眼睛,装做看不见。 “小先生,写封信吧。”这是略显苍老的声音。金首志睁眼一看,来的是位老者,胡须花白,但眼睛却亮得异乎寻常。 信是写给山东龙口的,内容司空见惯,无外是这边生活尚好勿牵挂,云云。但是金首志察觉到老汉的迟疑,每写上一句都要踌躇半天,觉得老者可能有所顾虑,不便说清。金首志不愿意过多猜测,不急也不多嘴,老头说一句他就写一句,口述得吃力,可纸上的字迹却清秀流畅。停顿的时候,他收住笔,有意无意地抬头看看。老汉的衣着平常,上身土布短褂,下穿紫色灯笼裤,只是一双眼睛深不可测。他有些喜欢这个怪老头了,细心地封好了信封,恭恭敬敬站起身,递了过去,说:“喏,老爷子,好了。” 老者付了钱,客套一声转身走了。金首志诧异,老汉的步履是如此的轻快,那背影迅速消失于攘攘市井之中。 太阳已经落到山后面去了,红霞满天依次呈深红桔红浅红色,远处的垂柳依依倒映在水中,粼粼波光被染得如锦缎般绚烂。暮色悄悄地降临,忙碌的街市渐趋平静,只有少数挑水推车人在走动。金首志依旧立于街边,守望着弯曲的街巷,将自己颀长的影子投映于脚下,那影子又黑又长,看上去极其孤单。清朗的月色下,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白天写信时,怪老头把褡裢“丢”在了字摊上。褡裢沉甸甸的,晃一晃里面发出好听的声音,估摸至少有十来两银子。这些银子足以买到两头牛或者一间半房子,起码不必再住破烂的穷汉店了。手捧沉甸甸的褡裢,他心狂跳不止。夜风掀动衣襟,发出微弱的声响,他再次冷静下来,一想到那深不可测的眼神,猛地打了个寒噤,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 第12章 的确,钱褡裢是老汉故意落下的,他在考察年轻人的品质也在检验自己的眼力。年轻人哪会知道对方的意图,更不知道街对面的粮栈板窗后面,还有人密切地注视他。金首志肚子饿得咕咕直响,但还是站在那里,如一株树。他自己也惶惑,为何要如此固执? 第四章(2) 胡同深处踱出一个黑影,慢慢走近,停下。声音显得亲切:“还没收摊?” 冲着对面的人影,金首志小心地问:“是大叔你吗?” “嗯,不错。”褡裢的失而复得并没有叫老人激动,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还没吃饭吧。” 泰和真粮栈的饭堂光线黯淡,蜡烛若明若暗。金首志的头发浓黑,一条辫子搭在肩头,很帖熨的样子。他吃得有滋有味,咀嚼的间隙露出了很整齐的牙齿,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狼吞虎咽,这是出乎意料的慢条斯理。金首志知道坐在眼前的是非同寻常的老汉,他正在饶有兴致地端详自己。 文静腼腆的金首志出现在泰和真粮栈,名义上也是学徒。窗台上的月季花被金黄的菊花所取代,枝条纤细,勉强支撑着绿嘟噜的骨朵和肥大的花朵,有些颤微微的。粮栈掌柜的姓宋。宋掌柜的整天对伙计吆五喝六,与玉合盛花店老板没啥两样,却对他毕恭毕敬。其实金首志知道,掌柜的并不喜欢他,他畏惧的只是那个神秘的老者,至于他们之间是何种关系,金首志不清楚,也不想多嘴去问。半年过去了,再也没见到那个老头。金首志留在粮栈里抄抄写写,悠闲自在得很,再无了衣食之虞,变得白白净净,举手投足之间隐含了儒雅之风,全无粮米市所应熏染的市侩气。宋掌柜的对他敬畏有加,口口声声小先生小先生地叫着,可心里老犯嘀咕。越是这样,宋掌柜的越是嘘寒问暖,热情礼待,他找来裁缝为金首志裁制了褂衫、鞋袜。从头到脚包装一新的金首志的样子很可笑,宽大的袍子晃晃荡荡的,仿佛挂在了衣架上。店里的伙计见了都笑,笑容含糊又有些暧昧。众人都是敬而远之的神色,甚至悄悄议论戏文里有关驸马的浪漫情节,有人还联想到了陈世美,这就使得金首志如芒在背,不自在了好久。他发现宋掌柜脚上的布袜子是旧的,而他的袜子破了就被人收走了,相比之下奢侈得更叫人不安。有许多次,想问问究竟,但还是克制住了这样的念头。终于,宋掌柜的问他了:“小先生,你认得老东家?” 金首志明白了八分,却不露声色:“啥东家?” “你真有福哦。”宋掌柜的话语酸溜溜的,他舔了舔嘴唇,说:“你咋不拿那褡裢走呢?” 金首志说:“老哥那哪成,谁丢钱不着急上火啊。” 宋掌柜的笑了,笑得极忸怩极嫉妒。一瞬间,金首志想起江边那窑姐粉头的媚态。 泰和真粮栈有许多藏书,一册册靛蓝布面的线装书排在炕柜上头。金首志如饥似渴,时间似乎被文字湮没掉了,剩下的只有起伏的思绪。他读书还是有选择的,《大学》、《中庸》之类的太乏味了,他不会去看的。金首志觉得,读书不该有功利色彩的,读书该是轻松自在的,当然首先要衣食无虞。金首志不为登科入仕,也不重义理之学,他偏好诗赋辞章,讲求经世务时。炕柜上的藏书不断增多,显然是宋掌柜有意安排的。 粮栈的窗台空无一物了,花盆被店里的伙计收走了,堆放在角落里等待春天的来临。苍白的阳光无力消融冰霜,严寒使绿意变成了奢望。日子无聊透顶,转眼间进了腊月,年的气息开始在江城的街巷里流淌。金首志搁下书本,提出了回老家的想法,宋掌柜的惊愕得脸都错位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别、别介,小先生,你想要老哥的命啊。” 金首志想走的念头是真实的,老叫人这样养着太没意思,饱吃饱喝的不和猪一样?他厌倦了,他注定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他不想做一棵植物,动也不动地混日子,年轻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着。宋掌柜的深怕金首志溜掉而脱不了干系,暗中吩咐伙计照看小先生,几乎寸步不离地厮跟着。几天以后,宋掌柜的兴高采烈地来说,“小先生,你和伙计去山里送趟货吧。” “去哪儿?” “夹皮沟。” 别看夹皮沟的名字粗俗不堪,其实绝对是一个大去处。满载着年货的十几辆马爬犁划开雪浪,车队前后都有镖局的人马护卫。山路蜿蜒,罕无人迹,四周是望不尽的高山大岭和森林。朔风凛冽,松涛无垠,走得又冷又乏,于是就有人开唱,唱些浪词粉调逗乐子。这个骑在马上,敞开喉咙唱起了《三请樊梨花》: 洞房春暖烛花开, 得配丁山喜开怀, 梨花新婚遂心愿, 为啥他低头闷坐不揭盖头来? 莫非他嫌咱容貌丑? 莫非他阵前落马头难抬? 我有心上前陪个礼, 新娘子这金口真难开…… 晓行夜宿,足足走了三天。过木其河不远就是夹皮沟地界了,村庄处处,眼见得人烟渐渐稠密,再往里走还有几处街市,烧锅、油坊、粉坊、木匠铺、铁匠炉……还有密密挨挨的地摊货床,人丁攘攘,一派热闹景象。沿途戒备森严,十里八里就有哨卡盘查,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再打闹嬉骂,神情变得肃穆。山环水复,地势果然险要,转过几处山脚,远远望见山窝里的建筑群,高高的围墙和耸立的炮楼,在雪的背景下格外突兀。车马货物停在了院外,金首志被领去见老爷。金首志特别留意到,大门上方的匾额写道:安心务农。两侧的楹联耐人寻味:知命乐天安其田里,服畴食德宜尔子孙。 院落幽深而气派,前后共四个套院,左右另有跨院,四周是青石打坐青砖垒就的高墙,箭楼炮台巍峨。金首志由两位家人陪着,沿着套院里的曲折回廊向前走,瞧着庭院里的皑皑积雪,内心越发的不安。在最后那层院子里,上房灯烛辉煌,有人影晃动,显得神秘异常。 第四章(3) “小先生,请稍侯!”家人将金首志让到了东厢的小客厅里,他们推门离去的时候,金首志发现两人的指关节格外肥大。他想了想,知道这是山里人常见的大骨节病。客厅里无人,金首志四下环视,小客厅里并无太多陈设,沿墙摆几把朱漆桌椅,临窗一铺热炕,正面的中堂很醒目,画的是一只松林月下的猛虎,两边书: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正看得出神,不觉门声响动,回头一看,老者正拎着丝绸马褂的下摆迈进室内。眼前的老者银须飘逸,一派仙风道骨,哪里还有土冒之气?金首志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叫 声:“老爷。” 直到这时,金首志才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端坐八仙桌旁的老者就是代写书信的怪老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严边外,威镇关东的淘金大王。严边外一脸慈祥,笑眯眯的和金首志说话,嘘寒问暖,只是眼神更加幽深。老头子的心情不错,打听金首志的家事,边听边点头。严边外起身之际,吩咐说给小先生安排下处,意味深长地拍拍金首志的肩膀,说:“好生歇息歇息,拿这里当你自个儿的家。” 年关临近,金首志却闲得腻歪,老爷传话说今年的春联就由小先生写了。送笔墨砚台的人是个清秀女子,生得端庄秀丽,叫金首志心慌意乱。这女子毫不羞涩,拿圆溜溜的眼睛直瞄他。最叫他吃惊的是女子的装扮,绿缎短袄外边罩貂皮大氅,脚下是齐膝的马靴,手里拎条马鞭。旁人介绍说,这是三小姐。三小姐挺大方,丢掉马鞭一笑,说:“小先生,你就叫我秀姑好了。”严秀姑周身洋溢着别样的野性,柳眉弯弯,眼睛水汪汪的,一颦一笑自有与众不同的姿色。金首志很快发现,严秀姑放着一双大脚,说话快得像打枪。如此一来,刚刚产生的好感顿时云飞雾散了,惆怅爬上了他的脊梁。红红的对联带着墨香,在屋子里铺陈开来,满室红光。墨香混和着特殊的气味,丝丝缕缕地荡漾开来,叫金首志惶恐不已。怔怔地想了半天,认定那是艾草的味道,他觉得不太舒服。秀姑垂条大辫子,脸腮像刚吐蕊的芍药,显然她在掩饰什么,想用温柔来滋润对方,努力让笑容和鲜红的对联一道去炫亮冷寂。她沉浸在羞涩之中,满足感如燧石般将自己点燃了,她忽然说:“咱爹说你靠得住。” 金首志一惊:“咱爹?” “对呀,就咱爹。”秀姑一脸率真,说:“爹说你这人差不了。”这句话很有些意思在里面,显得很亲很那个了。 “啥差不了?” 秀姑有些嗔怒:“你装糊涂?” 金首志“唔”了一声,手晃了晃,笔下的对联被浓墨濡湿了。 在严秀姑听来,这种含混的声音更感人,更直入心扉。她转而笑了,笑得毫无扭捏之意。她巴巴地等对方说点什么,可金首志缄默无语,只好没话找话:“咱爹说你的字好,还会点儿拳脚呢。” “嗯。”金首志不置可否,内心又是一惊,觉得严边外的眼力非凡。 “金大哥,喜欢骑马吗?”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严秀姑暗想自己真够笨的了。 金首志的初次婚姻是不容置疑的,除了他本人,整个夹皮沟都认定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娶了严边外的千金,无疑于凭空获得了一座金山,而事实上,严边外一家就是开金矿的,至于伐木耕种贸易,区区副业而已。严边外家财之多难以用数字形容,设在吉林街的商号就有七八家之众。 第13章 严边外控制木其河、漂河和桦皮甸子方圆数百里的区域,以夹皮沟为中心,开设了大小金场多处,至少拥有三万公顷的土地,另有林场十余处。经过两代人数十年的经营,下辖四万人口,亦兵亦民,俨然国中之国。按民间传说,北京城里的皇上坐的是金銮殿,而严家坐的就是银銮殿,足见其气魄不凡。严边外一家以夹皮沟为中心拥兵固守,自给自足,渐成松花江上游的一方霸主。内忧外患中的朝廷无可奈何,便由吉林将军派人招安了事,并多次借重严家乡勇剿匪宁边。好在严边外并不惹事生非,朝廷情愿维持现状,因此对严家组织金工挖金一事,不闻不问。在夹皮沟,严边外有生杀予夺之权,当地老百姓说:“严家杀人不走文书,坐地开销。”敢坐银銮殿的严边外,惯常说一不二,儿女婚事理所当然地要凭他的意志。严秀姑对父亲选中的女婿一百个满意,欢天喜地得不得了。她们父女才不在乎金首志的感受呢,老爷子一言九鼎,吐口唾沫就是钉。严边外送给女儿一套宅院和三十垧上等地,另外还有二十抬嫁妆。 娶亲的日子说到就到,二月初十那天是娶亲的“正日子”。新姑爷倒插门,可三媒六证俱全,程序一样不少。初九那天,娘家人送新人到了老金厂舅舅家“打下处”。如果依着严秀姑的意思,她想自己骑马出嫁,那样该多威风?但是她的想法一说出口,就遭到了严边外的痛斥,天底下哪有新人舞枪弄棒的事情?真是荒唐!初十早晨天没亮,接媳妇的大车队到了,新郎金首志身穿鲜服,十字披红地乘车来接新人儿。一路上喇叭喧天,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十里八村大开眼界。许多人看呆了,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马车后面跑,鸡鸣狗叫的热闹。冰雪尚未消融,可初升的太阳把暖意镀在人们的脸上,老金厂一带升腾着喜庆的气息。红袄绿裤的严秀姑,被人搀下披红挂彩的大车,头上蒙着红布,第一脚要踏在事先放好的高粱袋子上。拜天地的桌子上放一方斗,内盛高粱谷子,上插“天地牌”和一杆钩秤,前面摆着贡品若干,取兴旺发达步步高升之意。拜天地后,女人们一股脑地涌向洞房。有位老女人守着洞房门口盘查入门人的属相,凡属相相克忌讳之人禁入。大姑娘小媳妇惊呼乱叫地看新房的布置,抚摸透着油香的被格套1、大板柜,看花花绿绿的被褥。女宾们说说笑笑,用倾羡的口吻逗新娘子:“坐福堆里头啦,嫁个俊小伙。”新娘低头坐在炕上,屁股下坐把扎着红绸的斧子,当时的风俗叫坐福。秀姑梳成高高的发髻,双鬓插满金钗银簪,水晶玛瑙辉映,珠光宝气袭人。 第四章(4) 男人凑在一起等待开筵,识文断字的人一起恭维新房的对联写得好,摇头晃脑念:“不劳鸿雁传尺素,正喜春风入洞房。” “好!好!” “开并蒂德为至宝一生用不尽,结连理心做良田百世耕有余。” “妙极妙极,至理名言啊。” 严边外是一方之主,当然不全受习俗约束,他想参加女儿婚礼,就没人敢阻拦,眉眼间蓄满润泽之色,颇有农人收获般的快意。他和上宾谈论时政,什么长春道第三镇营和小日本鬼子打起来,动了家伙哩。严边外世事洞明,大发宏论,说俄国和日本都是咱的恶邻居,胃口才大着呢,做梦都流口水呢。男人多开荒种地,女人多生儿育女。大家小家和国家都是一个道理,都是在过人场。只要人丁兴旺,就没谁来欺负咱们,大鼻子和小日本也就没办法!所以呀,咱们还得厉兵秣马、整兵习武,以备朝廷不日之需。众人听了猛点头,称赞老爷子说得对。后来话题转到了辽西的匪患,有人说红胡子厉害着呢,郑家屯一带闹得凶啊,整日里的马队绑票,还是咱夹皮沟境内稳哦,风调雨顺,民知礼节,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云云。 二十抬嫁妆令人瞠目结舌。锡蜡台、锡酒壶、锡香炉、锡灯台,各样木盆、木勺、木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梳妆镜,能照出人影哩,还有两个半人高大花瓶,分别插着一只掸子,这掸子是根杏黄色的狐狸尾巴。客人无不咂咂称舌,甚至严边外也觉得不平了。严边外一直用的是泥瓦盆,所以对嫁妆里的一只铜盆特别喜欢,用手弹了弹听清脆回音,铜盆里盛了半下水,一漾一漾的水上面漂着两根白皮葱。“新媳妇用这水洗手有说道哩,生子聪明啊。”被子中间夹着红枣、栗子、花生,“早生立子啊,”七嘴八舌的都是奉承。新房上屋的礼品蔚为壮观,其中尤以道台大人的喜家帐子最为扎眼,那是一对各十二尺的苏州绸缎凌空悬挂;银号、粮栈、当铺等金字招牌,摆放在一只只红木箱上,土布、烧酒不计其数。 吵吵嚷嚷中,金首志挨桌给客人们敬酒,心头竟生怅然。他想到了泰和真的窗前,冰消雪溶的时候,那些艳丽的月季和温婉的菊花是否还能开放? 严秀姑不再遛马打猎了,怀孕以后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举手投足间多了娴静之气。别看平日张牙舞爪的,举止粗犷,其实她心里鬼精鬼精的。丈夫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她苦恼不已。她十分在意金首志的表情,老在揣摩他的心思,想方设法讨他的欢心,就觉得累。金首志不喜欢严秀姑,但表面上一直客客气气,他不言不语,埋头读书。夜晚秉烛,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也照亮了书案上景泰蓝荷花宝瓶,在妻子眼里闪动着冷寂的光泽。岳父听说女婿爱读书,赞赏有加,自认为没看走了眼。岳父认为女婿终归是外姓人,不想让女婿参与家政,特地叫人送来许多书籍以示鼓励。如此一来,金首志更加废寝忘食,读到天昏地暗。 严秀姑不期望丈夫文武全才,只图能对她亲热些。可他对男欢女爱不大热衷,对她的种种暗示或者唠叨都无动于衷,甚至连不耐烦的意思都没有。女人再凶,房事上也无法逞强,她有些孤苦无奈,几次想问男人到底为啥从家里跑出来,一见他不开心的样子,也就罢了,不忍深究。男人呼呼大睡的时候,她就想:难道他故意冷落自己吗?想归想,却又毫无么办法。内心再苦,见了家人还得假意欢笑,一副春风得意的表情。做娘的瞧出了端倪,试探着问问房中的事情,劝女儿说等有孩子就好了,那时男人的心就能拴住了。母亲嘱咐:“别老疯疯癫癫,枪啊棒啊的,学着和男人亲热些。” 严边外一家两代人在刀尖上摸爬滚打,掘金采矿,开荒伐木,免不了和官府斗和草寇斗。铁与血淬造了坚忍,男人女人都有一身好手段,方圆百十里的庄户人家个个会拳脚,人人能征惯战。光绪年间,朝廷于威海卫惨败,旅顺口失陷,日军一路北进至辽中,盛京震动,急招严边外出战。严边外辖家兵数千南下,与日军相逢在辽阳。数仗下来,日寇死伤五百余人,大挫其锐,不得不就此止步。朝廷加封奖赏,严边外名声大噪。从此严氏武装愈发强大,习武之风日盛,家族成员人人鞍马娴熟,个个枪不离手。金首志也热衷于骑马打猎,枪法骑术日见精湛,可以说老婆就是师傅。一年来,小两口整天介日地跑,要么策马飞驰,要么并辔而行,冬天时还会进山打猎,在旁人看来可谓亲密快活。他们几乎跑遍了苇沙河、木其河、漂河等流域,最经常走的路是从老金厂住所去夹皮沟,或者去红石砬子。渐渐地,桦皮甸子附近和山里的人都认得金姑爷,路遇之时,老远就让开道路,行注目礼,并向远去的背影投去景仰的目光。迎着子民仰慕的神色,严秀姑是矜持的,毫不掩饰她的傲慢,虽然她经常把猎物馈赠给路人或者农户。与丈夫的谦和相比,严秀姑显然是怪谲暴躁的,心情不好时,会毫不手软地鞭挞下人。但是严秀姑却害怕丈夫,金首志皱起眉头或者用眼神一瞟就可以阻止女人乖张的性情。秀姑认定自己男人是体面的,不光是脸庞的线条舒展,而且眉毛鼻梁嘴巴搭配得恰倒好处,有一种雕刻般的效果。严秀姑没办法不喜欢他,喜欢得从头到脚,喜欢他身上的汗味,喜欢他忧郁的眼睛,喜欢到恨不得去咬他。严秀姑从来没咬过男人,她时常为自己悲哀,因为男人很少主动碰她。她明白,男人对她不太渴望,像很陌生。只有在醉意朦胧之际,金首志的手才会探过来游弋。这个时候,她极其配合,搂着他的腰,感受他的呼吸,享受他的体温,不觉就陶醉其中,陶醉到迷失了自己,心里想:毕竟是自己男人啊。 第四章(5) 怀孕之身见不得血光之气,只好由着金首志带人外出骑射。严秀姑不怀疑手下人的忠诚,只戒备男人沾花惹草,压根儿就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溜掉。满载而归的丈夫眉宇间是舒缓的,这叫秀姑感到宽慰。金首志还是寡言少语,与以往不同的是常带些吃的东西回家,无非是市镇上的油炸糕或者糖人儿什么的,有点儿像在哄小孩。严秀姑很感激,尽管她在忌口,闻不得油炸糕的油腻味,但还是坚持吃下去,直到恶心得呕吐不止。翻江倒海地吐,简直要把胆汁吐出来,她想把一年多来的所有委屈呕出去。她泼辣惯了,但是这次却泪眼汪汪,不知 道是因为难受还是高兴,反正为男人的细心所感动,她迷糊了:男人到底是细腻呢还是粗心呢? 女人的肚子鼓鼓的,像一肚子的满足和憧憬。她常想叫丈夫把耳朵贴上去,去听胎儿的躁动,猜测是男是女,而后就自顾自地讲话。有一次金首志忽然截住她的话题,说要是生个小子,就起名叫亮子吧,人总得奔着亮堂的地方走。 第14章 秀姑说找郎中看过了,这先生历来看得准,说是男胎。尽管如此,秀姑还是担心生丫头,金首志淡淡地说了句:闺女也有闺女的好处。 夜阑人静,金首志扭过脸去,他厌恶女人的霸道。他心目中的妻子应该是温顺娴静的,而不是舞枪弄棒,可以容忍她的天足,却难以忍受她的张狂。秀姑蛮横野气,虽不至于河东狮吼,但实在缺少女人味。在他看来,秀姑没有一点“三妻四德”的味道,和在她一起太过压抑了。他老是觉得自己是被征服者,时时觉得难受,心里憋屈得慌。秀姑固执惯了,从来不施脂粉,腋窝里就有种艾草的味道,在一起生活得愈久,越是难以忍受。兴奋中的女人不想睡,伸手去扳他的肩膀,她太贪恋丈夫的前胸了,像是命令:“你过来,瞎寻思啥呢?”金首志很不情愿,托词说想家,想得厉害。秀姑很是同情,说随时陪他一起回安城县。金首志沉默良久,说:“没脸见爹娘。” 秀姑也跟着叹气,问:“是我不好吧?” “没。” “那为啥?”秀姑有些警觉了,“咦,你不是想扔了俺娘俩吧?” 金首志一惊,说:“哪能呢。” “你要是没良心,看不宰了你!” 金首志忙岔开话题,道:“没混成人样。” “不挺好的吗?” “是好,白吃白喝。” “啥意思?” “这叫啥出息?秧子货。” “俺是得跟你回家看看,”严秀姑坐起身,认真起来:“你说,是丑媳妇难见公婆吗?” “你不丑。” “那你干啥老躲我?” “唔。” “干脆,把你爹妈接来得了。”秀姑斩钉截铁。 金首志道:“不行!” “那我就去老虎窝。”严秀姑耍起娇来,怀孕中的女人更有资格胡搅蛮缠。肌肤挨着肌肤,但金首志还是觉得女人陌生。日后他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能把肉体和感情分得很清的男人,和严秀姑厮守了这样久却鲜有温情,或者说没多少感觉。对金首志而言,缺乏温情的夫妻关系味同嚼蜡。他不喜欢秀姑,所以极少有过全身心的欢愉,而严秀姑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感受。他想了又想,说:“等你生完吧。” “好吧,不兴耍赖!” 金首志再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心乱如麻。而严秀姑天不知地不知地睡了,睡得酣酣的,一点声息也没有。经过一夜好睡,严秀姑又恢复了常态。早饭后,男人依旧牵马出去了。大门咣当关上之前,秀姑还瞅了丈夫一眼,背影是那样的平静,叫她看着踏实。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这是男人留给她最后的身影。暖洋洋的风在小院里徘徊,夏天真切地停泊在窗前。下人们没有随男主人外出,他们被吩咐劈木柴,劈好的木柴拌子整整齐齐垛起来,散发着好闻的香气。严秀姑临窗摆弄婴儿的衣物,沉湎于憧憬之中,以至昏昏欲睡。布料是精选的,质地很柔软,像温存的絮语,又像袅娜的青烟,让她想到了婴儿细嫩的肌肤。门外的大树上有喜鹊,飞过来飞过去的。毕竟是女人,与生俱来地有种敏感。今天她老是出错,总有一些间隙飘飘忽忽地走神,心里毛茸茸的像长了草。她暗自诧异:有啥地方不对头了? 从老金厂住处到木其河约莫二十里路,不消半个时辰就到,金首志找到了几个江驴子2。马跑的浑身是汗,头左扭右扭的想摆脱缰绳。恐惧感笼罩了金首志,他定了定神,问:“哪位是把头哥们?” “我就是。”一个红脸壮汉应声道:“啥事?” “去趟船厂。” 木把3们摇头,金首志仍有把握:“啥时辰流放?”这是明知故问,他对此处已了若指掌。大青沟的木材顺木其河而下,在临近江口处靠岸过夜,等待翌日漂入松花江。把头说:“瞧你就是富贵身子,怎坐得江排?险的要命哪。” 金首志呵呵一笑,连说不怕,还说他三年前已经流放过一回了,木其河以下的水路好走的很呐。他还说:“再险能险过上边的老恶河?松花江铜帮铁底,七七四十九道哨口,四十七道在上游呢。”金首志的从容,震住了所有人。他掂出一块金疙瘩,于手心里抛了抛,闪动着诱人的弧光:“哥几个分分,够吧?” 第四章(6) 木排在水中漂流,山峦在缓缓后移。过了漂河哨口,金首志的心才渐渐安稳,不再担心有人追赶了,总算逃了出来。排上的时光不总是惊险刺激,这一段水势不同上游,江宽水阔,风平浪静。江驴子们高兴,喝上一碗烧酒,全都来了精神,齐声吼唱“赶河”号子:老恶河呀,十八浪,浪浪打在心坎上。 逼近黑山头,大排抖三抖;把心衔在口,小命攥在手。 哥哥这一走,割掉妹子心头肉;只恨那晚上,稀罕你没个够…… 歌声如诉如泣,叫金首志的泪眼迷蒙了好久。山峰连绵不绝,偶尔看见岸边的村庄,村庄的上面升起袅袅的炊烟。山川沉默,不露声色,而寒暑往来,都在有规律的变幻着。没有谁知道在轮回的季节之中,人究竟丢掉了什么。歌声里,层峦叠嶂被远远地抛向了身后。内疚在金首志内心升腾起来,拂之不去的全是他和严秀姑的往事。一点一点地想心事,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的绝情,后悔没和孩子见上一面。这注定将是一个阴影,这阴影必将吞噬此生。想着想着,不觉眼眶潮湿了,想哭。水势越来越平缓,天上白云悠悠飘荡,岸边青山一一入画,江风舒缓,像柔曼的乐曲。而排上的歌总是凄怆,木把们一首接一首地唱:世上三百六十行,一行一行又一行,没有木把这一行。 三教九流有名次,七十二里排不上。 少小离家闯关东,长白山里做木帮。 春夏离家赶河去,十冬腊月蹲山上。 北风刮掉脚指头,鼻子冻得像大酱。 叫声爹,叫声娘,回家看你没指望。 娘啊娘,回家看你没指望…… 离吉林街还有一天路途,木排停在江边过夜。谁也没想到,红脸把头和金首志悄悄地上岸,溜走了。其实红脸把头早就看穿金首志的身份了,私放严家姑爷,还不是死路一条?这阵子,夹皮沟内外肯定翻了个底儿朝上。红脸把头建议提前上岸,他说:“别去吉林了,说不定人家早在岸边等你呢。”金首志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惊醒了,说:“大哥你领我出山吧?”红脸把头跺跺脚:“反正木头也做够了,俺这就回山东!”金首志原本想回老虎窝,后来一琢磨觉得不妥。凭严边外的势力,早晚得派人去找。好在身上带着几粒金砂,盘缠无虞,就辗转去了宽城子。 1被格套:旧时东北用来放被褥的家具。 2江驴子:放江排工的贬称。 3木把:放江排工。 第五章(1) 初冬的雪细细的,并非想象里的鹅毛大雪,空气中氤氲着特别的气韵。赵前一路走着,任凭颗粒状的落雪扑打在脸上,雪粒儿掉在脖领里凉丝丝的。天色渐暗,雪花密密,于空中旋转着飞舞着,散发出近乎幽蓝的光泽。赵前止住脚步,提了提裤腰,仰脸朝天,张大嘴巴去接空中落下的雪花,犹如孩童般惬意。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之间,十几匹马从雪幕里冲了出来,身后掀起了厚厚的雪尘 。马背上的人穿着各异,有的戴黑缎帽头,有的戴毡子帽头,还有人脑袋上扣着“八块瓦”,但多数人头顶狗皮帽子;他们有的身穿对襟黑夹袄,胸前一排布疙瘩纽襻;有的外罩大棉袍,将棉袍的一角撩起来掖在腰带上。七长八短的一行人,脚下一律打着绑腿,手里绰着家什:短枪、长枪还有打鸟的洋炮1。其中有一位围着狐狸围脖儿,一看便知是打头的,策马过来,略微欠身,开口道:“哥们,去赵家大院怎走?” 马匹跑得大汗淋漓,被勒住了缰绳原地打转,马蹄踢踏,雪地一派凌乱。在这伙胡子眼里,雪地里的汉子相貌不扬,连帽子都没戴,穿家织土布的灰棉袄,胯胯大大的裤裆,腰间还缠了道麻绳。穿戴打扮遢拉,再典型不过的庄稼人。赵前心头雪亮,知道自己碰上了胡子。他从袖管里抽出手来,指点一气:“喏,看见前面那棵大树没有,在大树根底下打右转,捡直走,再有三里来路就是哩。” “谢了。”哗哗哗的马队转瞬消失雪幕之中。 南沟赵家大院被砸窑2了。胡子原打算绑赵前,没想到扑了个空。他们踢开大门,发觉当家人不在。偏巧赶车的马二毛也回自家去了,屋里只有两个女人带孩子,炕上爬一个,炕边站一个小小的女孩,咧嘴想哭又不敢哭。家里的摆设很一般,与预先设想的相差甚远,胡子头觉得扫兴,想不到远道而来却两手空空。狐狸围脖儿伸手揭开了锅盖,大锅里头蒸的是通红的高粱米饭,还有白菜土豆汤。他摇了摇头,吩咐:“翻!”霎时间,翻箱倒柜稀里哗啦,好歹摘下了架新座钟,搜查出二十来两碎银子。狐狸围脖儿气愤得抽了赵金氏一个嘴巴:“妈了臭的,你家咋装的大财主?” 赵金氏又在怀孕,这一巴掌打的可不轻。她捂着脸,眼睛里头漫上一层泪花,说:“大爷,俺家那有啥钱儿呀,净是别人吹着唠的。”惊惧的灯苗上下蹿动着,女人大致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狐狸围脖儿不信,屋里屋外亲自翻了翻,并无金银财宝的迹象。借着灯光,胡子将老金太太和金氏的耳环扯走了,一看是银的不是金坠。有个胡子顺势在金氏的胸脯上摸了一下,女人敢怒不敢言。 第15章 狐狸围脖一脚踹翻了凳子:“真气死我了!金镏子也没有?” 老金太太哆哆嗦嗦地说“呦呦,土地是吃食儿,房子是养老儿,金银是追命的鬼儿,俺们全家也就这点房子地,没金银首饰,也没啥财宝。” “你放屁!你家是老虎窝有名财主,谁不知道?别他妈的拿我当小孩耍!” “真的,俺老婆子说话不带谎儿。” “你家就没个大烟啥的?”胡子们折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很不甘心。 “大兄弟,别、别生气,”老金太太胆子大起来了,她说:“家里的东西,看上啥就随便拿,俺老婆子不拦。” “去你妈的,谁是你的大兄弟!”狐狸围脖手中马鞭子狠狠地一挥,发出了呼呼的声响:“老不死的,你当我们是来要小钱的咋的?!” 赵金氏:“家里只有点粮食,卖粮收租没几个钱儿。” “糊弄谁呀?” 赵金氏解释道:“真的,吃地租不假,还没到年头呢。”赵家募人招垦,免前两年的租金,现钱确实不多。胡子不信:“操,不是埋地下了吧?” 赵金氏委屈,连声道:“没有啊,有点钱都给侄子说媳妇过彩礼了,再就是备房料。” “房料?” “想盖房子。”金氏不像开始时那样害怕,飞快地打量着狐狸围脖,胆子大起来了,说:“大爷,俺妇道人家不说假话。” 狐狸围脖儿生气,骂:“盖那么多房子干屁?真他妈的够土鳖了。” 一个矮胖的汉子说:“大当家的,女人藏黄金和烟土有地方啊。” “哦?”狐狸围脖儿感到诧异,“在哪儿?” “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啊,那玩意儿啥都能藏,嘿嘿。” 胡子们听了哈哈笑起来,狐狸围脖儿冲那人屁股踢了一脚,骂:“牛蹄子上供——就显你爪大?娘们儿那地方也能掏?真他妈的尿性。” 其他胡子七嘴八舌说:“要是压裂子,窟窿多的是嘛。” 狐狸围脖儿显然不耐烦,挥手截断话题,说:“去你妈的,劫财不劫色,耗子洞不乱挖。” 有个胡子威胁道:“快说,不然把房子烧了!” 赵金氏有股火气往上涌:“俺家的地多是不假,不少荒地,一大半都让别人白种,哪来的钱?” “哎呀,带崽的娘们儿还敢嘴硬?”狐狸围脖儿觉得奇怪,又问:“你当家的呢?” 赵金氏迟疑了一下,说:“去,去老虎窝街上了。” 有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过来,这人鼻梁高耸得有些夸张,讲了句黑话:“大当家的,可别底线漏水。” 第五章(2) 狐狸围脖儿点点头,说:“小兔崽子,你他妈的盘子3踩得不准。” 高鼻梁喏喏连声,闪在一旁建议:“那咱吃臭4吧?吃小臭也成。” 胡子在角落里搜寻,连猪圈都没错过,仍一无所获。狐狸围脖儿终于泄气了,说:“你家就这么两破丫头?连个小子也没有?”一把揪住了赵玫瑰,推搡给了刚才的年轻人:“小 郭子,给我看着,别让皮子跑了!”然后抬腿往外走,边走边羞辱女主人:“你他妈的光养丫头,连儿子也不养啊,操个老母鸡还下公蛋呢!” 许多年以后,赵玫瑰牢牢记得被绑票的情形。颠簸的马背仿佛起伏晃动的大船,浓烈的烟草气味笼罩,胡子的一只大手搂住她,叫她丝毫动弹不得。在那风雪交加的夜晚,她不停地哭啊哭,最后嗓子哭哑了。胡子心烦,吓唬她说:“小丫头,再哭撕了你的嘴!”黑夜彻底覆盖了雪原,除了漫天的飞雪就是急促的马蹄声,赵玫瑰的脸蛋冻得麻酥酥的,哭着哭着睡着了。 赵玫瑰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坐在炕边瞅她。赵玫瑰感到特别恐惧,她张张嘴想哭,可是嗓子嘶哑无声,眼泪簌簌又流了出来。“醒了呵,小闺女别哭啦,”老女人和颜悦色地摸摸她的手:“起来吃点儿饭吧。” 胡子们在隔壁饮酒作乐,粗喉咙大嗓门地唱:“西北悬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黑云是白云?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完了都是云……哪位是君,哪位是臣?”乱哄哄中有胡子嚷嚷:“大当家的,明个哪哒子5去乐?” “砸!砸就砸它个一个红窑!” 屋里还有几个肉票,有老有少,都愁眉苦脸的默不作声。只有老女人说话,一边就着马灯做针线活,一边唠叨:“今天砸这个明天砸那个,早晚不等,得砸掉脑袋。”老女人缝袜子的线脚很细密,换线头时碰碰赵玫瑰说:“闺女,给认个针儿吧。”赵玫瑰接过针,将线头在嘴中抿湿了,对准针眼儿穿了进去。老女人就夸奖,闺女好乖乖,长大准是个巧手媳妇哩。赵玫瑰差点笑了,一想到自己处身于陌生的环境,没敢笑,鼻子酸溜溜的还想哭。夜深了,胡子们仍兴奋得不想歇息,借着酒劲过来折腾肉票。他们将肉票吊起来打,打完以后还勒令在地上爬,学猫叫学狗叫学驴叫。胡子们兴高采烈,开怀大笑。胡子喊:“老婆子,该你的了。”赵玫瑰吓得大哭,哭成了声嘶力竭。狐狸围脖儿见状只得作罢,说老婆子今天便宜你了。胡子终于散去,屋子里满是哼叽叽的呻吟,老女人轻轻叹气,拍着赵玫瑰说闺女睡吧睡吧。赵玫瑰身边的老女人,也是被绑来的,因家里无钱来赎,只好给胡子烧水做饭,缝缝补补。赵玫瑰睡不着,睁大眼睛盯头顶上的梁柁。窗外面的雪还在下个不停,有胡子岗哨来回走动,而炕洞子里的柴火噼啪啪燃烧,挂在墙头上的马灯里的火星子不时地爆裂…… 赵前是在胡子离开后才回家的,一同进院子的还有老牟和马二毛等二十余人,众人手里抄着鸟枪洋炮菜刀斧子。听说赵玫瑰叫胡子绑去了,老牟连连跺脚说:“赶紧去报官,官兵一去就连窝……”扭头见赵前的脸色怕人,就改口说:“要不就出钱去赎?” 胡子留下的口信是后天晌午接人,地点在苇子沟河口大柳树底下。一百两银子,少一两就撕票。赵前不声不响地吸着烟袋,耷拉着脑袋想了好阵工夫。烟终于吸完了,也下了决心,他在炕沿上磕打磕打烟袋锅,吩咐马二毛说:“明早,你再去抓头猪。” “啊”老牟听了一怔:“干啥?” 赵前说:“好好答谢人家,人家大老远来的,白跑了一趟,匪路上吃饭的也是朋友。”用意很明显,他想花钱摆平。事实也是这样,既不能经官,更不能和胡子结怨。老牟想了想,赞成说是啊是啊,软弱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 第三天晌午,马二毛赶马车来赎赵玫瑰。胡子果然在柳树下等候,胡子疑心重,将马二毛的眼睛蒙了起来。费些周折,才到了胡子的驻地。其实胡子去南沟砸赵家,只绑回了个小丫头片子,已经不奢望勒索更多的钱财。不想,事主拿来一百两银子,还拉来了一口猪,同时修书一封,措辞甚是客气。胡子头见了大悦,连声称赞赵东家是个讲究人,够朋友,说小丫头也就值五十块,捎带把那老婆子也放了算了。狐狸围脖儿要款待二毛子喝酒,二毛子那肯,忙说要赶路。狐狸围脖儿不食言,立马放人,打发两个崽子送上一程。 马二毛接回了东家的闺女,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马车缓缓地拐上了回老虎窝的官道,车夫爱惜马,任由着马的兴致碎步小跑。很好的太阳斜挂在天上,雪水泥泞,路边高大的杨树树叶飘零,远处的村屯变成了模糊的烟雾…… 赵金氏又生了个闺女,赵前气急败坏,怒吼:“你没完了?啊!” 男人不理金氏母女,家里的气氛格外压抑。丈母娘心上发慌,念叨说得找人算算了。赵前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再娶一房小的。作为老虎窝的首富,作为南沟的主人,他不能容忍老婆接二连三地继续生丫头,他不能接受没有子嗣的结局。赵金氏满怀羞愧,低眉顺眼,痛苦万分,那天胡子砸窑时的嘲讽几乎将她击倒。当母亲劝她去庙上烧香许愿时,她毫不迟疑地顺从了。新落成不久的西大庙是座道观,老虎窝人却称之为“庙”。前殿是关云长殿,泥塑的关老爷像居中正坐,两旁是扛大刀的周仓和关兴、关平;后层大殿乃娘娘殿。跨过高高的门槛,面对安详又冷漠的子孙娘娘,赵金氏一下子就匍匐在地,头磕得叮咚山响,那一刻要她以死换子也会心甘情愿。女人反反复复地说:“给我一个儿子吧,给我一个儿子吧……”过了好久,她才敢仰头去看子孙娘娘。子孙娘娘的塑像不动声色,四个娃娃攀缘在身,左手抱一个,右手领一个,肩头扛一个,背上还背一个,孩子的表情都笑嘻嘻的。赵金氏感觉冥冥中有种力量在操纵人生,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强烈。赵金氏和母亲每逢初一十五都吃素,这份虔诚支撑了她的灵魂,陪伴她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第五章(3) 腊月里天寒地冻,人们在猫冬。老少爷们闲得慌,就去打牌掷色子耍钱。女人们忙着包粘豆包、冻大豆腐,赵家也不例外,伙计的女人都来帮忙,最累人的是用石磨拉黄米面。黄米有大黄米和小黄米之分,粘谷和谷子在外观上相似,粘谷去了皮就是小黄米,大黄米则是由糜子脱皮而成。大黄米的价格要贵些"奇-_-書--*--网-qisuu.",有钱人家用大黄米做粘豆包、粘饼子。粘饽饽都有馅儿,要事先烀好小豆,深红深红的小豆在大锅里热气腾腾,推开房门,白雾般的热气便夺门而出。小豆馅儿包进黄米面中,圆乎乎的是粘豆包,扁圆的是粘饼子,旗人管粘饼子叫努 尔哈赤饼。 第16章 为了防止粘连,将饽饽垫在剪好的苞米叶上面,再齐整整地摆在秫秸盖帘上,然后端到屋外冻上。冻得多了,就把硬得像石头块似的食物装进大缸里。粘饽饽是隆冬里的美食,吃前放在笼屉上蒸透,如果再蘸上糖,那味道的确美极。 这天刚刚烀好一锅小豆,就听院子外人声鼎沸,赵金氏手湿怕冻,就叫马二毛的媳妇去看究竟。二毛子女人回来说来了个摇卦的。哦,算卦的?赵金氏心头一动,不想老太太先发了话:“快,快请来。” 把算卦先生让进里屋,还没落座,老太太就急急地问:“算算我儿子吧。” 算卦先生其貌不扬,干巴巴的瘦小。身穿蓝色土布长袍,外罩皮坎肩,头顶狗皮帽子,背着大铜盘和六爻卦盒,手中的幌儿上书:卦赛武侯。这先生问过生辰八字及姓名,摆了一卦,沉吟片刻才说:“叫金首志的这人命不好。” 老太太字字听个真切,急了:“咋个不好法?” “浮萍无根。” 老女人生气了:“你,你……” 来人不为所动:“英雄盖世,儿女情长,只可惜……” “可惜啥?” “唉,妨女人的主,晚景凄凉。” 老太太糊涂,追问:“啥?妨哪门子女人啊?” 来人放下铜盘,连连摆手说:“茫茫天意,自有定数。” 赵金氏洗净了手,走进上屋来,客客气气地问:“咋称呼先生好?” “都叫我刚八门。” “哦,刚先生,我不说生辰时日,不说心里啥事,可否帮我占上一卦?” 刚八门微微一笑:“三分钱指迷人去路。” “哦,先生尽管放心,我会多给赏钱。” 刚八门再次拨弄铜盘,拨楞着一枚大钱,口中念念有词,好一阵子说:“看相貌,夫人命该富贵,夫人右眉毛中有一痣,当属‘燕子入林,骡马成群’。不过,夫人心有隐忧,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没事。” “夫人是多子多福之人,只是,眼下尚无一男。” 赵金氏并不吃惊,因为赵家无子的事情,老虎窝无人不晓。 “请先生指路。” 刚八门收拾东西,起身要走。他说:“积德前程远,存仁后路宽。多行善事,定有佳音。” 付了赏钱送客,刚八门回身道:“你儿女双全,多子多女。” 赵金氏追问:“几男几女?” 刚八门伸开两个巴掌,晃了晃,起身走了。 接县衙的通知,赵前起个大早随老牟去了县城。胡知县召集各区头目和大户聚会,说海莲、开原等地刁民哄抢“盐局”,还搞什么“反清丈”,清丈土地乃朝廷之要务,“反清丈”就是造反,谁造反就灭谁的九族!胡知县说,小百姓的懂个什么?朝廷再糊涂,也比摆弄土坷拉的圣明;奉天将军素怀仁慈之心,已多加体恤,但对闹事的人决不宽恕。如今流民甚多,严禁囤积居奇哄抬价格,安城县即要减赋减捐,各乡里要广为知晓。胡知县最后还说,各区乡要筹建初等小学堂,区乡务要妥为筹款。县里不留饭,老牟三人寻了家煎饼铺,胡乱吃了几口,便往回转。马爬犁有气无力地走在冰雪路面上,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官府的话最没准哩。”老牟说,他没察觉出赵前心事。 “嗯。” “这头说减捐,那边说筹款,咋都是理。当官的嘴大,嘴大惹不起。” 一只火红的狐狸在马前横越而过,眨眼就蹿进了雪原深处,惊慌失措的样子。赵前拽了牟先生一把,说:“下车走走吧。” 避开车夫,赵前才说:“有个事儿和你核计核计,俺想讨个二房。” “啊?”牟先生的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妥不妥。” 拉爬犁的骡马不时前蹄打滑儿,踢踢踏踏地走在前面。老牟又说:“还不到三十呢,慌个啥?” 赵前把目光投向远方,天尽头还是白茫茫的山峦雪原。冬阳惨淡,乌鸦呱呱叫着掠过旷野,在灰白的天际上渐行渐远,留下几个黑点直至消失。他说:“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还是再等等吧。” “要是……” “别忘了你岳父啊。”牟先生打断了赵前的假设,不再理他,跑几步跳上了爬犁。 黑灯瞎火地赶到家,赵金氏正在灯下等他,锅里还冒着热气,饭菜一直热着。两盅酒进肚,前胸后背暖和起来了,赵前抬头见老婆目不转睛地看他,皱了皱眉说:“你看啥?” “我命中有五儿五女。” “谁说的?” “刚八门。” 第五章(4) “啊,刚八门来了?”赵前大吃一惊,连说奇怪奇怪。刚八门可谓大名鼎鼎,卦算得准,从奉天到海莲府无出其右者。县府衙门里的人经常找刚八门摇卦,听说连胡子都找他算卦呢。这个刚八门会顶风冒雪来南沟?难道是老牟搞的鬼?想想又不像。他仿佛看见了一双幽深的眼睛,后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问:“他说啥没有?” “叫你多做善事。” 刚八门看穿俺的心思了,赵前暗想,叹了口气,道:“翠儿,这些天俺琢磨想再讨一房。” 女人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张了张嘴,但是没出声。男人说:“这是说俺不能有歪心思。”顿了一下又说:“要是真的娶了房小的,乡里乡亲的还不骂死俺?” “那你……?” “不了,睡觉!”油灯的火苗闪动,偶尔劈啪响动,赵金氏低声啜泣。赵前想起十年前新婚的夜晚,款款扳起了老婆的肩膀,那肩膀软软的。 宣统三年春,历史走到了又一处路口。恐慌像强劲的开河风刮遍了莽原,谣言四起,沸沸扬扬,说得有鼻子有眼:老毛子和东洋人还要打仗。七八年前老毛子和小鬼子开仗的情形,老住户仍记忆犹新。牟先生对着庄稼汉不屑:“那是日俄战争哩,现在老毛子在中长路北面呢。”隔了几天,老牟被吆唤到县上去了,带回来了消息,说是奉天府辟谣,日俄再夺东三省之传闻纯系无稽之谈,散布谣言者严惩不贷。 两年前,因刚八门的一卦,赵前做了两桩善事:一是在西河套上修了座木桥,人称赵家桥也唤做西大桥,便捷了老虎窝人出入;二是舍出一块四亩荒地做公共坟场。西大庙的西侧是南、北两条河套的汇合处,隔着官道就是一处慢坡,赵前是这慢坡地理所当然的主人。随着人口不断增多,山东直隶热河逃荒来的许多穷苦人家死了人无处安葬,赵大东家舍出的这块坡地成为了老虎窝无产者公共墓地。善举一出,立即引起轰动并迅速地传遍了安城县的大小角落,好善乐施的赵东家再次成为了知名人物。声名远扬的赵财主平静地接受乡里的赞誉,但是心中的不安却日益强烈。男人之间的情谊靠的是彼此理解,和牟先生在一起时,他的忧虑完全流露出来:“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老牟紧盯住赵前的嘴唇,说:“我知道你咋想的。” 赵前点头,说:“俺寻思修个围子。” 老牟说:“我也这么想过,该修。” 赵前又说:“俺还想,好好盖套宅院。” “在南沟?” “不,在老虎窝。” 老牟很吃惊:“南沟不是住的好好的吗?” “还好?”赵前仰头看房梁上结满灰尘的蜘蛛网,说:“好咋让胡子给砸了窑?” 赵前穷怕了,对财产深怀渴望,他不满足于种地收租,日夜盘算不休:将来在小街开商号准有赚头。他是想到就做的人,不露声色地在小镇买了块地皮。作为代价,卖掉了西沟的零星耕地,租地十一年的李三子全家瞬间就没了生计,哭哭啼啼找上门来。赵东家并不怜悯,却装出很无奈的样子说:“去年的收成不好,家里等着吃饭的人多啊,俺也难哪。”毕竟不是只身闯关东的毛头小伙子了,历练使他游刃有余,接人待物上有些章法。尽管内心厌烦,还是好言安抚,并将北沟的两垧坡地租给了李三子,地租和西沟的河滩地同价,年租两石小米。李三子和女人深感失望,又不得不表达了感激之情。 李三子不满,一出门就恨恨地骂:“妈了个臭屄,笑面虎!” 骂声传到了赵东家的耳里,愈发笑得从容不迫,他可不想和李三子一般见识。就整个老虎窝而言,赵东家获取的赞誉远多于诋毁,个别人的不满没有共鸣。 刚种完地,牟先生就召集起老虎窝镇各户,商议新建土围子。老牟现在的官名是村长了,村长当然也是官,当然有权利行使公务。老牟号召说: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插起招军旗,就有送粮人。赵东家开口就捐出纹银五十两,相当于整个工程的三成费用,牟先生和佟大麻子等六家商户各捐了五两,其余所需费用由全村百十户人家均摊,小门小户的人家心里嘀咕:咱也不怕抢啊。抱怨之声暗暗涌动,老牟便和赵前商议,赵东家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有自个儿情愿出血的?” 从场面上看,老虎窝确实一呼百应,人们仰牟赵之鼻息,不敢不遵。老牟是总管,木匠佟大麻子领工,马二毛的老婆带几个老娘们儿负责做饭。从夏忙到冬,蔚为壮观的土围子才告落成。土围墙石头地基,草辫子裹黄泥垒墙,厚两丈七高两丈一尺,围子四角各设炮台一座,内置抬枪火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留城门洞一处,楸子木大门。为防止胡子爬墙,外墙根儿堆满了柳树茅子和蒺藜,还在东西城墙间拉挂铁丝,上面悬挂白纱灯笼,夜幕降临时,着人来回拉动。 第17章 灯笼缓缓移动,照亮了老虎窝的夜晚,给了居民们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因公务繁忙,胡知县没能来老虎窝参加围城落成典礼,老牟等人深以为遗憾,但是胡知县对老虎窝的壮举赞赏有加,特地题写了牌匾,派人专程送来。上书:威虎寨。老虎窝免不得披红挂绿,吹吹打打,极为隆重地将之高悬于南门之上。如此一来,安城县各村掀起了筹备筑墙的热潮,一时间来观摩的人士络绎不绝,老牟等人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 第五章(5) 老虎窝的风光只是昙花一现。有消息传来,说南边闹事了,大清的江山要完了,领头的叫啥孙中山的革命党。题写匾额的胡知县躲得无影无踪,人们以错综复杂的心情观望着议论着。进了腊月,县城来了新的县官,是奉天军政府派来的。新县令召集各乡士绅说:“革命成功了,以后不兴叫官称,啥知县不知县的。叫名字就行了,兄弟姓林名森。”林森的新政从剪发开始,他说:辫发乃满清迫汉悉从腥膻之恶俗。还说按关东大都督蓝天蔚的指令,剪发实乃第一要务,谁不剪辫子谁就别走出县城。原来县衙门首的黄龙旗早被撕成了布条,李 哨官等人用来打了绑腿。老牟见面打招呼,李哨官纠正他道:“没有哨官了,叫兄弟队长吧。”城里体面人都是短发了,老牟也剪掉了辫子,光头怪物似的回了老虎窝,同时带回县政府的告示。告示云: 我祖我宗,本无辫发,满人凌虐,肆其残杀。勒蓄豚尾,时三百年。下侪狗彘,腾笑咎国,即在内地,亦多不便。累赘污浊,油垢满肩。今我中华,次第光复,所有发辫,除去宜速。父老兄弟,请莫狐疑,剪除净尽,正此时期。况乎满廷,亦知其恶,曾下伪谕,劝人剃却。何恩何爱,尚拖此尾?半人半畜,何得为美?奴隶性根,最不足取,大同主义,原属善举。切莫观望,切勿因循,听我良言,咸与维新。 在疑惑之中,老少爷们把目光齐齐地盯在赵东家的后脑勺上。赵前思谋了一晚,作出两个决定:一是吩咐老婆给玫瑰、冰花放足,面对金氏的讶疑,说找不到婆家就不找吧;二是吆唤剃头匠上门,剪断了自己的辫子。老虎窝汉子们这才疑虑着剪了辫子,但都觉得脑后直冒凉气,后背空荡荡的,连走路都觉得不自在。马二毛解开辫子,披头散发地来找东家:“俺不剪,这样总成吧?” 赵东家哈哈一笑:“瞅你那个熊样!”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老虎窝再次从冰雪中走出来。大雁和白鹤鼓动着湿润的南风,用清亮的歌喉欢唱北上,赵前的心也像花蕾似的酥软了。当气势不凡的土围子环绕老虎窝的时候,当各家轮流打更的木梆子响起来的时候,当朗朗的红日照耀袅袅炊烟的时候,赵东家就认定自己很了不起。他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可是他老是做梦,梦里面全是从前的苦日子,这使得他心虚气短,老是没来由地担心家产,担心某一天吃不上饭。但是在农户面前,他赵东家还是信心十足的,他会冲着田间劳作的庄稼汉子施以微笑,极其亲热地嘱咐道:“好好弄啊。”有人背后骂他笑面虎是有道理的,挨骂又能怎样?他赵前大度着呢,他正雄心勃勃地实施预定计划,走着瞧吧,好事情在前面等他呢。 盖房子需要正经八本地筹划,赵前跑了海莲、安城县观摩,反复权衡再三后,新宅院的设计才算有了模样。自然要请老牟参谋参谋,老牟却不谈正题,却说:“阔财主,你换个银的吧。”赵前愣了下才搞清楚,原来老牟让他换个银质的水烟壶。赵前莞尔一笑,说还换啥换?明天就改抽洋烟卷儿。 材料准备很是重要,赵前采买的是王德发砖窑的产品,青砖黑瓦。见了堆积如山的房料,赵金氏才知道男人的打算,她简直要晕过去了,说:“老天,够住就得了呗,你钱多烧的咋的?”女人觉得,三进大院套二十六间房子的计划实在太离谱了。赵前认为老婆鼠目寸光,叼着“粉刀”牌洋烟卷儿,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训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男人还说,房子多不咬手,谁知道以后开不开粉坊、油榨、烧锅?你生他个十男八女的,还有子子孙孙呢?哪个不等着房子住? 金氏闻言心服口服,连忙自责说:“俺妇道人家,看不了那么远的。” 新的赵家大院隆重开工了。老虎窝的老少爷们乐意帮忙,单就是饭菜就足够吸引人的,猪肉炖粉条高粱米豆干饭,管够造! 新的赵家大院屹立在老虎窝东北角,确实非同凡响。宅院外头是一圈高大的青砖墙,正南居中是朱红色的大门楼,进了大门迎面是一幢花墙,花墙上是一巨大的“福”字。绕过花墙的左右便是平整的青砖甬路,前院正面是清堂瓦舍的五间正房,这五间房是整个大院的主建筑,举架高于其他房子,甬道边和正房窗前有花池栽花种草。正房是石头打坐的青砖墙,房梁及门窗采用了清一色的好松木材料。赵家大院房子的窗户与众不同,花格窗宽大分为上下两扇,这上下窗扇都能够摘下来,便于夏季通风和维修,格子窗的外头糊着油浸毛头纸,下扇花格窗中央镶嵌着一大块玻璃,因采光较好,屋子里显得格外亮堂。前院左右两侧是厢房各四间,赵东家打算东厢房做灶房,西厢房拟留做给客人或者孩子大了住。中院是伙计们住的地方,相当宽敞,停放十挂大车绰绰有余。正房也是五间,伙计和短工在此居住,伙计们做饭吃饭的伙房和饭堂都在此处。这里的东西厢房各是四间,东侧是马厩和存放杂货的仓库,西厢则放些农具、马具、磨具之类的东西,靠西墙的北角是厕所,紧邻则是一处猪圈。在土城墙和大院之间专门留下了胡同,主要的作用是大车道,以便粮草车马能够出入中院。从中院出来顺着胡同再向里走,还有一处大门,这个院子是后院也是粮库,共有四个粮囤和两个苞米楼子6,收来的地租存放于此,紧靠着北城墙,整齐地垛着几个柴禾垛。 第五章(6) 赵东家十分欣赏自己的杰作,突兀挺立的大院套仿佛气宇轩昂的城堡,雄踞于老虎窝小镇。他常沿着院墙徜徉品味,喜欢深宅大院的威仪,自感不负老虎窝的威名。赵前的机深鲜人能及,思虑很是周全。前中后三个院套构成了相互呼应的整体,但这三个院子又是相对独立的,既联系相通又互不干扰。前院正房中央留了一处小门,由此可以通往中院,而中院的房子中间也留有小门,平时小门都锁着,需要的时候,主人可以很方便地进出。值得一提的是东侧走大车的胡同,看似简单实则深思熟虑。别看东城墙以下都是赵家的宅院,可如果完全圈到自己院子里来,马车出入就十分困难,而且东城墙遮挡了阳光。更主要的是,赵东家为东北角的炮台留出了通道,要是遇上胡子围城打仗,兵慌马乱的不会在自家院里闹腾。俗话说炕热屋子暖,冬天烧炕取暖是个大问题。赵东家觉得,伙计们住的屋子不宜使用炭火盆,就安排砌了道火墙,于进门处搭建了地炉子,屋子空地上砌一道四尺来高的空心墙。地炉子生火,烟火经火墙走顺烟筒排出,伙计们的屋里就暖和多了。前院正房是赵前夫妇起居的地方,除了烧炕以外,还设有“洋炉子”。说起“洋炉子”还是前年冬去德合隆时看到的,见赵前喜欢,戴先生索性买了个送他。洋炉子虽是铁铸,样子却不失精巧,炉火燃烧会发出呼呼的响声,连炉盖都烧得通红。 赵金氏又要临产,算算日子,几乎和侄媳妇同时。赵成运媳妇生的是第二胎,头一胎“七天疯”没立住,而赵金氏的肚皮歇了整二年。两个女人重整旗鼓,既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快临盆的时候,赵金氏打发人去西沟把王二虎领来。王宝林生得虎头虎脑,很讨大家的喜欢。他来赵家具有象征意味,为的是给婶子送点儿喜气。贪玩加上好吃好喝的撑着,二虎天天夜里尿炕。赵金氏乐得把尿得圈套圈的褥子拿出来晾晒,仿佛值得炫耀的旗帜。王宝林羞愧难当,玫瑰姐姐和冰花都叫他“尿炕精”,连咿呀学语中的三丫头赵百合也笑嘻嘻的。太刺激人了,赵家的女孩子们齐喊:王二虎尿炕精,屁股蛋子热腾腾……王宝林不甘示弱,跺脚大叫:你大嫂,上南园,摘豆角。 一筐豆角没摘了,肚子疼,往家跑,掀炕席,铺垫草,一下养个大胖小,都比丫头好,你说好不好?” “好!太好了!”孩子们回头一看是赵前,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赵前还称赞说:“瞅瞅,到底是带把儿的! 马二毛的媳妇弄来了偏方,煎服猪吹巴,专治小孩尿炕。王宝林不再尿炕了,赵金氏也终于产下了男孩。这是迟到的快慰,这是长舒一口气的轻松,老金太太扬眉吐气,语气严厉地督促二毛子媳妇卢氏烧水做饭。二毛子给赵家赶车,但媳妇并不是赵家的雇工,她是特意来帮忙的。老太太决定亲自伺候女儿的月子,颐指气使地训斥二毛子媳妇:“你咋总毛手毛脚的?” 隔了一天,赵成运媳妇也生了个儿子,实在是双喜临门,赵前不禁喜形于色。伏天辣辣的阳光将窗户纸儿烤得焦黄,蜜蜂和苍蝇快活地从敞开的窗口飞进飞出,赵前盘腿坐炕,眯缝起眼睛,听小儿的哭闹,他感觉这是世间最动听的音乐。趿拉鞋出去,前院新移栽的刺玫开得粉红一片,田间地头绿肥发酵的气息随风而来。他说:“满月时摆上几桌!” 豪雨如注,赵家办酒席的打算被冲得一干二净。 第18章 赵前对老婆说:“二虎不尿炕了,老天爷咋尿个没完了?”话音未落,一个闪亮的霹雳响起,闪电照得赵金氏的乳房和脸蛋一派青绿,根本来不及做出惊悸的表情。巨雷震得男人耳朵嗡嗡直响,好久他才听见儿子的哭声。赵金氏赶紧去奶孩子,说:“别瞎说,老天长眼啊!” 房后的大杨树被雷击成两半,叫人毛骨悚然。肆虐的洪水漫过柳津河,漫进了苞米地,淹没了豆子地,庄稼地正一块一块地坍塌。闪电光里,河水显现出气吞山河的气概,载着一堆堆混黄蓬松的泡沫急速推进,水面上漂浮着土豆秧高粱秸秆以及树木,还有死猪死狗。土围子的东北方是河套的转弯处,眼看着河水漫堤,涌入东门,土墙开始出现裂缝。聚拢而来的男人们把目光投向了村长老牟和赵前,有人手指哆嗦着想点燃旱烟,大雨似乎要制止人们所有的企图,淋湿了洋火和所有的东西。老牟慌神了,说赵东家你发话吧。赵前大喊:“都去我家拿草袋子去,二毛子你领人装土,佟麻子你带人堵城门!”汉子们拼命了,用草包抵挡洪水,加固城墙。老虎窝的爷们不都是好汉,也有想溜的主,赵前怒骂:“谁没有老婆孩子?!”李三子当即被罚跪,跪倒在路边示众,老牟发狠说:“谁再跑就打死谁!”女人们也行动起来,在赵家大院烧水做饭,一路小跑地送往东门。 苦苦支撑两天一夜之后,雨歇了,洪水慢慢退了下去。老虎窝保住了,没倒一间房子,没死一个人。而城墙外的庄稼全都毁了,休息过来的男人们挽起裤脚,踏着淤泥,去拖上游冲下来的死猪死马死牛羊。老虎窝人心存庆幸,一边翻晒雨水淋湿的粮食衣物,一边感慨:“好险!亏了有主心骨。”老牟和赵前也忙,领着一伙筹划修复土围子,众人指着河道的转弯处说:“这是祸害哩。” 第五章(7) 老牟下了决心,说:“这弯弯肠子,得取直。” 夏秋之际,老虎窝很忙碌,没了往年挂锄时的休闲。许多耕地绝收,补种的秋白菜倒多的是,可总不能当饭吃吧?水灾之后出现了瘟病,瘟鸡瘟鸭瘟鹅,不出数日,没有哪只家禽能够幸免。没有鸡鸣的早晨是空寂的,炊烟有气无力地飘散,街上也少有行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伴当来敲赵家的大门,听口音便知是南方人,这人说:(奇.书.网-整.理.提.供)“鄙人姓霍,过路此地,夜来欲借宿安身,不知可否?”来人约莫三十六七岁,身穿长袍,气度不凡,赵前热情招待,陪客人吃饭。酒喝得投缘,霍先生的情绪高涨起来,连连拍手:“赵老弟,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啊。” 宾主投缘,不觉由稼樯农事便聊到了时政,赵前才知道国号改了,知道了《临时约法》、五色旗,孙文、袁世凯,等等。他听得愣眉愣眼的,连问霍先生何方高人?霍先生说,他原本是同盟会会员,现今是堂堂正正的中华民国公民!说到新订立的《俄蒙协约》时,霍先生激愤地猛拍桌子,震得豆油灯火花一闪,灭了。黑暗中,歌声叫人肝肠欲碎:辽东半岛风云紧强俄未撤兵呜呼东三省第二波兰错铸成哥萨克队肆蹂躏户无鸡犬宁日本三岛起雄心新仇旧恨并面对连樯进黄金山外炮声声俄败何喜日胜何欣同胞何日醒同胞何日醒? 直至歌声毕,赵前才想起重新点燃油灯。如豆的灯火里,霍先生已泪花闪闪,主客无语良久。来人是非同小可,赵前请他为儿子起个名字。霍先生并不推辞,问清了赵公子该范“成”字时,说:“恭敬不如从命,男儿理当为国之栋梁,泱泱大国属我中华,就叫赵成华吧——成就华夏!”说得兴起,讨来纸墨,龙飞凤舞题写《民国二年初冬霍俊声书赠赵乡绅》诗一首。酒至深夜方散,赵前仍激动难抑,对老婆说你看读书人净琢磨国家大事。赵前不知道,霍俊声是新任知事7,去安城接替林森的。赵前不乏结交权贵的敏感,特地吩咐马二毛赶车送霍先生去县城。霍俊声拱手道:“以后安城县见,一饭之恩容当后报。” 老牟来找赵前,说老虎窝得有虎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是。两人核计一番,认为酒席该办,让日子沾点儿喜气。满月酒改成了百日宴,赵前宣布:“老少爷们,今年遭了灾,租子尽量交吧,实在不行就改明年。”话音一落,满场欢腾。专程赶来的戴先生击掌称快,“谁去城里抓药我打折。”有人不认得戴先生,老牟生气,眼睛睁得溜圆,就好像不知道扁鹊华佗似的,说:“安城县有名的大夫啊,要论诊病是一戴二张,一戴是德合隆的戴绍庄,二张乃是寿生堂的张作霖。戴先生内外皆长乃杏林世家,而那个张先生内科造颇深,尤以妇科拿手。” 赵前想了想说:“俺认识他,傲了吧唧的张先生。” 有人诧异:“咋和辽西的匪首一个名字?” 老牟说:“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海的去了。”还纠正道:“啥匪首,人家现在是二十七师师长。” 赵前说:“对呀对呀,也叫张作霖。” 1洋炮:长柄火枪,填充火药,发射糜弹。 2砸窑:土匪黑话,指打大户吃绑票。 3踩盘子:土匪黑话,意为行动前的侦察、打探。 4吃臭:土匪黑话,绑票之意。 5哒子:土匪黑话,即哪里。 6苞米楼子:状如简易的高脚楼,有棚遮雨,四周通风,用来储存玉米穗。 7知事:民国初年的官称,等同知县、县长。 第六章(1) 霍俊声接任安城县知事。他曾留学东洋,毕业于京都帝大,风流倜傥,见过世面。新知事不急于结识士绅,微服出巡,体验风土民情。逛市场进胡同,得知肉铺一日能卖四口猪,查看民居民宅,得知家家宽宅大院,五天光景便搞清了县城的大概。商号店铺多为冀人所开,买卖金银首饰、布匹绸缎、日用百货;豫人熟知药理性味专营药店,城中已有大小药铺数家;山东人无所不做,摊煎饼做豆腐种菜打铁挑水出力气。新知事喜好炫耀,到处题写楹联,县城的各商号均以知事墨宝为荣。赵成运的岳丈刘大车得到了这样的句子:“孟尝夫子店 ,千里客来投。”刘大车脸上有光,新做了个大箩圈挂在门前的幌杆上,夜来挑灯高悬,直把霍知事的题词映照得熠熠生辉。 这天,霍知事散步至避静之处,忽见人来人往,莺声浪语。有人告之曰,此地唤做“三趟房”。三趟房乃烟花柳巷,一溜儿三趟连脊的草坯房,城里人管这里的女人叫半掩门子1。霍知事寻思良久,走进胡同深处。半掩门子们不认得啥知事不知事的,媚眼纷飞,勾引他去温柔。霍知事家眷不在身边,人空得厉害,有些按捺不住,差一点儿失身。隔了数日,霍知事吩咐翻修通往三趟房的街路,他对三趟房的简陋深为不满,对半掩门子们的低劣颇感遗憾。见身边人目瞪口呆,霍知事不屑,说:“鄙人东瀛留学,狎妓之风颇为高雅。”言外之意是你们这帮人能懂个什么,幕僚本想说淫乃万恶之首,一看县知事的脸色便缄口不言。说归说,妓院毕竟是拿不到台面上的龌龊之事,霍知事不好明挑真做,知事大人的想法就是政府的态度,这个道理手下人都懂。县议会有几个不知趣的老朽,指桑骂槐多加非议,可是他们左右不了局势。政府默许扶持,三趟房的生意愈发火爆。大兴土木,不出数月,就有了“双喜堂”、“玉春堂”等多家妓馆,一时间,夜夜笙歌、日日酒肉,海莲、昌图等地富贾名士纷纷涌来。三趟房声名大震,而丝绸铺、首饰店、饭馆客栈连成了一片。越来越多的移民涌入安城县,商家字号无不吹气般地兴旺起来。 身处老虎窝的赵东家忿忿不平,说:“这个知县净扯鸡巴蛋!”他甚至后悔,咋叫这个不正经的人给儿子起名呢?老牟神秘兮兮地问赵前,说:“去三趟房没有?” “以后不许和俺说这个!”赵东家怒气冲冲。老牟的职务改叫村长了,赵财主的态度实属不敬。村长好歹也是官家的人,老牟相当不快,撇嘴道:“装啥正经!县里头的窑子都登了名簿,官家按人头收取花捐。” 各方微词并未撼动霍知事的雄心,他组织修整街巷,核发街基地号,每号七丈宽十五丈长,每号收费十五块大洋。按照奉天省的命令,取消围场驿站的文报所,成立了县邮政分局。亲自撰写《乡规》:严禁女子缠足,已经缠足的一律放足,发现再给女子缠足者责打五十皮鞭;明令各家各户打井,严禁饮用河水;骡马归圈鸡禽上架,不得散养乱放;每家必须修建厕所,禁止随处大小便……筹备开设官立小学校,等等。霍知事忙得不亦乐乎,而五百里外的奉天城的局势起伏跌宕,有幕僚提醒他:是不是去奉天走动走动?霍知事长叹:“是该卸职归田了。” 霍俊声聪明一世,在危机面前却束手无策,无计抽身。担忧之余,仍怡情于山水,怅望寥茫的天空。霍知事特意考证过疙瘩山,推断康熙、乾隆均巡幸于此。他读过《清史稿.圣祖本纪》,记得《经叶赫废城》中有这样的句子:断垒新生草,空城尚野花,翠微今日幸,谷口动明笳。 暮春的傍晚,霍俊声再次登上疙瘩山眺望,山下是膏腴初垦的土地,东辽河蜿蜒西去,在夕阳下泛起粼粼细波,依稀可见有渡口处的点点木筏。不觉来到了一处古井旁,投石以闻深幽。井台石阶斑驳可知年代久远矣,而四周百草生香,飞红点翠。 第19章 距古井十丈有余的地方,大石碑高耸,模模糊糊地上书四个大字:“叶赫东城”。这里显然是叶赫那拉部的遗址之一,霍知事思古及今,唏嘘良久。不请自来的夜幕掩盖了叹息,屁股底下的凉意升腾上来,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地飞来绕去,霍俊声呆呆地坐在石阶上,俯瞰小小的安城县城,任由思绪翩飞。天全黑了,他才起身离去,一边用脚探寻着石阶,一边吟哦,作《感叶赫东城》一首: 叶赫东城返照斜, 徒留古迹在中华。 边山草木迷樵径, 辽水烟波隐钓槎。 云冷倦飞村树鸟, 风悲遥听望莹笳。 四面烟火安城县, 十里苍茫眼欲花。 修复叶赫东城遗址的计划落空,霍知事被捕了。夜半时分,张作霖所部五十五团冲进县衙。团长楚玉璞,原本是胡子出身,叉着腰喝问: “你就是开窑子铺的县太爷?” “我是奉天革命政府任命的知事。”死到临头,霍俊声依然气宇轩昂。 楚玉璞骂:“操你妈的,我奉奉天督军府旨意来毙了你!” 天亮的时候,晨雾缭绕的安城县十字街头响起了清脆的枪声。枪响前,楚玉璞手下人宣布:霍俊声共有十大罪状,讥讽时政、鱼肉乡里、伤风败俗、中饱私囊……聚拢而来的老百姓听得迷糊,咋都是奉天府的人啊?有人知道有个姓张的胡子头驻进了奉天城,不知道算不算是改朝换代呢?人们轻声议论着:“开窑子铺也不是死罪啊?”“敢情栽在贪字上哦。”引颈就戳的霍俊声面色苍白,枪响的瞬间,他意识到叶赫东城的石碑倒伏了,永远地消失了。子弹击碎了他的脑壳,白里夹红的脑浆激溅,纸屑般飘然而落。这是围场设治以来首次枪毙人,从山东、河北、河南来的人大开眼界,关里家杀人还得游街示众哩,再说都用鬼头刀砍头啊。很长时间里,枪毙霍俊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谈资。倒霉透顶的霍知事死了,他所倡导的事业却未受阻滞,三趟房依旧灯火通明,卖炕的生意更加兴隆。有钱有闲的人趋之若鹜,还振振有辞道:“逛窑子总比枪毙强吧?!” 第六章(2) 民国三年秋,安城县忙着打井修茅楼2,乡村也概莫能外。暂居岔路口的赵成运来老虎窝找叔叔。“是该打口井了。”赵前点头同意,又说:“挺门过日子,心里得有颗定盘星。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辈辈穷。”赵成运喏喏连声,土地是叔叔的,即便免了租子总还要打声招呼的,自作主张不得。 赵成运料不到,打井竟然挖出煤炭来了。赶紧去老虎窝报信,赵前一听,坐着马车就来 了。刚到岔路口,就望见雇工三三两两蹲着吸烟,掘出的土石堆成了小山,锹镐钎子等工具丢了一地。赵成运迎上前说:“叔,连挖三天也不见水,净是些黑石头。” “咋凿的?”赵前问。 “先头用镐刨,后来使火药崩。” “哦?”赵前挥手,道:“再崩下俺瞅瞅。” 叮叮当当的响声从井下传来,仿佛遥远的回声,又像是满怀期待的心跳。约莫半个时辰,炮眼儿凿好了,填装上火药,再用黏土压实,如同制作巨大的炮仗。有个雇工在井口点燃了捻儿,一溜火花哧哧哧地爬进井中。过了片刻,井下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轰响,浓重的黑烟卷着石屑喷薄冲出,将井口染成黑糊糊一片。硝烟散尽,再派人下去,其他人拉动绳索,拽上来一筐黑得发亮的石块。 夕阳流转别样的情绪,清凉的晚风掀动衣襟。赵前掂了一块,说:“挺轻,烧烧看吧。” 炉灶里呼呼风响,跳跃着响起劈啪声,炉火映红了赵家叔侄的脸膛。他们衣衫湿透,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彤彤的煤块,不时地拾起一块投入炉中,算计着燃烧的时间。赵成运女人刘氏在东屋哄着小儿,外面的声音隐约入耳,她忍不住想笑,觉得男人太不可理喻,怎么像孩子似的研究起炭火来?忽听赵成运说:“叔,这炭挺值钱吧?” 赵前说:“值钱?这可是黑色的元宝啊。” 门外只有浓重的夜色,不计其数的蚊虫飞蛾争先恐后扑进门来,很快地在炉火上方化作缕缕轻烟。马二毛早就到西屋睡下了,呼呼打鼾声和他的花轱辘车轴一样富于韵律。夜半更深,赵家叔侄忽然想要喝酒。孩子睡了,赵刘氏起身弄些下酒菜。 侄子说:“这炭火烧得真旺。” 叔父抿了一口酒,重重地搁下碗,像是在做某种决断,说:“嗯,是旺!” 侄子又说:“兴许是个好兆头,叔。” 叔父眼睛一竖,纠正说:“不是兴许,是真好!” 赵前心里的感觉很特别,觉得热血欢畅淋漓地奔涌,骨骼关节都在嘎巴做响。一直喝到深夜,方才歇。乐极生悲,翌日早赵前病了。他并没有声张,支撑着坐车回老虎窝。一路上,浑身冷得厉害,背后冷风飕飕,如坠入冰冷的深渊,而嗓子眼儿就像炭火样火辣冒烟。哆哆嗦嗦的到家,一头栽在炕上。赵前平日体格健硕,突然生病使得赵金氏手足无措,她慌张得无以复加。女人抚摩丈夫的头,额头滚烫烙铁般炙灼,那一刻忽觉自己的渺小和无助。闻讯而来的牟先生说:“我这就去县里找戴先生。”高烧中的赵前摆摆手,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喃喃说:“我……歇几天。” 赵前渐渐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瞪瞪的腾云驾雾一般。一会儿来到芳草甸子上,挥镐开荒,咕咕呱呱的蛤蟆鸣叫,沙滩上还有小乌龟哩;一会儿又走进了深山老林,远远地有一只八角鹿倏地跃过,哦,原来是树林里有个黑瞎子啊,俺的老洋炮哪去了?不行!不能放枪,万一打不死黑瞎子就没跑了……啥时候回的关里家呀,红红的石榴树开得真好看,俺下一个闺女就叫石榴好不好?翠儿兴许不同意哩,她得说多难听啊,再说关东哪有啥石榴啊。冬天说来就来哦,风真大,天真冷啊,大雪壳子没过了膝盖,在雪窝里爬,太累人了,四下里咋就没个人家呢?要是能歇歇就好了。哎啊,俺可不能躺下,躺下就成冻死鬼了。拢堆火就好了……那个炭又黑又亮,大块大块的,一烧呼呼直响啊,没准把炕烧坍呢,要是挖得多卖给谁呢?让二毛子赶大车送吧,冬天就用爬犁往外拉…… 姑爷梦游般说胡话,吓坏了岳母,老金太太摸下女婿的头,叫声:“烫手呀,怕是伤风。”老太太顿脚说:“拔罐拔罐,不好也去一半。”便给女婿拔了火罐,半个时辰过去,不大见效。叫翠儿端来半碗烧酒,拿来几只大钱,在他的身上刮。混沌中的赵前疼得哧牙咧嘴,前胸后背腋窝下刮出了斑驳的红檩子。老太太烧了一碗姜辣汤,一勺一勺地喂到女婿嘴里,老太太的牙齿脱落腮帮干瘪,说:“蒙条大被发发汗就好了。” 放下碗,老金女人拧着小脚去了西大庙,烧香许愿。顺路去了顾皮匠家,叫顾皮匠媳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跳大神的3应邀而至,一高一矮,穿红带绿。跳大神的一般信奉动物或鬼神两类仙家,动物仙家主要是狐大仙、黄大仙和常大仙三种,即敬奉狐狸、黄鼬和蛇。大神自有大神的程式,先是摆了供桌,然后洗手净面,点蜡焚香。大神自有大神的扮相,身着格条子仙服大大氅,左手执鼓,右手挥棒。伴着鼓点,两人摇摇摆摆,腰间悬挂的棒槌叮当作响,说是可以擒妖降魔。她们唱:“大旗杆,二旗杆,老虎窝,对南山,狐狸精,是神仙,快走吧,在今天……大孤山、小孤山,南北沟,安城县,花长虫,是神仙,快走吧,在今天……” 第六章(3) 舞至高潮,大喊:“打鬼!”三舞两舞的,弄出一柄木剑血迹斑斑。平日赵前最厌恶跳大神的,可眼下浑身软塌塌的,无力阻拦只得闭上眼睛。大神越唱越狂,一个问:“嗨!放着太平你不过,为何惊动大神来?” 一个唱答:“不要怒来不要恼,妖魔鬼怪全打跑……奉请大神来灭灾,灭掉灾祸乐逍遥!” 老太太看得目不转睛,连声称赞:“好喽好喽。”而赵金氏愈加心惊肉跳,心虚气短,坐卧不宁。跳大神的折腾了半日,接过赏钱走了,围住院子看热闹的乡亲们也一哄而散。 戴先生赶来,坐在炕沿边儿切脉,然后说:“不碍事,内热一退就好。”随手写了方子,老牟凑上前一看药方很简单,稀疏不过二十几字:黄芩两钱,黄连五分,甘草一钱,白芍、煨葛根各三钱,水煎服。这几样药材,老虎窝许多人家自备,不必去县城去买。 赵家打井出煤的消息不胫而走,安城县周围掀起了掘煤的热潮。富家士绅妒羡得眼睛放绿光,纷纷向县衙呈请开矿。赵前更加疯狂,筹集资本银八千元,雇用山东来的劳力,四处寻找矿苗。矿照由奉天省财政厅颁发,官府关切的是税收,而不在于矿业的秩序。打井这个行当就如同赌博,没有钱财铺垫是做不了这个营生的。能否发财凭天由命,要是运气好,挖到煤层又厚又宽,采也采不完,那可是撞见财神爷了。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任你掘地数十丈楞是不见煤,大把大把的银子都扔进黑窟窿里,连个响动也没有。众人找矿,除了瞎蒙以外毫无手段。傻子过年看邻居,谁家的矿井出了煤,临界的眼就红,立马贴边跟着挖。挖着挖着,两家的井就挖通了,没准要惹出人命来,没准要打场官司。打井挖煤除了运气,还靠胆量。早期的煤窑都是独眼井,全靠自然通风。后来官府要求设置主副井,但形同一纸空文。 第20章 挖掘副井,无疑加大成本。想发财就顾不得许多,能挖出煤就成。独眼斜井直通地下,洞口很小,出入只得爬行,如果遇上冒顶、透水和瓦斯爆炸什么的全都没救。主家事先与下井掏煤的签定生死文书,或死或残或瘫都明码标价,一次性了断。挖煤靠的是锹挖镐刨,人工背运,稍大一点的井口用牲口排水拉煤,俗称“马拉窑”,往往需要十几匹骡马轮流作业。 不出一年,全县开掘了上百处煤窑,有名号的就有十几家。附近的山林砍伐殆尽,树木被用做了坑木。堆积如山的大块煤和填满了水泡河道的矸石,黑土地被刨膛破肚。站在高岗上远远望去,雪原失去了昔日的宁静,变得满目疮痍。乌黑锃亮的大块煤被源源不断地运进城里,通向铁岭、奉天、海莲的车马爬犁如流。劈材取暖被燃煤取代,安城县变得黑糊糊的,积雪上浮着黝黑的粉尘,连空气都充斥着煤粉的味道。蜂拥涌向安城县的不只是商人、劳力、叫花子、妓女,还有日本人。东洋炭矿株式会社的勘探结果表明,煤田位于安城县北,分布范围间续达四十二公里,主煤田长约九公里宽五公里,以30度坡度向东展布,近于规则的菱型体状。部分区域的煤层甚浅,完全可以露天挖掘,开采价值巨大。据估测,总储量3.6亿吨左右。最叫日本人感兴趣的是煤炭质量,安城煤比重轻热量高,系火车轮船发电厂的优质动力燃煤。 小鬼子明着跑,大鼻子偷着来。日本人住进客栈,大摇大摆地出入,而老毛子则藏身于秋林商店。秋林商店人称白俄商店,是俄资秋林公司下属的连锁店,主要经营裘皮鞋帽、皮箱毛毯等货物。秋林商店生意素来不错,主要店员为俄国人,明里经商,暗里收集情报。来安城窥视煤源的老毛子,吃住于此,公开的身份是商人。他们出行谨慎,只是统计现有煤矿的规模数量,不像日本人那样明火执仗。日本人视南满为领地,出入如无人之境。东洋鬼子漫山遍野地做地质普查,勘测绘图,搞得极为精密。老百姓见了慌神,嘀咕:这是咋啦?今年的钱粮都交完了,八成是让鬼子再收一茬?谈及此事,赵前说:“哼,冲着咱的炭矿来的!” 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鬼子和大鼻子最后在安城县政府碰面。知事李维新设宴款待。日本客人共四人,领头的叫山本任直,三十岁上下的小个子,戴副眼镜。一见有俄国人在座,当即抗议,说按照战争媾和条款,俄国人无权在南满地界活动。李知事解释说,俄国朋友是私人身份。山本任直指着俄国人大吼:“战争的结束了!他们统统的失败。”老毛子这边三人,唧里嘟噜地说些什么,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来,想握手和解。山本任直一把甩开,说:“酒的不喝!” 俗话说:读书人怕赶考,庄户人怕拔草,为官的怕人闹。李维新满脸堆笑,说:“日俄同为友邦,本政府严守中立,啊啊。” 老毛子大概听懂了,冲主人摊摊手耸耸肩。节外生枝的酒宴由一席分成了两桌,李维新只得往来穿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身材高大的俄国人过来,将酒坛子咣当一声搁在桌子上,震得盘盘碗碗跳将起来。他拍拍酒坛,又指指山本面前的酒盅。李知事以为老毛子要斟酒哩,忙不迭递过酒盅来,老毛子看都没看就把酒盅摔得粉碎,继续指点山本的鼻子尖,意思是要和他拼酒。山本任直气得胡须上翘,“啪”地一拍桌子,伸手就去摸枪,不料对方膝盖一拱,一桌酒肉扣做满堂彩,浓烈的酒香四溢。老毛子一把揪过山本任直,哪成想小鬼子精于柔术,一脚放翻了他,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撕打成一团。旋即双方人员全部参战,小鬼子人多,老毛子个儿大,彼此抓挠啃咬无所不用,个个头破血流。混乱中,不知哪国鬼子踹了李维新一脚,足足让他躺了半个月。 第六章(4) “太不像话了!这不是骑在咱脖子上拉屎吗?”警备队李队长怒不可遏,喊来警察才制止了群殴。安城县府上演的全武行,以日俄平手收场。不过,最后的胜利者属于东洋鬼子,老毛子刚离开县城就叫胡子给劫了,所带物品被洗劫一空。最羞辱的是他们全被扒光了衣服,弄得一丝不挂,生死不明。安城县的百姓议论说:“嘿,狗咬狗一嘴毛呀。”老一点儿的人感叹:“还是小鬼子狠哪。光绪三十年那年,东洋人和俄国开仗,杀得血流成河了。” 更叫人惊恐的是,日本人在县里买了房子,做起了买卖,打算长期住下。 李知事刚能下地走路,便召集全县各村长及大户士绅议事,开场白道:“咱这儿招风了,有了矿苗,大鬼小鬼都来敲门了。”“安城县已是人人自危,家家自固门窗、个个提早闭户,且不说日俄之心,单就是胡子流寇袭扰也防不胜防。一旦破城,商民损失在所难免。”说到这儿,李维新想起了他的前任——稀里糊涂被枪毙的霍知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脑后阴森森的。继续道:“匪患频生,以全城千家生灵计,本知事拟修掘城壕、建筑城墙……” 李知事的提议合情合理,众人赞成,问题在于费用分摊。一时讨论热烈,各抒已见,人人都心知肚明,却都兜来绕去的并不点破。见没完没了的,李知事叫道:“牟先生,你是仁义老虎窝的村长,修过城墙的,谋划谋划如何?” 李知事毕竟比前任圆滑,出人意料地把球踢给了下属,客堂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齐齐地把目光投向了老牟身上。大堂上能听到心跳呼吸,屋外传来枯树上乌鸦呱呱的叫声。老牟从未没经历过如此场面,不免有些紧张。心想,县知事借他之口道明集资,请大户掏钱。他清清嗓子说:“小民一介村夫,瞎思谋乱干惯了,并无主张。”李知事和颜悦色,说:“但说不妨。”老牟只好讲了起来:“安城县有山有水,四水汇聚……”说着说着,自己觉得语句流畅起来:“可于路口处设四座城门,东西方向为干道,可各加一道城门……至于炮台位置,兄弟以为应由各家富户自行修造掌控,即利于自家防卫又可全城照应。……县城眼下人丁众多,夯造土墙嘛,应募百姓之力……” 老牟的言语并不很多,但是句句说到了李维新的心坎上。李知事面色舒缓,频频点头,各大户商号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纷纷附和,接着众人研究了若干细节和分工,事情就定了下来。 民国五年,奉天督军兼省长张作霖发布安民告示,说是袁世凯死了,黎元洪就任大总统。时局急剧动荡,大大加速了工程进度。各家商号、财主争先恐后修筑自家围墙和炮台,攀比之风油然而生,你建两丈二高,我就修个二丈五。李知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工程的主体部分,余下的就是支使百姓修建城门,连接各处炮台。李维新是细心人,事先指定好了环城地段,任由大户挖土取沙,等到各家炮台耸立之日也就是护城壕具备雏形之时。忙活了整一年,安城县城垣终于屹立在东辽河畔。至此,三条河流在城外汇合,另有一条支流绕城西而过,加上疙瘩山于东屏障,城防体系负山控水,完整有效。除了环城一周的土围子外,九家大户自建了炮台,其中有七个炮台紧邻城外。各炮台都设有土炮,可装药轰击,另配备大抬杆、老洋炮、鸟铳等若干,储备石头瓦砾甚多。全城东西南北各个炮台,互为犄角,既可了望又可御敌。各大户相约,一家示警,各家支援。如遇匪情,白日以狼烟为号,夜晚以灯笼为信。各炮台架起了高高的灯笼杆,遇有可疑情况先点一盏,需要支援悬挂两盏,情况危机时挂三盏。 1茅楼:茅房,厕所。 2半掩门子:当地土话,意指暗娼。 3跳大神的:巫者,简称大神,也叫半仙。 第二部分 第七章(1) 只要一抬头,金首志就望见火车站。新落成的长春火车站雄屹于头道沟北端,显得气宇轩昂,给人以突兀傲慢的感受。1914年的初冬是惶恐不安的,而天宇却蓝得意味深长,没有一丝一毫的云彩。东北亚的阳光愈来愈惨淡,无声地照耀喧嚣的市井,照耀鱼鳞般铺排开来的店铺。街边稀疏的杨树有气无力地伫立着,萧瑟寒风阵阵袭来,为数不多的枯叶摇摇晃晃坠落,如褪尽了光泽的花朵飘零于结冰了的水沟上面。车站西侧有座储水塔,高高壮壮的三脚铁架,像一尊奇特的怪兽,不可一世的架势。掉转视线向南,会看见新拓的“中央通”大 街,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马车夫摇晃的鞭子,视线最终被杨树树冠所阻断。隔上一阵子,玻璃窗就要震动一番,“嗵嗵嗵”的机车响声传来,恍惚沉闷有力的鼓声,时常还伴随着高亢的汽笛。这个时候,车站那边的上空翻卷起很浓的蒸汽,宛如大朵大朵的白莲,转眼就消散了,不留一丝痕迹。 长春火车站是日本人经营的南满铁路的终点站,由此向北就是俄国人控制的中东铁路。如果去哈尔滨的话,需要在宽城子换车。日俄战争导致了这样的结局,日俄两国分别控制了南北满铁路。根据双方媾和条约,宽城子车站属日俄共有。后来由俄方出资56.5万日元,由日本另选位置建造新站。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选定了宽城子站与长春市街中间的头道沟,强行收购了商埠用地四百七十公顷,兴建了车站站房及附属设施,历时三年投入使用。 隔着协和栈的玻璃窗,金首志打量火车站广场。现今的广场乱糟糟的,实质上还是空旷的野地。 第21章 广场四周是满铁的附属地,广场的东南角正在大兴土木,据说是满铁投资兴建大和旅馆,其水准号称亚洲一流。 因为铁路的缘故,长春这座城市气球样地膨胀起来,乱七八糟的就像盛夏的荒草,疯狂得毫无节制。街上热闹非凡,车马汹涌,人流如织,沿路是不计其数的粮栈和大车店,还有各色各样的商号买卖。随着秋收的结束,对于粮栈来说,一年一度的旺季到了,生意最兴隆的非协和栈莫属。协和栈总部设在长春,在榆树、窑门、双城堡等市镇广设支店。协和栈离火车站不远,大门坐北朝南,临街是一溜洋门脸的门市,后院是六趟库房,清一色的青砖红瓦。库房紧邻铁道线,装卸货物很是便利。协和栈财大气粗远近闻名,实际上它是满铁利用中国人的名义,把触角伸向北满的搜货机构,以吸引哈尔滨和中东铁路沿线产品南运。在满铁运输的物资里,大豆始终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日俄战争以后,东北大豆远销欧美,满铁开业的头一年,大豆及豆饼、豆油的运量就达30万吨。没人知道城里头到底有多少辆大车,根据协和栈的内部统计,从榆树、农安乃至哈尔滨一带南下的大车有10万辆之多,年运力20万吨以上。为了促进北货南下,满铁采取了多种竞争手段,吸引大车运输,将北满的物资拉到长春。协和栈给予北满的货物相当大的运费回扣,平均每担大豆回扣0.2日元,豆饼0.3日元。日元叫做金票或者横滨票,如今在东北地区广为流通,大约四角钱顶一个袁大头。南满铁路的货运量与日俱增,经营状况甚是火爆,而竞争对手中东铁路的生意就萧条得多。 金首志在协和粮栈谋了个差事。协和栈的待遇很吸引人,应招考试者甚众。凭着一手好字和白净的面孔,金首志被录用了。他举止得体,很快赢得了上司的好感。先做了几天总务,后来改做司磅记帐。表面上,协和栈的董事长、经理和各分部的“掌柜的”都是中国人,但事实上说了算的是日本人,掌权者是满铁派出的监督。协和栈内部运作方式几乎完全日本化,最大的差异体现在员工的收入上。按日本人的说法,金首志是佣员,算不上是职员,职员和佣员的含义是不一样的。职员工资是月薪制,而佣员则领取日薪,一个月下来,金首志的工钱不过1.8日元,还不够买一担高粱米。协和栈提供食宿,因而还能凑合下去。金首志从未没透漏个人的履历,他自己也奇怪,在没有保人的情况下,居然被协和栈录用,也算是个小小的奇迹。 刚收获的大豆高粱源源不断地输入库区,大车小辆在门外排队。高峰时车队能排出几里开外,农民们往往要挨上一个晚上。随着装载粮食的大车日益增多,装卸苦力也云集车站,仅协和栈库区就有五六十人。苦力们是按件计酬的,挣多挣少全凭力气和技巧。协和栈里管事的日本人叫镰田弥助,人长得干瘪精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伙计们暗地里叫他镰小鬼。镰田整天板着脸,不声不响,既不记帐也不司磅,有空就在一旁烤火。如果不是大家都对他唯唯诺诺,金首志简直要忘记这个人的身份了。仔细品味,这个日本人非同小可,表情永远冷若冰霜,举手投足都带着威严,每一眼神都有压迫的力度,好像所有的日本人都是这德行。金首志见到过镰田挨打,那是满铁派员下来核对帐目,仅仅因为提供的算盘脏了些,便引来了上司的咆哮。抬手扇镰田耳光的是个年轻人,镰田不敢捂脸,垂手肃立。那年轻人训斥了很久,并责令镰田立即清洗算盘,才按下了怒火,神情不亚于爹娘老子。其实镰田做事够精密的了,按照他的意见,协和社对日搬运量不足16吨的苦力实施淘汰,镰田强调说,在三十米的距离内,日搬运量45吨是苦力的极限,没有能坚持上三天的,苦力的劳作量以每天30吨为宜。这是根据统计分析得出的结论,小鬼子的精细叫金首志大为震惊,经手的帐目不敢有丝毫疏忽。 第七章(2)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库区太空旷了,四面都是风,而附近郊县的农民却越聚越多,最初以九台、卡伦、米沙子等地居多。近水楼台先得月,离的近所以来得早,哈尔滨等地车马还在路上呢。排着队的车把式们都喜欢蹲在朝阳的一面,晒晒太阳。等到了晚上,车马离开不得,他们互相依偎着挨过长夜。协和栈特意安排了佣员负责送开水,寒夜漫漫,热水是车夫们的唯一热源。实在挺不过去了,车夫们就跺跺脚,或者小跑一会儿。好在牲口是需要照料的,半夜的时候要喂上一喂,忙一忙,互相说几句话,借个火唠唠嗑,夜晚就这样打发了。 金首志很同情送粮的农民,觉得他们可怜。要不是回扣的诱惑,这些人哪能放着老婆孩子的热炕头不睡,跑这儿遭这份罪? 心里装着心事,金首志很难睡踏实,老觉得有双眼睛在凝视他,多次梦见严秀姑,持枪纵马的在后面追呀追的,他跑呀跑的,跑到走投无路,直至惊醒。他梦见她泪眼汪汪,表情不断地变幻,一会哀怨一会又怒目圆睁,直直地盯着他,叫他大汗淋漓。夜晚如惶恐的深渊,寂静得深不可测。如此一来,机车的声响格外突兀出来,在蒸汽机嘶喉的间歇里,他默然去听自己的心跳。金首志发现,自己对女人是渴望的。过去有女人睡在身边没觉得怎样,如今孑然一身,便感觉格外寒冷难熬。他现在把在夹皮沟的日子当做了最美好的时光,严秀姑并非一无是处,也有叫他迷恋的地方。他老是想起严秀姑的气味,那种类似于艾草的气味,几乎忘记了对这种气味的种种不快。人在深夜,思念常常是夸大的,念想也疯长起来,想严秀姑,想那个未谋面的孩子。回夹皮沟去吗?有几回简直忍不住要行动了,可是冬夜的寒冷叫他迅速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咳!隔夜饭不香,回头草不鲜。回去,严边外他们还不撕碎了他?想到这里,突然又是一阵心寒。金首志恨死自己了,他弄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一条路硬叫自己堵死了。处心积虑地跑出来,可又没完没了的内疚烦恼。睡眠不好,人就消瘦,气色也灰暗,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引起了上司的关切。镰田的汉语讲得不错,说:“金君,你的胃不好?” 金首志办事机敏周全,镰田很有好感。他观察了好久,觉得看出眉目了,他认为金首志做事认真,大度沉稳,无不良嗜好。渐渐地,镰田视金首志为朋友了,工余时还会交谈几句。而金首志觉得,与其说镰田对他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在研究苦力。镰田问金首志,你们怎么总是慢吞吞的呢?劳工为什么老是喊着号子干活,有意偷懒是吧?金首志想了好几天,回头找镰田反诘:为啥中国车夫都不愿拉你们日本人呢?这回轮到镰田不解了,金首志说:其实你不懂,乍看上去偷懒似的慢悠悠地干活,是长时间出力的需要。金首志还说,要是像你们想得那样蛮干,身体会支撑不住,日本人并不比我们更有力气。镰田闻言惊奇,说金的你的聪明大大的。金首志不客气,回应道:“中国人本来就比你们聪明。”镰田不信,说好吧有时间再和你讨论。 在镰田的推荐下,金首志做了协和栈的出纳,每天去正隆银行取款送款。日本人做事不愿张扬,即使与俄方经营的中东铁路竞争,也尽量用中国人出面。金首志变成了协和栈的职员,挣的是月薪,工资是8日元,他有能力单独租一处住所。实际上这是个转机,改变了金首志的人生走向。金首志不再做无聊的统计了,枯燥的数字与他无关,货物的质量与他无关,他每天坐着马车去银行取款送款,自在极了。如今满铁员工膨胀到了数万之众,还是以中国佣员居多。满铁对使用中国人力是有界限的,鲜有中国人能接触机密,凡重要岗位或者技术工种一般都是日本人,中国雇员多数从事简单重复性的劳动。协和社实际上是满铁资本,对中国雇员的歧视做法与满铁别无二致,金首志能成为办事员实属例外。金首志对镰田是心怀感激的,而感激这东西是有力量的,带有回报动力的。金首志干得格外卖力,暗地里就有中国佣员骂他汉奸,是狗子,他听了也不恼,付之一笑而已。 金首志每天至少要跑两家银行。正隆银行是协和栈主要的贷款方,暗中由满铁提供担保。为了掩人耳目,协和栈和英资汇丰银行也有业务往来。时下金融混乱,市场上流通的货币有“哈大洋”、吉林官贴、“天津字儿”、日本金票、沙俄的“羌帖”,等等,中外货币竟多达十五种。货币乱对银行来说,却是个来钱之道,可以从大量的兑换当中牟利。 汇丰银行刚落成不久,典型欧式风格的洋楼。在金首志看来,这家银行奢华繁复得难以想象,门前的台阶和大厅地面都是阔气的水磨石,室内铺着棕色木地板,金丝绒的窗幔垂及地表,头顶上的吊灯华美而庄重,楼梯扶手宽大而光洁,手触上去会有一种难言的质感。金首志历来心细如丝,他发现这座洋楼的石柱上面刻有精致的石雕,这叫他惊讶了许久。门厅的廊柱或立面都附有装饰,就连木窗也不例外,建筑如同它的主人,一举一动都在体现严谨的贵族特征,都在竭力靠近艺术。金首志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这里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他,没法不喜欢,爱屋及乌,他喜欢浓郁的咖啡气息,喜欢皮鞋走在地板上囊囊的响声。端坐在柜台里面的职员,个个衣着楚楚,彬彬有礼,显然和马车夫或者搬运工有天壤之别。 第22章 西洋人一般都身材高大,周身挥发着香水的味道,他们多半在楼上办公,极少和中国人接触。最叫他惊奇的是汇丰银行居然有女职员,包括穿旗袍的中国女职员。女人居然可以出来谋事,这叫金首志足足惊愕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百般不解,想得久了,不免浑身燥热。女职员寥寥几人,她们不坐柜台,而且也只是偶尔出现,一走一过恍如文弱的微风,袅娜的背影像遥远的诱惑。金首志看在眼里,表面上却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第七章(3) 汇丰银行颇具绅士风度,对客户礼遇有加。大厅里摆放着沙发,既不像床又不像椅子,肥头肥脑的样子,老叫人觉得可笑。等业务的时候,金首志就会去沙发上坐上一坐,从容而惬意。大厅里从来都是静悄悄的,很少有人高声说话,这和门外喧嚣的市井判若两界。金首志心里忍不住感慨:还是外国人会享受啊。如今的金首志衣帽得体,整洁大方,何况他本身就是清爽的人,再加上举止得当,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金首志自我感觉良好,银行里的职员待他很友善,每次见了,互相笑笑,算是打招呼。但是金首志不知道,楼上办公的女职 员对他的看法更好,虽然她们从来不和他讲话。几个女文员都在留意他了。 春天就要过去了,无所不在的柳絮在街边聚拢成团,蓬松而懒散。汇丰银行大厅里也飘动杨花,无孔不入又慢条斯理。金首志照例坐到了沙发上面,忽然有一阵香气袭来,抬头一看,是她,那个经常穿白衣黑裙的女子。他们第一次对视了目光,那是彼此都从未如此心动的眼神。女子的目光迅速移开,低了下来,她略显局促,说:“金先生,这个,我们经理叫您捎回去的。”这是金首志离开夹皮沟两年来,第一次和女子面对面的说话,他也慌乱起来,忙起身。女子递过来一封信,说是转交协和栈经理亲收。接过信笺的一刹那,金首志碰到了女子的手指,沁凉沁凉的。说不清到底谁是故意的,反正是碰了,他的内心又是一阵慌乱。正想说什么,那女子转身走了,背影娉婷。金首志发觉黑裙下的小腿纤细而白嫩,迈步时裙子的后襟有规律地左右摆动。他感到自己的心飞快地跳,血在烧,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把目光转向窗外,街上车马来往,有警察在街头值勤,还隐约听见了刺耳的笛声。 人生真是妙不可言。自从那女子背影拂动眼帘的一刻起,金首志的心扉也翩然拂开,开始喜欢上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她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但却有一种特别清纯的气质,使一直浪迹江湖的金首志过目难忘。一见她就好像从郁闷的房间走出来,一下吸入了清新的空气,这女孩简直是一泓清冽的泉。他惊异地发现,女孩的眉眼总像是在笑,眼波流转时,眸子里透露着一种婴孩似的天真,充满了好奇与探询。金首志和这个女孩碰面了几次,还打听到了她的名字苗兰。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她,而这个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不听话的目光却越来越刻意回避她,虽然表面上他的神情还算镇静自若。有一次当他回首时,发觉那女孩恰好也在看他。对视这东西神奇极了,短暂接触,便在心底里萌生含糊的意味,天底下男女之间就这样微妙而美好。渐渐地,彼此都有一点点东西沉淀了下来,慢慢地浸满了暧昧的味道。见过她许多回了,可金首志的胸口老是跳得厉害,浑身的筋骨有些僵硬。夜里总是无端地想起她,翻来覆去地去想,想她的面孔,想她的轮廓,而头脑中严秀姑的身影淡成了一片模糊的白。 金首志每天傍晚都去汇丰银行,那个玄妙的背影是深深的诱惑啊。苗兰下工得晚,有意无意地给了金首志机会。金首志远远地看苗兰走出银行,步态优雅轻盈,叫上一辆人力车,坐到上面远去。车子最终消失在人流里,仿佛一抹圣洁的流云,渐渐隐没于暮色之中。斜阳温润的余辉一直在追随人力车消失在街角,金首志仿佛看到苗兰脖项上的绒毛染成了金色。他痴痴地守望着,陷入了苦恼之中,从来没有哪个女子会这样吸引他,使他迷恋得难以自拔。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近她,更不知道对方对自己怎么想,心里的种种揣测简直让他发疯。金首志跟踪过人力车几次,既不由自主又鬼鬼祟祟。他发现苗兰的家境非同一般,门高宅深,显然背景不凡。 从协和粮栈到汇丰银行大概有一里路远,每天傍晚,金首志匆匆赶来时,总能很“偶然”地遇上苗兰,苗兰只浅浅一笑,并不言语。苗兰的笑容不同于惯常的女子,金首志想了好多天,才认定苗兰的嘴唇红艳艳的,一定是抹了什么在上面,以他当时的知识还不知道有口红这东西。唇红衬得齿白,使笑容愈发绚目,宛如烂漫的花朵。他把她的笑容视为一种默契,一种向往,并为此陶醉。苗兰是矜持的,衣着是亮丽的,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总是新衣在身。这女子生活的优裕超出了常人的想象,以她的家境大可不必外出做事,只有念了洋文的女子才会这样。苗兰清楚有人在盯梢她,每天回家的路上都感觉到后脑勺痒酥酥的,像有只蜜蜂在上面挠,她知道这蜜蜂就是金首志的目光。她不恼,甚至感到惬意,任风儿扑打在脸上,软得像锦缎。 天意如此,注定不匮乏机会。这天黄昏,苗兰匆匆走出汇丰银行,上了一辆人力车。不想三个日本浪人凑了过来,他们醉意醺醺,互相拉扯着,拦住了人力车的去路。日本浪人的装束奇特,神情诡异,标志他们身份的无非三样东西:头缠的白带,脚下的木屐,手里的酒瓶。浪人是满不在乎的,没谁敢对说他们个不字,别说是中国警察,就是日本兵都让他们三分,长春街头好比自家菜园一样的随便。他们一把扯开车夫,聚拢过来看,嬉皮笑脸,指手画脚。苗兰慌了,想下车,但是已经迟了,在一阵怪叫声里,一个浪人拉起车子就跑,另外两个跟在后面撒欢,一边跑一边嗷嗷地吼叫。人力车一路狂奔,荡起了灰尘,苗兰尖叫着呼喊救命。行人忙不迭地闪开了道路,男女老少都止住了脚步,多数人神色漠然,有的还觉得滑稽,甚至感到了兴奋:哦,原来是小鬼子抢大姑娘啊。转过几处街角,苗兰眩晕了,绝望如黑洞样吞噬了她。这时车子猛地停住了,有个身影立在路当中。是金首志!金首志和三个浪人撕打得难解难分,明眼人一看便知,双方都有武艺。在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中,警察来了,搭肩头拢二背将金首志捆绑起来。日本浪人不解气儿,大骂不休,蹦着高的还要打,幸亏有巡警隔着。三个浪人交给头道沟日本警察事务所处理去了,中国人管不了日本人的事。金首志一路听见议论纷纷: 第七章(4) “完了,这小子非蹲笆篱子不可。” “唉,为着女人和日本人斗狠,不值个儿啊。” 金首志抻长了脖子想找苗兰,却不见踪影。身上的麻绳很细,勒上去紧得厉害,不一会手臂就失去了知觉。内心空荡荡的,他在惦记苗兰怎么样了。人群一路围观尾随,直到警察 署才散。管事的警长一听就急了,踢了金首志一脚,骂你吃了豹子胆咋的,还敢打日本人?回头吩咐下属,说可别弄出啥邦交纠纷,赶紧报告上头问问咋处理。金首志被七手八脚地推进了小黑屋,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了黑暗。金首志靠着墙根站着,丝丝凉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悲凉地感到,免不了一顿好揍,看来在协和粮栈的饭碗是砸了,没准还得在号子里蹲上一年半载的。正在胡思乱想,门开了,进来了个警察,给松了绳索。警长等在走廊里,不可思议地和他套近乎,说先洗把脸吧。警长还说:“没看出你小子来头挺硬啊,怪不得嘛敢揍日本人,俺们厅长来看你了。” 警长和小警察对厅长毕恭毕敬,老远就喊报告,立正敬礼。金首志怔愣半天,才看清了对面,苗兰也在,正站在一旁笑呢。警察厅长的风度不凡,不笑,看了看警长和其他警察,抬起胳膊,向外掸了掸手,说:“没你们的事儿了。” “是。”警察们齐声应道,都低头退了出去。 苗兰跳过来,眼睛里全是关切,说:“你没事儿吧?” 金首志活动着手腕,说:“没事没事。” 厅长踱步过来,拍拍他的肩说:“兄弟,像你这样侠义的,少见啊。” 苗兰说:“哥,这是金先生。” 苗厅长看了看金首志,又望望苗兰,说:“你们认识?” 苗兰说:“还熟呢,他在协和粮栈做事。” “哦。”一丝不快迅速掠过苗厅长的面孔,很不易察觉,但金首志注意到了。苗厅长像警告似的说:“幸亏,你救的是我妹妹。” 金首志的直觉是准确的,他感到一双冰冷的眼睛的存在,这使他不安。金首志辞去协和栈的工作,要去二道子警察署做巡警。镰田为此很是伤感,临别请金首志喝酒。镰田的酒量一般,几杯进肚就醉意朦胧了,忍不住赞扬起金首志,说你金君我最喜欢的是你的眼睛,那么的忧郁,老藏着心事似的。镰田还说你的眼睛里全是沧桑,简直和我父亲一样,这和你的年龄不符,你这个样子是会讨女人喜欢的。镰田说你是支那人里最优秀的,可惜像这样的支那人太少。金首志反驳道,说中国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山不转水还转呢。醉意醺醺的镰田抚掌大笑起来,连说:“金君,你太可笑了。” 金首志反驳道:“你们日本人就不可笑?” 第23章 镰田很认真地说:“我知道曹操刘备,知道杨贵妃,可你知道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吗?”金首志连连摇头,镰田又说:“金君,我们对支那太了解了,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金首志正色道:“真荒唐!你敢说你们了解中国?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想去了解你。” 转眼又是端午节,宽城子街头缀满了彩纸葫芦、彩纸燕子,小孩子的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系着五彩线,胸前挂着香荷包,花花绿绿的极是喜庆,显现出热火朝天的景象。暖洋洋的氛围里,人酥软得犯困,晕忽忽的觉得浑身有散发不出去的春情。第六感觉历来属于相亲相爱的人儿,不约而同来自心灵的呼唤,想一个人的时候,果真就见了,你能说这仅仅是巧合吗?傍晚,苗兰来了。两个人顺着马路漫无边际的走,金首志的见解常叫苗兰吃惊,她深感到这个男人来历不凡。沧桑之感的男人确实诱人,尽管她未必能读懂这份沧桑。来历不明的男人充满诱惑,孤独仿佛神秘的心灵乐章,叫人欲罢不能。此时此刻,苗兰不想再和他探讨国计民生,也不想再深究他的经历,只是贪恋黄昏的气息,那安宁而幸福的气息。依托和眷恋之感久久地焐在她的怀里,堵塞得有些发烫,这种感受暖得如同初夏的天空。她听到了那些树木枝杈伸展开来的碰触声,还有树叶样密密匝匝的人群的视线。苗兰就觉得自己只需要像片叶子,躲在一棵挺拔的树上,一颦一笑,窃窃地幸福。而这棵树就是金首志,苗兰不时地仰头端详。金首志忧郁的笑容使他有种文雅的气质,谦恭又不失坚韧,不由她不滋生出异样的情愫。按理说一个大家闺秀,什么样的公子哥儿没见过?但那些纨绔子弟都缺乏果敢的气质,除了有钱以外,太缺乏骨气了。她注意过的年轻男子,要么自命不凡,高谈阔论,要么委琐,蝇营狗苟。苗兰喜欢沉稳的男子,倾慕英雄气概,而这些只有金首志都具备。当初接触金首志仅仅因为他外表漂亮又有内涵,似乎还有些好奇,自从街头救驾之后,她对金首志又多了一分感激。金首志的年龄不小了,整整大她十岁,而且生活拮据,苗兰不能不考虑这些。她为此苦恼,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提醒自己,你怎么会爱上他呢?有种预感告诉她,跟这样的男人注定要吃苦的。但金首志的成熟深深地吸引她,让她欲罢不能,仿佛醇香而神秘的陈酒,不觉间就让她迷失掉了自己。金首志的话语很少,除了谈论时局以外,总是微笑,而微笑如阳光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心头的疑虑晒干了。 第七章(5) 金首志知道最该做什么,总能在恰当的时候拥拥苗兰的肩,然后仰头去看很高远的天,仿佛想把自己溶入薄薄的云翳。金首志也飘飘忽忽的了,陷入不可自拔的痴迷之中,这是从容酝酿的感觉,这是用了全身心的期待去关注果树的开花、结果,再用充满喜悦的目光把青果一天天看红的过程,这是他生命里真正意义上的春天。幸福中的金首志,不露声色中的金首志,呼吸着空气中恋人的芬芳,却连一句赞美的话都不轻易出口,只是听任芬芳温存地荡漾。在金首志的世界里,苗兰像霞光样透出万千柔美,无论是面对她的垂临,还是面对她的 失去。前面就是苗兰的家了,只好收住脚步。每每这个时候,金首志的心便会升起几丝不安,他想遗忘那冰凉的眼神,很刻意地。风静谧地掠过,仿佛无限温柔的心事。夜空有些乏味,稀疏的星斗散布,高高远远的样子,天幕平整得没有任何褶皱,空空地一览无遗。苗兰突然地低下头,塞件东西给金首志,转身跑了。金首志攥着那东西,只觉得手心发烫,火辣辣的。好久才松开手掌,一看是红色的绸巾小包,里面包着一块怀表。怀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就像是莫名的心跳,金首志立在灯光里,出神地看自己的影子,看店铺挨店铺的街景。热气腾腾的水气在街面上游弋,卖粽子、彩纸葫芦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喧哗声中,过日子的声息滋味被放大了。心头一热,想:认识苗兰一年多了,日子怎么这么快? 苗兰每次来例假时,肚子痛得厉害,痛到大汗淋漓。这天金首志买了几个桃子,娇艳艳的,苗兰忍不住吃了一个,肚子猛地疼起来,泪眼汪汪了。金首志见了,惊慌得六神无主。他曾经有过女人的体验,但他不知道这是惯常的现象,记忆里的严秀姑并不是这样。毕竟他和苗兰还属于初恋,尤其是在心理上,绝对是初恋。疼痛中的苗兰,心烦意乱中的苗兰,就骂金首志傻,埋怨金首志,叫金首志立即把所有的桃子都扔到窗户外面去,金首志照办,还拍拍手说行了吧?男人的手臂神秘又温暖,让苗兰无比渴望,接触是如此的简单,难言的刺激传递全身,雾一般沉醉,水气一样蒸腾。男人隐隐的汗味叫苗兰舒坦,疼痛灼热感渐渐退去,恍如潮水。几缕发梢粘在苗兰汗涔涔的额头上,他伸手拂开它们。苗兰无语地看着这个细节,再次被金首志击倒,眼睛湿润了,自感有种小羊羔样的情调。男人坐了下来,一只手抚在她的额头上,慢慢地摸,一圈一圈地摸。苗兰眼窝里的泪水越蓄越多,最终不可抑制地奔涌出来,泪珠串串,晶莹而迷乱。 苗兰一家是扬州人。身为南方的女子,苗兰很会打扮,衣饰得体,衣服既不宽又不紧地裹着她的身材,一点都不张扬,让人猜不透她胸脯的大小。金首志因此联想到,都说天下女人全一样的说法是多么的荒谬。实际上,女人和女人有很大不同,不论是身材容貌,还是性格秉性,这其间会相差甚远。金首志会不自觉地想起严秀姑,总以她做参照。在抚摩苗兰的时候,他感到是那样的绵软细腻,与严秀姑紧绷绷的肌肤截然不同。 他们的第一回发生在一个下午,金首志的休息日。苗兰来收拾他的住处,打水洗衣服。苗兰自己也奇怪,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竟然那样热衷于为心上人做任何事情,那样的心甘情愿。她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笨手笨脚的,叫金首志忍不住发笑。苗兰的脖子伸得很长,很吃力的模样,而搓衣板则顶在肚子上,胳膊往来搓动,上衣里的乳房便跟着摇晃。有一种力量在金首志的身体汹涌,无法抑制,像巨飚狂澜,不能自制!金首志在身后一把搂住了苗兰,一口口地去亲她的脖颈,亲她的发际亲她的耳垂,爱惜得很。苗兰没有挣扎,大概早就在预料之中。苗兰离开了洗衣盆搓衣板,是金首志抱走开的。金首志所有的体重都没压住她的颤栗,娇弱的吁息从遥远的地方响起,她觉得自己树叶样地坠落水上,随波逐流,一漾一漾地漂远了。盛夏的阳光特别的辣,映得窗外明晃晃的,照得苗兰通体雪白发亮。最后时刻,苗兰拒绝了,拼命地摇头,口中呢喃:“金哥,金哥。”这声音听上去不是反对,而更像鼓励或者召唤。金首志终归是过来人了,懂得这个。女孩子家哪能不忸怩一下。其实,女孩子的心理就这样,越是鲁莽,她越称心如意,所以他摆出了不容分说的架势。 苗兰确信自己怀孕是在闭经两个月以后的事了,从头到脚的惶恐一下子攫住了她。好在天气寒冷,厚厚的棉衣在身,暂时还看不出蹊跷。原先的痛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嘴馋,花样特别的多,想吃盐想吃葱还想吃李子杏儿,冬天那还有李子杏儿?她又想到了辣椒。实在忍不住了,就去灶房偷吃。红辣椒嚼碎了,顺着食道涌入胃中,一下子辣到了心口,辣到了后背上,解馋得厉害,舒坦到每个毛孔。畅快之下,竟然一气吃掉了几只红辣椒。苗兰偷偷地买了几本书,英文版的,英文能隐瞒住别人,却瞒不住自己,直看得心惊肉跳。 兄长整天到晚的忙,苗兰很少见到他。郑家屯中日军队流血冲突之后,长春地界的形势更加紧张,日本马步队与中方形成对峙之势,奉省督军通令各地军警严加守备,避免事态扩大。警察厅长苗厅长不得不殚精竭虑,以至于月余未曾回家。大哥公务繁忙,使得苗兰有了喘息的空当。在家里,苗兰最怕的是大哥,怕他欲言又止的目光,她意识到,平静的背后掩蔽着深为恐慌的东西。苗兰不愿意呆在家里,她发觉自己在家里太醒目,身前身后都是那种聚焦的目光。应该说,苗兰的异常,引起了家里的警觉,下人在背后议论说这妮子想人哩,怕要夹不住了。半年以前,嫂子曾打算托媒相亲,苗兰恼得不得了,质问嫂子:“你们撵我走是吧?”一般情况下,姑嫂关系难处,敏感又隐蔽,猜疑而冷漠,尤其是没有老人做主的那种姑嫂关系,表面上客气,其实骨子里戒备得很。嫂子为人乖巧,笑一笑罢了。这天大哥回来了,拿眼把苗兰扫了又扫,说,妹子你得找人家了,我看中了一户……语气就像厅长调遣下属一样,强硬得不容非议。话还没说完,苗兰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眼泪这东西玄妙得很,很多时候会缓和事态,特别是没爹没妈的女孩子一哭,更叫人于心不忍。借着眼泪,苗兰暂时打消了大哥的话题。苗厅长一时无可奈何,就说这事不算完,反正你不许和姓金的来往,姑娘家的名声千金不换。“过几天,我就打发了他!” 第七章(6) “你敢!”苗兰疯了似的,泪如泉涌:“你碰他,我就死给你看!” 金首志也在担心,心里不踏实,有时还在侥幸。自打去年夏天的那次以后,金首志没再动过她,不论苗兰怎样温存或者如何暗示。 第24章 但是春节的时候,他们再也忍不住了,这次是苗兰主动的。诱惑是美丽的禁果,尝过之后就再难打住。金首志有些害怕,但觉得做的次数少,就心存侥幸,觉得问题该不大的,一忙就忽略过去了。由于家里的限制,苗兰越来越难见 心上人了。二道子警署地界,临近东清南满两路,说是中日俄三方共管,其实是“三不管”,匪患猖獗,盗贼滋生,办起案来,互相掣肘,摩擦不断,麻烦之极,也吃力之极,所有警员都紧张得要命。金首志的差事比别人还满,忙得几乎没有空暇。顶头上司对他越来越不友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净指派做些起早贪晚的杂务。金首志想,头儿大概猜中了厅长大人对他的厌恶。如果不是惦记苗兰,早就挂辞不做了。苗兰找过他两次,费尽周折才见了面。她的眼睛肿得老高,显然是哭过,一五一十地把家里托媒的事交了底,透露了身体的隐秘。金首志伤心内疚,难过到不敢去看苗兰的眼睛。他特别的恨自己,可以说恶火攻心,又不知所措。如此一来,苗兰心里的压力非但没有减轻,相反,愈发地沉重了。金首志决意登门求亲,不怕被轰出来的羞辱,苗兰制止了,说:“哥还不打死你?” 有许多迹象值得怀疑,最先发现了异常的是苗兰的嫂子。必须承认,多数女人长着一双火眼金睛,她们的警惕性是与生俱来的。苗兰老往灶房跑,嫂子觉得蹊跷,便格外留意起来。当她窥见苗兰呕吐时,一下子看穿了症结所在,天大的秘密轻而易举地破解了。苗厅长闻讯火冒三丈,一气摔碎了三个茶杯。脚下是金属般的声音,陶瓷的碎片四处纷飞,苗厅长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里第一个闪念就是要毙了那个姓金的,第二个闪念恨死了这个下作的妹子。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还羞辱的了,妹子叫人搞大了肚子,这人还是自己的部属。无论如何,苗厅长都难抑怒火,他打电话给二道子警署,下令立即将金首志关禁闭,恶狠狠地叮嘱说:“要是跑了他,你们都别干了!” 苗兰见了兄长,居然平静得很,毫无羞涩之意。她脸色苍白,眼睛大得出奇,说:“不行了,哥。” “你,你,你不要脸……”苗厅长手臂扬起又落下,他真想抽妹子一记耳光,但是没有。苗厅长悲愤交加,恨得想满地打滚儿,想嚎啕大哭,可是此刻他只能哽咽在喉。表面上看来猝不及防,深究一下,还是他做大哥的疏忽,老是迁就妹妹,怎么就没早一点儿给她找个人家?心太软了,当初怎么就没痛下决心赶走哪个姓金的呢?思及于此,苗厅长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事到如今,生米做成了熟饭,丢人现眼的,哪还有脸面指望别人登门提亲?难道叫金首志娶了妹子?不行,也太便宜了这小子,苗厅长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虽说家家都有难唱的曲,苗厅长意识到,出丑之后的经更难念。他想到了打胎,想到了送妹子去乡下躲起来,想到起诉金首志,想得脑袋都大了,却又束手无策。一切可以采取的应对,都被苗兰粉碎了,她竟然以绝食来对抗,粒米不进,这使得苗厅长害怕妹子寻了短见。厅长心烦意乱,嘴上还硬,说:“饿死拉倒,省心了!”对于苗兰的脾气禀性,身为兄长的苗厅长心里有数,别看这丫头不声不响的,可骨子里却刚强得很,敢恨敢爱,逼急了啥都做得出来。第三天头上,苗厅长不得不让步了。走出禁闭室的金首志,还不知道苗家闹翻了天。当他第一次走进苗家时,毫无风度而言,他是诚惶诚恐的,不知所措的。苗家一派肃静,空气粘稠得厉害,好像流动起来十分吃力。苗厅长神情鄙夷,鼻腔里拖出了长长的哼声,命令说:“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劝苗兰吃饭!” 作为男人,金首志从不缺乏雄性气息,内敛和谦让只是他的一个侧面而已,机智中的莽撞之火迅疾燃烧起来,爱情的光芒正日上中天。苗兰怀孕的事实不足为虑,既然事情公然于众了,金首志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他天不怕地不怕,要杀要剐随便好了。他软语宽慰,连说你这个样子叫我咋娶你呀?饿坏了身板不说,咱闺女儿子也受罪啊。“该吃饭吃饭,天上不会下刀子的,就是下刀子,由我扛着!”这番话如金石凿凿,掷地有声。苗兰躺在床上,绵软软的没有力气,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碰触的对视便是语言中的语言。苗兰的眼里湿濡濡的,出奇的清澈,出奇的明亮。这是一种难舍难分的目光,像一汪深潭,将所有的缠绵和期待都包容在里面了。 金首志自认为,他的警察生涯行将中止,面对苗厅长时便全无畏惧。他大胆地将对方笼罩在自己的目光里,在他人生的词典里没有死皮赖脸,更没有懦弱畏惧。令人窒息的气息被一扫而光,起伏的胸口迅速平缓下来,金首志展现出来的是最最冷静的仪容。苗厅长被他的从容震慑住了,气势上先矮了几分,但仍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前天我还打算毙了你呢。” “你就没想到你妹子守寡?”金首志一针见血,他要充分使用手里的撒手锏。 “你要挟我?”苗厅长怒火中烧。 “你错了,我没要挟任何人。” 第七章(7) “放肆!”苗厅长被下属的傲慢激怒了,“别做梦了,就凭你?” “我怎么了?” “你不怎么样!偷鸡摸狗。” “我们两相情愿。” “荒唐,我妹子真瞎了眼了,怎么能看上你?” 金首志冷笑:“话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 “应该说,我们怎么看上了?” 苗厅长说:“还没人敢顶撞我。” 金首志说,“我愿意例外。” “呵呵,你挺英雄啊。”苗厅长说,“想不到,我手下的人竟如此了得!能打动苗兰的人不简单。” “厅长,我要娶苗兰!”这话是金首志最想说的,但也是苗厅长想听的。金首志是聪明人,称呼对方为厅长,这本身就有一种认同或者服软的意思,在苗厅长这边听起来很受用。苗厅长仍不解气,嘲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除了胆儿大以外,你有啥呀?” “大哥,还有一颗心!”金首志一点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脱口而出,居然叫对方为大哥了。 苗厅长软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唉,我妹妹这辈子算栽了。” 金首志不想再纠缠了,躬身施礼,说:“大哥,我要娶苗兰!” 苗厅长始终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心里矛盾极了,一想到妹子的肚子就急,一想到金首志就恼。可是除了大骂伤风败俗而外,又无可奈何,亲事只好搁浅在那里。二道警署的人揣摩不透上司的心思,陪着小心来请示,问如何发落金首志。苗厅长装糊涂,说他有啥过失?下边的人摸不着头脑,就说没发现有啥错。苗厅长翻脸了,人家没过错你们鼓捣个屁?手下人见厅长发怒,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金首志就稀里糊涂地升官了,当上了三分区二分所所长,负责东三道街天津胡同一带的治安。苗厅长得知后,哭笑不得,可又没法制止。厅长大人再如何气愤,也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他不想给外人以任何蛛丝马迹。当了所长的金首志胆子更壮,接连上门求亲,苗厅长拒而不见。金首志给苗厅长的刺激太大了,苗厅长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打击金首志,既然他羞辱了自己,那么就有权利来折磨他,不情愿那小所长的图谋轻易得逞,事情就僵住了。最终打破僵局的是苗兰。谁也没料想,苗兰竟然登报证婚。苗兰出嫁的目的达到了,但是代价大出预料,本该隐秘处理的事情没了一点余地。广告引起轩然大波,各报章浓墨渲染,并由此引发了论战。有一家报馆以题为《某报竟有女子广告证婚矣》予以报道,还专门配发了编者按:“噫!世风不古,廉耻道丧,演出此光怪离奇之事实,真有思想所不到者矣。”全文如下: 某报刊一奇怪之广告,令人观之殊勘发笑,照录于下以供阅者一粲,其证婚文云: 女子苗兰,自维陋质,二十岁也。少习西文,慕缪斯之神圣,拜爱情之崇高。茫茫人海,偶遇知音;朗朗情天,幸会金侠。念红颜易逝之苦,叹夙愿有所托。志如司马之纯情,兰具文君之慧眼。无畏世人讥讽,祈享自由恋爱之空气。欲自主择配,结秦晋好合,登告白以示凤凰,证之。 如此骇世惊俗之举连金首志都大为震惊,他发现,整个世界都惊愕得扭曲了嘴脸。一夜之间金首志成了名人,二道子警署也成了众矢之的,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口水简直如洪水,能冲垮一切淹没一切。事态逼着金首志做出了决断,他无法瞻前顾后了,唯一值得盘算的只有哪天是黄道吉日。一辆轻盈的花轱辘马车,款款停在苗家的大门外。娶亲的喇叭高亢激越,听起来像呼哒哒的春风,描画了蓝天白云,无限的温情只有两个人才懂。鼓乐声喜气洋洋,在苗家人听来,分明是挑衅是宣战。苗厅长暴跳如雷,子弹都上膛了,要不是众人阻拦,他非崩了胆大包天的金所长不可。关键时刻,苗兰的嫂子起了关键的作用,女人死死抱住男人说:“生米做成熟饭了,你还挡个啥呀?” 金首志穿戴一新,走进院落,坦然面对苗厅长敬礼,说:“大哥,我来娶苗兰。” “你,你,你欺人太甚了,还有没有个王法?” 金首志面不改色:“大哥,你要么打死我,要么我娶她!” 苗兰说:“哥,我跟他了,是穷是富,都认了!” 第25章 苗厅长跺脚,咆哮:“滚吧,都滚!不许回家门一步!” 一群鸟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远看如浮游的小鱼儿,那是春天的雁阵。花车在怒吼声中逃离了苗家,苗兰的肩头松下去了,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漩涡,手里牢牢攥住那小小的包裹。苗兰心里涌起一阵隐隐的痛楚,但是这种脆弱敌不过深深的向往,一路上,她让自己斜斜地坐着,任凭内心的波澜层层铺展。苗兰有种预感,她再也迈不回家门了,就像失巢的小鸟,永远地离去。家转眼就消失在长街里,如一团模糊的影子被街角遮住,永生永世地隔断了。花车慌里慌张地走着,摇晃颠簸,但是苗兰不曾怯懦,不曾恐惧,更不曾迟疑。她仿佛扑向光明的飞蛾,一刻也不能等下去的飞蛾,快乐着激情着壮烈着,向着华美的章节飞翔,奋不顾身,死得其所。苗兰是颤抖着扑向金首志的,整个身子瘫软在他怀里,眩晕般地闭上了眼睛,嘴唇蠕动但听不到声音,如果不是金首志的臂膀在阵阵痉挛,她几乎不相信会是真的。泪水打湿了没有宾客的婚礼,红烛冉冉,夫妻三叩首,脊背上方是浩荡的宇宙尘埃。不是初夜的新婚夜星斗满天,金首志和苗兰是耀眼双子星,互相吸引,合奏了天堂的回声。他们长久相拥,想铭刻岁月,箍住地老天荒。有的是温情和缱绻,有的是心灵的颤音,肌肤挨着肌肤,体香缠着发香,呼吸协奏着呼吸,仿佛尘世间不曾有过喧哗和浮躁,爱意过滤掉了所有的焦虑,剩下的只是超然物外。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都鼓涨了快意,潮水般簇拥浓雾般环绕,酣畅淋漓,透彻肺腑。 第七章(8) 春日的晨光斜斜地透进来,金首志醒了,睁开眼看见苗兰坐在身旁,用口红在他手臂上写字,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他抬起手臂来看,上面红红的四个字:天作之合。 苗兰产下的并不是男婴,她有些失望,但是金首志高兴,说咱闺女就叫小容吧。别看金首志只是个所长而已,却忙得不可开交,每天照样出警,只好把老婆孩子托付房东照料。勤勤恳恳的金所长想不到,他的好运就要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苗厅长的妹夫前程似锦哩。 娘家终于来人了,是嫂子找上门来。甭说以前姑嫂情怎样冷淡,但毕竟是亲人。苗兰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多少有几分委屈在里面,这种感情不是装出来的,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嫂子说:“你哥叫我来看看,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别记恨就成。”看着家徒四壁的样子,嫂子唏嘘良久,眼圈红了又红,临走还丢下十块大洋。隔了几天,嫂子带人又来,捎来了不少钱物,还再三嘱咐说,再难也不能亏空了身子,想着吃点好的,也好有奶水带孩子,一番话说得苗兰再次泪眼汪汪。 不久,金首志接到了警察厅的委任状,任命他为隆德县警察事务所副所长,限十日内到任。 第八章(1) 县知事李维新莅临老虎窝,由老牟陪同去了赵家大院。李知事说:“老虎窝该有个学堂了。”赵东家连连称是,可是上哪儿去找先生呢?村上够格做先生的只有老牟,老牟是村长,当然不屑做这个,他说过:家有二斗粮,不做孩子王。见知事提起学堂事,赵前索性把难处讲了出来,李维新笑道:“不妨,派一个来就是。” 县上派来的先生姓荆名子端,身穿麻竹布长衫,平发短须,举止斯文。荆先生带一五六岁的小男孩,叫荆容翔,眼睫毛很长,躲在父亲身后,小闺女似的害羞。赵前见了就笑,喊来赵成华说:“去吧,和小哥哥去玩。”赵金氏刚生了个男孩,取名成国。女主人硬撑着下炕,炒了几个菜,烫上一壶酒。宾主正说得入巷,忽听得院子外面阵阵喧闹,打竹板的声音翻墙而入。 “叫花子要饭来了,”赵前微微颔首。“我去看看。”老牟起身离炕。一出大门,见一群孩子围着嬉闹,一老一少的叫花子,头戴油腻腻的狗皮帽子,噼里啪拉的打着竹板,莲花落唱得正欢:打竹板,进福门东家是个富贵人左厢房里堆着金右厢房里垛着银田里土地连成片圈里骡马成了群家里还有摇钱树屋里藏着聚宝盆山珍海味吃不完绫罗绸缎用不尽…… 老牟的两只手抄进袖管里,晃晃脑袋打趣:“净扯,看我像东家吗?哪儿藏得了啥金银呢。”摸出三文钱递了过去。一老一小没接,是嫌少,又一劲儿打板唱将下去:家有诗书千百卷,不是文人是先生,不是秀才是大官…… “唱得好!”老牟回头见是赵东家。赵前头戴呢毡帽,身着缎子长袍外罩羊皮坎肩,羊皮坎肩的边缘齐整地露出了羊毛,显得卓然不群。赵前递过一块小洋,老一点儿的花子上前接了,又扯着小花子躬身施礼,清清喉咙再唱:打竹板,连环套善人家里我来到你家没有恶狗咬出个财主对我笑掌柜精明真荣耀精打细算真周到人和心来马和套人和心来钱柜满马和套来粮囤高傻子今天没吃饱给钱给粮我都要福星高照福门地你家年年福星照唱词引得赵财主发笑,他扭头问荆子端和老牟:“各行各业都有个祖师爷,你说这要饭的祖师是谁呀?”荆子端微微一笑:“范祖。”当年孔圣人在陈地受阻,派弟子去范丹借粮,范丹乃陈蔡之地的乞丐头儿。范祖问:“世间何事欢喜何事恼?”圣人弟子答:“借钱欢喜要帐恼。”回答对了问题,范祖借粮使圣人度过难关,出于感激孔圣人在竹简上留言,后来这竹简就成了花子讨要的响器了。赵前连声称赞:“到底是读书人啊,出口成章啊,知书达礼啊,咱老虎窝不愁吃穿,缺的就是学问啊。” 确实,老虎窝的日子太滋润了,可以说遍地是宝,种下庄稼就不愁收成。初来乍到的移民心里不塌实,老是怀疑这日子是否真实。可不管怎么说,老虎窝人丁兴旺起来,小镇也随之有模有样,神态安然地坐落于河谷山褶之间。因农耕的诱惑或者亲友的招徕,总之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人们先后迁徙于此。老虎窝很少有本地人,本地人的概念仅仅是从前的猎户和先一步落脚的移民,屈指可数的本地人被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淹没了。人们互相攀谈,无法追溯多远,问老家问爹娘,至多问到他爷爷奶奶,再就是老婆孩子以及扁担和行李卷,然后就是大同小异的旅程。老虎窝的成年人,大概都走过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闯关东之路。方圆百里哪来的人都有,却都在努力说当地话。可一张口就听出来,山东的,河北的,河南的山西的,甚至个别还有陕西的。占压倒多数的当属山东河北,直隶和齐鲁之地离这儿近,抬腿儿就过来了。 人烟渐生,山南海北的习俗汇集。奇怪的是人多了,却并不杂乱,因为初来乍到的人更注意守规矩,更想入乡随俗。移民们都把过去隐藏在自家的小院里,怕人单力薄,怕旁人笑话,有意观察别人的举动,尽量使日子过得和邻居一模一样。但是口味上存在差异,故乡的吃食常令人痴想。怀想之余,试着烹饪且向四邻炫耀。手艺总要受原料的局限,凡是普及的都是能够在当地流传的。有一阵子,小街忽地流行起烙春饼来。春饼做法是从关内带来的,本来是立春时啃萝卜嚼春的吃食,但是人们都喜欢。于是各家的女人都学着做,面粉是男人用黄豆换来的。女人们将面擀得如饺子皮儿一样薄,每张上面都抹些豆油,四五张叠在一起,再用擀面杖摊圆摊大,烙熟或者蒸熟,便可如纸样层层揭开来吃。春饼卷上豆芽小葱,极为爽口。 日子按节令走,邻里间特别在意礼尚往来,逢年过节的都要互赠互送,腊月杀猪大大方方地宴请四邻。乡亲们互相去赞美别人,很在意别人的看法。百金求名,千金买誉,老虎窝人格外看重名声,要是某某人不幸被评价为小气,简直比骂他还难受。人人都讲究大方,讲究到死要面子的程度。庄稼院间互相赠送血肠,要是不收下,送的一方便觉得面上无光,会气得盘子碗当街乱跳。 第八章(2) 沐浴着淳厚的民风,老虎窝小镇一天天长大了。两排整齐的平房沿街排开,安静而谨慎的模样。在鸡犬相闻中,寂寞孤单如过眼烟云,取而代之的则是溶入之感、汇聚之感。在辽河上游众多的市井当中,老虎窝小镇并无特殊的风格,但它可以成为一个坐标,以自己的方式铭刻了历史。老虎窝人不讲门第世家,不讲宗族礼法,但他们的眼界不宽,习惯盯住眼前,不思长远。他们对待学堂的态度,即是眼光短浅的佐证。老虎窝公立学堂共征地一亩七分五厘,新建瓦房九间,多数居民说三道四,深以为奢侈。 遵从奉天省的规定,乡村小学属于初级小学,只设置一至四年级,五年六年级是高等小学要到县里去念。荆子端十里八村地动员,却遭到了农户的哂笑,大家的意思是读书顶个屁用,还不如教孩子种地呢,念书能把人念傻哩。招生之难出乎预料。老牟心生一计,通知说凡是来读书的孩子发给葫芦头饽饽一串。这饽饽是用糖合面做的,很甜很诱人。如此一来,七长八短地收了五十多个孩子。孩子多了也愁,只好分做两个班,半天轮换上课。虽说是公立的学堂,却像是私塾。教室的东墙供奉孔子的牌位,上书:“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牌位之前摆设香炉,每逢初一十五要烧香磕头。牌位的两侧是对联:泗水春风传万事,尼山代雨震千秋。横批为:学贯古今。 赵家大院有两个孩子没去念书,一个是三岁的赵成国,另一个就是赵玫瑰。 第26章 赵前不理睬赵玫瑰渴望的目光,说:“闺女大了,不能抛头露面的。”而赵冰花、赵百合姊妹背着书包进了学堂,书包是赵玫瑰一针一线缝的。冰花、百合姊妹开老虎窝风气之先,女孩子进学堂是荆子端据理力争的结果,前提是男女娃分班。老金太太嘴碎,叨咕:“家有黄金用斗量,不如送儿上学堂,黄金有价书无价,学问要比黄金强。” 赵玫瑰想问为啥先生的她而不是弟妹,但她无从启齿,只有暗自垂泪。赵玫瑰长大了,十五岁了。她的生命轨迹完全是无意识地划进了陌生的领域,在叮叮当当的铁锤声里雾化做迷乱。那天,王德发领着儿子大猫来串门。男人之间有的是话题,赵前和客人站在前院花池前,一边品鉴刺玫、芍药等花草,一边说话。王大猫有些孤单,正巧见后院的磨盘坏了,觉得有了用武之地,找来工具卸下磨盘,赵金氏见了高兴,说:“瞧,大小伙子啊!” 夸奖就是动力,大猫的干劲高涨,铁锤铲石磨铿锵有力。马厩里的牲畜也在兴奋骚动,打起了响鼻儿。大猫干得热了,随手脱下外衣,露出了粗壮的胳膊。赵玫瑰看得眼热心跳,定了定神,倒了一大碗水送去。手指碰着手指,碗里的水洒掉一半。四目相接如电光火石,王大猫傻了,而且快要痉挛了。赵玫瑰忸怩一下,跑开了,但仍感到后背上目光的压力。好闻的香气飘走了,大猫仍如醉如痴,赵玫瑰原来是这样的好看。她穿一身蓝花土布衣服,腰肢款款,扭得他心狂跳不止,那条垂过后腰的辫梢上系着红红的头绳儿,火苗状荡来荡去,像似无意的回眸让他心旌摇荡。大猫惊觉,石匠的活计竟是如此曼妙。 大猫是有大号的,叫王宝安,年方十七。铲过两遍地的时候,王宝安再次来到老虎窝。令人沮丧的是赵家的磨盘没坏,小石匠无用武之地。房檐上悬挂着蝈蝈笼子,蝈蝈吱吱扭扭唱得耐人寻味。蝈蝈笼子是王大猫编的,成华、成国肯定会喜欢,特意送给他们的。成华给乌黑眼珠的蝈蝈起名叫“大将军”,“大将军”气宇不凡,两条大腿粗壮有力,紫红色的背部闪烁铁甲的光泽,长须神气地晃动。“大将军”的叫声脆亮而清润,颤动腰身一开叫,房前屋后的蝈蝈们全都随声合唱。吃晌午饭的时候,房檐下蝈蝈们吟唱得高低错落,一叹三复。王大猫落寞寡欢,听蝈蝈的呜咽如诉如泣,饭吃得全无味道。赵金氏挺喜欢王大猫,边夹菜边劝:“吃得多才能干呢。” 王大猫没见到赵玫瑰,失望而回。慢慢蹀出了镇子,独自对河滩上的柳树毛子发愣。忽觉身后有动静,猛一回头他的心几乎要蹦了出来,赵玫瑰羞涩地站在身后。赵玫瑰刚才准是一路小跑来的,胸脯起起伏伏的,热汗透着香气环绕,晃晃悠悠的迷人魂魄,王大猫的血液倒流了。赵玫瑰吁吁气喘仰起脸来看,衣襟张开的领口对准王宝安的鼻孔。王大猫差点要晕了过去,怔愣了片刻之后,他将手探了进去。王大猫的手是贪婪的,他紧紧钳住了那对小巧的乳房,它们娇不盈握,羞怯而挺翘……从手艺上论,王大猫充其量只是个业余石匠,但他把玫瑰给凿了,娇嫩的身躯就是白白净净的石料,凿得是那样的笨拙,那样的急迫。被视同石料的赵玫瑰躺在草地上,闭眼嗅青草沁人心脾的芳香,睁看柳树丛轻轻摇曳,看忙碌的水鸟倏来倏去地掠过蓝天。 随后的日子里,赵玫瑰变得沉默寡言,天一黑就有些魂不守舍。同住一屋的两个妹妹的心思放在功课和玩耍上,吹了灯倒头就睡,没注意姐姐有些变了。院门轻微的吱扭声引起了赵东家的警觉,聆听土围子上悠长的梆子声,披衣在庭院里深思。第二天一早,赵前叫来大女儿,凝视良久。问:“他是谁?” 女儿不语。 “不是街里的吧?” 赵玫瑰的头低的更沉。 第八章(3) “那他一定是躲在啥地方,”赵前分析,夜里没谁能出入老虎窝小街的,说:“你去把他叫来!” 哇的一声,赵玫瑰哭出声来…… 王德发去找牟先生,羞愧得直搓手。老牟绷着脸说:“养不教,父之过。” “那是那是。”王德发无地自容,满脸慌乱。 村长当然有村长的架子,老牟摘下眼镜擦了擦,说:“王八多了乱爬,人多了嘴杂。” 王德发捂着头,说:“生米做成熟饭了。” “咳!你叫闺女家的脸往哪儿搁?” 王德发说:“早先定过娃娃亲的。” 老牟哼了一声,说:“你有聘书吗?官凭文书私凭印,红口白牙的话不准。”老牟不想再难为王德发,就问了两边的生辰八字,掐指算算,说这桩婚事还凑合,属相还合五行命相也成,算是中等婚姻吧。老牟终于同意出面做媒,说:“你准备过小礼吧!” 王宝安私会赵玫瑰的后果直接导致冰花百合被停课,荆先生不知就里,讶疑两个闺女读得好好的,咋说不念就不念了?赵前恼了:“还念个屁?疯疯癫癫地好咋的?” 荆先生一听,扭头就走。当荆子端铺盖卷扔到马车上时,老牟拦住了去路:“也不替孩们想想?” “心里窝囊。” “窝囊啥?” “女孩上学不是错啊。” 赵财主的心病又不便说开,老牟拉了拉荆子端的袖管,低语:“别忘了,十块小洋的薪水啊。”又说:“李知事派你来的,说走就走?” 短暂失学之后,赵家姐妹重新背上了书包。书包很小,但是手拎沉重的石板。她们用画石笔1学写字,写满了就擦掉,擦掉了再写。学堂上一片写石板的声音,咯咯噔噔听来像群鸡啄米,那声音合奏起来很气势,也很悦耳动听,似乎还夹杂兴奋。荆先生领头吟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让荆子端动情的还是意境旷达的诗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下面跟着书声朗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在荆子端的诸弟子中,王宝林年龄最大。和赵成华他们相比,王宝林的个子高出一大截。荆先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格外关照王宝林,时常加些功课。终于有一天,荆先生去西沟找王德发。王德发吧嗒吧嗒地吸足了一袋烟,问:“荆先生,在你那里不是挺好么,非得去县城?” 荆子端:“不一样啊,老虎窝的学堂只是初小啊。” 王德发疑虑未消:“俺家二虎真是块料?” 荆子端点头,说:“你得送宝林去县里念书,跳级,不然就太晚了。” 王德发说:“俺寻思,大猫、二虎都是种地的命。” 荆子端一脸肃然:“我觉得宝林这孩子很特别,为人宽厚,天资聪慧,可别耽误了他。” 王德发这才下了决心:“好吧,就依了先生,送他去县城。” 秋天弥漫着腥涩的气息,慷慨的大地母亲正在分娩。高粱叶子蔫巴巴地枯萎绻缩,熟透了的大豆裂开了荚角,沉甸甸的谷穗晒弯了头。庄稼人起早贪晚地收割庄稼,不再有闲人耍钱嬉戏,连学堂也放假了。漫山遍野的庄稼倒在挥舞的镰刀之下,农人将苞米棒和高粱穗装上马车,将谷子糜子大豆打成捆运回场院。晴朗的秋阳下,场院上闪耀鲜艳的色泽,牲口拉着石磙子压圈,将高粱穗、谷子穗和黄豆角荚的粮食压落地上,若是没有牲口就得用连枷来打。果实脱粒以后,用长长的木叉颠落,谷草留起来喂牲口,剩下的秸秆当做烧柴。打场的最后环节是扬场,汉子们手持木锨一锨一锨地向天空抛扬,风将灰尘、壳子、瘪谷吹走,粮食落地成堆。苞米直接在地里掰棒,收回来放到院子房脊、幛子、墙头上晾晒,然后放进苞米楼子里去以利干燥,天冷了以后再脱粒。秋冬之交的女人更忙,除了推碾子拉磨生火做饭以外,还要抓紧添补家人越冬御寒的衣裤。 赵金氏又怀孕了,但不足以影响劳作,金氏安之若素,照样忙里忙外。于房事上面,赵前夫妇历来相得益彰,和谐且无“满足”之感。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性事如同喝水吃饭,不过是一种日常需求,需要相互配合而已。性的神秘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平和从容的做工,不断地重复操作,了无新意,又缺少不得。赵金夫妇努力收租攒钱,也在不余遗力地生育。 头一场大雪来了,先是冰冷的雨丝抽打,随后是雨加雪,一夜之间黄绿参半的树木彻底地失去了绿意和光泽。地上结着薄冰,冰壳上边盖着白雪,路滑得厉害,稍有不慎,就会摔个仰八叉。厚重的积雪压迫着山岭、沟谷和大地,远远近近的村落好像承受不住了,就连煤窑的井架也显得歪歪扭扭。靠近坡坎的房子那边被雪埋住了,另一边露出褐色的泥墙。硕大的冰锥宛如獠牙般悬挂在所有的屋檐下,糊在格子窗外的窗户纸儿在风雪中发出瑟瑟颤音。突如其来的坏天气,并没有影响王赵两家的订婚宴,王德发夫妇登门过小礼来了。赵前亲热地说:“老嫂子啊,你可是俺的恩人哩。” 王大嫂听了激动:“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咱是亲家哩。” 王德发不大说话,坐在一旁笑。 第八章(4) 赵前一脸诚恳,说:“是啊,俺忘不了老哥老嫂的恩德啊。” “快别这样说。” 赵前显得郑重其事,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订婚宴摆了三桌,猪肉炖酸菜粉条,小公鸡炖松蘑,高粱米小豆干饭,火辣辣的烧酒,满屋子的烟气腾腾。 第27章 奇怪的是大家都很少提及婚事,既像回避又像是忽略,热烈的话题都与煤炭有关。终归是订婚的仪式,彩礼和婚期最终一一敲定,众人打着酒嗝鼓噪:“亲戚做成了,还有啥挑的?!”王德发宣布:“明年开春就办,老少爷们来捧场啊。”赵前笑眯眯地点头示意,特地敬老牟一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全赖月老之功。”婚宴的高潮一幕是由老牟执笔写了庚贴,贴上写明婚期、时辰、命属和忌讳等内容,一式两份,双方各执其一留存。王德发事先准备了五匹布料,金银首饰两件,外带现洋三十块,由媒妁之人老牟过手交给了赵前。酒足饭饱之际,众人兴奋得高叫:“呵呵,过小礼了啊。” 婚事未能如期举行,赵家煤窑出事了。突如其来的瓦斯爆炸,把洞里干活的煤工全捂里了,一共九人。此事传到县城,知事李维新没太在意,派警察局李局长到现场查看,传话给赵前叫“妥为抚恤”。煤窑井口处一片狼藉,一大群女人孩子哭天抢地。赵前心里凄惶,他想到的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也不是死者家属日后的生计,而是在伤心自己。但凡下井挖煤的矿工,事先都签有生死合同,从丢了性命到致残都明码标价,赵前肚子里盘算:至少损失三千多块小洋。按理说,检查毒气瓦斯是矿井的大事,一刻也疏忽不得。谁都怕井下出事,防瓦斯最为关键,要求煤工不带烟,不摆弄灯,不往石头上刨。还专门安排一个人检测瓦斯,用的都是土办法,危险之极。最常用方法是带几只小鸡下井,鸡一打蔫就有情况。而今天下井前,不知谁弄了几只鸽子装进筐里,大家觉得,鸽子到了井底能自己飞上来就没事。鸽子筐放下去了,片刻工夫,扇动着翅膀飞了出来。人太鬼精了其实就是愚蠢,问题出在鸽子会飞啊,鸽子能安安稳稳地落到黑洞洞的井底吗?鸽子扑楞楞地飞上来,人下去就没上来,一声闷响,矿井全报废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乱哄哄的现场出现了日本人的身影。镁光灯闪亮,赵前发现那个叫山本任直的东洋鬼子来了。围观的老百姓哗地躲开,日本人旁若无人地拍照记录。其间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一看就是翻译,正招呼百姓询问些事情。这几年,东洋炭矿公司通过借款、合办等方式控制了多家煤窑,人称日本窑。日本窑财大气粗,凭借技术设备的优势,在竞争中占据了上风,处处挤兑华窑。赵前见了怒从心头起,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揪住翻译。 “小鬼子说啥?”赵前指点着山本的鼻子。 “山本君说了,你们笨蛋大大的。” “再说一遍?”赵前提高了声调。 “技术大大的落后,工艺的没有。” 赵前挣脱开劝解的众人,怒不可遏:“你告诉小鬼子,远点儿呆着!” “这是瓦斯爆炸!” “那又咋的?他们操什么心!”赵前骂道:“狗戴帽子——装人!” “山本君说他要勘察井口,请多关照。” “关照?俺的矿关他个屁照!” “县政府已经同意了。” 赵前猛一挥手,像在驱赶讨厌的苍蝇,说:“俺的地盘,俺自己说了算!” 山本任直凑了过来,说了句中国话:“统统的蠢猪!” “你说什么?” “蠢猪!” 赵前照山本就是一拳,对方一闪躲开,几个日本人一下子围了过来。不料,山本任直哈哈大笑,竖起拇指,道:“你的,是第一个敢打我的支那人!” “我操你八辈祖宗!”围观者都听到了格格的切齿声。 王宝安迎娶赵玫瑰那天,恰好赵金菊满月。凑巧的是,赵前和四闺女是同一天生日。赵金菊得到了父亲偏爱,在赵家的儿女中,惟有她的名字包含了父母双姓。好事成双,天遂人意,正值地铲三遍挂锄的当口,家家都有空闲,喜酒焉能不喝?赵前夫妇笑容可掬地招待四邻,预备了六桌子酒菜款待坐堂客。临到玫瑰上轿,母亲赵金氏哭出声来。赵玫瑰没哭,仅仅是鼻子酸了酸,她把对王大猫的渴望化做了奋力一跃,自己跳上轿子去的,对聚拢而来的目光浑然不觉。赵东家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他依然向人群投以真挚的微笑。赵家丰厚的嫁妆引起轰动,人们无不啧啧称舌。有个陌生人手抄袖管,不停地冷笑,好奇者推了他一把:“你笑啥?陪送的东西应有尽有啊。” “还差一样。”陌生人口气冷漠,像凛冽的风远远吹来,低沉的声音,沙沙地摩擦人耳膜。众人侧目,问:“啥?” “打狗棍。” “啊?!”众人惊诧,富甲一方的赵财东的闺女会去讨饭? “三穷三富过到老啊。” “你是谁?”这是旁人共同的疑问,“口气可不小啊。” 那人撩起长袍扬长而去。望着那一步三摇的独特背影,有人忽然惊呼:“啊,刚八门!” 刚八门的话语不啻于兜头冷水,浇得赵前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挥不去那不祥之语,打狗棍、打狗棍,难道未来的结局是……?他转念一想,“也没得罪刚八门啊?去他妈的!”他骂出了声。赵前的郁闷无以排遣,考虑整整一天,决定去县城转转。吱吱扭扭的大车混杂在送煤的车流里,黑糊糊的煤灰粉尘呛得人透不过气儿来。沿途有许多庄稼地搁荒了,叫人隐隐生疼。远山连绵,依旧黛绿,却树木稀少。赶到安城县已经是晌午时分,刘大车欢喜异常:“咳呀,老亲家啊!”刘大车的热情让赵前宽慰不少,对方的笑容感染了他。 第八章(5) “忙啥哩?” “瞎忙呗。新开了铁匠炉。”刘大车嘴上谦虚,可脸上明明透着自得。 赵前说:“生意可好?” “还凑合。” 赵前想了想,点头说如今到处开矿,谁家少得了铁具?天气热,刘大车吩咐家人弄些冰块解暑。赵前含一块在嘴里,觉得奇怪,说五黄六月的哪来的冰啊?刘大车说俺开了个冰窖呢。见客人惊奇,索性拉他去参观冰窖。一打开冰窖门,凉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刘大车的冰窖其实是一处深坑,木头为柱木板为棚,上覆厚土。里面储藏着三九天凿来的冰块,冰块约莫一米见方,方方正正地码在一起,每层用高粱米壳子覆盖隔热。赵前大开眼界,马上联想到卖鱼卖肉的开饭馆的都需要呢,称赞这样的生意岂有不赚之理?人都经不住夸奖,刘大车开心,说这冰能储存到下霜天气呢。谈笑间,酒菜已准备停当,刘大车招呼说:“来来来,老哥俩喝几盅。”边吃边唠新鲜事儿,刘大车说有一伙人修发电厂呢,发啥电?这玩意你就不懂了吧?电什么的能整死人哩。老刘喝得口滑,喋喋不休:“俺们县里的商户都捐了钱呢!”刘大车的酒量不行,三盅进肚舌头就打卷儿。“干嘛用的?告示说给各家各户照亮呢,往后就不点油灯了……” 赵前改变了主意,不再想去找刚八门了,而是想去看看究竟。搁下筷子,两个就去发电厂,沿途看见有人忙着挖坑埋木头杆子,这是干啥?竖灯笼杆子?干活的伙计闻言不屑,说:“你啥也不懂,这叫电线杆子!”离得老远,就看见高高的烟筒耸立,一溜儿二十几间大瓦房,不断地有骡马车辆运送煤炭,河岸上的煤炭堆积如山。赵前有些气恼:“谁的煤?”其实一看便知,准是乔大麻子矿上产的煤。他深感失落,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一无所知。 “嘿!”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赵前的肩头。 回头一看,原来是山本任直。日本人觑觎煤矿已久,日方资本多方渗透,企图全盘控制采矿权。在日本窑的打压下,赵家煤矿等华窑惨淡经营。华窑缺乏矿床结构资料,采矿手段原始,生产效率低下。近来,日本人不择手段地争夺熟练矿工,使得赵家煤窑难以为继。赵前抽身想走,山本一把拉住了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你的聪明的。” 翻译过来说:“山本君经常夸奖你呢,说你是最聪明的支那人。” 赵前这个气呀,就问:“你是哪疙瘩人?” “这?支那啊,满洲。” 赵前说:“妈拉个巴子,回家问问你爹去吧!狗子。你告诉鬼子,俺是中国人!” 老刘吓得直说:“别介啊。” “嗨呀呀,这是何必呢?”一个中年人过来劝解,衣饰整洁,气宇不凡。众人道:“这是奉天府梁督办。” “幸会!”赵前冷冷地拱了拱手,闪开了身子。 “我,你总该认得吧?”赵前定睛一看,知事李维新也来了。“啊,李知事,失敬失敬。” 梁督办问:“掌柜的高姓大名啊?” “这就是我提到过的赵前,老虎窝的大户。”李维新介绍道。 “久仰久仰啊,知名士绅啊。”梁督办也拱拱手,打着哈哈。 李知事说:“赵老板的煤也是需要的,梁督办是有考虑的。” 李知事的语气里满是恭敬,赵前明白梁督办的官位要高出县知事。他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说:“谢大人!” “都民国了,不兴这个了。”梁督办拍拍赵前,转而介绍山本任直等人,说这是友邦人士。见赵前不再吭声,李知事说,建发电厂乃造福于民之举,电机是德国造的,有了电就能开工厂了……他还说,山本先生是采煤专家,网特地帮咱从金州请来了懂电机的技师,谢人家还谢不过来呢。 等到李知事停下来时,赵前发出邀请:“梁督办、李知事,俺想请诸位大人到寒舍坐坐,喝上几壶。” 第28章 “行啊。既然赵老板有请,岂有不遵之理?” “我的也去。”山本任直凑了上来。 “你就免了吧。”赵前依然没好气儿。 李知事忙和稀泥:“哈哈,不打不成交嘛。” 为了迎接贵客,赵家大院足足准备三天,打扫房间清理庭院,搞得比过大年还紧张。特意从安城县玉壶村酒楼高价请来了厨师,一天要赏现洋两块哩。如今市面上流通奉天省纸币,六十元顶一个银圆,袁大头仍是硬通货。价钱到位,厨师自然要拿出手段,烹炒煎炸不厌精细。 梁督办、李知事、山本一行屈尊小镇,他们当中还有一位陌生人。赵前见了不便深问,入席时自然要有排座位的礼节。梁督办说:“宋老板请上坐。”那人才冲东家拱手:“兄弟宋凯斌。” 李知事介绍道:“这位是安城电气公司的老板,实业救国的典范。”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人的目的,赵前心知肚明:“都是冲着煤来的。” 好酒好菜地吃着喝着,只有梁督办在滔滔不绝,天南海北地胡吹。山本任直对满桌菜肴赞不绝口,赵前随口说是老婆的手艺,还特意喊出金氏与众人见面,把盏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梁督办点破了话题:“宋老板想筹资开发矿电。”接着,宋凯斌详细介绍了他的计划:购置安装125千伏安的发电机两组,可供3000盏16烛光的电灯照明,燃料为煤炭,可就地取材。宋凯斌还说,公司比照铁岭电灯局的运作模式,入股分红,红利约莫在8分左右。预计,投资总额约10万元奉票2,资金不足部分考虑使用满铁贷款,云云。 第八章(6) 赵前有意装糊涂,说:“俺满脑门子高粱花的庄稼人,不懂你说的是啥。” “你的出煤,他的发电!”山本任直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今天来找你,谋划安城县之福祉。”梁督办终于道明了来意。 宋凯斌颇有背景,是奉天警备队队长的内弟,来安城开电厂需募集股金。此刻,他轻描淡写地说:“拟筹股两万四千元。” 赵前思谋半晌,说:“我出一千元。” “少!忒少!安城县有名的财主就出一千元?”另一个声音附和道:“人家乔大麻子还拿了三千块哩。” “俺有难处啊,前年炭矿死了人,”赵前哭丧着脸,说话间要用力地咽一下唾沫作为停顿,喉结上下滚动着:“赔进去也有三千来块啊。” “你的煤的大大的。”山本搭腔道。 “胸口挂笊篱——你操的哪份心啊?”赵前对日本人不满。 “不得无礼!”梁督办盯着赵前脸上起伏的表情说:“山本先生是奉天府的客人。” 赵前不肯服软,说:“牛槽伸进个马嘴来,他是那路子的牲口?” “出言不逊就是藐视政府。” 李知事赶紧打圆场,说:“赵掌柜的快赔个不是吧。” 赵前心里恼,还在嘟囔:“自个儿的孩子不用别人养!”一见梁督办要发作,便举起盅冲山本示意,然后一饮而尽,道歉:“失礼失礼。”席面的人都笑,气氛和缓下来了。 终究是官家的力量大,由不得你含糊耍滑,赵前这才懂得了啥叫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得不入股安城电气股份公司三百股,股金三千元奉票。赵前怏怏不乐,粗略一算半年白忙了,心里想这他妈的不是勒大脖子吗?送走梁督办一行人,赵前觉得要吐了,以他的酒量还不至于出丑,但觉得头晕气闷,扶着门框发了阵呆儿。恍惚记得宋老板临走时说:“改日再找你!” 人要是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缝。大队兵马开进了老虎窝,兵们涌入赵家大院。 奉吉两省关系紧张,由争吵发展到兵戎相见,张作霖派骑步兵千余人抵进奉吉两省交界。一时间老虎窝烟尘滚滚,马、步、炮队从门前隆隆驰过,一看便知去了安城县。奉天省陆军骑兵二十七团三营进驻老虎窝,营长极蛮横:“兄弟刘其林,借你家住几天。”兵们不由分说立起了营部,乒乒乓乓地搬东西。赵前敢和官府对话,却不敢招惹丘八,一边好酒好肉地招待,一边让马二毛送老婆孩子去西沟躲避。猪肉炖豆角、小鸡炖蘑菇、土豆烀茄子一盆盆端进屋,营长率领领连排长们喝酒。酒至酣处,叫房东唤来村长,说:“你给我听着,三天之内募十个兵!” 大军云集,奉吉两军对峙,修筑工事,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一场恶仗在所难免。谁想,小鬼子也跟来插上一腿,日本骑兵第五混成旅二十联队开进了安城县。吉奉两军目的是为了争夺煤矿,并不想真的火拼,既然日本人出面斡旋,双方按兵不动,讨价还价。 西沟、南沟还算平静,赵家女眷借住王德发家,一晃儿就是个把月。怀孕中的赵金氏闲不住,添补完家人的冬衣后,主动帮王家做活。这天,她和老妈带着几个孩子扒苞米。王大嫂的烟瘾大,整天叼着烟袋,腾云驾雾的。她和金氏坐在炕上,先用铁钏子在苞米棒上钏出两三道沟,以便老人孩子们用手剥苞米粒。扒苞米的活很枯燥,一会工夫手掌就生疼,孩子们吵闹不想干了。赵金氏哄孩子们说:“给你们讲故事吧。”赵成国、赵金菊几个小家伙就不再吵闹,身体臃肿的赵金氏慢声细语道:“古时候啊,有两个神仙,男的叫祖帅,他媳妇叫婷高。这天啊,婷高肚子疼,渐渐地她的肚子鼓起两个圆包。后来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最后流出两个椭圆形的硬壳蛋来。男人祖帅知道了就说咱俩一人留一个吧。婷高啊,对蛋特别喜欢,整天在手里摸,祖帅也是。呵,过了三七二十一天,两个硬壳蛋啊都慢慢地破出一个小洞。你们说怎么了?原来呀,破壳出来了两个湿漉漉的小鸡崽儿,一个是红色的小公鸡,再一个呀是白色的小母鸡。再往后啊,有了小鸡就有了蛋,鸡生蛋蛋生鸡,祖祖辈辈一直传到今天。” 王大嫂称赞:“别说,亲家母,我都听走神了。” 赵金氏就笑:“哄孩子玩呗。” 苞米粒哗啦啦地落进大笸箩里,故事深深打动了孩子,赵成国问:“真事吗?” “咳,傻孩子,讲瞎话嘛3。” 孩子嚷着还要听,赵金氏就推说姥姥会讲。老金太太说:“闲着也是闲着,猜谜儿吧。”孩子们欢呼起来。老金太太伸手摸了摸脑后的发髻道:“一棵树上两个梨,小孩看着干着急。” “啥呀,”小孩子们都不高兴了:“没意思,这个谁不知道呀?” 王德发女人扑哧乐了:“那是啥呀?” “大咂儿4!”孩子们齐声回应。 “好啦好啦,姥姥再出一个:有大有小,关东之宝。皮里没肉,肚里有草。脸上有褶儿,耳朵不少。放下不动,绑了就跑。——打一种常用的东西。” “包子!”“笤帚?”这个谜语有难度,孩子们乱猜一气。 “啊哈,我知道了——靰鞡鞋啊!”有人终于猜破谜底,一时间欢快的气氛感染了所有人。 第八章(7) 孩子们不忘向火盆里丢苞米粒儿,“劈啪”——“劈啪”,苞米粒儿在炉火里跳跃,随即膨胀成苞米花。世事纷扰,但这天王家的炕上却满是幸福,女人和孩子的脸上洋溢着神奇的亮色,她们忘记了生活的纷扰,沉醉于短暂而难忘的快乐之中。 笑声刚落,赵金氏又说:“紫色树、紫色花、紫色纽扣、紫色瓜,打一种菜。” “茄子吧?”老太太揭穿谜底。 孩子们不干了,一阵鼓噪:“姥姥猜的不算数……姥啊姥,还是讲瞎话吧。” “好!讲就讲。”老女人用舌头润了润干枯的嘴唇,慢语柔声地说:“从前呀,有个傻女婿去老丈人家串门,小媳妇呀怕女婿吃饭时搂菜,看着不雅。啥叫不雅?就是不好看让别人笑话呗。小媳妇事先就在姑爷的辫子上系了根线儿,小媳妇在窗户外头拉一下女婿就吃一口菜,女婿吃得文质彬彬的。谁成想呀,小姨子知道啦,就硬把姐姐拽走了。小姨子挺坏,悄悄在那根线上拴根骨头,又抱来个猫,那猫呀要吃骨头就用爪子挠,结果傻女婿的辫子就紧着动。呵呵,这下傻姑爷可高兴了,马上开始搂菜,一筷子接一筷子,像和谁抢似的,最后你说怎么的?把桌子上的菜都扣进自个的碗里头。这下坏了,老丈人和客人都吓傻了,一起停下来看着女婿发呆。” 老太太停下来,反问:“大伙说这小姨子坏不坏?” “坏呀。” “这还不算完,小姨子给姐夫盛饭时,偷偷地往黄米干饭里倒凉水。干啥?叫她姐夫拉肚子呗。”老金太太看满炕上的人都听得聚精会神,讲得更来劲了:“傻女婿白天净丢人了,姐姐极不高兴,晚上倒头就睡不搭理他。谁成想啊,傻子睡到半夜闹肚子啦,咕噜咕噜疼的厉害。咋办吧?去外面吧院子还不熟,再说晚上也冷呀。急得傻女婿下了炕,满地转磨磨儿,忽然他发现桌子底下有几个南瓜。嘿有门了,傻子拿起桌子上的剪刀给南瓜开了盖,三下两下掏空了瓜瓤。怎么着?他把稀屎都拉南瓜里面了。过了几天,小姨子想起来要吃南瓜,她把南瓜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喀嚓这么一切。你们说咋的啦?黄澄澄臭糊糊的大便噗地喷出来,弄得小姨子满脸满脖子全是臭哄哄的稀屎。” “哈哈哈……”屋里人全都笑了,孩子们乐得满炕打滚。金氏也笑出了眼泪,好半天才说:“你看小姨子戏弄姐夫,结果自己吃了大亏。 第29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等于害自己。” 作为王家的大媳妇,赵玫瑰可没有闲工夫听瞎话,忙里忙外地做饭喂猪,见弟妹们纠缠不休就发烦:“别闹了,自各玩去吧!”母亲和弟妹的到来使家里的房子不够住,只得和丈夫王宝安分居。天气一天天地冷了,可是小夫妻的心一天比一天急。赵玫瑰完全是称职的媳妇了,勤快能干,她叫男人套上毛驴拉磨,今天她要碾高粱米。小女人将事先泡好的高粱捞出来,放在碾子上去碾,然后用簸箕一点一点地把糠皮筛掉。收拾完高粱米,她开始磨苞米面,将苞米粒子堆在磨上,一圈一圈地拉磨。磨盘咿呀呀转动,声音不像是磨粮食而是在折磨人。磨出的苞米碴子刷刷漏下,簸去皮屑再磨就成了更小的苞米碴子,反复几遍,最后筛出苞米面。小夫妻默不出声,除了牲口踢踏的碎步声和磨盘的声响以外,他们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卸下毛驴牵回马厩,男人吭哧吭哧地给牲口铡草,赵玫瑰蹲在地上一添一递地续草。不一会儿,男人头上冒汗了。阳光透过马厩棚洒下了清晰的光柱,看得见灰尘在上下浮动,周围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牛马身上的腥膻味道,还有动物粪便臊气,夹杂着秫秸窸窣的响动,呛鼻的土腥味升腾而来。王大猫和赵玫瑰察觉到对方的体味,听到彼此的心跳,目光不由自主地凝结到了一起。瞧四下里无人,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想稀罕你!”那一刻王大猫真想将老婆扑倒,压碎她挤扁她然后把她揉进腹中。赵玫瑰报赧低语,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妈再有几天就走了。” 劣迹斑斑的二十七团终于撤走了,开拔前大肆抽丁,强征车辆骡马。老虎窝遍野哀鸣,轻壮劳力跑的跑抓的抓,牛马等大牲口被一扫而光。人们发现,鸡鸭鹅狗统统绝迹,粮食柴草被洗劫一空,留下的只是人屎马粪。大兵弄枪走火,打断了东街顾皮匠的腿,要不是军医救治,恐怕连命都得搭上。从此,跛了腿的顾皮匠成了二十七团长久的纪念。 母亲携弟妹回老虎窝了,赵玫瑰一直送到村外。王大猫看见媳妇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可是爹妈都在场,他不便凑过来。赵玫瑰久久地凝望渐行渐远的背影,但是她还是准确地感应到男人掠过她胸脯的目光,不管那目光是多么的隐蔽。掌灯时分,夫妻俩几乎是飞扑上去纠缠到一起,焦渴的嘴唇猛烈地对撞,急迫的手臂慌乱地箍抱交缠。赵玫瑰光滑的头发磨蹭丈夫的耳鬓,男人颤抖着手探进她的掖下,掀开了衣大襟,她禁不住呻吟了一声仰到在炕沿上。初冬的夜晚是迷乱的疯狂的,丈夫的手掌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揉搓抚过升腾起眩晕,赵玫瑰觉得她变成了鸽子,飞向火热太阳的鸽子,她觉得她自己快要焚烧成了灰烬,全身肆意汪洋,成了沸腾不已的温泉……静夜里,他们纵情扭绕缠绵陶醉,从炕头滚到了炕稍,酣畅淋漓地抒发着激昂澎湃的肉欲,一次次冲向颠峰又一次次从高空坠落,最后她忍不住尖叫一声。片刻,外屋隐隐响起了脚步声,还有轻轻的干咳。赵玫瑰知道他们惊动了公婆,公公准是去马厩给牲口添草料去了。 第八章(8) 第二天,赵玫瑰和婆婆忙着煮豆子。天一上冻,家家户户都要做酱。酱是居家必不可少的佐餐品,几乎顿顿不离。从春到秋,庄稼儿活紧,汉子们在田间地头吃饭,大葱蘸大酱,嚼得咯嘣嘣直响,力气倍增。酱的做法多种多样,煮熟了的黄豆要剁碎剁烂,糅合摔打成枕头大小的“酱块子”。密封以后,隔凉隔热地发酵上一个冬天,转过年来的四月初八,取出掰碎置于缸中,添盐加水即可。三日后早晚打酱缸,每次要用小耙子打上百十来下,将翻腾起的杂物、蛆壳一一捞走。约莫月余,缸里的颜色呈金黄色,酱的味道也透了出来。酱的工 艺大同小异,味道却因人而异,能分出高低上下。 赵玫瑰低头剁着熟黄豆,乒乒乓乓地蛮有节奏,黄豆被剁成了面糊状,一砣一砣地放进盆里。婆婆在来回拿眼睛剜她,赵玫瑰心想准是他们晚上折腾出了声响,惊动了公公婆婆,心里暗暗埋怨起男人来了。想到夜里的情形,她不由得脸红了起来。过了好久,有一个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婆婆开口了,听起来话中有话:“玫瑰啊,你看咱们下酱,得搁上一冬儿呢,有的还要放一年呢。”停顿了片刻,婆婆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啥事都得抻悠着点儿啊。” 1画石笔:一种可写字的白色石头。 2奉票:东北当局发行流通的纸币。 3瞎话:讲故事。 4咂儿:当地土话,指乳房。 第九章(1) 隆德县乃松辽平原腹地的大县,闻名遐迩的粮仓。说起隆德县就不得不说凤岭镇。凤岭原来是个小地方,离县城还有百十里路。光绪三十三年中东铁路贯通,俄国人于此设置车站,移民驻军。凤岭迅速发展成重要市镇,而县城却清冷萧条下来。金首志上任前,发生在凤岭镇的一场风波刚刚平息。日本人向出入附属地的车辆强制征税,遭到了车夫的联合抵制,罢工十数日,火车站连个车影也没有,货物不能处置,水果鲜鱼腐烂,臭不可闻,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日方恼羞成怒,武装威逼隆德县公署,硬是勒索去了三千日元的养路费,以此代 替征税。日方以附属地的名义,沿南满铁路全线建立起殖民地制度,已成为深入中国内地的租界和独立王国,极大地损害了中国的主权和行政权。日本人把持附属地的警察、司法、教育和行政管理大权,课税权便是其中的一部分。凤岭车捐局早就不复存在了,日本人向附属地的中国居民收取公费。公费分杂捐和户别捐两种。户别税采取分摊的办法,由满铁的各地方办事处确定税率和等级,而杂捐则是向娼妓、游艺人、娱乐场主、屠户等征取。满铁当局贪心不足,不断扩大课税的对象,向附属地以外已经向中方纳税的人力车、畜力车征税,因此激起民变。 附属地发端于日俄战争,日本人接管南满路权之后,以莫须有的“绝对的排他的行政权”,强行在铁路站点建立“铁路附属地”。附属地的核心部分就是市街经营。所谓市街是从市区开始,修筑道路、桥梁、沟渠和宅地,配置自来水、下水道等街衢设备,主干道宽约20米。一般市街的样式是以火车站为中心,采取矩形形式,划分商业、工业、粮栈和住宅四区。市街内医院、学校等公共设施齐全,水电煤气设施先进,交通便捷,使得附属地迅速成为日本移民的安乐窝和满铁工商业的基地所在。满铁方面大力出租房屋,鼓励毒品、赌博等非法经营,发展娼妓卖淫业,吸引日本移民投资并广募华商。早在满铁开业之初,日本方面就筹划在重要车站附属地建设日本市街,以此为全面经济侵略和殖民化的桥头堡。不出十年光景,沿途各附属地空前繁荣起来,使奉吉两省富庶地区的工商业重心偏移,东北商局渐被日人控制,奉天方面对此束手无策。设在凤岭的满铁附属地面积约十平方公里左右,街巷攘攘,人丁兴旺,俨然一个大的去处。凤岭是满铁众多附属地中较为重要的地方,聚集日本侨民千户,除了市街设施,还设有农事实验场和苗圃,研究改良农作物和家禽家畜,闻名一时。 金首志来报到时,所长正心烦呢,偎在椅子里说你来得正好,我的脑袋瓜子都大了。所长行伍出身,说起话来不拐弯。发了一通牢骚,说这个鸡巴地方,要是没铁路就好了。铁路一通,不是老毛子就是小鬼子,都他妈的蛮横,唉!真难哪,就看你这样的年轻人了,云云。金首志知道,日本人惯用高压手段,动辄侮辱欺压中方,中方军警畏日本如虎,恨不得绕道走。日本人从不把当地政府放在眼里,却害怕胡子马贼,对打家劫舍的土匪毫无办法,被劫人劫物之时,常常向华警求助。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怪圈,警察怕日本人,日本人怕胡子,而胡子怕警察。新官上任的金副所长便有了底气,心想日本人也不是啥三头六臂,下决心和他们周旋周旋。所长知晓金首志的背景,格外谦让,彼此关系较为融洽,使得副所长能够专心致志地抓治安。凤岭的复杂性超出了金首志的设想,凤岭系南满铁路的北段重镇,除了驻守日本警察和宪兵以外,还驻扎了整编制的日军骑兵联队。为了应对越来越激化的冲突,日本方面又组建了独立守备队,作为专门的护路军。守备队士兵从日籍预备役征召,司令部就设在凤岭,由关东军最高长官直接指挥。下辖六个大队,分驻凤岭至瓦房店等地,其中下属中支队遍布南满各附属地。在日军重兵盘踞的地面上当差,难度可想而知。所长是个滑头,早有另谋他就的心思,百般疏通打点,不出半年,便如愿以偿地调离了。顺理成章地,金首志出任了警察事务所所长,在同行眼里,他职务升迁确实快得惊人。金首志是工于心计的,和大家的关系都摆得挺正,人人都喜欢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金首志心里清楚,只有不和日本人闹翻,才是坐稳位置的关键。凭着一手好字,结识了几个爱好书法的日本军官,来来往往的,瞧上去挺热络。手下人见了,觉得宽慰,一致认为,官长和日本驻军搞好关系总不是件坏事。当差是为了吃饭,没人愿意老是摩擦,发生了龌龊最后吃亏的还是中国,做警察的也没啥好果子吃。 日本人无意让所长难堪,任从他奉命招募警员,操练马步警察大队,彼此相安无事。 第30章 事业上的金首志踌躇满志,忙忙碌碌,有做不完的事情;生活上的金首志满怀喜悦,完全有理由收获幸福。原有的冷峻、忧郁甚至孤僻都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心安理得,是爽朗惬意。他在县城西门附近买了处住所。房子是新样式的,前后都开门,一共六间房,甚是宽敞。最宽敞还是自家前后院的菜园,栽种些角瓜豆角等菜蔬。农家的活计金首志不会做,菜园子便由警队的勤务兵来侍弄,茄子土豆辣椒多的吃不了,就送到警队的灶房去,金所长向来对下属关切备至。 爱情笼罩着家庭,金首志欣喜地发现,苗兰越来越乐于调理家居了,悉心照料一家人的吃穿。阔小姐出身的她,竟然懂得头伏饺子、二伏面的习俗。二伏三伏之间有个立秋,苗兰特意上街割了两斤肉,炖了一锅豆角,油汪汪的看着就叫人开胃。女人温情地说:“苦夏难挨,人多消瘦,多吃点儿吧,好抢秋膘胖一胖。” 第九章(2) 金首志其乐融融,甜蜜得难以描述。他经常忘神地端详爱妻,爱她的一颦一笑,爱她柔和的声音,爱她耐人寻味的背影。在柴米油盐的琐细中,苗兰仍不失娴静典雅,不时吟诗词读赋章。金首志永远记得妻读给他听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 龙纹玉掌疏。 去来窗下相笑扶, 爱道: 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 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工夫, 笑问: 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是情感的撩拨,是至深至柔的缠绵,是透彻骨髓的旖旎。作为大男人,金首志满怀快乐,成就感油然而生。闲暇时陪女儿玩耍,看膝下咿呀学语,欣慰无边。他以欣喜的眼神来端详花朵般的妻女,快乐之树根深叶茂,每一片叶子都舒展着,洋溢着暖色的光辉,以至于许多年以后,金首志无限留恋这段时光。按照苗兰的提议,一家三口照了张相片,背景是高大的向日葵。向日葵将蒲扇般阔大的叶子和笑脸一样的花盘伸进了相片,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人物的身后,探头探脑地来分享幸福。相片定格了如诗如梦的意境,恍若隔世,苗兰显得那样的高贵而妩媚,留给未来很不真实的幻觉。金首志没料想,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张绽露笑容的照片。家庭的温馨早已融化了自卑,金首志的日子充盈着,蓬勃着,生长着,看上去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这段日子是他生命中最华美的一章。倘若说人生可以燃烧的话,那么现在的金首志就是绚烂的火焰,热情奔放而又旖旎多姿。生活变得安逸起来,睡眠好精神好气色也好,人在迅速地发胖。他心无旁骛地满足,即便碎银一样的月光透过窗户,一直淌到炕上,淌到他的脸上,也会睡得极其安稳。他已经很少回忆,更不愿意展望,金首志看中的是现在,而不是过去和未来。夹皮沟的往事被严严实实封存了,心灵的底片上似乎不再有严秀姑那哀怨的目光,不再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积压胸口。不知道是不是诗词的缘故,苗兰总是失眠。夜深人静时,默默感受丈夫那缓慢而匀称的呼吸,真是奇怪之极,苗兰有时觉得不够踏实,莫名的担忧排遣不去,一点一点地冰凉了脊背。男人拥她入怀,抚着那光洁的脊背发笑,说:“这不挺好么?别胡思乱想了。” 金首志与日本人的正面冲突发生了。手下警员裴某告假去凤岭镇订婚,身着便衣与平民无异。归途中,见一日本人与卖水果的老者抢夺。肚子有酒,胆子就大,裴某上前劝阻,示意老者忍让。东洋人怀疑裴某阻挡,回身呼喊,邻近店铺日本人齐出,群殴裴某。裴某不该将警笛带在身边,情急之中吹响了笛子。日本巡逻队闻讯而至,当场将裴某乱刀砍死。可怜此警员新郎未做,便为血泊中冤死鬼。日方不肯善罢甘休,警备队开赴隆德县城,包围了县公署。强词夺理,抗议中方警察擅入附属地滋事,威逼县知事认错。他们取出事先写好的文稿,逼迫县知事签字。文稿云:华警裴某带械抢劫,连伤日人数名,是以被击毙。要求赔礼道歉并严束军警。见事态严重,县知事慌忙唤来金首志,询问此事。金首志正色道:“此一面之词不足有效,容调查再说。” 日本警备队带队军官掏出了手枪,金首志大怒,说:“有种就开枪吧!” 对方的枪紧紧地顶在胸膛,金首志动弹不得,他怒目相视,全无了赋诗写字的儒雅。事情就僵持住着,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脏的跳动,甚至屋顶上麻雀的唧啾和平原的风吹动瓦缝的簌簌声。日本人是既得便宜又要卖乖,欺负人惯了,中方官吏一吓就软,无不就范,不想却碰见金首志这样的刺头。县知事想息事宁人,就说人已经死了,再节外生枝无益,便在文稿上签字画押。日军官得意洋洋,放下了手枪,要求金首志签字。金所长简直要气炸了肺,恨不得一把撕碎了稿子。县知事想得挺开,说:“不就是签个字吗?签吧,守土有责,保一方平安吧。”纵使一千个不愿,可上下级的关系在,县知事的旨意不能违背。金首志思虑片刻,遂在文稿内填入:“俱系悍日一面之词。” 转眼又是盛夏,喀喇沁等地蒙古王爷武装叛乱,这是日本人暗中纵容的结果。巴布扎布率三千蒙古骑兵一路烧杀而来,奉天府震动,急令围剿。日本对奉天当局的策略是又打又拉,软硬兼施,利诱胁迫,一方面扶持张作霖,一方面鼓噪“满蒙独立”。依靠日本军方的武装,巴布扎布拼凑起“满蒙独立军”,誓师东进,途中被洮南督军吴俊升部击溃,向南满铁路方向逃窜,以寻求日军保护。张作霖火冒三丈,严令沿线军警合力围剿。 金所长率警队连夜赶赴朝阳街设伏,奉命拦截阻击蒙匪。朝阳街在凤岭镇外二十华里处,左靠东辽河,右连南满铁路,位置重要。急行军刚抵达辽河岸边,就赶上蒙匪马队渡河,双方旋即接火。这天的黄昏格外美丽,原野横无际涯,嫣红的夕阳把一切都笼进玫瑰色的柔光里,西北方向流去的东辽河披上了熠熠金纱,宛若一床绚烂的红锦被。但是,这个黄昏对于蒙匪并不美妙,凄厉的枪声骤起,如炒豆般,打得水面飞珠蹿玉。凶悍的蒙匪试图强渡,有些马匹已泅渡到河中央,密集的枪弹劈头盖脸而去,骑兵不断栽倒在汹涌的河水里,有人身子被淹没了,手还紧紧拉住马尾不放。金首志闯荡江湖多年,如此一幕还是第一回经历,惶恐得快要窒息。对岸的敌人猛烈还击,子弹打得柳树丛呼呼直响,一些柳叶纷纷坠落。对方的火力很猛,要命的是居然有野炮,金首志心头不由得一凛,巴布扎布的战斗力还在。东岸上的警察躲在柳树后头,大家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阵势,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金首志很快就镇静下来,因为他听见更远处的枪声,借着暮色观察对岸,隐约看见东镇方向的火光,他认定吴俊升的部队追上来了。 第九章(3) 蒙匪终于被压制在东辽河西岸了,随着夜色降临,枪炮声渐次零落下来。这个夜晚没有月色,没有人能入睡,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黎明。旷野隐没在夜幕里,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萤火虫忽高忽低地在四处游荡,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子不倦地啁啾。偶尔的流弹划破夜空,在黑漆黑的帷幕上留下短促的曳光。硝烟的味道在庄稼地里飘荡,枪炮竟然没有吓走蚊虫,相反地招惹了一些小虫子过来嗡嗡,不时扑打在脸上。呐喊像潮水似的退得很远很远,剩下的只是隐约中的马匹的躁动。激战之后的夜空,肃穆得可怕。别看金首志在人前镇静, 其实整整一夜提心吊胆,心里怀揣了一面小鼓,七上八下咚咚地跳个不停。黑夜漫长,不倦流淌的河水横亘在没有灯火的旷野里。他不断地抬头眺望,凭借星斗来判别时辰。明亮的启明星终于悬挂于西南,天快亮了。他停止了胡思乱想,心底升起一种与以往隔山隔水恍恍惚惚的感受。东方渐渐露出白亮来,可以看清原野上的朦胧物景。清晨是如此的寂静,没有人走动也几乎没任何声响,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雾水,乳白色的轻气柔曼地覆盖着,一切都是那样的湿润清凉。远处农舍公鸡高声啼鸣,彼此回应,咯咯咯——喔喔喔,嘹亮无比。金首志忍不住缅想,要是每一个早晨都这样该有多好? 阳光洞穿了雾气,金首志和他的警察大队都松了一口气,巴布扎布被彻底包围了。然而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日本铁路守备队来了。一个日军少佐策马来见金首志,他手持日本国旗,说枪弹射穿了日本国旗,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公然挑衅,他代表凤岭守备队提出强烈抗议,扬言保留追究的权利。日军还宣布,自四平街至凤岭一带全线戒严,沿铁路二十公里的范围里禁止交战,中国军警和公职人员必须退出,限令警察大队在半小时内撤离。金首志怔愣半晌,解释说要等上峰的命令,少佐叽里哇啦几声,便扬长而去。太阳将河堤和庄稼地照耀得一览无余,河对岸的蒙匪载歌载舞,不断做出挑衅的手势。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东镇方向的追兵已经撤退了,蒙匪们竟然绝处逢生。凭着日本方面保护,蒙匪大摇大摆地掉头而去,现在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渡河了,只消个把时辰即可抵达郭家铺子火车站。警察大队上下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灰心丧气的金首志只好下令向大榆树镇转移,暂时回避几天。他们没法按原路返回凤岭了,侦察的结果表明,朝阳街已驻满了日本兵。 第31章 小容的病很重,整天介日地咳嗽不止。小容和妈妈说,想爸爸,想得厉害。孩子低烧不退,天天喝药也无济于事,苗兰害怕,便央人去找金首志。而此时,金首志正率警察大队剿匪呢,有一个月未回家了。谁想,送信人半路被胡子给劫了。按理说绿林是有规矩的,主要是:喜丧不抢、教书的不抢、出家人不抢、邮差不抢、妓女不抢,可是不知哪股胡子坏了绺规。 如今可谓是遍地起贼,村村凋敝,镇镇寥落,胡子马匪多如牛毛,越剿越多。县长是读书人,古书读得多了,人就爱幻想,怅然于仁政教化的抱负无处可施,为“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的古训而叹息。金所长暗笑县长是书呆子,他用行动来证明乱世用重典。对胡子马贼,官府历来手不软,乡里有乡公所,区里有区公所,县里设有捕盗营,抓来胡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律“背毛”勒死。即便这样,匪患仍层出不穷。许多时候,胡匪军警难分家,大名鼎鼎的张作霖、吴俊升等人都是胡子出身。每年青草一起,各绺胡子纷纷出动,四处流窜,砸窑绑票,抢吃抢穿抢女人。马贼嚣张得厉害,但也有规矩,胡子讲究“好人护三屯,好狗护三邻;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抢自己人”,等等。待到天一煞冷,树叶落了,河流封冻,胡子就偃旗息鼓,分钱分物,回家过年,或者找女人“猫冬”、“趴风”。大股的胡子冬天也不散伙,依仗兵强马壮,霸占偏僻的村镇或大车店驻扎。匪患猖獗,官府鞭长莫及,往往这边破窑了,乡里县里那边竟毫不知晓,胡子们可以花天酒地乐上几天。警队闻讯赶来,胡子们一声唿哨,早逃个无影无踪。剿匪之难难于上青天,胡子马队有时与日本守备队勾结,因为他们能做日本人不便出面的事情,这使得剿匪难上加难。在追剿匪徒的过程中,为了穿过铁路,警察大队与日军的摩擦日益加剧。在日本人看来,金首志并非事事谦让,他的头越来越难剃了。应该说,金所长是威名赫赫的,东辽河下游数县旗无人不晓金首志的大号,最抢眼的事情就是一举剪除了惯匪李大牙。金首志杀人如麻,灭了李大牙的那天,下令将俘虏来的四梁八柱乃至崽子全部砍头。玻璃城子一带官道边的树上,悬挂了百十颗人头,几乎是百步一颗。黑糊糊的臭烘烘的人头于风中摇摆,吓得行人几年都不敢单身走路。 直到天冷了,才转回家中,闺女病得不行了。他将小容轻轻托起,孩子的身体轻如稻草,枯涩的头发散乱在怀里。小容扬起两条干柴似的胳膊,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目光呆滞散乱。金首志的眼泪流了出来。慌忙抱孩子去凤岭镇日本医院,医院是满铁开办的,主要为日本人看病,费用高昂。做了个x光透视,东洋大夫诊断说是肺结核。肺结核是啥?肺痨啊,不治之症。苗兰顿时就坐在了地上。挨到腊月二十八,小容咳血不止,死了。就像一首正在演奏的和弦突然崩断,孩子的死一下子抽去了苗兰的魂,金首志的幸福感顿时烟消云散。夫妻俩回到县城,无言以对,一个泪流满面,一个长吁短叹。沉默里荫藏着巨大的哀伤,望着老婆低垂的肩,金首志内心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恐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放鞭放炮,而金家却凄怆落寞。仆人和勤务兵都回家过年去了。金首志扶了扶苗兰的肩,轻声说我出去看看,一会就回。大年夜正是火灾多发的时候,民房特别是柴草垛失火的事情频频发生。这一夜,金所长率人巡逻,重点查看了县城的六座城门,灭火数处,逮捕醉鬼数名,直至东方破晓才转回家中。苗兰憔悴落寞,偎在桌边,半晌才说:“金所长,回来了?” 第九章(4) 金首志愣住了,他想不到这样的称呼会发自苗兰口中,显得很生分。 “你觉得这日子好么?”苗兰低声问。 “可是,我吃这碗饭啊……”金首志满怀歉疚,又想辩解。 苗兰说:“我看,你是插了两根鸡毛,就想变凤凰。”这是一句让金首志终身难忘的话,也是苗兰唯一一次指责了丈夫。 “嗯。”男人无言以对。 “我听见小容哭了。”苗兰哽咽着说。 男人心里再次浮起一阵痛楚,伤感像错错落落的藤蔓攀缘,却没有角落可以停留。他安慰妻子,用五指将女人的头发捋顺,甩到肩后挽起,然后将手沿着她的背部滑落。这亲昵的动作原本彼此熟悉,只是在悲痛面前,无法缓解苗兰的心酸。男人说:“我们,还可以再生。” “你还没吃饭吧?”苗兰起身,支撑桌子的手很懦弱地抖动了一下,她很深地望了丈夫一眼。金首志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满是痛楚、哀伤,还有那种试图挣扎的坚决。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没有能力去考虑任何可能的结果。窗外不时传来鞭炮声,火爆热烈,反衬得屋子里寂寞得可怕。哦,大年初一啊,唏嘘而冰冷的大年初一。 早春乍暖还寒,忽而风忽而雪。祸不单行,苗兰病倒了。金首志不敢怠慢,求医问药。先是看郎中,郎中说内心忧虑外感风寒,发发汗就好了。隔了半日,高烧不退。急忙叫来大车,赶去附属地去看洋医,东洋大夫说是大叶肺炎。金首志当时感觉,自己如同一块投井之石急遽地坠落,犹如晴天霹雳。苗兰开始说胡话了,发紫的嘴唇不停歙动,说想家啊想家。眼见得病势沉重,金首志慌忙派人去长春报信。金首志无比痛恨自己,他无法原谅自己,此时此刻他的人生目的已经很简单了,多陪妻子一会,多一分钟也好。医院外面的灯火如昼,夜风如鼓,金首志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他紧紧握着苗兰的手,脑袋里一片空白。价格昂贵的盘尼西林并没有预期的效果。病床上的苗兰气息奄奄,长时间地处于昏迷状态,她不时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摸索着,像是要抓住什么。金首志附下身去,看见昔日娴静的妻子病成了朽木枯枝,昏暗的电灯下,苗兰的脸部浮现出蜡黄的光晕。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滴落到爱人的发际。金首志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黝黑的眉毛,轻柔而温存,苗兰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眼神空洞地凝望着他。苗兰的眼帘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渐渐冰冷了,日本医生来说不行了,随手拉上了白布。苗兰去了,弥留之际,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悠扬的爱情之歌戛然而止了,算来他们在一起才三年多一点的时间。上天是这么残忍,不允许苗兰在他身边久留,活生生撕裂了金首志的心,叫他永生不得安宁。这是一种痛彻肺腑的疼啊,眼看爱人的生命从自己手中滑走,却又无力拽住死神的脚步,连骨髓都在痛啊,金首志只想也跟了去。心情简直比夜色还黑暗,灰到极点,世间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与他无缘了。 苗厅长和夫人匆匆从长春赶来,见了躺在太平间里的妹妹,失声恸哭。到现在这个田地,苗厅长恨透了金首志,整个葬礼没同他说一句话。妹妹一死,金首志就成了仇人。苗厅长满腔的愤懑化做了怨恨的目光,而嫂子则哭喊着冲金首志要人。失魂落魄中的金首志,没有了话语,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他甚至有了厌世的念头。最终,苗厅长还是详细询问了治疗的过程,满腹狐疑,说用了盘尼西林是不该死人的。向院方讨要病志,密密麻麻的日文,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金首志猛然醒悟,难道是……?如今在隆德县特别是凤岭地界,日本人和土匪都对他恨之入骨,此刻他们会拍手加额呢,金首志不敢往下想了…… 金首志遭人暗算,却只能打断牙齿往肚里咽,这份窝囊简直难以形容。曲散人终,心爱的人走了,苗家人乃至隆德县都与他毫无瓜葛了,可每一样东西都令人睹物伤怀,甚至他们共同走过的街道都是那样的凄怆。金首志老是怀疑苗兰没有死,她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浮现。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有一个家,有一份牵挂,而这些都没有了。 苗兰的葬礼很隆重,地方上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前来吊唁,甚至日本驻军也派员参加。处理完丧事,客人四处散去。金首志接受不了家破人亡的现实,天一黑又去了墓地,在坟旁整整坐了一夜。妻的吟哦犹然在耳: 桃花脸薄难藏泪, 柳叶眉长易觉愁。 密迹未成当面笑, 几回抬眼又低头。 金首志自言自语地对着坟墓说话,讲他小时候的顽皮,讲他师傅的拳脚,讲他在夹皮沟的往事。他无比后悔,以前怎么没有向苗兰坦白呢?而现在一切都迟了。泪水打湿了星空,也打湿了寒冷寥廓的春夜。他买了许多香纸,不停地烧啊烧啊。体己的兄弟们放心不下,远远地守候。在众人眼里,闪跃的火光勾勒出令人心碎的背影。颓唐消沉的金首志,了无挂牵的金首志,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悄然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他想四海飘零,听天由命。临动身时,觉得该给老家去封信了,眼泪再次止不住地淌下来。提笔写道: 男首志跪禀父母万安: 儿自离家近二十载,思乡甚切,思亲甚切。奈何无颜还乡,今欲往天津卫谋事,勿念。奉上银票二百块,恭祝安康。不肖男首志于民国八年冬月初七 第十章(1) 春天如约而至,道路却泥泞不堪。前一年路面低洼处的积水,被风雪捂住冻了一冬,开春时表面风干了,底下却是浆糊状的稀泥。赵前闲不住,去各处转悠,看农户往地里送肥。他走得累了,靠着一株大榆树歇息。 第32章 头上有喜鹊叫,抬头一看,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干树条,洒落光怪陆离的光栅。枝头上的喜鹊自顾自地梳理黑白相间的羽毛,忽然有只喜鹊拉下鸟屎来,吓得他跳着躲开,口中道:“呵呵,有喜啊。” 赵前再添一子,心怀感激地夸奖老婆,说你真行啊。这些年来,赵金氏一直没歇怀,很有扬眉吐气之感。赵前将三儿子端详了一番,然后回到外屋坐定,燃起了香烟。“三小子就叫赵成永吧,”他想。忽听脚步临近,赵前睁开了眼睛,原来是赵成华下学回来了。大儿子长得敦实,身板有自己的影子,而眉眼分明与金氏相像,只是嘴巴微突,这一点又酷肖赵前。赵成华打声招呼,悄悄地走开了。望着长子的背影,赵前心里一热,但是什么也没说。赵前越来越老成持重了,极少在儿女面前流露情感,不管内心深处是多么的喜欢他们。他常自言自语道:“过日子,不就是过人嘛?多子才多福哩。” 暗淡的光线下,颤颤微微的岳母拄杖过来,没头没脑地说:“哈,俺儿子回来了!”岳母的头发灰白,脑后的发髻歪歪扭扭。目光浑浊有些直勾勾的:“是首志吗?”“啊,娘,回屋去吧!”赵前起身扶住岳母,一接触那瘦弱松弛的手臂,心里陡生许多哀凉。哦,当年忙里忙外的岳母哪去了呢? 赵冰花笨手笨脚地做晚饭,妹妹金菊哭唧唧的,被三妹百合拉走了。借着微弱的油灯,成华、成国兄弟俩不胜惊奇,饶有兴致地观察放在摇车里的弟弟,那个裹在小棉被里的满脸褶皱的小肉虫。天黑时,马二毛媳妇卢氏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听脚步声像报功一样。卢氏走路风风火火,接近前屋时才放慢了脚步。婴儿落草后,要先吃别家有幼儿的女人的奶,此谓“开奶”1。街西头张铁匠的女人来赵家大院,一进屋,正赶上婴儿哭啼不休,张铁匠女人略显羞涩地解开衣襟,将白胖的奶子凑了过去。婴儿的嘴巴一触及乳头,无师自通地吮吸起来,呜咽中带着带着急迫和满足。赵金氏躺在炕上,用目光向铁匠女人致谢。油灯闪闪,辉映了铁匠的女人脸部的轮廓,女人的眼波里都流转了母性的柔光。马卢氏只养得一个儿子,以后怀的就坐不住胎了,她特别羡慕东家女人。现在,她使劲地赞美新生儿,说:“瞧瞧,是个好吃口哩。” 一满月,赵家大院的来访不断。“下奶”2是女人的事情,即便与丈夫结伴而来,男人也不准进母婴的房间。赵前陪老少爷们唠嗑,笑容可掬地挽留吃饭,直送客到大门外拱手称谢。十里八村的乡亲赠送了为数众多的鸡蛋、老母鸡,还有猪膀蹄、花生、红枣等稀罕东西。县城里的戴先生、刘大车派人给小孩送来银手镯和麒麟锁,乔大麻子等生意场上的朋友赠送丝绸花布等厚礼若干,出手大方的当属安城县电气股份公司老板宋凯斌,特意从奉天购买了两套西式童衣,还馈赠金盾3一枚。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情馈礼,赵金氏忧心忡忡,对丈夫说这可咋办是好?咱欠的人情债也太多了。 赵前轻叹道:“看父敬子啊。”思忖良久又说:“要是我死了,也这么风光就行了。” “你别胡说八道!”赵金氏一把推开丈夫游动的手掌,转身去搂孩子,给男人一个冰凉的脊背。 三儿子的百日宴热烈隆重,台面人被请进屋里坐炕,杂七杂八人等也乐得庭院荫凉。院子一角支起两口临时炉灶,端菜的上酒的于各席间穿梭。 天气已经很热了,上宾们却都穿戴整齐,无不汗水涔涔。城里来的士绅多半绫罗绸衫,再不济也外罩马褂,足蹬缎面或布面圆口鞋。刘大车假做斯文,戴顶簇新的六块瓦瓜皮圆帽,好像从刚哪里租来的。相形见绌的是老虎窝人士的穿戴,老牟、荆先生这样的体面人都穿家织的土布衣袜,而佟木匠等人干脆是大裤裆、绾裤脚。 院子当中铺了块炕席头子,庄稼汉们甩掉了上衣坐定,任辣辣的烧酒蓬勃入肚。有人弄把破蒲扇,怎么扇也不解热,索性把蒲扇丢了,摊开大手去搓身上的汗泥,左一下右一下,搓出一条条的泥蚯蚓来。燠热让人也如火焰一样燃烧,汉子们不再说“六月六,看谷秀”这类俗事了,而是热火朝天地喝酒。有酒就得行酒令,这两个吼起来: 当朝一品卿哇, 两眼大花翎, 三更高照哇, 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啊, 七巧八匹马, 九眼盗花翎啊, 十全福禄增, 打开窗户扇哇, 皓月照当空。 …… 众人哄堂大笑,李三子喝得口滑,醉醺醺地站起来。李三子身着俏皮,身穿紫花布短褂,腰系绿腰带,脚蹬麻丝鞋,整个地花里胡哨。众人见了,都乐得喷饭。李三子把酒碗一放,问大家:“俺唱个啥好?” 汉子们嗷嗷起哄,噼里啪啦地拍手,说啥好听就唱啥。李三子提了提裤子,说:“妈拉个巴子的,俺这就、就唱个窑调吧。”众人肃静,李三子清了清嗓子,开吼: 手拿大瓜籽 第十章(2) 一磕两层皮 王八羔子不是好东西 手拿洋烟卷儿 不抽拿着玩 王八犊子有个土瘪钱 手拿小酸梨 一咬一层皮 王八老鳖不是好东西 手拿金元宝 你妈跟人跑 这场官司打也打不了 窗外喧闹阵阵,老牟听了直皱眉头,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戴先生扑哧笑了,用胳膊拱了拱邻座的乔大麻子,说:“你听,指桑骂槐哩。”乔大麻子撇撇嘴:“操他娘的,我又不弄洋烟卷儿!” 看似瞎吼乱唱,唱词却有所指,赵前不是傻蛋,听得恼火,这不是明摆着骂人吗?这不是骂我王八老鳖吗?直觉得全身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气得手脚发抖。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心想:皇上还让醉鬼三分呢。赵前知道,李三子在借酒撒泼,此刻哪怕他说一句气粗的话,没准会拳脚相加,盘子碗横飞,喜宴就算砸了锅。他端坐未动,脸上简直像笑开了花,显得极其快活:“哈哈哈,好!好!” 上菜的伙计来说:“李三子啥曲都会哼哼哩。” 赵财主说:“嗯,唱吧唱吧,还是热闹好哇!” 外面接着又唱,没有歇下来的意思。唱腔浪不溜丢的,荤声荤气,引来笑阵阵,窗外的汉子们鼓噪:“好哇!好!”嗡嗡嗡的声浪就像是柳津河水,卷起了大大小小旋涡…… 好日子太少,烦恼无时不在。杨四海的女人找上门来,哭哭啼啼说男人下煤窑砸坏了腰,没吃没喝没住的可咋活呀?这女人命苦,当年本来许给金首志,后来另嫁他人,不想新婚丧夫,又改嫁与杨四海为妻。因为这个缘故,赵前素来关照。赵东家见不得娘们儿的眼泪,说:“租你四垧地,头一年就免你租子罢。”接着又说:“俺在南沟的院子还空着呢,要是不嫌弃你们就去住。”赵家在南沟的房子宅院一直雇人看护,有人来住也算是一举两得。他还说:“前趟房先空着,你们住后面的西屋,房租嘛以后再说吧。” 赵金氏对杨四海老婆吕氏很反感,厌恶这个差点儿做了弟媳的女人。望着她的背影,撇嘴道:“瞧那屁股摇的,一看就是臊货!” 赵前听了惊讶,说:“咦?就你们娘们儿的事多。” “保准是个臊货哩,哼!”金氏十分肯定,见男人不快就把话头往回拉:“又没说你,你掉啥脸子呀?” “老娘们儿懂个屁?瞅瞅你的样子,来不来就先吃醋了。” “我吃醋?哼,她也不是啥嫩草,我还怕你这个老牛不成。”金氏和男人打诨逗趣。 “赶明个我就弄点嫩草吃吃。”赵前呵呵笑了起来,这是自煤窑出事以来难得的笑容:“可别吃醋啊。” “我打你们门外去!”金氏转身忙去了。 南沟的四垧地足够杨四海家生活。男人卧炕不起,所有的活计由吕氏操持。儿子叫杨宝梁,家里还有从山东带来的童养媳巧莲。偌大的院套里长满了蒿草,窗台屋角上结满了蜘蛛网,屋子里充溢着潮湿霉暗的气息。有几扇门窗坏了,斜歪着拔了榫,看上去缺胳膊少腿的。吕氏先给土地老爷烧了纸,然后在院子聚拢起荒草,选了些干草抱进屋里去。灶里的湿柴烧出浓浓的烟火,闲置数年的炕洞子往外倒烟,呛得人一个劲儿地咳嗽。吕氏领着儿子和巧莲远远地看着,火里飞落翻滚的蟋蟀、蜘蛛、螳螂被烧得吱吱冒油,杨宝梁的嘴上脸上很可笑地抹上了黑灰。杨家搬到南沟的时候,节气已接近二伏了,铲除了地里的杂草,母子三人种下了荞麦。农谚说的是,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以里种荞麦。夏尽秋来,别的作物已来不及收获,只有荞麦将好可以开花结果。老天照应,昼热夜雨,荞麦迅速地出土生叶,嫩苗双瓣扁圆,枝茎微红叶子浓绿,几天工夫荞麦的绿荫就覆盖了荒地。再后来,开出了一地雪白的花,像铺着一层白绒绒的地毯。夜深了,杨家人躺在草苫上熟睡,新鲜的苇蒲散发出沁人的幽香,对于杨家任何人来说,若干年以后,这样安详的梦境简直幸福如天堂。 九岁的巧莲和杨宝梁很少说话,虽然他们是未来的夫妻。巧莲终日劳累,只有天黑了才能歇息。婆母去邻居家赊来了鸡鸭鹅雏,院落里热闹起来了。小鸡一天比一天大,站在高高的房脊上嬉戏,鹅的羽毛渐渐丰满,伸着脖子围着巧莲嘎嘎地亲热。 第33章 夜幕降临的时候,巧莲要吆喝着赶小鸡上架。巧莲每天捡柴做饭给公爹熬药,往返于锅台和庄稼地之间。送饭的当口,她会去捡婆母收拾荒地刨出的树扎荒草,将柳树枝、青草平摊在路上晒干,然后再一捆捆地抱回家去。杨家的饭食是高粱米水饭或者烀苞米,有时也摊煎饼。闯关东前巧莲她没见过高粱米,做高粱米饭时,她总要莫名其妙地兴奋。新鲜的高粱米粉红粉红,蒸熟时有淡淡的香味四处游走,这香气混合了田野的馥郁。大锅里是土豆炖豆角,刚从别人家地里挖出来的,刮去湿泥皮儿,用清水洗净。柴草在灶膛里燃烧,大铁锅发出轻快的哧咝声。 吕氏手巧,粗茶淡饭调剂自如,最拿手的是做玻璃叶饼。所谓玻璃叶饼就是柞树叶子,柞树叶子包成大饺子没有褶皱,扁扁的呈半月形状。柞树叶子翠绿,正面细腻光滑,背面呈淡白色且纹理粗糙,用清水洗净后就可以做饼子皮儿了。饼子的面很特别,用苞米馇子或者高粱米拉水磨,水磨拉出来的面很稀,需要蒙上筛布用草灰来干燥,使稀水似的面被吸干成粉坨,然后用开水烫烫和面。包饼子时,用面将柞树叶的正面均匀涂抹上一层,中间放馅,然后合在一起。馅儿的选择多种多样,韭菜、油豆角、粉条甚至野生的水芹菜均可入馅。饼子蒸熟即可食用,口感清香滑润爽口。杨四海人虽残废,胃口不差。他急切地剥开饼外层的柞树叶,大吃大嚼,急促中发出含混不清地呜咽。 第十章(3) 杨四海由衷感激赵东家,借来了口粮,说明年秋上再还清。男主人心里宽慰,吃饭时就念叨:“唉,要不是东家看顾,咱们一家不就完了吗?”杨四海心满意足地躺着,阴雨天腰酸腿疼,还心安理得地哼上几声。女人不以为然:“我好端端的男人给砸废了,你还能说他好?”杨四海心气不减:“俺下井挖煤不假,人家也给咱工钱了。如今为富不仁的财主多的是,人家赵东家不赖,别不知足。”女人无限伤感:“这日子过的多难你咋不说呢?”杨四海问:“说啥?说啥咱也不能没良心!” 杨家住进南沟以后,闲置了的石磨又转动起来。巧莲常忙得手脚并用,一个人推不动磨盘,就需要小男人杨宝梁帮忙。这样,每天下午他们都要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呼呼地推着。两人很少吱声,这和少年的天性不符。他们边推边往磨眼里添粮食,隔一阵子就收揽磨下来的麸皮面。磨房里是沉重的脚步声,磨道碾起了细微的灰尘,以至于两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拉完磨杨宝梁就走了,他很少在此耽搁,丢下巧莲一个人筛米筛面。空荡荡的磨房里,有瘪瘪瘦瘦的很奇怪的影子和她寸步不离。累了的时候,巧莲会贴住墙歇息一会,她会用手指抠墙逢里灰垢,白乎乎的粉尘和黄褐色的土沫扑簌簌地落下,有一天她靠着墙睡着了,杨吕氏拍醒了她,婆母并没有责怪,而是大声地说:“等日子过好了,咱家就拴一头毛驴!” 杨宝梁的头发乱蓬蓬,脸色蜡黄眼睑微黄,这与巧莲日见红润的肌肤形成对照。杨宝梁热衷于下河摸鱼。他用粪箕子捉鱼,堵在水草或者石头后头,侧身用脚丫子在前面去搅,水一浑就迅速地掀起粪箕子,蹦蹦跳跳的小鱼在劫难逃。最残忍的是穿蛤蟆,将铁丝砸扁磨尖,安在长秫秸上头。发现有蛤蟆浮在水面,就悄悄将铁签探入水中,对准蛤蟆的白肚皮猛然一刺,几乎百发百中。杨宝梁还有徒手捉蛤蟆的绝技,将五指拢在一起手型为勺子状,瞧准蛤蟆跳跃的方向,迎头拦截。杨家的窗根底下有一个缸茬底儿,这缸底是杨宝梁捡来专门用于养鱼的。他乐此不疲地将翻白漂起来的死鱼捞走喂鸡,再不断投入新捉来的小鱼。倘若幸运地捉到了大鱼,全家就可以喝上新鲜的鱼汤。杨宝梁喜欢喂鸭子,将半死不活的蛤蟆丢在地上,鸭子们张开翅膀扑上去,扭曲细长的脖子,痛苦万状地吞咽。这天,杨宝梁照例拎起粪箕子要走,母亲叫住了他,亲昵地晃着他的肩膀说:“乖儿子啊,咱得进学堂了。” 窗外天地通明,棉絮状的东西飘进学堂,在半空上下浮动,叽啾的鸟鸣声声入耳。赵成华坐在板凳上,装模做样地练字,心却像小虫蠕动般发痒。有人悄悄地踢了踢凳子,赵成华回头,只见杨宝梁冲他挤咕眼睛,用手指了指门外,那意思是串通他逃学。走出学堂,成华问:“咋了?宝梁。” 杨宝梁说:“先生和你爹去县里了,刚走。” “你咋知道?”赵成华半信半疑,回头一看荆容翔也溜出来了。杨宝梁的口气极肯定,说:“一大早就走了,坐马车去的呢。” 荆先生确实是和赵前、老牟去了安城县。三人同车,赵前去办电气公司股份的事情,牟清惠专程去和李知事道别,而荆先生则是顺路搭车。老牟是村长,乍听说李知事卸职的消息时很吃惊,他对赵前说:“嘿嘿,李知事早就该往上走了。” 民国年间,一般县知事任期三年,短的不过一两年,不知何原因李维新在安城县一干就是四年。官场上的事情微妙得很,为官一方,时间长了并不是好事,日久生怨嘛。在任上,李维新主持修建了城墙城壕、发电厂,平整了街路,疏浚河道,处事谨慎圆滑,颇孚人望。去年春上县衙不慎失火,李维新赔修大堂瓦盖、二堂东壁,东厢房及听事、茶炉各屋。修葺县府一事获得了县议院的好评,众人以为,自古就有“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一说,李知事自掏腰包修缮县衙,是难能可贵的好官啊,于是签名上书力求李知事续任安城。谁料想如此一闹,李知事反而被调走了。县里的士绅商号觉得有些留恋,县商务会便聚众合计如何送别。不知是谁的提议,各家商号集资做了一面金盾,上面金地红字书:鹏程万里。金盾灿灿,激动中的李维新抚摩良久,哽咽良久。县教育局长提请李维新留下墨宝,恰巧疙瘩山上新建了个茅草凉亭,尚未命名。推却再三,李维新为草亭作了副楹联:上句是“名利如鸿毛,浅印雪泥犹有印。”下联是“登临到龙首,饱观山色未能廉。”读书人看了楹联表面上啧啧赞奇,暗地里却在嘀咕:这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吗?至于命名草亭,李维新谦逊地说:“留着让郑知事题吧。” 接替李维新的县知事姓郑名新,未及升堂办公,先不失礼节地请李维新喝了饯行酒。新来的县太爷与李维新很不一样,看上去派头不小,举手投足间有种特别的傲慢,开口说话就打哈哈,笑的模样很老成。老牟进城,既送别了老知事又拜见了新上司。赵前却碰了软钉子,吃了个闭门羹,宋凯斌居然躲起来不见,得到的只是七月初十开始发电的荒信儿。他徘徊于安城电气公司的大门口,怔怔地发了半晌呆,掐指一算还有十二天。 赵成华、荆容翔迟疑了片刻,尾随杨宝梁而去,三人迅速钻进河边茂密的柳树丛中。赤脚踏进平缓而滚烫的沙滩,兴奋得嗷嗷直叫,风儿轻而易举地将呼喊声吹得无影无踪。旷野静谧,除了缕缕的柔风和脚下的淙淙水花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天上飘过白云倒映在水中,绸缎样抖动,葱绿的山峦也在水面上叠印出清晰的影子。孩子们手拎着鞋子逆流而上,脚心硌在沙石上舒服极了。河水转弯处是一大片土豆地,绒毯似的秧子上面缀满了或紫红或雪白的土豆花,忽闪闪的蝴蝶和倏急的蜜蜂飞舞,原野透出淡淡的土腥味,空气弥漫着禾苗野草的气息。站在河岸上望得见十几里外的下游,高高的矿井和矸石堆成的小山,那里扬起的尘土如云雾般笼罩。四下里无人,仨人脱得精光扑进水中,霎那间惬意和凉爽涌过周身。孩子们快乐得找不到北了,劈头盖脸地扑腾起了水花,把头顶上明晃晃的阳光击溅得五彩缤纷漾漾鳞光。洗得累了,他们扑进淤泥滩像叫驴似的滚打,用滑溜溜的稀泥涂抹周身,只露出了眼睛嘴巴,黑糊糊地躺在炙热而眩目的阳光之下,任泥浆迅速板结成灰色的盔甲紧束全身。得意忘形之际,站在泥滩上撒尿甚至用手捧接尿涂满全身,体会滚烫的尿所不能比拟的滋润。 第十章(4) 河套边有水泡子,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高高的蒲棒,还有浮萍、菱角、水葫芦,开着或黄或白或紫的小花。有水就有鱼,鲤鱼鲫鱼鲇鱼还有白漂子柳根子,随处可见跳跃的青蛙,偶尔会遇到乌龟。孩子们趟开草丛去找水鸟蛋,惊喜地发现了一只巨大的鹿角。鹿角很高大,相当于他们的身高,洗净了再看,两个大杈上面还有小杈,枝杈都绒毛尽失,但纹理清晰规则。他们差一点舍弃了已捉到的鲫鱼,十几尾大小不等的鲫鱼挤在他们在河边扒出来的沙坑里,后来被柳条串起来挂在鹿角上。 荆容翔鬼精,借故肚子疼先一步回家了,他深怕半路撞见当教书匠的爹爹。赵成华和杨宝梁抬鹿角回了老虎窝,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天空中布满火烧云,那火烧云整齐排列恰如鲫鱼的鳞片,好像在庆祝满载而归。 大鹿角吸引了小街的孩子,簇拥着尾随着,蹦蹦跳跳,吵闹不休。迎接赵成华的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赵前怒气冲冲:“妈拉个巴子的,叫你逃学!” 赵前刚从县上回来,一进街就看见满身泥水的大儿子,不用问准是逃学了。赵前心里不顺,理所当然地拿儿子撒气。赵成华的脸肿起来,耳朵嗡嗡直响,按照父亲的要求向荆先生认错。如果不是牟村长及时劝解,赵家长子的皮肉之苦会更加深刻。 第34章 1开奶:早年民俗,男孩吃女婴的奶水,女孩吃男婴的奶水,以免孩子长大成家后不生育。 2下奶:指看望产妇、婴儿。 3金盾:系镀金的奖牌,其功用类似于纪念章或奖状。 第十一章(1) 赵前心疼钱,为入股安城电气公司三千奉票气恼不已。一连数日,茶饭不香,脸拉得老长。赵金氏看的明白,告诉儿女说:“离你爹远点儿,别讨不自在!” 有农户送来了两只野兔,赵前不想喝闷酒,就去请老牟等人,想说说体己话。几个人东拉西扯的,酒喝得很慢,不觉天黑下来。忽听街上人声嘈杂,正在奇怪,有人慌里慌张地来说:“西门外来了好多兵马啊,喊村长过去答话。” 老牟慌了手脚,说:“呀,是胡子打窑?” 来人回答道:“他们说是郑知事来了。” 赵前望了一眼荆子端,说:“哦?刚上任就来老虎窝?再咋的也不用摸黑来呀,有啥要紧的事吧。”荆先生想了想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牟村长洗了把脸,又整整衣帽,磨磨蹭蹭地往西门走,好像有什么问题还没考虑好。围墙下火把照得通明,老牟扒着墙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县警察局李局长。赶忙叫打开大门,人马一拥而进。李局长勒住缰绳,语气挺不满:“怎么这么磨咕?”老牟正要上前,李局长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郑知事”。 郑知事却闪开了身子。有个骑白马的年轻人问:“谁是村长?” “我、我是。”老牟跨了一步,腿脚有些哆嗦。 年轻人问:“你这里有姓金的老头、老太太吗?” “没没有啊。” 年轻人很着急,说:“不对吧?应该有六七十岁,姓金。” 赵前猛地心跳,问:“咋了?” “噢,这位是有名的财主赵前。”旁边有人介绍道。 赵前说:“鄙人泰山姓金。” “在哪儿!”声音显得很兴奋,借着火把看,年轻军官身材高挑,相貌俊朗。赵前回答说:“故去了。岳母健在。” 兵马是奉天大帅府派来的,为首的是大帅府的副官。堂堂大帅府的副官下来,郑知事不敢怠慢,慌忙唤来警察局局长,陪同副官直奔老虎窝而来。原来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有恩不报,还是个人吗?!张大帅吩咐副官去老虎窝,寻找姓金的老头老太!临了还叮咛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金女人见了副官,孩子似的拍手:“首志回来了?是俺儿子吗?”定睛一看不是,就失声痛哭起来,老泪纵横的样子叫赵前夫妇很没面子,女婿忙说大帅派人来接你去奉天府哪。老女人破涕为笑,连声说好好,俺这就去奉天,俺儿子在奉天!说着窸窸窣窣地摸出了一个包裹,说这就去,这就去!这包裹简直是老太太的命根子,里面有老金留下那份字据,还有年节晚辈给的钱,老人只认现洋不认奉票纸钱,但都照收不误。每日都要检查许多次,打开再包上,反复反复,口里还要念叨:“这是俺儿子的。” 翌日早,大队人马簇拥着老金太太去了安城县。这事情轰动了整个老虎窝,十里八村的都出来看热闹,老少爷们说:“赵东家可不得了了!”夹在马队开道的车流里,赵前感觉郑知事和李局长和他亲热无比,说到高兴处新知事还晃晃他的膀子。赵前也顺口搭牙地跟他们说些套话,心里却寻思:他们管自己叫爹都行了。在县衙里用午餐,面对着满桌子的好饭好菜,老太太居然一口不动:“俺一天两顿饭,没到时辰哩。”郑知事喊人去买了四个果匣子的细点心,又喊人叫裁缝铺扯布,连夜给老太太赶制两套新褂子。还悄悄拉过赵前,往褡裢里塞了一沓奉票,极其恳切地说:“路上用得着,用得着。”见左右无人,耳语道:“兄弟没来得及看你去,到了帅府多多美言啊。” 一出县衙,老太太被搀扶进黑色的小汽车。老人兴奋得不得了,拍拍这摸摸哪,像孩童般欢天喜地。这小卧车可真舒服,比坐在炕头上好受多了。虽说赵家土地无数粮囤满仓,出门顶天也就一架三套马车,牲口脖子上套串响铃,大鞭子系红缨,车辕下面挂咕咚,一走震天动地的山响,也算得上够气派,但比起这小卧车来,可真是天上地下。轿车忽忽悠悠地朝南开,赵前晕了,老太太更晕,嚷嚷:“俺儿子当了大官!” 老金太太奉天之行风光无限。进得奉天城,一站一站地有人接应,大老远就有人报信去了。大帅府中门大开,红毡铺地,鼓乐喧天,两队士兵分列左右。张作霖个子不高,一身长袍马褂,率六房姨太出迎。在众奶妈婆子、丫鬟使女的簇拥下,他紧走几步来到老人面前,仔细端详,说:“对对对,正是正是!”接着又说“大婶,你怎么才来啊,可想死侄子啦!”金老太糊涂了,拉着张作霖的手,泪流满面地说:“你是俺儿子啊。”闻得此言赵前心下大骇,岂料张作霖双膝跪下叩头,说:“对啊,你就是俺妈!”接着回头喊各房姨太过来,给老太太见礼请安。五姨太为人乖巧,腰肢款款地走过来,手上搀扶着老太太,嘴里甜甜地道:“妈!雨亭常念叨你啊,想得没法子啊。” 大帅府张灯结彩,设宴款待。宴席上,排满了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净是世间稀罕之物,真可谓:山中走兽云中燕,河里肥鱼海底鲜,鸡鸭鹅狗去皮羊,猴头燕窝整盘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满面春风的张大帅说:“当年,要不是妈在路边救我,今天哪来的什么大帅啊?”有幕僚连连称赞:“时势造英雄,大帅英雄起自布衣啊。”张作霖摇头:“啥英雄不英雄的,咱老张当年是土匪,土匪咋的?除暴安良劫富济贫!”酒喝得热烈,一位师爷站起来做诗,摇头晃脑极忘情状: 第十一章(2) 娄金下凡渡阴阳, 遇难呈祥入围场。 辽水自有龙虎在, 千古传颂美名扬。 掌声、赞扬声不断,另一位文人模样的人起身道:“单从大帅的名讳上看,就是大富大贵之身啊,雨下之林滋润万物也。” 一听有人说到名讳,大帅唤赵前过来,说:“你小子咋不张罗敬杯酒?”赵前僵立在大帅身边嗫嚅,一时语塞。“算了算了,”张作霖一挥手,话题一转:“妈拉巴子的,你们安城县还是有人物的。” 赵前如坠云里雾里,不知何意。大帅说:“你们那疙瘩也有个叫张作霖的,和俺老张同名同姓,哼!把药铺开到我鼻子下面来了。”赵前认得安城县的张作霖,是与戴先生齐名的医生,和他有过一面之识,领教过这人的脾气。安城县的张作霖跑到奉天城开药铺,胆大包天地在大帅府附近的街面上行医。赵前哪里知道这些,不敢多言,只是听大帅骂骂咧咧。 翌日晌午,张作霖叫上副官和赵前说:“走,我去会会那个张作霖!”出了大帅府,走不上多远就看见一爿新门市,房檐上悬挂一黑地白字木匾:同生堂。门首立着的布幌上书:“中医张作霖”五个大字,格外扎眼。门两旁的对联立意不凡,云:医国医民同兹医意,寿民寿世亦以寿身。推开同生堂的门,只见室内高悬“苦口扁鹊”四个大字。几个候诊的男女一见进来一大帮人,吓得全都躲开了,只剩下坐堂的中医和撮药的伙计。坐堂医生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微微发胖,好像对紧张的情况浑然不觉。这人正是中医张作霖,望着忽然闯进的一行人,仍神情沉静。他特意看了赵前几眼,好像想起来似的点头示意。赵前明白中医的意思,他们算是熟人。坐堂医生指着桌子对面,说:“请坐请坐。” 大帅张作霖没好气儿,一屁股就坐到凳子上,“俺要好好请教请教先生。” “请讲。” 大帅张作霖眼睛将药店里面看了个清清楚楚,斥责道:“你有啥本事来奉天行医开店?扯鸡巴蛋吧?!哼,就凭你也敢自封扁鹊?” “医者义也!治病救人,决无虚妄。” “那好,你就看看俺张作霖有啥毛病吧!”他忍不住自报山门,说罢挽袖伸臂过去。 中医张作霖全明白了,不再言语。望闻问切是少不得的,双腕寸关品过,舌苔面色望过,只是沉吟。赵前悄悄地看了看大帅,大帅乜斜眼睛,不禁为中医捏了一把汗。张医生面无表情,说:“大帅,劳您再伸下舌头。” 张作霖拿眼瞪了瞪医生,说:“真他妈的啰嗦,伸就伸!” 药店里鸦雀无声,呼吸声清晰可闻。过了好久,张医生才一字一句地说:“大帅的脉象有些乱,内有食火,烦躁不安。病灶在肠胃。” “啪!”张作霖猛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了,“瞎白话!俺好得很呢!!” 张医生毫无惧色,说:“让不让说实话?” “说!” 张医生说:“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灾。” “少兜圈子!” 张医生说:“您的毛病不小呢。” “看得不准就治你的罪!” 张医生依旧不紧不慢道:“大帅,您得的是‘结症’”。 “去你妈的,牲口才得结症!”张作霖呼地站起来,火冒三丈道:“别唬情形了,你他妈的骂谁呢?” “依我看,就是结症。”张医生依然轻声柔语:“我听说大帅当年做过兽医,中医里的‘结症’就是大便不畅,说这个大帅应该明白。” “你说的可准?”张作霖半信半疑。 张医生说:“今夜你就觉警!” 第35章 “你他妈的别拿脑袋当尿罐,砍掉就没了。” 张医生说:“我的性命也不白给!” “好!咱明个儿再论,回府!”张作霖拂袖而去,出了门特意叮嘱副官道:“盯紧点儿,别叫他溜了!” 晚上,大帅张作霖可就真个睡不着了。近来是有些心神不宁,大便确实困难。可是他不能容忍中医的傲慢,莫非耍笑俺不成?他越想越生气,这不是明摆着咒俺吗?他恨恨地咬牙,心里说你等明天的!迷迷糊糊的眯了一会儿,醒来时就觉得肚子真个疼起来,一边手捂肚子,一边嘀咕不是自个瞎寻思的吧?硬想把肚子想疼的吧?他叫五姨太把手放在肚子上揉,谁想越揉肚子越来越痛,后来就去解手,肚子胀气胀得蝎虎1,可就是排不出便来。痛到冷汗淋漓时,喊来副官:“你去,请、请那个叫张作霖的来!要快!” 帅府上下惊动了,一时间灯火通明,众多人围前围后,张作霖大骂:“我又没死,哎呦,看啥看?!” 张医生很快倒了,轻扣大帅腹部,嘭嘭直响。大帅如遇救星:“快,快,快呀。” “大帅稍安勿躁,并无大碍。”中医张作霖从诊包里掏出三包药说:“这是理气缓结汤,服后一个时辰便好,” 张作霖痛得满床打滚,像孩子似的耍赖,说:“俺,等不及了,哎呦……” 手下人见状,都顺着大帅的意思说话:“喝汤药,还不如找洋医生呢!” 张医生冷笑,拎起药箱欲走。大帅忙说:“别,别走,快想个法子……” 张医生收住脚,吩咐其他人说:“找几根大葱来!还有蜂蜜,快去!” 第十一章(3) 手下人不明就里,飞快去后厨去取。转眼,就取来了。张医生接过来,一边剥葱皮,一边努嘴说:“脱裤子。” “啥?你说啥?”众人被激怒了,五姨太有主意,力排众议,说:“听他的!” 这时的张作霖,疼得大汗淋漓,动弹不得,像驯服的野马,只有顺从了。张医生将手指 粗细的大葱粘上蜂蜜,徐徐插进大帅的肛门,缓缓抽动。片刻工夫,张作霖哼了一声,挣扎着起身,众人忙上前搀扶。刚下了床,还未及蹲下奇-書∧網,就稀里哗啦地一泄而出。 下人为张作霖换了条裤子,只见他慢慢睁开眼,长出一口气道:“嗯,好了。”缓了缓,他反复看了看张医生,说:“还是你有种。妈拉个巴子,俺这洋相算是出尽了。” 张医生好言相劝道:“要想真好,还得服药调理才是。” 张作霖说:“俺服了,别说是叫俺喝黄汤,就是他妈的喝毒药也中。” 张医生不说什么,留下药方,拜辞而去。 隔了几日,大帅张作霖登门同生堂,送上重金厚礼酬谢中医张作霖。他身后是众多的随员,吹吹打打地捧出一块牌匾,上书六个镏金大字:名中医张作霖。大帅站在门口,躬身施礼道:“服了,真服了你,张——作——霖。哈哈。” 张医生拱手道:“大帅不怪罪,民医已感恩不尽了,何言谢字?” 张作霖扳着张医生的肩膀,说得挺诚恳:“哥们,俺这不是向你赔罪了么?”然后大声地向众人宣布:“这是奉天府的神医啊,比那个叫啥华佗的有才!” 张先生连连摆手,说:“医者乃仁义之术,人命不分贵贱,施诊莫嫌贫爱富。我行医,富贵者不以参茸为丸,贫寒者不以竹茹为饮,心纯皆一等,高低无二药。” 张作霖击掌大叫:“好哇,真是讲究人儿啊!真是个好医生啊!” 张作霖不理众人的欢腾,挽起医生的手臂入室落座,抱拳请教道:“俺这结症是咋得的?往后还得屁眼儿插大葱?” 张医生微微一笑,说:“我说了,大帅您不生气吧?” “谁生气谁就是王八养的!” 张医生道:“山珍海味给撑的。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随手递去一方,写道:“常吃青菜棒子面。” 金老太在大帅府住了二十来天,他们被当做贵宾招待,顿顿山珍海味,很快就吃得腻歪,金老太神智迷糊,孩子似的嚷着要回家。张作霖军务繁忙,但不时过来探视干妈,请安问好。他说:“妈你别急,俺就是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这天,大帅府忙着打点行装,张作霖要进京调停直皖两系矛盾。大帅要走,先送别了赵前和金老太。临走时,大帅找赵前说话,唠些家常事,如几个孩子、做什么营生、吏治如何、地方百姓过得可好,等等。赵前起身,说全赖大帅的恩德,日子红火极了。张作霖摆手,制止道:“俺老张就烦唱赞歌!你挑实的嗑唠。” 大帅听得仔细,不时插话询问几句。看得出来,张作霖对煤矿的事情较为关切,他甚至了解东洋炭矿公司已将经营权转让给了明治矿业株式会社的细节。当听说安城的大煤矿被日本人控制时,不觉神色严峻,骂:“他妈的,小鬼子用煤,老张也用煤啊。”见赵前不解,张作霖就说铁路、兵工厂还有纺纱厂,哪个不等着用煤?大帅对日本方面的步步进逼心知肚明,气愤地说:“妈拉个巴子的,胃口真不小。” 聊到最后,张作霖忽然话题一转,问:“你念过书没有?” 赵前一怔,答:“回大帅,不到三年的私塾。” 张作霖手捻胡须,说:“比俺老张强,够用了。” 赵前不知何意,只好傻笑。张作霖又说:“想不想跟俺老张干啊?” 赵前吓了一跳,简直是受宠若惊,紧张得气儿都喘不匀了:“俺满脑门高粱花子,能、能干个啥?” 张作霖搁下茶杯,拿眼睛盯住他看了片刻,说:“你先回去,老张安排你做大事!” 金老太终于蹬车回转,张作霖恭恭敬敬地扶她上车,随车送了许多礼物。回过头来,拍拍赵前的肩道:“你小子好生干,把本事都拿出来!” 看见大帅眼里的寒光一闪,赵前的腿都发抖了。 运气来了铁也生辉。安城县郑知事等人争着为赵前接风洗尘,一连闹哄了好几天。席间说起中医张作霖的事情,郑知事内心庆幸,以手加额,连说好家伙,幸亏大帅宽宏大量,要是怪罪下了谁吃得消?转过脸来问警察局长,说县里事先一点儿都不知晓吗?你看看,竟然跑到奉天城里去了,我等却一无所知,公务事大疏忽不得啊!郑知事的话里分明有责备的意思,李局长脖赤脸红,连忙解释说先前派人劝说过的,谁知这医生忒倔,还说什么“祖宗之姓,父命之名,岂容更改”之类的话。郑知事初来乍到,也不想让下属太过难堪,语气放缓道:“同名者,同为人杰也。”众人喏喏连声:“那是那是,前车之鉴啊前车之鉴。” 没等赵前离开安城县,就接到了来自奉天省政府的命令:成立安城煤矿公司,由章铭出任安城煤炭矿公司筹备处主任,赵前为副主任,大家闻讯纷纷庆贺。赵前春风得意,顿觉县知事也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官,宋凯斌之流更不过尔尔,大帅能叫上俺赵前的名号,他们算个老几?姓宋的竟敢闭门不见我!心里这样想着,语气神色就不免大咧咧的了,如同在老虎窝一样。可如今县城,最具轰动效果的不是他赵前拜会大帅,而是发电厂送电。县府、学堂和主要商号都拉线用上了电灯泡,老百姓都管灯泡叫电胆儿。电胆儿照耀了夜晚,引来许多人围观,人们惊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新奇的玩意儿,使劲地咽唾沫感慨:我操!据说有人通宵达旦地观赏光线忽明忽暗的电胆儿,更有甚者居然想借电胆儿来点火,吓得掌柜的和伙计立马制止:“你找死咋的?” 第十一章(4) 不想惹了众怒,大家都说:“多大个鸡巴事儿啊?点一口烟也不犯死罪啊?” 鉴于来自最大多数人的无知,宋凯斌破费买了一头瘸腿毛驴,毛驴被牵到县城繁华地段大十字街,扯来电线,一头拴在驴腿上另一头系在驴头上。卖呆儿2的人稀奇:“有耍猴的,没听说还有耍驴的噢?”电气公司的人手拿铁皮喇叭,一遍一遍地讲“电这个家伙厉害着呢。”现场示范的高潮一幕是合上电门,蓝色的火花刹那间笼罩了毛驴,惊心动魄的痉挛之 后,毛驴砰然倒地,立刻扑荡起来混合着煤灰的尘土,不幸的瘸驴一命呜呼了。众人皆汗颜啧舌:“厉害、厉害!”看着断开电,死毛驴被抬上马车拉走了,还有看客跟着捏了一把汗,说:“这肉不能吃啊,别把小命儿搭上!” 宋老板策划的街头表演极具新意和爆炸性效应,其效果冲淡了赵前的喜悦。赵前不屑,说:“仰脖子吹喇叭——净起高调!”对于赵前心中的不满,宋老板心里有数,没办法的事儿,谁让人家站了高枝了呢?找到郑知事叫屈,还故意少说了数目:“老赵出了两千元的股本。” 郑知事说:“那就赶快还人家!” 宋老板摇头:“咋还呀?得用上两千个以上电灯才保本,要是年底时县城三千人家都用,外带四十几家的烧锅、油坊都用电,才能得红利。”郑知事听了不再吭声,斜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宋凯斌见状告退,随手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郑知事的办公桌上,郑知事佯装不悦:“你这是做何?” 并购矿权一事由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杨宇霆主持,奉天省省长莫柳忱、铁路督办王明宇等要员参与,其声势不小。奉天当局设想采取官商合办的方式,将矿权矿产收回国有,进而发展壮大安城煤矿,以便打破日资抚顺、本溪湖等煤矿的市场垄断。 第36章 遵从杨宇霆的意见,收购后的安城煤矿将并入东北矿务局。按合并计划,奉天省政府出资100万元,奉海铁路公司出资20万元,安城各华窑设备存煤折价70万元,以此三款作为股金,每股100元。章铭坐镇指挥,赵前熟悉情况,具体操办收购事宜。安城境内现有大矿井十三家,多集中在城北,其中以宝华、富国等七处坑口最为有名。比起这些大矿来,赵家于岔路口处的矿井不足挂齿。 喊破嗓子还不如做出样子,赵前率先上交了自家的煤窑。至此,岳丈的土地连块土坷拉都不剩了,老金太太伤心地哭了,连说:“翠儿啊,你弟回来了,叫他去喝西北风?”赵金氏安慰母亲,保证道:“没事的,有首志一半呢。”岔路口的土地全数上缴,赵成运一家没了生计,赵前安排侄子去南沟,借房子住,租给他十二垧地种。这样,赵成运就和杨四海成为了邻居,赵成运住前趟房,杨四海一家住在后院。 收购煤窑无疑于剜财主的心头肉,矿主背地里大骂赵前,说他是卖煎饼的买卖——摊得太大了。见了面又哼哼哈哈打圈圈,或者干脆躲起来避而不见。为着一己之私,矿主们阳奉阴违,抗拒政府的收购计划。而乔大麻子等人早就投靠了日本人,有恃无恐地四处煽风点火。赵前整天介日地跑,却毫无进展,引来上司的不满。一开始,他认为猴不爬竿无非是多敲几遍锣罢了,到后来到处碰软钉子,弄得急火攻心,便找郑知事抱怨,说自己是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郑知事陪着笑,说事缓则圆嘛,见赵前怒气不减,又说:“要不,派人把他们捆来?” 其实章铭、赵前他们清楚,日本方面才是并购计划的障碍所在。日本商人一肚子坏水,日资对各矿进行渗透,撒手锏是贷款和合办,通过代理人不余遗力地扩张。那天,乔大麻子拿出了契约给赵前看,那神情无疑于炫耀,意思是奈我何哉。赵前也不含糊,当即叫人誊写了一份。章铭过目后,觉得事关重大,立即上报奉天当局。契约文本写得明白,明治矿业株式会社系为乙方,双方合办要点如下: 一、资本均由乙方投入,损益双方折半。 二、投资以外的所需资金必须由乙方借款。 三、采掘及运输设备由乙方提供,所有矿用土地570亩任由乙方免费使用。 四、纯利润中之10%支付投资款,另10%偿还借款。剩余部分按70%、30%分配乙方和矿主。 五、甲方如欲与第三方缔结任何之契约,必须取得乙方之批准。 六、此文契如有误解时以日本文为准。 奉天最高当局获悉了明治矿业株式会社的合同文本后,更加看清了日资的嘴脸。在相继控制了抚顺、鞍山、阜新等矿权之后,日本人步步紧逼,全盘染指南满矿产的野心昭然若揭。如是,东北矿务局的收购计划更显紧迫,见地方上吃力,接连派大员催促,采用软硬两手:一是放弃收购大成等日资煤矿,二是冻结其余煤矿在银行钱庄的帐户,同时派驻军警。结果如愿以偿,除去已与日方合办的四家矿井以外,其他矿产全部收回,资产一律折算成股份予以补偿,违者严惩不贷,如无疑义当即签字画押。辛苦多日的赵前长出一口气:“看看吧,敬酒不吃吃罚酒,哼!你们能掰过奉天府咋的?!” 安城煤矿公司成立了,隶属东北矿务局直辖,公司董事会由九人组成。章铭就任经理,赵前为副经理。遵照杨宇霆的批示,东北矿务局拨款120万元做起步经费。新公司的事情千头万绪,办公地点设在安城县城北,下设总务、会计、营业、采矿四个科,分宝华、富国七个矿。章经理是采掘专家,留过洋的人,自视甚高,打心眼儿里鄙视赵前这等土瘪财主。两人难以找到共同语言,有事就办,无事就散,关系始终不咸不淡。章经理家眷都在奉天,来安城就职不甚安心,每个月都要回去住上几天,疏通关系走门路,常常借故不归。 第十一章(5) 公家办矿到底有魄力,一年之后,作业手段极大改进。所有的矿井都实现了电力运输,安装了绞车,大量采用汽钻打眼、黑火药放炮,汽油安全灯照明,煤炭产量节节猛增,在与日矿的竞争中渐居主动。应该说,此刻的赵前是春风得意的,是踌躇满志的,他讨厌别人称呼他赵东家,叫赵经理才入耳入心。赵副经理日子是滋润的,自我感觉是良好的,什么郑知事、李局长、宋老板还有日本人,哪个不拿他赵前当个人物?到哪家饭店吃饭,啥钱不钱的,能来你这吃一顿就是天大的面子,给你捧多大的场面啊?即便你想请还说不准有没有时间 呢!人上人的感觉是好,住则花天酒地,出则玻璃棚马车代步,阔气得很,他差不多忘掉原来的日子了。 马二毛常来城里,讲讲家里的情形,赵副经理听了只是“哦、哦”的,没有啥表示,以矜持优雅的姿态吸烟喝茶。看神情,明明白白的驱客令。这一次马二毛又来,告诉他金氏又生了个男孩,赵前好半天才说:“呦,我有四个儿子了。” 马二毛觉得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心里委屈了一路,回家和媳妇叨咕:“东家比以前还牛屄了,脸绷得像煤黑似的吓人。” 马卢氏掐了男人胳膊一下,说:“人一阔就这德行,吃喝嫖赌呢。” 马二毛一惊:“不会吧?东家不是那样的。” 女人嘿嘿冷笑:“不信,走着瞧。” 1蝎虎:东北土话,指厉害。 2卖呆儿:东北俗语,意为旁观、看热闹。 第十二章(1) 寥廓的雪原上,半新半旧的玻璃棚马车踯躅前行,俨如缓慢蠕动的甲虫。早晨离开铁岭时,下了一夜的雪忽然停了,天空旷得没有一丝云彩。王宝林坐在车上,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猛然回头,发现五六只狍子尾随在车后,看样子它们已经尾随好久了,干瘪的身上落了一层雪花,脊背上仿佛披了一块破烂棉絮,毛茸茸的脑袋上结满白霜,尾巴上扭绞冰凌。王宝林拽了下赵前的衣袖,说:“赵叔,你看哩。”车子停下来,赵前发现外面的风更尖利、更可怕,凄厉的低啸声掠过,不时腾起雪尘。一路跟随的狍子也站住了,它们消瘦得毫 无神采,呆呆地望着他们,眼神是那样的茫然。王宝林弯腰抓起地上的积雪,迅速捏成团,猛地掷去。坚硬的雪团击中了站在前面的狍子,雪团爆开一团雪雾。那群狍子才像是从梦游中惊醒,掉头狂奔,它们的身影很快地成了变幻不定的墨晕,最终消失了。赵前回头,问车夫:“还有多远?” 赵前此行去奉天公干,给上司办年来了。年根底下,大帅府还有相关厅局衙门都要走动,年年如此也顺理成章。车上装着山参、蛤蟆油等名贵药材,还有数量不菲的银票,山货是送给大帅府的,钱款则用来打点各关口。要带的物什多,没法搭火车,只能冒雪驱车。恰好在县城念书的王宝林放寒假了,赵前便唤上他随同,有半大小子作伴,也好路上解闷。就这样王宝林去了奉天,后来他许多次出入沈阳,但远不及第一次兴奋。马车铃铛回荡欣喜,少年不断地用嘴哈开玻璃窗的霜花,向外张望。 冬日的太阳说落就落,转眼就隐没在雪原的尽头。奉天城北王家大车店的门外来了一辆车。一位中等身材的汉子跳下车来,此人头戴长毛狗皮帽子,身穿蓝布棉袍羊皮坎肩,腿上打着土黄色的裹腿,脚蹬一双牛皮靰鞡鞋。这一身打扮太寻常不过,与走南闯北的商人没啥两样,这人便是安城煤矿的赵副经理。赵前说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摆哪门子的阔?不招风就好!赵前走到店门前停住了脚步,抬眼看了看店门前的对联:万古高风追管鲍,千里义气羡陈雷;横批是:敬待四方。赵前暗暗点头,心生几分好感。拍了拍王宝林,说:“孩子,对联写得好吧?” 车夫肩扛行李卷,先进院了。穿过院套推开房门,便看见坐堂的伙计。车夫上前问有单间没有,店伙计瞥了眼三人,带理不理的说:“没有!要住就是大铺炕。” 体面人是不会来大车店的,凡来投宿的都是贩夫走卒,没有高贵的人物。车夫听了生气,随手把行李卷重重地放到了柜台上,蛮声蛮气地说:“住店给钱,又不是来看谁的马脸!” “爱住不住!不住拉倒!”店伙计口气挺硬。此话不假,荒郊野外的找住店的地方挺难。 “非住不可了!”车夫更恼,上前探身,一把揪住了店伙计。 店伙计大喊大叫:“你他妈的是胡子咋的?!” 两人搁着柜台撕扭起来,驻店的车把式闻讯围拢过来看。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都给我住手!”回头一看,来的人头戴貂皮帽子身穿黑色长袍,一看就知是掌柜的。掌柜的劈头盖脸地给了店伙计一巴掌,斥责:“你他妈的不想干了是咋的!?”然后冲刚进门的赵前拱手:“老哥,对不住啊,多担待多担待。” 店掌柜大号王静文,其相貌叫人过目难忘,鼻子尖红红的,最显著的特征是眼睛下面肥凸的眼袋,一看便知他贪恋杯中之物。许多年以后,王宝林再次见到他,就回忆起这个难忘的寒夜。为了赔罪,王掌柜亲自安排住宿,确实没有空闲的房间,连连道歉:“今黑的饭钱就不算了。”还爱昵地摸了摸王宝林的脑袋,问:“老哥的公子?” “啊,家侄儿。” 王掌柜的满面堆笑,称赞:“真是好后生,浓眉大眼的,长大要成龙哩。” 第37章 人都怕恭敬,赵前有些过意不去,遂邀请王掌柜的说:“要是不忙,咱哥们喝一壶?” “好好!我看行,说好了我请啊。” 车夫挺知趣,捅了捅王宝林,两人一同走开了。约莫一袋烟工夫,矮脚炕桌上摆了四样菜:炒渍菜粉、凉拌三丝、干豆腐蘸酱、干炸茧蛹,烫了满满一锡壶烧酒。酒气馥郁弥漫,宾主对酌起来。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都觉得投缘。三杯五杯喝进了肚,彼此就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王静文开话匣子,说:“嘿嘿,要开仗了。……前年夏天,吴佩孚和段祺瑞闹别扭,直系和皖系就要交手。大总统徐世昌请咱张大帅去北京给说和说和。谁想两边的都不给咱大帅面子。张大帅一气之下就回了奉天,前脚刚走,后脚他们两家就开打了。” 大车店历来不乏小道消息,事情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在客人这边听来很新奇,赵前问:“哪边赢了?” 王静文用力抿了一口,说:“那还用说,直系打胜了呗,那个段祺瑞下台了。咳!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哪,北京城还乱着呢。” 赵前小心地问:“哦,现在又要开打?” 看看四下没别的人,王掌柜压低了声音说:“听人传啊,张大帅在城里开会了。大帅发脾气了,说是要收拾收拾吴佩孚。前个儿我听人说啊,各营盘都在整理军备呢,有的队伍已经向南边开拔了。”王静文往赵前的碗里夹了口菜,歇了口气:“这几天,大兵们正练兵呢,没空出来遛跶闲逛了。按古话说就是整军习武,现在有了新名词叫什么野战演习,咱奉军正练野战大操哩……” 第十二章(2) 又是一个漫长的雪夜,呼啸的寒风摇动王家店墙外的枯树。大车店里客人很多,跑小买卖的,赶大车的,五行八作的都有。客店里没有单间,全是火炕便铺,客人从炕头排到炕梢,南北两铺大炕上住得满满的。土墙上挂着几盏豆油灯,幽幽地闪动。地中间有个三尺高的大铁炉子,大块煤呼呼风响烧得正旺,炉盖子上面坐个大水壶,扑腾腾地直冒热气。铁炉子上方是铁皮烟筒,烟筒根被炉火烧得通红通红,四围乱糟糟地烤着袜子鞋垫。距铁炉子稍远,摆了一张红枣木八仙桌,桌上放着两对茶壶,黑黝黝的已辨不出本来颜色。茶壶的周围摆 着许多茶碗,任旅客任意去喝。素不相识的二十多人同住一间屋子,通过倒茶敬烟的举动,来打消彼此的陌生感。长夜难眠,人们就东一句西一句地拉话,无非是那疙瘩又起胡子了,谁家的大姑娘私生孩子了,说的都是各地奇闻。还有人不停地抽烟,弄得满屋子烟气瘴瘴,忽明忽暗的烟头映照出吸烟人面部轮廓。很晚了,外面的看家狗不时汪汪叫上几声,而室内仍闹哄哄的,有人拼命地咳嗽。炉火和体温不断烘干蒸发着难闻的气味,赵前的酒意跑得无影无踪,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 赵副经理情绪低落到极点,见他脸色阴沉,下属都躲开走。去奉天一趟,赵前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满是忐忑不安。经理调离了,安城公司暂时由他代理。原本想活动活动,好使自己能接任经理的职务。可是,赵前盼来的都是坏消息。且不说大帅府人员惯常的冷淡,就是煤矿管理局的头目也态度含糊,似乎预示着他继任无望。这还不算,明治矿业株式会社正式提出了整体收购安城煤矿公司的方案。安城县境内现有大矿井十三座,其中大成等四矿已具日方资本。日本人得陇望蜀,企图买断或入股其他各矿。奉天当局正犹豫不决,最后的主意要报呈张作霖裁可。以赵前的地位身份,是见不到大帅的。不过他明白,日本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倘若煤矿都变成了日窑,他这个副经理也就做到了头。与以往的踌躇满志相比,赵副经理愁眉苦脸,知近的人猜测或许是家事所致。确实也如此,赵前的家务事遇上了麻烦,他必须解决两个女人一同过年的难题。 这两年赵前住在城里,有吃有喝,乐得个把月也不回家。如果非说缺憾的话,只没女人相伴。鬼鬼祟祟去了几次三趟房,觉得有失身份,染上杨梅大疮可不是闹着玩的。恰巧,手下人安排来一个大姑娘,说是帮助照料生活。小女人姓韩小名叫二丫,是裕兴矿下煤洞子韩黑子的闺女,虚岁十八岁,水灵着呢。这个小女子很耐看,眉清目秀,红润的肤色透出白皙。干柴移近烈火的结局可想而知,郎有心妾有意,剩下的只缺一拍即合的过程,顺风顺水也需要时机。赵副经理还算是正人君子的,面对身边转来转去诱人的身板,只是出神地端详品味,轻轻嗅着那种类似于小母羊的青春气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这个姑娘的手都没碰过一下。 事情的转变最终是由赵前促成的,那天他塞给韩二丫两张奉票,极有风度地说拿去买衣裳吧。韩二丫泪眼汪汪了,很有感激涕零的意思。隔了几天,韩二丫穿件杏黄色滚绿边绸衣,胸前还绣了一朵荷花。衣服是新裁剪的,加上大胆的色彩,整个人儿便如阳光样鲜亮晃眼。赵前看得眼睛发直,惊为天人。韩二丫的不慎有些牵强,牵强得绝对俗套,斟茶时偏巧烫着了手指,委屈得风情万种。大男人当然要爱美护美,当细腰宽臀的小女子真实地坐进怀里时,赵副经理顺理成章地扶弄了那诱人的胸脯。他的手绕过粉颈抚摩了一下,感觉那奶子萱软又极富弹性,确与自己老婆的大相径庭。瞬间的意乱神迷之后,赵副经理恢复了理智,点燃香烟长吸一口,让波澜渐渐平息,尘根随之偃旗息鼓。赵副经理口不对心地通知二丫:“你回去吧。”而结果并不这个样子,这天夜里韩二丫羞红着脸敲开了赵前的房门。敲门之前,她的心怦怦直跳,满怀着对显赫男人的景仰和对荣华富贵的憧憬。赵副经理的住处从此成了天堂,是韩二丫所爱去的,赵副经理则乐享其果。赵前贪恋上青春的娇好,更可怕的是,一天不见她就想她。看着她,内心滋生出异样的情愫,赵前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初欢之夜,屡经妇衾的男人款款温存,让她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慢慢地湿润。赵副经理慢条斯理,颇具耐心。一朵隐秘的花朵迎风怒放,在转化成妇人的一刹那,韩二丫感觉一道闪电洞彻幽谷,宛如惊天动地的雷声撕裂天幕。她紧咬被角,努力压抑住痛苦的呻吟,而血的腥气清晰地升腾而来…… 有嫩生生的小女子伺候,赵副经理舒坦得筋骨都软了。被窝里是青春诱人的香气蒸腾,手掌心抚摩过柔软润泽的肌肤,赵前忍不住哼上几句:“一更里月过墙,小奴我走出房啊……”可夜阑人静,他会忽然醒来,躺着听城墙上隐隐的打更声。一开始他想得过于简单,觉得这二丫非妻非妾,顶多算贴身丫鬟吧,到时候给几个钱儿啥都结了。他先送韩黑子一百块现洋,又安排他做了裕兴矿付煤的管事,韩家欢天喜地,无话可说。区区小事,于堂堂安城煤矿公司的赵副经理而言,实在是轻而易举。赵前却没法和老婆开口,事情就稀里糊涂地拖着。回老虎窝过年本来天经地义,但是韩二丫怎么办?她已经怀孕了,拖是拖不下去的,问题很是棘手。麻烦都是自找的,能让她挺着大肚子回娘家?显然不可能,嫁出去的闺女是不能年关回娘家看灯的。更可气的是,韩黑子四处招摇,逢人便说赵经理如何如何,惟恐人所不知。 第十二章(3) “早先,俺们年年过年都看老金家的灯,”他试探着和二丫说。 “爹不让俺回,”小女人的眼皮有些肿胀,但是眼波闪动不容回绝:“你要是扔下我,我就死到十字街上去。” 赵前毛骨悚然,一贯软玉温香的小女人谈及到死竟如此坚定,吐气如兰的娇怯化做了掷 地有声:“让全县的人都瞅瞅!” 无奈,赵前回老虎窝找老婆商量,拐弯抹角地提出了在县城过年的建议。金氏对丈夫的绯闻早有所闻,不假思索地反对:“你回不回都行,别劝量俺!” 男人一时无语。这时三儿子正站在窗台上,用指甲刻画玻璃窗上的冰花,而老四赵成昌在炕上爬来爬去,由于后背上拴条布带,不必担心摔下炕来。气氛实在尴尬,二闺女赵冰花看爹妈情绪不对,屏声退了出去。冰花掀开门帘转身的一刹那,乌亮的辫梢一甩,显现出婀娜的身姿。赵前愣了下神,忽地想起多年以前的一幕:他相亲那时,翠儿该和眼前的闺女差不多吧? “吧嗒吧嗒——”炕桌对面的女人自顾自地点上了烟袋,吐出了烟雾,打断了他的思绪。赵前干咳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咳咳,咱闺女儿子都大了啊。” 见赵金氏不吭声,赵前又说:“得给二闺女说个人家了。” 女人没抬头,讥讽道:“当爹的有多正经啊?!” 赵前再次语塞,顺手折了节炕席边缘翘起的秫秸縻子,无聊地拿在手里摆弄,嗖地划破了一只手指,手指翻开了白皙的皮肉,瞬间血就浸了出来,一滴滴冒出来又落到炕桌上,黑红的血珠一滴滴很饱满的样子。赵前望着桌子上的血迹出神,谈话的艰难早在意料之中,事已至此总得摊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要不?我把她领回来?” “谁呀?”赵金氏故意吃惊,“我咋没听你说过呢?”女人唱戏道白似的发问:“姓甚名谁呀?” “韩二丫,”赵前并没瞅老婆的表情。 “哇,连个大名也没有?”金氏拖着长声说:“嘿,真贱!” 赵前嗓子眼儿冒烟,努力咽了口唾沫:“算是二房吧。” 第38章 “呵,明媒正娶的?还是人家送上门的?” “都算是吧。” “这叫啥话?你娶新媳妇我还没喝喜酒呢。”赵金氏面不改色地调侃,道:“再说大红媒是谁呀?得好生答谢人家哩。” 赵前打断了女人:“是对是错就这么的!你说该咋办?” “你娶你的小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干啥?”赵金氏眼睛盯盯地看着丈夫,“嫌我碍事,也不能把我吃了吧?” “哪和哪呀?俺领她回来过个年。” “不行!来我就杀了她。” “你——这是咋了?”赵前挪动了下屁股,臀部下的炕沿很滑润。炕沿是用整根白桦木制成的,白桦木木质洁白细腻,历时愈久越光洁,宛如小媳妇润泽的脊背。男人爱怜地摩挲着,仿佛要搓去满手心的疑惑。赵前活到这个份上,才充分了解什么叫女人,真是寻死寻活外加上哭哭啼啼。如果只是婆婆妈妈、唠唠叨叨还好,可是她们都是动真格的,心里便有些发毛。想到这里,语气放缓了许多:“乐和和地过个年该多好?” “我不乐和!” “那她也不乐和啊。” “活该,她自找的!” “咳!”赵前叹了一口气,“老爷们娶房小的算多大个事呀”,“咱们张大帅有六房女人呢。” “可不是咋的,吃着锅里惦记盆里的,”赵金氏不容男人插嘴,“你能耐是不是?你要是当了大帅还不得娶上一百八十房?” “你看,也没碍你啥,你还是你,明媒正娶的大老婆。”男人似乎理由充分。 “少扯,我就是不认她!爱咋咋的!”女人声音很高,三小子从窗台上爬下来,愣愣地看看爹又看看妈。 赵前垂下眼帘,语气低沉:“那她该咋整?她快生了。” 冬夜寒冷,透过木格子窗中央的一小块玻璃,室内笼罩着一片清冷的光亮。外面的月色很好,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赵前久久地仰望着房梁,炉子烧得呼呼作响,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稀粥。屋内弥漫着类似于土腥的气息,旁边的女人也没睡,怀里搂着四儿子,用棉被捂得后背严严实实。旁边的老三睡相不好,老是翻身,孩子一动女人就去扯扯被角。赵前好久没有感受这样的场景了,想着想着心里升腾起一种欲念,他试探着把一只脚伸进女人那边,见没有动静就挪动身体把一条腿靠了过去,他实实在在地接触着女人的肩膀,一种熟稔而强烈的刺激涌过全身。在寒冷的冬季,女人的身体格外温暖,肌肤很柔软很松弛,这与韩二丫光洁富有弹性的肉体截然不同。女人的温暖和浓烈的体香在召唤着他,当他的一只手臂从女人的脖颈下穿过时,枕头上发出窸窣的声音还有那一声叹息,他发现女人的泪水打湿了脸庞、耳廓、头发,枕头都是湿漉漉的。隔了片刻,赵前想扳女人转过身来,女人拒绝了,将脸使劲地扭向另一边,可是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紧贴住了他,两条腿紧紧地缠绕着男人的一只腿,赵前清晰无比地听到了女人那粗重的呼吸…… 男人翻身趴在炕沿上点燃了一只纸烟,慢吞吞地吸着,吐出的烟雾在屋里久久徘徊,忽闪忽闪的光亮照不清他的表情。赵金氏顺手为丈夫拉了拉被角,幽幽地问:“啥时候猫下1?” 第十二章(4) “你说啥?” 赵金氏说:“装啥糊涂?别以为我给你挣面子,我是看她肚子里赵家的骨血!” 赵前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知道金氏准备接纳韩二丫了。为此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掌讨好似的在女人的后背上游动,“今年过年得好好办办。” 一进腊月,年的气息越来越浓烈。赵金氏郑重告诫孩子们,过了腊月初八就准备过年,她对欢呼雀跃的儿女说:“腊月里,神仙都下凡到了人间,同地上的人一起过年。小孩子不要骂人打架,惹诸神生气。”赵家大院的女主人忙得风风火火,但是她仍有心情逗逗孩子,说:“小孩小孩你别馋,进了腊八就过年。”“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赵前暂时放下了日本人收购的忧虑,通知公司下属的各煤矿自腊月二十起停产封井,说一年到头的就图个消停。冰天雪地里,原先喧闹不已的煤场变得空旷寂寥,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覆盖了矿井煤场,也覆盖了所有黑色的痕迹。当经理的办公室房门卷柜也贴上封条的时候,赵前领着大腹便便的韩二丫回了赵家大院。一瞧见韩二丫,赵金氏心里就咯噔一下,别扭又无奈:“你说咋整?谁让咱们是女人呢?” 年货不需要男主人操心劳神,赵金氏早早就拉出清单,打发马二毛赶车去了县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在老虎窝就近购买。如今的老虎窝商号林立,仅是杂货铺就已经有了大小十几家,比较有名的字号是处于十字街口的“东兴长”。赵金氏几乎得不到休息,她凑在微弱的油灯下面缝做新衣新鞋,二闺女百合已经能够做针线活了,可是仍然她累得直不起腰来。每天这个时候,男人和女人的摩擦加剧,赵前反对老婆事每躬亲,提议去成衣铺做小孩衣服。赵金氏不为所动,还说:“我看你是钱烧多的,瞎摆啥谱?”男人无可奈何,说:“哎,你真是挨累的命。”没有谁能抑制住家庭主妇的热情,赵金氏要浆洗完所有的被褥,洗过之后拿到院子里晾晒,让被面在寒风中冻成直挺挺的硬壳,俨如铁板状,敲击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赵金氏要添置新的碗筷,前一年的碗筷盆盘被孩子们打坏的所剩无几了。等到这些都忙完,女人会用长木头竿子缚上笤帚扫清扫棚顶、屋梁和墙壁上的灰尘蛛网。 真正忙年的序幕是从腊月二十三拉开的,孩子们扳着手指数着日子,在迎接年的忙碌中跑来跑去。大人们起早贪晚,杀猪、杀鸡、做豆腐、做粘饽饽、蒸馒头,所有的工作都要在春节前完成,以便保证正月里只是吃喝玩乐。腊月二十三以后每天都有固定的日程: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二十四写大字,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蒸猪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糊墙斗,三十晚上玩一宿。腊月二十三这天,供品里必不可少的是灶糖。夜幕降临,赵家大院的男主人恭恭敬敬将灶王像取下来,用灶糖粘一粘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嘴,以免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说坏话。然后在灶坑前焚香、烧纸,把灶王爷像和秫秸扎制的车、马、鸡犬等物和喂牲口的草料一起焚化。赵前跪在供板前,大声说:“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拿着糖葫芦当干粮,去上方,见玉皇,好话多说,坏话少讲。” 除夕到了,一早起来赵金氏就正告孩子们:今天过年了,多说吉利的话,不许打坏东西,要是打了碗赶快说碎碎平安,云云。在热烈又略显局促的气氛里,赵前吩咐大儿子:“今年的对子就你写了。” 赵成华深感意外,因为家里已经准备了春联,就推说自己的字丑,不敢在圣人面前卖弄。父亲认真地看了看赵成华,话中透着不悦:“吆嗬,挺有学问的嘛,学会卖关子了。” 赵成华问:“那,那词儿呢?” “你定!”父亲的大手一挥,转身而去。赵成华一边研磨一边推敲,春联的内容有套路:无非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赵成华把裁好的红纸平铺在炕桌上,拿笔在半空比划了一阵,良久才饱蘸浓墨悬腕运劲。早饭后,家家户户忙着贴灶王像贴对联,红彤彤的对联张贴于院门、房门、米仓、牲口圈甚至大车架上,映衬着皑皑白雪鲜艳夺目。赵前逢人便炫耀说:“呵呵,俺儿子写的哩。” 年三十最重要的仪式是供灶王、祭祖和迎财神,各家都要将事先请来的“灶王”神像贴在锅灶上方的墙上,旁贴对联一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贴:“一家之主”。神像下面设一供板,上放香炉碗、烛台和供品。赵家是有钱人,烛台香炉自是与众不同,烛台和香炉都是锡制的,有耳有腿,擦得银光闪亮。农历除夕下午开始祭祖,在正屋北向的墙壁上方有木制小祠堂,红纸中央竖书“供奉赵氏门先远三代宗亲之位”,上方写有“慎终追远”的横批,两侧贴“祖德千年远,宗功百世昌”的对联。赵家的规矩是三十晚饭时给祖宗上供,祖宗牌位前摆一张八仙桌,点燃三炷香和一对二斤重的金字红蜡烛。祭祀的供品有荤有素,荤菜为熟整鸡一只、整方猪肉一块,皮肉在上并染红,素菜是粉条一碗、豆腐千子一碗。供品摆到子夜前,赵前神色庄重地将去年的祖宗牌从墙上神龛请下来,连同纸制的金银财宝一并于供桌前焚化,然后毕恭毕敬地将新祖宗牌放于牌位之处。 第十二章(5) 赵家大院的大门口悬挂着一对纱灯,前院地中央高高耸立着灯笼竿,其顶端扎着翠绿的松树枝。炕上头是一盆通红而炙热的炭火,室内暖意融融,女人们开始剁馅和面包饺子。老金太太忽然摆脱了混沌的神态,颤颤巍巍地吆喝外孙们洗脸洗脚,她把小孩子摁在脸盆前,说一冬天没洗了,年三十洗了全年都干净,边洗还边数落:“你看你的脖子,快赶上车轴了,漆黑漆黑的。” 接近半夜时分,赵前率领他的儿子们去接财神。成华、成国提着灯笼跟着父亲来到北门外,将财神码子(神像)和纸箔烧掉,放些鞭炮,按照皇历说的财神方向叩头。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红灯高悬,大红灯笼在寒风里摆动,渲染着除夕之夜的喜庆气氛。 第39章 一回家门,女人们齐声问:“接来没?”男人和半大小子高声答道:“接来了,财神接来了!” 灯光透出女人们煮饺子的身姿。煮水饺要想问熟没熟时就说“挣了吧?”另一个回答:“挣了!”即便饺子煮破皮了也不得说破了之类的话,也得说挣了。煮熟了的饺子,先捞出两碗放在祖宗供桌上,摆两双筷子倒两盅酒。孩子们欢呼雀跃着,跟父亲去院子里放鞭炮。 年夜饭后先要祭祖,地上铺着地毡,由赵前领头,按照先男后女和辈分长幼为序,给祖宗牌叩头。金氏搀着母亲坐在八仙桌旁,从赵前开始全家依次叩头给老太太拜年,而后孩子们依次给父母叩头,最后是弟妹向兄姊鞠躬。 在赵家子女的记忆里,最快乐的莫过于涮火锅。正月初八太令人心驰神往了,看着父亲笑眯眯地找来铜火锅,孩子们无比激动。一年当中,惟有这一天,儿女才有可能和纡尊降贵的父亲同桌吃饭。赵家人口多,要放上两张炕桌才行,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和父亲共餐的运气。精心准备的佐料一一摆到炕桌上去了,鲜红的辣椒,粉红的腐乳,葱绿的腌韭菜花,褐色的芝麻酱,看着就让人满口生津。铜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烧开了,孩子们忘掉了拘谨,在母亲的指挥下,七手八脚地放进酸菜、白菜、粉条、猪肉羊肉、冻豆腐和血肠。冻豆腐在雪里埋了好多天了,冻得满是网眼。经沸水一煮,更显金黄娇嫩,咬起来竟然有肉的感觉,有股热气直通丹田。最好吃的还是血肠。血肠切成了薄片,里面的猪血,外层是猪肠,煮熟后颜色红白相间,猪血细嫩如泥,猪肠柔韧耐嚼,吃来奇香。见大家吃得兴高采烈,赵前发话了,大声地问:“好吃么?” 筷子纷飞,孩子们忙不迭地回答:“好吃,好吃。” 赵前滋溜抿上一盅酒,启发道:“好吃的东西哪来的?” 赵成国鬼精,口中呜噜说:“爹挣来的呗。” 赵前很高兴,脸有些微红,不禁感叹说一家老小,能吃上火锅,不是天仙的日子是啥?还叮嘱道:“等我老了,你们就请爹吃火锅!” 桌面上的孩子手脚忙乱,头点得像啄米鸡似的,一致表示:长大了要好好孝敬爹。 快乐的日子总是飞快,一眨眼正月十五要到了。赵金氏吆喝二闺女、三闺女几个准备蒸面灯。大家情绪高涨,闲着无事的韩二丫也想搭手。赵金氏冷冷道:“还是歇着吧,可别磕碰着肚子里的宝贝。” 蒸面灯有金银铜铁四等:用黄豆面蒸的叫金灯,白面做的叫银灯,苞米面做的叫铜灯,荞麦面做的叫铁灯。赵家大院的女人们做四样蒸面灯,为图个齐全吉利,每种灯做十二盏。做面灯先得和好面,然后用面捏制成灯的形状,自上而下一般分灯碗、灯身和灯座三部分。捏面灯和包饺子一样,千人千样,每个人的作品都不尽相同。依惯例,赵家制作的面灯高矮二寸半,粗细一寸多。为了区别各个月份,在灯碗口边捏出一至十二个小角来,如果灯碗口上有三个小角那自然就是三月灯了。赵金氏还搬弄手指算了一番,按照全家人的属相,分别做了狗、猴等大小十三盏灯。其实金氏少做了一盏,那就是弟弟金首志的灯。金首志远在天边,谁知道他是不是拖家带口,再说了弟弟姓金,而自家姓赵。 按照属相,最难做的还是老金太太和丈夫的蛇灯,弯弯曲曲的模样甚为难做,赵百合一个劲儿地嚷嚷“这是大龙啊。”细心的韩二丫不吭声观察大娘子的举动,心里感觉很安稳:赵家男女主人、七个儿女加上金老太一共十一口人,出了门的大闺女赵玫瑰不在此列,另外的三盏里一盏牛灯两盏狗灯。韩二丫乖巧,她知道那个牛灯是她的属相,说明已经接纳她为家庭成员了。两盏狗灯啥意思呢?韩二丫偷偷地看了看大娘子,哦,一盏狗灯是自己怀里的孩子,那另一个莫非是大娘子肚里又有了? 女人们将捏好了的面灯放锅里去蒸。掀开锅盖时,赵金氏伏在灶台上观察大锅里面各月的面灯,好半天才说了声:“六月连雨吃饱饭!”锅里面的蒸汽很快升腾飞出门外,赵金氏指着灯碗里的水说:“春天有点儿旱,六月雨水就补回来了。”女主人观察灯碗,认为新的一年总体上是风调雨顺的,扭身对着赵冰花说:“看见没有?这个苞米面的灯碗里水多大,今年的粮食收苞米啊。”于是大家伙欢呼着,七手八脚地趁热往灯碗里插灯芯儿,再灌上豆油使灯油、灯碗和灯芯凝结成一体。 正月十四到十六,关东的习俗是家家户户挂灯笼,灯笼的样式多样,灯笼杆上挂的是红纱蒙面的宫灯、鲤鱼灯、走马灯,街头耍的是龙灯,路边供的是冰灯,反正元宵节是光明的节日。赵家的女人孩子都欢欢喜喜地地在院子里放灯,她们把面灯点着放到窗台上、炕沿边、柜顶上、箱子盖上;一月灯要放在正屋祭祖的供桌上面,二月灯放门外,三月灯放在石碾子跟前,十月灯放在仓房粮食囤中;还有属相灯也要各就各位,龙灯放在碾台上,虎灯放在磨盘上,马灯放在牲口圈……盘腿坐炕的老金太太咧开没有了牙齿的嘴笑着,她看见一盏灯花的火苗子一爆,竟孩子般地鼓掌。说:“翠儿呀,今年有喜事呀,看看是几月份来着?” 第十二章(6) “八月?八月嫁姑娘啊!”听得此言,一旁的赵冰花臊得低下了头,赵金氏咯咯笑了起来,“今年咱二闺女要出门喽!” 赵前率领儿子们出了大院,先去岳父坟上送灯,回来在路口处摆放遥祭祖宗的灯。他面向西南方,说咱老家可在山东费县方城镇啊,儿子们站在身后屏气凝神。 皎洁的圆月升起来了,默不出声地俯瞰着人间大地,将雪野中的小镇涂抹得银辉一片。男女老幼都要出门走一走,上街逛花灯“除百病”,有人还要到河上去滚一滚冰。月色融融,辉映河面上的白雪皑皑,人如圆木样滚上几周,粘一身的冰碴雪屑,还虔诚地祈祷:“轱辘轱辘冰,腰不疼腿不疼;轱辘轱辘冰,一年没有病;轱辘轱辘冰,身上轻又轻……” 阵阵锣鼓声由远及近地从小街西头而来,村长老牟领着一大群人沿街布放路灯,在街道两边的雪堆上依次摆满了各色冰灯,远远望去,老虎窝小街宛如两尾闪亮的灯的长龙。冰灯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其实冰灯的制作极为简单,只需要把水加满任意形状的容器里就行,大的如缸小的如水盆、饭碗,拿到外面冻上一阵子,等到容器里的水四周结冰,再将中间的水倒掉,然后将容器和里面的冰壳一并挪进屋里暖和一会儿,冰壳就会和容器脱离开来。倒出冰壳,在冰壳里头粘上蜡烛点燃,冰灯就做成了。 老虎窝掩映在一派灯火之中,千奇百怪的花灯争奇斗艳,一家赛过一家,有走马灯、荷花灯、鱼灯虾灯西瓜灯兔子灯,恰是繁星点点又如百花争妍,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了,小街上接肩擦踵,纷嚷之中有人说:“县里的花灯更好看呢。” 1猫下:当时方言,意为坐月子。 第三部分 第十三章(1) 农历二月初六一早,天还没放亮,安城县街头响起了纷沓的车马声。许多人在睡梦中醒来,裹在被窝里迷糊:谁呀,这么早就闹腾上了?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的疑惑引不起一丝一毫的回声。热炕头太叫人留恋了,黑里咕咚的管他是谁呢,翻下身再睡他个回笼觉!安城虽是县城,不过是大的市镇。小地方人慵懒,平日只吃两顿饭,省略掉的是中餐,人们觉得,一日三餐既费粮火又太过麻烦。人们从衣食匮乏的关内来,享用丰饶的黑钙土之赐,生活上容易满足,肚子饱了就成。移民的后代,从娘胎里出来就有种懒散,习惯得过且过,除了 眼下的吃喝以外别无他求。特别讲面子,火气还大,一旦言语不和,很可能当街怒骂,骂着骂着就越凑越近,最后打得尘土飞扬,围观者蜂拥而至,堵他个水泄不通。 黎明的街头并无旁观者。一县之长郑知事早早起来,乘马车驶过街巷。晨曦渐明,水似的慢慢浸湿了车窗。郑知事向外张望,马蹄敲打着坚硬的路面,看得见路旁冰冷的店铺和黑黝黝的积雪堆。白日里的春风抽化了路面的冰壳,到了夜晚又凝结成了薄冰,在车马之下嘎嘎作响。不觉间文庙到了。一下车,郑知事看见已有百十号人等候在文庙门前。人群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多是士绅学商各界名流,台阶下的学生排列成队。郑知事抬眼望了望“安城文庙”的烫金匾额,然后迈上台阶,身后的人群鱼贯而入。教育局长紧紧伴随,一路走一路汇报:“按知事训令,今年的丁祭最为隆重……”郑知事口中哦哦地频频点头,反复环视配门和东西两处配殿。平日里庙门紧闭,不准随意出入,惟有每年的二、八月的上丁之日举行祭孔仪式时才大门敞开。文庙是上任知事李维新主持兴建的,郑知事知道他的前任为兴建文庙,共募集了小洋两千四百块。他曾用两个晚上翻看县府的帐目,今天观察得格外细致,想来前任还算本份。 文庙庭院里有几株榆树,不甚高大,树干上结满了白霜,更显粗砺质感,光秃的枝干在晨风里颤动。参加祭孔大典的人们屏声息气,可还是惊飞了树上做巢的喜鹊,喜鹊白肚黑背,扑打着翅膀飞走了。正殿叫“大成殿”,坐落在三尺多高的石基上,殿外四周筑有朱柱回廊。到了大殿前,随同和其他人等止步静侯,只有郑、姜二人进得大殿,只见殿中央供有圣人画像,左右书:“德配古今,道冠天地”,横楹为:“神圣孔子”。 第40章 画像的两侧依次排列孟子、颜回、子师、曾参四人画像,四周还悬挂多幅写有孔孟格言的条幅,供案上放置着《论语》、《春秋》等著作,大殿里一派庄重肃穆的气氛。从大殿下来,郑知事回头问教育局长:“今日司礼何人?” “县小教师闻山石。” 郑知事笑了,说:“哦?他山之石可攻玉啊。” “奉天师专毕业,仪表出众,声音响亮。” 顺着姜局长的手势,果然看见一位身材颀长的书生站在队伍前面,而几个教师模样的人忙着在香炉中燃香。烛火燃亮,香烟缭绕,供案上放好了猪、羊、牛三牲祭礼,还有纸帛、烧酒、果品等。 太阳升起来了,将暖暖的光辉涂抹在殿顶四角高翘的飞檐上,殿顶上簇新的琉璃瓦折射出熠熠的光泽,大殿前的各色旄旗在晨风中翻动,庙内的人越聚越多,大庙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时辰已到,主祭官郑知事、陪祭官教育局姜局长二人列前,身后是肃穆侍立的致祭人员。身着长袍马褂的司礼闻先生走上前,朗声宣布:“安城县祭礼中华文化至圣先师孔夫子大典开始。”霎时间,鼓乐齐鸣,稍后学生队伍高唱祭孔歌:大哉孔子,先知先觉。与天地参,万世之师。祥麟征符,韵达今斯。清酒祭哉,乾坤一矣…… 赵前站在致祭人员当中,他在学生队列里认出王宝林,不觉微微一笑,心中感慨:知书才达礼啊。歌声毕,主祭官郑知事上前献爵献帛,然后宣读祭文。整个祭孔大典的高潮到了,主祭官和陪祭官率领全体致祭人员行三叩首之大礼。祭祀活动的最后一项是送神西归,司礼闻先生高喊:“全体面西,全体面西。”数百人一起转身面向西方。闻先生又喊:“望——了——望——了”…… 乐声悠扬、烟火升腾。在场所有人仰望天空,远远看见一大群的鸽子在县城上空款款飞翔。 出了文庙,王宝林跑了过来,叫了声:“大叔来了啊。”王宝林个头蹿得好高,赵前惊奇地发现他的唇边布满了淡淡的绒毛,会心地笑了。赵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念书,念好了送你去奉天城。阳光很是灿烂,彼此都感觉到了暖意。赵前摸出两块小洋塞到王宝林手里,说:“拿着,正长身体呢,不许饿着!” 刚想转身上车,有人过来说郑知事找你哩。一抬头,郑知事正笑吟吟看着他呢,说坐我的车回去,有话和你说。马车穿街过市,摇晃之间玻璃上的冰霜开始消融,街景一一收入窗内。水井轱辘吱扭的转响是小城必不可少的晨曲,挑水人和推水车组成了每天最早的街景,安城县又开始了一日的喧嚣。街边是鳞次栉比的商号,粥铺、煎饼豆腐铺开张了,袅袅的热气从门缝里飘出,给人温暖而充实的感受,街角处变戏法的江湖人摆场子献艺,有人在围观叫好。赵前忍不住和县知事调侃说,还是咱民国好,不然你这个县太爷出巡,还不吓死几个草民?郑知事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别逗了。奉海铁路公司的人正等咱们呢。” 第十三章(2) 奉海铁路支线如期开工,施工现场绵延几十里,人山人海,到处可见锹镐挥舞和肩挑车推。山东河北民工大批涌入,不分昼夜地掘进着。赵前大体知道些情况,此支线全长六十七公里,工程预期两年完工。正值第一次直奉大战结束,兵败长辛店的张作霖退居东三省,宣布“联省自治”专心整军习武,军费开支剧增。东北煤矿公司电令安城煤矿年产量要达到450万吨,在此以前,张大帅断然回绝了日资收购煤矿的提议。赵前释然了,心气高涨。接到了上级的电报,他的口气很冲,说:“煤有的是,靠啥运啊?”手下都仰望着他笑,说:是啊 是啊,要是这条铁路通了车,年产三五百万吨还是没问题的。 期盼中,路基穿山越岭不断延伸。一切似乎很顺利,赵前却惹上了麻烦。按原来的设计,老虎窝火车站准备建在北门外。赵前知道了深觉不利,原因是距离南沟太远。精于计算的赵副经理,百忙中去了两趟奉天,上下打点,左右疏通。不过是将原设计稍加修改而已,奉海铁路公司的人乐意帮忙,遂将站址设在东门外。火车站不算很大,不过却占了一垧半的土地,而这土地的主人正是王德发。当初王德发购买这块土地时,是为着砖窑靠近老虎窝小镇。新砖窑的代价不菲,他为此兑换掉西沟四垧的耕地。官家的征地文告一来,王德发当下就傻眼了,愁得咽不下饭。而县政府发放的补贴银票,仅四十二块小洋。顷刻之间,大队民工就将他这二十几亩土地化为乌有,砖窑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德发去安城找亲家。副经理办公室不时有人出入请示汇报,赵前坐在转椅上,日理万机的样子,好不容易腾出空来说:“得了吧,胳膊能掰过大腿?” “那俺就豁出去了。” “嗨,你能拼过政府?别唠唬嗑好不好!啥事儿总得讲个法度吧?”赵前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亲家,不愿再理睬他,就唤来秘书带王德发去吃饭,借口是:“大哥,兄弟公务缠身,恕不奉陪啊。” 王德发垂头丧气地回到老虎窝,痴傻傻地坐在半山坡上,遥望那片已经不属于他的土地。几天的工夫,后背明显地佝偻了下去,走路也摇摇摆摆的。连山上的放羊人都说:“王德发要废啊。” “啥叫要废?”有人不解。 “看看,他和疯子有啥两样。” 王德发的确变得魔怔了,恍惚如同梦游,他眼睛红肿声音低哑,逢人便说:“修的啥狗鸡巴铁道?等火车来了,一把火烧了它。”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闲人有的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戏谑他说:“你是刘姥姥入大观园——净出洋相!火车是个铁家伙,还怕你烧不成?” “把俺的地磨磨没了,”王德发耷耸脑袋走进老虎窝城门,喃喃自语:“把俺的好地都磨没了。” 这天在崔家煎饼铺门口,李三子叫住了他:“我说,你得请客啊。” “请你?” “对呀,你这个大傻屄,不请我请谁?” 一向恭敬的李三子居然出口不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王德发恼了:“妈的!你也欺负俺?”劈胸揪住李三子,“反正我也活够了。” “大哥大哥,我可不和你兑命,”李三子晃着揪他领口的手说:“告诉你一件事儿。” “啥事儿?”王德发迟疑地松开了手。 “这不方便,换个地方说。”李三子用眼四下里张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当李三子和盘说完之后,王德发咬着牙问:“真的?!” “差不多吧。” “啥他妈的叫差不多?” “吃了红高粱就得拉红屎!” “酱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你整准成点儿!”王德发的口气平缓了下来。 “夏天的时候,一大帮人在街北头是又画又写的,听他们叨咕说车站就在这儿啦。”李三子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说咋就改了地方了呢?我寻思八成是有人做了手脚,”“你说,王大哥,啥人物能有这个能耐,你还不明白?你说咱这疙瘩,谁能和奉天府说上话?” “李三子,不兴诬赖好人。”王德发半信半疑。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信不信随你。”李三子起身。 “你可别瞎说,要出人命!” “关我屁事,我可啥也没说。”李三子拍拍衣襟上的灰土,“哼!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的。”说罢扬长而去。 王德发坐在路边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李三子说得有道理。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了,踯躅着回到了家,他一屁股就盘腿上炕,捧起大碗胡噜胡噜地喝起稀粥。吃完,又用舌头将碗边的米粥膜衣舔净,然后打了声响嗝。儿媳妇玫瑰低眉顺眼地过来收拾炕桌,她感觉到公公的目光在死死地盯她看。 “玫瑰,你来咱家几年了?”王德发突然发问。 赵玫瑰一怔,她想不到公爹会问这个。“四年了吧,”王宝安代为答道。 “又没问你,你多啥嘴!”王德发截断了儿子的话。 “四年多。”赵玫瑰知道公公这些天心不顺,怯声声地回答。 “哦?你说咱家能过穷不?” 赵玫瑰一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摇头:“爹——?” “瞎问个啥呀?”王德发女人正好进屋,“玫瑰,猪还没喂咧。”婆婆不失时机地把儿媳妇支走了。 第十三章(3) “哼!”王德发恶狠狠地对长子说:“明个儿咱俩去县城!” 翌日,王德发老早就起来了,破例叫女人给打扮一番。他的样子有些怪异:头戴紫绒毡帽头,黑色的棉袄棉裤,腰扎灰布带,腿缠灰裹腿,穿了双新鞋。饭后,父子俩就搭车去了安城县。进城时已是晌午,王德发闷声不响地去了杂货铺,买了把剔骨刀。剔骨刀幽蓝雪亮,映照出冷笑的嘴角。见爹翻来覆去地看刀,王宝安忽感到恐惧,说:“爹,咱家有这刀啊 ,还买?” 王德发冷笑,饶有兴致地用手指扣击刀片,听铮铮的颤声。 “爹,我先去看看丈人在不在?”王宝安抬腿想走。 “别急,”王德发一把拽住儿子,说:“走,咱喝点去!” 光线幽暗的小饭馆里,王德发大口吃菜喝酒。酒菜丰盛,尖椒干豆腐、溜三样、干炸青蚕、葱炒肉片铺排了一桌。儿子心里打鼓,父亲却吃得郑重其事,像是某种仪式。火辣辣的烧酒进肚,当爹的话多起来:“大儿子,咱家里的事你就多担量啊。” 第41章 王宝安鼓起勇气,说:“爹,你是咋了?” “王八掉进灶坑里,憋气又窝火。”王德发仰脖又啁了一盅,抹抹嘴角道:“没事,一会你就别去见狗丈人了,……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别的,我陪你。”王宝安心里明白了八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父亲,王德发扭头躲闪儿子探询的目光。 下午的安城煤矿公司院里清清冷冷,赵前的办公室新安装了电话机。赵副经理心境颇佳地反复摇动电话机的摇柄,还对着秘书笑:“为啥叫耶律风呢?呵呵,用这玩意儿讲话像挑水似的,还得摇轱辘把啊。” 咣当一声,醉醺醺的王德发闯了进来,霎时间赵前的脸白了。王宝安紧紧拽着王德发,对赵前使眼色:“俺爹看你来了。” “赵前,你,你说,”王德发气喘吁吁,问:“老虎窝车站是不是你弄的鬼?!” 赵前隔着桌子摇头,冷冷道:“大哥,你啥意思?” “啥意思?你装傻?”王德发伸手去摸刀,但是被儿子紧紧抱住了。 王德发怒吼:“是不是你?” 转眼之间,赵前的下属涌了进来。赵副经理恢复了底气,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王德发狂怒:“好,俺灭了你这个王八羔子!” 众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王德发,夺下了尖刀。王德发破口大骂道:“赵前,你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你他妈的坏透了腔!你不得好死!”他拼命地挣扎,跺脚高叫:“白瞎俺的地了,你包赔!” 赵前脸色铁青,过了好久才说:“看闺女、姑爷的面子,我借你地种!行了吧?”赵前自觉于理有亏,他想息事宁人,补偿王德发,但是嘴上不软,说:“要不是看二十年交情的面,今个儿就送你去蹲笆篱子!” 眼看一场流血事件平息了,王德发冷静下来,说:“你牛个啥劲?还能当一辈子经理咋的!”临走时冷冷地丢下一句歹话:“俺要是过穷了就去开窑子,叫你闺女去卖炕,哼!” 赵冰花即将出嫁,姑爷是安城县小学的教书先生闻山石。在春天丁祭仪式上,赵前见过他一面,印象颇深,闻山石担任了祭祀的司仪,仪表堂堂声音出众,所以有人提亲时,赵前一口应允了。由于包赔土地的纠纷,赵前和亲家王德发掰了脸皮,赵前认为还是读书人知书达理,格外认可文质彬彬的闻山石。赵前专程赶回老虎窝,对女人赵金氏说:“还是读书人稳当。” 夏天的风很柔和地从后窗户进来,赵前脱掉马褂甩在炕上。“俺可不想再有个腰里别刀的亲家。”赵前对王德发耿耿于怀,“你说,要是读书人家——哼!” “赔了就赔呗,吃亏是福。”赵金氏手中忙着做鞋子,她用针划了划头皮,劝男人:“人家老牟出面,再咋说也是儿女亲家……” “别提亲家好不好?”赵前打断了老婆的话,“一寻思他,心里就闹得慌。” “该来往还得来往。” “得得,你说这门亲咋样吧?” “你都应允了,还来问我?”女人的眼光飞快地斜乜了丈夫一眼,脸旁倏地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赵前没有注意到女人的表情,继续道:“二丫头比大的强,不惹乱子。”他又回想起了赵玫瑰丢人现眼的往事,忍不住骂:“老王家没一个好……”骂到半截停住了嘴,他看见女人在盯盯地瞧他,自觉口无遮拦有失身份。赵金氏提醒丈夫:“人家老牟一直有那个意思。” 牟家看中赵冰花由来已久,但是赵前压根儿就没有看上老牟家儿子,和老婆说:“你瞧他那憨头憨脑的样,还赶不上他爹呢。” 自从做了安城煤矿公司的副经理,老牟、荆子端等人很明显地和赵前拉开了距离。本来见面就少,即便见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不真不假地寒暄,然后尴尬地干笑。这样一来,老虎窝在赵前的心里越来越淡,除了老婆孩子丈母娘,老虎窝真的不再有什么能羁绊他的心,甚至可以说是兴味寡然。见他低头不语,赵金氏说:“要不,你去看看老哥们?”赵金氏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老虎窝的乡亲认为自己男人是无所不能的,好事赖事都是他的事,与王德发撕破脸皮叫乡里看笑话,乡亲们都同情王德发,背后没少说赵家的坏话。在学堂读书的赵百合回来说:“妈,荆先生说咱家为富不仁”。可这一切,赵金氏不想和男人明讲,只是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还转呢。” 第十三章(4) 赵前眼睛一瞪:“你话里有话啊,明说吧!” 女人叹息:“咱和王家,好歹也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咋的?”赵前气鼓鼓地说:“王德发挑走了最好的两垧地,连个谢字都没有,俺不欠他的!” 见赵前仍在火头上,女人就改了话题:“老牟和咱家好一场,不容易啊。” 赵前不耐烦,说:“一家有女百家问,他提亲俺就得点头?” 赵金氏不再多语,埋头去忙手中的活计,先用画石笔在袼褙上勾勒出鞋样,再用剪子铰出鞋底鞋帮,整齐地放在炕沿边。打袼褙纳鞋底做鞋,是居家女人必须操持的活计。赵前有条件穿皮鞋了,但老少孩子十几口人还要穿家制布鞋,一年到头要不停地做上几十双。这时,炕上的孩子哭闹起来,金氏赶紧脱鞋上炕去抱,这孩子是他们的第五个闺女。室内弥漫着婴儿尿布的臊气,还有女人身上熟稔的气味,赵前觉得这是自己离不开的气味。女人已见衰老,但她依然吸引着赵前,想着想着,不禁哑然失笑。 “笑啥呢你?”女人摇晃着闺女问。“给五丫头起个名吧。” “嗯,就叫马兰吧。” “这花草有的是,不金贵。”金氏撇了撇嘴说,的确,马兰花太平常不过了,夏天里田间地头多的是。 “名贱才皮实,好养活。” 赵金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韩二丫的孩子叫啥?” “啊,你说老五啊。”赵前忽然笑了,说:“叫赵成和吧,俺指望你们都和和气气的。” “净说咬眼皮儿的话,谁不和气了?”金氏有些气恼,话题一转道:“想着给俺抱回来呗。” “想了咋的?” “嗯哪。咋的也是咱老赵家的人。” 赵金氏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好弯腰把鞋袼褙往炕里送。女人白色的细格洋布衫让男人眼热,赵前不失时机地将手伸进女人的衣襟里,女人的肚皮很凉很凉,乳房犹如布袋似的垂了下来。赵前两手绕过老婆的后腰,揉搓起那两只松软的布袋,手心含起湿润的乳头左右旋转起来"奇-_-書--*--网-qisuu.",动作越来越快。女人有些急:“别别,晴天白日的成啥了。” 赵前停住手走出屋子,院子里空无一人。哦,他想起来了,孩子们上学的上学,没上学的不知跑那去玩了,此时正是农忙铲地的时节,家里除了他俩只有昏昏沉沉的岳母。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怦怦跳个不停,随手插上院门,一边笑,老夫老妻怎么弄得像偷情的花痴一样?他又忽然觉得不对:“冰花呢?” “早上去成运家了。” 男人的粗暴像凶猛的洪水扑来,赵金氏感觉她被吞噬了,自己在水中顺流而下,有堤岸挡住了去路,在大水的拍打下,她变成了河边翻卷的泡沫。这汹涌的激情没法拒绝,匍伏在炕上浑身湿淋淋的,开始时还觉得膝盖硌得有些疼,渐渐麻木失去了知觉,她感觉飘起来了就像空中的柳絮一样,飞呀飞呀地飞到了西沟,飞到那个初婚的窝棚里。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从窗户外游了进来,不知道是什么花开的气息,隐约中来自背后的声音在叫她:“再生一个吧。”她想摇头又点头,男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丰腴的脊背,听她气若游丝:“我——还能——养活——儿子……” 激荡的浪花终于平息下来,赵金氏嗔怪地数落丈夫:“老天巴地的,咋还这样孟浪?” “俺孟浪?你刚才还咬人呢,忒狠。”赵前抚摩手臂上红肿的牙印,“看看,你这个臭娘们儿!” “恨死你了,讨小的!”女人说这番话时咬牙切齿。 “大老爷们没俩女人还成?” “一寻思你还有别的女人,心里就堵得慌。” 赵前不再出声,披衣坐起点烟吸了几口,眼睛眯缝了半晌:“要不,你们娘几个搬安城去吧?” 这一次赵金氏没再拒绝,所问非所答地说:“冰花啥时订亲?” “就这几天吧。” “秋天时办?” “收完粮就办。” 赵前起来穿好衣服,蹬上鞋子下了炕,女人问:“你要回安城去?” “不,俺去看看老牟他们几个。”临出门,赵前扭头对女人笑了一下,露出了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今黑儿不走了。” 赵冰花出阁以后,赵金氏在安城县小住了几日,新鲜感一过,她便张罗回老虎窝,说:“不行,我得回家去了。” “这不也是你的家?”赵前不满意:“你这个娘们儿!” “俺娘也要回。”赵金氏说的是实话,老金太太随姑爷闺女住进了县城,心里闹得慌,总问闺女:“谁这么坏呀?好端端的非叫咱搬家。”老得像小孩子的金老太太,全神贯注地摆弄自己的包裹,念叨:“咱回老虎窝吧。” 赵金氏住在城里时,男人也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一般都是醉醺醺的,倒头就睡,于房事上面的兴趣锐减,即便做了也是敷衍了事。 第42章 赵前面对两房老婆有点儿犯难,这头是霸气的大老婆,那边是娇滴滴的小媳妇。金氏和韩氏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平时也不大说话。赵金氏对小女人走路屁股扭三扭的德性深恶痛绝,但她心里有谱——自己一大帮儿女,又有房子又有地,还怕你骚上天去?赵韩氏畏惧赵金氏的冷漠,内心却打定主意,老牛还喜欢吃嫩草呢,你还打死我不成? 第十三章(5) 赵金氏深爱男人和他们的家,她所要的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想要的生活,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然而她所担心终于发生了,男人并不想把她当做唯一。金氏痛苦万状,又无计可施。按理说,女人笨些才好,女人温顺些才好,男人想怎么样尽可以让他信马由缰,而不去管他走得多久多远。可是金氏不笨,她联想到自己是他炕上枕头被褥,说啥也不能成为他的肉中刺。倘若不幸成为男人的肉中刺,那么吃亏总会是自己。想到了这一层,金氏也就只好委曲求全了,更何况对他顺从惯了。 赵金氏临回老虎窝时,对赵韩氏说要把赵成和抱走。小女人满口答应,说:“哎呀,让大妈带再好不过了。”瞧着韩氏欢天喜地的样子,赵金氏心里恨得直就痒痒。从本质上说,金氏和韩氏有仇,不要问为什么,这仇恨是天生的,就好比猫见了老鼠,一见面就有。金氏冷笑,心里想还反了你不成?!嘴上却说:“别光顾着乐,咱男人可得伺候好。” 小女人嗯哪嗯哪的唯唯诺诺,显得格外谦卑,透着谄媚。金氏看穿了她的伪装,充其量不过是表面的臣服,装装样子罢了。大娘子提出要走,韩氏怎么能不欢喜?脸上忍住笑,心里乐开了花,轻松感油然而生。金氏不太放心,敲打说:“老爷们年纪也不小了,别累着他。还有,你给我留点神,男人吃着盆里的惦记锅里的,可别让他再领回一个!” 金氏拿眼睛盯住韩氏,加重语气说:“男人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哼!” 大儿子、二儿子在外念书,半年才回一次,家里有些清冷,回到老虎窝的金氏备感失落。生火做饭都是赵百合、赵金菊姊妹的事,赵金氏专心致志地照料马兰和成和。赵前觉得老婆太累了,提议说雇个帮手如何,金氏反对:“这么多儿女不用,装个啥劲儿呀?平白无故地叫人家伺候啥?” 见老婆认死理,赵前就不再说什么。男人觉得女人太愚蠢,实在不可理喻,他已经懒得理睬她了。赵前从始至终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本来就反对闺女去县城读书,说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够了。赵家所有的女儿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不敢当他的面笑,更不敢当面哭。闺女们见了父亲都紧张得要命,行动都极为小心谨慎。她们必须牢记父亲大人的教导,举止文雅,谦卑有加,一副自己管好自己的样子。所以,赵百合她们除了沉默外,大概只有听话再加上不惹是生非。 赵前有辆自行车,平时由赵百合擦洗。日子稍长,赵百合就敢骑了,先是在院子里骑,那天胆子一大,偷偷骑街上去了。赵百合的车技仅限于能骑不能下,她有些慌张,怕摔。摇摇晃晃的,引得路人侧目。自行车是稀罕之物,女子骑车更是前所未见,众人惊奇极了。街上有些不三不四的汉子,开心的不得了,吹口哨的有之,鼓掌的有之,一路尾随鼓噪。赵百合吓哭了,又怕摔倒出丑,硬着头皮蹬下去。吵吵嚷嚷间,围观的人越跟越多。恰巧有警察路过,上前一把揪住车子,以“伤风化”为由,将赵百合连人带车扣下。赵前闻讯赶来,才免于处罚。警察规劝说,好好管管你家女学生吧。赵前深觉丢脸,回到家,恶狠狠地踹了赵百合一脚,大骂她丢人现眼,训斥说:“什么男女平等?念书念斜歪了,越念越没羞!” 赵百合的学业就此中止,并牵连了妹妹。赵前宣布,从今以后女孩子不许进城读书。眼泪软化不了父亲,赵百合被迫缀学,回家操持家务,照看弟妹。当暮色笼罩小街的时候,赵百合站在家门口吆唤:“三子,赵三子吃饭啦……” 三子是赵成永的小名,赵三子很小就体现出领袖的气质。倒不是依仗老爹的权势,在老虎窝,小孩子之间信奉武力,谁的拳头硬谁的胆子大谁就是孩子头。赵三子是淘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正是七岁八岁讨狗嫌的时候。没上学堂的男孩子里,打架最狠的是赵三子,满老虎窝人没有不认识赵三子的,却很少知道他大号叫赵成永。等到赵三子打了别家的孩子或者惹了麻烦时,赵金氏再忙,也得腾出工夫揪着三儿子的耳朵登门道歉。人家说:“小孩子嘛,不算啥不算啥。”遇上会说话的主儿还会发出赞叹:“嗨嗨,小时流脓长大成龙啊。”赵三子成不了龙,每次闯祸回家就挨一顿胖揍。赵三子皮实着呢,母亲怎么打也不在乎,金氏的武器是炕上的苕帚疙瘩,噼里啪啦地把三儿子的屁股打得通红,边打边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滚刀肉?”赵三子竟咧嘴笑起来:“妈,啥是滚刀肉啊?”金氏气得大哭一场,这边还没哭完,那边三子躺在炕上睡着了。三姐赵百合平素和三子最好,就劝三弟:“别老让妈生气,”赵三子就奇怪:“我没让她生气呀,是她自个生气得呀?”金氏使出杀手锏:“等你爹回来就打断你的腿!” 老虎窝是围在土墙里的小街,商号陈列于两条马路交叉的十字街上。东西街南侧由西向东依次是阮家油坊、成运衣铺、佟木匠铺、养生堂药房、徐家大车店、王兴东商店、东兴长商店、邵家床子、宋家床子、张铁匠炉、毕家烧锅、连家大院,北侧向西排列赵家大院、小学堂、刘家馆子、李家床子、义兴和药店、德兴隆杂货铺、丰源长商店、崔家煎饼摊、阮家大院、刁家豆腐房、贺家点心房、村公署。老虎窝大大小小的已经有了三十多家买卖,四百多口人了。赵三子是不带笼头的马驹,不知深浅地快乐着。十几个小崽子们,无数遍在小街呼哨而过,舞枪弄棒,冲冲杀杀,闹得鸡飞狗跳墙。他们没有关于可怕的概念,不知道啥叫天高地厚。春天剜野菜爬树,钻进柳树毛子里吹柳笛儿。夏天,弹琉琉甩泥泡儿,洗澡摸鱼,打野杏掏鸟窝捕鸽子。秋天,偷地瓜掰苞米烧毛豆,扛着铁锹漫山遍野地挖田鼠,捉到田鼠后在尾巴上系上干草点燃,看惊悸的火球在旷野里飞奔。 第十三章(6) 大雪一下来就是冬天,穿上臃肿的棉衣棉鞋,踢毽子扔瓦片丢坑或者玩秫秸。在雪地里,正好扣家雀粘捕苏雀儿,有时也去砸冰窟窿抓鱼。撒尿成冰的数九寒天,冰层下的鱼处于休眠状态,鲇鱼嘎鱼泥鳅最多,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捞出黑鱼。跟大人打猎也不错,扛着土炮套狍子打野鸡。猎人都在冬季行动,动物要出来找食吃,视线空旷便于狩猎,而且猎物的皮毛整齐柔暖。捕鱼打猎既费力气又需要耐心,没有大人领着不成,孩子们觉得很受拘束,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听大人的呵斥。 柳津河一封冻,赵三子就成了木匠,吱吱嘎嘎地锯木板,叮叮咣咣地钉爬犁。冰上的游戏多的是,抽陀螺也叫耍冰猴儿。冰猴是上圆平下尖尖的木制圆锥体,尖顶顶端镶嵌铁珠,用鞭绳缠绕中间,猛力撒开使之飞速旋转,然后用鞭子抽打,使之在冰面上转个不停。最有趣的是当属耍子母猴,在大的冰猴空心里放一只小猴子,大猴子被抽动得飞转,小猴子也跳出来一同旋转;如果将冰猴上刻几个小孔,抽起来就会嗡嗡带响,这便是响猴子;将冰猴的平面涂上颜色,旋转起来色彩斑斓煞是好看,这种陀螺叫花猴。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各自鞭打自己的猴子,猴子或花花绿绿或嗡嗡蜂鸣,三五只相撞,被碰撞翻的退场,最后的胜利者称之为猴王。 “打滑哧溜儿”1是女孩子家的游戏,赵三子他们不屑于此。他们常去放爬犁,趴在爬犁上从坡顶往下放,闭上眼听得两耳生风,一路横冲直下,结果人仰马翻。男孩子们更热衷于滑“单腿驴”2,两脚并拢蹲在上面,双手撑着铁钎滑行,速度比爬犁快得多,也灵活得多。赵三子还喜欢蹬“滑子”,一脚底绑一块木板,木板底下嵌一两根铁条,另一只脚系一个脚蹬子,也就是一块皮子上反钉鞋云子,鞋云子的四五个齿朝向冰面。滑的时候,蹬皮子的脚在后头撑蹬,使得另一只脚滑行如飞。 新冻结的冰面像镜子似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清雪更好,这样的冰面一般都在活水附近。活水经常涌出,冻结后光洁如新,是滑冰的好去处。胆大的孩子总爱涉险,“单腿驴”划出欢快的刀痕,冰层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刺激非常。轰隆一声,冰面塌陷,赵三子跌落水中。小伙伴们哭声一片,赵三子挣扎着爬上来了,棉衣迅速板结成了铠甲,寒风灌满了领口。牙齿嘎嘎直打颤。筋疲力尽的赵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三子,背向刀割般的西北风大喊:“冻死我啦!”想撒腿往家跑,才迈上几步就一头栽进雪堆里。 赵三子感觉有湿热的东西落在脸上,睁眼一看是母亲在落泪,正举着油灯端详他。天已经黑了,妈妈手里的豆油灯忽闪忽闪的,将屋里染上一层虚幻般的光晕。定定神,他看见三姐百合正在对面的北炕上拆棉衣棉裤呢,四姐金菊悄悄地说:“妈,他醒了。”金氏抚摩三儿子的手,不觉眼泪滴落下来,三子的手冻得红肿,简直像是开了花的馒头似的,皴裂的伤口鲜血淋漓。女人吩咐:“金菊,你去煮点茄子秧去。”干茄子秧煮水或者家雀屎治冻伤,这是赵三子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第43章 没有了棉衣棉裤的赵三子如同没了羽毛的鸟儿,想飞也飞不走了,捂着大棉被一呆就是三天。不光是滚烫的火炕烙得屁股生疼,金菊笑嘻嘻的模样叫他极没面子。赵三子央求:“三姐,我的衣服好了吧?”赵金氏闻声进屋,余怒未消:“给我省点儿心好不好?再捂几天!” 1打滑哧溜儿:冰上游戏,助跑后借惯性在光洁的冰面上滑行。 2单腿驴:一种冰车,像“t”形的板凳,踏板下的木方里镶嵌铁片或铁 条。 第十四章(1) 简直难以置信,仅仅五六年的光景,金首志便发迹成骑兵独立旅少将旅长。官职升迁之快,令人称奇。说奇也不奇,战乱频仍的年月里,无论那派军阀都要靠战功用人。金首志自认为是适于做职业军人的,除了枪马娴熟以外,其冷漠嗜血非常人所及。那年金首志离开凤岭,本想去奉天,却鬼使神差地来到天津。衣食无着,流落到静海县。恰巧赶上直隶省招兵,便报名投军。招兵人嫌他的年龄大,就说大个子你别吹,除非你有过人之处,否则没门。金首志展现了出众的枪法,借来手枪,抬手击落一只疾飞的麻雀,众人大骇。合当走运,事 情传到上面去了,军长素有网络人才之心,见了金首志异常欢喜,更被他的谈吐所打动。军长不戒备他东北人的身份,好言勉励,连说人才难得,兄弟跟我干吧,搏他个封妻荫子,一世功名! 金首志没做过士兵,他的军旅生涯从连长起步。出神入化的枪法、精湛的骑术和不同寻常的履历,加之文墨不俗,使他出类拔萃,有种掩饰不住的鹤立鸡群之感。外表上看金首志忧郁得很,但是他手一摸到枪柄,心就会跳荡出晕乎乎的感觉。沉甸甸的手枪和黄澄澄的子弹给了他莫大的快慰,以前在夹皮沟在凤岭县动枪,但远没有现在这样兴奋,他自悟自己天生就是玩枪的角色。到了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时候,入伍不足两年的金首志,已经是七团一营的营长。他随主力坚守西线,阻击奉军张景惠部于涿州城北,赵团长阵亡,金首志接替指挥,殊死力拼,令敌不能前行一步,最终为主力合围赢得了时间,奉军边防第二师被迫投降。金首志最为风光之举是用鸟枪制服了敌军坦克。奉军的装甲车乃新式武器,素来气势汹汹、所向披靡,金代团长偶然间发现鸟枪糜弹能射进坦克的暸望孔,遂纠集鸟枪土炮阻击坦克,重创敌军铁甲车队。他因此一战成名,深得直系上层的赏识,此后多次参加与皖、奉系等军阀的战斗,战功显著,一路扶摇做到骑兵独立旅旅长。 顺风顺水中,金首志的心里感觉极好,未免有些自我膨胀。巧合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老虎窝,父亲坟墓旁的松树亭亭如盖,远看像一擎巨伞。懂风水的人见了,都啧啧称奇,说没准要出大人物的。赵前听了深觉可笑,便回家说给金氏听。赵金氏睁大了眼睛,说:“莫非首志出息成啥样了?” “拉倒吧。”赵前显得不屑一顾,说:“谁知是死是活呢。” 赵金氏生气:“你嘴忒黑。” “唉,那年一封信之后,又不知疯到哪去了。” 赵金氏断言:“首志有回家的那一天。” 赵前夫妇说这番话的时候,金首志正在火车上打盹呢。咣当——咣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他的思绪便不停地摇晃。迷迷糊糊中,金旅长忘记了自己是在火车上,竟然想到了小时候的摇篮,在梦里面波纹式的荡漾。金旅长一身便装,周围都是随身警卫。随从们一刻也不敢打盹,警惕地注视着头等车厢里的情况。金首志接直隶省长王承斌电令,赴天津出席军事会议。直奉两派积怨日久,矛盾日趋白热化,双方均积极备战,看样子大战在所难免。骑兵独立旅归直隶省节制,现驻扎在邯郸一带,主要承担对皖系势力的警戒任务。接到上峰急电之后,金首志和随员换了便衣,搭乘列车北上。一连串的哈欠之后,金首志睁开眼,问:“到哪儿了?” “快到保定了。” 金首志坐起来。风扑进来掀动窗帘呼呼作响,忽高忽低的树冠在窗外匆匆闪过。民国十三年的春景看起来相当不错,没有迹象表明,这年头会是天灾人祸。绿油油的麦田无边无际,有一种沉静而又含羞的女子的气韵。在麦田和树木之间,不时可见房脊和院墙组成的村落,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泡桐树笼罩了村庄,编织成一片又一片淡紫粉红,成团成簇地汇聚成妩媚的云霞。金首志无语地望着窗外,随从们都不去打扰,他们了解长官,想法越多时越不想说话。部下并不了解金首志,不知道他的过去,就像无法猜测未来一样。金旅长的上衣口袋里珍藏着一祯照片,那是以向日葵为背景的照片。照片紧紧贴着他的心跳,带着遥远的体温,叫他伤感寡言。人们习惯于金旅长的缄默了。金首志突然掉过脸来,对左右说:“想起句古诗了,你们猜猜是哪个?” 副官的名字叫吴金贵,旅长喜欢拿他的名字取笑,说:你咋不叫吴三桂呢?吴金贵故意叹气,苦着脸说没他妈的碰见陈圆圆啊,兄弟们往往会笑成一团,说陈圆圆大美人呢,也不怕迷死了你!吴副官见旅长发问,认真想了想,连连摇头,说古诗多的去了,谁知道在你肚子里爬的是哪一句?金首志说:“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吴金贵应道:“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接着又笑,说:“陶潜是个闲人,没有济世的气概。旅长你总不至于去种菊花吧?” 金首志摇头,说:“人生难测,隐居躬耕、终老南山实乃幸事。” 吴金贵想了想,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金首志说:“你说。” “旅长,其实你该做文化人的。” 金首志诧异,说:“咦?这我可没想过。”说完扭头,将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脚下的车轮声似乎越来越轻柔了,恍惚要溶入这绿毯似的田野之中。对于金首志而言,这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过了保定不远,车厢里一阵骚动,打破了他的沉思。副官悄悄报告,说:“旅长,前面车厢里有俩东洋人。” 第十四章(2) “东洋人?” “撒野呗。” “撒哪门子野?!” “他们打人。” 金首志“唔”了一声,起身便向前节车厢走去。他不解:如今连华北地界,日本人也敢胡作非为了。卫兵分开过道上的人群,只见两个日本醉汉,揪着一个小伙子痛打。挨打的年轻人学生模样,抱着头蜷曲在座位上,衣襟上沾满了血迹。金首志大怒:“住手!” 日本人吃了一惊,歇住了拳头,但口中还叽里呜噜地吼叫。 “咋回事儿?” 旅客七嘴八舌说:“忒霸道了,又不是故意的……不就是弄湿了衣服么,也不至于……” 日本人见金首志身后的人多,觉得不妙,便悻悻回到座位上去了。金首志的怒气难消,拉起年轻人,说:“兄弟,你去揍他俩。” “这……”年轻人显然是个学生,擦擦嘴角的血,连连摇头。 “窝囊废!”金首志骂道,回身吩咐:“教训教训他们。” “是!”手下人如狼似虎地拖起小鬼子,弄翻在地,拳打脚踢。车厢里先是一派愕然,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是不约而同的掌声,也是同仇敌忾的掌声,更是扬眉吐气的掌声。“哎呦”一声,有一个卫士跳起来了,拼命地甩手,他的手指头被咬得鲜血淋漓。金首志气炸了肺,下令:“往死里打!” 旅客齐声高呼:“扔出去!扔出去!” 金首志说:“对,给我扔出去!” 小鬼子被打昏了,被众人七手八脚抬起,就像拉扯软塌塌的棉花包。吴副官拉住金首志的袖子,悄声道:“旅长,别……” 金首志怒气难平,说:“扔出去!” 日本人被推出了窗外,两团黑影转瞬消失了,铿锵铿锵的车轮声越发地有力了。刚才挨打的年轻人,撩起长袍欲谢,金首志拦住说:“都是中国人,不言谢。”说罢,对四周拱手道:“多有叨扰,各位都下车吧。” 列车停在一个小站,转眼之间,一节车厢变成了空车。 天气说凉就凉,来得没有一点铺垫。十月的山海关,阳光不再炙热,往日喧嚣的蝉也销声匿迹了。万木皆生萧瑟之意,民宅墙外的爬山虎已透出片片殷红,像红墨水浸染濡湿似的。二十三师和骑兵独立旅,驻扎在山海关一带半年多了,互呈犄角之势,警戒奉军南下。这半年当中,金首志带着副官和参谋各处走动,(奇.书.网-整.理.提.供)一则实地踏查,二则游山玩水,山海形胜了然于胸。人生真是不可捉摸,在偏僻的小山村潮水峪,他遇见了第三任妻子。那天,一行人在山里面走,细碎的马蹄声敲打着鸡肠似的山道,像老和尚敲打的木鱼,无精打采的。走得又累又渴,便去一大户人家讨水喝,碰见了胡秋月。当时金首志的眼睛一亮,这女子宛如浓荫深处的一株月季,脸上放出异彩。一瞬间,金首志的内心滋生起一种熟悉又崭新的东西。他的心思被副官吴金贵看穿了,奇怪旅长怎么会看上山野女子呢?这几年提亲说媒的人不断,一提起女人,金首志的脸色就会阴郁下来。别的官长早就三妻四妾了,而金旅长还孑然一身,反常得厉害。闲暇的时候,部下便有意陪旅长逛逛街,轻松轻松,他们很快发现旅长对男女的事情想法很淡,私下里怀疑:旅长是不是有病? 第44章 而今天怎么了?他一屁股坐定不想走了,眼睛直勾勾的。盛夏时分,每一杈树枝都蓬勃着盎然的绿意,浓荫里满是生的鼎盛,丝毫没有死的玩味。榴花如火如荼,蝉鸣阵阵高歌,原本平静的潮水峪失去了宁静。一个叫做胡秋月的女孩触动了金首志的神经,模样清纯,举止优雅,金首志诧异极了,心想:这妮子咋这么像苗兰呢? 堂堂旅长在胡家磨蹭到了天黑。主人心里紧张,殷勤地添茶倒水,陪客人说话。为了抬高身价,主人自我标榜说胡家五代以前是翰林,祖上做过乾隆朝的大学士呢。金首志听得心不在焉,越品越觉得胡家姑娘像苗兰,回眸一笑的时候,简直是苗兰重生,而且白皙的肌肤似乎更胜一筹。时间确实如河流,改变人于无声无息之间,但是骨子里的东西是没法改变的。回望自己走过的路,金首志发觉全然改变了自己,从一个叛经离道的少年成熟为一个落寞的男人。想着与苗兰的往事,他有些不能自持了,强忍住了泪水不让流出来,为此不得不频频将头扭向一边。金首志有自己的想法,别管是幸福怎么来的,就算是偷来的抢来的也要占有它。喜欢就是喜欢,对自己不能强加什么,更不能回避什么,既不阻挡也不遮掩。女人往往是一处转折,他希望通过叫做秋月的女子来改写人生。 胡秋月的父亲是个小财主,见金首志一表人材,又听说不是去做小的,便慨然应允。秋月的娘反对,说你别看他高头大马的,人俊是俊,可不是过日子的主儿。女人的想法顶个屁用,男人说话才是唾沫钉钉,秋月娘只有暗自垂泪。既然是明媒正娶,就得有聘礼嫁妆,定下了黄道吉日,四天之后,就把胡秋月嫁了。天底下的婚姻大事原本简单,可人们老习惯于弄得过于复杂,而忘记了其实主题只有一个。在惴惴不安的战争气氛中,在远处不时响着枪炮声的夜晚,金首志开始了他第三个蜜月。十八岁的新娘子,惟有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日子一下明亮起来,多彩得简直要屏住了呼吸,她晕倒在漩涡里。秋月目光躲躲闪闪,像两只欲飞又来的蜻蜓,满脸羞涩的桃红。在俯视里,嘴唇的红艳如欲放的玫瑰,他嗅到了迷离的气息,低下头去,在触碰的瞬间,秋月发出了愉悦的呻吟,由顺从变得主动,他感觉香绵的舌尖在历数牙齿。这样的夜晚,他忽地感觉自己是贼。正值壮年的金首志给了秋月亢奋,叫她欲死欲仙,这是突如其来的觉醒,不需要灵魂的觉醒,直接从肉体深处便得到了缠绵的回声。金首志发现,用肌肤胜雪来形容秋月毫不为过,皮肤的质感好得难以想象,如瓷器一样细腻,似丝绸一般光润。金首志轻车驾熟,妻子兴奋扭曲的面孔不断鼓舞他。秋月沉没在前所未有的享受之中,她仿佛一株小草,对头顶上浓荫不由自主地景仰,不由自主地屏气宁声,闭上眼睛,满足感充溢了每一条神经每一个毛孔。金首志给了小女人一片云,却被她看成了整个天空。沉醉中,她对近在咫尺的战乱浑然不觉,幸福感将婚姻以外的一切都冲淡了。而女人天生就是敏感的,这一日,胡秋月问夫君:“那个苗兰是谁?” 第十四章(3) 金首志大骇,问:“你,你怎么知道?” “梦见的。”胡秋月故意这样说,其实她夜里听见了男人的呓语。苗兰像一片飘动的云彩,像一抹轻灵的烛光,像一缕温情的微风,似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胡秋月甚至想到,该叫她姐姐吧。但是关于苗兰的话题不再提起,这成了夫妻共守的秘密,甚至是一种默契。金旅长是很有闲情逸致的,时常带着新婚妻子外出,信马由缰地遛弯儿,任马蹄敲打山路,任 海风如鼓。他们的笑声,会惊飞一群轻灵的飞鸟,在苇蒲或树木中蓦然飞起。金首志时常感到自己就像上了年纪的人领着女儿走路,他用欣赏的目光看她在人少的地方蹦蹦跳跳,欣赏地看着她专心致志地踢路边的石子,他老觉得走在身边的是一个精灵。这个精灵和苗兰不一样,秋月毕竟不是苗兰啊,他暗暗想。三十六岁的脸孔还不算苍老,自始至终写着温和的笑意,并用安详而成熟的微笑笼罩。羞涩中的秋月,顽皮的秋月,全身心地去接纳他的目光,周身洋溢着温暖的柔光。秋月和他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了,在外人看来,最多的是那一瞬的眼神,很温馨很温柔的一眼。这是无以名状的信任感,会深深地让人感动。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过,一切都将有尽头,再美的枝叶也会超越生命的苑囿,也有凋零的那天。 欢娱嫌夜短,转眼过中秋。关外的奉军集结南下,直系也频频调兵谴将。公路铁路上大军行进,飞扬起呛人的灰尘,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第二次直奉大战迫在眉睫了。金首志打点细软,派人送老婆回娘家,还故做轻松地笑笑,说你别哭嘛。不想,秋月的鼻涕眼泪全下来了。金首志改口道:“想哭就哭吧。”他特意送女人一程,夫妻在路口处话别。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由无数个别离所组成,每一次别离都是伤感。当语言无法表达时,还能用什么来形容离别的难过?金首志明白,女人毫不掩饰地落泪,就说明爱在她心里蕴蓄得很深,这份感情太纯洁了,不能不在乎它。金首志默然良久,望着一行人消失于秋色斑斓之中,怅惘了好一阵子。端坐马背上远眺,只见长城一线攀缘于陡峭的山之巅,一头挽起渤海,一头通向云天。略微咸腥的海风从空旷的海湾里吹来,丝丝凉意抚弄头发,掀起衣襟。 金首志不止一次研析山海关,认为“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之说甚为精当,而所谓“五虎镇关东”却有些夸大之嫌。破烂的箭楼依稀呈现昔日巍峨的仪容,颓旧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调,而砖墙却耐心十足地伸展开来,像是心平气和的胸膛。金首志再无情致,满脑子都是即将拉开的大战。在山海关前,任何军人都会心情沉重,来不得半点轻松。激战之前,任何一点声响都会引发一场虚惊,何况零星的战斗已经开始了。山海风情依旧美艳惊人,若无其事地顾盼生姿。奉军不再是两年前的奉军了,实力有脱胎换骨之变,除了铺天盖地榴弹炮火以外,还动用了飞机,攻势之猛火力之强前所未有。直军守卫的山海关、九门口、三道关等阵地全线动摇。军心大乱之下,直军总指挥吴佩孚亲自督师,但也于事无补。直系军阀内部素来派系丛生,貌合神离,重压之下,势必土崩瓦解。 历史上无数次浴血的山海关再次见证了战争的悲喜剧。10月17日,奉军主力入关,直军面临的形势急转直下。18日下午,直军总预备队骑兵独立旅出击,做孤注一掷的反扑,在滦河铁路桥以东展开激战。骁勇的马队终不及猛烈的炮火,人与马匹的血肉横飞,焦煳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败落者的心抽搐不已,恐惧罩住了整个天空,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骑兵旅冲锋的时候,天空飘零起小雨来,夹杂着腥涩,分不清是血还是海风。突如其来的雨丝淋湿了本该雄浑悲壮的战场,浇灭了本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骑兵方阵排山倒海似的奔腾,士兵接二连三地栽到在地,连同翻滚的战马。对手是训练有素,强大的火力编制成一张网,而这网就是死神的口袋。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战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军损失惨重。黄昏来临的时候,冲锋者的意志彻底崩溃了,剩下的事情就惟有夺路而逃。作为旅长,金首志的任何命令都毫无意义,犹如大堤轰然坍塌,马队洪水般溃散下来。如果不是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金首志本人也难以脱身。他犹如惊弓之鸟,策马狂奔,耳边风声雨声呼呼而过,汗水雨水湿透了全身,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抛之九霄云外。当坐骑瘫软在地的时候,四周没有了枪炮声,也没有了随从,金首志胸腔腥热郁闷,大口大口地喘气。清寂而浓郁的泥土气息覆盖着他,雨滴落在路边衰草丛中,发出了沉重而密集的鼓点声,敲得四野那么辽远寂寥,秋夜里没有眼泪。寒意逼人,他冷得打起了寒噤。饥渴难耐,摸到一块萝卜地,拔出一个啃起来…… 二十三师和骑兵独立旅双双覆没,来自前线的战报说,旅长金首志下落不明。三天以后,一瘸一拐的金首志出现在唐山。无人能认出他是声名显赫的少将旅长,从疲惫的面容上看,形同失魂落魄的伤兵。金首志混在溃兵中间,一身伙夫打扮,他明白,现在想宰了他的不止是张氏父子,就是吴佩孚也恨死了他,真可谓丧家之犬,无路可寻了。在唐山街头,金首志看见了奉军的通告,败军之将均被悬赏捉拿,严词敦促潜逃者投案自首。金首志感觉如芒在背,怕得厉害,因为街上肯定会有骑兵旅的溃兵,一旦被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不敢去车站,又不敢露面,就躲进了一家小旅馆。旅馆老板是他在天津认识的朋友,见对方吃惊不小,金首志竟哈哈一笑,说他的兄弟多着呢,言外之意就是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日子。老板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留他住下,亲自去买了套长袍马褂以及红伤药,好在只是一点外伤。焕然一新的金首志,行伍之气顿消,看起来蛮像是商人。在僻静的小旅馆里,他读着报纸,对局势有了大致的判断。报上说冯玉祥政变了,卖了口子给张作霖,直系在河北的势力被驱逐,吴佩孚率残部从海上逃往南京。 第十四章(4) 一连多日,金首志形单影只,躺在客房里。他一边将息身子,一边反反复复地思寻,惶恐而焦虑,心怀久捂不温。 第45章 人安静下来,免不得回首往事,少年的情形历历在目。想到当年爹娘救助的那人那马,猛地有一道电光划过:莫非是张作霖?一定是他,张作霖!命运真会开玩笑,一匹马竟改变了他的一生!哦,那匹马的名字叫“踏雪嚼云”吧?阴错阳差间,他成了张作霖的敌人,在两军阵前撕杀。金首志连连苦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石子,在岁月之河的冲刷下,忽而处在河的中央,在漩涡里挣扎,忽而又偏移到了岸边,缄默无闻。历经 了太多太多的磨砺,身不由己,起伏不定。窗外面孩子们在嬉戏,童音声声入耳,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老了。 潮水峪回不得了,悄悄写了封信寄去。提笔时想,秋月还不得急疯了?但是他忍住没留下地址,只称自己在唐山。无所事事中,盘缠见少,旅店老板的脸越拉越长,金首志清楚,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心里打着腹稿,盘算如何脱身。不想,有人找上门了,来人是吴金贵。两人见了,抱头痛哭一场。吴金贵带来了新消息,说奉系军队已退回关外,通缉令已经作废了。吴金贵结清了欠账,两人上街去吃饭。两人高兴,不免贪杯,话说的也多。吴金贵说他去了潮水峪,读了金首志给胡秋月的来信,猜测到了他的藏身之处。吴金贵有意谈起将来,说旅长凭你的文武韬略,得做番大事业才是,切不可心灰意冷,更不可终老田园。说到激动处,拍着桌子叫道:“大哥,该不能给他们卖命了。” 金首志点头:“你说的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金首志说:“唉,列强环视。” 吴金贵打断了金首志的感慨,说:“有人想请你出山。” 金首志问:“做什么?” “办报纸。” “办报纸?”金首志笑了,“不是开玩笑吧?” 《光华》报是家地方报纸,发行量不大,读者群主要是知识界和小市民。金首志做了报馆的老板,公开的身份是社长,一贯持枪纵马的他,居然舞文弄墨起来。一想起这个,自己都觉得可笑。《光华》报是由吴金贵出资开办的,金首志纳闷吴金贵哪来的这么多钱。吴金贵不想说破,就打个马虎眼,说大哥别问了,为老百姓说话会有人撑腰的。吴金贵现在住在天津,很少来唐山,报纸的事情一古脑地交给了金首志。尽管如此,他对报纸的情况仍十分了解,因为采编人员几乎都是他招募来的,所以消息灵通得很。 《光华》报馆是处独门小院,庭院里绿荫匝地,头顶上的核桃树柿子树上悬挂着青青的果子,总让人想入非非,使人总有跃起来摸一摸的念头。从春到秋,茂盛的枝叶伸到墙外去,空气中传播着一种让人兴奋的东西。新兴的工业城市总是那样的繁忙,有开滦煤矿、有工厂还有海港。早晨和黄昏,城市弥漫着浓郁的煤烟味,煤烟味把城市呛得沉甸甸的。在充满浓重而时髦的工业气息里,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律步履匆匆,看上去呆头呆脑。 《光华》报馆在闹市区里,离铁道线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金首志还是能听见汽笛的声音。不过在嘈杂的氛围里,汽笛的声音显得很微弱而有韵致,简直像秋月的梳妆盒发出的声响。金首志送给老婆一个漂亮梳妆盒,描金的漆面,内设八音盒,打开之后就会发出悦耳的声响,叮叮咚咚的像是溪水潺潺。秋月喜欢这个梳妆盒,梳妆之后,必定要拧好发条,不多不少要拧上六圈。这样,每天早晨,流畅的溪水声就会如约而至。在轻灵的乐声里,金首志一边洗漱,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天色,映入眼帘的是教堂以及水塔的尖顶,还有那围着尖顶飞翔的鸽群。胡秋月来唐山一年多了,已经做了母亲。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安宁之中,咿咿哦哦地和怀中的小儿说话,儿子小名叫铁蛋,大号金铁磊,孩子爹说好男儿都是铁,男孩子就得结实些,抗摔打才是。 金首志手头阔绰,常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家。胡秋月看了心疼,又不便说什么。其实在骑兵旅的时候,金首志纵容部属倒卖烟土,发了不少横财,只是老婆不知而已。家里新添置了一架留声机,曼妙的歌声低吟浅回,像什么东西在五脏六腑里挠动。听得最多的歌曲是那首《燕双飞》: 画栏人静晚风吹, 记得去年门巷风景依稀, 绿屋庭院, 细雨湿苍苔, 吊梁晨冷春如梦, 且衔得亲泥筑新巢, 傍翠微夕厢隐出, 英花老景物全非, 杜语声声唤道不如归…… 淡淡的忧伤随着旋律蔓延,感动总是扑面而来。有几回,金首志神色黯然,倏然似有领悟。想到生命的脆弱,想到世事的阴晴圆缺,不知多少岁月已流走,而又有多少时光还在消逝?季节轮回,风雨涤荡,红尘依稀可寻。沏一壶热茶,沉浸于留声机颤颤播放的曲调,想象那春华秋月、满城雨声。眼里慢慢飘来一柄油伞,俨如云朵般游走。路柳摇曳,雨滴清新。油伞之下,玉手高擎,眉睫盈盈…… 胡秋月看着丈夫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问:不好听吗?她指的是曲子。金首志摇头,所问非所答地说:“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胡秋月不懂男人的话,但是直觉告诉她,男人又在想那个苗兰了。她不好说什么,止不住有泪雾袭来。金首志看看妻子,叹曰:“落落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第十四章(5) 新习惯居然这样容易养成,安逸确实比流离舒坦,这是金首志一生中最安稳的时期。整个神经松弛下来,就禁不住想起老家来,接连去了几回信,大体知道了家中的变故,父亲早故去了,母亲和姐姐的生活还不错。他托付可靠的人专程去了老家,送去了银票,略解内心歉疚。故乡遥远着,但足够亲切,他在信中诚挚地邀请他们来唐山作客,路资由他来付。秋月是娴静的,总会恰倒好处地递茶倒水,体贴到无微不至。金首志时常诧异,他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世俗之人,太容易满足了,原来的压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他甚至想到,生活 本来就是简单的,为什么非要把它弄复杂呢?但是金首志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既是鼓动下属,也是勉励自己。这些年,他又读了不少书,人更添了儒雅之气。印刷厂是每天必到之所,他喜欢浓郁的油墨清香,喜欢那些有趣的铅字,看着一张张报纸从印刷机里翻滚出来,就感觉安稳。金社长本不是写文章的高手,半路出家却有极高的悟性,可以说有与生俱来的新闻敏感性,常让同事吃惊不小。金首志讨厌花里胡哨的文风,推崇单刀直入似的思辩。那天有一个瘦得像钢笔似的男人来报社,和金社长探讨新月派诗歌之主张,请求开个专版予以声援。形销骨立的诗人恭恭敬敬递上几首爱情诗,金首志并不怠慢,逐行逐句地拜读,很是认真,他从来不怠慢作者。诗人眼巴巴地等着金社长的赞扬,赞扬他的新诗或者别的什么,不想金社长轻轻吐出两个字:“矫情!” 诗人不高兴了,极其失望地说:“看来你也是个俗人,爱情是崇高的。” “国家快完蛋了,还写这玩意儿?”金首志拍拍那瘦削的肩膀,说:“兄弟啊,笔应该是利器,多点报国之心吧。” 金社长掌控的《光华》报有些硬邦邦的,没有文学青年的用武之地,没有风花雪月的柔媚之气,全是铿锵掷地的金石之声,最出彩处在于点评时政,笔锋犀利,痛击时弊。办报之初,就推出《开滦煤矿惨剧之调查》、《直隶兵灾考》、《青岛工人被杀详情》等多篇文章,读者无不心惊肉跳,报纸发行量激增,连天津《大公报》这样的巨擘也为之侧目。三一八惨案之后,举国哗然,《光华》报赫然刊出标语:逐日兵出奉!请段贼滚蛋!该报详尽分析了局势,提出“反驳列强之通牒”、“固大沽之国防”、“反对日舰援助奉军上陆”、“追究段执政府之责任”等多项主张。一时间,《光华》报名声大噪,远播平津,由此引起了当局的注意。 第十五章(1) 1926年奉天势力空前膨胀,在平定了郭松龄部的倒戈之后,张作霖联合吴佩孚、阎锡山,以“反赤”为名大举进攻冯玉祥的国民军。4月间,张学良、韩麟春率部第三次出兵山海关,重新占领了平津地区,此后相继攻克南口、张家口。在奉军节节胜利的鼓舞下,东北地区尚武之风日炙。这天,王宝安匆匆来县城找赵前。女婿跑得气息不匀,话说起来没头没脑:“不好了,宝林跑了。” “嗯?”赵副经理脸色阴沉。 “说是去奉天了,留了封信。” 赵前接过信笺飞快地看了看,眼睛一亮,脱口赞叹道:“好小子,有志气!去东北讲武堂了。” 女婿说:“走得够远。” 赵前说:“你懂个啥?丫头要浪,小子要闯!老虎窝不出几只老虎还成?” “俺爹知道,上老火了。” “别提你爹!”赵前怒气难平,不失时机地挖苦道:“嘿,好歹儿子比老子强!” 王大猫本来就嘴笨,这会更不知说何是好,直到接过岳父甩过的一只洋烟卷儿后,才稳住了心神。香烟吞进肚,有了胆子,问:“爹,讲武堂是啥名堂?” “培训武官的地方,军校。” 有无知才显衬出高深,赵前说:“少帅学良就是打讲武堂出身的,没出息的人想念还念不上呢。”“嗯,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宝林一毕业就是个营长,少校哩。” 第46章 赵前越说兴致越高:“奉天还有航空学校哩,开飞机的。咦,宝林考的第几期?炮兵还是工兵?”赵前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关于炮兵还是工兵的问题根本就不该问女婿,问了也白问。他瞥了眼憨头憨脑的大女婿,起身踱步,像是自言自语:“我寻思,大帅进北京城没准要坐龙廷的,要是……”赵前站住了,打住了话头。 赵某人的态度对王家还是有影响力的,全家人安稳了下来,王家也由此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赵金氏听说此事,急得快跳起来:“啥营长不营长的!狗屁个少校!都是扛枪打仗的行当。”女人自有女人的道理:“啥光宗耀祖?俺不懂!俺只知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那一刻,赵金氏特别地理解母亲,理解母亲对金首志的牵挂。她哺乳过王宝林,提起宝林就满腹柔肠,坐卧不安。她唠叨:“二虎是俺儿子,吃俺的奶。” 赵前觉得女人嘴碎,触动之余做出了新决定,送赵成华去奉天念书,还宣称过几年把二儿子也送去。寂静多时的赵家大院忽然热闹起来,荆先生、老牟等人赶来送行,人却远远地站在一旁,赵前注意到王德发没来,内心隐然有些失落。赵前明显感觉到人们的疏远,尽量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以打破不自然的气氛。他笑着招手说:“躲得那么远干啥?” 匆忙之间,赵副经理没忘探视岳母,金老太专心致志地摆弄她的包裹,盯了盯女婿说:“俺儿子做了大帅哩。” 赵成华去的学校是奉天第二工科高中,很不错的学校。临别,成华挨个和弟妹道别,反而把大人给冷落了。看着看着,赵前不觉眼角湿润了。成华个子长高了,虽然清瘦,但宽肩大脚以及唇边淡淡的绒毛,都昭示着男子汉的雏形。赵前长久地端详着儿子,成就感油然而生。他细细地端详,似乎第一次发现儿子浓密的黑发。赵成华面部很像他,额角很阔,嘴巴微突,人中很长,而大眼睛和上扬的眉毛则酷肖女人金氏。 孩子们陆续远走高飞了,赵金氏的心绪难平。新婚燕尔中的赵冰花随丈夫闻山石一同回了老虎窝。冰花推开吱吱扭扭的木门,走进熟稔的院落,一眼就看见母亲正在喂鸡,芦花老母鸡咯咯地率领鸡雏觅食。“妈!”冰花忘情地飞扑过去,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撒娇。定了定神,赵金氏才认出是二闺女和女婿,她感到头顶上流泻的阳光是那样的眩目,灿烂的光晕溅碎成五彩斑斓,微风吹进院子拂过发际,耳边有几只蜜蜂样的响动,蜂鸣的声音在阳光下若即若离时远时近。赵家大院的墙边是高大的杨树榆树,这杨树榆树是十多年前栽种的,如今已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树冠借助阳光把长长短短的阴影投射过来。有风袭来,阳光穿越树荫摇动,将赵金氏的面孔涂抹得忽明忽暗,就像她的心思起起伏伏变幻不定。 文质彬彬的闻山石依然拘束,端坐于炕沿边,一言不发地看妻弟妻妹们出出进进,留给赵家永远的陌生感。赵冰花丰腴秀丽,举止多了稳重,举手投足都透出少妇的韵味。上衣穿绣花缎子短袄,下着黑色长裙,身子凸凹有致起伏跌宕,格外妩媚耐看,惹得妹妹们围着打转转。只有赵三子无动于衷,三子神往打仗,第二次直奉战争奉军的节节胜利也感染了孩童。屋子里说话的赵冰花清晰地听到三弟在院外奔跑喊杀,童谣声声入耳: 炮队马队洋枪队, 曹锟要打段祺瑞; 段祺瑞真有子, 一心要打吴小鬼; 吴小鬼最有钱, 坐上飞机就往南; 往南扔炸弹, 伤兵整五万…… 眼瞧着二闺女和女婿的到来,赵金氏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年不节的,小俩口冷不丁地来老虎窝,其中定有蹊跷。想是这样想,但她没说什么,而是起身去了灶房。居家过日子要图个实在,赵家平日的饭菜就是“一锅出”。比如,一口八印的大锅,锅中炖豆角土豆,再放上几穗苞米,锅的四周贴一圈大饼子,还可以弄一盆米搁在菜上蒸,捎带蒸一小碗大酱,大锅盖一扣,所有的饭菜就都扣一口大锅里。等到掀开锅盖,热气香气蓬勃四溢,给人以富足的感觉,一家十几口的饭菜全都弄好了。而今天是姑爷登门,怠慢不得,金氏亲自操刀宰鸡,又吩咐百合去割了两斤肉,洗菜做饭,忙了好一阵子。 第十五章(2) 金氏心事重重,殷勤地为姑爷添酒加菜。闻山石是读书人,显得有些局促。好饭难咽,金氏终于忍不住了,态度极和蔼地去问女婿:“有啥事吧?缺钱妈这儿有。”瞬间赵冰花就垂下了头,假装埋头吃饭,这一切瞒不过金氏,她清楚地看见闺女只是扒拉筷子而已,还有强忍着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直木讷少语的闻山石说:“妈,我要跟石山去天津。” “哦,走那么远?”赵金氏格外镇静,居然连头都没抬:“你爹知道吗?” 话问得太多余了,现今赵前住在城里,岂有不知之理?赵金氏的伤感真是难以形容,她甚至认定是赵前唆使的结果,说:“你们在县里不是好好的吗?” “他,他要去报馆。”赵冰花脸颊酡红,说得吞吞吐吐。她瞟了丈夫一眼,心里埋怨不该在饭桌上说这事,可是事已至此只得说下去:“在,在《大公报》谋了份差事。” 饭桌上的气氛仿佛要凝固了,一时谁也没有话说,满桌子的菜肴变得索然无味。“孩子,吃菜吃菜!” 天下的母亲都通情达理,金氏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泪眼汪汪地说:“男儿无志,寸铁无钢,娘不拦你们。” 亲情毕竟是亲情,赵成运夫妇闻讯而来。赵家大院的男主人不在,王德发和女人也来了,金氏很惊喜,快步迎上前去。王大嫂说:“大妹子,你王大哥不是人,他那毛驴子脾气……”赵金氏拉住她手说:“大嫂别这么说,还是那句话,真亲不恼一百天!” 清凉的月色将赵家大院笼罩得一片皎洁,同样的月光也映照着安城县玉壶春大酒楼,县商务会设宴招待新上任的县知事贾永德,军政要员、社会贤达坐陪。安城煤矿的经理调走了,由副经理赵前代为出席,席间还有东三省官银安城分号、安城电气公司、英资亚细亚煤油公司、日本三泰洋行分号的代表。席面自是丰盛,摆满了佳肴美馔:叉烧鹿脯、水晶熊掌、野鸡爪子、绣球全鱼、榛蘑火腿,等等。推杯换盏之际,有人说起赵副经理的女婿即将赴大公报馆任职,大家纷纷敬酒祝贺。酒精把赵前烧得飘飘欲仙,他说:“哪里哪里呀,小婿不过以文为生,诸位过誉了。”开心是无法掩饰的,醉意微醺的赵副经理旁若无人,口气大了些:“耍耍笔杆而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想把新调任安城县的四十五团团长叶嗣昌惹恼了。叶团长斜睨着眼神说:“我操!狗鸡巴个笔杆子吧,还有枪把子硬?” 叶嗣昌和他的四十五团营盘还没有扎稳,胡子马队就打上来了。 乌云遮住了月光,安城县外的旷野隐没在漆黑的夜幕里,疙瘩山如黑黝黝的怪兽般伏卧在县城东侧。在混沌中,设在南康门的警戒岗哨猛然发觉有人爬城,凄厉的枪声迅疾地划破了夜空。紧接着,西宁门、东吉门的枪声大作如炒豆般,全城男女老少全都从梦境中惊醒了,出门一看东西南北的炮台都一律挂起三盏红灯,炮台上发出了沉闷的巨响。一列列士兵在大街上跑过,有人骑马敲锣传令呼喊各家男子上墙守城。流弹划过夜空,在黑色的帷幕背景上交织美丽的曳光,躁动的声浪既陌生又恐怖,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涨满时空的恐怖。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停止了哭闹,母亲停止了哺乳,狗夹起尾巴垂下了耳朵,猪勾着头贴藏于猪圈发出轻微的哼哼声,鸡鸭乍开了毛羽凝神谛听。住在西市场里面的刚八门披衣端坐,闭目冥神,手指掐算口中呢喃,城面的枪炮声仿佛只是遥远的风雨,吹不动刚八门的一缕头发。忽然,刚八门睁开眼睛吩咐徒弟:“给我换套衣服,有人来了。” 叶团长派人来找刚八门,马车就停在门外。临出门,刚八门对徒弟李小五耳语:“天亮我还不回来,你们就赶紧离开这儿。”李小五听得毛骨悚然,呆呆看师傅上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叶嗣昌毕竟是行伍出身,枪林弹雨地经历得多,但也迷信得厉害。自己也会粗略算算,他的招法是用七根洋火棍摆摆。每逢行军打仗总要先掐掐算算,看看是凶是吉,这次一算竟然是大凶,汗水就从额头上淌下来了。“探子呢?”叶嗣昌想起布置在城外的游动岗哨。 “没见回来。”部下回答。 “妈的!”叶嗣昌骂了一句,“回来也得枪毙他!” 手下人建议,说要不找刚八门来掐一掐算一算吧,听说挺准的。 刚八门进了县公署大堂,有两个人在等他,一个穿制服的是县知事,另一个就是叶团长了。叶团长头戴圆桶子帽,灰色军服,肩上扛着黄道子,袖口抹着黄条子,腰里别着匣子枪脚上蹬着大马靴,手里拎条马鞭,虎着脸拿眼睛一个劲儿地瞄他,一副威严的架势:“算算吧,看看是个啥情形。” 城外的枪声如潮,刚八门心里想这卦可不好算呀,不觉头上沁出汗来,手中摇了一卦。刚八门躲开叶嗣昌投来的目光,说:“别看黑夜闹得凶,天一亮就没影。” 叶嗣昌轻轻地出了口气,问:“敢问先生,攻城的是何方绺子?” 第47章 “好像不是为了进城。” “那是?”叶团长很意外。 “醉翁之意不在酒。” “请先生明示。” “我不能说破,反正县城没危险,天亮老总就明白了。” 第十五章(3) 叶嗣昌沉吟半晌,拍拍刚八门的肩膀:“县城没危险就好。”贾知事说:“先生歇息去吧。” 刚八门收拾好铜算盘子背起褡裢,起身告退,叶团长伸手挡住了去路:“先生请留步,天太黑了,就在县衙歇歇。” 刚八门心里清楚:这哪是客气,分明等着验证他的卦准不准。外面的胡子退了还好,要是不退就别指望活着回去了。嗨,摇了半辈子卦,只有这一卦才是自己的生死状。别看刚八门在人前镇静得很,后半夜一个人提心吊胆,坐卧不安,好在枪声渐稀,最后完全停息了下来,一夜没敢合眼的刚八门也止住了胡思乱想,心底升腾起了无比轻松的感觉。当新的微曦照耀城池的时候,安城县商家和老百姓都松了一口气,然而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天亮了,又是一个暖洋洋的清晨,赵前得到了一个令他五雷轰顶的消息:安城煤矿公司的主力煤井富国矿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被人掘水淹没,地面设施几乎被付之一炬。赵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脸上滚过一层雪一样的苍白,呆若木鸡如痴如醉。他居然天真地问手下:“咱的人呢?咋不打个电话呢?”赵前哪知道矿上的电话线包括电力线已全部毁坏。一时间谁也说不清死了多少人,井下作业的人员少说得有三十多人。 “声东击西呀。”叶嗣昌和县知事醒过腔来了,其实矿区和县城很近,只有十几里路,问题在于除了几个矿警以外矿区没有军队设防。 “操他个妈的,他知情不报!”叶嗣昌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叫人去抓刚八门,“我非枪毙他不可!”贾知事拽住叶团长的袖子劝:“唉,叶团长,说不定人早就溜了。” 现场一派狼藉,军警持枪荷弹封锁了矿区,但是潮水般涌来的家属哭声震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嗡嗡成了巨大的声浪,这铺天盖地的声浪汹涌澎湃简直要把赵前吞噬了。井场边的一株高大的杨树无动于衷地沉浸在阳光里,目光空洞的赵前竟然发现,杨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脏脏的,每片树叶的背面麻麻点点的粘满了煤粉。失魂落魄的赵、贾、叶等人一筹莫展,只好找间屋子坐下。沈阳方面的回电很快就到了,措辞严厉,电文内容大意为:即刻破案,随时上报情况,上级已派员。 “谁这么大的胆子?” “下这么大茬子图个啥?煤有的是,可是没有现钱啊,难道胡子会为了抢几吨煤炭?” 贾、叶、赵三人百思不得其解:胡子土匪可没有怎么大的魄力,再说怎么看都是事前安排好的,天衣无缝计划周密,他们都不敢往下设想了。真狠毒呀,被破坏的井场没留下一个活口,也就是说没有一个现场目击者。“胡子马队都是奔钱来的,还不至于下如此死手,斩尽杀绝啊。”他们越分析越痛苦,这痛苦如犀利的刀刃在一点一点的切割,痛苦得撕心裂肺,警察局局长戴潘推门走进来,他带来的一样叫在场所有人震惊的东西。当戴局长缓缓摊开手掌露出簇新闪亮的铜纽扣时,叶嗣昌霍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小鬼子?!” 奔袭安城下属煤矿确系胡匪所为,但是这路胡匪系日人买凶。奉军的情报组织和附近县乡居然毫无察觉,现场的证据仅有一枚士兵服的纽扣。日资觊觎中方矿产由来已久,多方收购安城煤矿的企图未果之后,双方在煤炭经营上的竞争日趋激烈,摩擦不断,但是人们想不到对手会如此卑鄙。事后分析,肯定有日本人亲临胡匪马队指挥,且不说行军路线如何隐秘,单论偷营的手段足见其处心积虑。第三天来自乡下的报告说,有牧羊人在山坳里捡到了一只皮鞋,经鉴定乃日军铁路守备队配备。安城县距离南满铁路尚远,这只皮鞋的意味可想而知。东北当局吃了哑巴亏,远在北平的张家父子无可奈何。犹为可气的是,日本人得了便宜又卖乖,沈阳总领事馆吵吵嚷嚷地找上门来,坚持说由于当局治安不力致使日方投资受到了威胁,因为其他几家煤矿,均有日本明治矿业投资。日本人不依不饶地要求索赔,还借机要求在安城驻军,其实那四家煤矿并未受到损失,只不过是贼喊捉贼虚张声势罢了。据说,进驻北平中南海的张作霖接到电报后大骂:“妈拉个巴子,欺人太甚,我这身臭皮囊不要了!”然而奉军精锐尽在关内,当局不想因小事惹恼日本人,况且吃小鬼子的亏也不止这一次,只好“诚恳”地向日本道歉,保证今后不再有类似的事件的发生。张作霖正集中精力筹备部队沿平汉铁路南进,以期对抗北伐军,哪有心思惹小鬼子的麻烦。 事情总得有替罪羊,叶嗣昌调离,县知事被撤换,新任县知事仲慨然到任。处罚最重的是赵前,因煤矿遇毁被革职送沈阳司法公署审判,弄了几审,以失职为由判了个保外就医。草草抚恤了死亡失踪人员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有关消息被严密封锁,报章一律不见安城煤矿甚至安城县的新闻。赋闲回老虎窝的赵前顿失往日的神气,被勒令闭门思过。他不认为自己失职,为啥把俺收拾得这么重?抓垫背的呗!情绪低落了整整一个秋天,却不经意地找回了慵懒和放松。“还是庄稼人的日子自在呀。”还经常自言自语式地慨叹,但是他心里有咽不下的一口恶气,有时对老婆孩子告诫:“俺算看透了,有小鬼子就没咱们的好!” 赵家的六儿子出生了,作为母亲却尴尬无比。那天正赶上荆先生上门说媒,荆先生受戴绍庄之托,为他的二儿子提亲,戴二公子在宽城子一家工厂任技师,这门亲事算是门当户对。 第十五章(4) 金氏正在沏茶倒水,忽觉肚子阵阵绞痛,下坠得直不起腰来,女人知道要生了。在此以前,金氏已怀了十胎,她对怀孕产子既不恐惧也不担心,甚至不用计算就能预测产期。如果说大腹便便的孕期与平日有所不同的话,那只有骄傲之感,女人嘛,多生育才有福气。金氏照样做鞋做饭,忙里忙外,生孩子如喝水撒尿那样轻而易举,生了二胎之后再也没有请过接产婆,她总是能够事先准备好一切,把炕烧热,顺便烧开一锅热水,准备好剪断脐带的剪刀,有几回还事先煮好了小米粥。面对上门提亲的荆先生,金氏不失镇静,包括男人在内都没 注意到她有了变化。 微显踉跄的赵金氏头脑清楚,家里各屋子都有人,仓促中别无选择,只得拉开了米仓的房门,富有经验的金氏没忘记找到了剪子。刚关上米仓的房门,就感觉到腹部一坠,湿淋淋的东西滑到裤裆里去了,那是一团肉体的蠕动,热乎乎的羊水血水顺腿而下,最后洇洇滴落到地上。金氏是从容不迫的,脱下裤子,果断地剪断了婴儿的脐带,用手指掏了掏婴儿口中的胎液,倒提起血团团的生命。金氏有条不紊,用自己的裤子包裹起新生儿,两腿间的性别标记十分明显,这是个男孩!她又认真看了看,这是一个嘴巴特别大的男孩。婴儿的啼哭惊动了韩氏,她赶来帮助大娘子。已经是深秋时节,米仓里没有生火,金氏冻得牙齿格格打颤,喝下一碗热水后,她感觉像是棉花堆,浑身软塌塌的。她仰头看见米仓的房梁上已经破损了的蜘蛛网,几缕阳光从米仓墙壁的缝隙间流泻而至,光柱里有房梁上落下的灰尘飘动。 知书达理的荆子端很尴尬,不知所措地搓手,好半天才想起向赵前祝贺。主人心知肚明,淡淡一笑:“今个儿双喜临门,一会喝几盅。”他连屁股也没挪动一下,那神色仿佛自家的母鸡刚刚产下一只蛋。 老六的降生并没有给赵前带来喜悦。送走客人,他端详了新生儿一番,叹了一口气。产妇也跟叹气,她深感狼狈,于是痛下决心:“丢人现眼的,再不养了!” “你够了?”赵前眼皮都没翻。 “够了。” 赵前忽然笑起来:“俺有六个儿子了。” 产妇道:“这是最后一个!” “那好,就叫赵成盛吧。” 赵前见过戴先生的二儿子,谈不上印象好坏,鉴于和戴先生多年挚交,便一口许下了百合的婚事。得知了爹已许亲,赵百合站在院子里簌簌落泪,四妹金菊的眼圈儿也红了,赵三子却坏坏地笑,扯着嗓子喊: 嫁人好, 嫁人好, 小闺女, 变大嫂, 嘴里哭, 心里笑, 屁股坐个大花轿 ——大花轿! 赵金菊人小脾气大,追了出去,猛踢三哥:“你这个没良心的,三姐白疼你了,哼!” 赵三子笑得更厉害了,边躲边唱: 大闺女十九了, 过年开春要走了。 爹也哭,妈也哭, 嫂子乐得拍屁股。 拍疼了,冒脓了, 贴块膏药不疼了。 虎落平阳的赵前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原来围着转的朋友不见了踪影,倒是老牟、荆子端等人还常来坐坐。天气一天天转冷,赵前的心境始终灰暗,脸色也是黑灰一团,他不愿在老虎窝小街抛头露面,而是独自一个人去南沟、北沟、岔路口转悠。所到之处都是说不出来的萧索冷涩,除了皑皑的白雪就是雪地露出的枯草干枝,还有冬天歇工的铁路工地,支离破碎的山体也被雪覆盖了。他低头走路,把旷野的残雪踩得凌乱。 第48章 节气已交十一月份,再有二十来天就要进腊月门了。天真的冷极,大地冻得龇牙咧嘴,寒风夹杂着漫天清雪,搅得山间旷野哗啦哗啦的响。约莫下午饭时,他才往回转,老远地看见各家各户的房檐上结满了冰溜,一根根阴冷得老长老长,冰溜的下端尖锐锋利看着就让人惊乍。 一挂马车停在家门口,有人来接他去安城县,说是县里仲知事有请。车夫还捎来了新任知事的来信,赵前粗略地看了看,信中说颇为仰慕,奉天煤矿公司的李处长来安城,约老朋友相见,纯系私谊切勿推却,云云。赵前踌躇再三还是去了,县城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李处长曾留学美国,有名的探矿专家,他们见面时,安城煤矿公司新经理白齐鲁在座。新朋故友间无非是客套寒暄,面对物是人非的场景,心灰意冷的赵前提不起兴致,况且原任新任相聚颇不自在,客气之余气氛冷淡。话长话短的绕来绕去,自然聊到了公务,赵前也是听的多说的少。意想不到的是在白齐鲁主持的晚宴上,赵前见到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日本人山本任直。山本任直并不感到意外,客气地上前问候,居然还做深鞠躬礼,然后翘起拇指称赞赵大大的聪明。赵前的血涌上头脸,一时呼吸急促,素来口齿锐利的他竟然语塞了。 山本任直是代表东洋炭矿株式会社来谈借款和合作采掘契约的,山本任直和龟吉次郎再三对安城煤矿的不幸表示同情,说出于友邦亲善愿意协助恢复煤矿的设施,席间的氛围热烈。宾主致辞对合作前景一派乐观,此前双方已经达成了一致。饭吃得难受极了,赵前后悔他根本就不该来,痛苦地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羞辱,默不出声低头想心事。李处长、白经理还有仲知事并不介意赵前的心情,他们满脑子想的是和日本人亲热,你一言我一语和山本、龟吉等日本人攀谈。乍听起来,日本话讲得很急,就像烧开了的水哗哗地叫,还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山本的汉语能听个大概讲个半生不熟,但是龟吉他们不行,着实忙坏了翻译。赵前在考虑是不是借故离席时,山本任直举杯向他敬酒:“赵先生,阁下不想庆祝合作成功吗?” 第十五章(5) 顿时,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赵前和山本任直的目光对视,双方都准确地读懂了对方的眼光,那直视之下的笑意掩盖不了敌意,气氛骤然紧张。赵前发现对方端酒的手在微微打颤,他很平静地捏起酒盅比了一比:“俺不想。” “为什么?我的不明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你的良心大大坏了。” “哦。”赵前努力一笑,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说:“俺一介村夫,懂个啥?” “不不不,”山本听懂了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很中国化地翻过酒盅示意,“你的,大大的明白。” “我不明白。”赵前不动声色,血液里的酒精在呼呼奔涌,他的脸颊滚烫滚烫,血红血红。 “我的,”山本脖子上的青筋扭曲,很激动指指自己又指指龟吉等人,“贷款的,大大的有。” 白经理一看架势不好,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赵前一下,然后起身敬酒:“兄弟我——”没等他说完,山本任直一把拽住他截住话题:“他的,明白明白的!” 钟知事急得频频拿眼色示意,赵前佯装不见,白经理对赵前说:“嘿嘿,脾气挺倔呀。”李处长有些着急了,忽然很滑稽地发出了哈哈哈的笑声,“哎各位,我有个笑话,讲给大伙乐乐……” 山本任直依旧站着,自己斟满了一盅仰脖喝了,眼睛通红,说:“赵先生……”他越急越说不出话来,转身和翻译叽里哇啦几句,翻译说:“赵先生,山本先生要我转告阁下,这次你和你的同事应当感谢日本的善良友好,我们将提供一百二十万日元的贷款,应当说是借款,因为我们对合作伙伴是无条件的慷慨的,就是说无息贷款……山本先生由衷地希望阁下能够理解亲善和友好。” “是吗?”赵前眯缝着眼睛,神色颇不以为然。他点燃了一只烟,吸了进去又吐了出来,不再出声。 山本通过翻译继续说:“希望了解阁下的看法。” “你真想知道?” 山本用力地半哈腰点头,道:“你的说!” “别拿猪奶头吓唬小孩儿!” 李处长恼了,“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呵斥:“太不像话!” 既然下了决心,不再想生孩子的赵金氏坚定无比,拒绝和丈夫同房。开始赵前觉得可乐,一个老娘们儿家叫个啥真儿,他甚至粗鲁地说:“娘们儿嘛,都是一操的玩意儿”。正好小媳妇需要,他自然也就乐得其所,没料到的是时间久了内心竟萌生愧意,就想和金氏过夜。金氏的决心超出了丈夫的想象,亲热归亲热,总能果断地制止男人的最后举动,不管男人生理和心理起了怎样的变化。女人会冷冷地说:“你去西屋吧。”赵金氏已经从心里接纳了韩氏,接纳韩氏不止是因为她生了赵家的骨血,而在于她认为男人就是男人,裤裆里没股火气还是男人吗?与其在外面胡来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在家养小。金氏向韩氏抱怨说:“没法子啊,谁让咱托生成女人了。” 独居中的金氏频频起夜。每次去茅楼,她都要下意识地看一眼西屋,她能准确地判断出屋里的人是不是真的睡了。夜阑人静,丈夫的打鼾声清晰真切地传来,是那样的熟悉而富于节奏,金氏会想到他年轻时并不打鼾。起夜时蹑手蹑脚,但是推开中院的后门,后墙根的角落里总会出现小小的骚动。当金氏的房门呀儿呀儿地轻响,围栏里的猪会轰地爬起来,前爪搭在围栏上哼哼唧唧地讨吃。金氏走过去,亲昵地拍拍猪的大耳朵,猪耳朵很粗糙也很温暖,猪圈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粪臊味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她会随手往猪食槽里添了些猪食,猪们立即响亮地抢食起来。马厩里的大牲口也开始烦躁地踢踏,甩动尾巴或者用鼻孔发出低沉的咴咴声。驾辕的枣红马乜斜着眼神看女主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夜半喂猪纯粹是女主人的个人偏好,她不理睬骡马,大牲畜的夜食由伙计负责,过去一直是马二毛喂牲口,如今新换了个雇工。赵金氏对圈里面黑猪颇有感情,春天的时候,她怀抱兔子般大小的猪羔子回家,引来赵前深深的不满,男人联想到满院子的猪臊气,不禁皱眉道:“你还有闲心养这个?”金氏一句话就把男人撞上了南墙:“咋的?小的都养了,还差这几头猪?” 消沉归消沉,赵前毕竟见过世面,岂能因家庭琐事和女人纠缠不休,况且他发现不再和他同房的金氏彻底变了个样,烦躁多疑,言语刻薄。赵前不会和女人一般见识的,就像他从来不在意女人的感受一样。在内心深处,女人和土地一样是理所当然的财产,他是她们的拥有者,世界上那有主人冲着自己的金银财宝发脾气的?没有吧。这样一想,心中也就释然了。 赵东家看上去气定神闲,他是老虎窝第一位摇着扇子走路说话的人,待人接物也别有格调,比如赵某人已经很反感脱鞋上炕的习俗,更习惯于坐在八仙桌旁喝水抽烟。他总是回味在安城煤矿公司的日子,很怀念端坐于办公桌子的后面听取下属的汇报的惬意。遗憾的是老虎窝没有办公桌,许多人是他的佃户,但是没人站在桌子前和他说话,人们习惯于脱鞋上炕,点上水烟袋或者蛤蟆头吸上一气。浓烈的烟草气息夹杂着汗脚丫子弥漫的臭味,让见过世面的赵大东家忍无可忍了。他思来想去,认为改变这种状况的唯一途径在于身体力行,悉心地画出了张草图,吩咐马二毛去木匠铺找来佟麻脸。半辈子习惯了制做板柜碗架柜八仙桌乃至棺材之类的佟麻子踌躇了好几天,才打制了一架办公桌。办公桌的样式不伦不类憨头憨脑,赵前还是心满意足,抚摩了一遍又一遍,拍了又拍说:“俺就稀罕这个。” 第十五章(6) 有了办公桌,赵东家能够稳住架式了,他不再像前段日子东走西走了。他很想附庸风雅,屋正中挂了一副寒梅映雪图,两旁的楹联是:“真读书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此联乃荆子端录书金圣叹所对,赵前十分喜欢。等到连家杂货铺成为临时邮政代办所的时候,赵前是老虎窝也是安城下属乡村首位订阅邮寄报纸的人,因为二姑爷在《大公》报馆,爱屋及乌地订阅大公报。他蛰居偏乡僻壤,远离了忙乱纷扰,但目光早已迈出了小小的安城县,其实奉天也小得很呀,还有北平、上海和广州呢。赵前沉浸在激烈动荡的时局之中,诸如“ 南北妥协”、“共同反赤”之类名词让他困惑不已。奉军沿平汉路南进突破黄河占领郑州窥视武汉,张氏父子的节节胜利让他变得惶恐,时常显得忧心忡忡:“没好了!自己打自己挺来劲儿,小鬼子正偷着乐呢。”老牟和荆子端他们听了很是讶疑,他们不解,说:“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你操的哪份闲心呀?” 旁人无法体会赵前真实的心境,失落潜藏于心底,明知于事无补却难抑懊恼,心情恶劣到极点,发起脾气来肆无忌惮。收租讨债纳捐支付钱粮等事项一概由金氏打理,赵前不大过问,他鼓励女人说她是全安城县头一个当家理财的娘们儿。那天金氏不合时宜地唠叨一阵子,说这地亩捐税怎么又涨了,十年前一晌地才一块大洋,现在就是五块也不够了。赵前心烦意乱,先是盯着看她,脸阴沉得像冬日低垂的云,再说就恼了,“啪”地一拍桌子咆哮:“你有完没完!” 第49章 接着恨恨地说:“全是屁话!开荒占草那暂还不收捐呢!” 赵前心绪渐平,翻开报纸看了个仔细。邮政所送来的报纸全部是过期的,不来则已,一来就是厚厚的一摞。赵东家埋头于时间错后的报纸当中,读了一遍又一遍。手头这份报纸是民国十六年1月14日的天津《大公报》,显著位置上刊载张学良《对英国某要人谈汉浔惨案》的内容: “中国南北之争,不过因国人对内政见未能一致,因起战端。古诗有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对外卫国,决不因对内不一致而发生影响,此实为中国数千年来之国民性。此次汉口九江事件,其行为虽近于卤莽,然自信日内或可平息。中国民众久压于不平等待遇之下,迟早必发生反动。倘无反压,此种卤莽行为,亦可免再见。若对方再加以反压,则结果必愈激愈厉。此次英人若以武力对待中国民众,则凡属中国人,不分南北,皆有捍卫国家之义务,责无旁贷。倘中国人中,或有利用民众久压思起之意,别怀用意,牺牲民众,以遂私图者,则民气稍平而后,必能发觉其奸而加以攻击与反对,民众决非可久欺者。” 赵前看了烦闷,卷起报纸就出门了。跨进老牟家门咳声叹气,抖着报纸说:“你看看吧,摸黑吃黄瓜——不知头尾!” 老牟发愣,问:“啥?” “小鬼子别刀挎枪地就蹲在咱这疙瘩闹腾,咋还说啥武汉,说啥英国,咋不敢说说小日本呢?” 第十六章(1) 奉海铁路支线终于竣工了,沈阳和海莲来了许多官员,安城县吹吹打打,人们奔走相庆,毕竟是中国人自行修筑的铁路啊。披红挂绿的列车缓缓驶来,围观者震惊于钢铁那铿锵的撞击,在地动山摇般的颤栗中面容失色,孩子们兴奋地在路基下狂追,一直目送它消失于旷野,还意犹未尽地伏在钢轨上倾听那远去的余声。人群议论纷纷,久久不肯散去。人们太神往火车了,神往它的雄伟修长,听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看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老虎窝小街上的居民大为惊骇,李三子更绝,说:“这铁家伙爬着走啊,咋不站 起来呢?”旁边卖呆儿的人就骂:“天底下哪有长虫站着走道的?傻屄!” 赵前心灰意冷,就没有去凑热闹。但是汽笛震撼着赵家大院的窗棂瓦脊,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巨大的喧嚣造成不小的骚乱,鸡飞狗跳墙,大小牲畜一概显得惊慌失措。细心的赵金氏发现,家里所有的鸡鸭鹅停止了产蛋,她断言说铁路沿线的人是要折寿的。韩氏颇有同感,经常半夜里惊醒,感受到大地的颤动,看耀眼的车灯划过黑夜,老觉得火车嘶哑着喉咙喊——“和我上路,呼呼呼,和我上路!” 赵前对两房女人的不安嗤之以鼻,连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可有天夜里,梦见了老虎的声音,那低沉的长啸震慑五脏六腑,余音经久不绝。 火车开来开去,以气吞山河之势驰骋大地,把黑色烟尘撒落到街巷,车上装载了木材、煤炭还有南边来的水果,每天还要对开一趟客车。旅客们拎着行李上车下车,他们的神情各异,严肃之中流露出幸福。真是太神奇了,坐着火车去远行,叫人心旌摇动。火车停靠在车站的时候,总要哧哧地排上一通蒸汽,再发出几声怒吼。人们开始按照火车往来的时间安排起居了,这是相当准确的钟点。比方说,吭哧吭哧的火车自西向东开来时,聚堆扯老婆舌的女人就麻溜散伙回家做饭,倘若耽误了爷们儿吃饭,就得当心挨顿胖揍。渐渐地,老虎窝男女老少对火车习以为常了,一如既往地吃喝拉撒,小鸡照样产蛋,照样咯咯咯——哒地叫个不停。老虎窝的生活确实起了变化,这变化既始料不及又显而易见。去安城县有另外的选择了,三十五华里的路程,坐火车去不消半个时辰。初次坐火车,感觉简直是穿云驾雾,有些像喝醉了酒似的,忽忽悠悠的。难怪有人感慨:坐火车咋像过堂似的呢?晕车归晕车,火车跑得快是不争的事实。另外的变化就是南边来的好东西多了,而且越来越便宜,核桃红枣板栗苹果大鸭梨应季而来,冬天还有冻柿子冻秋梨。 赵前放下手头的报纸,张罗盖房子,站前是他的领地,他要在广场四周盖上一大圈房子。面对老虎窝老少爷们的不解,赵东家神秘一笑,笑容里再现从前的自负。赵前心里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辈辈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赵前就是。地多房子多又不咬手,他赵某人就不怕钱多。地亩收租、矿电股份再加上房屋不动产,可谓财源滚滚,一年能有多少进项只有他和金氏知晓。财富竟如此轻而易得,真不知该感谢谁是好,可灵魂深处却蛰伏着不安,一想到亲家王德发,心头便隐隐歉疚。无人能读懂赵前,他的面孔愈来愈空洞,双眼眯缝虚实莫测。 俗话说的好:钱捧富家,越有越发。事实证明,赵前最有眼力,铁路一通,鲁冀等省的逃荒者潮水般涌来,掀起了新一轮的移民高潮。一时间缺房少屋,房价飞涨,街面门市尤为金贵。行高招远客,财大惹眼红。老虎窝人终于醒过腔来,以羡慕或妒嫉的口吻议论说:“呵呵,嘿嘿,你瞅瞅人家的算计!” 关于算计,赵财主自有心得,掏心窝子的话只和金氏讲:“都说俺净算计别人,废话!拳头往外打,胳膊往里弯。算计嘛,哪有不往里算只往外算的道理?”有次醉酒,向韩氏夸口道:“俺用脚趾头夹的钱,你也花不完!” 赵某人爱财如命,挖空心思赚钱,不太在乎乡里的评价。他对金钱的理解,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家庭,也寄托着未来。赵前常说,这乱哄哄的世道,手里没俩过河钱怎么成?有个天灾病业的,还不得靠钱撑着?日子久了,富甲一方的赵家大院口碑日下。人们心中感受就一点一滴地聚集成了疙瘩,随之产生了复杂的看法,羡慕好奇乃至嫉妒漫骂等等,统统搅和在了一起。乡里乡亲的互相都熟络,碰面时总要打声招呼。说话归说话,可人们的态度不尽相同,有的不只是羡慕,羡慕到了极至就成了嫉恨,简直看都不想看一眼,许多人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来观察,巴望着赵家大院出现奇闻逸事或者天灾人祸。 赵家的新马倌叫郭占元,马二毛领来的,赵东家拉扯几句就同意留用了。那天,金氏和新马倌打了个照面,心头凛然一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但赵金氏反而表现得愈和颜悦色,问啥时候来的呀,呆得惯不惯呀?郭占元喏喏连声。晚饭后,金氏单独找男人说话:“哎,那个姓郭的,你知底细吗?” 男人笑了,说:“呵呵,喂马的粗活,又不是站栏柜卖货,还用找保人吗?” 金氏说:“我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郭占元生就一副大鼻子,相貌很特别。 男人一头雾水,道:“天底下长得像的人海的去了,你弄错了吧?” 第十六章(2) “不会错。”赵金氏缓缓摇头。 男人说:“这人来十来天了,老实巴交的。” “一看见他就心惊肉跳。”女人满脸恐慌。“我想起来了,那年,玫瑰绑票的那年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赵前跟着警觉起来:“十七八年的事了。” “他好像是狐狸围脖儿的小胡子,我想起来了。”女人语气极肯定。 “可别瞎说!”男人四处张望,心里也打鼓:不是专门来家卧底的吧?再说狐狸围脖儿那伙胡子早就散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俺瞅着可不像。即便胡子来卧底的话,也不能得罪人家。” 女人说:“不能养条狼在身边!” 男人让步了,说:“你再打探打探。“ 金氏找来马二毛,前后问了个详细。二毛子说早就认得他,头年夏天来老虎窝打过短工的,种菜的手艺才好呢。就二毛子的为人,金氏也一百个放心,见如此回话,就对男人说:“还是小心点儿好。”既如此,赵前便吩咐叫郭占元去南沟种菜,叫他离赵家大院远点儿,离得越远越好。 如今南沟的前后院由两家住。为了方便各走各的门,赵成运一家不屑与后院的杨四海为邻。郭占元住在东屋,白天下地干活,早晚自己生火烧炕做饭。他知道,对面屋的两双眼睛在注视他,女人感兴趣而男的对他戒备。郭占元是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咚咚的走路声像鼓点似的,浓烈的汗酸气息风似的来风似的去,杨吕氏心里头颤了又颤,莫名其妙地脸红。佝偻躺在炕上的杨四海,有事没事地大声咳嗽着,仿佛雄性动物用撒尿来表明领地一样。 郭占元确实是种菜的好手,在河滩上平整土地。嗅着河边浓重水湿的气味,他不声不响地干了一个春天,铁锹头雪亮雪亮的,生生磨掉了大半。路边那些高坎地沟被他一锹锹垫平,板结的大小土坷拉被敲得粉碎,经过翻地耙地之后,原来乱糟糟的河滩地变成了一畦畦规整的菜圃。马二毛来了几趟,脸上乐开了花,说俺叫东家奖赏你哩。赵前得知,特地叫二毛子安排一挂大车交郭占元使用。菜圃里多姿多彩,栽种了辣椒土豆大蒜角瓜茄子,还有几架黄瓜豆角西红柿,墙根底下还种了窝瓜。收获的喜悦最初是从羊角葱开始的,性急的小葱率先拱出青绿,再往后就是韭菜生菜,韭菜地深沉黑绿,生菜地活泼嫩黄,等到角瓜金灿灿的黄花绽放的时候,夏天到了。 俗话说:不热不长,不热不大。大狗小狗懒洋洋地伏在荫凉处,耷拉着粉红的舌头。 第50章 小鸡小鸭小鹅,个把月儿再看,它们就有了它妈的一半大了,小马驹小牛犊小毛驴也是眼瞅着猛长。树上的果子很快由米粒变成了纽扣般大小,滴里嘟噜炫耀诱人。黄瓜、豆角的叶子密密匝匝的,布满了篱杖架子,而藤蔓丝绿秧则像手指一样,摸索着指向天空,一天要爬出好远。高低错落的豆角花姹紫嫣红,黄瓜花金黄,茄子花发紫,辣椒花透白,都像小女孩调皮的眼睛闪动。如果雨水好,屋脚后面的石头悄然长满了茸茸的苔藓,不多时日空地就被野草荒蒿所掩盖,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了腥涩的胎液气息。待到雨过天晴,水沟旁的向日葵,吹气儿式地绽放了硕大而妖艳的花朵,极像主妇热烈的笑容。 不知郭占元从那里搞来了西红柿,这可是稀罕的东西,俗称“洋柿子”。赵东家也没见过,特地跑过来看。“洋柿子”藤蔓的气味有些辛辣,果实半黄半青地悬挂着,最为诱人。得到了东家的夸奖,郭占元出入菜圃之际,会高兴地吼两嗓子: 闺女出嫁第一天, 下了地呀先装烟。 公公装一袋、 婆婆装一袋, 再给女婿装一袋。 女婿小个儿不大点呀, 踮脚刚过烟袋杆啊。 闺女脾气大呀, 举起烟杆把媒人骂, 见了媒人打两下。 左一下,右一下, 打掉她的长下巴, 谁叫你说媒瞎白话!…… 歌声忘情,在一旁地里干活的杨吕氏听得动情,心头仿佛有小虫子爬过,丝丝痒痒的。杨吕氏借机跟他说:“郭大哥,我总是做梦,梦见一筐一筐的黄瓜,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是啥意思啊?”郭占元听了一脸坏笑。 在郭占元看来,吕氏明明白白给了他暗示,他料定这个女人必将属于他,甚至预感俘获这个女人根本就不需要阴谋,吕氏的一瞥一笑都如此浅薄,显而易见的骚情,快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郭占元反而耐心起来,不紧不慢地观察等待。稍有空闲,吕氏就要梳妆打扮,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刘海梳得贴熨,流苏样蓬松而别致地笼在前额。每次梳妆完以后,会长久地对着镜子,严格检查,确信完美无缺了,再抹上点儿鸡油,乌溜溜的,滑滴滴的。那时候,年轻女人都用鸡油来抹头发,还可用来涂抹箱子板柜,如同地板打蜡一样。郭占元勤快的,清早将院子扫得干净,担水将水缸添满,然后才下地采摘瓜果蔬菜,装车送到老虎窝去,除了供赵家大院享用外,还能换些余钱。杨四海全家已经习惯了老郭的勤勉,心甘情愿地邀请他一起吃饭,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赠予。来来往往间,郭占元饶有兴致地打量吕氏,看她壮实的身板,看胸前两只兔子上下跳荡,看她心急火燎状地说话。因常年户外劳动,吕氏的面容黝黑微红,但她咧嘴一笑时,露出洁白健康的牙齿,模样就妖娆得有些眩目。夜晚的郭占元会努力地幻想着女人,想象着她的头发眉毛眼睛,从嘴唇、胸脯到腹部下肢,有层次地将她的衣服扒光,津津有味地品味。屋子里面有种土腥的气味挥之不去,幻象中的女人有一股浓重的阴气。杨吕氏知道自己要堕落了,这是无从改变的坠落,郭占元离开一会都会叫她心慌,她没法不喜欢他,千方百计地想接近他,今个儿来借车,明个儿来借马,后天托郭占元去老虎窝捎件东西。她的眼波火辣,如同撒出一张网,将对方的心神罩于躁动之中。郭占元不是呆鸟,见了吕氏嘴巴不闲着,半是玩笑半是挑逗。比如他赤裸裸地说:“男人虎、女人彪1,男人没有女人骚。” 第十六章(3) 吕氏的态度更无廉耻,歪着头问:“三虎才出一彪,你能把我咋的?”郭占元一时无话,手里的锄头舞动,嘴里哼唱小调儿,什么:奶子肥呀,要冒油哇,屁股大呀,赛车轴哇,想汉子呀,夹枕头哇……这是明目张胆的调戏,女人并不恼,笑嘻嘻地听。你有心我有意,打情骂俏仅仅是个铺垫,下面的事情只需要引爆时一点儿的火花而已。碍着孩子面谁也不敢冒失,别看巧莲不大,乖着呢,每天送饭拾柴来得特勤,两人很难身体接触。 盛夏的雨说来就来,房子漏雨了,机会一下子来了。巧莲被留在屋里,婆母支使她找盆子接雨,郭占元兴冲冲地爬上了房脊,吕氏为他扶梯子。郭占元下梯子时,使劲地按住了女人的手,大声地赞美说:“大嫂的手像小黄瓜似的。”大雨为郭占元的调情助威呐喊,他穷尽了全部的想象力,却只能用黄瓜来比喻。随着冰冰的冷气,雨水分明散发出一种气味,白茫茫的水花真的激溅起翠生生的黄瓜味道。不管是黄瓜还是茄子,反正杨吕氏哭了,泪水混和着雨水打湿了面颊脖颈,她激动着颤抖着,宛如硕大的窝瓜叶子,任由风雨劈头盖脸。郭占元趁势拥女人入怀,他不知道该怎样惜香怜玉,隔着湿漉漉的衣裳,笨拙地捂住女人的奶子,鼓突突软乎乎颤悠悠的东西。风雨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快感,他再次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嘴巴凑在女人耳畔:“大嫂真好,咂就像是香瓜子!” 黄瓜也好香瓜也好,没吃到嘴里就不算数,壮年男人的欲望有时候就是火山。郭占元独居,但不缺乏经验,缺乏的只是时机。雨夜中的吕氏失眠了,于性事上她已经觉得寡味了,不想一抱之间彻底粉碎了她最后的矜持,郭占元的存在就意味着自律不切实际。吕氏不可抑制地去想,男女的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怎么偏偏又喜欢上了呢?就像火苗似的呼啦一下燃烧起来,来势凶猛。她不停地喘息,不停地想,看起来自己真是骚货,贱起来怎么这么不要脸呢?女人觉得下边热烘烘的了,很难受的,不得不下地小解,如是反复几次。杨四海以为老婆病了,伸手过去想摸女人的额头。女人制止了他的企图,说:“你睡吧。” “那,你咋不睡?”下肢瘫痪了的丈夫头脑并没有生锈,明知故问,尽管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可是他并不想说破。 “你管的多不多?!”女人心烦嘴也烦,身子扭了又扭。 “你已经下地出外头四回了。” “我撒尿呀,要拉屎呀。”女人的后背一伏一伏,很显然她在抽泣。 现在,杨四海的脑子一派茫然,“你哭个啥呀?” 东面房里的郭占元也是翻来覆去,他的眼睛红红的,恨不得一步跨出门冲进对面屋去。门原先是插上的,他上炕躺了一会儿,又悄悄地下地把门栓拉开。他听见屋子外趿拉的脚步声,清晰地接收到了那信号的含义。他深感无奈,变着法子自慰,将破被子蒙在头上,吭哧吭哧地亢奋着,很快地就陷入了乏味。他轻轻叹了口气,真实地感到自己的手实在粗糙,不是女人那样的小黄瓜,顶多算是老黄瓜种。想到这里,他偷偷地笑了笑,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道:“等明天吧。” 翌日,清晨的阳光穿透了迷雾的纠缠,送人一个晴朗的心情。青纱帐里溽热蒸腾,夜雨潮湿的水气笼罩,满头大汗的郭占元弯腰赶来了,不免气喘吁吁。女人一把楼住他,爱怜地摩挲他的肌肤,轻轻摘下男人脊背上的高粱花,说:“大兄弟,早想答谢你。”目光直白火热得如同青纱帐外的骄阳。 吕氏慢慢脱去衣服。阳光透过庄稼地,洒落火辣辣的斑点,照得她通体闪亮。老郭因极度兴奋而颤抖,手忙脚乱,不得其法。而吕氏还算平静,很温柔地引导他,牵引粗大的手掌从乳房摸到大腿,再到那隐秘的所在。郭占元没想到会如此刺激,揉搓她的肢体,仿佛触摸陌生的瓷器,那吸吮如冰似火,有种漩涡深不可测……她已经湿了,而老郭似乎第一次知道女人会如此湿润,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湿润。难怪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诚不为虚言。渐渐地,杨吕氏也被亲吻抚摩闹得陶醉了,在粗鲁的撞击下瘫软了,她感觉自己化做了一汪水,拍打得泡沫横溢。 三丫头赵百合远嫁宽城子之后,赵家大院恢复了平静。离中秋节尚有时日,二姑爷闻山石突然回来了。暮色朦胧中,金氏满腹疑窦:“冰花呢?不是来信说她要生吗?”闻山石努力笑着,可瞧上去是那样僵硬勉强,岳父心里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问:“山石,你到底咋的了?”闻山石说:“没事没事。”他的目光游移开,直望着花格木窗怔愣。闻山石的表情变化虽只是一纵即逝,但是他岳父心里雪亮。赵前阅人多矣,深深的不安蛛网般紧紧摄住了他。“这小子准是惹了祸!”读书人要是惹祸拦都没个拦,那才是惊天动地的,历朝历代灭九族的勾当还是文人多呀,他不敢往下想了。赵前毕竟是赵前,他把恐慌茧蛹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对女人的嘀咕不动声色,他认为女人家的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于大事上最容易坏事。 月亮是模模糊糊的,间或能听到几声狗吠。 躺在黑暗中的闻山石无法入眠,心里哆嗦成了一团,两只耳朵一刻也不敢休息,聆听着判别着大院套内外的声音:各间屋子微弱的鼻息,老迈的金老太太夜半常有咳声,有人起夜时房门吱呀的轻响,每一细微的声响都不放过。从那些细小并且一直没有间断的声音里,他知道有人没睡,想一想一定是岳父,白日里岳丈半睁半闭的眼睛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很晚了,街路上偶尔有吱吱扭扭的马车轱辘声,半夜时分有两趟火车呼隆呼隆地驰过,刺耳的长鸣和雪亮的车灯转瞬就消失了,火车远去了以后的老虎窝是静谧的,浓烈的庄稼气息以及牲口圈特有的粪便气味顺着门窗缝隙飘进屋内。 第51章 这时,窗根底下响起沙沙声,闻山石索性披衣起来走出门外。月亮的光线有些浑浊,他看见墙角有烟头一旺一旺的。 第十六章(4) “爹,没睡下?”女婿也蹲了下去,其实这话问得多余。 “哦,没有。” 难耐的沉默,头顶上的月亮四周是暗淡的光晕,看不见几丝星光。 女婿说:“要变天了。” “孩子,别瞒了,俺没老糊涂!”赵前摁灭了烟头,“说,俺能帮你啥?” 闻山石双手抱着脑袋,低语道:“爹,一会儿我就得走,趁天还没亮。” 初夏夜晚的风很凉很硬,赵前打了个寒噤,心底升起一股不可阻滞的寒意。 “非得豁出身家性命吗?” “嗯。” “山石……”赵前欲言又止:“图个啥呢?” “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 “哦?人总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有穷就有富呀。”赵前感到不可理喻。 “还有,为咱中国不受欺负。” 赵前连连摇头:“孩子,天下大着呢,轮不到咱操心费力。以俺看,还是当个顺民好。” 黑夜里,闻山石一动不动,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你告诉俺,你是不是赤党共……?”话到嘴边的“匪”字咽了回去,赵前想起来报载搜查苏联大使馆的事情,还有连篇累牍的清党讨赤的文章,心中一凛。说:“造反要掉脑袋的,自古以来有几个能成气候?再说咱家也不缺吃少穿……” “有烟吗?给我一根吧。”实际上闻山石打断了岳父的劝导。 “咳——”赵前轻轻地叹了口气,顿觉自己的无能为力,过了半晌才说:“你等等。”转身回屋好久才回来,抖抖索索地塞给二姑爷一把小洋还有一张银票,“这个带着啊,”接着俯过来耳语:“银票到山城镇殖业银行去取。” 闻山石的心头一暖,双肩剧烈地悸动,他忍不住抽噎起来,在岳父浓重的烟草气味的包围中,有种湿热的东西滴在手上。 晨曦是鲜嫩而湿漉漉的,优哉游哉的赵前坐着大车晃出了老虎窝东门,叫开城门时,赵东家还格外友善地冲着更夫笑了一下。当晨光彻底消褪了黑夜的时候,他们发现这是一个阴天,黑云低垂,要下雨了。从车厢座位底下钻出来的闻山石跳下大车,来不及摘去头发上的草屑,跪在路旁,恭恭敬敬嗑了三个响头。赵前扭过脸去,挥挥手:“赶紧叫冰花娘俩回家。” 回老虎窝的路上,赵前没有坐车,而是和马二毛并肩走着。二毛子肩扛红缨穗的鞭子,鞭稍儿在半空里悠荡。赵前忽然说:“大兄弟,咱在一块几年了?” “二十多年了吧。”清晨的马蹄一声声很沉重。 “二十六七年了,真快。”赵前似自言自语。 “嗯。”马二毛点头。 赵前盯盯看着他看,说:“你啥也不知道。” “老东家,你就放心吧,俺啥也不知道。” 赵前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啊,拜托了!” 赵前的谨慎是正确的。他再三告诫金氏和韩氏,谁要是胡咧咧当心撕碎她的嘴,说这番话时男人有如凶神恶煞。晌午时分,十几位警察闯进了村公所,把村长老牟的脸都吓绿了。警察根本没把村长放在眼里,进门就问最近有生人来吗?老牟结结巴巴地说,山东棒子、河北老袒天天都来呀,一火车一火车的,警察蛮横地眼睛一竖:“你他妈的是真糊涂还是装蒜?”与此同时,县警察局戴局长去了赵家大院,他身后还跟了两个。赵前心知肚明,若不是大案,堂堂警察局长不会屈尊小镇的,不过脸上却摆出喜从天降的样子:“呀呀,是兄弟你呀,弟妹好吧?”戴局长笑容可掬,顺水推舟地问儿子女婿都好吧?赵前连连摇头,骂:“妈拉个巴子的,连个信儿也不来,早就把爹娘老子忘得光光了!”东拉西扯了一阵,戴局长抓起白手套要走,说:“兄弟公务在身,告退告退。”赵前拽住不放,说:“我说老弟别急嘛,不吃饭就走成啥事体了?” 看着警察们走远了,赵金氏出现在丈夫的身后,说:他们不都是你的朋友吗?赵前嘴角掠过一阵冷笑:“啥朋友不朋友的,你请刽子手吃饭时,他们都在琢磨你的脖子——从哪里下刀合适。” “哦?”女人有些吃惊。 “哼,吃人血馒头的王八蛋!平常吃你喝你的,称兄道弟的,可要是栽到他手里,甭指望啥活路!” 傍晚时分,悬空了一整天的雨终于下了,迷迷蒙蒙笼罩了天地。有惊无险的场景过去了,赵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叫女人弄俩菜,自斟自饮起来。赵前说“俺得去趟沈阳。”金氏懂他的意思了,点头说:“是得瞅瞅儿子去了。” “读书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家人想到了沈阳,却想不到警察并没有离开老虎窝。在漆黑的雨幕掩护下,一行人搜查了马二毛家。没等女人声张起来,一记大耳刮子扇将过去,叫她哭都哭不出声来。儿子马大吉惊恐万状地蜷缩在炕稍,吓得瑟瑟发抖。坚硬的皮鞋将二毛子踢翻在地,二毛子缓缓吐出了一口血水,苦咸的血水里面有一颗门牙。 细雨丝丝,这是格外漫长的慢条斯理。雨水阻隔了马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烟味、霉味、汗味还有锅里的苞米碴子味,混合着充斥于简陋的小屋,昏黄忽闪的油灯映照小屋,惨叫声里,几个粗壮的身影在斑迹驳杂的土墙上摇曳不定。警察揪着二毛子的头发将他拖到炕沿前,戴局长姿态优雅地用脚尖勾起他血肉模糊的脸,问:“说!今儿一大早拉谁走啦?”马二毛一口咬定拉老东家出去散心了,再别的一概不知,在无数次辩白之后,警察们终于打累了,恨恨难平:“大傻屄似的,还能给财主赶车?”戴局长认真地环视一番,见家徒四壁,遂从牙缝里咬出了一句话:“赵前这个土鳖给你啥好处了?!” 第十六章(5) 马二毛遭到痛殴,赵前目瞪口呆。心想:打狗也得看主人啊,你戴潘是个啥玩意儿,不就是依仗一身警服吗?就是官府养的狗也得看咬谁呀?赵前明白了,人情薄如纸呀,分明是看我日薄西山了。想当年你戴潘可没少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要是俺还是煤矿公司经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操他个妈的! 赵前回头冲马卢氏大吼:“还愣着干啥?快去喊先生疗伤!” 马二毛于赵家很重要,他是赵家大院资深的常年伙计,后来实在忙不开,赵家才雇了其他人。马二毛算是郭占元的顶头上司,喂马赶车出身的他当然喜欢牲口,郭占元刚接替喂马时他很不习惯,依旧半夜起来去马厩。骡马和牛不同,需要添草加料喂吃夜食。马二毛以监工的身份自居,对郭占元的粗心大意动辄训斥。二毛子瞧不起郭占元,他认为仰脸朝天的女人和低头走路的男人都不是好啥好饼,而郭占元就整天耷耸着脑袋。马二毛说,挺大的老爷们净低头看脚,是能盘算的小人,肚里没几根好肠子! 郭占元叫人鄙夷是有道理的,他在南沟种菜不出两年,就同杨四海女人打得火热,勾搭成奸了。杨四海是瘫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碍在吕氏的面皮,儿子和童养媳都在装糊涂。可是不想,杨吕氏居然怀孕生孩子了。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全老虎窝谁不知道杨四海是个废人?大家伙心里头明镜似的,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呵呵,老杨叫人给戴顶绿帽子了。消息传到赵家大院,赵金氏就要撵郭占元,但是赵前不同意,毕竟郭占元这五六年扛活不耍滑,他劝金氏说:“人家自个儿都不羞不臊,你们跟着慌啥?”这番话让金氏瞠目结舌,赵金氏仿佛不认识男人,把他看了个反反复复。赵前又说:“咳,杨四海一家够难的。菜就换个人种吧,明天叫郭占元回来喂马!” 马二毛深得东家的信任,赵前信任他远甚于自己的子女。赵家家大业大,骡马成群车辆配套,却并没打算自行耕种。地亩全部出租,可每年总有到期尚未续租的土地,不想荒闲就得雇佣短工。种地的事情全由马二毛来操办。因此在旁人看来,二毛子的地位就类似于二东家,理所当然的就是给东家打头的。对于财主来说,打头的不只是领头干活的,他有权调配农事,主粮杂粮瓜菜种多种少,基本上是由他说的算。赵前对马二毛不闻不问,该放手的全放手,春种秋收乃至短工用谁不用谁,只要禀报一声就行。马二毛不仅负责种地,连烧柴也管。秋天刚收完粮,二毛子吆喝雇工上山,把全年的烧柴打足拉回垛成垛,赵家大院耗费惊人,单是运柴码垛也要忙上十天半个月。只有冬天,马二毛才可能是安闲的,不过这家伙会满世界地捡粪。过了春分,他便将积攒一冬的粪肥送到地里去。等到谷雨,满山的山杏野梨含苞欲放之际,吆喝着短工耥地起垄,敲着瓮声点葫芦播种。早晨鸡叫下地,晚上掌灯吃饭,晌午饭叫人送到地头吃,可真是披星戴月。庄稼活最累的是夏锄,马二毛亲自操锄下地,在前头飞锄斩草一溜烟地小跑,天刚放亮就动锄,直干到日上三竿子才歇手。庄稼苗长到半人多高时,伙计们都脱得光光的,只剩顶草帽,为的是节省衣裳。锄草累人不说,庄稼的叶片边缘好像小刀子一样拉人,汉子们的胳膊红肿着。蚊子还有看不见的昆虫叮咬人,越是出汗越是有小虫蛰脸,有人会肿得肥头大耳嘴唇老厚老高。伏天的庄稼地密不透风,再加上火辣辣的毒日头,要活活晒脱两层皮。 第52章 最忙的时候,连早饭都在地里吃,赵家大院会雇个大师傅做饭送饭,一条扁担,前边挑着桶后面担着筐,应时三遍送到地头。赵家的伙食还是不错的,高粱米水饭大煎饼、豆腐汤、煎咸马哈鱼、煮咸鸭蛋,有时东家开恩,每人分到一勺猪油,猪油掺在干饭里头,油汪汪香喷喷的。活儿追得紧,累得要死,因为伙食好,每年总有人主动投奔赵家。 马二毛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是,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他对赵家死心塌地,刻薄雇工佃户惯了,他认准一个理儿,就是一个工的活计不能少于四垧地,所有雇工都恨得咬牙切齿。媳妇总劝他,说你又不是东家,乡里乡亲的,得罪人干啥?枕头风吹得烦了,马二毛一巴掌扇过去,骂女人:“要不咋都说你们老娘们儿都是小人呢?咱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不卖力气还他妈的是人吗?”自从被警察抄家,老婆劝男人别太死心眼儿了,亏还没吃够?打这以后,二毛子不再和娘们儿吹胡子瞪眼,而是头深深地埋下去抽烟。 赵家大院最热闹的时节是收租。天刚一上冻,地净场光,租地户就要将地租送到东家大院去。一时间,交租子的人云集老虎窝东街,成麻袋的粮食车拉牲口驮,人们背的背扛的扛,连赵家大院的后院还有墙外的胡同都塞得满满的。往年收租时,唱斗记帐的是二毛子和赵成运,而今年赵家专门请了记帐先生田鸿应,赵成运等人做了个下手。一般年景,赵前不直接出面收租,为的是有个回旋余地,可是赵东家深知收租记帐之重要,吩咐炒菜置酒。士为知己者死,赵前不怀疑二毛子的忠诚,却很少公开赞扬他,这一次很例外,他举起酒杯致意,话说得透溜儿:“三春不赶一秋忙,秋收地租更加忙,各位老弟多帮忙!忙完进城去卖粮。” 赵前说的是实话,地主老财的一年之计在于秋。赵家的地租标准山地每垧八斗,平地一石。收来租子后,扣除上缴钱粮地捐,留足自家吃用,其余都卖给粮栈,主要卖给县城“德兴”粮栈。卖粮时,马二毛郭占元等人吆喝着大车小辆,浩浩荡荡直奔安城县。换出了现钱,赵家会买些洋面豆油豆饼棉布等拉回老虎窝,事毕,帐桌先生会核算一年的工钱,一一付给伙计们劳金。 第十六章(6) 初冬的天空仿佛没有血色的面孔,一派阴冷苍灰。站在人声嘈杂的院子里,可以看到房脊顶上的陶瓦以及风标一样萎靡的枯草。麻雀成群结队地在灰褐色的瓦脊上翻飞,忽高忽低地飞着,黑鸦鸦地倏忽飞越院墙倏忽不见踪影。马二毛和帐房先生头一次配合就挺合把,马二毛专管量斗报户,帐桌先生记地租帐,郭占元则负责收仓进库。马二毛为东家效力从来不打折扣,他是六亲不认。交租户本来已在家过好了数,可是粮倒进赵家的斗里却都缺一星半点,一石粮下来要少个三升五升的。粮食交易需要“平斗”,二毛子打斗耥子特有功夫,长 条耥子的一般用法是刮平斗面就行了,而他则是使劲地压着刮。因而大家都说:“二毛子打斗耥子——力气活儿!”二毛子手上功夫够硬够狠,每年多给东家赚他个五石八石的不在话下。针对计量是否准确,交租户往往和马二毛产生摩擦,难免要碰撞出火星子来。这天李三子送租,正赶上人多粮多,排在了后面。李三子一大早就赶来了,等得又冷又饿,他靠在凉潮的墙根,冷眼看二毛子咋咋呼呼,心中渐生出恼意。直到后晌午,才轮到李三子过斗。量到最后,斗里的豆子不满。马二毛道:“不够,缺!” “不能啊,我在家已经量得满满的呀。”李三子不服。 马二毛不屑理睬,吩咐帐桌先生:“缺三升。记下!” “不缺!是经你手给压没了!”李三子的声音很高,脖子挣出了青筋。 “你真尿性!” “嗑瓜子出臭虫——啥人都有。”李三子不示弱。 “你说谁呢?” “就说你,你他妈的凳儿高腿儿短!” 马二毛也来劲儿了:“好,好!我腿儿短,缺多少补多少!” “就不补!” “你想起屁儿咋的?” “去你妈的,就起了能咋的!” 交租的人都停下了手,围拢过来。帐桌先生想劝解,被马二毛一把扒拉到一旁。围观者均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马二毛惹众怒,李三子人缘臭,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火爆的场景,无人来拉架。 “你补不补?”二毛子觉得没面子了,怒气冲冲。 见人多,李三子不示弱,呼地摘下帽子掼在地上:“不补,就不补,能鸡巴咋的?!” “放你妈的狗屁!你找茬咋的?”二毛子身子往前凑。 “就找茬了,你能咋的?” “再说一遍!” “咋不叫警察踢死你呢?”李三子不留情地揭短。 “啪!”地一声脆响,李三子的脸上火辣辣的挨了一记耳光。 “操你妈的,你打我?!”李三子心头腾地火起,抡起棒子就追:“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扑刺刺地冲二毛子的肩膀砸过去,没打着却打折了棒子。李三子眼里喷火,嗷嗷直叫地冲出人群,三步两步蹿上了街心,片刻工夫手绰一把杀猪刀返身回来。 “马二毛!你这个爹不养舅不要的,我宰了你!” “我也不活了!”二毛子大吼一声,随手去拔幛子,拽出一节柞树棍来,挥舞着往上冲。咣当——李三子手里的刀被打落,他正要弯腰去捡,二毛子飞扑上去,两人都摔到了,撕打在了一起。街头的冷风吹过,卖呆儿的人越拢越多,汉子们兴奋起来,血液呼呼地在血管里奔涌,蹦着高跺着脚地鼓劲:“好哇,好哇!” “好个鸡巴毛!” 众人急忙闪身,来者是村长老牟。他吼道:“耍猴呢?都起来!” 1彪:东北土话,意是傻冒、胆大。 第十七章(1) 没有什么比张作霖之死更叫人震撼。 1928年6月20日,张学良发布就任奉天军务督办通电。严威赫赫的张大帅在皇姑屯被炸,远在荒山僻壤的赵前料事如神,一口咬定:“准是小鬼子干的。”山野村夫也在注视着时局,消息主要来源是报纸。赵前拿着报纸去找荆子端,街上不便说话,两人便去了东兴长杂货铺。连老板正吃晚饭,听说两人进门,笑吟吟地迎他们到后屋。一落座,赵前就忧心忡忡地 说:“不知少帅能不能稳住架势哩。”荆先生接过报纸一看,这是6月21日的天津《大公报》刊载的张学良与路透社记者谈话: “连年用兵,人生已不堪其苦。吾之政见大纲,将为维护和平,内部整理则在重视教育。吾父生时之财产公值1000万元,特用作推广三省教育。关于工业及经济之发达,必设法提倡及赞助。至于外交上,必谋取取消不平等条约,同时并欢迎外资之合作,但不应有任何特别权利。对于日本,认可和平解决种种悬案。对国民政府态度能谅解,并愿与国民政府谈判,根据平等之和平条件。但东三省为中国之重要一部分,吾对于不令三省参预国家大事之图谋,决不同意,故全力破坏此图谋。东三省与国民政府不能成立亲善谅解之难关,在于国民党无一定之主见,因彼等宗旨随日俱变,何人当权,则以何人之意见为准定也。” 荆先生读罢报纸,说:“好,和平之统一翘首可待。” 赵前晃晃头说:“我看,碍事的是东洋人。” 连老板笑了笑,说:“俺是生意人,不懂国家大事,只要太平就好。” 赵前点头:“也是,咱乡野草民,想的再多也没用。” 荆先生说:“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 “是呀,”连老板点头,说:“你看张大帅何等威风,说没不就没了?” 荆先生说:“过去皇帝活着时,就预先给自己准备寝陵。” 一席话说得赵前茶饭无味。他的睡眠已经差了,经常半夜醒来,看夜色阑珊,听窗外的声响,特别是东屋里金氏起夜声。夜空是那样的深邃,像一副沉思的面孔,静谧的月光很冷漠地俯视着人世间万物,让他感觉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夜风拂动窗棂沙沙轻响,他旁边的小女人睡得很香,鼻子发出轻微的鼾声,伴着梦呓时常翻身将胳膊扔到他的胸膛上。小女人常将手探到他的大腿根处,韩氏极想再生育。去年韩氏流产了一次,血走得厉害,请来程先生看视。程瑞鹤沉吟许久,说可能是宫外孕,恐难再生养了。话很委婉,可对韩氏来说太过残酷,赵前决计保守秘密。比之韩氏的热切期待,赵前房事的兴趣锐减,常感心虚气短腰酸腿乏,并为此满怀歉意:“老喽,不中用喽。” 四十七岁的赵前意识到了衰老,白发爬上了双鬓,心中充满了迷迷离离的愁绪,在辗转反侧间想到了后事,他迷迷糊糊的一夜未睡好。不觉中,鸡笼里的公鸡跑上了房脊,扯长了脖子喔喔喔地叫,他做了决定:进城去找刚八门。 赵前早就对刚八门心怀畏惧,他是个无拘无束目光可以洞穿一切的家伙,也是神奇的谶语般的人物。刚八门架子蛮大,当年夜入县公署一帖生死卦使他声名鹊起,一般情形下算卦测字由徒弟们应付,他本人每日看相绝不出三例。徒弟通报了赵前的姓名,刚八门微微一笑已知来意,说我和赵财主缘份非同寻常。刚八门大驾光临老虎窝,受到了热情款待。看着他衣襟袖口处的斑斑油渍,赵前心上奇怪:此人怎会有如此道行? 第53章 酒足饭饱之后,刚八门夹着罗盘四处奔走,踏遍了南沟、北沟的沟沟坎坎,最后选中了北河套东侧的一处高岗。此地虽不算高山大岭,但足以瞰视老虎窝全景。向北为三山环抱,向南面对一条河水,山风过处耳边松涛簌簌,远远望去,山峦似屏,柳津河如带,真乃“早晨千摞供,夜晚万盏灯”的风水宝地。哗啦哗啦的马车停下来,汗水涔涔的刚八门站在山坡上,遥指柳津河说:“吉地不可无水,你家的地脉就在这儿了”,刚八门的话是鼓舞人心的,他说:“如此宝地,可保子孙兴旺。” 老虎窝的夜晚还没有电灯,输电线路尚在建设之中。就着幽暗忽闪的烛光,不时有飞虫扑进来,刚八门大概看出了主人的疑惑,说:“无其心方可入圣,虚其心方可入神。”他边吃边说,卖弄平生所学:“风水一学,以前叫做‘堪舆’,其实‘堪舆’两字,出于淮南王刘安所撰《淮南子》一书。这并不是说风水开始于此时,他提到了‘堪天道也,舆地道也’之理,天道也地道也之说就是地理。秦末汉初黄石公传于赤松子,黄石公你一定知道——就是张良纳履的老师。黄老先生传给赤松子的是《青囊经》。至于是谁传给黄石公的呢?有说是孔圣人的有说周公的还有说是黄帝,算是万流同宗吧。黄石公的《青囊经》又是何人所作无从考证了,不过其中的干支及八卦符号,可以追溯到伏曦氏。自赤松子得到了《青囊经》之后代代相传,辗转到了晋朝,郭璞的一个学生将此书偷走了,可恨的是没等读完就用火烧掉了,羽化了的《青囊经》中的片言支语只能在《郭璞传》里得知。自晋以后天下有关‘堪舆’学的著作充斥书坊,殊路同归乃一脉渊源。”“据说《青囊经》三卷真乃字字玑珠,其中卷《化机篇》说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地,地丽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地气天文本为一体。人秉天地阴阳二气所生,岂能不信地学?地学至郭璞,他专著《葬书》,使阴宅之说自成体系。《葬书》曰:‘占山之法,以势为难,而形次之。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势如巨浪,重岭叠嶂,千乘之葬。势如流水,生人皆鬼,势如戈矛,兵死形囚。’可见,这阴宅之学,功夫深得很,不是轻易能探求得到的。” 第十七章(2) 刚八门口若悬河,赵前恍惚如醉,根本没法插话,只好频频为刚八门斟酒添菜。刚八门用筷子指指点点道:“自维新以来,国人接受了西人教育,就完全否认祖宗遗产了,可笑可笑,家资丰厚来不及盘点,你说怨谁?”见赵前摇头,用牙齿拽嘴边的鸡腿,说:“国人治学最大的缺点就是秘而不宣,以至失传。” 风水先生终于止住了吃喝,用衣袖擦擦嘴巴,说:“地理之秘诀,古今说法不一,前汉 说星辰后汉叫形势,今人只说势。山川古今不改,吾人所见不同,发现山川之秘难矣,大富大贵乃万里挑一,难遇。” 赵前沉思良久:“俺不求高官厚禄,唯愿子孙衣食富足平安。” 刚八门点头又摇头,欲言又止。末了,悄声低语道:“和你说两件事儿吧。” 烛火骤然晃动,赵前问:“啥?” “咱这疙瘩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哦?”赵前吓了一跳。 刚八门叹气:“天机不可泄。” 赵前背上的汗毛竖立,“你、你说啥?” 刚八门的声音更加低沉:“老张家还有……”他止住了话头,伸出三个手指晃了又晃。 赵前想半晌,问:“那件事呢?” 刚八门说:“你给我留块地,我死了和你搭邻居。” 赵前惊讶万分,问:“搭啥邻居?” 秋收以后,赵前开始不声不响的圈地建造影坟,坟地四周围起了青砖围墙,还特意从外地买来了价格不菲的花岗岩。当石柱耸立起来的时候,埋头干活的瓦匠们感到了从脚底深处传来的震撼,这震撼由远及近地动山摇,若波峰浪涌,如万马奔腾,像虎的长啸,后来有石匠证实旷野里滚过一道弧光,弧光幽蓝幽蓝的,恍如灵魂出窍一样诡异。附近有几户人家的房梁“咔吧”一声断裂开来,人们惊恐无比地认为:“真悬,八成是地气冒出来了吧?” 不管历史文献包括安城县志在内是否留下记载,民国十七年初冬安城县发生了一场地震。这一次较低烈度的地震,危害不算严重,除了老虎窝、猛虎亮一带震感明显外,其余的地方多数鲜有察觉。小儿科式的地震谈不上恐怖,不足以震撼安居乐业的士绅百姓,即便在老虎窝,其影响也不过是房屋摇摆几下,鸡上树狗跳墙老鼠过街而已。 地震发生在晌午,初冬的阳光透过木格窗,将室内涂抹成懒洋洋的混黄。火炕烧得滚烫,垫上褥子依然烙屁股,老太太端坐炕上,全神贯注地捉虱子,家什的摇晃摆动以及随后的喧哗一点也没能打断老太太捉虱子的积极性。吸饱了血的虱子圆滚滚胖乎乎的,在褂子的针脚和皱褶处隐藏着,或者缓慢攀援着。金老太太举着褂子吃力地寻找,蜷蛐的后背更加佝偻,裸着上身,松弛的皮肤以及干瘪如袋的乳房一览无余。一旦发现了虱子,老太太就快活得孩子似的叫起来,一边凑到眼底下欣赏一边嚷嚷你往哪儿跑?津津有味兴致盎然。在金老太太颤巍巍的用两个大拇指甲的夹击下,虱子们被依次挤死了,劈啪的声响听起来蛮令人振奋,鲜红的虱血染红金老太的指甲,就像涂上了一层胭脂似的,她会朝指甲上啐口唾沫,然后使劲将血迹擦掉。 大地瞬间的颤栗过后,清醒过来的赵金氏冲进屋来,抓起衣裳披在老妈的肩上。金老太阻止了女儿的行动:“慌啥哩?”她的胸腔仿佛一架破旧的风箱,说起话来丝丝漏风。她吩咐女儿道:“给妈挠挠痒。”赵金氏哭笑不得,只好把手放在老娘的背上,十指像耙齿似的一上一下,咯吱咯吱地挠,老女人闭上眼,嘴里哼哼地舒气,样子甚是舒适。老太太对地震有独到的认识,她说:“人站在鳌鱼身上,这大鳌累的想喘口气,一翻身就直晃荡。嘿嘿,丰年好丰年好,地动山摇,叫花子扔瓢哩。” 地震的发生完全和立影坟巧合,似乎证明了“地气”的存在。一丝惊慌之后,赵前站在坡地上眺望柳津河对岸的老虎窝小镇。冬日正午还不算冷,但是在旷野里呆得久了,还是感觉到寒风砭人肌骨。远远地,围墙里露出许多灰色的屋檐瓦脊,一大群鸽子忽高忽低地飞旋,在小镇上空掠过金属般的光泽…… 令人吃惊的消息不断传来。先是东北易帜了,东三省实现了与全国的统一。张学良、张作相、万福麟联合发表的通电被眷写成告示四处张贴,通电上说:“已于即日起,宣布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旗易帜。”张作霖时代的五色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易帜的新鲜感还没有过去,人们再一次感到震惊:杨宇霆、常荫槐被枪毙了。说起杨宇霆真可谓是无人不晓,即使闭塞的老虎窝依然有所耳闻,因为杨宇霆一直是老帅张作霖的心腹和助手,位高权重大名鼎鼎。《致三省父老电》的告示赫然张贴于火车站,不管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老少爷们几乎全去看了,这是人们难得的谈资。在众人央求下,荆子端大声朗读了告示,结尾处这样写道:“务使东省治理日进有功,地方共臻宁谧,不但有以报大元帅在天之灵,亦可使死者甘服于地下。掬泪陈词,伏希公鉴。” 荆子端原来是前清末年的秀才,清王朝的覆灭使他功名无望,穷途末路之际闯了关东。当年经县知事李维新引荐,来老虎窝做教书匠,冬去春来一晃儿已经十三四年了。眼见得老虎窝的人丁稠密,来官立学堂读书的孩子经历了一茬又一茬。荆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戒了烟仍然不停地咳嗽。严寒地区的病肺气肿哮喘病很常见。这个冬天里,他总是没来由的伤风感冒,不住地流鼻涕打喷嚏,鼻子捏得红肿,呼吸有些困难。荆先生身边没有女人,儿子在邮政代办所忙着脱不开身,没有人照顾。病得躺在凉炕上,学堂只好休课了,满街乱跑的孩子们惊动了老牟等人,才知晓荆先生病得不轻。 第十七章(3) 养生堂在老虎窝西街上,左手边是徐家大车店右侧是佟氏木匠铺。坐堂开诊的是程瑞鹤,程瑞鹤系安城县德合隆大药房戴先生的徒弟,学技六年方出徒,悬壶济世。药店的规模小,只挂了一个幌儿,所以老虎窝上的人就有些怀疑,怀疑归怀疑,头疼脑热等闲小恙还得来看医生。程瑞鹤谨慎谦逊,孜孜不倦研读《内经》、《素问》、《伤寒》、《本草》等医书,诊断处方时总要斟酌再三,制作丸散膏丹也是细致非常,闲暇时他喜好舞文弄墨,提笔运腕颇有颜筋柳骨的况味,养生堂药房的中堂高悬“慎耕杏下”的匾额是他自己书写的,两侧 还有楹联:“利病何嫌口苦,回春总俱婆心”。见老牟来药房,程瑞鹤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荆子端家出诊。程瑞鹤把脉良久,笑笑说并无大碍,仔细辨证论治,认为肺肾阴虚,复感风寒之邪,寒邪化热,需解表散风驱热,表本兼治,如不调理将积重难返,于是挥笔开方。老牟不懂医术,但知道方子越大医生的水平就越差,所以特意查看一下。老牟展开药方,上面开列了十二味:桑叶六钱、杏仁三钱、黄柏四钱、双花三钱、菊花六钱、薄荷三钱、陈皮四钱、连翘三钱、桔梗四钱、黄芩四钱、前胡四钱、玄参六钱。 第54章 荆先生连服三付汤药,烧退了鼻涕流的少了,气色见好,咳嗽转轻,但嗓子仍红肿难忍。程瑞鹤说重症得用重药,再吃五天吧,在原方基础上调换了药方,去掉黄柏、双花、菊花、桔梗、黄芪、陈皮、薄荷七味,增用百合、生地、甘草、枸杞、山药、二冬、当归等几味。三天后,荆先生不再咳嗽了,但人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胡子疯长。孤独落寞的荆先生每天准时地去学堂,高高瘦瘦的身材笼罩在灰白的旧棉袍里,看上去简直像是冬天光秃秃的树木。瞧着荆先生孤单单蜷蛐的背影,老牟说:“没有女人哪行?”据说荆先生是有女人的,女人在热河老家没有来关东。至于什么原因,不能问也说不清,这是个迷。荆先生对个人的私生活历来守口如瓶。赵前老早就说过,“荆先生真是个怪人哩。” 荆容翔是荆先生的儿子。模样很怪,脸长脖子长,胳膊腿儿都长,走路软塌塌的摇晃,像是脱了节。有人说他下生时,叫接生婆给抻长的。荆容翔念了六年书,前两年是私塾后四年是官办学堂。父亲一直是他的老师,当爹终于看透了儿子不是块读书的料,只好由他自便。荆先生教书为生,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做买卖又没有本钱,十七岁的荆容翔无所事事地在家混了一年多。荆容翔自己看好的是剃头手艺,想托人作保去城里学徒,荆先生竭力反对,说剃头修脚是下九流中的末流,替人理发刮脸纯属辱没祖宗。后来经老牟联系,连老板爽快担保,荆容翔做了邮政代办,荆家父子很高兴,就在学堂墙外盖了间偏厦子,一块白地绿字的匾额挂在墙外面,上书:老虎窝邮政代办所。荆先生很感激老牟和赵东家,好歹儿子有正事可做,送信的是低俗些,可总比木匠瓦匠石匠铁匠剃头匠挑水匠喇叭匠强得多,有碗饭吃就行呗。 东兴长杂货铺连掌柜的是赵前的新朋友。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穷帮穷,富靠富,他们互相欣赏,言谈自是投机,彼此间往来多了起来。东兴长是老虎窝最大的商号,坐落于老虎窝街中心街口处。仅仅十年光景,东兴长就由无名小铺脱胎换骨成了大店,其老板也由当初挑八股绳的小贩成为了众人瞩目的富商。连老板大号连世旺,祖籍河北抚宁,为生活所迫,十六岁时给财主挑水,终日疾苦,后随乡党闯了关东。他投奔了堂叔,在一家铁匠炉学徒,而后有了些许本钱,挑起了八股绳,倒腾点针头线脑儿,走街串巷做了小货郎,最后在老虎窝落脚安家。与其他人不同,连世旺是带着资本移民老虎窝的,凭着勤俭算计以及不可或缺的机运,生意兴隆,家境渐富。连掌柜的为人谦和,声音爽朗,目光淳厚,其谈吐气质决非普通商贩。此人身材细高,长袍马褂,衣饰整洁,伫立时颇有玉树临风的气质。但凡乡下人来镇子,都喜欢到东兴长杂货店歇脚打站,有事没事地唠几句闲嗑儿。如果要赶火车的话,尽可将东西放心寄存,大到马车爬犁小到随身衣物。东兴长杂货店门面气派,深孚信赖。临街一顺水的七大间青砖门市,大门居中,门楣上高悬黑漆金字匾额,上有隶书“东兴长”三个大字。各家商号都有护窗板,每天早晨营业打开护窗板,夜晚歇业关上。与其他店铺相比,东兴长的窗户护板最别具一格。总共六个大玻璃窗户,每个窗户对开两扇板窗,板窗刷着天蓝色的油漆,油漆溜光锃亮能照出人影来。木板窗刚刷上油漆时,乡下来的姑娘媳妇都忍不住上前摸一摸,惊讶得大呼小叫,连见多识广的爷们也惊奇:“这么新鲜的色咋染上的呢?”东兴长的伙计们都乐:“刷的是蓝油漆!外国的油漆。” 天蓝色的板窗可不止是为了好看,每一扇上头都写有广告,字体为工整清秀的黑色楷书。孩子们天天都要经过东兴长上下学,以至于多年以后他们依然清楚记得板窗上的文字:“日用百货一概俱全”、“绫罗锦缎丝绸布匹”、“衣帽鞋袜梳妆用品”、“烟酒糖茶南北点心”、“干鲜海味各种调料”、“居家杂货锹镐农具”,等等。东兴长的大门外树有一根两丈来高的幌杆,白地滚红边的绸缎旗子凌空高悬,上边写道:“喜待南北客,和睦东兴长”。入得店门,迎面是一排整齐的柜台和货架,地面为青砖铺地。店里大体有二十几节柜台,一字排开,很有大买卖的气派。柜台也叫栏柜,多是由上好的椴木或者红松制做的,大漆油面呈栗色,质地厚重手感光润。栏柜的里头没有隔断,放些大件货物,小件的商品陈列于货架子上。各家商号的货架栏柜样式大同小异,尺寸规格相同,柜台高三尺阔二尺,俗称三尺柜台。靠东侧的柜台上头摆放着成卷的布匹绸缎,西头则陈列着糕点果子。 第十七章(4) 老牟、赵前常去东兴长杂货铺,如果连老板不忙,三人坐而论道,慢吞吞地抽烟喝水,说古论今天南海北地闲聊。倘有兴致喝酒,就会喊上荆先生、程先生两个。老虎窝没有宗亲族长,很显然,他们五个是老虎窝的元老,是体面人物,奇*書$网收集整理或者说是小街的主心骨。除了议论国家大事、各地奇闻以外,诸如邻里纠纷、子女不肖、鸡鸣狗盗等诸多杂事,也要由他们评判定夺。小街的炊烟袅袅,小街的故事悠悠。山林轮回有序,冰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年当中六个月不长草,有的是闲工夫。老牟等人心安理得地以老虎窝的当家人自居,慢条斯 理地消磨时光,日复一日看树静人闲,年复一年观云影山移。 邮政代办所单调乏味,做久了人显得木讷机械。荆容翔干了一年多,每天办理邮包、挂号,给镇上的各商号店家送信。乡下的来信统统放到柜台上的木格里,一个村子对应一个格子,事先分好,各村屯的人来镇里都来看有没有信件,有就捎走。随着人口增加,老虎窝的邮件越来越多,代办所除了包裹信件以外,还开设了汇兑。县邮局发下来一个铁柜子,看起来相当的郑重其事。邮政代办的工钱不多,但算得上是一门差事,荆容翔心满意足。每天早早开门,然后更换日戳,换完日戳的日期后,总会很惬意地在胶皮垫子上砸上几下。没有业务的时候,他会一丝不苟地填写路单,准备好接站送站的交接手续。他要周而复始地去接两班火车,早上一趟傍晚一趟。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周天寒彻,荆容翔起大早来接火车。早班车是从海莲开来的,在早晨七点钟到达安城,途径老虎窝时天快亮了。数九隆冬天亮得晚,整个世界凝固在灰色的基调里,一切都淹没在朦胧的暗雾之中。远处的村庄和树林,都化做了疏淡的剪影,就连车站近前的灯柱也看不出一点儿立体感来。钢轨闪烁着寒光,静静地卧在冻土地上,从远处而来又向远处而去。天空中,无数的晶体粉尘飘然而降,在火车灯光的映照下像繁星一样闪亮。那不是雾,不是雪,而是霜,每一个亮点都是一颗微小而精致的冰粒。黎明时分的小站掩映在雪野深处,氤氲着淡蓝而清亮的光芒。慵懒的旅客刚一下车,就会被凛冽刺骨的寒风打一个激灵,睡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旅客还没等走出车站,就无一例外地浑身笼罩了白雾,身上的雾气很快变成了一层绒毛样洁白的霜花,挂满了他们的狗皮帽子、领口、睫毛和鬓发。接完站,荆容翔扛起邮袋就走,一路走得气喘吁吁,口中的哈气缭绕,这样他就不会感觉到冷了。 一阵呛人的蓝烟散去,炉子点燃了,铁皮烟筒烧得呼呼做响,室内的温度缓缓升高,荆容翔的手脚活络起来了。他在铁炉子盖上热点儿苞米面糊糊,趁热吃了,心头荡起融融的暖意。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出门一望全是洁白的雪,村子里、屋顶上、墙上、柴禾垛子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雪,就连树枝幛子的木头杆子上面,也稳稳地堆着馒头似的雪团。隆冬老虎窝的早晨是温馨的,灰白色的、青灰色的炊烟从房脊雪堆里升起来了,无声无息地摇曳。狗的叫声越来越欢快了,人们推开了冒着热气的房门,走出了自家小院。于是街头上雪开始低吟浅唱,在每个人的脚下,发出没有区别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有人悄悄地走进门来,带来一身寒气。荆容翔猛一抬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来人摘掉军帽,笑声把木格窗震得瑟瑟颤动:“不认得了?我是王宝林呀,没长两个鼻子吧?哈哈……”灰呢子军服上的铜纽扣闪亮,使得笑容愈发灿烂夺目。狭小局促的代办所更显军人的高大,王宝林的手掌是那样的宽厚,紧紧地握住荆容翔的手,摇了又摇,晃了又晃。 王宝林从讲武堂毕业后,在陆军独立第二十六旅六百三十五团服役,官至少校副团长。老旅长举荐他,调吉林任教导队队长。上任前,绕道回家探亲。在老虎窝人眼里,他简直是一种偶像,周身洋溢着神奇的光辉。细心的母亲一眼就发现儿子的右腿有些跛,而王少校却憨憨地笑了,说:“不碍事,小伤。”老少乡亲在王家的火炕上围了一大圈儿,王少校很是健谈,三言两语就谈到了最近的中东路事件。见乡亲们不解,他解释说为争夺中东铁路路权,南京政府下令和苏联断交。东北边防部队和苏联开仗,却不想不是人家的对手。老毛子的飞机坦克厉害,北边的这一仗输得惨哪,满洲里和扎兰诺尔失守,韩光第、梁忠甲等部全军覆没,少帅被迫签了协议。乡亲们没见过坦克,都努力去想象铁疙瘩车的样子。赵前喷了口烟,说:“俺就不信,咱中国这么多人,就干不过老毛子?” 第55章 赵前执意要请王家父子吃饭,由老牟荆先生等人作陪。热蓬蓬的烧酒进肚,大家都止不住话茬,说的全是掏心窝子话。少校说他是军人,心里装的只有枪和炮,咱们东北夹在日本和苏联两个帝国主义的重压之下,少帅少勇,南京无谋,危局日甚。赵前说,我可图谋着太平的日子,打起仗来吃亏的还不是咱老百姓?少校连连摇头,日本人做梦都琢磨咱们,中日一战在所难免,想躲也躲不掉,他年血染沙场,也不枉活一场。赵前等人激动,禁不住称赞好样的,说咱中国就缺你这样血性的军人。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而王德发却闷闷不乐。身为父亲,王德发以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儿子,既为儿子骄傲,又深感儿子陌生。作为农民,王德发的眼光有其局限性,但他清楚儿子不只是他的儿子,儿子是少校,是少帅帐下的人,更是国家的人。就在昨天晚上,王宝林一口回绝了提亲的父命,当爹的脸都气白了,盘腿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地抽老旱烟,气鼓鼓的,一连气抽了半宿。王德发就这性子,越是恼火越不想说话。老婆悄悄地劝,说:“孩大不由娘,再说咱宝林是军官呢。” 第十七章(5) 少校隐瞒了两件事,一件是他在绥芬河的激战中受伤,苏军的子弹洞穿了他的右腿,将息了半年有余。他隐瞒的另一件事情是已有了意中人。军人往往喜欢知识女性,王宝林爱上了一位女教师,在牡丹江疗伤时,爱神之箭正中心扉。可是对方的态度冷淡,事情有些不尴不尬,不便细说给父母。少校这边说他想自由恋爱,那边父亲嘴角就耷耸着,一脸阴沉。少校想不到,高高兴兴回来探亲,却和老子闹了个半红脸,便急着要赶回部队。他向母亲解释说接上峰的命令,要即刻动身。儿子要走,当妈的哭出了声,王德发眉头紧皱,训斥:“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好?要走就走!”他强忍着没把“滚”字说出口,儿子毕竟是军官,打骂不得的,要是依着他的性子早一巴掌抽上了。赵前夫妇也过来开导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哩。” 少校去火车站的时候正是黄昏,一行人默不出声地陪着走路,不时惊起路基下边的麻雀,麻雀群呼地飞起又倏地降落,像是遮盖着一种心情。王德发没有为儿子送行,赵金氏几个女人扭着小脚尾随到了车站,一路哭哭啼啼。老远就看见,王宝林的卫兵早就在站台上等候了。火车咣铛咣铛地进了站,又一声长嘶渐渐消失于旷野,习惯于久疏音讯的人们在挥手的瞬间心里一阵紧抽。天太冷了,冻得女人们流不下眼泪。 第十八章(1) 多年以来,赵家大院的后院是一座高大的柴禾垛,另外还有两座小柴禾垛。大柴禾垛具有代表财运的象征意味,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从主柴禾垛抽取柴草,以保证所谓的财运年年不断。赵家的烧柴以柞树枝、榛子棵、苕条和秫秸为主,年复一年地添加新柴禾,新柴压旧柴,大柴禾垛越垒越高。几天前,马二毛派人从南沟运来许多柴禾,打算一解冻就翻修马厩,一捆捆的高粱秫准备用来做房薄帘子。 赵成昌和五弟赵成和兴致勃勃丢瓦片玩,丢瓦片是男孩子常玩的游戏,规则是将碎瓦片扔向预定的土坑,看谁投掷得更准确,这需要一定技巧,碎瓦片是要粗加工的,磨成四周浑圆以不砬手为宜。赵金菊来后院子里晾衣裳,水珠从晾绳上滴嗒而落。看着弟弟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边抖着衣物边说:“你俩轻点儿疯,别碰着衣裳啊,可是刚洗的。” 不经意间,兄弟俩发现地上有一块大厚木板子在悄悄地移动。定睛一看,原来是四只黄皮子1在协力举着木板子走路,一个角上一只。它们身材如猫长短,却远比猫苗条,身后蓬松着毛色微红的大尾巴。此刻它们知道有两个孩子在注视,但毫不畏惧,依旧站立行走,大摇大摆。黄皮子们用脑袋和前肢托举着木板,用挑衅的目光瞥了瞥呆若木鸡的小孩子。兄弟俩认出来了,这木板子是架在粮仓土墙半腰上的隔板。瞬间,赵成和的脑海划过一丝疑问:这几个家伙是怎么把它抬下来的呢?哥俩清清楚楚地看见黄皮子的嘴脸,又圆又亮的眼睛以及湿润的鼻子黑黑的嘴巴,应该说黄皮子的面容是十分清秀俏丽的,它们的神色是满不在乎的。畜生的傲慢激怒了兄弟俩,他们冲了过去同时大吼:“打!”四只黄皮子扔下木板夺路而逃,吱吱叫着一路狂奔鼠窜,顷刻间院子里飞扬起簌簌的灰尘。慌不择路的黄皮子们没有能跑回柴禾垛,而是一溜烟的窜进了粮仓,只见它们扭身钻进了砖炕缝,蓬松的大尾巴很生动地在砖缝外头摆了几下。传闻说黄皮子腰里没骨头有缝儿就能进洞,真名不虚传,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俩跳上炕来,连蹦带跺脚大喊大叫,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兄弟俩抱来柴草烧炕,粮仓里的土炕常年闲置不大好烧,点火以后炕的缝隙里到处冒烟,没熏出黄皮子来反而呛得他们自己咳嗽不已。吵闹声惊动了后院干活的伙计老郭,他笑眯眯向少东家建议:“四先生五先生,烧点儿干辣椒兴许成呢。” 一串红辣椒投入了灶坑,滚滚浓烟裹挟着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两个孩子折腾了很久,丝毫不见黄皮子的影子,就掀开炕席,扒开了炕砖,除了黑黝黝的炕洞而外别无它物。 黄皮子逃走了,可是事情仅仅只是开端。住在前院的赵金氏盘腿坐在炕上缝补衣裳,刚想起身,抿装小脚踩在了笤帚疙瘩上,脚腕子立刻就肿了,疼得她哧牙咧嘴大汗淋漓。赵金菊正在埋头洗衣裳,感到眼前一晃,有道金光倏地掠过,后背上的汗毛唰地竖起。她感到腹部不适,疼痛感越来越明显,这痛感是她前所未有的,步步紧逼,仿佛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专程赶来的疼痛。开始时,只是丝丝缕缕细细痒痒,而后就变得如潮水般漫汹涌而至。赵金菊头上沁出了细汗,挪动脚步找到了母亲,不禁哭出了声。赵金氏咬牙,指着炕头示意女儿去烙烙肚子。赵金菊伏在热炕头上,一点一点地感受温暖,下腹部的涨痛渐有缓解。寒意悄悄消失了,她发现裤裆里已经湿淋淋黏糊糊的了。捂着脚腕子的赵金氏止住了呻吟,她察觉到了四闺女的异常,说:“哎咳,月事来了吧?” 赵家大院闹起黄皮子了。这天又是一通吵闹,男主人怒气冲冲走出门来,只见一顶草帽在院子当中转着圈儿地撒欢。赵前想起来了,这顶草帽本来是挂在仓房墙上的。此刻地上的草帽帽檐一扬,露出了优雅的身姿,腰肢款款,毛色温润,一脸狐媚,如花儿妖艳。仿佛有一团声音自脚底下升腾而起:“瞧我还像个人吧?”赵前轻蔑地“哼”了一声,作答道:“瞧你像个窦鼠子!”话音刚落,团团打转的草帽霎时站住了,一道黄色闪电转瞬即逝。赵东家当院大笑,说:“老虎窝没老虎了,黄皮子倒是成了精!” 赵家与黄皮子结怨,怪事接踵而至。夜里咬死几只小鸡已经不算啥新奇了,赵家大院的各间屋子晚上都不敢熄灯了,即便如此蹊跷事仍然层出不穷。比如说,清晨起来一看:脱在地上的鞋子有一只跑到马路上去了,鸡毛掸子自己飞到房梁柁上头去了,院子里的酱缸被扳倒了,整盆的高粱米饭扣进猪圈里去了,板柜上的坐钟不见了,听得到钟摆嘀嗒却找不到踪影。再比如说,半夜醒来发觉枕头没了,隔几天却出现在马厩里,仓房里的农具被扔进厕所粪坑里头,粮食口袋被嘴对嘴地倒在了一堆,高粱和谷子混合在了一起……总之在人与黄皮子的较量中,赵家大院老少十几口人始终处于下风。黄皮子没完没了地大闹,赵前忍无可忍,弄来了两条狗来看家护院。一开始狗还算尽心尽力,可是狗在追捕时黄皮子就不断地施放臊气。臭乎乎臊烘烘的气味笼罩了赵家大院,奇臭浓烈得令人作呕,也彻底粉碎了狗们的痴心妄想。当臊臭的气息不再四处弥漫之际,就是狗和黄皮子相安无事之时,赵家人悲哀地发现:再持续下去,无论多么忠诚的狗也要和黄皮子同流合污了。在黄皮子们变本加厉的攻势面前,赵家大院乌烟瘴气,烦恼与日俱增,他们的生活无法平静下来。 第十八章(2) 其实,黄皮子的老巢就盘踞在后院的主柴禾垛里。 “你家冲撞了黄大仙了,赶快上供吧,不供不行。”跛脚的顾皮匠专门来劝赵财主,老牟、连老板等人也认为有此必要。赵前顺从了,他之所以顺从是实在忍受不了邻居们的围观,赵家大院鸡犬不宁的形象使得他很没面子。经过了一番仪式,赵家正式恭请黄大仙,就是开始供奉“保家仙”,立牌烧纸焚香叩头。说来也怪,自从供奉了“保家仙”之后,赵家大 院变得风平浪静了,大小黄仙们真的偃旗息鼓了,赵家满门都松了一口气,男主人心头仍在打鼓,谁知道麻烦还有没有结束? 生活仿佛是一对马车轱辘,吱吱扭扭咿咿呀呀地周而复始,平淡中总有些特殊的日子。如今安城县是个大去处,每年农历四月十八都举办庙会。“德寿宫”背倚疙瘩山南坡,是方圆数百里有名的道观,自然要热闹非凡。 绿意点染河山,东辽河变成了乖巧的女孩,羞答答的妩媚多姿。小鸭绒毛般娇嫩的新草覆盖了河堤,柳枝抽芽随风浮动,结满榆钱儿的榆树枝条妖娆微颤。路边是高大挺拔的杨树,老杨树一开始开着紫红的花,花穗儿簌簌落到人的头上,接着嫩芽吐绿,叶子娇嫩而透明,薄薄的叶片像涂上了一层胶似的,有种辛辣又亲切的气味。 第56章 欣喜中,杏花、樱桃花、李子花、沙果花纷纷登场亮相,最后出场的主角大概是梨花了。“德寿宫”的西坡上是一大片梨树,千朵万朵,清香怡人,远看就仿佛洁净舒卷的白云。通往“德寿宫”的路上新铺了一层黄沙,沿河岸延伸,金灿灿的直至山脚下。然后可见层层石阶,石阶两旁栽种着簇簇丁香。平日丁香树丛是缄默的,若不是一年一度开上一回,人们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仅仅在二十几天前,丁香还热烈地开放着,粉粉紫紫,霁雪留香。而此刻的丁香花谢了,果实样的花蒂在枝头的孕育,犹如小媳妇似的安静。 庙会值得期待,正日子还没到,城里城外就四处张贴文告,时间、地点、注意事项写得明明白白。庙会就是盛大出游,不仅县城万人空巷,临近县乡的香客也蜂拥而至。这几年,赵金氏总要拖儿带女地来逛庙会,早晨坐火车来,晚上坐火车走。一则图个开心,二来也让孩子们长长见识。赵前嫌人多吵闹,不大情愿,他若不来,韩氏也就不来。除非必要的场合,赵前的两个女人仍很少结伴同行。庙会持续五天左右,被韩氏缠磨不过,赵前也会来看看,躲在饭店里喝酒,放小女人自己去逛,定准了时辰一道回家。一年一度的庙会差不多是儿童节了,庙会来临前,赵成永赵金菊兴奋得耿耿难眠。他们会醒得很早很早,一步不离地紧紧跟随母亲,生怕被落下。孩子们的兴趣不在于烧香叩头,好吃好玩才是吸引他们的真正所在。 天刚放亮,“德寿宫”早早打开了山门和虎门、龙门两道配门,性急的香客一拥而进。摊床夹道,迤逦数里之远,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摊床上摆满了香纸、金银箔、纸替身。赵金氏呼儿唤女地赶来,总要给孩子买吃的玩的。小孩子吃着油炸糕,嘴巴上油汪汪的,眼睛还不住地透过人缝寻觅。沿途卖玩具的货郎不断地引诱小孩子,手里头摇晃着家什,口里吆喝: 大小姐, 去逛庙, 扭扭搭搭走得俏, 回来买个搬不倒…… 暖暖的太阳将万物辉映得一派金黄,“德寿宫”的红墙碧树相映,色彩极为浓艳,层层灰瓦仿佛朵朵凝固了的浪花。扶着石砌护栏,可凭高俯瞰东辽河,河水的波光粼粼,闪烁着动感而眩目的光泽。“德寿宫”前后共五层大小殿,殿内塑有七十尊各路神仙。钟鼓齐鸣,铜磐响笙管动,诵经阵阵,一时间香烟缭绕。庙会是张扬希望的时候,也是郑重承诺的日子,顶礼膜拜的香客把美好都寄托给了神灵,他们想甩开所有的霉暗,为明天的亮丽而祈祷。香客们揖首叩拜,跪伏于神仙脚下,口中念念有词。许愿之后要有行动,如果算命的说哪个孩子难养活的话,大人就得花钱扎个纸人或者买一个,写上姓名和生辰年月拿到庙会上烧,这叫烧替身;要是谁的气管不好,就带一串咸菜疙瘩来庙里,套在十不全雕塑的脖子,意图将家人的咳嗽病转给十不全,此举叫做“挂侯”;要是女人不生育,就去庙上给子孙娘娘烧香磕头,虔诚无比地抚摸子孙娘娘雕塑身后的娃娃,摩挲泥娃娃的小鸡鸡,道观里常备有面捏的小鸡鸡,挂在子孙娘娘的身上,求子者取下一个回家服用,以望身孕。最简单的是“跳墙”,夫妻携手牵自己的孩子,用力一提让小孩跳过那红线绳拉起的墙,提过老大再拉老二,据说这样可“保”孩子一年平安。久病不愈或者经常闹病的孩儿,就要请道士剃个“圈儿头”,剃完之后,再用笤帚疙瘩打两下,就能把身上的病给打跑了。至于“舍身”也很有趣,请老道士取法名,许愿过次年再来庙上,让病人跨过长条板凳往家跑,跑时不许回头。 且不说大庙里人山人海,山脚下的河岸也是游人如织。河南岸搭起了高大的野戏台子,戏台披红挂绿,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咚咚锵锵响着,招引着人们去对岸看戏。人多拥挤,木桥发出了吱吱骇人的声响,性急的赵三子干脆脱鞋涉水过河,猴子似的爬上大树去看戏。赵金氏过日子,历来节俭,能不花的钱就不花,她可不会买票看戏。赵金氏拽住儿女,远远地站着张望。和煦的春风里,蹦蹦戏2的唱段随着风向而变幻,忽远忽近: 第十八章(3) 大姑娘烟袋乌黑杆, 掐头去尾一道黑。 小媳妇哇去描眉, 一描描出两道黑。 一盆炭火没生着, 买把小扇煽到黑。 牵头老牛不耕地, 备上犁杖试到黑。 摘个香瓜没熟透, 扔到柜里捂到黑。 蒸屉包子没蒸熟, 放到锅里馏到黑。 家里毛驴不拉磨, 弄只鞍子骑到黑。 后园种了二亩麦, 雇个小工拔到黑。 三天的孩子抽疯病, 点上艾绒灸到黑。 做个犁杖不进地, 推上铧子忙到黑 …… 唱词诙谐滑稽,惹得笑声如潮,唱蹦蹦戏的连扭带跳得越发来劲儿。歌声像撩人的毛毛虫蠕动,弄得人心头丝丝痒痒的。赵金菊拽着母亲的衣襟,问:“妈,他们唱的是啥呀?” “蹦蹦戏。”金氏头也不回。 “啥黑不黑的呀?” “埋汰嗑,你别听!”跟着警告道:“女孩子家不兴看蹦蹦戏!” “为啥呀?” 赵金氏觉得四丫头的话太多,训斥她:“唱大戏的,没有几个正经人儿!” 河南岸是大片的开阔地,庙会这几日就成了游乐场。除了唱戏的,还有打把式卖武艺的,拉洋片变戏法的,套圈套鸭子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耍猴溜狗逗熊的把戏就不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套鸭子,把鸭子放进事先挖好的大水坑里,鸭子在水里悠哉游哉。鸭子的主人卖圈儿,叫游人于栏杆外投圈儿去套。圈儿套中鸭脖子上,就会赢一只活鸭子带回家。平常人都说傻鸭子傻鸭子的,可水坑里的鸭子却鬼精鬼精的,圈套飞来时低头缩脖,机灵得叫人大失所望,而鸭子游动得更欢实了,泛着幽幽绿光的脑壳歪斜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你。 野戏台子四周冒出了许多席棚门市,组成了蔚为壮观的临时街市。五光十色,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地摊床子上摆着女人用的物品,绫罗绸缎、白布蓝布花布,镜子、木梳,雪花膏、香草油、香粉、胭脂,红头绳、绢花、绒花、手镯、头簪子。大姑娘小媳妇留意的是穿戴,翻来覆去地比较,反反复复地讲价。还是小孩子的东西好卖,玩的吃的都轻松些。玩的有木制的刀枪剑戟,孙猴子的金箍棒,各种脸谱面具,带小叫叫吹得响的泥娃娃、泥公鸡、泥老虎,还有“扳不倒”、纸风车,最有意思的还是一晃出响的小嗡子,小嗡子是用蜡纸密封的圆纸盒,一端用马尾巴拴着,摇起来嗡嗡嗡像千万只蜜蜂的翅膀在翕动。吃的东西各色各样,锅贴饼、杠子头、豆面卷子、糖米果、卷糕、切糕、凉糕、油炸糕,杂面、凉粉、豆腐脑、面汤子、粘火烧儿、包子、馒头、菜饺子、烧卖、回头。满眼好吃的好玩的,勾引得赵家的孩子不愿回转。小六子干脆躺在地上耍赖,咧开大嘴就哭,最后被母亲拧着耳朵走,泪眼汪汪的一步三回头。 赵成昌是赵家大院最没脾气的孩子,最鲜明之处就是那厚厚的紧抿着的嘴唇了。小小年纪,就混了个挺不雅的绰号:四傻子。二哥成国也去沈阳念书了,三哥成永在县中就读,四傻子更显得孤僻。人要是蔫到了极至,连爹妈也忽略他的存在。赵金氏儿女成群,最偏爱的是大儿子和怀中的老六,按她自己的话讲:“人无偏心,狗不吃屎!”她不喜欢闷葫芦,一见我行我素的老四就生气,骂他“主意正”。 这天荆先生有事,布置完作业匆匆走了。先生刚走,四傻子就拎起书包走出学堂,很有大摇大摆的味道。他溜到了学校的墙根儿下,看都没看就纵身一跃,双手扒住了墙头,脚像长了眼睛似的蹬进了墙缝儿。院墙是石头打座青砖垒砌的,本来上面是没有缝隙的,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裂缝,而且这缝隙越来越大。四傻子如灵猫一样翻过大墙,又如一片树叶无声地飘落。小学堂的外头有一个柴禾垛,这里隐藏着四傻子的秘密,逃学时就把书包塞进这里。暮春的柳津河浑浊不堪,岸上一丛丛的柳树毛子笼着嫩绿,四周飘荡着鲜草被洇湿了的气息。微风不断地摇曳树木,吹皱了的河水在柔光下粼粼发光。通往河边的小道很泥泞,他只好站住不走了,并想起了夏天的事情:折一段柳树枝,剥去树皮就是洁白光滑的鱼竿儿,树枝颤颤悠悠的,他不由得吸吸鼻子,仿佛嗅到布满黏液的树枝透出的淡淡清香。四傻子不像别的男孩子喜欢在水里扑腾,他只喜欢钓鱼,而且成绩不错。钓鱼值得神往,在小鱼竿上拴上蚯蚓或者蚂蚱钓鱼,用泡软了的苞米粒也行,前提是得有鱼钩。一想到了鱼钩,四傻子就有了行动目标。他要去铁匠炉打一个大大的鱼钩,以便能够钓起大鱼。 老虎窝小街西北角烟熏火燎,叮叮当当,有家不大的铁匠炉,人称张铁匠炉。张铁匠吆喝儿子放倒了一匹红马,铁匠的拿手好戏是挂马掌。倒在地上的红马被绳子紧缚着,可是依然扬起头,一双大眼睛很很茫然地看着什么。红马看见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闪进了铁匠炉。红马倒在地上挣扎着,扭曲着脖子,发出了咴咴的警告,可张铁匠父子和红马的主人都没注意到异常。四傻子悄悄溜出铁匠炉,肩上扛了一把大铁钳子,一肩高一肩低地扛着,这是他刚刚偷来的,铁匠炉夹铁块用的大钳子。 第57章 为了避免粘满泥浆,四傻子脱下了鞋子,挂在大铁钳的一端,两只破布鞋就在脸前晃来晃去。逃学鬼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啥了,一抬头,猛然发觉来到了铁路旁。铁路旁伫立着的黑白相间的信号塔引起了他的兴趣,信号塔作用和信号灯一样,火车通行时就落下机械手臂,老百姓很形象地叫它为“洋旗”。四傻子怀抱大铁钳子,对枕木防腐剂刺鼻的气味浑然不觉,饶有兴致地琢磨“洋旗”。暖暖的阳光照耀着远处的车站,锃亮锃亮的铁轨蜿蜒着从远方伸来又蜿蜒着指向远方。九岁的四傻子搞不清楚,铁道从何处来,又将向何处去? 第十八章(4) 下午的老虎窝热闹起来,各家各户开始做饭,瓦脊上升起的炊烟格外温情。四傻子耷拉着脑袋往家走,猛地斜刺里窜出一只大狗来,汪地大叫一声,吓得他头发刷地竖起来。他和狗对峙着,这是谁家的黑狗?四傻子在想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它呢?对面的黑狗虎视眈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还示威状地呲出一口白牙,四傻子吓得简直要晕过去了。火车吭哧吭哧的开过来了,渐行渐近,四傻子发现黑狗的鼻子是湿湿的,而黑狗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离去了。老虎窝的鸡鸣犬吠,一派慌张景象,也许动物都具某种特殊的预感,神情专注地在期 待着什么。来接站的荆容翔惊得目瞪口呆,火车中了魔法般地脱轨了,巨大的铁轮子在枕木上颠簸跳跃,然后车头一扭冲下路基,一节节车厢醉汉似的栽进了菜地,巨大的声响和烟雾腾空而起。 奉海支线被迫停运五十四个小时。万幸的是因车速较慢没有造成人员死亡,但受伤者不计其数,受惊吓者更无遑论。火车颠覆引来男女老少围观,现场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惊诧于火车“掉道”的奇观。奉海铁路公司蒙受了巨大损失,理所当然要追查事故原因。那把已经变形的大钳子被找到了,不明就里的张铁匠被县公安局带到了村公所。张铁匠父子起初承认大钳子是自家的,又辩白与火车掉道无关。刑讯逼供之下,张铁匠皮开肉绽,一打就招,回头就翻供。警察意识到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未必搞清楚原委。有人证实火车肇事的那天,张铁匠父子未离开自家一步。全村十岁以上的男孩子全部被召集起来,小于十岁的四傻子也去了,警察拍了桌子,孩子们都哭了,四傻子哭得更厉害。只要不开口神仙也犯愁,天性孤僻的赵家老四不爱说话,他漏网了。警察太没本事,除了打人再就是吓唬,绝对没有查指纹什么的办案手段。四傻子恍惚记得,他赤脚走在铁道上跳枕木玩,怎么会没人发现他呢? 没人怀疑过四傻子,他毕竟太小了,惟有那条耿耿于怀的黑狗纠缠不休。每天都要跳出来拦住四傻子的去路,黑狗用尽了它的全部表情来表达愤慨,用一双怨恨的眼睛敌视四傻子。四傻子怕得要命,上学放学时要结伴走路。这狗是宋家铺子的,而宋家铺子正好和张铁匠炉相邻。黑狗是知情者,却无处申张。老少爷们不时同情一下被逮走的张铁匠,都叹气:“挺大的人,咋连自个的钳子都看不住呢?” 乡亲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老金太太死了。夏至刚过的一个早上,她喝过半碗米粥后忽然跌到在地,于是就开始了昏迷。养生堂的程瑞鹤来了,打开了梨花木匣子取出脉枕,把脉良久而后摇头,说没啥病就是老的,你们准备后事吧。赵金氏立即陷入了啜泣之中,赵前问还有办法吗?程瑞鹤收拾起诊匣,说:“老太君的脉象像小鸡啄米,又像房檐漏雨。米水不进,大限已到。”隔了好半晌,又感慨道:“无疾而终啊。” 老金太太的寿装和寿材许多年以前就预备好了,寿装是里外三层的蓝花棉袄褂衫还有被褥鞋帽,这些是二十多年以前做的,那时老金刚去世不久,老金太太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而寿材也是十年前定下的。老金太太的棺木是老虎窝乃至安城县最讲究的,木材是上等的黄花松,规格是最高档的“四五六”,所谓“四五六”是指木板的厚度即打底厚四寸,帮厚五寸,上盖也称天六寸。一般人家办丧事的寿材只是“二三四”,好一些的也不过“三四五”,贫困户只能是白松或者杨柳树打的“一二三”薄皮棺材。赵家大院搭起了苇席灵棚,特意从安城请来了画匠,画匠用金银粉在棺椁上彩绘,图案富于浪漫色彩:宫殿楼阁莲叶荷花,再就是“白马朝云”和“犀牛望月”。 在心绪不宁的初夏,老金太太上路了,懒得回头再看一眼人间。迈向天国之路的步伐从容而悠闲,决不拖泥带水,昏迷了一昼夜之后,呼吸渐渐微弱,被抬到地上的临时搭起的木排子上。赵金氏嘤嘤哭着为母亲洗脸洗手脚梳理了头发,然后用剪子剪开了身上的旧衣,王德发和顾皮匠几个男人为老太太穿装老衣服,赵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只有出气而无吸气了。王德发女人提醒说:“是等儿子吧?”赵金氏停止了哽咽,伏在母亲的耳际说:“妈,别惦记俺弟了,他回来就让他给您烧纸。”老金太太的眼皮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人很明显地松弛下来了,她的手指凉沁沁的,脸色一点一点地褪了下来,变浅变得蜡黄。在痛哭声里,赵前感觉心神恍惚,有些站立不住。屋子里有一种怪异的味道游动,这气息弥漫着蒸发着,越来越浓烈地直扑心里,仿佛沿着血管流动笼罩了他的周身。 老人无疾而终,是喜丧或者说是“白喜事”。活了七十七岁的老金太太是老虎窝的第一高寿者,赵家大院的门右侧炫耀般地挂着一串“岁头纸”,这是按照亡者岁数一年一张用麻绳穿成的黄纸钱,厚厚的一大沓,让吊唁者敬慕不已。赵前央人为岳母制作“扎纸活”,女人死了用纸扎黄牛和女童刍物,意思是女人生前糟蹋的净水太多,用喝脏水的黄牛代替以减轻罪过。为了弥补岳父过世时没能雇一班喇叭匠的遗憾,赵前雇了一班鼓乐队吹奏,打头的喇叭匠姓张。平日说起来,“吹大喇叭”简直就是死人的代名词,喇叭匠的地位低下,是不准进院进屋的。吹鼓手在大门外搭上了棚子,放上一张桌子摆一壶茶水吹将起来。除了间歇少憩而外,喇叭匠一直吹打不停,曲调戚凄婉惋,遇到有吊唁者来要鸣致哀意:男吊丧者来就吹圆直筒大铁号,女的来了就吹小喇叭。赵家大办丧事,各事项由老牟主持,马二毛、郭占元里里外外忙碌。赵前不知疲倦地接待各方宾朋,由于睡眠不足导致满眼血丝,他一再关照老婆节哀休息,亲自处理老太太的遗物,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赵家大院人来人往,亲戚朋友出出进进,吊唁者却没有丝毫的悲切,人们一律都挂着微笑赞叹高寿呀高寿。院子里放着流水席面,饭菜的香气充溢诱人,赵家杀了一头猪,高粱米干饭猪肉炖粉条管吃管填。男人们围坐在灵棚外面吧嗒吧嗒地抽烟,碗筷还有祭奠的馒头不断地丢失,女人们大大方方地拿着回家,她们要用办喜丧的馒头喂自家的孩子,沾沾喜气以便长命百岁。比起二十几年前的老金,金老太的身后事隆重非常无所不用其极,赵氏夫妇倾其所能做了重殓厚葬,特意从安城县请来了和尚、尼姑和道士做法事,设坛咏经超度亡灵。天气转暖,但赵家自备冰窖,用大块冰来镇亡者的尸体,就是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也无妨。 第十八章(5) 七天以后,老金太太和老金合葬在了一处。站在高处远眺,浅浅的万绿正在覆盖山川,墓地周围有星星点点的小野花点缀,而那株松树却颜色黯淡,缺少了前些年的神韵。赵金氏不由得想起了弟弟,那个四处飘零的金首志。这天夜里赵金氏忽然惊醒,不顾一切地敲开了丈夫和韩氏的房门,她失魂落魄道:“娘,娘还没有投胎呢!” 望着满头白发的老婆,赵前心中一阵苦涩,披衣起来拉着女人坐在炕沿上,揩去她的泪 花,又不住地抚摸她的后背,问:“你做梦了吧?”这天晚上,赵韩氏第一次看见大娘子如此失态,很同情地跟着叹气。“娘托梦来是好事哩,”赵前好言款语抚慰老婆说:“中元节时,俺去给放灯。” 中元节也叫鬼节,农历七月十五这天,按风俗要给死人烧衣包,并依例进行“孟篮盆会”,老百姓都要向河里放彩船放荷花灯。漂放彩船河灯既是祭祀鬼神、祖先,祈望弥留人间的亡灵乘船去西天投生。每年安城县的“盂篮盆会”规模较大,佛道两教和各界名流参加,笙管箫笛吹奏,教众齐声念诵,场面蔚为壮观。老虎窝自然不比安城县,但各家各户也不约而同地来到西大庙外放河灯。人们的脸色都被火焰染成了桔红色,气氛庄严肃穆,众人缄默。天色渐暗,空气中游动着类乎硝烟的味道,有人在半个西瓜瓤里点燃蜡烛,烟火袅袅,置于路旁。赵家父子来到河边,烧了大堆的纸钱,然后将木板做底儿秫秸扎制的五色纸船放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河灯在柳津河里漂散,木制的、蜡纸叠的更多的是高粱秸扎制的,各式各样。岸边有人声音压得很低的咳嗽声,河面上彩船烛火闪耀,灯火倒映在粼粼水波里,幽幽苍苍又忽忽悠悠。一盏一盏河灯随波逐流,黑黢黢的河面上飘动串串星光,如同朵朵散碎的小花,将没有月色的黑夜摇曳得更加空旷。这是郁闷的夜晚,高低起伏的蛙鸣传来,大雨将至,空气简直要凝结成一块沉重的铅。 1黄皮子:黄鼬,黄鼠狼。 2蹦蹦戏:亦称地蹦蹦,早期的二人转。 第58章 第四部分 第十九章(1) 辛未年注定多灾多难,这年夏天,安城县遭受水灾。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东辽河水势暴涨,无数农田民房被淹,位居上游的柳津河一带也未能幸免。灾情浩大,遍及辽西、辽北。这时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说是日本人打进沈阳城了。人们不知所措,风传日本人就要来了,恐惧如黑云一样迅疾遮盖了小小的老虎窝。赵家大院的主人惦记在沈阳读书的儿子成华、成国,他们焦躁不安。赵前夫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两个儿子已离开了沈阳,随着滚滚的难民潮南逃。秋天静寂无声,疏淡的阳光斜进庭院,犹如根根芒刺深深刺痛了心脏。赵前 忧心忡忡地说:“俺老了,管不了太多了。”他将目光停留在金氏的白发上,用力吸了一口气:“再说,孩子们也大了。” 初秋的傍晚清爽宜人,正值星期六,东北大学学生会放映电影,组织为辽西和武汉地区的水灾募捐。临近半夜,爆炸声震撼了沈阳全城,城北突然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炮弹从房顶上呼啸掠过。学生们开始以为是演习,近几年来日军常在城外实弹演练。大地在颤栗,城北方向火光冲天,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电影是没法看下去了,学生四散而逃,有胆大的爬上了墙头张望,只见团团火焰和烟雾勾勒出树木和楼宇的轮廓,五色斑斓的曳光划过夜幕,交织成的骇人的火网,宛如极光一样照亮了天空。1931年9月18日深夜,沈阳城惊天动地。 “哎呀!咋回事,咋回事呀?”同学还有老师焦急地问,“八成是北大营那边演习吧?” “不像不像,太猛烈了。”黑夜里有爬上树的学生说,“是开仗了吧。” “开仗了?”地上的师生七嘴八舌地仰头问:“谁打谁呀?” “看不出来。”高处的人影大声回答。“你们听,城东边也打起来了。” “呀,是日本人攻城吧?” “是小日本!”惊恐随着夜风四处游荡。 麻雀惊得在空中乱窜,加剧了不祥之感,叹息传染似在校园里迅速传播,恐慌的气息将所有人包裹得透不过气来。东北大学彻夜不眠,义愤填膺的师生汇集在理工大楼开会,理工学院的学生轮流上台演讲,说日本人欺负上门来了,投笔从戎,誓死报国,用铁和血保卫中华民族。台上台下呼声一片,高喊“小日本滚回去!” 对于沈阳城普通百姓来说,“九·一八”的夜晚是猝不及防的,在震撼天地的隆隆炮声中,他们惊恐万状,唯一能做的只有躲在炕沿下靠在墙角浑身发抖,他们想不到这黑暗只是巨大灾难的开端。黑夜中的一切都在按关东军的计划进行,河本末守中尉率兵炸坏了柳条沟段的铁路,日军栽赃指责中国军队破坏南满铁路,悍然以第二大队、第五大队夹攻北大营,二十九联队并第二师团主力进攻沈阳,沈阳和整个东北的形势顷刻之间势若危卵。沈阳城的老百姓更不会知道,此时此刻的张学良远在北平,正偕夫人于凤至及赵四小姐看梅兰芳的京剧《宇宙锋》。开明剧院里丝管悠扬,掌声阵阵,身在关外的少帅对危局心知肚明,早在几天前就专门电令驻守北大营第七旅旅长王以哲:“中日关系现甚严重,我与日军相处须格外谨慎,俱应忍耐,不准冲突,以免事端……”接到报告的张学良匆匆赶到协和医院,紧急召集在平东北军高级将领会议,南京政府方面的训诫是“即使勒令缴械,占入营房,均可听其自便。”在历史的紧急关头,张学良无可挽回地做出错误的决断,他再次严令部属“听命中央,绝对抱不抵抗之主义,以免波及全国。” 天刚放亮,日本军队不费吹灰之力攻进城内。装甲车队横冲直撞,赫然进入小西门、小东门,大队的日军士兵蜂拥入城。叽里哇啦的日本兵控制了城墙和门楼,把守四面城关,居高临下的日军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街道马路,肆意向四下里射击,偶有露头的行人百姓即被枪杀。阵阵的枪声里,所有警察分所和驻军机构遭到疯狂扫射,qisuu奇书不战自降的军警被纷纷缴械,没头苍蝇乱跑乱撞的就成了枪下鬼,身穿军警服装者无一幸免。在大北门等地段,日军由汉奸领着挨家挨户的巡查,搜出军衣军帽,当场就捅死了全家。日军打开监狱放走全部犯人,电话电报等通信全部中断。汇丰银行、美孚石油的外资机构被迫停业,楼顶上平日志得意满的米字旗、星条旗低垂下来,已经无力飘扬。日军的军车上有人用大喇叭喊话,说是北大营东大营已被占领,所有军警一律放下武器,违者格杀勿论。日军占领的机关要地后张贴标语告示,标语是白纸黑字血淋淋状“犯者死刑”字样,告示则宣称中国军队悍然袭击日本守备队,关东军在“保护民生”。头戴钢盔的步兵凶神恶煞般如入无人之境,牵着大狼狗出现在各主要地段,街头充斥着刺鼻难闻的柴油气味,恐怖的膏药旗、机枪、刺刀耀武扬威。沈阳城已成人间地狱。 东北大学的同学组织了护校队,维持学校的秩序和安全。校园里笼罩着忐忑不安的气氛,赵成国和有几个胆大的学生翻墙溜出学校,街上行人寥寥,举目所见全是列队行进的日本大兵和摇头晃脑的日本浪人。进了大西门,映入眼帘的是横陈街头的尸体,国货商店被砸得一派狼藉。青年会大楼已经被日军占领,黄蜂一样的日本兵正在布放军用电话线。其他人带回来的消息更加沮丧,东北边防司令部、省市政府、银行、飞机场都被小鬼子占领了。下午南满中学堂的日本校长前呼后拥地来东大校舍,他假惺惺地安抚学生不必害怕,日本校长摇晃着锃亮的中分头,满脸堆笑地嘘寒问暖,可是母猪眼里却露出了得意之色。人群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中国万年,小鬼子完完!!”刹那间人心如雪墙般轰然坍塌,学生们群情激愤悲愤难名,日本校长和随同差点遭到痛殴,师长们的劝阻和呼啸的子弹制止了他们。赵成国和一大帮同学跑到北陵三台子小学,他们睡在冰凉课桌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翌日清晨,又冷又饿的学生们陆续回到校园。有消息说日本人就要接管东北大学了,学生们惊醒了,戚戚惶惶打点起行李做逃离之举。在奉天二中,成华找到了惊慌失措的二弟。成国问:“咱咋办?哥。” 第十九章(2) 人流好像集会散场似的汹涌澎湃,不断有人冲开了他们,以至于哥俩不得不大声地呼唤:“咱也走!” “去哪?回家?” 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混乱,学生们都要做出是走还是留的抉择。赵成华的决定出乎弟弟的 预料,他要去北平。仅仅怔住了一瞬间,赵成国明白了大哥的意图,随即赞成:“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国将不国了,民众必为倭寇铁蹄下之草芥,国已破那还有家!” “哥,我跟你走!”赵氏兄弟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秋日憔悴的光芒映照他们坚毅的面孔,年轻的眸子久久对视着,彼此听到了对方咚咚有力的心跳。赵成华习惯性地抚了抚头发,秋风拂过耳畔,呼啦啦掀动长衫如旗帜之一角。 从沈阳逃回的学生带来了确切的消息,安城县炸了锅,远在一隅的老虎窝也六神无主。就在赵家兄弟坐着拥挤不堪的火车到了锦州的时候,赵前夫妇正在昏黄的电灯下一字一句地读儿子的来信。信辗转而来,似乎还带着体温。无论写信人还是收信人都终身难忘,字迹潦草寥寥数语,看上去一派仓促,儿子们表达了歉意,说他们南下去北平或者天津,请保重勿牵挂云云。赵前赞叹良久:“这才是俺的儿子!没有国哪有家!”赵金氏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摩来信,心始终悬在了半空。她感觉成华成国如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在视野之外,从此将音讯杳无,天各一方。赵金氏的内心撕心裂肺的疼啊,泪水打湿了寂寥的夜晚。在风云突变的时代面前,个人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即便是在老虎窝,也没几人理会赵家兄弟的行踪,他们仅仅是激荡的长河中小小的水滴。 赵金氏提醒丈夫说:“去安城县找三子回家吧。” 安城县的驻军开走了,县长逃得不知去向。标语口号贴满了大街小巷,县中的学生哄砸焚烧了县长的家。学生们激愤难平,转而冲击教育局商会警察局。警察局局长戴潘破口大骂:“都啥时候了,有没有县长当个鸡巴?!”众人推举戴局长代理县长,以便维持危局。戴潘并不推辞:“我他妈的是个粗人,咱死也不逃跑。” 警察局成了安城县的权力中心,戴潘请来有头有脸的人士商议对策。黄褐色的阳光投射进屋内,覆盖住方桌子的一角,看得见光柱里飘浮翻滚的灰尘颗粒。会议室里的气氛静穆,人们只是不停地吸烟,浓烈的烟叶味弥漫着。会议室本来就有霉味,就使得人们不得不推开窗户。这样,绿头苍蝇就从洞开着的窗口飞了进来,肆无忌惮地扇动蝇翅,发出忽高忽低抖颤的嗡嗡声。苍蝇们围着棚顶上的灯泡打转转,它们能够在很光滑的电灯泡上走动,时不时停下来用后脚挠了挠翘起的翅膀。室内的温度高于外头,飞进来的苍蝇越来越多,天棚上黑鸦鸦的一片,搅扰着会场的宁静。戴潘是会议的召集人,他首先开腔,提议成立安城县民众保卫团,学生代表十分赞成,各界士绅随声附和。会议开得没精打采,戴潘有些失望,仔细想一想也是:在座的多是财主商家,他们有房子有地有买卖,钱财压住身,搬不走拿不动,因此显得不大热心。 第59章 拉扯起队伍,当然要摊派枪炮钱粮,座间有人交头接耳,尽管是窃窃私语,但在戴潘听来如苍蝇起落一样嗡嗡振动。有人说:“别闹腾了,”“可不是,咱们草民有啥法子啊。”…… “妈的!”戴潘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茶壶茶碗跳将起来,全场唰地静了下来。“不加入队伍的,咱不强求,”戴潘边说边摆弄手枪,手上闪动着幽幽的蓝光:“但是钱必须拿,大户还得捐枪炮!”哗啦一下扳机拉开了,威吓说:“要是有人想他妈的扯别的,我就毙了他!” 安城县民众抗日保卫团宣告成立,戴潘担任团长,这是一支由警察、未及走掉的士兵还有矿工、学生组成的武装力量,二百来号人马,却只有三十来条快枪,许多人的家什就是看家护院的土炮鸟枪、大片刀。戴团长派人筹备军需,于店铺药房征用衣被药品。他一声令下,矿井歇工了,学校停课了,火车站关门了。这命令纯属多余,铁路早就停运了。接连的十来天竟然平安无事,日本人似乎还远在天边,探子来报说鬼子在海莲四平街呢。保卫团驻扎在县高小院内,有吃有喝的,乐得逍遥自在。戴团长的队伍看上去还算雄壮,弟兄们每日练习瞄准射击格斗,惹来许多孩子尾随围观。戴潘有些莫名其妙,一站到操场去就不停地打喷嚏。不过,望着手下的武装力量便有几分自得,他很满意自己成为安城县最高首脑,居高临下的俯视感真是太棒了。 日本人终于出现了,是三十几人的一队骑兵,径直奔北郊的煤矿而去。矿井已经停止了生产,所以空空荡荡杳无人迹。日本人来接收煤矿,他们没有料到遭遇了空城计。正迟疑间,东山、北山上枪声大作。保卫团早就掌握了鬼子的行踪,埋伏在山上打枪、燃放鞭炮,乒乒乓乓的声响不只是虚张声势,真有子弹呼啸而来,地上扑簌簌扬起黑黑的煤屑。日本人咣咣咣地还击了一通,随即交叉掩护着撤退了,片刻工夫就消失在滚滚烟尘里。保卫团初战告捷,大家伙兴奋极了,敲锣打鼓地返回县城,兴高采烈地向夹道欢迎的市民挥手。而戴团长心里清楚,日本人再来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心中忐然,便抛下一班喝酒庆贺的兄弟,带着几个人去找刚八门。刚八门见面就吹捧,笑容从肉里浮出了脸皮,说:“戴团长乃民众脊梁,民族气节凛然,佩服佩服。”戴潘说:“别兜圈子啦,算算我的前程咋样?” 第十九章(3) 刚八门噼啪啪地打了一阵铜算盘,抬头说:“你有十年的风光!可惜……” “呼隆——轰”的一声巨大声响陡然响起,所有人都吓得跳起来,一刹那间戴潘打了个哆嗦,他头皮发炸,后背的汗毛刷地竖起来。刚八门的徒弟跑进屋说院子里的灯笼杆倒了,砸倒了围栏。 好半天戴潘才想起问:“你才刚说我啥?” “不说了不说了。” “请先生指明,我听不懂。”戴潘说。 “天机不可泄也。”刚八门很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 “那,下一拨日本人啥时辰来?” 刚八门冥思遐想了,不知道什么触动了心怀,眼角沁出了泪花。戴潘相对而座,哑然半晌起身告退。当他撩起门帘一脚跨出门槛时,很清楚地听到身后的长叹:“唉!最迟后天子时。” 从海莲开来的日军是整建制的一个大队,经由大肚子川直奔安城县。而保卫团于前一天赶到老虎窝,两百来号的人马并没有驻扎在小街,而是悄悄躲进了北沟。戴团长下令封锁了所有出入北沟的道路,以防走漏风声。偃旗息鼓的措施收到了奇兵的效果,枪声打破了旷野的宁静,借着漆黑的夜幕,保卫团伏击了日军。这场发生在老虎窝和兴东岭之间的战斗,前后历时不过半个小时,场面并不激烈,以至于在后来的史料没有详细记载,只是说保卫团半夜伏击河本大佐部。日军确实训练有素,迅速成展开队型,以凶猛的火力还击。保卫团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短短几分钟,火力就被鬼子给压制了,他们全都缩脖身子下沉,哗哗哗的弹雨蝗虫一般掠过头顶。顷刻之间,保卫团就溃散了,戴团长边跑边想:完了完了,我得死了。 日军并没有追击,击溃了伏兵后继续前进。但他们更加小心谨慎,士兵之间间距很大,猫着腰成一路纵队前进,队伍里没有声响没有光亮,如一条黑蛇迤逦游动。转过了河口处的山脚,前面的视线变得豁然开朗,公路的左侧是铁路线,右侧是平缓的河套,眺望前方隐约可见安城县上空微红色的灯火。河本大佐长舒了一口气,正要命令队伍全速前进,这时前方又响起了枪声。河本稍微一怔,立刻就辨认出枪声是从先头部队发出的,歪把子机枪和三八步枪劈头盖脸地扫射起来,这边叮叮咣咣打得热闹,对面却没有还击,河本感到了疑惑,下令停止射击。枪声一停,前面的水沟里爹呀妈呀地传来哭喊声。费了好大劲儿,河本才搞清楚对面是专程来欢迎日军的。日本兵推搡过来一个打头的,河本用手电在来人的脸上晃了又晃问:“你的什么人的干活?” “来接长官的。” “啪”地一记耳光打将过去,“叫皇军!妈的。”打人的是日军随行的翻译。那人越急越说不清楚,呜呜咽咽的说了好半天,好歹说明了这一伙人共是七个,领头的是商务会会长,说要效犬马之劳带皇军进城。 日军抵达安城县城外已是后半夜。云朵缝隙露出了幽深碧蓝的天幕,一弯残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而移散着的乌云像湖中游动的怪兽,稀疏清冷如无奈的眼睛。河本大佐拄着军刀站在东辽河南岸,沉稳地望着河对岸的城池,时明时暗的月色映照着懵懵中的安城县城,黯淡的灯火宛如婴儿一般沉睡。河本并不轻信用脑袋担保的承诺,再三询问带路人,才决定渡河。日本士兵踏着松软的河滩趟过了没膝的河水,河本的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 天近拂晓,安城县的枪声彻底粉碎了所有人的梦,就连嘴里含着母亲乳头的婴儿也不例外。人们全都醒来了,像无助的羔羊一样向房屋深处蜷缩,没有人说话没人点灯,连病人也停止了咳嗽呻吟,昏迷不醒的垂危老人也恢复了神智,人们来不及藏匿财物粮食,只能聆听满街巷涌动的脚步声呼喊声。城墙四门、大小十字街、各个路口都设了岗,县政府和警察局里有人在抵抗,呼啸而尖利的子弹打烂了门窗,墙壁俨如马蜂窝一样,县政府里有人在最后一刻企图纵火,但是手榴弹粉碎了最后的挣扎,尸体血肉模糊无从辨认,免去了被悬头示众的结局。炸死在县政府的英雄没人知道是谁,但是肯定不是县长仲慨然。警察局的守卫者被活捉了,日本兵毫不留情地倒拖着他来到十字街,这个人的腿已经折断了,鬼子兵简直懒得使用刺刀子弹,两只狼狗顷刻之间就将他撕碎了,惨叫声回荡在安城县无限秋意的黎明。商务会长等人吓得面如土色,呆立一旁瑟瑟发抖,有人当场吓得尿湿了裤子。 在老百姓眼里,头带钢盔的日本兵仿佛从天而降,皮鞋喀嚓喀嚓直响,膏药旗触目惊心。日军在县高小院子里扎下了营盘,而这里两天以前还是安城保卫团热火朝天的营房。趴在自家门缝儿向外张望的人们,为物是人非而暗自唏嘘,他们想不到堂堂的戴团长正藏在茅草堆里惊魂不定。头戴钢盔脚蹬大皮鞋的日本兵持枪站立在县高小的大门旁,步枪刺刀发出阴森森的光芒,学校房顶上架起了机枪。占领军是谨慎的,派人把守县高小后院的水井,害怕有人投毒,其实对于老百姓来讲,别说去投毒就是让他们走出自家院门都没有胆量。日军牵着狼狗巡逻,这使得县城本该此起彼伏的狗吠全都噤声息气。往日固定的晨曲出现了休止符,没有人敢担起扁担或者推起水车上街,这个早晨如墓地一样死寂。 第十九章(4) 日军对满城空寂的样子很不满意,命令商务会挨家挨户去通知。与其说是通知莫不说是踢打门板,满城响彻咚咚的砸门声,有人破锣破磬地嘶喊:“大日本皇军通知了,各家各户各商号听真——开门营业喽!”“不开门营业者——必有重罚啊!”街头出现了荒诞滑稽的场景,各商号店铺开门营业,各色各样的招牌幌子迎风招展,可就是行人稀少。往昔日热闹的集市空空荡荡,就连日夜笙歌的三趟房也门庭冷落,西康里的戏园子说书馆澡堂子冷冷清清。路人差不多由三种人组成:皮鞋哐哐直响的占领军、走家串户的商务会人员,再就是不 得已挑水推水的老百姓。次日中午,两顶草绿色的大帐篷出现了,崭新的帐篷和刺眼的太阳旗映衬着煤尘厚重的地面。帐篷下面摆了几张桌子,此时的日本人没有持枪荷弹,也不见了凶恶的狼狗,日本人的袖子上套着胳膊箍儿。晃来晃去的胳膊箍是白地红十字,有的日本人脖子上还挂着希奇古怪的软管子。商务会的人忙得满头大汗,领着鬼子去各家中药铺揪来了坐堂医生,戴绍庄也在内。安城县屁大个地方,老百姓很快就知道了日本人给人免费看病,有病的发药片,没病的好言安慰。就诊者稀稀落落,医生比看病的人多。 没心没肺的天空袒露湛蓝,疙瘩山上的榆枫斑斓,辉映着山下灰头土脸的民宅,萧瑟秋风袭来,摇动街边店铺的幌子。石破天惊般的声音冲破了寂静,站前广场爆发了震天动地的怒吼:“不当亡国奴!”“小鬼子滚回去!” 百十来个青年学生正在游行示威。 第60章 日军赶来了,对峙了片刻,无情的枪声便压倒了呐喊,激愤被子弹击得粉碎。枪声骤然炸响,其狰狞可怖超乎想象。学生们反而怔住了,说不清他们的表情究竟是震惊还是木讷,随后的反应各异,有的掉头就跑,有的仍不知所措,还有的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子弹擦着路面迸发出急促的火花,树叶纷纷坠落;跳弹尖啸着扑向人群,扑上前的学生栽倒了。比枪声还凄厉的惨叫滑过凝滞的天空,瘦弱的身躯扑倒在地,赤子之血染红了大地母亲的胸膛。站前广场尸体横陈,再无一人,只有紫黑的血迹溅在树木和电线杆上,一摊一摊地淤积在马路上,空气中弥漫着雾一样的血腥味道。县城的人们都忘记了哭泣,躲在家里发抖,手捂着心口说:“太年轻了,可都是孩子啊。” 死难者都是赵成永的同学,县中的学生。如果不是父亲先一步赶到城里,赵成永也许成了枪下鬼。父子俩做了短暂的交锋,父亲讥讽道:“切,敢情你是国家栋梁?” 儿子振臂高呼:“打倒小日本!” 父亲扯住儿子的衣服,说:“咱有家有业,有房子有地,折腾不起。” 儿子想挣脱,说:“誓死不做亡国奴!” 父亲又说:“这江山谁来坐都无所谓。” 儿子跳着说:“社稷不保,匹夫有责!” 父亲大怒,抽了儿子一记耳光,说:“好,先打死你这个匹夫!” 赵成永被父亲拽走了,或者说被一步一步地打回老虎窝了。赵成永百般无奈,又不得不对老子俯首贴耳。对于他而言,国家的概念毕竟抽象,父亲才是真实具体的,也就是说爹比国家重要。他灰溜溜的不敢回头,愧对同学投来的鄙夷的目光。赵成永回了老虎窝,躲在家里核对帐目,这是父亲特意交办的。赵前辞退了姓田的帐房先生,说以后就由三子记帐吧。赵成永心灰意冷,希望去做一个茧蛹,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赵成永现在住在西屋,原来是老金太太的房间,和他同一铺炕睡觉是的成昌、成和兄弟。父亲和二妈韩氏在对面的房间住,而四妹金菊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随着天气转冷,屋子里凉冰冰的。赵成永陷入了无休止的自责之中,僵冻得快要窒息了。白天,伏在八仙桌旁看那些无聊的帐目,巨大的家产丝毫没有打动他。夜晚根本无法入眠,整夜整夜地聆听窗外的风声雨声或者火车声,从冰冷的肌骨里感受那些声音。小四、小五的睡相越来越难忍受了,要么老是翻身,要么老说梦话,可他不忍碰醒弟弟。夜复一夜,赵成永听梦呓里面咬牙切齿,听房梁上的老鼠四下走动。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些欲哭无泪的面孔,他感觉那些灵魂在头上不停地盘旋,而且以一种质问的目光久久地逼视着他。父亲心明眼亮,向儿子灌输说:“别胡思乱想,管他谁当权呢,咱过咱的日子!” 令赵成永无法想象的是,在一个结冰的早晨,衣衫褴褛的戴潘蹀进了日军驻地。日本人不计前嫌,让戴潘感激涕零,河本大佐甚至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给予他的待遇是加官进爵。戴潘也曾烦恼过、惶惑过,而现在释然了,投敌变节的也不止他一个,连张海鹏、吉兴、于芷山等达官显贵都投靠关东军了。变节没什么不好,有吃有穿又安全,最重要的是能活命,再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老婆孩子比国家民族重要百倍。国家和民族都是虚的,只有他自己才是真的。戴潘心想:也许有人背后骂我是汉奸,骂就骂吧,我不在乎!这国家没我什么事儿,我原来连个七品芝麻官都够不上,小小的顺民而已。国家的事其实与我并不相干,为什么还要自作多情呢?还是老老实实做顺民吧,谁当主子我都是顺民。 戴潘的投靠极具连锁反应,原有的警察全部倒向了占领者一边。戴潘和兄弟们推心置腹,满嘴新词:“跟着日本人干错不了,日满一家亲嘛。” 第十九章(5) 日本人很有韬略,不乏招降纳叛的手段。日本人给大家吃了安心丸,只要现在不乱说乱动,一概既往不咎,原有的官员、警察继续留用,起码是官复原职。在日本人眼里,局势迅速稳定下来了,日本国旗高扬在县政府上空。临近乡镇得到了控制,煤矿被轻而易举地接收了。矿工们事先商量好了以罢工来抵制日寇,在知情知底的矿警备队的刺刀之下,抵抗变得不堪一击。虽然每个征服者,都将快感和优越感集于一身,但日本人还算是忍耐克制的,很少和老百姓直接接触,“军纪”比原来的东北边防军还要好。随着严冬的到来,越来越多的日本人进驻了煤矿,很快地连发电厂、车站、电报局、银行乃至学校都有日本人的身影,小城的经济命脉彻底易手了。设在安城的官银分号被接管,亚细亚煤油公司等英资美资公司受到了限制,苏联人开的秋林商店则关门大吉。有戴潘之流的协助,日本人无孔不入,挨家挨户统计粮栈、油榨作坊、烧锅铺子,粮食油料统统纳入视线。各矿井重新掘进,奉海支线铁路车声隆隆,热电厂恢复发电,银行钱庄重新营业,大街小巷依旧人来人往,做买卖的摆摊的杂耍的一派喧嚣。老百姓开始安稳起来,生活的确还在按照固有的节奏和轨迹前进,除了刺眼的膏药旗和无处不在东洋话而外,所有的一切仿佛真的都不曾改变。隆冬里,发电厂的大烟筒释放出水蒸汽,腾空而起的水蒸汽迅速凝结成纷纷扬扬的雪花。人工制造的雪花染白了电厂附近,连路边的柳树也不失时机地结满了晶莹剔透的雾凇。 看样子,占领军有理由松一口气儿了。 第二十章(1) 9月20号这天是农历八月初九,夜晚的天空一钩弯月,星斗稀疏,清凉的月光遮盖了浩瀚的银河。松花江北岸吉林龙潭山的营区淹没在黑夜之中,营区周围的高粱地黑黢黢一片,伴着时隐时现的涛声和吟唱不已的蛐蛐声,教导队官兵进入了梦乡。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王宝林一个激灵从炕上滚落,话筒里嗡嗡的杂音很嘈杂,但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命令。王宝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着电话机大喊:“什么?喂喂,你说什么?” 上峰的指令确凿无疑,王宝林叹了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刚好指在十点一刻上,他喊来副官和卫兵:“紧急集合!” 急促的集合号响起,营区里一派嘈杂,学员们纷纷跃起边着装边往外跑。转眼间,各个小队喊着口令完成列队报数,军官们赶来把目光投向了大队长。王宝林命令道:“快去库房领武器,准备撤退。”在下属转身之际,他跟着补充一句:“不打背包了!” 在杂杳纷纭的呵斥叫骂声里,有人跑来请示:“锅带不带了?” “废话!不带,”王宝林训斥:“重武器不拿了,动作要快!” 夜幕里传来“咕咚咕咚”的闷响,七手八脚的士兵拆卸平射炮等重武器,将带不走的东西统统抛到了井中。慌里慌张的部队刚开出了营区不久,身后船营方向就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副官悄声问:“长官,那边开打了,那咱们?” 王宝林没吭声,反而加快了脚步。队伍离吉林越来越远了,教导队的学员们满腹疑窦,边行军边心里头嘀咕:“这是去哪儿呀?” 九月的夜空深邃,仿佛只让人倾听和呼吸。一弯新月斜挂天际,给清凉的旷野以及远山镀上了一层温润的银白。接近成熟的高粱和大豆,在子夜的风中摇曳,透出隐隐的馥郁。四百来人的队伍拖出老远,在月光下迤逦成灰色的小溪,无声无息地流淌。不时有士兵掉队,军官要向磨蹭的士兵的屁股上踹上一脚,惊飞了树林里的鸟儿,扑啦啦地发出惊叫,愈发增添了山野的宁静。拂晓时,一身露水草屑的王宝林和他的教导队来到了吉林北的乌拉街,部队在此小街外面的破庙宿营。 整整一天,队伍源源不断地开进乌拉街,寂寥的古镇热闹起来,犹如数百年前那样刀枪蔽日。士兵们议论纷纷,谣言四起。王宝林坐不住了,便吆喝起卫兵去小街转了转。乌拉街是座古城,有许多破烂的老房子和苍老的榆树。心事重重的王宝林攀上荒草没膝的残墙,林木苍郁的远山默然不语,眼前流动的松花江缓缓无声,他踯躅于土台之上,气塞胸臆郁闷之极。卫兵跟在他身后十来步的地方跟随,看见长官长吁短叹的样子,卫兵不知道说什么好。残阳西坠,天地间一片殷红,初秋的风穿过山谷,飒飒袭来掀动了衣襟。黄昏笼罩了旷野,王宝林回望孤零零的魁府、后府等建筑,心中汹涌无尽的思潮。 黄昏时上边召集各部队长官开会,王宝林返回破庙时天黑了。叽叽喳喳的兵们,看着神色严峻的官长就感觉到苗头不对,教导队营地唰地变得缄默无声。王大队长有气无力的下令全体集合,命令全体架枪解除子弹袋,准备装车拉走。惶惑不安的学员再次列队之后,王队长开始了艰难的训话,面对这些从各部队选拔受训的士兵们,他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还是讲了,说:省政府主席张作相回锦州为父治丧,熙恰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主政。按熙恰长官的命令,驻守长春、吉林的所有部队无条件撤离。上峰要求“听命中央,力避冲突”,集中交出武器,以便与日军交涉。王总算讲清楚了,队列里有人失声痛哭,委屈了一天一夜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了。在一片泪雨中,王队长终于讲完了,虚脱般说了最后一句:“原地待命吧。兄弟们,我,我无能为力了。”未等他转身离去,一直僵立着的队列炸了营,顷刻乱哄哄成一团,数百人大骂:混蛋呀混蛋,当官的那是中国人哪,全是他妈的大姑娘养的,一只破枪还缴了械,赤手空拳地咋去打鬼子? 第61章 操他个妈的,日本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吉林省城,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 士兵久久不愿散去,晚饭也没人去吃,都坐在大庙外头等候,得到的全是友邻部队缴械的消息。王宝林闷声不语低头抽烟,任军官们的目光围拢。教导队归七十二团节制,赵团长限令务于明日上缴武器,违者军法从事。夜沉沉,破庙的大殿里十几个烟头一闪一闪地,王宝林说:“谁想不干?”等了好半天,没有回音,说:“那好,我们不散,大家在一起!”空旷而幽暗的庙宇里面,十几个汉子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夜半更深,庙上的破门窗框被拆下来了,篝火正红。王宝林轻了轻嗓子说:“兄弟们,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实乃罪人,我等兄弟要拯万民于水火之中。如果大家跟我干的话!就去拿丢掉的武器。好身赴战场和小鬼子拼个死活!”他的声音并不很高,却如重鼓敲打四百个汉子的心头。悄无声息的月亮爬上了天空,火把忽闪着燃烧,映照着一张张仇恨的脸和一双双烧得通红的眼睛,目光里交织着激动兴奋还有疑虑和恐惧。王宝林接着说:“各位兄弟,不想干的就走,现在就走!咱们驴拉磨牛耕地——各走各的道!” “有没有要走的?”他问。 黑暗中有格格格的声音传来,不知道是切牙还是打颤。蚊虫不停地在头上耳畔回旋,开始有人影挪动,迟疑着离开,但黑黝黝的队列还在。留在教导队共三百二十人,他们重新武装起来,悄悄脱离了大部队,连夜离开乌拉小镇。 第二十章(2) 大雾弥漫,若有若无的微风穿过树林草丛,士兵们被沁凉包围了,寒意浸过衣服渗入皮肤,冷飕飕直往骨髓里钻。如果不是浓重的露水打湿了绑腿,王宝林真的会以为他的队伍在雾里飞翔,眼前和身后都是影影绰绰的兄弟们,步枪上结满了水气的兄弟们。部队穿过布满荆棘的丛林,不断有衣衫挂破的撕裂声传来,随处可见的刺玫果山里红精灵般地挑逗人。松树林榛子丛下是大片大片的蘑菇,蘑菇是群生的,发现一堆就会找到一大片,人称蘑菇圈。王宝林从没见过如此茂盛鲜丽的林莽草丛,隐约的山路盘旋回转,野花野果令人沉醉痴迷。 跋涉在茂密的丛林中,看不见谷底的小溪,淙淙的流水声却清清楚楚声声入耳。 天已大亮,部队又累又饿,行军速度减慢,有士兵忍不住随手摘野果蘑菇吃起来。朝阳犹如浑圆的鸡蛋黄悬浮于天际,不知名字的鸟儿在密林里吟唱啼鸣。王宝林无比焦急,不住去看怀表,他也在怀疑能否找到大部队了,原计划是要投奔驻扎在小白山的二十六旅七十七团。阳光终于洞穿了浓雾,灿烂得让人神摇意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人又拉又吐,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仿佛象瘟疫传染一样。王宝林被迫下令宿营,他惊讶地发现有三分之一的人吃了有毒的蘑菇,腹泻让王宝林他们束手无策……为了减少路程,王大队长不得不下令掉头沿铁路北进。队伍不断减员,更不幸的是在溪河到白旗镇之间遭遇上了日军。双方猝不及防地投入了战斗,教导队遭到了重创。比较起来,日军的火力和作战素质远在教导队之上,鬼子迅速地抢占了对面的山头,机枪步枪的子弹铺天盖地,同时还有小钢炮的炮弹在队伍中爆炸。枪弹声在山谷间回荡,树皮草屑纷飞,硝烟融入了阵阵松涛,王宝林的抗日武装只坚持了十几分钟就垮了。秋风毫不留情地摧残每一片树叶,教导队的官兵接二连三地栽倒了,还击的火力越来越零散无力,王宝林躲在大树后大叫:“散开,散开!往山里撤!” 中秋节这天,王宝林身边只有九名弟兄了,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榆树县城,引来了不计其数惊愕的目光。他们一身疲惫,随便找了间小客店住下。榆树是长春北面的重镇,再向北就是哈尔滨,此时日本人还未来得及打过来。县长姓冯,出面接待了他们。王宝林通过电话联系,得知了七十七团驻在牡丹江铁岭河。临行前,冯县长劝王宝林:“兄弟,你们要走我不拦,枪就别带了,这样你们就能坐火车走了。”看上去冯县长是好意,想得也十分周到:“路途遥远,携枪多有不便,况且地方上也需要武器,将来你们要是回来还可以取。”隔着茶桌,王宝林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中年人,文质彬彬衣衫整洁,暗想兵慌马乱之中这个县长居然还能坐镇一方,不由得肃然起敬。思谋一下便同意了,一挺机枪六条步枪总共卖了八百元。 时令已是腊月,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横扫松嫩平原,松花江进入了冬眠,变成一条白色玉龙静卧于雪野上。大雪接踵而至,在清晨,人们会发现雪堵得推不开房门了。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多度,严寒无处不在,冰冷几乎窒息了一切,国际都市哈尔滨似乎冻僵了。圣诞节如约而至,上午十时许,哈尔滨市内大小教堂同时敲响钟声,惊飞了鸽群。战云笼罩,节日里人们还是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驻哈的各国使节和侨民都在祈祷,无比虔诚地祈愿天主消灾赐福。教徒们呈阶梯形整齐地排列于江堤上,唱诗班队伍由高亢的女声领唱,优美的合声如江潮涌动,奇妙的旋律直上云霄,他们将所有的赞美都献给圣父、圣母和圣婴。鸽群带着哨音盘旋于岁暮的天宇上,给惊悸的日子平添了些许生气,忧郁的心情暂时得到宽慰,紧张的空气得以松弛,仿佛炮火硝烟不会来打扰一样。 哈尔滨事关苏联权益,日本方面不得不谨慎对待,但战争还是在一步步迫近。日军主力多门师团沿北满铁路进逼,在双城堡一线与暂编第一旅冯占海部、二十二旅李杜部发生接触。1932年1月27日,日军发动猛攻,哈尔滨保卫战由此打响。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四,王宝林和他的七十七团正驻扎在牡丹江东铁岭河。 对王团长来说,春节本该是和平的,而和平却是那样的可望不可及。他是个新郎官,仅仅两个月前,刚刚结婚。夫人张惠芬原来是牡丹江女中的教员,文静可人的女先生。两年前,王宝林在绥芬河前线与苏军作战,腿部负伤,来牡丹江住院治疗。那天在劳军慰问的人群里,王宝林一眼就发现了她,带领学生来慰问的女教师。女教师叫张惠芬。张惠芬的眼睛太吸引他了,那双单凤眼简直就是诱惑的深渊。王宝林自认为,很久以来等待的就是她。张惠芬落落大方,那静静的笑容,宛如深秋一株耀眼的红枫树,婆娑着无尽的芳华。身为军人的王宝林,求爱的方式与众不同,既然喜欢就不会遮掩,打听好张惠芬所在的学校,将自己打扮一番,借了匹马就去了。他毫不犹豫地去敲张惠芬宿舍的门,口里喊声报告,立正敬礼。张惠芬惊呆了,继而愠怒地说:“你怎么像山大王似的?”王宝林挺胸答曰:“报告,请你去做压寨夫人。”王宝林本来想幽默一下,结果却适得其反。张惠芬恼了,对方的举动与心目中的浪漫相距甚远,她觉得太过卤莽。蛮横如此,霸道如此,毫无文雅可言。王宝林接连碰壁之后,便落入俗套,托人保媒,仍遭婉拒。虽如此,王宝林信心不减,不管不顾地频频登门,大有纠缠不休的嫌疑。人生确实存在许多选择,往往有些选择决定一生,选择了一时,实际上就选择了一世。张惠芬举棋不定,一方面被王宝林的英武果敢所打动,一方面又不满他的粗糙无礼。男人气十足的王宝林无疑是有魅力的,可她不想轻易就范,或者说想考验考验,起码要吊一吊他的胃口。张惠芬的犹豫摇摆,注定了爱情之路是曲折的。王宝林习惯于快刀斩乱麻,忽略过程只求结果,而女人却偏偏看重过程,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几番下来,王宝林感到苦恼,却无计可施。时隔不久,他奉命调吉林驻军任职,起初通过几封信,思慕之情渐渐降温,后来事情就搁下了。 第二十章(3) 世事难测,王宝林再次来到牡丹江。他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再去见见她。由于太过渴望,反而使他对爱情不敢奢望,设想了几种物是人非的结果,比如说已为人妇,比如芳踪难觅。他暗暗宽慰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终归去找了,至于为何要去找,只能用身不由己的字眼来解释。张惠芬惊讶极了,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翻江倒海,随即转过身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张惠芬明白,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有股力量长驱直入,撞开了心扉,后又浸渍她的全身。原来她一直在等他,在等他的笑容,在等他的声音。 这回轮到王宝林惊讶了,他说:“兵慌马乱的年月,你还敢嫁给当兵的?” 张惠芬说:“敢恨敢爱,才是个男人!我跟定你了。” 相识极其偶然,可爱情并不偶然,命运也不偶然。在战乱的岁月里,爱情像煮沸的水一样,终于释放了热烈,又如同火柴划过磷面,霎地升腾起火花来。英雄气概和柔媚之姿相得益彰,强烈吸引,两人闪电般地结婚了。黑暗中,张惠芬沉浸在那浓烈的男人气息里,丈夫的脸由于贴近而显得虚幻蓬大。他的大手落到她额头时,是那样温热而柔软。那双手终于摆脱了迟疑,轻轻地摩挲她的周身,女人感觉一股酸麻的热流从鼻尖涌过,潮湿的水气溢满了眼眶。初夜的感觉如此新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情调,世界俨如空谷一样宁静,灵魂在持续不断地蜂鸣,仿佛窗外的哨兵不曾存在。 增援哈尔滨的电报来了,王宝林无暇做更多的考虑。这是他们的诀别,他没想到,只有在来世才能和爱妻相会。 第62章 从此之后,他将无数次梦到她临别前的那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哀怨,痛苦,充满了依依不舍。分别注定不可挽回了,生死离别给短暂的爱情之花渲染上凄美的色彩。张惠芬早已想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即便是王宝林,也不全了解自己的女人,不知道她有多么坚强。张惠芬没有阻拦丈夫,她把一切的不情愿、悲伤和苦难,都独自承担下来,全夹在那一滴滴泪水里,最后被她毅然决然拭掉了。 匆忙间,王宝林留下一封信,对爱妻说:“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拿这个去老虎窝吧。” 王宝林又觉得不放心,在信封的背面勾勒了老虎窝简图,标明家的道路和方位。他在为爱妻牵肠挂肚,担心她迷路,担心她怕生,隐隐间还有许多许多担心,一时堵在心口。这份心情难以说清,更何况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说。王宝林走了,一步三回头,他把心留给了爱妻,也把爱妻的心带向了远方。 七十七团星夜驰援,大年三十赶到哈尔滨南顾乡屯,即刻加入二十二旅赵毅部的战斗序列。行装匍卸,王团长指挥连夜抢筑工事。年根底下天寒地冻,风像刀子样锐利,无情地切割人的前额脸颊。想挖掘开地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一镐头下去震的手臂发麻,而地上只是一个白点,酷寒之下,室外的一切都硬如岩石。士兵们使用了他们所能找到的东西,用树木门板稻草混合着堆积起厚厚的雪墙,蔚为壮观的雪堆小山样地堆积在桥头路边,在上面浇上水,转眼间工事便牢固如钢筋混凝土。严寒像大衣一样围拢过来,士兵们默不出声地跑来跑去,他们宁愿活动着也不想停下来。冬日的天黑得早,越来越浓重的暮霭里疏星寂寥,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见空气中白蒙蒙的冷雾弥漫。王团长彻夜不眠,寒冷打透了裤腿,寒气像涨水似的一点一点的爬了上来,后背冷飕飕的,感觉连眼睫毛都要冻得粘连在一起了。 天刚放亮,日军的飞机盘旋而至,铺天盖地的炮弹倾泻在阵地上。地动山摇之中,王宝林咬牙对身边的司号兵说:“传我的话,谁跑就枪毙谁。”巨大的爆炸声粗暴地打断了王团长的决心,轰鸣击穿耳膜,不断扬起雪粉雪屑又不断洒落,白雪埋葬了殷红的鲜血和残肢断臂。日军的冲锋是疯狂的,不计伤亡的,像黄色的潮水拍击堤岸。装甲车蒸汽缭绕状地挟云带雾,轰隆轰隆的横冲直撞。日本兵对阻拦不屑一顾,他们想不到会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炮击越来越凶猛了,村庄被炮火焚毁了,呼啦啦的烈焰吞噬了一间又一间的民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焦煳气息;滚滚的浓烟翻卷,一处又一处的柴禾垛燃烧着,临近的雪被烤成了污水。装备低劣的七十七团苦撑了一昼夜,敌人凭借飞机大炮支持突破了防线。王宝林仰天长叹,哈尔滨失守在所难免了,他下令撤退。 正月初二的太阳升起来了,王团长他们满身血冰,互相搀扶着走过街头。他的手指僵硬,而心痉挛不已,他的团只剩下三十一个人了。拖着沉重的步履,王团长使劲儿地计算着,这一次他又失散了五百二十六个兄弟。道里区是哈尔滨的繁华地段,男女老幼于路边送别,人们默默地送上一杯开水,用最实际的温暖来表达敬意。中央大街一带,是白俄的聚集区,白俄妇女不断地拦住他们,往手里塞吃的东西,还有手套帽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白俄女孩跑来,解下了自己的围巾系在了王宝林的脖子上,然后在他的脸颊上留下温热的一吻。鲜艳的围巾让王宝林想起了留在牡丹江的女人。暖过身来的弟兄们全都失声痛哭,王宝林粗鲁地大吼:“哭个屁?老子还没死呢,咱接着干!” 孑然一人的王宝林出现在沈阳城外的时候,已经是这年的三月。在这以前,他先是投奔了冯占海部队,冯部屡战屡败,被日军逼往国境线,最后逃往苏联。王宝林不想去苏联,不敢回安城县,更不敢回牡丹江,在哈尔滨躲藏数日。靠着朋友的资助,只身南下,悄悄住进了城北王家大车店。刚一进门,就认出了店主王静文。王宝林想起来了:他来过这里,大概是在民国十年的腊月,他随赵前来奉天在此处住过。十年之后,王静文显得老迈迟钝,这和心目中那高大爽朗的形象相差甚远,可能是小时候的眼光是仰视吧,想到这里,王宝林顿觉时光的可怕。 第二十章(4) 大车店充溢着浓烈的烟草气息和脚臭味,王宝林走出门外,抱着胳膊立在房檐下,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王家店门前是一条土路,东头路当腰有一个大泥坑,经行人车马践踏,满是稀溜溜的泥浆,像脏乎乎的大酱缸。这时,有人拍了他一下:“这位大哥,借个洋火。” “哧——”点烟袋的人正是王静文,店家找客人借火纯粹没话找话。王宝林再次端详王掌柜的,脸上挂着两只肥厚而松弛的眼袋,他周身环绕着酒精的气息。王掌柜的将火柴杆晃 了晃熄灭了火苗,漫不经心地看火柴杆上的青烟袅袅散去,他突然说:“我咋看你都不像干活的人,嘿嘿。” 王宝林吓了一跳,随即笑了笑:“大叔,那你说俺是干啥的?”说“俺”字时王宝林音咬的挺地道。 “你是这个的?”王掌柜狡黠眯缝起一只眼,浮肿样的眼袋愈加夸张地突出,手指比了比做出了扣动扳机的射击动作。 “呵呵,”王宝林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五更鼓角声悲壮,”王掌柜的忽然变得像个学究,吟咏拌着酒气拂面而来。微笑如水底气泡般浮上了王宝林的面容,他克制住内心激动,随声应答道:“三峡星河影动摇。”临来沈阳时,朋友交代了他这两句暗号,王宝林不由得大笑:“都啥时候了,还扯这个?真酸。”而此时此刻,这两句唐诗带给王宝林的是别样的温暖。 “我知道你是谁了。”那人口气极为肯定。 “我早就知道你是谁!”王宝林像是开玩笑地说:“大叔,你是个大酒包!” “呦嗬?” “你忘了你家原来的对联?——万里高风追管鲍,千秋义气羡陈雷。” “对对,横批是善待四方”,王掌柜笑微微地点头,似乎在追溯过去了岁月:“不错,我家大车店是用过。”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大兄弟还没吃饭吧?跟我来。”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偏院。刚跨进门槛,猛听王静文喊:“来人!接客。”谁想话音未落,从两厢窜出七八个精壮的汉子,三下五除二把王宝林绑进了小黑屋子里。有人踢了王宝林一脚厉声呵斥:“你打哪疙瘩来?来干啥?快说实话,免得受苦!” “我来找‘老北风’!” “你他妈的是那一绺的?” “我是‘老北风’的朋友,有要事相告。”王宝林一口咬定。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身材中等却很壮实,梳着有些特殊的中分头,反复端详之后说:“‘老北风’不在,有事告诉我吧。” 王宝林见状只好说:“我听街头传说‘老北风’带兵打进了黑山、台安县城,就来投奔他抗日,朋友……” “原来是自个人了,”那人慌忙叫人松绑,还不住地道歉:“兄弟呀,实在对不起呀。” 夜黑风高,王家大车店里不见了骡马大车,八方来客集聚于此。夜深人静,甚至狗叫声都听不到了,更无人走动。虽说封住了西路口就守住了村庄,但小心谨慎的王静文还是在院墙四周设置了岗哨,并且在村外大榆树上头也安排了眼线。窗户纸儿呼哒呼哒地鼓动着,屋里暖意融融,灯火如昼,南北两长趟的大炕烧得热乎乎的,地炉子上的茶壶烧得呼呼作响。两边的炕上面坐满了逃兵、短工、庄稼汉,这里正秘密举行沈阳地区抗日组织负责人会议。群情振奋,七嘴八舌,最后有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站起来,他就是行走江湖的“老北风”吴兴周。老吴端着长长的旱烟杆说:“诸位说的都在理,我看都中,”老吴开了口,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他的嗓门并不高:“咱中国这百八十年的总受气为了啥呀?是中国人傻还是咱们笨?要我说都不是,吃亏就吃亏在不抱团上了。”……“各敲各的鼓各吹各的号要不得,咱们得抱成一团才是,”“得不到老蒋的支持不打紧,只要咱东北的军民合起来就成!” “吴先生说得对极了,”王宝林猛地站起来接过话茬说:“老东北军和警察,以及做工的、种地的里头都有抗日志士,依我看,咱们关键是得有个统一的组织号令。” 会议整整开了一夜,沈阳周围的抗日武装终于联合到了一起,队伍的名称就叫“东北民众抗日救国军第五十路军”,推举产生了总司令、副总司令和参谋长,总司令部下设四个支队,以省城为中心划分四片活动区域。当晨光将窗户纸染得发白的时候,总司令吴兴周发布了第一道命令:“都歇着去吧,今晚上咱们誓师!”哈欠连天的众人转身欲走,吴总司令又叮嘱说:“等一等,没我的话今儿个谁也别离开!” 东北民众抗日救国军第五十路军牢牢掌控在“老北风”手中,村里村外担任警戒的都是他的人马,大车店老板也不例外。客人们倒头大睡,而王掌柜的带人打扫院落。大车店的后院乱得像个垃圾场,东墙跟是一溜儿的马厩,西墙下则是一排大大小小的酱缸泔水缸,各色各样的缸后面是淤积如黑泥状的残雪。王静文清理了垃圾,还新垫了一层炉灰。天黑下来,院子里站着百十号人,正房墙根摆了三个香案。 第63章 自总司令开始,副总司令、参谋长和各支队长依次在香炉里点燃了黄裱纸,几匹黄裱纸呼呼燃烧着,霎时间青烟缭绕,飞旋而起的纸灰纷纷扬向天空。吴总司令压低了声音训话,大讲抗日救国的道理,宣布成立辽宁省抗日救国政府,由他自任省长,随后组阁任命公安、司法、文教、商业等各部部长以及下设的局长、县长,长长的任命名单念了好长时间。念到名字的人员就上前,从参谋长手里接过哈达样的白绸子,白绸子上面有吴省长的签字,这是“老北风”颁发给下属官员的委任状。王宝林发现在场的每人都有相应的职位,真是人人升官个个加冕,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笑了一下。旁边有人悄悄地捅了捅他:“兄弟,你是啥官?” 第二十章(5) “辽北支队参谋长。”王宝林没好气地低语,他懒得告知那人自己另外的官衔是安城县县长。 “哎呀兄弟,你这个官儿就不小了。” “不图当官。” “呵呵,”那人笑了,说:“图个荫妻封子吧?” 王宝林道:“疾风知劲草,风云见丹心。” 誓师会的高潮一幕是举拳宣誓,吴总司令原来打算跪地盟誓,因参谋长等人极力劝说只得作罢,吴总司令颇生感慨:“啥叫旧习气?就是你们念书的人事儿多!”领誓人是方副总司令,同时兼任辽北支队司令。方副总司令大名方汝权,是南京陆军大学的毕业生,是东北讲武堂小有名气的儒雅教官,原任骑兵科教员。大家齐声宣誓,一字一顿:“我们是炎黄的子孙,是中华民国的公民,为了反对日寇的侵略,要勇敢斗争!驱逐日寇、不怕砍头,永不出卖弟兄,誓死不做亡国奴!” 一阵紧似一阵的春风吹绿了田野,农人们正在准备春耕。方汝权骑在骡子背上,脑袋耷耸着随着骡子蹄的节奏一步一点头,看上去压根没有骑兵教官的威仪。跟随在他身后的队伍衣衫不整,如果不是持枪扛棒,压根就没办法将他们与老百姓区分,除了少数人穿东北边防军军装外,其余人的装束就是庄稼汉、铁匠、皮匠、木匠、石匠、瓦匠,穿着紫巴拉叽、灰巴拉叽、蓝巴拉叽的破衣烂袄,以至于老百姓叫他们“二大布衫子”。但毕竟这是支队伍,而队伍历来是这样的:只要有动静,就不愁没人跟进去。队伍越走越长,声势越来越浩大。可行军是件乏味的事情,“二大布衫子”们无精打采,走得很慢,磨磨蹭蹭地拖卷起了尘烟。为了鼓气,王宝林编了个小调教兵们唱: 四月里来草发青, 沈阳有了救国军。 齐心使劲打日本, 收复国土保乡亲。 四月里来刮大风, 鬼子汉奸要懵瞪。 机枪大盖齐发火, 关东汉子是英雄…… 方副总司令统领的辽北支队首仗袭击了大北关警察署,第二仗炸断了巨流河上的铁路桥,此后围攻新民县、伏击日军车队。随着天气转暖,辽北支队接二连三失利,方总副司令不得不决定北上。这天晌午时分,部队走到了威远堡一带,在路边打尖。日本人发现了他们行踪,天上的飞机始终在尾随轰炸,慌乱中整支队伍迷路了。队伍简直就是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群,兵们吓得不敢吸烟不敢说话,甚至荒唐到了不敢解手撒尿了,士兵们诚惶诚恐地认定,天上飞翔的日本人能够俯瞰到他们的一切,包括他们的五脏六腑,能听见他们说话。头顶上的阳光密布了无比耀眼的光栅,在强烈的光线里飞机的翅膀仿佛是透明的,油布机翼犹如两片乌云。隔上一会儿飞机就消失了,而后嗡嗡嗡地再次飞来,像挥不去赶不尽的蚊子。飞机毕竟不是蚊子,飞机拖着巨大的嗡鸣,但是飞机并不是很大,机身涂着深绿色油漆,肚子两侧中央是白地的膏药旗。飞机飞得很低,像摇摇晃晃的大鸟一样擦着树冠滑翔,座舱里的飞行员清楚可见。飞机一次次爬高,一次次俯冲扫射,突突突的子弹打得路边的水渠溅起喷泉似的浪花,燃烧弹投掷下来沾着那那就着火。情况是如此的糟糕,部队被敌机惊扰得不知所措了,晕头转向地走了整整一下午却仍原地打转。方副总司令一筹莫展,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不由得焦急烦躁起来,下令队伍跑步前进。这时,扑簌簌的一串机关炮掠过王宝林的耳际,如风般从背后拂过,刚刚站起身的方副总司令醉酒似的晃了晃,扑到湿润的田埂上,绚烂的血雾朝霞般喷薄,激溅的血水湮没了才冒出嫩芽青草上,也无情淹没泥土的芳香。方汝权鲜活的生命倏然失去了光芒,迅速地冷却下来。橙黄色液体般的阳光覆盖了山川大地,但是却再也不能点亮那垂死的目光,方副总司令的躯体永远地凝固了,和春天的水气一起蒸发,不安的灵魂呻吟着坠入了永远的深渊。 当惊愕不已的士兵们醒过神来,那架飞机正好折返回来。咬碎钢牙的激愤化做了“打死他!”的怒吼,王宝林率先打破了对飞机的迷信,夺过身边的机枪。子弹呼啸着向飞贼倾泻,不可一世的飞机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进了地里,摔成一声巨响,摔成支离破碎。飞机被坠毁时没有欢呼声,人们怔怔地看飞行员摇晃着站起身来,他居然没有被摔死。沉寂了一下,红了眼的士兵蜂拥扑进烂泥之中,如果不是王宝林的厉声呵止,飞行员会在拳脚下拍成肉酱。 草草埋葬了方副总司令,王宝林成为了首领,他忍住颤栗,冲着兄弟们说:“誓与暴日争自由,强于老死伴草眠!”这沉吟既是挽联,又是心声。他随即下令将俘虏拴在马尾巴后面,说:“不走?就他妈的拖死他!” 预感历来珍贵无比,王宝林下令加速行军,务必在天黑之前进山。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他们刚爬上松树镇附近的山坡,日军的车队就尾随而来。这里是平原与丘陵交错地带,日军只追到山峦的边缘,就掉头返回了,大路上飞扬起滚滚的烟尘。夕阳收去了最后一抹余晖,山坡上缀满了紫色的、黄色的野花儿,如璀璨的群星闪烁。一行人回首,辽沈平原一望无际,莽莽苍苍。 第二十一章(1) 从春到夏,老虎窝小街静悄悄的。迄今为止日本人只来过一次,像是来勘察公路。火车站倒是有两个叽里哇啦的,知情人说那是二鬼子高丽人。老牟不再是村长了,小街由县里派下来的警察代管。人们逐渐平静下来,觉得日子和从前没啥两样。赵前一直忧心忡忡,故做轻松地宣扬:“咱草头百姓操啥闲心?有口饭吃就行呗。” 安城县热闹极了,县政府改称县公署,戴潘出任了首任伪县长。为了庆祝“满洲国”的 成立,日本人花费了不少心思。这天傍晚锣鼓喧天,县公署要在十字街放映电影。电影是新奇之物,好奇终究压倒了恐惧,老百姓赶来围观,一时间人头攒动。老百姓才不管啥“满洲国”不“满洲国”的,他们急切等待电影开演。久未公开露面的戴潘颇具表演的意味,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戴县长满面笑容,摆出一副不孚众望的架式。他的装束实在奇特,外罩长过后臀的黑色燕尾服,脖子上系着黑领结,头顶高筒礼帽,脚下皮鞋乌黑锃亮,与之对映的是雪白的衬衫手套。众人看惯了的长袍马褂,都觉得新县长的打扮猴里猴气,滑稽得很。人们还发现,戴县长特意留了八撇胡须,鼻梁子上还架了副眼镜,挺斯文的样子,人们有些惶惑了:原来的警察局戴局长不戴眼镜的吧?戴潘镇静地走上临时搭建的讲台,先是用目光缓缓环视全场,其神情颇有舍我其谁的含义,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讲稿,抖了几抖讲稿,又抬手推了推眼镜腿儿。光线越来越昏暗了,戴县长开始照本宣科:“仰仗日本正义,依托祖先恩德,驱逐二十年统治之幽灵,我等民众今后当竭尽心力,恢复满洲之基业……” 听着听着,有人弄明白了,溥仪是国家的“元首”呀,宽城子不叫宽城子,长春不叫长春了,叫啥“新京”? 有老人当即就犯了迷糊:“呦呵!又要回到八旗咋的?年号叫啥大同?” 在一片糊涂之中,戴潘讲话完毕,事先安排好的人领头三呼:“日满亲善万岁!” 总之,戴潘上任的场面隆重热烈。县里随后还派人去四郊,广贴告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日本人迫不及待地大兴土木,在南康门修建了营盘,石头高墙拉电网,里头盖的是砖瓦房,老百姓叫得嘴顺,称之为南大营。南大营的后院又建起了十来趟大瓦房,有房子有胡同的成了单独封闭的生活小区,日本人及其家眷居住其间,人称“日本街”。日本人绝对是做长期打算的,紧接着又修建起了北大营,北大营选址于北寿门外,扼安城与煤矿的必经之路。安城煤矿被日军强行接受之后仅几个月,就连同原有的日资矿业合并为“安城炭矿股份有限公司”,日本人独霸了安城县全部煤矿的开采经营权,奉海铁路也完全掌控在手中,划归满铁管理。煤矿和铁路被接管对于赵前没有实质的影响,铁路原来就是公家经营,而他投资的煤矿早在数年前就被东北矿务局收购了。日军接收了发电厂,不费吹灰之力就剥夺了所有股东的权益,赵家的股份也变得一文不值,当年入股三千小洋现在增配股已到七千三百股,光是红利每年就有接近千八百的收益。坏消息远不只如此,山本任直出任安城炭矿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听到这个消息赵前的腿都软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说完了完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真他妈的够喝一壶了。 第64章 果不其然,山本任直特意捎来一封信,措词倒是斯文,什么不忘旧谊盼早日相聚云云。赵前一点儿也不敢轻松,满脑子的念头是小鬼子不会放过他的,整治他的日子在后头呢。但是嘴上却说:“谁当朝还不一样?天就是塌了,有个儿大的撑着呢。” 满腹黄连,有苦在心。赵前郁郁寡欢,想到未来的岁月,就不由自主打起寒噤,预感前方是不可测的深渊,随时要吞噬了他。赵前说:“小时候穷怕了,现在又有房子又有地的,折腾不起啊。还是稳稳当当过日子的好。”他的担忧感染了两房女人,韩氏愁眉不展,赵金氏的悲伤更无法排遣,她放心不下两个儿子,年纪轻轻的在哪闯荡呢?凄凄惶惶的气氛中,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三先生赵成永。 这天晌午,老虎窝来了三个放蜂人,放蜂人的装束奇特,他们身着的披风近似于蓑衣,丝丝缕缕如同悬挂的流苏,引人注目的蜂箱一顺水地排在了老虎窝东门外的墙根下,他们是从百十里之外鹿县来的放蜂人。养蜂深深吸引了赵三子,也对他的未来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放蜂人只在老虎窝驻足了七八天,但是从蜂箱口飞进飞出的工蜂吸引了赵成永,蜂箱口处密密麻麻的蜂群简直蠕动在他的心头。赵成永痴迷得无以复加,他对赵家大院的一切都充耳不闻,无论是黄皮子捣乱还是父亲的呵斥,都不能阻止他的兴趣。渐渐地赵前不再强迫三儿子去研习帐簿,赵金氏别无他求,只希望他足不出户。赵金氏在内心深处有种祈愿:推开窗户就看得见所有的儿子——哪怕他们在捉犁耕地,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愿望,只要儿子留在身边就行。 赵家大院出现了蜂箱,蜂箱是新制做的,弥漫着淡淡的木柴的香气,蜂王蜂种是那几个放蜂人留下的。小小的蜜蜂在赵家大院半空里嗡嗡嗡地飞翔,金属色泽的翅膀倏然划过头顶,留下了若有若无的尾翼的颤抖声。赵三子心无旁骛地侍弄起蜜蜂来,赵前不置可否。三教九流里没有养蜂这个行当,算不上手艺,然而在这兵慌马乱的岁月里能让孩子呆在家里,还是值得庆幸的。除了热心以外,赵三子谈不上啥经验技巧,他戴上面具,拉出蜂坯子,观察蜂础结巢的情况,寻觅形状特别出众的蜂王,凝神于蜂础六角巢穴里生出的光亮的蜂卵。根据那几个养蜂人口授的有限知识,赵成永搞清楚了雄蜂和工蜂的区别,他总是恰当地用手指甲消灭掉即将生成雄蜂的卵,能辨别王台适时地将王蜂分箱。两个多月之后。赵三子拥有了五箱的蜜蜂。工蜂辛勤劳作,采蜜酿造,天刚一放亮就成群结队地外出寻觅,日落西山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归巢。养蜜蜂是有副作用的,不时会有人挨蛰,蛰人处红肿瘙痒难挨,被蜜蜂蛰着的概率不高,但是嗡嗡蜂鸣对小孩子还是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三哥吓唬弟弟们,说要是叫蜜蜂蛰到太阳穴非死不可,从此,小四、小五再不去后院玩耍了。暮春之际是采蜜大好时节,赵三子不辞劳苦将蜂箱放到树林子里去。天道酬勤,赵三子欣喜地收获了两次蜂蜜。专门制做了木桶,利用旋转离心力的原理将每一片蜂坯蜂巢中的蜂蜜甩出,再用细密的纱网过滤。第一次收获的蜂蜜的蜜汁略微青绿,品品有些葱臭的味道,第二期收集的蜜汁白净甘甜爽利直沁心脾,明白人说早先收的是葱花蜜后来的是椴树蜜,等到秋天会收到苕条蜜和荞麦蜜,那口味会更好。品尝了儿子收获的蜜汁之后,赵前终于发出了赞许:“地不长无根之草,天不生无禄之人。好好干,儿子,啥弄好了都发家!” 第二十一章(2) 赵家的蜜蜂炸过一次窝,那是在盛夏没有月色的夜晚。不知谁一声惊呼:“失火啦!” 后院粮仓马厩烈焰腾空,呼呼的火苗疯狂地舔着房梁,火光映照得亮如白昼。赵家大院所有能呼吸的东西都惊慌失措了,鸡飞狗跳墙猪拱圈马挣缰绳,几头黑猪率先冲出了重围,顺着墙根疯跑圈儿撞倒了木幛子;马厩里的五匹马踢倒了马槽,长工郭占元冲进马厩砍断了缰绳,骡马才得以越窗而逃,就连那匹老弱的瞎马也跟一路嘶鸣,狂奔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手忙脚乱中的赵家人那里还顾得上寻猪找马,敲打铜盆,大喊大叫,惊动了全老虎窝,男女老少端盆的扬水的抢粮食的找梯子工具的乱成了一窝蜂。马二毛父子奋不顾身地爬上房脊,用二齿钩子和铁锹扒开了房梁瓦脊与正房的连接处,以便能够形成隔火通道,乒乒乓乓的瓦片尘土纷纷如雨般坠落。猛烈蔓延的火势噼噼啪啪的爆响,浓烟滚滚呛得房上扒火的人泪眼模糊,“呼隆”一声有根木杆摔了下来,折了个跟头恰巧砸在蜂箱上。这真是越忙越添乱,一时间赵家大院越发乱得不可收拾了,熊熊火光映衬着无以计数的蜜蜂没头乱撞,如同千朵万朵当空飞舞的流星,俨如夜空升腾起流光溢彩的礼花。失魂落魄的哭声和被蜜蜂蛰疼的喊叫声交织了老虎窝的夜幕,赵前当街长跪,连连叩头失声变调:“老天爷呀,救救俺们吧!”“快叫灭了火吧,俺杀猪给你上供!” 几千斤的存粮和农具化为了灰烬,沮丧的赵前暗自嘀咕:这是不是象征着霉运的开端呢?大火烧坍了赵家大院的马厩和粮仓,四间瓦房变成了颓塌的废墟,黑黝黝的残檐破瓦发出了呛人的气味,庭院里的那株柳树半边被烧黑,枝桠上残余着烤焦蜷曲了的黄叶。这一切,让人在心里唤起一种奇怪的感受:人世间的东西变幻无穷。天亮以后,郭占元终于回来了,牵着五匹同样疲惫的辕马骡子。冲出火场的马匹是他找回的,他想弥补过失。初升的骄阳穿透了干燥的空气,染红了赵家男主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手指烧灼的痛感已经麻木了。赵家人基本上弄清了失火的原因,肯定是马厩里的马灯落到地面了引着了什么,因为喂马的伙计不抽烟,马灯是唯一可能的火源。所有人都把目光锁定在郭占元身上,他是无可推卸的肇事者。郭占元扬手扇打自己的耳光:“东家呀,打死俺吧!”愤怒不己的马二毛连连用脚猛踢郭占元,“踹死你这个王八犊子,就踹死你!”郭占元满地上打滚。默然许久的赵前说:“别耍了,就是打死他也赔不起!” 夏风无数遍地抚摩原野,然后穿街走巷,把焦煳的气息四处传播,赵家的佃户们以及短工怀着复杂的心情赶来看望。人们议论纷纷,都推理说郭占元离开马厩时忘了将马灯熄灭,洋油淌到地上去了,还有人说:兴许去找杨四海的老婆搞破鞋去了吧?赵前和金氏挂着笑容招呼亲友,感激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一次又一次地说托祖宗的福啊全靠大家伙啦,保住了大院套实在万幸。昨夜吓得掉魂儿的黑猪也被捉了回来,其中一头大的被就地宰杀,用猪头给老天爷上了供。赵家大院在前面的庭院里摆开了流水席,猪肉炖豆角、黄瓜鸡蛋汤外加小米干饭招待亲朋,有酒有肉的热闹是真切的,李六指领着十几个精壮的汉子大吃大喝起来,喝得脖子都绷出了青筋。吵吵嚷嚷的划拳声覆盖了刺鼻的气味,赵前想了好久才搞清楚李六指是佃户李三子的儿子,这是老大。听说老二在县里念书呢。仔细端详起来,李六指敦敦实实的身材还真像他老子。正思谋间,突然感觉有黑忽忽的影子在头上掠过,抬头看是一大群鸽子掀动着羽翼飞过,那鸽群仿佛从他的灵魂起飞,愁苦地掠过了世人的头顶和无垠的天空。他呆立半晌,似乎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喉音,猛然醒悟这是原来栖息在粮仓房檐上的鸽子,失去了家园的鸽子一圈一圈地盘旋着,洒下了超越人声的凄伤。一瞬间,赵前认定火灾是黄皮子的恶作剧,但是他没声张。 警察署的一干人正闲得手心痒痒,听说有人涉嫌纵火,蹦着高地赶来。警察揪住郭占元连推带搡,骂骂吵吵地说:是你小子勾引人家娘们儿啊?行,真他妈的有种!可是再咋的,你也不能放火去烧东家呀?要不是东家出血担保,就送你去安城宪兵队,哼哼,不打死你也得蹲十年笆篱子。 郭占元实在没脸混下去了,从警察署一出来就径直去见赵前,他跪在地上磕了头说:“对不住了东家,我得走了,不给您老喂马了。” “哦?”赵前故做吃惊。 “我对不住东家,我一辈子不忘您老的恩德。” 赵前略微欠欠身,“别的别的,快起来快起来!”问:“你打算去……?” “我去给老杨拉帮套。”郭占元说:“这点儿破事谁都知道,我想干脆挑明了去混。” “嗯。”赵前点头,“俺不拦你,但送你句话。” “东家你说,我听着。” 赵前嘱咐:“留善心做善事,好生照料人家杨四海呀。” 灰溜溜的郭占元再次回到南沟,东边的屋子已由赵成运的长子住了。大儿子赵庆丰娶媳妇之前,赵成运来找叔叔,说孩子都大了家里住不下,打算盖房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前说杨四海的对面屋不是空着么,就先去住吧。郭占元来了一看,发现他已无处安身。踌躇了半天,进屋鞠了一躬,冲着躺在炕上的杨四海说:“大哥,我不是人,我来拉帮套,咱一起过吧。” 第二十一章(3) 杨四海浑浊的白眼仁翻了翻,样子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缝传来。 郭占元迈前一步,说:“大哥,我是骡子吃秤砣——铁了心肠!” 秫秸薄子暂时将杨家的南北大炕隔开了,吕氏带着孩子和巧莲同住南炕,郭占元和杨四 海父子住北炕。 第65章 此乃权宜之计,郭占元嘴上生出了水泡。吕氏心知肚明,就劝:“别上火,老杨没啥说的。”郭占元说过几天就脱坯备料,在房山头接个偏厦子住人。偏厦子说盖就盖起来了,没等墙面干透,老郭就搬了进去,局促不安的感觉随之消失。应该说,这些年来杨吕氏对丈夫照料得还算细心,隔上几天就擦洗他的身子,若不然屁股后背早就得生褥疮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杨四海理解自己女人的苦,心里委屈点,嘴上很少流露出什么。事到如今,打不得骂不得,杨四海只得默认,在心里头劝自己:咳,王八就王八吧。 杨吕氏生的是小闺女,两岁多了,眉眼嘴角酷肖郭占元,特别是高的夸张的鼻子,谁见了都不会怀疑确系老郭真传。小闺女光着屁股在炕上爬,别人逗她玩时,这小东西会咧嘴笑,露出一口细密的小白牙,笑是笑了,只是笑得难看一些。郭占元稀罕自己的女儿,整天抱在怀里咿呀咿呀地哼着。这天他哄孩子时,埋头做饭的巧莲拿眼睛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波光流转的一瞥不打紧,勾动了郭占元的心思。巧莲的皮肤黝黑却透出健康的红润,出落成大姑娘了,身材苗条腰身起伏。郭占元来杨家拉帮套,家里外头的重活就由他来承担,老郭就有点儿得陇望蜀意思,一天到晚有机会老拿眼睛瞄巧莲。杨吕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趁老郭下地干活去了,和丈夫杨四海商议:“宝梁的婚事办了吧?” “还小点儿吧?”躺在炕上的男人转过脸来。 “他们不小了,”杨吕氏:“咱宝梁虚岁十六,巧莲十八。” 丈夫又说:“咱儿子的身子骨不硬式。”的确,杨宝梁成天介日地咳嗽,让养生堂程瑞鹤先生看过,说是痨病,抓了几十副药吃,好歹有了点起色。杨四海很担心儿子的身体。 杨吕氏当然明白丈夫的想法,就说:“宝梁瞅着也好了,再冲一冲喜,就全好了。”女人始终没说出她的担心,她要保证儿子有一个纯真的新娘。 穷人家的婚事极为简单,用不着三媒四证,有邻里见证就是夫妻。家境穷没法操办,花轿鼓乐之类的事情全都免了。杨吕氏去安城县卖了三百只鸡蛋,换了钱,领巧莲扯了几尺红布,做了件花夹袄。新房就是老郭搭的偏厦子,墙壁重新摸一层黄泥,用白灰水刷了一遍。正日子这天,房门口郑重其事贴了红对子,叫杨宝梁和李巧莲给爹妈磕了头。老郭去老虎窝割了二斤猪肉,做了锅猪肉炖豆角和小米干饭,请了屯长、赵成运和寥寥几户邻居权当嘉宾。老郭陪屯长、赵成运父子还有胡种菜的等人喝了几杯烧酒,婚事就算办完了。 杨家沉浸巨大的幸福之中,宝梁和巧莲新婚燕尔,两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很是恩爱。杨吕氏松了一口气,这女人几次想提醒儿媳节制,可念及自己与老郭的夜夜缠绵,就忍住了话题。小两口的幸福感染着杨四海,他躺炕头上欣慰地笑着,由此宽容了搬到北炕住的老男女。吕氏和两个男人住在正屋,杨四海独居南炕,老郭和女人在北炕睡,南北炕中间挂了个幔帐。杨四海装聋作哑,任由北炕的两头老驴折腾。只是动静大到忍无可忍时,才冲着幔帐嘟囔:“还要不要臭脸了?狗男女!” 幔帐后头是满不在乎的笑声,声响会更加夸张。 夜夜吵闹,仿佛动物配种似的歇斯底里,搞得对面屋住的赵庆丰小夫妻不堪忍受。赵成运红着眼睛过来找杨四海,提议在东西屋中间砌道墙,灶房也随之一分为二。赵成运解释说,这样互相都方便。杨四海默然无语,吕氏递给郭占元眼色,意思是叫他应允。老郭这人嘴黑,说:“砌吧砌吧,你们愿意咋砌就咋砌,只要不扒房子就成!”几天工夫,一道石头墙冷生生地横在了东西屋之间,看样子下决心老死不相往来了。 暑热逐渐消退,所有人都嗅到了秋天浑厚的芬芳。房后园子里的杏子落地之后,海棠腚子透出诱人的半边红晕,而李子则一脸的紫红,表皮混黄粗砺的窝瓜大模大样地端坐于房顶上。杨宝梁沉湎于媳妇绵软温润的胴体,每晚急切地为之宽衣解带,巧莲不再是原来那个巧莲了,她香喷喷、滑溜溜的,肌体光洁又有弹性,宛如里剥开外壳的花生,又像是躲在花瓣中娇艳的花蕊。燃烧的黑夜送给了杨宝梁无与伦比的畅快,他陶然于巧莲的温柔,正是她的温柔使他摆脱了肺病的阴影。他急急地插入,一次又一次感受温暖、湿润和紧密,这是人间最美好的体验。杨宝梁年轻着,夜复一夜地进入她的身体,不断重温那被紧密包裹着的飞扬。巧莲懂了男女间的隐秘,温存地替丈夫擦拭汗水。杨宝梁口渴,舀瓢凉水大口大口地喝,很豪迈地推开窗户撒尿,站到窗台上哗哗抖落,倾泄无与伦比的快慰。这天夜晚,他举头看朗朗星月,感受徐徐清风,浑身有说不出的清爽。突然间啊呀一声仰到,恍若在灭顶的洪水中挣扎,密匝匝的小金鱼蜂拥而至,心跳频急以至虚汗淋漓。 杨宝梁倒下了。郭占元连夜去老虎窝,请来了程先生出诊。程瑞鹤切完脉,面无表情地开了药方,收拾收拾起身就走。郭占元送程先生回老虎窝,捎带去药店抓药,他陪着小心打探。程瑞鹤说:“乐极生悲。” 第二十一章(4) “生什么悲?”郭占元想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程瑞鹤说:“唉,没救了。身疴痨病,本不宜同房,加上年纪又小,真正的釜底抽薪了。”程先生的脚步更疾,说:“淫声美色,破骨之斧锯也。棒小伙新婚也得扒层皮,何况肺痨之人?咳,此种房事一次甚于十次!同房之后百内沸腾周身火热,此时去喝凉水站窗台撒尿,此如淬火一样,不是找死是啥?” 天快亮了,远处的山峦是一堆堆黑苍苍的影子,路边的树丛模糊成了蜷曲的怪兽,黑暗仿佛巨大的深渊,寂静得不怀好意,凄凉得别有用心。浓重而湿润的雾气弥漫上来,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任冰凉的风砭人肌骨。 相继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吕氏悲切了一阵子,郭占元成了名副其实的主人。吕氏很在意老郭,刻意打扮自己,整天洗脖子胳肢窝,脸上抹上香喷喷的雪花膏,甚至还会在鬓边戴朵马蛇花。可惜的是,老郭懒得欣赏搔首弄姿的吕氏,老郭欣赏的是酒,有菜没菜都要抿上几口,喝完酒就往炕上一躺,四仰八叉鼾声雷动。睡过一会儿醒来,郭占元见吕氏还在灯下做针线活,男人说睡吧。女人说还早呢,一边说眼睛一边向里屋瞥,老郭知道她在等儿媳妇睡下。老郭变得越来越粗暴了,不再有耐心,一口吹灭了油灯。南沟与老虎窝仅隔十里路,但一直没能接上电灯。女人动作迟缓,男人生气,压低了嗓子吼:“你过来不?”无奈的吕氏挪向炕头,男人伸手拽她,熟练地剥去她的衣服。吕氏期望男人能用黄瓜、香瓜乃至茄子之类的来比喻赞美她,但是他没有。女人不敢挣扎,无法挣脱有力的怀抱,任由男人凶凶地把她压在身下。有时她也生气,使劲地扭开脸以躲避强烈的烟臭,可事实上是徒劳的,越这样越发能激起老郭的亢奋。老郭边忙边骂:“你这个娘们儿,操死你这只癞蛤蟆!”身子底下的吕氏听了,吃吃地笑了:“你咋不说我是香瓜呢?”这反诘让男人恼羞成怒,他粗鲁地骂:“王八蛋。” 女人不喜欢讨论炕上的问题,即使她特别乐于去做。郭占元的身体很棒,吕氏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她总能得到高潮,哪怕开始仅仅是敷衍,后来却身不由己。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在水中漫步并吐出了一个个气泡,飘飘悠悠的升腾着,幻觉自己真的是蛤蟆了,浑身涂满黏液的蛤蟆。她闭上眼睛,样子陶醉而享受,压根不介意老郭的辱骂,此时此刻即便去做王八蛋又如何? 婆母是忘情的,而巧莲无限哀伤。老郭总想表达关切,巧莲冷冰冰的目不斜视,弄得准公爹讪讪的。吕氏觉得巧莲碍手碍脚,更担心老郭偷腥占便宜,就核计给她找个人家。吕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人缘极臭,别的女人见了如遇瘟神。拉帮套招汉子备受鄙夷,爱管闲事的女人认定她是潘金莲似的荡妇,总在身后戳她的脊梁骨,唾沫星子要淹没了她。赵成运女人不止一次警告儿子媳妇,咱赵家祖祖辈辈都是正经人家,不要和那个骚娘们来往。没人理睬吕氏,吕氏一肚子话无处可说,能和女人聚堆拉家常都是不折不扣的奢望。吕氏孤独着烦恼着,催促老郭当个事儿去做,说:“你常在外头走,见多识广,看有合适的给巧莲找个人家,让她走道吧。”老郭满肚子不乐意,舍不得放嫩生生俊俏的小寡妇改嫁,总是吱唔推托。 吕氏越想越害怕,有些迫不及待。这天郭占元耍钱输了,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吕氏抱怨道:“瞧这日子过的。” 男人眼睛一瞪,说:“咋的?” 吕氏说:“你又喝又耍的,家里揭不开锅了。” 男人强词夺理,说:“等上秋,东家就给劳金了。” 吕氏连连摇头,说:“把巧莲打发了吧。”此语正中男人心痛处,吕氏启发道:“老大不小的,不明不白的,放在家里是毛病。再说,也多一张嘴吃饭啊。” 男人觉得有道理,说:“嗯,是得把她嫁了。” 吕氏说:“你也不算算,嫁人的话还得搭送嫁妆呢。” 男人觉得奇怪,问:“那你说咋办好?” 吕氏压低了嗓子,点破主题:“不如把她卖到城里去,咋还不是个好价钱?”吕氏谨慎地选择字眼儿:是城里,而不是窑子。 第66章 男人一时转不过弯来,问:“你说啥?卖了?”见吕氏点头,不禁勃然大怒:“做损做孽呀,你太缺德了。” 吕氏伸手说:“没法子啊,谁都会装好人,钱呢?” 男人握紧了拳头,说:“这哪是人干的事?伤天害理呀……” 吕氏并不退缩,反驳道:“伤天害理的事儿多了,哪样你少做了?!” 老郭烦躁,挥手说:“得啦得啦,太闹心了!” 正吵个不休,巧莲挎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了,他俩立即缄口不语。巧莲低眉顺眼地从两人身前走过,敏感地想到定是与自己有关,她一声不响地晾晒好衣服,低头走开了。郭占元望了望巧莲颀长的脖颈,发际边缘是细细密密的汗毛,将脖项反衬得很白很白。老郭看了看,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些天,巧莲感觉婆母的神色奇怪,目光接触时,对方的眼神更显慌乱。婆母越是嘘寒问暖,她内心越有种不祥的预感。巧莲已经没有眼泪了,男人和公爹相继去世,她也变得有些麻木了,婆婆常安慰她,说闺女呀再找个好人家就好了。 第二十一章(5) 巧莲喜欢上了燕子,那精灵一般的燕子简直是一种寄托,如果不是婆母支使,她宁愿整天去看燕子。流星似的燕子穿梭不已,她的心思也随之飘忽。没事的时候,巧莲推开后窗户,让裹了泥和草的湿气扑面而来,柴草和豆荚的清香温柔地抚摩她的面颊,若有若无的,丝丝痒痒的。窗口上方的屋檐下有燕子窝,是泥巴草屑垒的。这燕窝前年就有,今年春上,燕子又一口口地衔来新泥草屑,修修补补。燕子出出进进忙着觅食,在燕窝和田畴垄上往返,而雏燕在窝里叽啾,嗷嗷待哺。阴雨来临,燕子便在雨水滋润的草丛上贴地争飞,低低地闪 过,翠色的燕尾剪出一道影子。傍晚时分,忙碌一天的燕子归巢了。斜斜地掠过幛子上的牵牛花,晕在西天火烧的夕阳中,黑色的羽翅镀上了一层金黄。巧莲痴痴地想,叹口气:“燕子都有个窝呀。”心里一阵酸痛,扑簌簌的泪水夺眶而出。 婆母越发地客气了,不时地劝她改嫁。婆媳手握着手,说说眼泪就刷刷地流淌下来,仿佛到了离别的时刻。泪水就像是多雨的季节一样,湿漉漉的,打湿了悲伤的夜晚。这天,郭占元回来说:“可给巧莲找了个好人家。”他说,男方是刚死了老婆的,才三十二岁,住在安城城边种菜,家境好着呢,有五垧好地两掛马车,嫁过去做个填房,嘿嘿,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吕氏笑嘻嘻的,说:“有房子有地,人又不老,这下妈可放心了。” 半路改嫁无需太多准备,老郭出钱叫扯了几尺花布,做了套新衣裳,吕氏也跟着打扮了一番。出嫁的日子说到就到,农历七月初八一大早,一辆带棚的马车驶入南沟。车上跳下个男人,一脸大胡子,身后跟了两个浪不流丢的女人。老郭迎上前:“来接姑娘的吧?” “对。”大胡子仰脸朝天,摘下礼帽不停地摇晃扇风。“人呢?” 吕氏一路小跑,欢天喜地说:“这就来这就来。” 那两个女人身穿扎眼的花边缎子夹袄,头发梳得油亮亮的,一个劲儿地揉腰,抻懒腰晃脖子,嚷嚷:“这破道颠死人了。”她们连院门都没进,眼睛四下里打量,脸上打腻子一样地涂满了脂粉,浑身缭绕着呛人的香气。她们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放肆的瓜子皮从红红的嘴唇里喷吐出来,“别啰嗦呀,别磨蹭了。” 接姑娘的马车惊动了前院和隔壁的邻居,赵成运女人和儿媳扒着墙头张望,一探头恰好和吕氏的目光相接,赵成运的女人刘氏不得不搭讪,一头雾水地问:“巧莲要出门吗?”吕氏受宠若惊,慌忙不迭回答,表情多少有些炫耀:“出阁出阁,在城里头找了个好人家,要享福来着,有车有马的大户呢。” 巧莲眼圈红肿着出来了,刚一迈出大门,反身扑到吕氏的怀里:“妈!”吕氏连拍带劝,说:“好闺女,人家可等着呢。”巧莲抬眼瞧着来人,打了个哆嗦,“妈呀,俺那也不去,俺伺候你一辈子,端水端尿……” 一只燕子倏地翩转翻飞,露出了雪白的腹部。巧莲死死拉住婆母,失声痛哭起来:“妈呀,俺不走,俺不走。” 那两个女人做匪夷所思状,道:“这事儿还有自个儿愿意的?真是怪了!” 郭占元动手了,他掰开了巧莲的手,将她抱上马车,说:“快走吧,嫁到城里可是住洋房哩,吃香的喝辣的穿绫罗绸缎呀,快走吧快走吧。” 两个妖艳的女人按住了巧莲,也上了车,说:“哭啥呀哭?叫你去享福去哩。”村前的土路一派泥泞,道边的马兰花一簇簇幽绿,细长的叶子扁平扁平的,深蓝色的小花开得一派凄惨。大胡子摇动着鞭子,驾辕马的铃铛叮当叮当的,马车碾过两道车辙,巧莲的哭声渐远。 吕氏怀里抱着孩子愣了一会,忽然有追赶马车的冲动,她喊:“常回门看看啊。”老郭推搡着她进了院,先放下小闺女,然后就给女人一耳光,说:“别他妈的装西洋景了。” 吕氏的脸腮火辣辣的,她看见墙头上赵家婆媳倏地缩回头去。她忍住眼泪,问:“真的卖了?” 郭占元死死地盯着她看,说:“你咋这么死心眼儿呢?”又说:“没钱啊,不卖她卖你呀?” 女人吸了口凉气,想了半天,骂道:“郭占元,你不是人!” “啪”,又是一记耳光,郭占元说:“狗戴帽子装好人,还不是你的主意?!” 女人疯了似的猛扑上去,抓挠撕打:“你做损呀,你这个王八羔子啊……” 这时,墙头上赵家婆媳又探出头来。 第二十二章(1) 1932年是中华民国21年,日本昭和7年,中华民族内忧外患。东北军在辽西走廊与日军激战,仅支撑了十几个昼夜,辽西防线便告失守。1月3日,咽喉重地锦州易手,日军切断东北与关内的联系,同时窥视平津、热河,势迫华北。日本军民甚嚣尘上,对中国全线紧逼。各地日侨纷纷滋事,在山东,千余日人围攻国民党青岛市党部。在上海,日本浪人三十余人纵火焚烧三友实业社纺织厂,打死打伤租界华捕三人,在中国当局一再道歉让步的情形下,日本海军悍然发动进攻,动用军舰飞机持续轰炸上海闸北、真如等地。驻守闸北的国军十九路 军奋起抗战,著名的一二八凇沪抗战爆发。2月16日,大汉奸张景惠牵头,伙同熙洽、臧式毅、马占山等人在奉天举行“建国会议”(又称四巨头会议),日本关东军亦派代表与会,按日本关东军事先拟好的方案拼凑了“东北最高行政委员会”,张景惠任委员长。马占山江桥保卫战一战成名,成为民族英雄,不想也意欲向日方妥协,他的表现对东北抵抗运动影响至深。18日,“东北最高行政委员会”发表《满蒙新国家独立宣言》,宣布东北各省与国民政府脱离关系,后来马占山、齐王等数人拒绝在《宣言》上签字。3月9日,日本在东北建立傀儡政权伪“满洲国”,末代清帝溥仪任“政府执事”,郑孝胥为“国务总理”。张景惠等人在日本的授意下炮制了“全满建国促进运动大会”决议,由溥仪出任元首,“国旗”采用红蓝白黑黄五色旗,定都长春改名“新京”,年号为“大同”。9月15日,关东军司令官兼驻满全权大使武藤信义,和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签定了《日满协定书》以及系列密约附件,日本宣布承认伪满洲国,至此东三省完全沦为日本殖民地。 然而,日本人的天下坐得并不稳当。仅仅在安城境内,就有大小四支抗日武装。反抗接连不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城外总有人打冷枪,乡下警署常遭袭击,更为严重的是一辆汽车在郊外翻了车,司机和三个日本兵被打死,随身携带的枪枝弹药丢失。就在清明节的前一天,安城县通往外界的电话线路被砍断。凡此种种,日伪当局如临大敌。出入城门严格盘查,天一黑就四门禁闭,架起探照灯来回扫动,一有风吹草动就地向城外点射,“突突突”的机枪枪声让人们心头发毛。如此窘状,实在难堪,日寇想了一个办法:大队人马出出进进,伪装成人多势众的样子。一会儿让大个子士兵打头扛旗,一会儿又叫小个子的领头,今天有一队骑兵出城,明天再来一队步兵进城。三回五回下来,安城县的老百姓看明白了:呵,敢情小鬼子转兵玩呀! 日军造势吓不倒真正的抗日武装,一夜之间,东兴火车站被付之一炬。事发地点距离安城县还不足三十公里,日军闻讯赶来,约七百余米的铁路和一座桥梁被毁。日本人分析,修复桥梁大概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至少有一千人参加了破坏活动。他们清楚,大多数的老百姓都是他们的敌人。车站邻近的村屯空无一人,连牲口都没了踪影,留下的只有柴禾垛和村头的老井。搜查无果,鬼子恼羞成怒,一路焚烧民房泄愤,烈焰腾空劈啪爆响,绿野深处的村落化为灰烬。强盗必然要付出代价,有两个士兵仆倒在归途,复仇的子弹是从青纱帐里射出的。鬼子吃了大亏,又判明不了对手的方位,只能用铺天盖地的枪弹梳理苞米地,草屑碎沫发疯了似的漫天飞舞,又纷然飘落。对手神出鬼没,叫日军气炸了肺,迎风招展的绿叶闪闪发光,哗哗哗响着,重重叠叠犹如嘲弄的波涛。 日军躲进了南北大营,愈发戒备森严。他们沿城墙四周挖掘了护城壕,城壕边上立满木头桩子,拉上了铁丝网,铁丝网上挂着破铁桶罐头盒子之类的东西,有风的时候会发出叮当的声响,颇有草木皆兵的味道。 第67章 夏秋之交,日本人在做两件事,抢修铁路和大搜捕。凡进出安城均要登记报告,聚会一律被禁止。全城里宵禁,夜晚上街格杀勿论。如今街头响彻的只有巡逻队的踢踏声,还有狼狗的低吼。日本宪兵会忽然地用枪托砸开某家的院门,把嫌疑人员从炕上扭下来,被抓走的人基本没有归途。警察也跟着忙得欢,城里城外到处抓人,纷纷立功受奖。一时间人人自危,特别是原来的公职人员,这些人不敢出门不敢交流,甚至不敢读书写字。远在老虎窝的赵前看得清楚,暗地里和赵金氏交代,说够戗了,家里的事情委屈你了。韩氏吓坏了,牙齿都在打颤,连说天哪天哪。赵前不会温存,低吼你哭个屁,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事实证明,赵前的硬气不过是自我壮胆。这天夜里赵家大院被包围了,警察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他。赵前不服:“俺咋的了?” “啪”的一声,有个小警察伸手打了赵前一个耳光:“你装啥屁驴子?1早就想逮你这个土鳖!”手电光晃得赵前睁不开眼睛,有人踢他:“还装牛屄?蹦跶到头了吧?!”接着纷纷大笑,那个小警察的声音听来很熟,但是晕头转向的赵前来不及想这些了。赵前毕竟是赵前,惊慌到了极点,但还是镇静地穿戴打扮好,甚至揣好了纸烟和洋火。见他夹起事先准备好的铺盖卷,那个小警察又骂:“你要是好人,会预备蹲篱笆?”迈出家门之际,赵前冲女人孩子挥了挥手,喊道:“三子,好生照看家!” 第二十二章(2) 赵前被推搡到了警察署,在这里见到了老牟。老牟的眼神透出绝望,硬装出满不在乎样子:“我怕啥?你是个经理呢,比我这个破村长大多了。”赵前想了想,纠正道:“副经理。” 老牟努力幽默了一下,说:“鸡巴熬汤,一个屌味。” 逮捕老牟和赵前的直接原因是顺口溜儿。安城日伪当局获悉,老虎窝暗地流传: 红蓝白黑黄, 大同不久长, 满洲归中国, 日本回东洋。 这四句话合辙压韵,只有文化人才编的出来,初步分析,老牟的嫌疑最大,而赵前与张学良家族似有往来。 挨到半夜,两人被带上了火车。咣当咣当的车轮撞击着铁轨,有规律地摇晃,车厢里的灯昏黄一片。赵前忽然发现老牟笑的样子很难看,鼻眼更加紧凑地堆在一起。老牟也在观察他。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工夫。看罢都黯然神伤,胸口绞过阵阵酸疼。老牟摘下了眼镜,眼角溢出几滴浊泪,说:“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赵前说:“人怕出名猪怕胖,树怕成林草怕黄。” 对面的军警警惕地盯着他们,赵前终于想起打他的警察是李云龙,佃户李三子的二儿子,小名好像是叫小胖子的,记得有一年他借钱给李三子送孩子去念书的,也许就是他吧。世事难料,没有赵前借地租地,真难说李三子养大这个李云龙,可是李三子一家心怀怨恨。事到如今,赵前深深地后悔,真是山不转水转,默默地想:现在哪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十天就足够颠倒个个儿!李云龙居然成了看押他的警察了,太具讽刺意味了。他不愿意和李云龙对峙,便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黑茸茸的大地袒露于月色之下,月光使庄稼地更像是雾茫茫的大海,没人能看穿这无边的夜幕。列车冲破了盛夏的燠热,让清凉的风扑进窗来,钻进人们的领口。列车转向时能看见月亮,那月亮如一片透明的水晶石,带着奇特的光晕悬挂于碧幽幽的天空。车厢如船般波动,安城县城墙的怪影也从混沌之中渐次现出轮廓来,显现出深浅层叠的背景。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抖动着克服巨大的惯性,终于缓缓停下来。赵前和老牟的手拷在了一起,出站台时,老牟用肘部碰了碰赵前,口齿含混地问:“唉,日本人要杀咱们吧?” 这段日子,安城县隔三差五地杀人,南康、北寿门上悬挂着血淋淋的头颅,到处是浓烈的血腥气息。杀人之前要张贴布告,签署死刑令的是戴潘和西尾一郎,三两回老百姓就记住了西尾一郎名字,他是派驻伪安城县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再后来的杀人令由安城县法院院长横山清签发。全城百姓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没人敢议论城外游击队的事情,即便不慎说自己是中国人都要惹来杀身之祸,人们不得千遍万遍地告诫说满洲啊满洲,生怕说走了嘴。农历九月十三这天一早,苍白的太阳在黯淡的云层里浮动,警察局通知全城各家成年男子出城,人们知道小鬼子又要杀人了。河水泛起了粼粼波光,严霜无情地覆盖了萧索旷野,河堤上衰草瑟瑟,寒风砭透肌骨,人们鸦雀无声地呆立在警戒线外。严阵以待的日伪军在堤岸上路口处架设了机枪,黑洞洞枪口直指众人。约莫半个时辰,十几挂大车七扭八歪地驶来,车上都是“犯人”,他们衣衫褴褛,双手反缚。犯人们被推进事先挖好的大坑里,一阵尘土飞扬之后,本来应该活到七八十岁的人生之路戛然中止了,蠕动的浮土露出些许黑色的头发,一簇簇恰似冬日悲凉的乌拉草。铅一样沉重的阴云,是欲哭无泪的面孔。 血腥的日子无休无止,被处死者多是民国政府的官员、原军警、各乡村长以及进步教师学生,还有不满时政的老百姓。抗日分子被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被杀。做事精密的日本人逐步加压,使小小的县城成了屠宰场。随着严冬的到来,日伪当局不便采用活埋的方式,遂改为砍头示众。牟清惠的头颅是第四批悬挂于北寿门的,罪名是盘剥乡里反满抗日罪大恶极,云云。如果不是布告上写下了牟清惠这个名字,老虎窝的许多人可能忘了他的大号。瘦得皮包骨的老牟同七八个人一道被提出了牢房。北大营高墙内尚有零星树叶飘落,蜷曲枯黄的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在被踹倒的一刹那间,老牟反而变得清醒了,挣扎着想破口大骂,可脑袋已飞出了老远,如脱膛的炮弹样向前一蹿,在冰冷的土地上滚动。一腔热血喷薄而出,在瞬间残存的意识里,老牟很想说:人生自古谁无死! 牟清惠的无头尸体是用马车运回老虎窝的,牟家人披麻戴孝,哭声震天,闻者无不恻然。赵家大院上下更加恐惧,看似高大巍峨的墙头屋顶之下,生死未卜的酸楚让赵金氏的心阵阵痉挛。苦难同寒风一道席卷雪野,死神的羽翼般遮盖了冰封岁月。血腥和眼泪真能被风雪掩盖掉吗? 赵前的案情复杂,起伏很大,家人有时都不抱希望了,但赵金氏始终不想放弃。幸好有戴先生等人多方维持,上下疏通,终使赵前躲过了风头。赵家的票子打水漂一样地流出来,在银行的存款被源源不断变现提出,三个月后赵金氏已无可支配的现金。赵家母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即便金山样的财富也熬不过官司。好歹案子缓了下来,赵金氏也愁白了头。衙门口是总也添不满的深坑,相关经办人狮子口大开,时不时地要钱要物。赵家无奈,陆续卖掉了车站附近的房产,三子也认为:除非万不得已,决不卖耕地。这一天终于来临,和母亲整整商议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卖掉南沟东坡的十垧好地!赵家卖地的消息再次让老虎窝吃惊,二十年前赵前卖过四沟的四垧地,可那是为了宅基地建房。人们议论纷纷,结论是赵家要走下坡路了,多数看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咋的还能喘上一气儿。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注视着赵家大院,并依据个人喜好做出种种猜测。大难当头,除了王德发这样的老朋友常来关切外,几乎没人怜悯赵家。世事无常,炎凉如此,怨不得任何人。出卖土地并不容易,别看人人垂涎向往,但是极少有人具备一次支付现金的实力,有几家有实力,却盘算着借机压价。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为虚言,金氏和儿子一筹莫展,以赵家的状况没法指望别人接济,借钱更不敢去想,娘俩想死的心都有了。天无绝人之路,东兴长杂货铺连掌柜的有买地的意愿,此人来老虎窝经商没几年,算不得老住户。连老板不讲价,但是有个条件,只能交一半现钱,另一半三年内偿还。事已至此,别无他路,赵家母子便依了。大药房郎中程瑞鹤做了证人,赵成永契约上摁手印的瞬间,心头颤了又颤,汗水淌了下来。连老板连连抱歉,说:非趁人之危,实在没那么多钱。赵成永由衷转达了母亲的谢意,说整个老虎窝还属连老板仗义,您老不是来占便宜的,实实在在的帮我们呐。接过七零八凑的现款,三子哽咽难抑,说:“大叔,俺娘说了,您这个朋友我们是交定了!” 第二十二章(3) 赵前被关押在北大营“留置场”里,半年多没见太阳了。不觉间已是春天,金氏捎来了换季的衣裳,他激动得难以自持。衣裳洗得很干净,清清爽爽的阳光的味道。他一遍一遍地抚摩,如摩挲女人的脊背。入狱以来,他很少去想韩氏,最念想的还是金氏以及外面的阳光。而他面前,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的外面是长长的走廊,走廊外面的阳光或者月色永远也无法直射进室内。监牢里潮湿霉暗,凝结着浓重的水气,举目所及全是暗淡的灰色,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水泥地面,灰色门窗,连粗劣的饭菜也是灰色的,窝头上面常见灰暗的斑 点。他每天盘腿端坐于稻草铺上,如角落里的蜘蛛一样静静编织思绪。水泥地面很平整,冰凉得似乎能渗出水来,丝丝缕缕的冰冷蛇一样缠绕了双腿,爬过了膝盖、胯骨直抵后背,这是疼彻肺腑的凉啊。 第68章 囚禁的生活糟透了,小门上仅留一方送碗的小洞,便是唯一的通气洞,因此空气浑浊郁闷。地上铺着稻草,稻草刚铺的时候是干的,过了几天就潮湿的厉害。墙角处有一处活砖,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留下的,赶上便急,狱友们就掀起砖头,尿了再盖上,囚室里弥漫的尿臊经久不去。囚室里不知昼夜,完全按日本人皮鞋的响动来判断时间,鬼子巡视和交接班时间几乎是固定的。星期六是特别的日子,日本和朝鲜看守照例要举行聚餐,酒至半酣会又唱又跳,如果喝到醺醺大醉,会殴打囚徒取乐。鬼子折腾高兴了,就把吃剩的鸡蛋皮肉骨头丢给囚徒吃。狱中人最难挨的是饥饿,每天只有两顿饭,每顿只有一小碗,凉水也不能随便喝。真是饿呀,狱友们都饿成了一副鬼脸,眼珠子大大的,面颊凹陷,瘦得嘴唇都盖不住牙床了。人要是饿到极至,不但走不动路,就连自己的呼吸也衰弱得感觉不到。“留置所”里常有饿死病死的人被拖出去,饥饿使得狱友们对死的概念十分淡漠,对他人之死无动于衷。“留置所”经常杀人,许多人被提出去就难再回来,不是被处决就是活活打死了。看守咣当一声打开铁门,再喀嚓一声锁上,脚步声渐消于走廊的尽头,而新的难友又不断出现,走马灯似的轮换。 应该说,赵前没受到多少皮肉之苦,刚进来时提审过他几次,只是询问他在安城煤矿公司的事情,问答都漫无边际。有一次审讯,日本检察官扇了他两记耳光,而后再就没人理睬他了,他似乎被遗忘了。他蹲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无事可做。很少有人与他讲话,这其实比要了他的命还要厉害,赵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经历这样一段不人不鬼孤独得发疯的时光。自言自语没有用,大哭大笑或者大叫大跳更没有用,回应他的只有冷冷的四壁和窄窄的窗棂间投射的冷冷的灯光,这种冷一直冷到他心里去,冷到他梦里,冷到他骨髓里,冷到他已经走了五十年的人生里,他这才相信,这世间确实有他值得害怕的东西。 与赵前没有经历酷刑相比,同囚一室的其他人远没有这样的幸运,没完没了的审讯,无以复加的酷刑,旧伤添新伤血水殷殷,他目睹过狱友活活疼死的情形。赵前是监室里的老人了,对这些已司空见惯,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他现在唯一向往的就是烟草,那种腾云吐雾的快感。除此以外,他对未来不报任何指望了,更无意去研究明天或者后天的情形,一开始,他陷于长久地发呆,默默沉湎于从前的日子,渐渐迷失于幻像之中,时而倾听、时而颔首,时而莞尔,全神贯注得俨如面对情人。到后来他连回忆都不需要了,想来想去大脑里反而成了空白,剩下的惟有没有尽头的时间,分分秒秒都被无限度地拉长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生活过,好像没有两房老婆,好像不曾养育十一个儿女,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忆。 这一切,直到有个姓苏的囚徒的到来才有所改变。那人是做小买卖的,刚进来的时候,哭得六神无主。擦干了眼泪,自我介绍道:“叫我苏耗子好了,别人都这么叫的。”狱中的日子漫长难挨,听苏耗子讲故事很快成了赵前新的爱好。苏耗子嘴巴甜,为人精明,可是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刑讯了几回打折了肋条骨,哭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起初,赵前怀疑他有所隐瞒,混过一段时间,便认定这是个有口无心的家伙,倒也可爱可信。小商人有小商人的自私,吃得多也吃得快,狱友的手或者嘴巴稍慢,他就会一把夺来,鲸吞入腹,打死也不吐出来。苏耗子讲起做生意总是眉飞色舞,他说前年去沈阳,看见有人开国货商店,卖得挺火。回安城县,也照葫芦画瓢地开了间店,起名叫“自强国货店”,店名也是照搬来的。赵前感兴趣,就问:“你的本钱哪来的?”苏耗子得意洋洋,说:“俺媳妇娘家借俺的呗。”与苏耗子谈天还是很解闷的,赵前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情况。苏耗子的“自强国货店”在小什街东亨鞋店北侧,门市四间,后屋有灶房一间宿室一间,有店员三名,由妻弟和连襟等人担任,老婆负责管帐,帐簿上的货物共有七百零三种。店员的工资不算多,按股份计算薪酬,所以店员能够尽心尽力。“自强国货店”主要经营国产日用百货杂货,有各色的宽窄幅的家织土布、棉纱、布鞋、手闷子、鞋跋子,蒙古产的毛毯、毡帽、毡鞋,牙刷、牙粉、鸡毛掸子、烟卷儿、洋火、蜡烛,盖县的晒盐、八王寺汽水和丁母太酱油,文具类就更多了:铅笔、毛笔、墨砚、石笔、纸张等等。由于国产货便宜,加之经营有方,一来二去的全安城县有名,眼见得生意兴隆。苏耗子想不到,因经商竟能惹恼了日本人,先是不知来头的乞丐寻衅,而后的结果是入狱和脑袋搬家。 第二十二章(4) 苏耗子拒不承认他有反满抗日思想,一打就招,一问就翻供。法院的人懒得继续周旋,判他死刑了事,稀里糊涂的苏耗子就这么走到了末日。他被提出了牢房时,左腿已经折断了,哼哼唧唧地被架出了牢房。沉重而纷杳的皮鞋敲击走廊,呻吟渐行渐远,马上就要消失于走廊的尽头,猛然间传来声嘶力竭地呼喊:“我的妈呀——我不想死呀!” 不想死的呼救震醒了赵前,接连几天都呼吸困难,胸口郁闷难当。苏耗子死了,赵前失 去了可爱的聊伴,再次退回到冥想之中,时常幻觉和他四目相对。赵前的概念里又没有了晨昏,似乎也没有了语言,思维仿佛停滞在表面可见的事物上,比如飞舞的苍蝇、爬行的蟑螂或者一片叶子。夏天到了,蟋蟀以及不知名的虫儿的鸣叫格外诱人。听到蟋蟀声,赵前忽然想起了他的儿子,想他们的顽皮,想他们笑容。赵前发觉,自己最思念的还是儿子。他抖成一团,泪如泉涌,不知道成华、成国兄弟怎么样了,能给家来信吗? 金氏和韩氏爆发了冲突,虽然矛盾由来已久,激烈的程度却始料不及。十多年积蓄的敌意被刻意掩盖在家庭秩序之下,每逢上街或者需要抛头露面时,小女人总是搀着大娘子,而金氏也颇为大度地怀抱着小女人的孩子。两个女人相差十二岁,却都本能地具备表演天赋,彼此客客气气,配合上演了一幕幕双簧剧。她们的演出收到了预期效果,整个老虎窝都羡慕赵前,男人们感叹:“你看看人家,咋把老娘们儿梳理成这样?” 仅仅一个月以前,两个女人还在一起碰头,商议求媒给金菊说个人家,都说儿女的大事耽误不得,还说闺女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是冤仇。男主人入狱的时间一长,女人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凸现出来。男人身处险境,两房女人都心急如焚。可是随着白花花的银票流水般地消失,期待却遥遥无期,韩氏的心思就有些拉松了。 韩氏与金氏不同,不是正房原配,压力感就小。韩氏正值虎狼之年,饥渴感与日俱增。有时候,女人就如同园子里的菜蔬一样,需要雨水的滋润。有没有男人的灌溉,从女人的脸色也看得出来,韩氏的脸色日见枯萎。白天尚可,夜里就不免自艾自叹。火炕上面铺着炕席,那种用高粱秸皮编制的席子,天长日久磨得光洁,就像是男人阔大的胸膛。韩氏喜欢品味烧得滚烫的炕席,摩擦质地特别的秫秸席面,陶醉于坚实平滑的触觉。夜阑人静,隔壁传来了阵阵鼾声,她感觉有种东西不折不挠地袭扰她,撞得她隐隐疼痛。黑暗中,她将双腿盘结绞扭,这过程犹如搓麻花,把面拉得很长自然扭曲成绳状,纠缠着备受煎熬。湿润一点儿一点儿地漫涌上来,渐渐成为了一条执拗的小溪,欲念像热油翻滚,渴望如雾气慢慢地升腾,那样的不可抑制。她的脸颊阵阵发烫,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啥。家里的男人少,每每韩氏看见郭占元来,心里总是嘭嘭跳得厉害。郭占元的名声恶劣,原本是不入眼的,可如今却变得这样耐看。如今郭占元来得勤了,天天都来赵家大院送新鲜蔬菜,叫韩氏每天都有所期待。她特别热衷去灶房,这样就可以和老郭碰面。赵韩氏不断地发现老郭的出众之处,比如整洁的衣着,比如整齐的牙齿,比如悦耳的声音,以至于大老远地就能感受他的存在,壮汉特有的汗味在诱惑她,那宽阔的背影让她迷恋。 郭占元不是傻蛋,早瞧出韩氏的心思,回家和吕氏说东家的小老婆骚性着呢。吕氏大惊,说你敢打她的主意?郭占元乐了,得意洋洋纠正道:“你怎么不说她打我的主意呢?” 以前,郭占元是早晨送菜,而现在早晚都来送,借口说今年的年成好,豆角、茄子和土豆长得才欢实呢。一早一晚,韩氏就在灶房等他,由嘘寒问暖升华到眉目传情乃至情深意切。韩氏愈发刻意梳妆打扮,浓密的黑头发在脑后盘起发髻,散发着浓烈的桂花油的香气,这香气和脂粉一起具有糜弹般的效果。她时常脸红,那一双探询的眼睛掀动着老郭心底的波澜,笑靥成了记忆里经久咀嚼回味的刺玫果,红嘟嘟金灿灿的诱人迷失。看似无意之间,其实他们的身体接触是蓄谋已久的,那天帮着择菜的老郭感受到了脖颈处的鼻息,起身之际胳膊肘准确地击中了一团盈盈的东西,他碰到了韩氏的乳房。这团美好的东西,原来只需举手之劳,充其量不过是胆量而已。但韩氏毕竟是东家的女人,一想到这里,老郭又感到愧疚,而他的身体却别无选择地被欲望塞满了,心如钻入树洞中的野兔,上下乱撞却找不到出口。 第69章 他整夜整夜地思索回味,时而坚定时而后悔。郭占元弄不清自己是否对所有适龄女人都有过暧昧的感觉,但是他确实存在暧昧的渴望。郭占元天生就是一个情种,适合为情而生,乐于处处留情。与常人相比他格外关注女性,似乎天生与女人容易沟通,很天然地具备勾引对方的手腕。透过赵韩氏暧昧的信号,他忘记了自己人到中年,暧昧是一种诱惑,既秘不示人又无法割舍。 赵金氏是明察秋毫的,彻底粉碎了韩氏的好事。这天,赵三子去安城要帐不在家,而金氏和金菊去王家串门去了,短暂的机会送了韩氏触电似的刺激。韩氏叫老郭进她房间坐坐,刚一进屋,双臂就一下子搂住了老郭的脖子,凑过的嘴唇如绽放的花瓣。男人便如同地心引力般纵身而下,不可抗拒地扑向了炕沿。但是他从来没遇到这样的阵势,也从没有这样的窘迫,这样的狼狈。急迫中,身上的一大堆衣物阻碍了他。女人简直是在掠夺了,对方的拉扯使他更加惊慌失措。未及肌肤相亲,未及电光火石样激越,韩氏的手刚探进他的裤裆,他就无可抑制地落花流水。男人沮丧至极,所有的指望都戛然而止,柔软的唇舌顿时变得索然无味。韩氏弄得一手湿滑溜溜的,她猛地惊醒了,涨红着脸冲出房间。 第二十二章(5) 雄山羊般的气味久久徘徊,这使得赵金氏回家之后立即警觉地吸溜儿起鼻子,猎猫一样的眼睛琥珀似的熠熠生辉。 赵金氏的措施是釜底抽薪,极其亲切地找来郭占元,关怀备至。她说:“弟妹和孩子都好吧,哪天我过去看看。”金氏的姿态,显然是认同了他和吕氏的关系,表明赵家一直待她不薄,更明明白白地隐藏了警告。响鼓不用重锤敲,老郭做贼心虚,脖子脸腾地红了,嗫嚅 了半天,羞愧得简直想一头撞死才好。多余的话金氏一句也没说,聊聊家常就此打住。老郭不再来赵家大院送菜了,接替他的是赵庆丰,而且只能送到大门外,这就彻底根除了韩氏偷人的可能。老女人频繁起夜的习惯变本加厉了,走向茅楼的脚步是威镇四方的,她故意在小女人的门前停留一下,然后披衣裳趿拉鞋去了后院。她一如既往地给猪添食加料,捎带着检查伙计半夜喂骡马的情况,金氏在堵塞赵家大院的一切可能的漏洞。黑暗中,那是咳非咳的嗓音,十分耐人寻味。韩氏恨得牙痒痒的,却毫无办法,她试探着走出大院,发现门外世界很精彩。 小街上的女人早就聚团了,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的,只是赵家眷属不知道而已。顾皮匠家的炕上天天都坐满了女人。皮匠家终日臭烘烘的,各种动物硝皮子的气味腥膻难闻。好在是夏天,可以在大门洞里扎堆纳凉。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长道短,特点是手上嘴上都不得闲。话语之放肆与男人并无不同,疯起来没边儿没沿,动手动脚乃家常便饭,你摸我一下我掐你一把。这个摸着那个的肚子说:“又有了吧?”笑得吃吃的一脸邪昵;那个也笑,笑得奶子乱颤:“去去,你才有了呢,整天磨汉子的,每晚都要的……”众人嘻嘻哈哈道:“馋猫哇。”有人还会起哄:“上下两只嘴都要吃哩!” “哎,你咋蔫了吧唧的呢?”老一点的女人肆无忌惮地问小媳妇:“你男人一宿浇几回地呀?”小媳妇是刚过门不久的,脖子脸蛋绯红,口中嗫嚅道:“啥,啥浇地不浇地的。” “嘻嘻哈哈……我是说,男人浇地有学问呢,”众女人大笑出了眼泪,乱哄哄地抢着说:“旱了不行,涝了呢也不成。” 顾皮匠的女人是咧大膘2的能手。她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像是在驱散一团团的烟雾,然后一脸坏笑地说:“远看小树林,近看像小人,小鸡飞进洞,俩蛋堵在门。猜,你们猜猜是啥?” 娘们儿忍不住吃吃地笑:“你这个老没正经的!” 串门如同烟酒,容易上瘾的,赵韩氏沉湎其中,乐而忘返。天天吃罢早饭,韩氏胡乱夹件衣裳或者鞋袼褙就走,赵金氏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忍无可忍地伸手拦住了去路:“差不多就行了呗。” 韩氏满不在乎,冷笑:“咋的?” 金氏的愤怒猛如惊涛拍岸:“老往外跑,放个啥臊?” “哎呦!说啥呢?你就不臊呀?”韩氏针锋相对。 “你不守妇道?” “你守妇道!” 金氏的怒火喷薄:“你这个养汉卖腚的小婊子!” “你是老骚婆!” “我明媒正娶,不像你这个癞皮狗。” “当年我是嫩生生的黄花女,不似你一脸树皮的老贼!” “你这个破烂玩意儿!” “你娘的卖大炕!”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金氏猛扑上去,两个女人扭打翻滚成了一团。女人之间惨烈肉搏,手指甲是最锋利武器,双方指甲缝里都夹带了血丝还有发丝。闻讯赶来的马二毛等伙计束手无策,混战中,马二毛的手指不知被哪个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武斗被阻隔开,可舌战远没有停息。十年磨一剑,双方毫不吝啬地使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词汇,浇粪扬尿一样倾泻给对方。老女人说:“老爷们还在受罪,你还能有心思去卖臊?” 小女人披头散发,“你能耐,除了卖地就是卖地!”跺着脚哭嚎:“有能耐,你救老爷们出来呀!” 金氏咬牙切齿道:“好!到时候还不休了你?贱货!” 赵金氏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去见山本任直。走廊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幽暗得像深不可测的地窖。墙壁镶嵌着喇叭花样的壁灯,隔一段一个,发出含混不清的黄晕。要不是有人领路,赵金氏肯定会迷路。安城炭矿株式会社社长的办公室设在走廊的尽头,办公室的采光明显好于走廊,明晃晃的阳光将室内分割成明暗相接的两个区域。山本任直站在窗前不动,久久地远眺烟笼雾锁的县城。趁着这个工夫,赵金氏迅速调整了自己,她大胆地环视起四周。微弱的风从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若有所思地掀动窗帘,耀眼而眩晕的阳光溢满窗台。头上是奶白色南瓜式的吊灯,用细细的铁链悬挂于天花板上,极像是在俯瞰什么。脚底下是木地板,大红色的油漆深深浸进了木板,使得地质的纹理愈加显著。山本已经知道了赵金氏的来意,他缓缓回身,立刻被赵金氏的白发触动了,由此真切地感受了岁月的飞逝。赵金氏身穿细洋布斜襟蓝袍,典型的小康之家女人的衣饰,即不招人眼热又不显得寒酸,色调略微老气一些。她的头发没有一丝杂色,在脑后盘成高高的发髻,状如洁白光润的海螺。发髻上插一只样式朴素的银簪,银簪的一端悬着墨绿的坠儿,随着头部的转动颇有韵致地摇晃。赵金氏的表情是沉稳的,既不畏惧又不张扬,眼睛却深幽如井,蕴涵着非同寻常的气质。山本清楚,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注释赵前的人生。刚才下属通报说赵前的女人求见,山本不假思索地答允了。 第二十二章(6) 赵金氏最先向县长戴潘求情。戴县长还算热情,喊人沏茶倒水,一口一个老嫂子叫得亲热,金氏心里竟萌生了几许暖意。玩虚情假意这一套,戴潘不困难。表面上热情,实质上却是冷漠,何况以前戴潘和赵前素来不睦。戴潘没有耐心,直截了当地说赵前的案子难办,再等等吧还没有结案呢。金氏挺恳切,说:“戴县长,俺一个妇道人家,俺不知道该咋整是好。” “可也是,官司难缠啊。”这话等于白说。 “大兄弟给嫂子指个路,你说咋办俺就咋办。”赵金氏一直在观察戴潘,女人的洞察力与生俱来。戴潘躲开女人的目光,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我可以过问,至于督导官还有山本会长那边,我都能说上话。” “大嫂忘不了你的,”赵金氏话接得很快:“俺一个老婆子不懂啥,大兄弟,啊不戴县长,俺只要接老头回家。”说到这里,赵金氏泪水夺框而出。戴潘有些不安,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地踱步。女人很快控制住了情绪,说:“需要多少钱打点都成,俺不懂啥,县长你说个数。” 戴潘连连摆手:“不是那个意思。啥钱不钱的,我和赵先生也算多年挚交。” “那我想直接去找山本,行吗?”赵金氏是深思熟虑的,戴潘却感到意外,他再次打量赵金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她和赵前一样,小窥不得。赵金氏送给戴潘情面和承诺上的压力,她说:“大兄弟啊你放心,嫂子是不会差了你的。”赵金氏真实的想法里,对戴潘并没有任何指望,但她知道此等人物得罪不起,还是打个招呼好。戴潘虽无实权,却能坏事,做酒不甜做醋酸呢。 山本任直深深鞠了一躬,弄得女人不知所措。沙发松软是松软,滋味却难受得很,赵金氏坐在那里,无助得很。山本终于回到座椅上去了,一言不发地看她。山本任直很文雅,不像街上的日本兵那样杀气腾腾,甚至显得有点腼腆。他穿件藏蓝色长西装,衬衣雪白,系了条紫色的领带,梳中分头发,头型整齐油亮。山本忽然笑了,翘起拇指道:“大大的好吃。”金氏愣了一下,才跟上他的思路,那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和梁督办曾经来家吃饭。山本大概以为她的厨艺不凡。赵金氏不会兜圈子,挑明了来意,说:“老总俺求你了,放俺老头回家吧。山本大人。”她不习惯称日本人为太君,太君是长辈呀怎能乱叫?女人有自己的哲学,老总既可以是兵是胡子还可以头领,用来叫日本人也不会错。 第70章 山本的脸色倏地变了,从遥远的往事中脱身回到了现实。山本是中国通,不介意老总的称谓,他反复摇头:“我的,赵的,死了死了的有。”一下子,金氏的五腹六脏仿佛被掏空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漫过了全身。泪水再一次簌簌落下。 山本虽通汉语,但是时常词不达意,他本意是想告诉金氏:假如没有他的斡旋,赵前早就被处决了。在内心深处,山本是尊敬赵前的,他认为此人傲慢不乏机敏,是能干事的中国人。作为曾经的对手,他不止一次盘算置赵前于死地。这种心情很复杂,像对弈一样,高手之间既恨又敬。但真正的棋手是不会舍弃高手的,别管对手制造了多少麻烦。如果对手消失了,那么剩下的只是索然无味。怀着戏弄猎物的心理,是他提议逮捕赵前的,又是他向检察厅建议留下赵前的。山本任直的影响力不小,在安城的日本人都敬重他,说话当然有份量。龟田是宪兵队负责人,远近闻名的杀人狂。龟田对同胞的举动颇为费解,特意请教为什么。山本任直说从肉体上消灭敌人容易,可是他想看到这个自作聪明的满洲人怎样被征服,怎样在精神力上崩溃。山本任直还说,留着他看看大和民族的优秀吧,好叫他心服口服。龟田队长表示理解,同意协助他修改卷宗,还打赌似的拍了拍军刀,说解决问题还是用这个最好…… 现在,山本任直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见赵金氏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有一种振奋感、满足感,敲了敲桌子,说:“你的,回去的,快快的。” 金氏的失望难以胜述。她从安城炭矿株式会社回来,再一次路过了北大营。北大营是安城县日军警备司令部的所在地,设在北寿门外,扼守矿区通往县城的要路。说起北大营三个字,普通老百姓毛骨悚然,说是魂飞魄散并不为过。没人敢在北大营门口逗留一步。不得不路过此地时,都低着头加快脚步。据说有人好奇地向里张望,被哨兵放出狼狗,活活给咬死了。北大营是人间地狱,天知道有多少人葬身此地。其恐怖远胜于阎王殿,胆小者从门前经过,被吓成尿湿裤子者不胜枚举。赵前就被关押在这里面的“留置场”,金氏无限悲伤地向营区投去了一瞥,营区新栽的杨树成行,绿荫遮盖的缝隙间透出了宽大的水泥屋檐。悲悲切切中,金氏的心头升腾起凛冽的寒意,她坐在大车上感觉到天旋地转。马二毛发现,女东家中暑了。 1屁驴子:骂人话,也指摩托车。 2咧大膘:当地语,意为讲荤段子。 第二十三章(1) 一年前的冬天,赵成华、赵成国兄弟来到天津。九·一八事变时,他们在皇姑屯火车站挤上了南下的列车,最先去了锦州。车厢里拥挤不堪,连行李架上座位底下都塞满了难民。过了沟帮子一带,铁路上向南开进的多是军列,东北军的辎重车隆隆驶过。客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到了锦州。几十个学生走上街头,痛哭流涕地沿路呼喊:“枪口对外,不容国土沦丧!”“宁做中华断头鬼,不为倭寇亡国奴!”驻防在锦州的是东北军独立步兵第三旅,士兵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学生的讲演,他们流泪表示愿意回身杀敌,光复国土。学生们利用 结拜老乡的名义出入营区,但是收效甚微。有位营长送给赵成国一条新毛巾,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咳!别说了小兄弟,道理咱都懂,我们是身不由己,军令难违呀!” 在锦州的第三天傍晚,独立步兵第三旅连以上的军官都进城赴宴,个个喝得醉马天堂地回来。原来是旅长张禹久迎娶三房姨太,满城军政要人都参加了婚筵。守候在军营墙外的学生们惊讶得目瞪口呆。在瑟瑟的寒风里,学生将愤怒倾注在石块上,一阵石头瓦块之后,兵营里大叫:“别打我们呀,有能耐打官去吧!”看来兵们对学生还是很理解的,无处泄愤的学生一字排开冲着军营撒尿。哗哗哗的声音极为痛苦,学生们对天呼号:“军政萎靡如此?文恬武嬉如此?昏庸如此?气节何在?良知何在呀?!” 锦州的局势危险,大批流亡学生去了北平,组织了“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迫于公众压力,“不抵抗将军”张学良终于露面,在北平旧刑部街的奉天会馆接见了救国会的代表,他发誓说:“我姓张的如有卖国的事情,请你们把我打死,我决无怨言。大家爱国,要从整个做去,总要使之平均发展。欲抵抗日本,必须中国统一;如果在国家统一的局面下,我敢说,此事不会发生。我如有卖国的行为,你们就是将我的头颅割下,我也是愿意的。”10月3日,赵成华、赵成国参加了滞留在北平的流亡学生请愿团,冲击张学良在北平的寓所顺承王府,请愿团当街怒骂张学良是汉奸走狗,一时间惹来卫队士兵与学生的对峙,险些肇出事端。张学良回复青年学生说:“此次外侮侵凌,事极重大,负责解决,自应仰赖中枢,坚韧待时。学良大义所在,决不后人,是非功罪,俟之于将来。” 赵家兄弟俩在北平参与救亡活动,一晃就到了年底,这天北平各大报纸纷纷转载马君武感时诗,题目是《感时近作.哀沈阳两首》: 赵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蝴蝶最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 哪管东师入沈阳! 告急军书夜半来, 开场弦管又相催。 沈阳已陷休回顾, 更抱佳人舞几回。 读过两首小诗,赵成国心灰意冷,对哥哥说:“去天津找咱二姐吧?” 数年不见,赵冰花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两个弟弟的突然出现着实叫她吃了一惊。赵冰花神色忧郁,身材已呈臃肿之态,身上穿一件缎子夹袄,夹袄面是绿地黄菊花的图案。夹袄已经很旧了,雍容的花色依稀显现当年的光艳。赵冰花的儿子四岁了,正在四合院里头玩泥巴,一身一脸的肮脏。看到二姐的鬓发间出现了白发,兄弟俩唏嘘不已。坐吃山空的兄弟俩原本打算通过二姐夫来谋份差事,不想他们没见到闻山石。四年前闻山石丢下了冰花母子俩,一去便杳如黄鹤。赵冰花全无当年阔小姐的模样了,她在一家洗衣店里做工,好在不时有“朋友”来接济,母子俩的生活勉强过得去。而现在,赵冰花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掌,过了好久才喊来儿子说:“叫大舅、二舅。”在局促的陋室里,赵冰花脸上浮现出来的是难言的尴尬,哥俩悲哀地发现,生活的艰辛已使得二姐没了笑容。趁成国不注意,赵冰花悄悄说丈夫是去了苏联。赵成华嘴唇做出了“共……”的圆圈形状,二姐隐秘地点了点头,赵成华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兄弟临走,掏尽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现金。兄弟俩用手势打断了赵冰花拒绝的推让,三人都哽咽得不知如何是好。 冬天阴冷灰暗,赵家兄弟在洋人开的福音医院帮工。那天的风很大,街灯在风的劫掠下,无奈地摇动,灯罩的结合部发出吱吱吱的怪声。他们饥肠辘辘地坐在福音医院石阶上,感觉自己伫立在荒芜的水边,每个毛孔都如风道般蒸发走了热量。每天中午,福音医院的后门才开,有人走出来,将碎玻璃瓶、废弃的药棉、带血的绷带以及其它杂物倾倒在垃圾箱里。做自由落体运动的碎玻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福尔马林气息是那样的难忘。赵氏兄弟,每天分三次清理垃圾,换取可怜的工钱。 在救国会的安置下,赵家兄弟好不容易有了新工作。赵成国在小学代课,而赵成华则去一家戏院做工。赵成华的差事是做剧务,负责保管道具、打扫剧场、烧水送饭,都是七零八碎的杂务。新剧目要上演了,剧团安排赵成华几个上街,四处张贴海报。海报像落寞的心事,无精打采着,赵成华觉得那些花哨的图案像寡妇浓妆的面孔,满是风花雪月的哀求。忽听有人喊赵成华赵成华!扭过头来,心里一热。喊他的人是李重远,东北大学的教授。他乡遇故知是人生的欣喜,流亡中的师生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一次拥抱永远地改变了赵成华的人生走向。 第二十三章(2) 李重远先生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东北学生,不止是赵氏兄弟,还有其他沈阳、锦州等地来的学生。李重远是他们的主心骨,迷惘的日子太需要师长了,太需要思想了。在李先生的住处,常能见到《北斗》、《萌芽》等书籍,他们互相传阅,高谈阔论以致通宵达旦。南京政府一再要求民众“镇静”“守纪律”,等待“国联”调处。国际联盟提出了解决东北问题的折中方案,提议“地方自治”和“非武装地带”,国民政府居然指示驻国联的代表接受。前些天,胡汉民竟说:国之强弱,不在疆土之大小,丢掉东北没关系,只要励精图治还可以富 强。所以,不与日本争一时之短长。林林总总的说法都给赵成华带来很大的困惑,他不知道救亡还有没有出路了。李重远的观点是救亡不能单凭政府,唤起民众自救、全民抗战才是根本办法。李先生不停地在陋室里踱步,无限感慨道:“顾炎武讲过,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李先生手舞足蹈,滔滔不绝道:“一个政府的灭亡,让当官的和阔人去营救好了;而民族的灾难,靠谁去解救?靠唤起民众,靠我们自己!”他还鼓动说:“男儿不展风云志,辜负天生八尺身!”李重远情绪亢奋,眼睛里闪动的是点燃人心的火焰,可赵成国却在哈欠连天,他拉了拉大哥的袖子,悄声说:“哥,走吧。”激动中的赵成华浑然不觉,向李先生躬身施礼,连声说:“醍醐灌顶呀醍醐灌顶! 第71章 我明白了。” 赵成华和弟弟闹翻了,争执看似不经意间发生的,但是裂痕早就存在。他们吃惊于分歧将不可愈合,分道扬镳在所难免了。成华和学友约定南下,而弟弟反对,成国打算过些日子去北平谋事。赵成国认为哥哥有些执迷不悟,所谓“国难巡回讲演”的想法太不实际,他对此嗤之以鼻:“别瞎折腾了,我看还得靠实业报国,有钱了咱就能与列强对决。” “枪炮再多,不抵抗也是白费!” “得了吧,就凭你们几个的不烂之舌,能扭转乾坤?” “唤起民众啊。” “你走你的,反正我不去!” 赵成华满腹狐疑地看着弟弟:“你怎么了?” 弟弟反驳:“我怎么了?” 哥俩的火气都大,都不想克制自己,最后还摔碎一只杯子。不过他们的争吵还是以笑容收场的,激动中的赵成华弄翻了凳子,“啊”的一声,凳子腿断了。弟弟伸手扶起了他,两人同时笑了,笑得沉稳而节制。真的没法想象,这灿烂的一幕,将永远地留给了记忆。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久久无语。在激荡的时代洪流里,谁能料定明天是什么模样? 哥哥无奈,说:“那好,就这样吧。” 弟弟坚决,说:“就这样!” 分别的话语出人意料的简单,简单到连一丝留恋都没有。赵家兄弟清楚,他们从此分道扬镳了。 临出发的几天,赵成华是忙碌的,几个人认真地准备讲稿,他们不想做漫无边际解答式的演讲,并且希望讲演真实而系统,感人至深。节气已到初春,赵成华和同伴曾达生、李畅三人是搭乘英国货轮“通州”号去上海,赵成国没来送行,满腹失落的成华只好给弟弟留了封信。港口的上空一派阴霾,货轮呜咽着起锚了,寥寥数只水鸟忽高忽低地在人们的头上掠过。赵成华凭栏伫立于甲板上,向前看海天混混沌沌,向后看岸边的景物一点一点地后退移动,苦涩而冰冷的海风阵阵拂来,掀动系在领口的驼灰色围脖。围脖是新毛线织就的,紧挨着下颚让他真切感到了一丝暖意。围脖是数日前二弟托人捎给他的。 “国难演讲团”之旅,结束于闷热的夏季。 武汉三镇是著名的火炉,空气凝滞不动,骄阳喷射出来的是白茫茫软绵绵的街道,灼热炙烤下酸汗和脚臭味无处不在。随着夜幕降临,街边摊满了席子,越来越多的人在准备露宿。赵成华住在徐家棚码头附近,下榻临江的旅店,他俩跟着众人在露天过夜。夜色里的长江缓缓东流,月光漂浮于城市的上空。午夜依旧无风,楼顶闷如蒸笼,热浪滚滚中,赵成华忍受着思乡之苦。“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曲调是那样的悲怆难抑,泪水打湿了孤独的夜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句子一遍遍在心里涌动,把他折磨得彻夜难眠。赵成华想家想得无法自持,梦里面的故乡是虚浮而飘忽的,又清晰真切得如自己的掌纹。夏虫吟叫唧唧,蚊子声如泣如述,在脸上撞来撞去,就连跳蚤也来袭扰。赵成华点燃蚊香,看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缭绕,他扑打摇晃着扇子,艾草特有的香气氤氲。汗水止不住地流淌,赵成华深深地向往蚊帐,他的身上已长出了许多肿块,奇痒难耐。疲乏困顿至极,不得不停下来抓挠扭动,身心像破棉絮一样浮在空中。黎明时分,赵成华听到了含混的梦呓,忍不住摇了摇身边的同伴。曾达生勉强睁开眼,说:“半夜三更的,干啥呀你?……”他嘟囔着,翻转过去呼呼大睡。独自静坐的赵成华只好一声叹息:“唉,连蚊子也欺负我了。” “国难讲演团”始于上海。春天的上海滩总是不停地下雨,江南的雨细密而耐心,天地间仿佛蒙上了一道薄薄的水帘,把一切景象都变得模模糊糊。有时候,雨水不是在下而是在飘,落到头发上、衣服上没有感觉,只是在脸上手臂上凝成细微的颗粒,给人以潮湿沉重的质感。街边的梧桐树萌发出了嫩叶新枝,给人以不确切的希望。赵成华他们受到了各界的热烈欢迎,由于亲历了“一.二八”凇沪抗战,他们的宣讲叫人身临其境,其悲其愤其怒,引发了强烈的共鸣,舆论界对此相当关注。踏着马路上的泥浆,赵成华三人的足迹踏遍了上海滩,去学校去工厂去团体,不断地巡回演说。最感人的一幕当属东北大学学生合唱流亡小调。歌声悲恸,唱着唱着,全场哭声一片。那歌词是: 第二十三章(3) 高粱叶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 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 杀人放火真是凶。 中国军队几十万, 恭恭敬敬让出沈阳城…… 灰暗的流亡日子突然迸发了光彩,掌声给予漂泊岁月里最为璀璨的时光。英法租借地当局对演讲团也持同情态度,不大干涉东北流亡学生的活动。赵成华他们有机会和一些社会名流接触,一个月的巡回讲演座谈下来,他们和中华职业社的黄炎培先生以及商务印书馆王景皖等名人几近莫逆之交,更为不易的是他们见到了作家鲁迅。三个学生四处奔波,由于随时解答听众,讲稿越来越系统而深刻,他们的演讲大至分三个部分:一、东北的地理历史及国际形势;二、九·一八事变和亡国亡家的惨状;三、号召全国民众支援东北抗战,支援马占山和义勇军。应该说,年轻人的讲演催人泪下,极具感染力,沪间报章称:“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大,不听演讲不知东北之危局!”赵成华他们在上海工商界救国联合会礼堂连续讲演三次,听众之踊跃超出了主办者的预想,台上台下汹涌澎湃成愤怒的海洋。许多大城市发来邀请信,黄炎培等名人慷慨解囊资助学生,长江轮船招商局总经理刘鸿生为他们签发了证明函,赵成华他们可以随时免费乘坐招商局的长江客轮。 溯江而上的日子忙碌而充实,一路看船头如犁铧般刨开江水,翻卷起雪白的浪花,年轻的心绪随着波涛悸动起伏。第一站是南通,而后依次是镇江、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汉口。所到之处,一般由当地教育厅局或者国民党省市党部接待,他们的演讲场所多数在学校,有时也在影剧院。走到南京的时候,李畅突然要退出讲演团,他说首都也来了该结束了。再三挽留不下,寻了一家酒馆送行,江南的酒寡淡乏味,何况又是在离别之际,大汗淋漓之际,酒喝得难受。江风浩荡,泪洒下关码头,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赵成华和曾达生他们停留在武汉的时间最长,先是住在汉口教育厅,后来又搬到武昌的两湖书院。 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日夜喧嚣,就像容纳百川的长江浩浩荡荡,是典型的鱼龙混杂之地。赵成华他俩经常要渡江去汉口,有时路过蛇山体育场和阅马场,这一带的电杆上悬挂着被枪杀的尸体,烈日爆晒下发出令人做呕的腐臭。“为何自己打自己?为何不倾全国之力对决倭寇?”这是他们演讲时发出的质问,他们看见了讲台下的波涛,波涛里汹涌着无数个旋涡,旋涡里头是无数黑洞洞的眼睛还有无数惊愕的嘴巴。如今在汉口,随处可见东北流亡学生,他们衣食无着,失魂落魄。天气太热了,恶毒的阳光直落下来,城市接纳了巨大的热量,那密密的房子,那窄窄的街巷,都成了阳光的反射体,把城市炙烤成为闷热的大火炉。东北学生领教了火炉之热,热得他们无处躲无处藏,白天活动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行。黄昏的时候,龙王庙一带的江堤上人满为患,纳凉的露宿的,更有本来就无处安身的。攒动的人头与沿江大道那些欧式建筑,一同组成了奇异的风景。站在江边回首,岸上的树以及房屋插入天空,毫不留情地分割了视线。码头显得荒凉破败,密密匝匝铺排开的是破烂的蓬帆,船杆如黑鸦鸦的密林,动荡摇曳,恍惚不安。而清澈的汉江注入混浊的长江,更壮大了水势,轮船在江面上吃力地航行,汽笛声呜咽,这印象将永远地刻画在赵成华心底。 学生组织听说蒋委员长下榻汉口,并且摸到了官邸的确切位置。学生们聚集起来,高声呼喊抗日的口号,彻夜不休。树荫遮住高墙里的灯光,官邸和学生之间是士兵,他们持枪肃立,警惕万分。谁知道里面住的是不是蒋介石呢?许多学生感到了疑惑,不免猜测,也许是汪精卫或者别的大员吧。倘若不是有人串联鼓动,他们早就散去了,坚持就是一种爱国方式,坚持就是一种指望。他们不甘心,整夜地高呼口号:抗战到底!收复失地!收复失地!这样的夜晚将漂泊的日子染上了一层无望的情调,都市的夜晚少的是宁静,在灯火的辉映下,学生们有理由确信天空不复存在。黎明的露水打湿了奢华的草坪,赵成华怀疑自己已经死去,连同所有的理想和祈愿。 楚天的清晨宛如步履蹒跚的老者,在漫长的期待之后,辰光才从阴云中渗透出来。三三两两的卫士们从官邸里走出来,搬来了一些桌椅,安放在官邸的大门口,并摆好了话筒、纸和笔。学生们感到了惊奇,不禁议论纷纷。过了片刻,一个穿青衫的身影出现了,是蒋介石!学生们怔愣了一下,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们睁大了眼睛,是他!确实是蒋委员长。眼前的委员长脸色苍白,神形憔悴,显出睡眠不足,这与宣传画上神采奕奕的形象有很大差别。官员们衣冠楚楚,在他身后紧紧相随,一个个神情严肃。 第72章 蒋委员长缓步走下门阶,边走边挥手致意。学生们的喊叫终于停了下来,清晨忽然肃穆异常。 领袖的演说没有铺垫,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同意你们,我们必须抗日!” 欢呼声再次响起,震耳欲聋。蒋介石摆手,示意请大家安静,又伸手扶了扶话筒,继续道:“我也要对日战争,但我认为中国尚没有充分的准备以应付此一全面的战争。这对我们的人民是一个巨大的牺牲与苦难,在这种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形下,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够得到胜利?我要确保人民的牺牲与苦难不致枉费。我重复说一句,我渴望着对日作战就像你们一样。所以如果你们诸位年青人准备做出牺牲,我现在只有接受。” 第二十三章(4) 实在是令人惊讶,谁都没预料到领袖会说这些。原来满腹的牢骚以及对不抵抗政策的愤慨都凝固住了,人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静静地等在那里。更惊异的事情出现了,委员长做出了更大胆的举动,绕过那些桌子,径直走向人群。显然也出乎卫士们的意料,众人随即簇拥在他的身后,紧张万分。赵成华不得不踮起脚,抻长了脖子来看。他注意到蒋介石的身材消瘦,甚至有些孱弱,但是声音洪亮,委员长说:“诸位中凡渴望为祖国牺牲的走向前来,在这里签名,报名到我们的军校来,我将加以训练,作为我们军队的官佐,使你们有对日 本作战的机会。” 一切都静止下来,委员长和官员们等待着。大多数的学生都缄默了,有不少人偷偷后移。仅仅极少数走向前来签名,接受委员长所供给他们的报国机会。赵成华忍不住向前挪动,忽然被人拉了下衣袖,他因此止住了念头,也止住另一种人生走向。应该说,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赵成华和所有学生一样,压根儿没想到能见到蒋介石。应该说,他们是激动的,激动之余却是深深的失落。 最高当局出面接待以后,“二人演讲团”接连碰壁。这天赵成华头顶烈日来到圣希理达女校,手拿上海天主教名流马相伯的介绍信来联系讲演。出面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英国女士,许多年以后,赵成华还记得她叫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的皮肤雪白,面孔苍白而缺乏亮泽,看上去没有一丝血色,似乎荆楚之地的骄阳从不曾照耀过她。玛格丽特用蹩脚的汉语拒绝了他们,说:“女学是教会学校,我们信奉上帝,不介入政治。看在主的份上,请您离开这里。” 吃了闭门羹的两人仍不死心,哀求:“尊敬的女士,你们在礼拜天做祈祷,唱圣诗时有许多人的,我们在礼拜结束时再讲吧?” “那是向万能的主祈祷,主是不会喜欢你们的!”玛格丽特依旧冷若冰霜。 隔了几天,赵成华和曾达生正在商量是不是去长沙、重庆的时候,两湖书院的院长来找他们。院长是瘦小的中年人,鼻梁子上很别致架一副金丝镜。在很谦让地劝茶之后,院长说得很吃力:“书院有书院的难处,这个你们会知道的。”迎着两个年轻人探询的目光,他停顿了片刻:“教育厅要我正式转告你们,请出言慎重。” “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我们吗?” “咳,好吧。”院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推了推眼镜,“湖北省党部已经给教育厅下达了通知,不允许我这里再接待你们了。” “为啥呀?”曾达生有些急躁。 “上边查看了你们的讲演稿。” “讲演稿咋的?全是宣传抗日救国的。” “说你们激烈攻击国民政府,”院长语速很快,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窗外。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香樟,因为枝繁叶茂,几颗独立的树木撑开的枝叶,便密密匝匝连成了一片。没有参差,就那么绿绿的,很自然地触碰在了一起,像没有头绪的心事。院长继续道:“说你们有,有宣传赤化的嫌疑。” 汉口没有国恨家仇,只有通宵达旦的夜市和曼妙笙歌,冠生园等大酒店照样灯火辉煌,市井照样生意兴隆。赵成华和曾达生却无处安身,巡回演讲被迫中止了,最紧要的事情是要去找旅店,住在江岸总不是个办法。徐家棚一带是武汉下九流的聚集地,客房价钱便宜但是条件低劣。令赵成华整夜不能入眠不仅仅是蚊虫叮咬,而是伴着涛声而来的哀号。两湖水灾使得数以万计的饥民聚集于徐家棚,简陋的芦苇棚密密麻麻挤满了江岸,夜晚的江边传来阵阵哀鸣。情况越来越不妙,有人在注意东北大学生的行踪。赵成华和曾达生发觉有人在盯梢他们,不论走到那里,总有人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酷热难熬,本能的警觉叫他们意识到危险步步临近,闭上眼就想到电线杆上悬挂的尸体,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脊背上的汗毛齐唰唰地竖了起来。如何顺利脱身是当务之急,两人不得不放弃了去长沙或者重庆的企图,那么该去哪儿呢,他俩感到彷徨了。黄昏之后的街边热闹起来了,大排挡一家接一家,红红绿绿的食物诱惑着行人,而呛人的煤烟则在街头四处游荡。他们坐下来,要了热干面、莲藕汤。猛一回头,发觉有人在打量他们,赵成华警觉了,莫非是便衣尾随盯梢?趁着添茶的工夫,店家过来耳语道:“武汉可是‘剿共’后方,不宜久留啊。” 心神领会的赵、曾二人悄声问:“去哪里好?” 嘈杂的街声掩盖住了店家的神色:“我看,你们还是回上海。” 第二十四章(1) 比之失魂落魄的众人来,李云龙可谓春风得意。老虎窝爷们的嘴巴不饶人,说他是公鸡戴嚼子——抖起来喽。 李云龙是李三子的二儿子,与赵成华是光屁股娃娃,在荆先生学堂里同窗,后来在城里读了高中。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又粗通日语,恰逢安城县招考“独立宪兵训练团”,便报名应试。李云龙的成绩不错,被选拔出来,入选训练团的条件颇为苛刻,除了文化水平以外还 要求:思想纯正,即拥护日满亲善,直系亲属中无民国军政官员;忠君爱国,即忠于天皇陛下,热爱“满洲帝国”;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一俟从“训练团”结业,李云龙就被派回老虎窝,好日子随之而来,身披黄军装佩黑领章,戴上紫底黄字的“勤务”袖标,大皮鞋扔得咚咚直响,昂首阔步于街头,傲视小小的老虎窝,心安理得地享受荣耀。李云龙对于日本人的指令欣然领命,因此深得赏识,老虎窝系属安城县之大镇且扼守交通要路,由此可见安城宪兵对李云龙的器重。半年之后,李云龙破格加入了日本军籍,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宪补”,李云龙兴奋得许多个夜晚都难以入眠。那天去安城县开会,特意去照相馆照了张像。宪兵和宪补是有差别的,宪兵的袖标为白地红字,而宪补的则是黄地红字。因为袖章上的字样有一字之差,所以在影楼师傅的摆弄下,李云龙拍出的照片是半侧身的,特选角度的结果就是臂上只露出了一个“宪”字来,黑白照片无法区分颜色,其效果绝对是宪兵的感觉。李三子扬眉吐气,将儿子放大了的照片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李三子认为儿子已经光宗耀祖了,没准是祖坟冒青烟哩!还需要啥护宅门神?儿子就是!激动之余竟然将儿子的照片与祖宗的牌位并列了。李三子年纪也大了,腿脚笨重,但是并不妨碍他趾高气扬。高兴之余的李三子会打着酒嗝儿沿老虎窝小街逛上一趟,进东家店坐西家铺子,见啥吃啥,临了还得拿点儿啥。有回喝醉了酒,手拎油炸糕的李三子站到赵家大院门前,高声叫骂:“妈了个臭屄的,欠你几石租子能鸡巴咋的?!”赵家大院无人应战,任由醉鬼骂门。见无人理睬,李三子更加肆无忌惮,站在路边上使劲地跺脚、吐唾沫,甚是解气。 而现在李云龙很窝火,刚刚挨了上司一通训斥,心里觉得委屈,他觉得老虎窝没啥反满抗日活动,每个月至少逮捕一名的指标殊难完成。闷闷吸了一阵烟后,李宪补便上街巡视去了。警所外面是黑里咕咚的夜幕,沿着街道遛跶,他瞥见街边蹲着一群群纳凉的人,幽暗中一簇簇的形影在晃动。人们见他来了都停止了谈笑,就连咳嗽声也暂告停息,烟头忽明忽暗地一闪一闪,人们夹在手中的烟卷儿有时就像流荧一样划破黑夜。李宪补挺胸腆肚目不斜视,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装模做样,黑暗中没人能看清他的仪表。李宪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火车站走去,恰好有火车进站了。下车的旅客不多,李云龙觉得失望,便不假思索地走进了候车室。李云龙对女性具备天然的敏感,当青春窈窕的背影映入眼帘之际,浑身一震,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他发现了一身蓝士林旗袍,那旗袍的下摆和袖口处还缀着藕荷色的花边。一开始李宪补没意识到自己就要立功了,他只是不怀好意地观察,当年轻女子迟疑着离开候车室时,他才想起来上前盘查,喝令打开皮箱。 气喘吁吁的李宪补闯进了售票室,抓起电话就打。电话好半天才接通,话筒里沙沙沙的杂音很大,李宪补竟然激动得嗓子干哑,说话都结结巴巴了,他说发现目标了请求皇军支援。宪兵队值班室问什么目标,李宪补在电话那头里不停地嘟囔:“信、信、一封信!” 年轻女子被逮捕了。经初步鉴定,信封上的草图确系军人所画,那封信确实是王宝林所书,草图一定深藏机密。关东军司令部得知后,立即指示安城县方面破案。最高方面如此重视,足见案情重大。安城宪兵队不敢怠慢,迅速制定了审讯方案,由刑侦专家小野伸二主审,龟田等人辅助。 第73章 小野伸二是地道的“满洲通”,无须翻译。为保密起见,上级明确要求不得让任何满洲宪兵和警察介入。解析已掌握的情报,日本人认定,捕获的青年女子一定与辽北抗日支队有关,而这支武装就在不远处的山林之中,撬开此女子的嘴巴价值巨大。 龟田是安城县的宪兵队长,如果不是由于去年夏天东兴段铁路被毁,他理当提升,可是有两个士兵被打死,震怒的上司不仅打肿了他的嘴巴,而且差一点就让他切腹谢罪。从此,龟田对抗日分子更是痛恨。敌对势力就隐匿在老百姓之中,有时很难分清谁是良民谁是敌人,如果没有军纪约束的话,他想一个不剩地杀死全城的满洲男人,一个不落地强奸所有的满洲女人。也就是说,做日本战争机器的一员,龟田不曾有过丝毫的良心谴责或者疑惧,他自以为所做的一切都是向天皇效忠。龟田是典型的施虐狂,提审人犯时,他总是兴高采烈地不惜体力,一开始行动就先把人打得半死,落入魔爪的人几乎难以生还。龟田甚至夸耀地说进了宪兵队就别想走出来,即便是最坚硬的石头三天之内也会开口的。当然假如被询问者顶住了急风骤雨式的拷打后,龟田就会不知所措了,然后更加凶残地行刑,通常会当场把人打死在审讯室里。龟田喜欢嗅空气中混合着血腥的气味,喜欢听施刑的对象奄奄一息的喘息,更喜欢亲手去执行死刑,掌心摩挲军刀手柄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手指会不停地颤抖。每每龟田拎着血迹淋漓的军刀,心情都畅快得无以自持。与同事相坐对饮之际,龟田坦承自己是施虐狂杀人狂,他说:“诸君,我在积累一种记录。” 第二十四章(2) 年轻姑娘被带了进来,让她坐下后,小野伸二盯着她足足看了五分钟之久。这个女孩把上了拷的双手平放在腿上,坐在椅子上姿势端端正正,神情显得异常紧张。审讯室里静悄悄的,即便针尖落地也听得见,沉默中有种局促不安的气息,如同此刻略显沁凉的季节。小野伸二手里不停地摆弄钢笔,认真打量对面的女孩。应该说这姑娘相貌平平,混在人堆里是不大引人注目的,她不施粉黛,不戴首饰,一看便知是知识女性。可是这女子很耐看,皮肤白皙而且身材修长,细细端详会发现她的脸蛋呈鸭蛋形,眼睛细长眉毛淡淡鼻梁窄窄的。昏黄 的光线投射出剪影,清晰可见女子脸庞一层细细的茸毛。坐在一旁的龟田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轻咳一下。小野伸二终于开口了,他自诩为满洲通,汉语讲得十分流利。他的提问语调平静,问叫什么、多大了、干什么的、从哪里来、要去哪儿等等。小野伸二发现她说话时头部配合着表情微微转动,脚止不住地哆嗦,可见紧张到了极点。小野伸二见状,感觉信心十足。小女子一一做答道:叫张惠芬,二十三岁,在牡丹江国民女高教书,因为在学校和上司吵架,赌气出走散心。 小野伸二缓缓举起《模范英语读本》,问:“你带这个做什么?”这书是商务印刷馆印制的,深紫色封皮,张惠芬熟悉得很,就解释说她是英语教师。小野伸二的目光紧紧盯住她,好久才开口,说你读一段吧,就从第20页开始。张惠芬读得结结巴巴,小野伸二听了却频频点头,说发音还不错。他丢下钢笔说,懂得英语的都是亲英亲美的,必然受过抗日教育,必然要与皇军敌对。龟田按捺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说懂英语的人要统统杀掉! 张惠芬头低垂在胸前,似乎反而镇静下来了。小野伸二继续询问:“你的婆家的有?” 张惠芬一怔,而后有红晕慌乱地飞上两腮。幽暗的审讯室里,张惠芬的内心竟然升腾起一缕柔情,她想到了那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张惠芬是在牡丹江结识的王宝林,最初见到王宝林是在抗日宣传的集会上,一身朴实的军人打动了她,王团长大步流星的步伐鼓点般敲击了她。粗粗壮壮的王宝林对着她傻笑,一如雪原上难得的阳光覆盖了她。虽然她和他的爱情之路几经跌宕,但是激情最终还是将她点燃,她知道她一直等候的就是他。秋夜迤逦无限,天地合一的感受在星空下滑翔,迷乱中张惠芬想到了前世。她曾陷入过疑惑,后来想:既然无从知晓命运,那么就全身心地给他吧。伏在男人的胸前听咚咚咚的心跳,爱情是曲折的,但从苏醒的一刻起就叫她无法自持。爱情的力量突如其来,迸发的弧光强烈无比,虽然短暂,却绚丽如璀璨的极光;爱情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炙热得足以雾化掉她的全部。 张惠芬的表情没有逃脱主审官的眼睛,他说:“好啦,王宝林的,哪里的去了?” 女子大吃一惊,恰巧这时隔壁传来一声惨叫,这是男人发出的痛苦绝望的嚎啸,撕心裂肺的苦楚仿佛要碾碎亿万载时光。 “宝林?我不知道。”张惠芬摇头否认。张惠芬确实不知道爱人的行踪,她一路颠簸只是为了投奔婆家。 小野伸二站起身,围着女子踱步,仍然和颜悦色地劝说:皇军的是来帮助“满洲国”的,你的还很年轻的,你是受人指使的。小野伸二说这番话时是满怀希望的,他发现张惠芬用很细长而天真的眼睛观察他,这使得他难以忍受。一旁的龟田又跳起来,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咆哮了一阵,忽地似觉不妥,说:“小野君,别浪费时间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打搅了。”小野伸二伸手揪下帽子,狠狠摔在桌子上。一直站在旁边的两个宪兵得到了命令,打开了她身前的手铐,顺带将她反拧按跪在地板上,旗袍的大襟撕开了,网布鞋也被踢飞了。转眼间,张惠芬身上的衣服连同内衣全都被撕扯下来,她反背过来的手重新被拷在一起了,这一过程中,女教师一声未吭,没有挣扎没有哭泣。龟田上前,用废电线将她的两腿分别绑在椅子前腿上,龟田一只手玩弄她的乳头,另一只手自上而下地抚摩姑娘的身体,最后停留在两腿之间,张惠芬啊地大叫了一声。龟田翻来覆去的动作越来越剧烈,他抽出来粘湿的手指给她看,同时大笑:“说的,满洲女人的,皇军大大的爱护!” 张惠芬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白净的脖子两颊变成了鲜艳的桃红。 张惠芬想起去年秋天。秋天的白桦林一派雪白,那雪白庄严得令人心悸。张惠芬注意到白桦树喜好结对而生,两株并立极像是相依相伴的情侣。诗情画意里,王宝林捅了捅她,说:“多美呀,惠芬你不想读首诗吗?用英语读雪莱的诗?”那一刻,她感动得泪眼婆娑,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内心里滚过了一阵酸楚,心疼得她发出了久久的叹息。桦树皮一层一层翘起像是卷起的白纸,树干刚脱落的地方露出了金色的内衣,许多老树干留下了黝黑而粗糙的疤痕,有的像是沉思的眼睛有的像是惊讶的嘴巴。远远看去,山坡上的白桦林像一派洁白而陆离的光屑,枝干稀疏而富有质感地指向天空,仿佛起伏不已的白色波涛。白桦树是文静的,它都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粗壮,白桦树是修长的,亭亭玉立,如同身姿娇好的女子。凛冽的秋风袭来,迅疾地卷起枯草丛中的落叶,焦黄的树叶蜷曲着聚集在一起,飒飒盘旋着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张惠芬依偎着王宝林,他们静静地坐于半山坡,久久凝望山下的集镇。远处的江水平静地向北流去,岸边的水泡子宛如熠熠闪亮的镜子,隐约能看见低洼处大片枯黄的芦苇。深秋里的天空显得越来越低矮,层峦叠嶂的红枫黄柞以及黛青的松林,编织了色泽斑斓的锦绣。山下小小的市井升起了袅袅的白烟,地处山坳的小镇平静无风,缕缕烟柱像恬淡的画笔,舒缓地描绘了小镇的上空。冬天就要来了,天已没有原来那样的高远辽阔,似乎像是洗旧了蓝褂子变得灰白而土旧。王团长是爽朗的,嘴里衔着根枯草棍儿,一副陶醉的神色,他很少侧过脸来看一眼柔媚的女教师,宁愿把深深的目光延伸至天的尽头,把所有豁达都定格给山林。阳光妩媚地抚摸张惠芬的面颊、脖颈,她软软地靠着男人的肩膀,嗅着那醉人的男子气息,无限柔情油然而生。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簌簌滚落。 第二十四章(3) 而现在,张惠芬的泪水滴落到自己的乳房上、大腿上,略微感觉丝丝冰凉。背手站立的小野伸二出神地端详“武运长久”的字画,他预感到了问题的棘手,他不情愿身后赤裸的女子是坚韧的竹子,看上去柔弱弯曲,其实是很难扳倒的,一想起河本大佐限两日破案的严令,小野伸二开始止不住地流汗,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说:“说吧,拜托了。” 小野伸二再次制止了龟田的举动,走过来围着张惠芬打转,这时他极认真地审视她的裸 体,她乳房的坡度平缓,形状浑圆而扁平,乳头娇嫩如红润的樱桃,乳晕淡雅精细,好比杏花粉红的花瓣儿。小野伸二失去了最初的斯文和耐心,恶狠狠地说:“再不说,他们的公猪一样的,他们猪的干活,你的能三十个的,四十个的?”小野伸二已经决定对审讯对象实施强奸,经验证明强奸往往会迅速地摧毁女性的心理,多数女犯被奸污后会完全放弃抵抗,这是龟田等人所热衷的,何况看上去小女子浑身还充溢着母鹿一样的趣味。 “说!王宝林在那里的?”小野伸二用皮靴猛踢跪在地上的女人,大声地吼叫。张惠芬声音细弱地回答:“我是教员,我什么也不知道。” 第74章 小野伸二举起信来,展示草图给她看,怒气冲冲地问:“这是什么的干活?” 张惠芬的眼睛骤然发亮,说:“信、信,我的信!” “你的认识王宝林?”小野伸二步步紧逼。见张惠芬肯定地点头,喝道:“他的,哪里的干活?!” 反复多次,回答都是不知道。小野伸二拂袖离开了审讯室,他知道部下会怎么对待她。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凄厉的女声:“不要,不要!” 小野伸二独自去睡了午觉,他意识到今天肯定要熬夜了。重返审讯室时,看见张惠芬的手铐已经打开了,用瘦消的手臂支撑着上身坐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她的眼光空洞茫然,头无力地垂下。她一言不发,像是盯着水泥地面,对提问充耳不闻。小野伸二在怀疑她到底还是不是女人,宪兵队就是阎王殿,小野伸二挥了挥手,说:“带到隔壁去!” 隔壁的铁链子悬挂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男人,他双手反绑地吊在半空。张惠芬不想看这一幕,闭上了眼睛。这男人的双脚只有脚趾能够着地,凄惨地垂着头,肩膀成了整个人的制高点,他的嘴巴还在涔涔流血,弄得前胸血糊糊一片。一个宪兵朝他泼了一桶水,这个男子醒过来了,但无法叫喊出来,只能从嗓子深处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当所有的情报背景丧失以后,会很快被处决。小野伸二注意到张惠芬扭转了脸不去看残忍的酷刑,倔强的脖子显出不合作的意思,由此可见女人的精神尚未颓塌。小野伸二无奈,对左右下令说:“开始干吧。” 宪兵们往女子的手指里夹进粗大的方筷子,然后表情冷漠地用劲压紧,一瞬间女人受刑的四个手指大大张开,挣扎在半空,她嘶哑地干嚎,深入骨髓的痛苦直上九霄云外。她的身躯像是抽掉了骨节似的摆动,狂乱地往回抽自己的手,弄得两个宪兵不得不拼尽全力以便扭住她的胳膊,也跟着大汗淋漓。她一次又一次抽泣起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哭泣好久她才发出了声:“妈妈呀,痛死我了!”待到张惠芬稍稍平静下来,小野伸二俯身问:“好姑娘,你的想好没有?他的哪去了?” 小野伸二越来越疯狂了,眼看一天过去了,却依旧一无所获。女人不断地昏死,又不断地被凉水泼醒,疼得无奈就告饶,刑讯停下来,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审讯者认为她在拖延时间。大概在七点多钟,小野伸二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出去接了个电话,电话是上司打来的,河本大佐暴怒的声音直冲耳鼓,“别让我对你失去信心!”电话挂断了,可警告余音在耳,让他胆战心惊。但是,小野伸二还是一筹莫展,他搬来椅子,坐在女人的身旁,看她像一片瑟瑟抖动的树叶在脚下蜷缩,她正努力张大嘴巴拼命地喘息。小野伸二决定攻心,说:进宪兵队死人都得开口,我们做的才只是开头而已,承认了就不再打你,会给你钱、给你养伤,放你出去,说了吧,不然你的痛苦将是无休无止的。 西天舒卷嫣红的霞光,缕缕云彩像质地光润的丝绸。这霞光照耀在留置场的半敞开的玻璃窗上,又折射回来,变成的散乱的芒光,将那赤裸的胴体染上了凄美的光晕。天色渐渐暗了,原来整齐的短发被汗水凌乱地沾在额头和脸腮上,脸色铁青骇人。实难想象这女子的意志,肉体竟能承受无限的痛楚。小野伸二气得扭曲了面孔,越发地惊恐上司的责骂,他用日语大骂:“你不是女人,简直是个夜叉!” 张惠芬终于开始说话了:“求,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吆细吆细!”小野伸二兴奋起来,扭头冲龟田他们三人示意:“她快垮了。诸君,再加把劲儿!” 夜晚闷热如蒸笼,炭火盆发出焦煳的灰尘气息,接二连三的飞蛾扑进室内,围着昏黄的电灯团团打转。女人终于挣开了眼睛,说:‘求你了,杀死我吧。”歇了不一会的宪兵们又忙乱起来,拖出来一台手摇发电机,引出线的两条铜线缠在她的乳头上,尾崎猛摇手柄,电流把捆紧了女人打得像河岸上蹦跳的鱼。她昏死过去了,鬼子用烟薰醒她,解开一个线头缠在铜棒上塞进了女人的下体深处。随着发电机的转动的节奏,张惠芬拼尽全力才迸发出痛彻心脾的哭嚎,这哭嚎凄惨得让人毛骨悚然,这哭嚎恐怖怪异,只有目睹着世界末日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双腿扭绞在了一起,浑身上下不断地抽搐,舌头无力地伸在外头,嗓子眼里发出了怪异的喘吸。汗珠一颗接一颗地从她的皮肤下沁出,片刻便如黄豆般大小,仿佛雨天里玻璃窗上流淌不休的水滴,时急时缓的尿液在她的身下肆意汪洋。很快地,她的口唇边涂满了血色的粘涎,嗓子完全嘶哑了,眼睛直勾勾地,黑眼仁不断地上翻。小野伸二意识到需要歇手了,否则她马上会死的,无可奈何地下令:“给她喂点盐水,吃点东西!”临迈出房门,小野伸二又回头叮嘱:“休息半小时,别离开人。” 第二十四章(4) 张惠芬脑中轰轰作响,似有千军万马纷至杳来,又似乎空无一物。昏昏噩噩中感觉自己飘起来了,缓缓升空,仿佛柳絮样轻飘飘的,又好像是风筝摇晃,她觉得自己离太阳越来越近,微风拂面,游云梳发,闭上双眼,仿佛拉住了梦的手掌。环视四周,只有白云为伴,声音似乎不复存在。宁静中顿感心旷神怡,屏气轻吁,和风徐送,一种奇妙的感觉于心中如潮涌起。瞬时,时空仿佛凝固,真的忘记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又将去往何处。天空恍如平静的池塘,朵朵白云恰似素雅的莲花,又像是咩咩觅食的羊群,不管是莲花还是绵羊,她都 喜欢骑在上面去飞翔。云彩下面的原野是无边无际的,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翻动着绿浪,大地上有高山有河流,密密麻麻的森林像厚厚的绒毯一样。怎么越来越冷呢?原来她越飞越高,强烈的阳光使得她睁不开眼睛,白云的上头是黑洞洞的天空。哎呀,大地咋变成了一窝粥样,线条模糊难以区分景物。她飞呀飞呀,后来降落在芳草甸子上面,哎呀,这里的花咋开的这么多呀?遍地开着野菊花,黄的白的还有淡蓝的,灿若群星,围在她的周围。好像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嗨是宝林呀。我的脸红了吗?没有呀,嘻嘻,你看你,瞧你的样子多滑稽多可乐?大夏天的还穿黑棉袄黑棉裤,脑袋上咋还顶着狗皮帽子呢?别说,你的帽子上的毛真好,金黄色长长的绒毛。老虎毛的?宝林你骗人吧?摸摸这毛还真有点儿滑溜软和,就是嘛这是狐狸皮的,哪里是老虎皮呀,净蒙人!宝林,我可想死你了,啥时候能再见到你?一阵风吹过,天地间忽然漫涌起浓浓的雾气,遮蔽了一切。张惠芬喊:“哎哎你别走呀,宝林,等等我——你等等我!” 头晕欲炸的张惠芬醒了,但是她无力睁开眼睛,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差不多没有了知觉。隐约感觉有人在摆弄她的两腿,过了好久,才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在小野伸二眼中,张惠芬看上去形如女鬼,他深深地感到了恐惧,他觉得根本不是他在折磨这女子了,而是女人在摧残他的意志。小野伸二恨得咬牙切齿,他不相信她不招认,又怀疑她怎么会如此顽强。小野伸二一次又一次地凑了过去,还是原来的问题:“你的说,宝林是谁?”然后支楞起耳朵去听那微弱的声音,每次都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屏住呼吸听她嗫嚅。张惠芬最后一次半睁开眼睛,目光迟缓游移,绝望得仿佛像猎犬爪下的兔子。 黎明降临了,审讯室冰凉的水泥地上,张惠芬人事不醒。凶残的小野伸二撑开了她的眼帘。那瞳孔放大,像行将熄灭的灰烬,黯淡而微弱。张惠芬的意识开始丧失,而灵魂飘向遥远的天空,如光一样飞翔。俯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没有留恋没有恐惧,只有彻底的解脱。她吃力地咧了咧嘴,除了丈夫以外,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眷顾。残留的恍惚里,她只想说声:爱你! 中秋节的月亮升起在王家的门楼上,砖墙外的大柳树茂密的树冠辉映着奇异的银灰。王德发女人在当院摆起桌子,点了一炉香。皓月当空,清辉如温柔的手指触摸宅院,香气缓缓地流荡,宛如若有若无的云霓。桌子上摆着四块月饼、一小筐山梨,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赵玫瑰极力牵住捣蛋鬼,大儿子金锁还算文静,而小儿子银锁早就按捺不住了。赵玫瑰轻轻打了小儿子一巴掌:“等会儿,你爷还没来呢!” 王德发兴致不高,勉强吃了几口月饼,心有所感地对王宝安说:“也不知道二虎在哪儿呢?” 王大猫历来言语迟钝,只是闷头吸烟。赵玫瑰安慰公爹,说:“爹,你不用惦记。宝林没准儿在南边呢。” “你咋知道?”王德发的目光从儿媳的脸上挪开,他瞥了眼桌前的两个孙子,金锁和银锁两个正狼吞虎咽地吃月饼、山梨。 “我二弟给家来信了,赵成国说他在天津呢。”赵玫瑰说。 “噢,你爹的案子快结了吧?”王德发顺便关切一下亲家。听说赵金氏去县里走动,回来宣称说赵前没啥大事。想到这里,王德发不禁感慨,言外之意自不待明:“你看看人家的老娘们儿!”还用力磕磕烟袋锅,对儿媳说:“等你爹出来了,你就回门伺候伺候,尽尽孝心。” 赵玫瑰内心滚过一阵暖流,瞬间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月光下的眸子异常明亮。王德发历来严肃,一段温情的话语竟让儿媳感动有加。 第75章 而王德发却坐立不安,自言自语道:“心里头咋闹得慌哩?” 亮如白昼的月光给人以很不真实之感,一家六口长久端坐,没有丝毫的倦意,他们陶醉于这宁静的月色之中,像在留恋这片刻的柔情。天空如湖水一样明净,澄澈湛蓝,暗淡稀疏的银河从他们的头顶弯过,犹如一道浅浅的水痕。赵玫瑰忽然哆嗦了一下,天渐渐凉了,她深感清冷的秋霜即将落下。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杳杂纷踏的脚步声,接着是疯狂的砸门声:“快开门快开门,皇军来了!” 龟田等人是在中秋节夜里赶到老虎窝的,他们已经确认了王宝林的身份。由李宪补带路去了西沟,鬼子兵团团围住了王家院子,狼狗旋风样扑了进来,王家黑狗吓得筛糠似的匍匐不动。王德发边上前开门,边骂:“妈的,有这么叫门的吗?”话未说完,被迎头一棍打倒在地,像是一截木桩訇然扑地。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宝安颤栗着说不出话来,老女人和赵玫瑰惊悸地捂住了金锁银锁的哭声。日本兵用刺刀划开了粮囤、草垛,宪兵和警察翻箱倒柜,锨开了菜窖、炕席,推倒了炕琴柜、板柜,连牲口圈也没放过。龟田叫人拉过王德发,问:“你儿子的,回来的有?” 第二十四章(5) 王德发想不到,儿子的一封信和信上的草图连累了全家。当他看见日本人出示的“证据”时,禁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叉腰大笑,说:“不错,是俺儿子!” 第二天早晨,老虎窝小街的男女老少都被集中在小学校,卧病在床的人也不例外。人们惊恐地看王德发一家被刺刀威逼着,站在操场前面。李宪补宣布王德发的罪状,他讲的是日式汉语:“太君要他死了死了的有!”李宪补说大日本皇军给了他生路,可这个老杂毛却不 识抬举,哪怕现在只要他答应给儿子写信劝降,或者公开脱离父子关系,就可以立即释放。人们的目光聚焦在王德发身上,他身上穿的是常见的灰布褂子。老虎窝人印象里的王德发衣着干净,夏天就是件单布褂子,从来不浆洗捶熨,宽大飘曳舒卷随意,只是膝盖处堆起鼓包样的褶皱。而眼前的王德发衣衫褴褛,浑身灰土,头发上还粘了几根草棍儿。满脸血污的王德发镇定异常,抬头看了看教室屋顶上警戒的机枪手,神情漠然。黑洞洞的枪口下,操场上鸦雀无声,只有不懂事的婴孩仰在妈妈的臂弯吃奶,那声音异乎寻常地响亮。王德发仰起血迹斑斑的脸,挨个地看乡亲们,大家都难过地低下头,回避了他投来的目光。王德发无所恐惧,说:“死就死吧,咋的也得让俺抽袋烟吧?” 李宪补冲王德发的腿肚子踢了一脚,喝令:“还牛屄?跪下。” “不跪!” 龟田白手套一摆,说:“吆细吆细。” 升高的太阳越来越显示出热力,照耀着王德发浸满汗水的血痂。他蹲下来,从腰里摸出烟袋,随手整了整撕破了的衣襟。他解开烟口袋,将烟锅插进了烟口袋。人们发现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老半天才装满了烟袋锅,然后拇指压住烟袋锅儿用力一转。这时他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吐着浓痰,龟田等鬼子齐齐地将目光投向地上,那是血红的浓痰,如同河滩草丛里绽开的一朵又一朵紫红的喇叭花。王德发慢腾腾地从兜里摸出一盒洋火。龟田呶呶嘴,示意李宪补去划着火柴。洋火被汗水洇湿了,他喀嚓喀嚓地划着,还是划不着。李宪补扔给他一盒洋火,王德发连眼皮都没撩,仿佛刺刀和狼狗都不复存在。烟袋锅终于点燃了,他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贪婪地吸食着,香香甜甜地品咂着。他眺望天空,盯着吐出的烟雾,呆滞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王德发对乡亲们说:“好好好,二小子好样的,俺儿子就是能耐,敢和小鬼子干,是俺的种!” 他站起身,缓缓擦了下嘴角的血丝,从衣服里掏出良民证,一下接一下撕碎了,扔在地上,说:“俺不当这狗鸡巴良民了!” 王德发被捆在老榆树上,苍老粗糙的面孔仿佛刻满裂纹。他老泪纵横,扑簌簌地落入土地里,无声无息又重如千斤,让人想起即将被屠宰的老牛。日军士兵撕下他带血的汗衫,想要蒙住他的眼睛,他使劲儿地摇头:“别蒙!看你咋杀俺!” 龟田拔出军刀在空中挥舞,下令:“目标前方——刺杀!” 在场的老百姓全都闭上了眼睛,王德发女人一下子昏死过去了。第一个小鬼子冲上去了,“啊——”的一声,刺刀扎进了王德发的肩膀,王德发破口大骂:“操你妈呀,小日本!”第二个鬼子上前,一枪刺在他的肚子上,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王德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浑身开始了强烈痉挛,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了,血沫激溅如喷泉一样汹涌,洒向脚下的黑土地。他拼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小鬼子,跟你……没……完!”第三个鬼子冲上去,刺刀穿透他的喉咙。断气前,王德发垂死的胸腔发出了不屈的呜鸣:“没……完! 第五部分 第二十五章(1) 赵前出狱了,老虎窝的反应出奇冷淡。深秋的清晨,赵金氏推开禁闭的窗户,把凉风和明亮的阳光放了进去。女人掸掸衣襟,昂首踏进门来,那雪白的头发和审视的目光辉映。屋里充溢着草药的气息,赵金氏不禁抽搐了下鼻翼,用不由分说的口吻道:“出去活动,别让狐狸精麻酥了老骨头!”正在伺弄药壶的韩氏停住了手,咬咬嘴唇没吭声。一场恶仗之后,韩氏彻底臣服了,见到赵金氏就心里发毛。赵金氏懒得理睬小女人,拽起丈夫虚弱的手,几乎是拖着他来到院子里。赵金氏双臂交叉,站在男人的对面,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脸半晌。 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大。清凉的阳光之下,赵前脸色苍白,眩晕中他感觉老婆的目光如滚烫的开水,在熨烫他的面庞,注满了脸部的每一处毛孔。 “听着!”赵金氏大声地吩咐:“别病怏怏地老躺着,跟我干点儿活。” 重见天日的赵前,恢复了常人的生活。但是,他眼中全无了以前灼灼的精光,狂傲自得的神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谦恭与卑微,眉宇间透着拘束。牢狱之灾彻底改变了老虎窝头号财主,也注释了他这一生所能达到的极限。有日本人在,等待他的必将是无奈的下坡路,从前的幸运已一去不复返了。 缓过神来的赵前,想起了老牟。赵金氏告诉他说牟家搬走了,房子地都卖了,好像是迁回关里。赵前感伤不已,本想打听细节,一见老婆的脸紧绷着,就不再发问。赵金夫妇最牵挂的是大闺女赵玫瑰,王德发家的际遇让人同情。赵金氏说:“得,你想也没用,八分命求不了一尺,”既像是宽慰男人又像是开导自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也没办法。”面对王家即将衰败的迹象,她说:“爱咋咋的吧,自各顾自各吧!” 如今,赵前对金氏服服帖帖,唯有马首是瞻,听从指派。他显得谦卑无比,顺着女人的意思说话:“要不,咱去看看去?” 女人眼睛盯着男人,说:“算了,金菊快成心病了。” 赵前低下眼帘,说:“二十岁了,还没个人家。” 女人说:“全怪你,把闺女耽误了。” 严冬意味着将近半年时间看不见青草,漫长的冬季里吃菜需要秋储。赵家后院堆积着小山样的白菜、土豆、萝卜,闲散的鸡鸭在白菜堆上漫步,家禽们的粪便一律呈草绿色,毫不客气地拉尿在秋菜上。圈里的猪们一如既往地拱槽、蹭痒、打泥,秋天丰盛的食物使得骡马们快乐非常,它们咀嚼萝卜时愉快地露出结实齐整的白牙,黏乎乎的汁液从湿润的唇边滴落。牲畜的愉悦也感染了男主人,他沐浴在无云无风的阳光里,打量家宅院落。白菜帮沁凉滑润,给人以玉器的手感,他愿意去抚摸。清早掀开白菜垛,将白菜一棵一棵地排开,再颤颤微微地站在板凳上,摆放在仓房屋檐上,翠绿的白菜就在秋阳下闪耀。晾晒要十天左右,其间还要用菜刀一一削去老叶枯根。黄昏笼罩时,要将白菜整齐地垛好,细心的女人要给白菜堆罩上草袋或者麻袋御寒。白菜越晒水分越少,赵前坐在窗前想着心事,金氏没空理睬他,只有泪眼汪汪的韩氏过来陪他坐一坐。 霜冻之后,天空苍白得犹如贫血女子的愁容,黄昏也难见到红晕。若有若无的云丝翻卷,天幕看上去更像是纹理稀疏的大理石。赵前迈出大门,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独自穿过小街。小街两边是被雨水泡黑了柴禾垛,在冰冷的秋风里透出霉暗的气息。出了老虎窝小小的城门,放眼望去,四野苍凉,庄稼已收割一空。在无际的苍莽之中,近处尚存几块未砍的白菜地,黑绿黑绿的,触目惊心的孤独。赵前心里憋屈,简直想放声大哭。 东家整天被女人支使着干活,马二毛等人很不习惯。金氏却不留情面,训斥道:“别东溜西逛的!胡思乱想的顶个屁用,人不干活还成?那不就成了猪了吗?”女人的话实在放肆,简直有羞辱的意思,而赵前想讨好女人还来不及呢,一点反抗的想法都没有。赵家大院过冬的萝卜足足准备了五六麻袋,大概有千把来斤,萝卜们气势非凡地排列庭院里。堂堂的赵东家双腿上铺着麻袋片,用菜刀依次旋掉萝卜缨儿。手指尖结满了深绿色的泥痂,刀柄也将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碾破成了血淤,钻心地疼。他叹气说:“惭愧惭愧!当年俺可是一个人开荒占草来着。” 第76章 为了防冻和保持水分,萝卜必须深埋于菜窖的地下。赵前想下到菜窖里去,马二毛夺下了铁锹,说:“东家,您散散筋骨就行了,别累着。” 赵家的菜窖是重新翻建的,坑深约八尺,长宽分别为丈半和一丈,坑上面横架着落叶松木杆子,在木杆上摞上苞米秸,最后在上面盖土,菜窖靠一角处留了个出入口,人蹬着梯子上下。无论冬季如何寒冷,窖里的菜蔬都不会冻,随吃随取,储藏的白菜、萝卜、土豆,可保证吃到明年春暖花开。 劳动是辛苦的也是美好的,赵前腰酸腿疼疲乏至极,不觉间饭吃得多起来,觉也睡得踏实起来。赵金氏是风风火火的,晾晒豇豆、茄子干、萝卜干等等,一盆又一盆地清洗芥菜疙瘩、芥菜缨子还有地环,阴干后投到大大小小的坛子里腌制咸菜。赵金氏没空回首往事,更没心思展望未来,她总是认真地面对眼前。她聚精会神地积蓄着越冬的物资,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夫妻间的话语多了起来,女人的话语渐渐和缓下来,她说:“要变天了。” 第二十五章(2) “你咋知道?”男人没有抬头。 “你没看见太阳起毛边了吗?”女人眯缝眼睛仰头看天。 赵前依然不歇手,说:“噢,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别说,你真能甩词儿。”赵前发现,老婆原来的柔情又回来了。 赵前认真看了看女人,说:“要下雪了。” “赶紧渍酸菜吧!” “渍吧!” 渍酸菜算得上一项大的活计,马二毛等几个伙计都来帮忙,挑水烧水,刷缸搬菜,满院子热气蒸腾。赵东家伸不上手了,看着大家忙。金氏不时打量郭占元,见他干得热火朝天,就明白他和韩氏的那一段算是过去了。反正也没抓到把柄,她不想告诉男人,想把一切都深埋起来。赵家共有六口酸菜大缸,二缸三缸和坛子不计其数,挪动大缸要小心翼翼地旋转才行。大缸多有半人多高,缸底大小足可放进一口马勺,缸沿一般有三指来厚,里外面的陶釉色彩不一,或黑色或浅绿或棕红,有几口缸外壁有裂纹打了锔。这些盆盆罐罐都是金氏一手置办的,有口黑缸足足用了三十年了。想到这里,赵前心里漫流过阵阵暖意。伙计们担水倒进缸中,哗哗的水声很贴熨。赵前孩子似的凑了过去,看清亮的水在缸中一漾一漾地渐渐平息,看自己影子一波一波地倒映,心情也如波纹样趋于平静。 渍酸菜的工序简便易行,选好晾晒干爽的白菜,去掉老帮和嫩叶,放到开水锅里烫一下,再投到冷水中去,一热一冷是关键所在,好比淬火一样。热冷水浸过的白菜摆在木板上,嘀嗒嘀嗒地空出水来,然后将白菜根部朝向缸壁摆放,整齐码在大缸里面,压紧压实,最好略微撒些盐,以防受热腐烂。赵前的话也多起来,渐渐恢复了主人的感觉,他说:“关里老家就不腌酸菜。” “可不是咋的。”赵金氏的心情不错。 “是谁琢磨出的这招?”男人对此好奇起来。 “俺听人讲过瞎话。”一直闷头洗菜的赵韩氏答茬,脸侧浮现一抹酡红,用眼角飞快地瞥了一眼大娘子,未见异常,就大着胆子说下去:“从前,有个小媳妇,总受婆婆的气,女婿又在外地做工,她干重活却吃不饱饭,常饿得发昏。这年秋天,她偷着吃白菜心儿。” “你瞎编的吧?”赵金氏打断了韩氏,态度不算友好。 “哎,你讲你讲!”赵前听得津津有味。 赵韩氏心存感激,继续道:“不想婆婆串门回来了,小媳妇慌了神。手里拿着白菜没处躲藏,忽然见门后有个坛子,顺手塞进坛子里去了。刚好坛子里有半下水,白菜也就发成了酸菜。年关的时候,女婿回家,正愁家里没啥青菜,小媳妇想起坛子里的白菜来。你们说怎么来着?” “咋的了?”赵金氏问,她也被故事吸引了。 “白菜一点儿也没烂,白白的软软的,有些酸味。小媳妇舍不得扔掉,就用清水反复洗,然后切成丝儿炖猪肉。这下好了,一家人都说好吃,婆婆吩咐媳妇说明年多腌点儿。一传十十传百的,咱这疙瘩家家都渍酸菜过冬。” 赵金氏笑了,笑得别有用意,随后撇嘴道:“别说,你真挺能白话。” 赵前说:“挺有意思。” “讲婆婆刁蛮。哎,咋不明说是大老婆泼辣呢?”金氏像要滋事寻衅。 韩氏委屈得眼里泪花打转,低语:“没说你,真的。” 赵前赶紧说:“嗨,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金氏也不想与小女人闹得太僵,瞅瞅白菜摆了大半缸,就在上面铺了条麻袋,吩咐男人说:“你上去踩踩,压实成了好多装。” 转眼之间,一缸又一缸的白菜都摆得高出了缸沿,今年一共是五口大缸。男人们弄来了大块石头,刷洗干净,每个缸口都压上一块。酸菜缸必须密封,通常将烫过大白菜叶子,如膜衣般一层层贴于缸口。每隔几天,向缸中添加凉水,数次之后再糊上一层窗纸。大雪封山时,即可捞出来食用了。酸菜是关东冬季里最主要的菜蔬,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吃法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炖酸菜,要是能烩白肉最好不过了。如今是“满洲国”了,日子越来越紧,猪肉很难吃得到,而酸菜可保证吃到翌年的清明。 转眼之间,赵成盛八岁了。金氏说咱老疙瘩该上学了,吆喝来小五赵成和布置任务:“你每天领着点儿他!” 小六子是赵家最小的孩子,生来嘴大爱哭,胆小得超出女孩,因而绰号赵大嘴。小六子的嘴是大了点儿,却从不惹事生非,赵前很稀罕他,酒至兴处会喊:“来老疙瘩,上爹这儿来。”乖巧的赵大嘴就爬到爹的腿上,陪父亲喝酒抽烟,父亲常夸奖他:“还是小六子懂事,不闹人。” 赵大嘴有种与众不同的恋母情结,喜欢长久尾随于母亲的身后或者傍她而坐,嗅着母亲身上特有的香甜而熟悉的气息,仿佛在独享某种安稳。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对父亲和二妈睡在一块感到困惑,他喜欢母亲,也喜欢二妈,隐隐间对爹有点儿敌意。许多时日,他贪恋母亲像瘪口袋似的乳房,最惬意的莫过于吮吸奶头,还要用手捂住另一个,生怕有人来争抢似的。母亲特别宽容,摩挲老儿子的头发说:吃吧,妈的咂儿还好吃吧?除了母亲以外,他也喜欢二妈的乳房,好在韩氏挺理解小六子,看他眼巴巴的就允许他抚摸几次。赵大嘴终于发现,二妈的奶子远比母亲的还要好,气囊似的鼓涨涨的,而不是软塌塌的下垂。有了比较后,就失去了对乳房的兴趣。 第二十五章(3) 普通的孩子期盼着长大,而赵大嘴对未来深怀恐惧。跟在五哥屁股后面去上学,心里一派茫然。早春的路上,低洼处还结着薄冰,在朝阳映照下熠熠发亮。五哥像个小大人似的,牵着弟弟走路,后来也忍不住和弟弟一起用脚去踩冰壳,薄冰发出咔嚓咔嚓的破裂声,很清脆很悦耳。赵大嘴不愿上学,他是被金氏挂上了书包,连哄带骗地拽进了学校,塞进了叫做课堂的地方。他害怕学校,看见“老虎窝小学校”的牌子就心头发紧,后来惹得父亲吹胡子瞪眼:“快给我去!念书又不是去蹲笆篱子!” 上学的头一天,母亲和校长说了很长时间的好话。校长室暖洋洋的,办公室地中央的洋铁炉子烧得呼呼作响,水壶也不甘寂寞地噗嗤噗嗤地喷着蒸汽。老虎窝小学分国民初级小学和国民优级小学两部,初级是一至四年级,优级是五至六年级。这些规矩赵金氏一点也不懂,对坐在李校长对面的日本人是干嘛的也一无所知。这个日本人叫佐佐木,是老虎窝小学的新任副校长。金氏央求李校长的时候,嘴唇上蓄着一撮小黑胡的佐佐木始终不开腔,急得李校长一个劲儿向她示意。佐佐木可能觉得厌烦了,挥挥手说:“上课的上课的!” 好不容易才得以入读的赵大嘴,委屈得眼衔泪水,低头胡思乱想,很快睡着了,扁着脸趴在桌子上,口水蚯蚓一样爬到桌子上。老师对新生还算客气,仅仅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手背,不过对于赵大嘴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吓得一动不敢动,仿佛连呼吸也忘记了。好歹熬到放学了,赵大嘴并没有等侯五哥,箭似的飞回家,一进院就憋足了劲儿地喊“妈、妈、妈!”若不是担心他人耻笑,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撩开母亲的衣襟,母亲的怀抱才最安全。 老虎窝小学实行的是新学制,按照设置好了的进度运转,不可能在意一个新生的感受。课程以日语、满语、算术为主,还有体育、唱歌、图画和写字课,赵大嘴所在得班级是一年级乙班。“新学制”的任务是:为养成忠良国民,即建国精神为基础,陶冶人格、涵养德行。老虎窝小学共有四个日本教员,比较起来,赵大嘴喜欢女教师佳代子。佳代子教初小日语课,她的衬衫总是洗得雪白雪白,脚上穿尖尖的黑皮鞋,小巧而优雅。佳代子讲课时老是在过道上遛跶,边走边打着手势,她停下来时,会微斜一下眼神看人。佳代子的眼睛细长,亮晶晶的,好象笑眯眯的。赵大嘴便有种错觉,这个女老师有些像姐姐,并据此直观地判断好看的佳代子是不会打人的。赵大嘴的揣测是错的,佳代子不仅会打人,而且第一个打的就是他。这天同桌恶作剧地掐了他一把,疼得他哎呦了一声。佳代子回过身来,一双眼睛漆黑漆黑的,先是盯着他看,随后跳下讲台,顺着狭窄的过道飘了过来,轻灵敏捷的简直像头狸猫。 第77章 佳代子身上带有很特别的气味,一种有别于肥皂的气味,这气味让赵大嘴感到恐惧。在此后的许多年里,赵大嘴一闻到类似的味道时,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佳代子。此时此刻,赵大嘴捂着胳膊低下了头,而佳代子毫不含糊地揪起赵大嘴的头发,很简洁地掼了两记耳光。赵家宝贝疙瘩小六子的腮帮立即红肿起来,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佳代子扭着他的耳朵来到讲台,赵大嘴一路趔趄着,名符其实地咧着大嘴巴。日本女老师手持戒尺,劈啪劈啪地狠打他的手板。佳代子打手板确实有独到之处,最厉害的招数是打下去同时一抽,赵大嘴的手心很快就肿得老高。赵大嘴自己也奇怪,事到临头他居然忘了害怕,始终没有说是同桌掐了他。不解渴的佳代子命令赵成盛朗读写在黑板上的片假名,赵大嘴读得结结巴巴。见他读下来了,佳代子才露出了笑容,随口称赞:“吆细吆细。” 学校里头,还是男老师多。他们都穿绿色的协和服。唯一例外的是王老师,穿的是绿色长袍。王老师教满语,人又高又瘦,不苟言笑。学校里满语教材紧张,两三个孩子合用一本,不像日语课那样人手一册,据说节省的纸张都用来支援圣战了。课本不足,全靠老师的板书弥补。王老师的板书特别漂亮,粉笔在他手里吱吱扭扭地游动,变戏法似的流淌出俊逸的字迹。赵大嘴不懂什么,对书法更是毫无体会,懵懂之中只觉得黑板上的字迹活像天上的飞鸟,张开好看的翅膀飞翔,姿态优雅之极。王老师说,字如人,人要吐纳呼吸,字也有鼻子有眼,人和字都是活的,要有骨头有肉,写字如同做人,一撇一捺都马虎不得。 上面要求男教员缝制协和服,布料由校方提供。王老师去找佐佐木,说他个子高,胳膊腿都长,穿制服不习惯,想单独做套绿袍穿。不知什么原因,佐佐木居然同意了,于是王老师宽大的绿袍在校园里晃动,如落墨的旗帜飘扬。佐佐木为人霸道,在学校里说一不二,动辄咆哮怒骂,是人见人怕的主,可见了王老师却是客气。世界上总有奇怪的事情,究竟何故没人解释得清,大概是一物降一物吧。身穿绿袍的王老师形销骨瘦,常把袖管挽得高高的,露出细长的手臂,胳膊上突兀出蚯蚓样的青筋。他一丝不苟地写着板书,一丝不苟地讲解课文,手里不停地捻动粉笔头,要是哪个学生迷糊了溜号了,会出其不意地投掷过去,总能准确地击中目标。课后学生们要找回粉笔头,一一送回讲桌上的粉笔盒里,粉笔毕竟是稀罕之物,浪费不得。课余时间,王老师总是寡言少语,但谁也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怎么瞧他都是特立独行的。绿长袍的事情终于被县里知道了,上头发话了:要么穿协和服要么走人。王老师二话没说,当即卷起了铺盖。最后一堂课沉闷至极,小学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感觉老师有些异样。临别,王老师说:“孩子们,我送你们一句话。”转过身去,挥臂写下四个大字:“谨言慎行。” 第二十五章(4) 赵大嘴的同桌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霍英强,谐音成外号“红缨枪”。学生们互相起外号戏谑成风,对老师也不例外,背后管佳代子叫“日本腰细”。自从打了赵大嘴以后,“日本腰细”体罚学生一发而不可收,也许这日本女教师是天生的施虐狂,打起学生来兴致勃勃,花样翻新,扇嘴巴子、打手板子就显得老套了,倘若有学生淘气,她会要求大家检举,如果谁也不说,就全班人人吃板子。她太热衷于体罚学生了,以至于她决定收拾那个孩子时,无论这个学生平时如何顽皮都吓得魂不附体,尿到裤子里去是常有的事。时间久了,佳代子 意识到亲自动手不如旁观指导,让学生互相抽嘴巴,不使劲儿不行,打的数量不够不行。日语课堂罚跪罚站罚顶板凳是家常便饭,“日本腰细”的绝活是踢学生,尖尖的皮鞋抡成弧线踢过去,屁股不出血也要红肿上几天。 日本教员凶,满洲老师也跟着发狠,最狠的还是音乐老师张大巴掌。张大巴掌之所以得名,概因他的手重,一巴掌扇过牙出血脸蛋也肿。张大巴掌不光手狠,讲起王道乐土的大道理也一套一套的。他说:“我们是‘满洲国’的臣民,要尊重红蓝白黑黄的‘满洲国’旗,要向国旗敬礼,要用生命和鲜血来保卫……” 张大巴掌按风琴,教唱“国歌”,乐声一起就摇头晃脑,全身心地沉醉,时而闭目时而睁眼:“天地内,有了新满洲,唱!”“顶天立地,无苦无忧,唱!”……“神光开宇宙,唱!”每天学校都要举行早礼,早礼也叫早会,夏天六点钟全校师生在操场列队,举行升旗仪式。和“满洲国”所有的学校一样,老虎窝小学操场上竖立着两个大旗杆,全体立正,先转向东方,首先升东边的旗杆上的日本国旗,全体伴唱日本国歌,然后升西面的“满洲国”国旗,高唱:“满洲国”国歌,之后再向东方,向日本国土方向致敬,遥拜天皇陛下,最后再转向北方,遥拜新京宫廷。早礼都由张大巴掌主持,天天如此,雷打不动,他深感荣耀,乐此不疲。 念书真是乏味,赵大嘴觉得时间漫长得像慢吞吞的老牛。盼着盼着春暖花开了,盼着盼着墙外榆钱儿飞舞了,天气明显地热起来了。这时候,老师说皇上访日回銮了,新京国务院要全国庆祝。按照学校的布置,赵家大院忽地忙活起来了,因为县公署下令全县张灯结彩,街道乃至各商号门首一律悬挂日满国旗,下属各乡村也不例外。老虎窝小学组织“提灯会”,号召全校学生每人都扎一个彩灯,彩灯上题写的词句有明确的规定,要写什么:日满亲善,王道乐土,东亚共荣,日本是满洲的姐姐,满洲是新天地,等等。对于赵家的小学生来说,这些是要由三哥来操办,三哥专门去了趟东兴长杂货铺,为弟弟们买糊灯笼的彩纸。小学生们兴高采烈,有活动总比呆在课堂里有意思。提灯会之后,每天的早礼新增加了内容,李校长身穿协和服系协和礼带,手戴白色手套恭恭敬敬地捧读诏书。皇帝诏书很长:“奉天成运,皇帝诏曰,今日东渡,……朕自登基以来亟思恭访日本皇室,修睦联欢以伸积慕,今次东渡,宿愿克遂,日本皇室肯切相待,备极优隆。其臣民热忱迎送,亦无不冁竭礼敬。衷怀铭刻,殊不能忘……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等更当仰体此意与友邦一德一心,以奠定两国永久之基础,发扬东方道德之真义……” 频繁的庆祝活动使得张大巴掌得意洋洋,拖着肥胖的身躯在校园踱步,出手愈加凶狠。这天早礼刚罢,学生们在上茅厕,忽然一个学生跑进来说:“张大巴掌来了。”有个大点儿的学生指挥,叫大家都脱裤子上去蹲着,只空出一个蹲位,这个蹲位的木板子已经裂缝了。张大巴掌不知,刚一踏上去就听咔嚓一声,他的一只腿插进大粪池里,屁股坐在半截板子上,手掌也划出了血。厕所里的学生见状轰地全跑了,只剩下张大巴掌在茅厕里大呼小叫,等到被来人拽上来时,又臊又臭的屎尿粘了半身。狼狈不堪的张大巴掌走出厕所,迎面碰上了副校长佐佐木。佐佐木一见就跳着大叫:“呀呀,臭的臭的!”日本副校长转念一想觉得蹊跷,捏着鼻子问:“谁的干活?死了死了的有。” 张大巴掌陪着苦笑:“我的,我的干活。” 日本人刚来时,学校停课有半年之久,赵成昌快活如小马驹。四傻子真的又蔫又傻,他顶不愿意读书了,连学汉字都吃力,更何况去学画鬼符样的日语。四傻子创造了老虎窝的单项记录,念书四年留级两次,以至于老师们彻底失掉耐心,巴不得他退学。与四傻子相反的是老五、老六,都读得顺风顺水。赵金氏拿不争气的四儿子没办法,不得不接受了被勒令退学的现实,说:“麻袋片上绣龙袍——不是那块料。” 四傻子在赵家大院无足轻重,家人也懒得理他,任由他终日游荡。这阵日子,四傻子迷恋上了果子铺。 东兴长杂货铺依旧是老虎窝响当当的商号,果子铺则是它下设的分店。果子铺毕竟和杂货铺不同,没有花花绿绿的纸张布匹,有的是四傻子垂涎的糕点,果子们的姿态一概明艳动人,像是花朵咧嘴的笑容。徘徊于栏柜外,望着柜上头木匣子玻璃匣子里的糕点,四傻子的心便有千万个小虫儿爬过,丝丝的痒痒的。四傻子无法控制对糕点的渴望,无法转移注意力,一走进东兴长就伏在厚板子柜台上,那目光贪婪而坚定,长久的凝视使得他不止一次胃肠痉挛,这真是深不可测的馋啊。伙计们常来驱赶:“去去去!回家要钱来买!”四傻子忧郁而孤独,他宁可走路时狠狠地踢石子也不愿和别人辩白。终于有一天,他吃惊地发现三哥也留恋此地,从此再也不敢去杂货铺厮混了。三哥的拳脚铁硬铁硬,四傻子再傻,也懂得和强者对抗的后果。 第二十五章(5) 四傻子的嗅觉如猫一样灵敏,果子铺飘出诱人的气味搅动得他血流加快,莫名的兴奋在胸腔里鼓噪。果子铺刚开设不久,连老板雇人烤制糕点,做得最多的面点是炉果。叫做炉果的东西,油光可鉴,样子美好得像金条,吃到嘴里会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咬碎后渣粉会粘满嘴唇,惬意极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四傻子溜进了果子铺,可以想象他的身手是何等敏捷,即便老鼠偷食也会轻微的声响,但四傻子却悄无声息。四傻子出入果子铺是不走门的,后窗户是再好不过的捷径。 第78章 “满洲国”的粮食越来越金贵了,而连家的果子总是莫名其妙地短少 ,这就使面点师傅的人品遭到了怀疑。四傻子不幸被捉,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四傻子虽然愚钝,偏偏在偷吃上颇具天分,失手果子铺完全可以归咎于太过贪心,一而再再而三,焉能不露马脚?赔偿加道歉之后,赵金氏并没有动四儿子一个指头,反反复复打量四儿子,好像他一直就是陌生人,口气和缓得出人意料:“你这样,叫妈咋办好呢?”想了很久很久,金氏才说:“你的书就别念了,在家跟妈干活吧。” 调教四傻子是件挠头的事,需要特殊的耐心。金氏决定由他晾晒豆腐干,她太了解四傻子嘴馋的特性,所以吩咐说:“都给我过个数!”每张秫秸盖帘上面都固定晒三十片豆腐,这样总体数目就十分清楚。她还正告四儿子,像恶毒的诅咒:“人要是压不住自个的念头,那就是猪、狗、牲口!” 按照母亲的要求,四傻子每天晾晒看护豆腐干,以防鸡鸭鹅狗猫或者麻雀偷吃。白嫩的豆腐片很快干枯蜷缩,外表变得焦黄。四傻子很满意这样的工作,哄赶苍蝇也比去学校强百倍。三天之后,母亲来验收豆腐干了,点过的数目一点不少,四傻子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啪”地一记耳光扇来,打得耳朵蜂鸣作响,赵金氏泪流满面说:“孩子,你还叫我咋办?以后我还能相信你吗?”知儿者莫过于母亲,赵金氏早就料到了四傻子无法克制自己,料定他要偷吃。果然,四傻子只忍耐了一天,剩下的两天里,他用小刀悄悄地将所有的豆腐干一片一片拉边削薄,即中饱了私囊又不至于数量短少。把戏被戳穿了,四傻子感觉到了羞愧难当,他终于流下了眼泪,而印象中四傻子是从来不流泪的。“我要打死你,叫你一辈子都不忘!”金氏边哭边打,直到娘俩都哭成了一团。赵前闻讯而来,竟然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咱家傻子能学好了!” 东兴长引导着老虎窝方圆百里的时尚,杂货店里来了什么新货物,十里八村的女人们全都知晓,大到布匹小到针线,年轻女人喜欢的是胭脂桂花头油,最诱惑她们的是雪花膏。说实话,老虎窝的女人们真正漂亮的并不多,雪雨风霜使皮肤黑红粗糙,辛苦劳作使肩宽手大,但是爱美的天性从不曾减弱。只要手头允许,胭脂之类的东西总是使她们趋之若鹜,不管效果几何,先涂抹一看。有些女子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随之而来的是脸白脖子黑的景观,那管路人侧目。 东兴长散发出来的香气,浓郁而持久,雪花膏的气息混合了糕点的味道盘桓于店铺内,如高天上飘浮的云霓,神秘撩人,又仿佛是河对岸的花香,摇曳游动,雪花膏给了年轻人节律奇特的心跳。白若凝脂的雪花膏极其生动地装在大玻璃罐子里,那玻璃罐子足有六寸高,外表是起伏凸凹麻面的乌玻璃。天性好美的女人不时要买上一小瓶,而小瓶几乎都是自备的。伙计先用小木铲挖抹进特制的木旋里,这木旋相当于计量容器,而后再将雪花膏填抹到小瓶子去。遇到爱占便宜的女人,就嚷嚷:“你再来点儿呗!大兄弟。”店员清一色的小年轻的,他们喜欢卖女人胭粉油膏之类的营生。年轻女子来买雪花膏时,店上十几个伙计的目光就被吸引了,如果进门来的女人姿色上佳,店员们的目光就放肆地久久不愿离开,混得熟了还会大着胆子打诨语,买雪花膏的女人一般会骂:“缺德鬼!”然后羞红着脸姗姗离去,留下足以让伙计们失眠若干天的背影。 赵三子差不多每天都来买样东西,足足坚持了数月之久。与弟弟四傻子相比,赵三子具有可观的支付能力。连家的帐目显示,赵三子的购物是一项冗长且极具耐心的计划:咸盐、卤水、碗筷、盘碟、红枣、花生、瓦罐、铁锹、铁镐、钩子、铁锅、马勺、炉盖子、炉箅子、炕席和笤帚,疙疙瘩瘩,零零碎碎。赵三子每次来东兴长,进门后就四下里打量,眼光简直是在探询什么。他一呆就是小半天,心不在焉地和伙计们东拉西扯,离去时常怏怏不乐。时间一久,赵三子和店里的伙计都熟了,能流利地背咏连老板教导雇员的生意经,即所谓的七十四字真言: 敬客人,要殷勤;先招呼,后笑迎;装水烟,倒热茶;眼一动,我即行;烧火炉,不扬尘;常打扫,讲文明;一天忙,手脚稳;珠算准,当面清;早整床,晚插门,打脸水,倒尿盆;包裹叠拿功夫好,手艺到家自己找! 站柜台的伙计都无家业,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口袋,不许随身带钱。他们每人一个红色的小口袋里,分别装着工钱,被老板挂到梁柁上去了。用钱的时候,需经掌柜的同意方可。店里提供食宿,他们吃住在一起。熄灯临睡前,有人要研讨一下珠算技法,什么二小担柴、凤凰展翅、狮子滚绣球之类。伙计们最喜欢的是插诨逗趣,讲粗俗下流的笑话,议论街坊女子的奶子小屁股大,什么十八摸,等等。越说越煽情,自然都睡不着。这个问:“李哥,再给讲讲呗。” 第二十五章(6) 黑暗中,声音和气味都显得暧昧。那人不推辞:“好,讲就讲,知道啥叫四大红吗?” 众云不知,那人道:“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闺女的裤子,火烧云。” 大家觉得不解渴,就问还有四大黑呢。那人嘿嘿两声道:“灶坑门,烟筒根儿,老头的鸡巴,驴的笛儿。” “还有吗?”伙计们浑身躁热,觉得意犹未尽。 “有,啥叫四大香?”那人咳嗽一声,问大家伙。“回笼觉,二房妻,开河的鲤鱼,老母鸡。” “哈哈……”伙计们笑起来,连连称是,笑声之后年轻人开始叹气:咳!甭说二房妻,就是头房老婆还没影儿呢。触及到痛处,一炕的伙计都沉默不语,都在想着心事。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看出来没,赵三子惦记个人呢?” 多数人做恍然大悟状:“可不是咋的,嘿嘿。” “惦记谁?”只有个别店员傻乎乎地不解。 “不懂就别问,你这个榆木脑袋瓜儿!” 有人的话音透出无限哀凉:“满洲国也讲门当户对呀。”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外面的月色将柔和的天光投射到对面的屋顶上,又折射进花格窗内。黑暗中烟头一闪一闪的,看不清人们的面孔,只有低沉的笑声。筒子炕上的人陷入了沉思,大家都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丢胳膊扔腿,你碰我我压你的,火气暴躁的就使劲儿推同伴,还要骂:“你远点儿扇着!” 实际上,许多年轻人都在惦记连老板的千金。连掌柜两儿一女,闺女是老大,小名玉青。玉青原本不太惹人注目的,都说女大十八变,转眼之间连家的女儿出落成耐看的大姑娘了。玉青极少来店里,来的时候很少说话,她半低着头来去匆匆,蹑手蹑脚地如一阵柔软的风。玉青露面的必然效果是全体屏声息气,她带给年轻人的是电击一样的麻酥感,说是惊为天人一点儿也不过份。玉青唇红齿白,一条大辫子梳得齐整光亮,偶然抬头更显眼睛水汪汪的。她身上翠绿色的缎子夹袄显得窄而窈窕,领口斜襟的浅黄滚边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腰肢,从侧影看她的胸脯凸凹分明。玉青离开的时候,留下了混合了雪花膏味的体香,袅娜清幽飘逸,神奇得犹如来自天外,使人怅然若失。 早晨,连玉青拉开窗帘,透过结满厚厚霜花的玻璃窗,幽蓝的清光一下子涌进屋内。玉青知道,外面又下雪了。地上、檐上都是莹莹的白,连大门框也积满了雪,显得厚重而臃肿,似乎要将整个门框压倒,两个小伙计在嘻嘻哈哈地扫雪。年关临近,连老板领着两辆大车进货去了,约莫今儿黑能回来。白天炕烧的滚热,小女子的鼻翼沁出了汗意,玻璃上的霜花消退,能清楚地望见窗外的景致,看得见窗根下水桶、炉筒子等大件货物的轮廓。年根底下,生意特忙,东兴长门外临街摆了一长趟的摊床,除了锅碗盆瓢以外,地上堆满了冻秋梨、冻豆腐。乡下来的汉子就问:“咋没有冻鱼了呢?东西咋这么少呢?” 伙计解释:“货上得不容易呗,快买吧!明儿个连冻梨也没了。” 顾客四下看了又看,说:“操他妈的,真敢情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伙计不敢多言,又忍不住忧虑,发出一声叹息:“唉,谁知道明年是啥光景? 天黑掌灯时,连老板一行人还没有踪影,大家伙都急,人们在内心里无数遍地诅咒恼人的风雪,担忧如大雪一样越下越沉重。腊月里,商家免不得挑灯夜战,打夜桌包纸包,花椒、大料、红枣、白糖、海米虾皮之类的东西,事先都得用纸包好了再卖。往年这时候人手不够,人人上阵,还要忙到大半夜。如今物资短缺,布匹、棉花等商品限量定点供应,尽管如此玉青和母亲还是过来帮忙。打夜桌的纸包儿都用粉色的花纸,花纸上面印有商号广告。就着昏暗的灯光,伙计们看上去精神抖擞,称货打包干得飞快,在美貌的玉青面前,没有一个年轻人自甘落后。纸包很快包完了,大家都不情愿离开,抢着扫地、收拾柜台。有种情绪滋生蔓延,人人都心情落寞,禁不住回忆从前的好时光,安闲反而叫大家无所适从了。白蒙蒙的玻璃上泛起寒气,昏暗的灯光在店铺的墙壁上留下生动的投影,又宛若剪纸般柔弱,玉青感到许多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穿梭,如剪刀似的喀嚓喀嚓地剪动。 第79章 “大车回来了!”远处传来一声惊呼,跟着是整个老虎窝的狗高叫,长长短短高低错落,所有人都冲出门外。满载货物回来的汉子眉眼嘴角都结满了霜花,骡马的喘息从鼻子里喷出了老长老长的白雾。 十里八村消息传得很快,第二天东兴长的大门外排满了马爬犁,来的都是办年货的老少爷们。一进店门,连掌柜的早候在一旁:“呵,刘大哥来了?快里面坐、里面坐。”有小伙计接过顾客的皮帽子,帮着掸掉冰雪。掌柜的笑容满面:“打年纸呀,不急不急,先烤烤火。”然后是点烟、敬茶,陪着唠嗑,唠些天气年景老婆孩子的事情,连老板满是歉意地说,今年的货少,怕不够卖,乡里乡亲的互相照应照应。客人会说,你货少,俺的钱更少,要不是过年的话……唉!店家和客人都有意绕开出荷粮出劳工之类敏感的话题,谁要是不知深浅非要说的话,站柜台的小年轻的就会在节骨眼儿上过来问:“大叔咱点货?” 第二十五章(7) “点吧。”顾客继续抽烟喝水,样子尽量摆得矜持些。 “红纸几张?” 顾客说:“五张。” 小年轻的抱歉:“三张行不行?要是能少点些最好。” 多数客人通情达理,挥手说:“那好吧。” “对蜡有一斤和半斤的,大叔要多少?” “小半斤的,两对。”……而后是鞭炮、糕点、布匹,等等,小年轻的将过年的商品用具从头至尾问了一遍。打好包结完帐,将顾客买的东西送上爬犁。 这天赵三子又来杂货铺,打些酱油醋,一摸口袋神色尴尬,连老板见了冲帐桌先生挥手:“给赊帐。” 赵三子的慌张留给连老板极特殊的印象,他的渴望被连老板一眼看穿了。连老板清楚闺女大了不能留的道理,在他看来,女子模样姣好并不是件好事。私下里和老伴说:“咱闺女得找人家了。” “咋的了?” “大了,招风。”连老板道:“这你也不懂?” “你就舍得呀?”女人嗔怪。 “没看见那帮臭小子的眼神?”连世旺接着说:“做事要明理才对。” 女人素来相信丈夫,点了点头:“心里舍不得丫头出阁,再说还小呢。”女人停顿了一下,说:“赵家大院的老三成天来店里,莫不是?” “别瞎猜!”连世旺制止了女人的话题。 第二十六章(1) 警察署设在老虎窝街西头,带院套五间青砖瓦房。门厅正面竖一幢影墙,原先上书“礼仪廉耻”四个大字,如今日本人执政,则改写成“日满亲善”。警察署威武神气,小百姓瞧着就怕,尽量绕着走路,暗地里却没少编排警察。老虎窝这疙瘩,流传这么几句: 远瞅警察局, 近看黑毛驴。 两边贴对子, 尽唬庄稼人! 警察署署长甘暄是县里派来的,此人身材高大,脸色阴沉,一副连日输钱见了爹妈也没有笑的模样,背地里老百姓都叫他“甘薯”。老虎窝虽属小市镇,但幅员百里,人口近万,小街不大却有商号店铺几十家,偶而还有过路客,大到马戏团,小到变戏法的、耍猴逗熊瞎子的、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算命相面的、说书的拉洋片的。人多了事就杂,所以说甘署长的公务是繁忙的,处理些打架斗殴、田宅纠纷、邻里摩擦,侦破丢牛少马的案子。比较起来,甘所长他们乐意抓赌,办理花案也很有趣,断些男女偷情、勾搭成奸之类的花官司。警察署的实际权利掌控在指导官武岛手中,日本人是说一不二的,不过于日常杂事上并不插手。甘署长手下有四员警士,他每天早晨都要点名训话,训话的内容千篇一律:“朗朗乾坤,耿耿乐土。察民意以表王道之举,效忠于大日本皇军,尽瘁于日满协和共荣。竭心尽力,维持治安。解散!” 自从李宪补上调县城以后,甘署长便成老虎窝一霸,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内,跺跺脚地乱颤。老虎窝没人怕村长,但是人人都怕甘署长,没谁敢惹他。甘署长威风着呢,后屁股上挂着一只枪,走路时枪就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大家伙都说那是匣子,说日本人武岛腰里别的是撸子。甘所长白吃白喝白拿那是在给你面子,如果你翻错了眼皮,没答对好他,就甭想在老虎窝混下去。署长整治你的法子海的去了,拿手好戏也多的是,进了店门硬说你卖的酒掺水了,挥起东洋刀就把酒坛子砸个稀烂;翻腾你家的货物,说是有人举报走私烟土;夜晚来查夜,不管男女家眷一律轰起来,检查是否收留了反满抗日分子,来看看是否“夹带”武器,警察有权,当然要动手搜身,一直可以搜查到女人的胸脯裤裆。如有抗拒则拷到署里去,拘押个十天半拉月的稀松平常。什么买卖营生也架不住这样折腾,聪明的赶紧花钱免灾,乖巧的要不时地上门孝敬孝敬。说起孝敬来,买卖人家肚子里都有一肚子苦水,逢年过节要给署长送礼,一般是卖啥送啥。木匠铺、铁匠炉还有皮货店就得破费买几样送去,两包果子、三斤红糖,四斤干豆腐什么的,割二斤猪肉、拿两瓶酒也行。伸手不打送礼的,甘署长来者不拒。甘署长不愁吃喝,却常留恋在县上的时光,并为此烦恼:“这屁大个地方,清汤寡水的,没意思透了!” 这几天老虎窝的气氛很特别,不年不节的却在披红挂绿。在武岛指导官和老虎窝新任镇长的指挥下,甘署长带领警察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忙的不是携手爱民,而是在操办皇帝登基的喜庆。甘署长把老虎窝布置得张灯结彩,过街拉起了花花绿绿的彩旗,标语随处可见:“日满亲善,一心一德!”“民族协和,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等等。村公所组织各家各户沿街游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老虎窝小学最出新彩,女生一律系红发带,男生发一根三尺长的木棍,叫做“建国棍”,扛着当枪表演。一时间,街头乱纷纷。赵前搬把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养神之际听到了外面的喧闹,他没睁眼也没动。吱吱扭扭的大门很夸张地响着,听脚步是三儿子成永回来了。赵成永的胳膊窝里夹着一卷红纸,这是镇上要求家家户户做彩旗用的,他绕过父亲走到正房前,迟疑了一下又返身回来,附下身小声地说:“爹,改国号了。” 赵前睁开眼睛,抬头张望。初春的阳光暖茸茸地倾泻,辞别了冬季,天地间竟焕发出不知好歹的金属颜色。“又咋折腾了?”赵前问。 “现在叫‘满洲帝国’。” “哦。”赵前的声音很低。 “爹,溥仪不做政府执政了,做皇帝了。” “吆呵,当几回皇上了?”赵前两手摩挲面部,好像要揉碎所有的乏味。 “还封了不少大臣呢。” “还不都是样子货?牌位!摆设!” “篱笆子没蹲够不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背后传来赵金氏的声音,她警告说:“往后,你们都少唠这个!不想过个安生日子?” 三子赶紧点头:“妈,再不说了,不说了。” 赵金氏忽然想起一件事,推了推男人,说:“咱们是不是得答谢人家山本?” 赵前的脸色骤变:“干啥?俺恨死日本人了,是他折腾得俺好苦!” 赵金氏说:“人家出面救了你呀,还不得报答报答?” 赵前盯着女人说:“在牢里头,俺怎么琢磨都是那个山本搞的鬼,答谢个屁!” 赵三子在一旁插嘴说:“答谢不答谢都成,日本人不讲这一套。” 赵前有了发泄对象,冲儿子咆哮道:“你滚一边儿去!告诉你,以后少和官府衙门扯,更不许和鬼……不许日本人来往!”他顿了顿又说:“吃的亏还少吗?山本任直就是丧门星!有他就没俺的好!以后谁也别跟俺提他!” 第二十六章(2)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金氏和儿子对视了一下,转身进了屋,留下赵前一个人发呆。赵前闷头吸烟,慢慢调理气息,渐渐忘记了不快。院子外面杨树榆树的枝干光秃秃的,日光弄得满院子都是稀疏黯淡的影子。不知怎地,他忽地觉得那树枝干好像是许多根鱼刺,那种吐在饭桌上乱糟糟重叠在一起的鱼刺,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 “你笑啥呢?”不知何时,赵金氏又转回来,看着男人有些奇怪。 赵前将烟头拧灭,说:“没笑啥,俺能笑个啥?” “他爹,三子大了。”女人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成华、成国他俩咋样了?” “咱管不了那么多,没准人家自己说个媳妇呢。” “咱得管三子的事吧?”女人显得很郑重,说:“得给他办个人了。 “俺知道。” “你知道?“赵金氏不高兴了:“我咋没看出来?你知道咱三子相中谁家闺女了?” “谁?” “你没看见三子丢魂儿似的?” “没有呀。” 赵金氏撇了撇嘴:“说真的,咱三子相中老连家的丫头了。” “你咋知道?” “你没见他老往东兴长跑吗?”女人敏锐的直觉与生俱来。 “哦?他家的丫头?”赵前陷入了沉思,半晌道:“选个日子,托人过去给说说。” 就在赵家大院筹划为赵成永提亲的时候,王宝安惹下了大祸。皇帝登基庆典,年号由“大同”改为“康德”,所谓“普天同庆”,王大猫不该来老虎窝卖呆儿凑热闹。王德发已死半年,日伪警宪几乎遗忘了匪首王宝林,对王匪的亲属家眷也有所忽略。 第80章 千不该万不该,在小学校的学生挥动花束列队行进时,王宝安冲脚下吐了口唾沫。唾沫的声音过于响亮,喷薄而出时有星星点点的飘状物,而飘状物又恰好坠落到甘署长的皮鞋上,王宝安的举动引来了无数围观者的哄笑。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一口唾沫不打紧,不但破坏了日满亲善的气氛,也极大伤害了警察的形象。甘署长怒目相向,抡圆了胳膊,“啪”地一记耳光打来,掴得王大猫直趔趄,眼冒金花,脸腮火辣辣地疼,过了好久王宝安才能听见有人喊:“他弟弟是大匪首。” 王宝安被大皮鞋踢得满地打滚,而后被揪进了警察署。警察署全体警士都在街上维持秩序呢,暂时没有人理睬他。手被拷在桌子腿儿的王大猫,血液汗渍糊了一脸,他蜷曲着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哼着哼着竟然睡着了。向晚,吃饱喝足的警察们回来了,吵闹声中王宝安醒了。日本指导官武岛进屋的时候,乍一看见锁在桌子底下的人,先是微微一怔,随后用右手食指做了个扣动扳机的样子,嘴里头还弄个响儿,嘿嘿一笑就走开了,看样子是去后院休息去了。 甘署长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一脚蹬在旁边的火墙上,像想起来很大事情似的吩咐下属:“想着明个把炉子拆了,都啥鸡巴时候了?” “哎呦——哎呦,长官你放了俺吧。”桌子底下传来王宝安的哀求声。 甘暄摸出一根火柴杆,将没有磷的一端劈了尖,然后送到嘴里去剔牙缝,剔着剔着脸上现出了很满足的样子。手下的警士过来请示,问:“咋揍?”甘署长噗地把火柴杆吐在地上,瞟了王宝安一眼,说:“吊起来呗。” 警士都乐意做不费脑子的活计,将王大猫上了绑绳,挂在了专门吊人的横杠子上。褪下棉裤来,里面没有衬裤没有穿裤衩,这样看上去很像一具白条肉猪后蝤。皮带蘸凉水抽人的效果不同凡响,直观生动,抽上去就是一道红檩子。打人是警察的看家本领,的确很有手法,有警士在一旁吹口哨,口哨声既是指挥又是伴奏,口哨越吹越来劲,皮鞭子就越抽越猛。甘署长点燃了香烟,很惬意地吸了一口,仰脸吐出了圆圆扁扁的烟圈儿。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吐出来的烟雾,袅袅娜娜可圈可点,目光在烟圈里面游移穿梭,最后再一口气把它们吹散。甘署长亢奋起来了,丢掉烟头站起身来,撸胳膊绾袖子跃跃欲试,说:“弟兄们,看我的!” 王宝安觉得屁股上的两爿肉被打飞了,疼痛反而消失了,只听见笑声哗哗哗地起起落落。 四天后王宝安被抬回了家,肋条骨折了两根。这还得感谢赵成永从中斡旋。姐夫受罪,小舅子不着急,着急的是姐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哭啼啼。谁家摊上官司都麻烦透顶,这个时候请客送礼都是件难事,拎着猪头还找不着庙门呢。赵前不愿出面,当然他不反对三儿子走动疏通,自己老了,儿子是该出头露面了。通过营救父亲,赵三子洞悉了衙门的规则。以赵成永的聪明,深知此时哀求警察署无济于事,当大姐的哭声告一段落之际,他已经结束了思考,下了决心坐火车去安城县。就办事能力而言,人和人确实有很大差距,许多事理往往都看得清楚,却只有少数人才做得到。赵成永既聪明又能干,但是他吃了闭门羹,被警卫拒之门外。他徘徊于县公署门外,在马路牙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期间思想很矛盾,几次想走开了。后来想到去找在县公署任职的同学,经同学引荐,才得以见了戴县长。 戴潘梳着乍眼的中分头,身穿五个扣子的协和服,仰靠在皮转椅上。赵成永进门时,他才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下来。戴潘脸色阴沉,既不吭声也不让座,斜着眼光打量赵成永。县长的皮转椅如钟摆一样地晃动,赵成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不知道如何摆布,他感到嗓子眼儿发紧,就那么窘着。 第二十六章(3) 戴潘终于发话:“说吧,你。” 赵成永一五一十地讲起来,还没等话说完,戴潘就已经不耐烦了,打断他说:“好啦好啦,这样的事情我不便过问。” “戴局长,你帮帮吧。”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赵成永自己也吃了一惊。 戴潘一怔,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毛头小伙会如此称呼他,没人敢当面提及他当年做警察局长的事情,就好像过去的一切都从不曾发生过一样。时间久了,戴潘自己幻觉他根本就没做过民国官员。好小子,干脆叫我保卫团戴团长得了!岂不是当面揭我的短吗?那壶不开提那壶,想讹诈我不是?戴潘思及于此很气愤,嘴里不住地冷笑:“小兄弟,呵呵,你叫赵什么来着?” “戴县长,我姐姐全家都会感谢你的。”赵成永这句话说的挺得体,“这是一点意思。”赵成永回身轻轻带上房门,然后凑了过去,右手伸向怀里。 “你想干什么?”戴潘骤然紧张起来,停止了转椅的摇动,脸色变得苍白。 赵三子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手镯,放在办公桌上。办公桌栗色漆面的背景反衬出黄金色彩的艳丽,这种金灿灿是一种很奇异的光泽,压得人心头发麻。赵成永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液。装做很轻松的样子:“这是孝敬您、您的。” “嗨——你这是?”戴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求你了,麻烦了。”赵成永不失时机地鞠了一躬。 “咳,好吧,我给你写个条。”戴潘伏案执笔,边写边说:“小兄弟,你父亲与我情谊不浅,我这个县长难啊。” “我姐全家都忘不了你。”赵三子重复说这番话时,就显得感激涕零。 “你拿这个去警务局,找他们局长就行。”戴潘说完挥挥手,萎然缩进皮椅里,他眯上了眼睛。 赵三子正欲转身,戴潘说:“这个你拿走。” 赵成永知道他指的是桌子上金手镯,低声而恳切地回答道:“县长,俺愿意孝敬您。” 有了戴县长的手谕,警务局局长没有太难为赵成永。只是在老虎窝警察署遇到了小麻烦,甘署长骂骂咧咧地表示不满,在接受了两次吃请之后,警察署五人都得到了绵羊票。其中,甘署长收受了绵羊票一百元,足够买二十袋日本面粉。至此,警察署才修改司法文书,放了王宝安,最后一道手续是赵成永在保证文书上签字画押。被打得半死的王大猫终于回家了,从警察署抬回西沟不过十五里路,几乎耗费掉了王家全部的积蓄,一口唾液的价值约合十垧上等的耕地。赵前闻讯心疼得喟然长叹:“老王家要败了。” 王大猫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痛得彻夜难眠,内心深处是无可抑制的酸痛,这痛楚是无法埋葬的。他躺在炕上,如果不是自家熟稔的气味,他肯定会更加恍惚。女人赵玫瑰半夜总要起来给猪添食,她提着脚跟走动,可房门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声响。女人很快就会回来,带进屋一阵凉气。女人会悄悄地躺在王宝安身边,有时忍不住为他掖掖被角。王宝安很少有睡意,他睁大眼睛,看见自己身边的黑影凝止不动,好像放着的一堆东西。他一声叹息,这是迈向末日时的无奈和叹息。夜风悄悄触摸窗棂,发出的呻吟惶恐不安,黑暗中的王宝安胡思乱想。纸窗外的夜风沙沙走过,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合着眼听外面的树枝摇动,风留下的声音和水相似,均匀地流淌,哗哗吟唱。他睁眼闭眼都是爹凄惨的眼神,爹身后隐约还有个女子,一袭白衣,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孔。王宝安不认为黑夜里的景象都是幻觉。 “睡吧?”女人轻轻碰他。 王宝安没有回声,他看见自己女人的眼睛幽幽闪亮。 “别老想过去的事。” “我难受死了。” “过几天就好了,伤得慢慢养。”女人柔声软语地劝解。 “我难受!”王宝安的呼吸粗重,他抬腿想蹬开被子。 “吃个大烟泡吧。”赵玫瑰鬼使神差地做出了抱憾终生的决定,早有人告诫每日食用大烟泡不得超出两粒。 静夜里,王宝安感受了前所未有的飘逸,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了。碧蓝如洗的天空,又圆又大的月亮已经升得老高老高。真是怪呀,今晚的月亮看上去不是白色,也不是金色的,是粉红的。在粉红色月光的抚摩下,他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好像一羽时而落地时而腾空的鹅毛,飘飘荡荡中他感到轻松、惬意、甜蜜。迎面而来的是云还是雾?是雾,不是雾怎么会这样弥漫开来?雾越来越浓重,月亮也消失了,周围只剩下粉红而模糊的影子…… 王宝安每天至少服用三颗大烟泡,赵玫瑰的悔悟来得太迟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他能下炕走动,节气已经是大暑,农人们开始收获土豆了。日久生闷,王宝安嚷嚷着要出去走走,这三个月来除了吃烟泡而外,几乎没有任何快活事,就是和娘们儿亲热都极其困难。夜来将手探进女人怀里,赵玫瑰每次都背转过身去,女人柔软的前胸和腹下成了王宝安遥远的渴望。赵玫瑰毫不客气地推掉男人试探的手掌,说:“你不要肋巴扇了?”随着男人身体日见恢复,肋骨似乎不再是房事的阻碍,女人就说:“你要是少吃烟泡……”很显然,赵玫瑰在拿性事做筹码,女人的想法是好的,她希望丈夫戒掉烟土。不过炕头上的事情和酒后拍胸脯没有啥本质区别,说了也白说,云雨欢歌之后的王宝安依然故我,再后来,不嚼大烟泡他的家什简直就无法勃起了。王宝安感觉只有腾云驾雾的时候,他才真正是自己的主人,是自己灵魂的主人。 第81章 第二十六章(4) 放在大锅里烀的土豆、豆角飘散出新鲜的气息,性急的女人会掰下鲜嫩的苞米穗一起去蒸,啃吃前要用筷子插进苞米芯儿中。食物的气息经久不散,像飘渺的梦,又恍如轻盈的翅膀翕动。夏天的繁盛让人期盼清凉,溽热和蚊虫使人们心烦,伏天过去就好了——年长者乐于发出这样的预言。天热归天热,铲地锄草一刻不能耽搁,土豆起出来以后,就忙着播种秋白菜。要不是王宝安自报奋勇地去县城买白菜萝卜籽的话,赵玫瑰的人生可能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安城县的烟馆门脸很大也很气派,原先王宝安没太注意这些。下了火车,他一眼就发现大街上烟馆的牌子,烟馆就像是饭店一样醒目,如今的烟馆比窑子铺好找。沿着马路遛跶,无须向橱窗里张望,就会轻而易举地判别是不是烟馆。他现在的腿肚子发软,战颤的牙齿再也无法咬住牙床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 “哎呦,贵客贵客呀。”浓烈的胭脂气扑面而来,这气味和烟馆里浓重的香气混合纠缠在一起,烟婆子手中艳丽的手帕不断扇动,王宝安沉沉欲醉。 “新来的大爷吧?” 王宝安抓心挠肝的,问:“有哪、哪种烟?” “自抽的,哎呀,大爷就凭您,还是抽花烟开心。” 王宝安明白花烟的意味,此刻他对女色毫无兴趣,他意乱神迷地说:“抽,俺抽!” 烟枪的形状细长,仔细端详,烟枪顶端的瓷葫芦,活像公驴的生殖器,如果颜色再深些就更为形象。女招待躺在他对面,小心伺候,将烟枪头上的油膏对着油灯烧烤。王宝安贪婪地叼住烟嘴,烧烤出来的烟雾顺着烟管吞进肚里。他大口猛吸,快感升腾如云如雾,那瞬间畅快的如水银泻地。 王宝安的手指悠闲地轻扣烟盘子,这时他才注意对面躺着的女招待。女招待和他脸对脸地躺在长条炕上,目不转睛地瞅他。屋子是木板夹起来的单间。女招待和他之间还隔着烟盘子,除了母亲和老婆以外,他还从来没有和其他女人如此鼻息相闻,就有些窘迫。鸦片的芬芳战胜了拘谨,对面的女子的笑靥也如罂粟花迎风怒放。女子附身过来,挪动一团黑影,手把手地辅导他吸烟的身势和手形,脑袋高枕,弓腰侧躺身子,上腿压下腿自然蜷曲。当女招待沁凉的手指触及他的皮肤时,王宝安再次感受了颤栗,俨如电弧般划过脑海,心脏阵阵紧缩。王宝安痛苦地闭上眼睛,内心深处气泡似的浮出了一声哀鸣:完了,他知道他要完了,彻底完了。 “满洲国”颁布了《鸦片法》,明令禁烟,可各地却设置了鸦片专卖署。据说奉天城里有制膏厂,罂粟产自热河、嫩江等地。安城县较为正规的大烟馆共有五间,由县公署发放执照,准予公开营业。五家烟馆分别按第一到第五鸦片零卖所称呼,老百姓则习惯于简称第几大烟馆。一经发现县城的妙处,王大猫乐不思蜀了,干脆吃住在县城。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王大猫腾云驾雾之后,深知自己不可救药。不知就里的王大猫最初去的是第三鸦片零卖所,后来他发现出入此处的多为有钱的主,穿长衫马褂或者西服礼帽,手摇扇子迈着方步。烟客进门前,一般正犯着大烟瘾,眼睛惺忪,连连打哈欠流鼻涕。进屋之后脱鞋上炕,躺下就操起大烟枪,点上大烟灯,吱吱吱地抽一个痛快。这里条件设施比较高级,有暖气火炉,有包房套房,烟灯烟枪等烟具精致考究,客厅里的留声机没完没了地播放《天上人间》。王宝安很烦哼哼唧唧的歌曲,他始终认为娇滴滴的女人歌声,就像是牙疼得张不开嘴,远不及看蹦蹦戏有意思。烦归烦,王宝安却无奈,他在这里不过是个小人物,有钱有势的富豪阔少哪个不比他霸道?出入第三大烟馆的有钱人摆阔气,来去乘坐马车,再买些大烟带回家去。仅仅从烟客们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样子,就能看出鸦片的价格不菲。烟客们烟抽足之后,精神头也上来了,要一壶茶水一盘打瓜子。打瓜子比毛嗑讲究,是加盐炒熟的西瓜子、南瓜子。烟客们谈天说地,捎带着逗弄逗弄女招待。如果抽大烟还玩女人的话,去第四鸦片零卖所最适合。第四大烟馆就设在窑子街里,如今的窑子街早已不是三趟房时的粗陋,烟花柳巷的大号叫做西康里胡同。西康里是个大胡同,胡同里套着四条小胡同,是一处较繁华的市场。这里聚集着大大小小七十来家妓院,除此以外还有饭馆、戏园子、澡堂子、茶馆、说书馆,是娱乐区销魂窟,是吃喝嫖赌抽的好去处。让王宝安流连往返的还是第四鸦片零卖所的价位,而且胡同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隔上一段时间,王大猫就回一趟家,然后兴匆匆地赶回西康里。一回到家,他理直气壮地翻箱倒柜,理直气壮地拿钱拿物,理直气壮地变卖财产,理直气壮地殴打老婆。秋天的时候,赵成永和四傻子终于在老虎窝火车站堵着了王大猫。赵成永飞起一脚将姐夫踢进路边的泥沟里,怒喝:“你抽吧,你还不让别人活了?!”淤泥糊上了王大猫的黄脸,他磕头告饶,前额青紫一片。王大猫正烟瘾发作,大鼻涕流出老长老长,浑身难受得哪都疼,疼得骨头节嘎吱嘎吱响。翻滚在泥沟里的王大猫弯体弓腰,仿佛垂死的大虾米,一副痛不欲生的架势。越来越多的围观者涌来,老虎窝人品头论足,都认为小舅子打姐夫很有趣、很刺激。赵成永迟疑了,他明白即便将姐夫打死也于事无补。望着脚下的王大猫,赵成永忽觉厌恶之极,一脚蹬翻了他:“滚吧,没我的话不准去安城。” 第二十六章(5) 傍晚的天色昏暝,乌云低垂在老虎窝街坊的屋顶,秋雨下个不休,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农民在屋檐下避雨。雨丝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泥路上升起一片泥腥味的尘雾,积水一汪一汪的,露天的瓦片、石头、酱缸还有铁器农具上响起了细碎的雨声。街市越发地归于寂静和清凉,屋檐下的人们都低着头,耐心地等待风消雨住,全都是心思重重的样子。这阵子,赵前又抽上了水烟。此刻他坐在桌边,不声不响地抽着,不时透过格子窗中间的玻璃向外张望。耳畔嘤嘤的啼哭声像看不透的雨幕,寒意真真切切地围绕他的膝盖。当赵玫瑰终于止住了抽 泣的时候,赵前放下了手中的水烟壶,烟壶在桌子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光线幽暗,但是赵前的手势制止了赵金氏拉电灯绳的企图。赵前的声音是如此的憔悴,苍老的嗓音让金氏乍听起来还以为是陌生人。赵前在喃喃自语:“嫖赌抽乃人生三大祸害,任凭家财万贯非败不可。玫瑰啊,你们王家就要破落了。”幽暗里,赵玫瑰又缀啜泣起来。 “得了,你哭也没用。”赵前依旧是慢条斯理:“嫖赌抽都是无底洞,别说是卖房子踢地,就是搬座金山也填不满。” “你净叨咕些没用的,”赵金氏拦住了话头:“咱闺女咋办是好?” 赵前若有所思半晌:“没法子,她的心肠太软。八成她上辈子欠人家老王家的了……” “少说两句吧?” “啪”地赵前一拍桌子,锡制的水烟壶跟着蹦起来:“心不狠不成!” 赵玫瑰红着眼圈回西沟去了,她不能在赵家大院住下,家里的病婆婆和两个儿子在等着吃饭,再说快到秋收的时候了,地里的庄稼还要收。按照王大猫卖地的契约,收割之后,王家的土地彻底易主了。赵三子没说什么,叫马二毛拴车送一送姐姐。 赵前的情绪很低,早上的饭没吃,到了晚上还没有饿的意思。躺下歇息前,韩氏提醒男人吃饭,赵前眼睛一竖:“关你个屁事?”吃不下饭意味着痛苦,这和咽喉肿痛、牙疼以及嘴唇起泡一样,属于火大。痛苦与烦恼中的人就好像受了伤一样,想呻吟想抱怨,想把自己的伤口展示出来。已经睡下的赵前忽然起身,披上衣服,下地推门出去。听房门的声响,赵韩氏知道他去了大娘子的住处,她猜到男人是去向最亲密者裸露心境。金氏许多年不和丈夫同房了,忽见男人进来,怔了一下,然后默不出声地掀开了被角。熟稔的气息笼罩着,像从男人身体的最深处蒸腾而来,接触到男人久违了的胸膛,赵金氏忽地脸红了起来。赵前发觉,老婆的肌肤就是镇静良药,叫他安稳叫他松弛。赵金氏对男人的举动感到有些陌生,有些意外,细想一想又在情理之中,她的脸红是因为羞涩,而羞涩是因为意外。肌肤相亲之际,赵金氏的心欢快地跳荡起来,就好像孤独的女人历经了久久的期盼,才听到了远归的丈夫的敲门声。金氏不禁回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她少妇般地沉浸在恩爱的迷梦中。她诧异于对往昔的记忆是那么清晰,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在远离了欲望丛林的许多年以后,赵金氏发现温存一下子就苏醒了,此刻男人的抚摸让她忘记了自己,只剩下晕忽忽的感觉了。 “咳,老王家要破败了。”男人也会婆婆妈妈的,丈夫的哀叹像从遥远的地方来,一下子粉碎了赵金氏内心的缠绵。赵金氏明白了,自己男人是为了倾诉而来的,而不是带着欲望,他想说出心里的烦恼和苦闷,想得到理解和抚慰。她深深地理解男人的伤痛,激动似流星样一闪间熄灭了。赵金氏躺在被窝里,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她搞不清自己是同情还是悲伤,可是她情愿分担丈夫的痛苦,无论是从前还是今后。赵金氏紧了紧被角,应和着叹气:“可不是咋的。” “一晃快四十多年了。” 第82章 赵前的心头漫涌沧桑之感,他想起了开荒的日子,想起了当年的王德发,五脏六腑有种被撕裂的痛楚。 “穷不生根,富不落地。”赵金氏的话很客观,完全是旁观者的口气,时光把女人磨砺得越来越理性了。 “那大闺女咋办?”这显然不是赵前白天的口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能咋办?”金氏实话实说。 气氛十分压抑,两个人交颈相拥着,手掌都停留在对方身上,肉体的接触显得有些怪异,彼此的内心都被蛀蚀成了空洞。过了好久,男人才哑哑地说:“俺想起那年的刚八门了。” “哦?”金氏猛地打了个寒噤:“当年玫瑰出嫁时,他来了,还说……” “停!你别说了。”丈夫粗暴地推了老婆一下,打断了她的回忆。“你想着告诉咱闺女,留点儿心眼儿,不能都叫大猫败坏了。” “行,这话是得当妈的去说。”金氏应允道。 天已经很晚了,男人感觉身上很累很乏,从来没有过的疲惫的感觉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去思考自己以外的事情了。男人转回屋,灯还亮着,见韩氏躺着发愣,没好气地说:“你瞎寻思个屁?睡吧。” 赵前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可是他却睡得不够踏实,老觉得耳边有蜜蜂或者苍蝇什么的在嗡嗡打转。后半夜醒来,发现赵韩氏的脊背一动一动的,借着漏进炕上的月光,他发现女人在哭泣。看着女人光斑陆离的肩头耸动,赵前重现粗鲁,捅了捅韩氏,低吼:“半夜三更的作啥妖?要哭,等俺死了再哭!” 第二十七章(1) 《光华》报馆遭到了查封,社长金首志被逮捕。九·一八后的《光华报》没有了起码的顾忌,矛头直接对准国民政府。言辞激烈大胆,经常叫当局难堪。平津有关机构盯上金首志由来已久,调查结果显示,他不仅肆意讥讽时政,而且与激进的《生活周刊》来往密切。《光华报》之所以能坚持下来,与宋哲元将军的默许有很大关系。宋哲元统领第二十九军与日本“天津军”同驻一处,抵触和敌对意识也很强,摩擦颇多。一定程度上,以抗日为基本主张的《光华报》道出了二十九军的心声。但是长城抗战之后,宋哲元对《光华报》的态度有 了180度的大转弯。《光华报》对喜峰口之战多有评点,使得二十九军首脑大为光火。越是兵慌马乱,当权者越忌讳言论。抨击塘沽停战协定成了导火索,政府方面强调说“和平未到绝望关头,不轻言放弃和平”,《光华报》却大唱反调,撰文说:顺从日人一字不改之协议实乃奇闻,媾和之举丧权辱国。东瀛骄横,步步蚕食,华北将成为“满洲国”第二,中原无宁日,中国无宁日,云云。给金社长带来麻烦的是杂文《闲话皇帝》,日本人一口咬定说该文“亵渎天皇,有碍邦交”,正式向国民政府交涉。华北当局早就对金首志恨之入骨,正愁没有把柄呢,一声令下,查抄报馆。 金首志被带走的消息传来,胡秋月正在给女儿哺乳,她浑身一震,但还是撑着让孩子吃完了奶。秋月很注意仪表,很少在外人面前给孩子喂奶,即便喂了也要侧过身去,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没有忘记将撩起的衣裳扯下来。胡秋月镇静得异乎寻常,对于这一天早有思想准备。平日里,只要丈夫在家,家中就不乏高谈阔论者,胡秋月听得心惊肉跳。女人深为担心,免不得在枕头边上劝几句。金首志听了不高兴,说:“我的事情你别管。”男人在外面忙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他常常去北平天津张家口,哪里热闹就去哪里。走上十天半个月的事情常有,女人的心一天到晚地悬在了半空。小别胜新婚,丈夫回来时亲热还来不及呢,秋月不想叫唠叨坏了情致,只好把担忧深埋起来。这半年,男人更是忙得没个头绪,秋月的牵挂日甚一日。她的奶水不足,女儿夜里总是哭闹。黑暗里,女人坐起来,咿咿呀呀地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想着心事,直想到迷迷糊糊:还是娘说的对呀,跟了首志这样的男人,一辈子就别想安稳。一晃七八年过去了,胡秋月许多次核对母亲的预言。真是怕啥来啥,厄运毫无预兆地降临了。事到如今,慌又有什么用?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好办法?自古官府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胡秋月首先想到了钱,毫不迟疑地变卖了首饰,央人聘请了律师。金首志的朋友很多,社会各阶层的都有,时常来人接济。平日往来密切的吴金贵不见了踪影,但他托人捎来了三百块大洋,说留着做官司用。家中变故使铁磊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超乎年纪地懂事。铁磊稚气地说:“妈妈你别怕,有我在呢。”秋月一把搂过儿子,禁不住热泪长流。 金首志的案子轰动平津,一时议论纷纷。别看平时文人相轻,到了紧要关头,心气还是很齐的,他们大声疾呼,上下奔走。唐山各界还组织了“光华事件后援会”,声援营救,当局不能不有所顾忌。挨到秋天的时候,光华报诽谤一案开庭了。金首志出庭时,人显得消瘦,脸色愈加苍白,但风度还在,气质不倒。他面带微笑,向亲友颔首致意,还特地冲妻子挤了挤眼睛。面对此情此景,胡秋月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她内心一再叮嘱自己镇静,目光一接触,所有的努力都坍塌了,她哽咽难抑。见丈夫穿着圆口步鞋,生怕他着凉,忍不住上前按了按鞋子,她的举动遭到法官的呵斥。庭审十分程式化,一共七项指控,无非是诽谤友邦君主、诋毁政府、宣传赤共云云,如果不是和当事人有关,听众简直要昏昏欲睡了。金首志是不愠不火的,在律师辩护的当口,他甚至有暇四下旁顾。重金聘来的大律师,到底口才出众,声称:金首志乃一介布衣,无党无争,无派无系,只求中国之坚强,其忠可鉴,其爱可嘉,实无过错。轮到金首志陈述时,他沉痛责问:“爱国何罪?真理何罪?言者无罪!既然你们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么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非要说的话,首志只想说:我们法律被日本人强奸了,我不相信中华民国还有什么法律!”金首志的这番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旁听的报人连声喝彩。法官们不得不高喊肃静肃静,还警告金首志说:“请注意,你的表现决定审判的结果”。庭审持续了两天,经过合议,首席法官有气力地宣布:判处金首志监禁二年。 靠着朋友的疏通,金首志提前一年出狱。走出监狱大门的金首志,难掩颓唐之色,他已无立足之地,无处安身了。内线人转来的消息说,日本“天津军”对他恨之入骨,打算给他颜色看看。金首志思忖,日本人肯定知道了他的身世,平津唐日本爪牙遍布,去了定是死路一条。三十六计走为上,悄悄举家出走。 火车缓缓起动了,难忘的城市渐渐驶离视线。胡秋月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临窗而坐时,却不禁悲从中来,眸子里透出凄苦迷离的神色。一个人离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必然要留恋,而留恋不过是一块玻璃,无论怎么擦拭,都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光泽。许多往事争先恐后涌入心间,理不清那些故事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结束的。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念,没有想念某一个地方,或者某件事情,只是想让回忆在一瞬间把自己淹没。记忆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伤感的,都需要尘封,留给岁月,以便地老天荒。胡秋月安慰过丈夫,却无法安慰自己。也许是命中注定,嫁给金首志就等于失去了轻松的人生,和他一起生活就是选择了颠沛流离。对着天边朗朗的明月,她曾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中,也曾希望他只不过是一介凡夫,能与她一起过着男耕女织、清风叩柴扉的平淡日子。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不过是个梦想,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第二十七章(2) 关外是“满洲国”的属地,月台上戒备森严,随处可见手牵狼狗持枪荷弹的宪兵。山海关车站设置关卡,旅客出入都要严加盘查。金首志发现,进关的“满洲”旅客排起了长队,不分男女老少,胳膊一律被刀划开口子,再涂抹上紫色药水。金首志备觉奇怪,连问为什么,无人吭声。直到出了车站,才搞清这是“留记号”:如果往返的间隔短,胳膊上的伤疤明显,就说明不是探亲而是“走私”,将予以罚没。金首志叹息连连,换车去了锦州。 金首志一家得到了老部下陈鉴修的热情款待,他们在那里小住了几天。此人开有一爿洋车行,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日子过得宽裕。陈鉴修原是骑兵旅的营长,有一年私贩烟土事发,理应受到军法惩处,因金首志的庇护,得以死里逃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自然要殷勤侍奉。锦州的风声紧得厉害,动不动就搜捕抓人,显然非久留之地。部下颇为难,吞吞吐吐地说:“旅长,锦州是虎狼之窝啊。”金首志是聪明人,早瞧出了眉眼高低,就说:“鉴修老弟,我得走了。”陈掌柜的过意不去,就将金首志一家转移到锦西老家去,说是躲一段时间再说。陈家老宅气度不凡,上房里摆的是红木桌椅青花瓷器,阔气得叫人眼晕。陈鉴修的父亲是锦西有名的财主,有车有马有地,宽宅大院,接纳他们一家不在话下。不过,在财主家度日并不轻松,见老财主一脸冰霜,金首志心里不踏实,决计要走人。 金首志想到了夹皮沟,想到了严秀姑。一年前经多方打探,得知威镇关东七十载的严边外一家已经破败了。据说是严家的后代因投资铁路破产,金矿和土地都抵押给日本“满铁“了。 第83章 一想到夹皮沟,一想到严秀姑特别是那个未见面的孩子,金首志总要唏嘘良久,歉疚之感难以释怀。见金首志落落寡欢,陈鉴修建议说:“大哥,你们去热河吧,那里我有个朋友给日本人做事,挺有路子的。” 金首志说:“鉴修,给鬼子谋事非金某为人啊。” 陈鉴修的想法毕竟有道理,他说:“越是在鬼子眼皮底下,越是安全。” 金首志想了一个晚上,只得依了。他提笔给老家写了封信,第一次流露出回老虎窝的念头。颠簸流离的生涯是当不了阔佬的,动身之前,胡秋月将贵重的衣物都当掉了,奇-書∧網包括貂皮大氅、缎子旗袍还有那个梳妆盒。伤感凄惶自不必提,逃亡的日子灰暗透顶,但能和亲爱的人相依为命足够欣慰,分分秒秒都显得那么珍贵。陈鉴修弄来了旧衣裳,为旅长一家全换了装,还一再嘱咐说:“热河穷得厉害,不能太显眼。”金首志夫妻将最后的金银首饰寄放于陈鉴修处,不得不丢掉了所有看上去奢侈的东西,包括牙粉、药品还有秋月的粉饼头油雪花膏,他们已经一贫如洗了。陈鉴修有些手段,请人给金首志照了相,搞来了良民证,良民证上名字叫富连声。在深夜,金首志发出一阵怪笑,说:“金首志死了,活着的是富连声了。” 去承德的官道上,满目荒夷。这一路走得惊险,在朝阳的那天夜里,富连声和秋月把两个孩子藏在草垛里,还吩咐他们屏住呼吸。小孩子懵懵懂懂的,而大人的心如惊慌的鸟儿疾飞:无奈细语、黯然寻觅。富连声的翅膀太弱了,飞得不着痕迹。热河省荒凉贫瘠,山随路转,连绵不绝,越走地势越高。经过数日辗转,来到了名叫二营子的地方。进得村庄,富连声夫妻都感到了震惊。十几岁的半大孩子都没衣服穿,赤裸着身子石巷里跑来跑去,黑不溜秋像水里的泥鳅。穷归穷,村庄却很整洁,房屋大多是石头垒就的,家家户户还有个小小院落,院外则是弯弯的石板路。拿着陈鉴修的举荐信,富连声谋了份差事。陈掌柜的朋友给日本人做翻译,此人还算热心,帮他们一家安顿下来。房东姓高,一家人朴实和善,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富连声住在高家的对面屋,彼此听得到对方的咀嚼或者梦呓声。远亲不如近邻,他们的关系迅速地热络起来,相处很是投缘。搬进来的第二天,富连声发现他居然和日本人为邻了,而且同处一院。富连声暗暗发笑,天下没有比这还滑稽的事情了,日本人正满世界地找他,而他竟唐而皇之做起了邻居。两家日本人在正房居住,看起来是携家眷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对新邻居的到来漠然不理,只有日本小孩子跑过来看热闹。 富连声的差事很简单,往返各工地送信。日本人抓来了不少劳工开山筑路,工程浩大。富连声喜欢简单的差事,简单得不需要头脑的差事,他好久没有这样轻松了,好久没有一个人行走山野里。老鹰在湛蓝的天上盘旋,富连声的脚下趟起了尘土。恍惚间,他想起了年少时的往事,想那雄浑的长白山,想松花江上漂流的日子,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那个翻译时常过来看望,这使得富连声人前人后的挺风光。最风光的事情要数他领了辆洋车,模样像长角山羊一样的自行车。富连声骑着车,一路引来羡慕的目光,他因此成为了瞩目的人物,不出数日,大家都认得这个富连声了。山里人笑,富连声也笑,笑成那种傻傻的憨憨的模样,嘴里头亲热,大哥长兄弟短的近乎。日本男人傲倨异常,总是目空一切自我高大的样子,从不和村民说一句话,仿佛中国人不曾存在。 富连声格外在意日本女人。印象里,日本女人少见姿色出众者,但是她们很会梳妆打扮。近距离观察,日本娘们儿很干净,穿浅色特别是白衣的时候居多,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道,大老远就嗅得到,富连声知道那是樟脑球的气息。日本女人像不知疲倦的蜜蜂,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把男人孩子收拾得十分整洁,整天介日地浆洗衣裳(奇.书.网-整.理.提.供),花花绿绿的东西在晾衣绳上飘荡,看上去既奢侈又张扬。富连声认为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好看,尤其是那个发髻盘得像又宽又平的女子更加耐人寻味。后来他得知,这女人叫美奈子。每逢节日或者有客时,美奈子就穿蓝底黄菊花和服,那图案上面还有展翅的白鹤,妖艳得很也扎眼得很,与其说是花枝招展,还不如说是杨柳临风。美奈子生得玲珑小巧,像一株弱不禁风的小树,眉眼细长细长的,样子妩媚又怯生生的。丈夫从工地回来,穿木屐走路的美奈子会一路碎步,鞠躬迎候。远远地听着,那声音像泉水在岩石上跌落,急促而有韵味。富连声甚至发现,如果丈夫坐着的时候,日本女人会蹲面前说话,以免居高临下而有失礼之嫌。美奈子的谦恭有些繁文缛节,礼貌体现于细微之处。即使是富连声,也不止一次被先到的美奈子让道,有几回走出院子的时候,她会主动地为他开门。那一低头的温柔,叫铁打的汉子赞叹,日本女人天生是伺候人的材料,真是周到啊。 第二十七章(3) 异性间欣赏靠的是魅力,而魅力很少需要理由,何况富连声不乏男子气概,举手投足间掩饰不掉一种气质,一种非同寻常的历练。这个时候的富连声还不显老,四十好几了,反倒增添了成熟的味道,所以很吸引人。村里的婆娘见了,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日本女人也不例外。闲暇的时候,金首志就坐在院子里教儿子写字。山沟里难见书本,也没有私塾,金首志自行辅导儿子,腹稿就是教材。说些唐诗宋词,讲些《水浒》、《三国》,谈谈英雄好汉。金首志对儿子说,你今年必须学会写四百个字,会写八百个字就可以写信记帐了。三回 五回的,他身边聚拢了许多孩子,高大哥也听得入神,渐渐地金首志就成了小院的中心。美奈子似乎也很在意金首志,出入院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向厢房这边张望。偶尔与富连声目光接触时,她会红着脸飞快地走开。异性间看似无意的一瞥,其实都包含了暧昧的感觉或者说心仪的探询。美奈子给成年男子很特殊的心理感应,周身挥发着清凉的气息,就像水缸或者麻纱布料那样,看了便有丝丝凉意。在炎热的夏季,清凉感和好感简直就是同义语。 秋月心细,说:“哎,那个日本娘们儿咋老盯着你呢?” 富连声也惊讶,道:“咦,有这事?” 秋月说:“日本女的真妖,一天到晚照八百遍镜子。” 富连声笑:“你怎么不照?” 秋月生气,说:“你呀,走到哪儿都招风。” 富连声说:“都混到这步田地了,还招个屁风?!” “连小日本都……”秋月欲言又止。 “我和小鬼子不共戴天!” 秋月带着哭腔说:“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吧。就是不看我,看孩子的面子。” 男人不想辩解,只在口中应承道:“嗯。” 胡秋月明白,丈夫现在落魄,可从本质上说依旧风流倜傥。在他成人之后和碰见自己以前,他必然经历过许多女人。自己男人没有蒙蔽过她,却从不提起往事,就仿佛过去的一切全是空白。尽管他娶了她并且相依为命,但自己未必是他的最爱,最爱的一定是那个苗兰。胡秋月不想刨根问底,也不想去评价,端详着丈夫眼角处细细的皱纹,黯然地想着心事,想的最多的还是潮水峪。其实家乡并不很远,就在亘古寂寥的大山那边。生活一下子变得赤贫,个中滋味实在难言,秋月陷入烦恼之中不能自拔,睡眠不好,老做噩梦。人一天天落寞下去,憔悴得很。富连声看了心疼,安慰说等躲了风头咱就走。秋月诧异,问:“你还要去哪儿?” “不能老这个样子,我得出去找事儿做做。” 秋月的眼泪下来了,说:“你要走?我和孩子呢?等着饿死?” 富连声见状,改口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儿子铁蛋觉得奇怪,问:“要去哪儿呀?” 富连抚摸他的头说:“领你们回家。” 儿子又问:“家在哪儿?” 富连声说:“老虎窝。” 铁磊又问:“啥时候回家。” 富连声说:“快了吧。” 一贫如洗的日子过得慢,白昼长,没灯的夜晚更漫长。村子荒寂,有的是时间蹲墙根闲聊,有月色的夏夜更是这样。二营子是分县地图上都难寻的小村庄,小得像鸡蛋壳似的,闭塞得只有家长里短的琐碎,邻里吵架都是难得的乐趣。小鬼子始终是乡亲们的话题,人们好奇于他们衣食住行,好奇于小碟子小碗的饭食,老乡说快赶上吃猫食了。高大哥说还是东洋人能闹,天天洗澡,用锅烧水洗澡,乡亲们先是惊讶,随后为烧柴可惜,说人洗得那么白干啥?又不是蒸馒头蒸包子。馒头包子是美好的食物,再美好也没有洗澡香艳,难免联想到日本娘们儿。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别看日本男人凶巴巴的,像套着制服里的王八老鳖,可娘们儿却细皮嫩肉呢。当然,还有人为日本娘们儿是否穿裤衩而争执不休。女人们听了冷笑:“也不怕砸扁了你们的头?” 山里人领教过日本人的凶残。鬼子刚来的时候,俘虏的了国军伤兵统统被打死了,一次就枪毙了二十多人,黏糊糊的脑浆和血染红了河滩。在二营子,口头上再硬的汉子,见了日本人牵狼狗走过,都要两腿发软心惊肉跳。因此,他们对日本娘们儿的议论,不过是偷着说说而已。 第84章 富连声是随遇而安的,不怕热闹,也混在人群里听,悄悄地笑。 二营子四周是高山大岭,山势陡峭,光秃秃的,连棵树都不长,直到山脚缓坡处才有稀疏的灌木。巨大的山体像愁眉紧琐的面孔,千篇一律地在烈日下袒露,只有山脚下的淡绿给苍莽的大山系上了短短的围裙。小河清亮亮地绕过了村庄,像一条温润的绸巾挂在村庄的胸前,白花花的溪水在乱石堆里哗哗流淌,给荒芜的日子难得的亮色。与大山相比较,河太渺小了,充其量算一条小溪。过了好久,富连声才搞清楚这是滦河上游的支流。二营子一带的石头多地少,土质贫瘠,一锄头下去,能磕出火星子来,只能耕作些谷子地瓜,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顽强的山羊在土坡上漫步,低头撕啃着为数不多的草根,远远看去仿佛缓慢移动的云朵。此地民风古朴,谁家杀羊了,都要招待邻里。四亲八邻的老早都来了,隔得老远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进了院直奔灶台而去,看锅里的羊杂碎煮的上下翻滚。要是谁家杀羊,也邀请富连声出席。山里的日子苦巴惯了,平日里连地瓜都填不饱,别说是吃肉了,宰羊必然就成了隆重的节日。苦有苦的办法,宴请是有程序的,首先请大家喝下一碗米汤,好让肚子有点底儿,然后才可以喝羊汤。这羊汤大概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了,汤上面飘着油花,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膜衣。羊汤里煮得都是羊肚子里的货,羊血羊肠羊肚儿羊肺子,全属那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喝下去一口,五脏六腑连毛孔儿都舒坦。富连声就想,要是能有香菜该多好啊,撒在碗里面,又好看又好吃。想是想了,可山里头连只辣椒都难得一见。规矩是坏不得的,每人只限一碗,然后招待吃小米干饭,也是每人一碗。公务在身富连声不能将所有的羊汤都能喝到嘴,如果去的话,必定会背上女儿。他说话直截了当:“我闺女就不喝米汤了,盛碗羊汤吧。” 第二十七章(4) 铁媛是招人稀罕的小闺女,乌黑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人见人爱,美奈子也喜欢她。铁媛的小伙伴是美奈子的女儿,她常去美奈子家玩耍。铁媛小但是有主意,嘴再馋也不肯吃日本的糖果。铁媛记得父亲说,日本的糖果不好吃,吃了会毒死的。死是什么样子呢?铁媛清楚,她还为小鸡雏被踩死了哭过鼻子。铁媛四岁了,却一直没断奶。可怜的奶水早已供养不了她了,可母亲溺爱她,由着她的性子,任她含着奶头入睡。哥哥铁磊时常带着她玩耍,玩石子玩泥巴,最好玩的就是去河边。河床里是不计其数的石砾,河水清澈见底,连水波荡 漾的波纹都映在沙石上,一条条光栅若隐若现,小小的鱼儿如精灵般在光栅间穿梭。许多年以后,铁媛还清晰地记得这条河,记得河里头的小佛爷,大大小小的很多,都是陶瓷烧制的,经过河水的冲刷,愈发地滑润可人。铁媛有一个小佛爷,像大人拇指般大小。这是她幼年里唯一的玩具,形影不离的玩具。小佛爷有着黑灰色的头发,描着黑黑的眉毛和淡红的嘴巴,像年画上的那些可爱的童子。直到做了祖母以后,铁媛才恍然大悟,也许河的上游有过庙的,雨水把这些不知哪个年代的小佛爷冲进了河床。母亲喜欢铁媛,自然就喜欢她的小佛爷,特意找来碎布,为小佛爷缝制了小小的枕头。母亲总是说,闺女好乖哦,不断用湿润的嘴唇吻她的额角。 铁媛是握着小佛爷离开母亲的,永远地离开了母亲。时值盛夏,胡秋月喝了半碗米粥,是翻热的剩饭。不久,肚子就翻江倒海地绞痛,狂泻不止,一日去六七趟茅厕,第两天便出的只有脓血。山里头太穷了,无医无药,连一只辣椒或者大蒜都没有。金首志想到了邻居,可是邻居都穷,他想到了日本人,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秋月不过是坏了肚子,她的身体一直很皮实,从来未生过病,撑几天就过去了。他认为日本人都没好良心,当年苗兰的阴影始终缠绕着他,他视日本人为魔鬼,不想向鬼子低头。迟疑间,秋月的病情急转直下,一脱水,人就瘦得彻底脱像了。这个时候,金首志害怕,万千担忧一起堵在心口,眼泪里满是对生怕离别的恐惧。当铁媛被父亲从妈妈身边抱走时,她拼命地挣扎,意识到了不幸的发生,“妈呀妈呀……” 胡秋月死了,生命脆弱得不及树上的一片绿叶,未及秋风来临就早早地飘零了。从发病到死亡,前后还不到三天。带着无限的牵挂,带着无限的无奈,秋月的灵魂隐入了茫然的天国。弥留之际的胡秋月,黯淡的眼神透出道不尽的凄然,她死死抓着丈夫的手,既是留恋更是嘱托,嗫嚅之音越来越微弱:“孩子,孩子,孩子……” 胡秋月的坟墓坐落在小山坡上,背依着绵延的山峦,迎着太阳升起的方位,霞光将山峰染上了令人心悸的斑斓,小河蜿蜒飘忽隐入山谷。山的西坡有一片枣树林,参差的光线在树林子上涂着红,抹着黄,极像是悲怆怪诞的合声。富连声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枣树,痴痴地凝望天空,扭曲的枝干不过是悲凉的手势而已,挣扎不过那苍莽的大山。一切都像是做梦似的,他老是怀疑一切都不真实,似乎这些苦难全与他无关,都是别人的事情。随风而去的日子像深秋的枯草,孤苦伶仃地支撑着,无论怎样眷恋绿色的鲜活,也不得不把沉重的思念埋葬掉。悲情的气息在空中弥漫,挥之不去的是无尽的怅然。人生充满了错位,却又无从改变。总有一种力量让富连声泪流满面,总有一种神秘让他无所适从。人只有在苦楚中才能领悟最本质的东西,有几分是天意几分人为,谁能说得清?昏沉沉中,他想了许多事情,懂得了自己的单薄无力,自己就像一张白纸,一直靠梦想的图画来支撑。可梦想却如此脆弱,叫他四处碰壁。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每一个角落,谁不靠隐忍来苟活?古人所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做不到。他甚至有了厌世的念头,要不是看着孩子,真想手持一长串佛珠,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来了结一生。 富连声所有的计划顿成泡影,他原打算蛰伏一段时间,安置好家小就外出做事。秋月一死,丢下两个孤苦伶仃孩子,牢牢把他拴住了,动弹不得。富连声烦恼透顶,对房东一家的怜悯浑然不觉,惟有女儿的哭闹才能唤醒他。儿子铁磊夜里不敢进屋睡觉,富连声就牵儿背女,满村子游荡,状同梦游。一家人黑灯瞎火地乱走,直到人困马乏。村里人不再聚堆闲聊了,谁见了都躲,生怕晦气沾染上身。日本人不怕晦气,同情感源自于铁媛。这天,美奈子包了白豆馅的饺子,打发孩子送了过来。富连声一阵感动,他想不到会是这样,在他最脆弱的时刻,居然是日本女人给了他关切。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吃得狼吞虎咽。看着一双儿女,富连声唏嘘良久,心情复杂得很,说是百感交集也不为过。美奈子送过几回吃的来,连日本男人也扶着眼镜认真地看富连声了。富连声感到疑惑,对日本人的看法开始有所改变,美奈子挺那个的,唉,其实日本人并不全坏。 烧五七那天,富连声和孩子们为秋月上坟,叫孩子们磕头。一盆纸花摆在坟前,点燃了,火焰忽闪忽闪地燃烧,化做了翩跹的黑蝶和袅袅青烟,随风飘移,经久不散。纸花是富连声亲手扎制的,他因此惊讶于自己手工的天赋,暗想其实自己可以做好匠人的。富连声的懊恼无法形容,他开始承认宿命了,做个皮货匠其实也不错,开一爿皮货店什么的,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该没问题。退一步说,这些年不在外闯荡,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娶妻生子,日子也许过得凑合。人生真是奇怪之极,简直就是在画圆,跑到头也没挣脱起点。富连声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家呢? 第二十七章(5) 二营子的最后暮色坠落到心里,这是无言的压抑和沉重。富连声坐院子里扎制纸花,一边咳嗽,一边想着心事。房东大概感觉出什么了,过来陪话。高大哥极想开导开导眼前的倒霉蛋,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富连声努力平静下来,轻描淡写间就交代出心里话。他说,过些天带孩子出山走亲戚,要是不回来,家里的东西就送你了。房东哑然,沉吟半晌,只得说大兄弟别太难过。富连声泪花闪闪,说我老婆的坟,拜托你们照看吧,不用烧香烧纸,每年清明添把土就行,等哪天我转回来。富连声发誓:“高大哥,我要是 不回来,我的儿孙回来!” 第二十八章(1) 不露声色的余晖将逶迤的群山浸染得一派金黄,松林的绿色却很憔悴,有些树冠色泽橙红,宛如铁器上的斑斑锈痕。山脚下的公路蜿蜒着伸向远方,仿佛是一条灰秃秃软塌塌的死蛇,又好像一条肮脏油腻的布条。 自从去年秋天西征失利,抗联三师已经在深山里沉寂了半年之久,化整为零、偃旗息鼓,躲过了“冬季大讨伐计划”。残酷的大讨伐距离今天似乎很遥远了,可歌可泣的往事早已 模糊成了零散的碎片。历史往往只铭记一些大事件、大功勋,总把细节一带而过。王宝林和他的兄弟们躲在大山里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彷徨,后人已经很难想象深山老林里的悲壮,很难为走在死亡之路上的英雄热泪盈眶。 断粮的那些天,三师上下忍饥挨饿,他们从雪地里扒出枯干的蘑菇吃,找不到蘑菇,就去找松树籽,找残留的浆果甚至草根。而现在抗联三师熬过了酷寒,他们兴奋如鹰,抖落一身雪花,磨牙利爪,等待出击。 第85章 王宝林很自信,认为计划是周密的,他要出手不凡,第一拳就要砸向所谓的治安区,叫日本鬼子做梦都怕。王宝林说话办事素来简明扼要,不像政委柳载锡那样事事都想讲个细致。王师长总是骂骂咧咧的粗话连篇,讲武堂的儒雅之气不再,看起来就和手下兄弟没啥两样。远在五百里外的罗通山时,他对战士们说:“咱三师猫了一整冬了,现在下山大干一番。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鸡巴不硬气还算爷们儿?男人就得有个血性,窝窝囊囊地活着也是狗屁。小鬼子逼得咱家破人亡,我老子和女人都给害死了,血海深仇不报还算个爷们儿吗?” 三师恰如一把尖刀,夜行晓宿,神不知鬼不觉地插进辽北。三师越来越有经验了,行军尽量沿溪水边走,尽量走成一行;冬天走雪地更是小心,即使几百人行动,也必须踩着头一个人的脚印走,尽量避免暴露行踪。部队无声无息地隐蔽着,松林一如既往的静谧,就连树上的鸟儿也不曾惊动,战士们尽量抑制住心跳,他们在静静等待,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这是一片间伐后的林地,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树墩,山里的规矩不许坐树墩,放山人认为那是山神老爷的饭桌板凳。王宝林的肩膀斜靠在巨石上,他本来想眯上一觉,可是却兴奋得无法合眼。透过树林的缝隙,可以望见山下的土地高低起伏,沟沟坎坎背阴处积雪尚存,斑斑点点恍若天上的云。夕阳把原野涂抹得色调深浅不一,无尽的荒草连同原野上庄稼残根编织成单调无比的枯黄。河里的冰已经开化,流水上头一定是漂动的冰块,水和冰一同折射着粼光熠熠,神秘得简直如某种寓言。小小的村庄散落在远远近近的树林之中,树林高低错落疏密相间,灰白的杨树林,黑绿的松树以及暗红的柳树丛,组合点缀着初春的景致。看着看着,王宝林的眼圈湿润了,瞥了眼政委,此刻柳载锡仰着脖子睡得正香。王师长不知该说什么了,翻过这座山就是家乡啊。暮色渐浓渐重,暮霭里没有流云,仍有鸟儿浮在天边,那是迟迟不归的老鹰。 哨兵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绪,小鬼子的汽车队来了…… 王宝林听到了凄惨的叫声,他猛然惊醒,心脏咚咚咚剧烈跳荡。他又一次梦见了张惠芬,梦见了那无限凄婉的目光。伸手摸了一把脸颊,是湿漉漉的眼泪,仿佛雨滴溅落在脸上。透过树冠间的缝隙望去,是灿烂而浩瀚的银河,浩浩荡荡斜跨天际,王宝林第一次发现银河原来是这样的近,近得贴着自己的鼻尖,近得可以触手而及。夏夜的微风勉强透过树林萤火虫极为动感地游荡,像无数盏或蓝或绿的小灯笼。夏夜的星空下,无处不回荡着深深浅浅的合奏,周围是七高八低的鼾声,陪伴着鼾声的是老林子里唧唧的虫吟,还有不计其数的蚊虫嗡嗡作响。一只猫头鹰从头上飞过,悄无声息扑向更加幽暗的丛林,偶尔几声松鸡的鸣叫更显森林的寂静。王宝林从树杈上翻身下来,酸涩的预感爬上心头,有了一种要哭的感觉。下山的侦察的兄弟始终不见踪影,他心头发紧:看来凶多吉少了。这两天,他都在思考着、判断着,理智和感情不断地纠葛在一起,像是山葡萄的藤蔓缠绕,真的很难区分它们。谜底无法揭晓,情感经常压倒理性,王宝林在祈祷奇迹的发生。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刚八门,要是有人能占卜算卦就好了,他想。燃起一只香烟,慢慢地吸着。看来天一亮部队就得开拔了,不然的话会有危险,王宝林不想再去假设了。瞬间他有了主意,摸出一块石头,默默想:抛出这块石头,要是能够击中二十步开外的树干,就能平安无虞。嗖的石头飞了出去,“哗啦”一声拉枪栓响,哨兵警觉地低吼:“谁?” 王宝林和他的辽北支队驻扎在小城子岭,这里距离安城县仅二十华里远,天气晴好时,于高坡处可望见县城上空的烟雾。辽北支队离开不久,日军讨伐队就包围了小城岭子,松林里只剩下了几堆已冷却的灰烬,而草地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散去。讨伐队无功而返,半路上才得知老虎窝警察署遭到了袭击。匆匆赶到老虎窝,五具尸体停放到院子里,脸上蒙着白布,其中一个便是指导官武岛。甘暄因去县里参加培训躲过此劫,在火车站值勤了一夜的李宪补竟毫无察觉。根据现场侦测,值夜站岗的高警士被人勒死,其他三位均是在熟睡之际一命呜呼的,独居一室的武岛也是于睡梦里去了靖国神社,他们是被矿井用的洋镐砸死的,披红挂彩的脑袋如血葫芦般骇人,长短枪支以及警械皆被洗掠一空。两条狼狗是被毒死的,训练有素的狼狗不贪吃,居然被人投药弄死了。日军讨伐队队长百思不得其解,凶手来得如神兵天降,去得又神不知鬼不觉,蛛丝马迹还是有的,血染的铁锤,擦手的破布,遗弃了的烟头,还有几条破绑腿破鞋垫。这说明凶手得手以后,很从容地在此休息了一段时间,而不是慌里慌张地逃走。最最刺激的是警署影墙上字迹,字迹决非一人所书,显然是蘸着鲜血涂写的:日本鬼子滚出去!铲除汉奸!落款:抗联一路军第三师宣。 第二十八章(2) 墙上乌紫的字迹好像轻蔑的眼神,又仿佛嘲弄的笑容。讨伐队长气疯了,他不想饶过李宪补,一顿大巴掌,掴得他鼻口蹿血。打累了,又吩咐手下人将村公所所长打了个半死。村公所也叫村政指导委员会事务所,除了所长以外还助理员,全都被捆绑起来以便押回县城问罪。讨伐队长决意为武岛的死复仇,他嘎嘣嘎嘣地咬着牙齿,一遍遍摩挲刀柄,嗜血的念头在胸腔里冲撞。先是传唤了警署的毗邻,随后集合了老虎窝所有男子,于房盖上、路口处架起了机枪,刺刀闪动寒光,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一瘸一拐皮匠顾跛子看见这阵势就吓瘫 了。被询问者全都一头雾水,众口一词说好像是听到了几声狗叫,往常夜晚也是这样的呀,俺不知道俺不知道,都说见过啥抗联。日本人不相信,难道抗联三师真的来无影去无踪?总不会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吧?土城上打更守夜的两个老朽,战战兢兢又满脸茫然,也是一问三不知。队长“八嘎八嘎”的骂声不绝,昨夜西门值班的更夫栽倒在血泊里,顷刻就被狼狗们撕成了碎片。血腥的气息如铁锈气一样弥漫着老虎窝,肚子鼓鼓的狼狗停住了嘴,用粉红湿润的舌头舔舐獠牙,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低鸣。全场鸦雀无声,能听到人们咚咚咚的心跳声,又有几个汉子吓得休克了。李宪补说了几句什么,日本鬼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洋刀也插回刀鞘之中。李宪补认为抗联敢偷袭警察署,老虎窝肯定有内线,至于警察署的人毫无知觉,可能因为使用了某种迷药。日本人认可李宪补的分析,说抗联分子未必远走,拉网式的搜查,一定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讨伐队在南门外捉到了一名可疑的“探子”。宪兵和警队持枪围着跪在路口的“探子”,吵吵嚷嚷连踢带打。心里憋屈的李宪补对着“探子”大打出手,揪着他的头发痛殴,疯狂地发泄郁闷,他要把日本人送给他的凌辱加倍用在年轻人身上。哀号惨叫回荡在老虎窝,“探子”不肯招认,百般辩解说他没有通匪,这就更加激怒了李宪补。乡亲们人人自危,个个无语,惊恐使人无暇萌生恻隐之心。在凶残日本人的面前,老虎窝根本就没有啥老虎,人们的脑袋耸拉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他们木然地叼着烟袋或者摆弄衣角,那阵势绝对是温顺的羔羊,一群不折不扣的绵羊。 年轻人说他是苇塘沟的,来老虎窝玩牌耍钱,没想到被皇军逮着了,他连连叩头做揖说再也不敢了。鬼子发怒,用刀尖挑起年轻人的下巴,“探子”脸上的皮肉被一点点地划开了。年轻人怔愣着表情,惊愕得似哭还笑,他一动不敢动,任凭殷殷的鲜血顺着脸腮淌下,染红了领口肩膀和胸脯。到了这个份上,“探子”招认:“俺有心思参加抗联,但没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口供显然不合期待,日本人叫老虎窝人出来做证,但是连喊了数声也没人应答。“探子”想起来几位赌友的名字,而他们一律矢口否认,年轻人便绝望得像濒死的小鸡。赵成永害怕得腿肚子打颤,父亲拽了拽他的袖子,又悄悄地用脚踢了他一下。跪在地上的“探子”彻底崩溃了,黑压压的人群恍如山峦巨石,死神的煞气将他牢牢罩住。讨伐队长派人给苇塘沟警察署打电话核实核实,大概隔了一袋烟工夫,消息传回来了,说确有此人,他不是抗联的,是本乡地道的农民,还是个自卫团员呢。讨伐队队长大失所望,下令劈死“探子”,以解心头恶气,他示意李宪补动手。李宪补觉得这是向皇军表白的大好时机,闭眼猛地挥臂向下,热乎乎的东西“唰”地声糊了他满脸,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灿灿的红云。血腥升腾,李宪补“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他拄着军刀拼命地呕吐,额角的血管绷起如青色的蚯蚓,简直要呕出胆汁来。 1937年八月初,《盛京时报》刊载了一条小消息:“东边剿匪工作中,龟田队长等二十人战死。”在连篇累牍的日军攻克某某省会、皇军某某会战大捷的报道里,这条消息耐人寻味。王宝林看到报纸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再加上报道比实际还要晚几个月,消息迟到得很是可笑。在荭草沟小小的邮局里,许多报纸的纸页曛曛泛黄,昔日的文章看上去怪诞有趣。当读到圆部师团即派铃木大佐强化剿匪一段时,忍不住评论道:“狗放屁! 第86章 放狗屁!”回想到春天伏击日军车队的得意之举,王师长爽朗地笑着,任纵快慰的花朵写在脸上。 现在正是桔梗花热烈开放的时候,星星点点撒满了山坡。抗联三师进驻荭草沟,荭草沟是只有在分县地图上才能找到的小地方,掩藏在长白山崇山峻岭之中。镇子太小了,只有一条鸡肠子似的小街穿过,街两边稀疏排列烧锅、粮栈、杂货铺的几家店铺,最扎眼的要数收购药材的商号。清晨的雾气恍然如柔润的丝巾,轻轻地摩挲肌肤,给人清凉的蕴籍也给人暧昧的感觉。镇子后面是蓊蓊郁郁的山林,没看见溪水却听见淙淙的水声,深秋的寂静中有一种悠远清越。草木林莽翻滚着无边无际的波浪,如血的红枫、金黄的柞叶,装饰着明净如洗的碧空,线条清晰的山影,层层叠叠地展现,斑斓的秋意迤逦成了无限。 王宝林感觉他的部队是夜行的蝙蝠,习惯于漆黑的夜里翱翔,现在却是例外,大白天就出来活动了。三师巧妙地避过“七县联防队”的包围圈,敌人已被甩在二百里以外了。部队要利用这个间隙休整,接二连三地行军打仗,减员和疲惫一直困绕他们。王宝林不免有些自得,二百来号人马能从敌人的鼻子底下溜出来,实在是神来之笔,而进驻荭草沟更是出其不意的。此刻王师长寄望此举能够迷惑联防队,他真实的目的是想调虎离山,而后杀个回马枪,袭扰安城县的计划在心里已初具端倪。战士们出早操回来了,有人在枪口处插朵蓝幽幽的桔梗花。这是两个月来的首次出操,大家都很兴奋,阵阵歌声打破了小镇的沉寂: 第二十八章(3) 泰岱改色, 江河血腥, 五千年文物倾。 倭寇猖狂, 扩张侵凌, 全国民众团结起, 誓死抗战图生存…… 师部驻扎在地主家的大院里,王宝林盘腿上炕和主人拉起了家常。得知主人家儿子刚刚娶了媳妇,王宝林也兴高采烈,告诉卫兵拿出一张百元金票,说:“去给东家赶个礼吧,也沾沾喜气!” 喜气倒是有了,可大家发现,房东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一拐一拐的,且手指节肿大,乍一看像十只笨拙的蚂蚱,不用说患的是大骨节病。因水质不良的缘故,这一带的山里人几乎都大骨节病,关节畸形。 冷不丁闲下来的王师长心里空荡荡的,像想起什么似的,央人来剃头净面,满脸络腮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双颊铁青锃亮得骇人,下巴颏也修整得如拔出泥的青萝卜。政委柳载锡来了,眼睛瞪了又瞪瞅了又瞅,他的比喻生动传神:“啊,你刮胡子了?猪褪毛啊。”柳载锡戴副近视眼镜,脸总是白白净净的,平日王宝林老拿他开心,说他细皮嫩肉的像个朝鲜娘们儿。这会儿老柳觉得报复的机会来了:“哈哈新郎官,讨老婆吧,在这疙瘩吧?” 众人哄笑,心怀鬼胎的房东也被感染得笑起来。王宝林心境好,也跟着谐谑:“切,你们高丽棒子一娶就是三房四妾的吧?”高丽棒子是骂人的话,如果不是关系铁靠,是不能用来当面骂朝鲜族的。柳载锡也不含糊,常用操干鸡巴之类的恶俗词语来回击他。柳载锡是地地道道的朝鲜族,常说倒装句且词不达意,但是鸡巴了屌的口头禅却说得满顺溜儿,开口闭口他妈的他妈的,整天脏话不离嘴,就像伸手去扶眼镜腿儿一样习以为常。柳载锡没事爱瞎琢磨,比如他说,你们汉人讲话好没道理,啥叫猪手啊,那不是猪蹄子么?鸡爪子怎么会叫鸡手呢,不是骂人是啥?如此的理论叫大家笑得肚子疼,却无从解释。柳载锡就会自鸣得意,不失时机地再占一把便宜:“滚犊子吧!” 此刻,他冲王宝林的肩膀猛击一拳:“去你妈的,抢两个老子给你?” “是抢两个姑娘吧?”王师长扑哧乐了:“谁稀罕你抢来俩爹?” 老柳不依不饶:“抢一个也行。” “爹妈给的一杆枪,打来打去没地方。” “咋没地方?”政委睁大了眼睛,却掩饰不住笑意:“给你找地方!”带兵讲究的是队伍的忠诚和战斗力,抗联的成分非常复杂,许多人一身匪气,每每驻扎一地,总有人去逛窑子。为了这个,师长和政委曾闹翻了脸,王宝林主张睁一眼闭一眼,在刀尖上搏命,兄弟们消遣消遣没坏处。王师长说,没哥们义气咋带兵?兄弟们心气齐,才有冲劲儿。柳载锡针锋相对,说咱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不是胡子马匪,江湖义气要不得。王宝林后来在支委会上做了让步,仍觉得老柳小题大做。在柳政委的坚持督导下,三师有条铁打的纪律,就是绝对不许招惹良家妇女,队伍是鱼,老百姓是水,队伍离不开老百姓啊。为了这个,王宝林忍痛枪毙过手下的哥们儿。 “得得得,老柳啊,要找要抢你自个儿留着吧。”王宝林连连摆手:“你是想要我的老命啊。一滴精十滴血哩。” “你慢慢的。”老柳的眼睛一眨不眨做认真状:“朝鲜姑娘大大贤惠,你们俩顶一个。” “再好也不要!”王宝林忽地心生怆然,脸色隐隐浮现出冰霜来。三师的干部都害怕师长阴沉着脸,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惹他。老柳稍微怔了下就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止住了话题,他知道王宝林情绪低落时多半因辛酸的家事,他思念那个牡丹江女子,思念得肝肠寸断。很长时间里,老柳不理解王宝林,觉得单纯的复仇太个人意气了,太不冷静了,但还是同意了他几次冒险的计划,包括前不久夜袭老虎窝警察署。春天的时候,三师袭扰火石岭火车站,成功诱伏了安城讨伐队,击毙日伪军数十人。王宝林猛踢龟田的尸首,仰天痛哭,说杀死一千个小鬼子也难平心头之恨。想到这里,柳载锡的眼睛也潮湿了。气氛实在压抑,带兵的人不宜过多流露伤感,老愁眉苦脸的会把士气搞丢了。王宝林想轻松一下,就打趣说:“你这家伙,活像个刘备。”见对方发怔,他一脸坏笑:“刘备也是政委,没事老哭。” 老柳扶扶眼镜,说:“我哭?” “人家刘备有一帮好弟兄,全是哭出来的。”王宝林说,“他姓刘,你姓柳,差不太多。” 柳载锡瞪着眼睛看他,一时找不到恰当词汇来回答。王宝林觉得可乐,摸了摸鼻子,扭头问警卫:“马备好了吗?” 太阳不声不响地驱散了湿气,秋老虎毒辣辣地焦烤人的脖子,小镇上空回旋着豆饼发酵的酸馊味,还有酒坊里飘出的浓香,炙热哄烤躁动不安的氛围。王宝林砸了老柳一拳,说:“老伙计,把心装到肚子里去吧。”然后翻身上马,他的随从只有一个警卫。按照事先的联络,王师长要去拜会“四季好”,双方密约在荭草沟外的山神庙见面。王师长坐于马背上在想着心事,其实他只要睁开眼睛,脑子就不会闲着,整天不停思考来思考去的。说实话,王师长策马的姿势没有一丝一毫的英武,而马的身姿却远比主人优雅,很飘逸地甩动尾巴,轻盈地踢踏山路,马掌很坚决地在石板上磕出了火星。荆棘蒿草丛中有山楂和刺玫瑰那红红的果子,老柳呆呆地看他们的背影消遁于山道的尽头,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第二十八章(4) 长白山余脉的西南段是台地宽谷地带,属两省四县交界地,高山大岭草丰林茂,山高皇帝远,一直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九·一八事变以前,此地大大小小有十几股绺子。日本人一直把义勇军和抗联游击队视为心腹之患,起初并未把胡子放在眼里,他们不相信胡子有多大能耐,后来胡子不断地袭击日军,抢掠车队辎重,日军不断地进剿他们。胡子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时而大队集结,时而小股活动,仿佛上天入地一般,日伪政权十分苦恼。在连年的“讨伐”下,荭草沟一带的胡子只剩下“四季好”和“镇关东”两股较大势力。说起“四季好 ”可谓大名鼎鼎,方圆几百里范围内妇孺皆知。与一般土匪流动作案不同,“四季好”的大多数成员是庄稼汉,平时在家务农,老婆孩子热炕头厮混,号令一来挖出枪弹就走,呼啦啦转眼间就能集合起几百号人马刀枪。“四季好”的内部组织极为严密,说来就来,说散就散,行动十分诡秘,完全地下的组织结构叫人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匪,直接效果是遍地起贼又无影无踪,日伪当局感到十分头疼,多次派人来卧底都弄得血本无归。“四季好”不是一般的绿林好汉,做事谨慎不事张扬,很少指使下属去做抢牛抢马绑票勒脖子的事情,他甚至极少抛头露面,但是他做事要么不做,要么惊天动地。关于“四季好”的传闻甚多,有人认为“四季好”仅是个名声而已,最有说服力还是“四季好”系最早开山占草淘金组织的沿袭。 “七·七”事变后,日本关东军推行“治安肃正计划”,在讨伐队步步进逼下,“四季好”也遇上了麻烦。依伪”满洲国”《暂时保甲法》,县乡村层层设保、甲、牌,成立保甲自卫团,实施“连环保”株连制度,一户“通匪”,十家灭门,一家窝贼,四邻同祸。部队的生存环境越来越险恶,王宝林忧心忡忡,他清楚,即将来临的寒冬肯定要比以往难熬,极端酷寒的情况下缺吃少穿就意味着死亡,困难巨石样死死地压在他的心头,又仿佛一幢陡崖峭壁挡住了去路。三师来荭草沟之前,王宝林和“四季好”都想到了联合对方。 山神庙很小,庙顶上瓦隙间的草木倒是很茂盛,一株山榆长得老高,斜仄仄地从屋檐上探出头来。 第87章 密密匝匝的七星瓢虫儿沿破庙的窗棂爬行,金黄色盔甲上点缀着醒目黑斑,它们攀援蠕动黄鸦鸦的一片。山神庙供奉着山神爷爷和地母娘娘,破破烂烂的,连一支香火也没有,角落里的蜘蛛网尘封了虔诚,像是落寞冷清的心迹。王宝林和“四季好”的手握在了一起,一瞬间双方都觉得寒暄客套没有任何必要,“四季好”说:“你要是看我这个山怪还行,就管我叫声大哥好了。”卫兵远远地垂手伫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再明显地戒备着。世间确实有一见如故,他们拂了拂尘土席地而坐,盘着腿膝盖碰着膝盖。王宝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声名显赫的“四季好”竟然如此其貌不扬,精瘦精瘦的,一身土布褂子一杆旱烟袋,普通得与山野老农别无二致。“四季好”听得多说得少,很认真地听王宝林讲话,不时谦和地点头,全神贯注的神情,王宝林注意到眼前的老者眼波转动时目光如电,仿佛深山老林里鹰枭般犀利。“四季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朗声道:“有饭送饥人,有话说亲人。老弟啊你是好样的,这党那军的咱不懂,但是抗联是啥队伍咱懂。咱中国人缺的就是你这样不要命的,大哥佩服你们这样的骨气!” 晌午的阳光从庙顶的裂隙漏下,山神庙里一地细碎的光斑,随着阳光挤进来的,还有秋天野菊花、蒿草混合成的浓郁芳香。王宝林抬眼看到,屋角处有蜘蛛正在耐心地结网,一只黑尾巴的蜻蜓闯进庙来,滞于半空嗡嗡嗡振动着翅膀。老汉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咱这半辈子见得多了,你这样玩枪把子的咱没见过。”老头冲着王宝林拱了拱手:“在老哥这一亩三分地上,随你的意。缺粮拿粮,要枪给枪,别见外就成。” 王宝林内心一阵激动,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他上前握住了“四季好”的手臂,双腿一曲要跪:“老哥哥,太谢谢了!我代表三师谢谢您!” “呵呵,大兄弟,”老汉一把扶住了王宝林,说:“别别,老哥承受不起,要跪咱们就敬山神爷吧。” 匍匐在斑驳破旧的山神像前,花白的和漆黑的头颅叩首,两个声音毕恭毕敬地道:“上有天下有地,天地良心!山神老爷保佑,山神老爷照应。不打跑小鬼子,誓不为人!”“打跑小鬼子,就给您重塑金身!” 一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跃上神案,收住脚回过头嗅了嗅,眼睛晶亮晶亮的,好半天才潇洒地飘逸而去。 第二十九章(1) 西康里是没心没肺的。咚锵咚锵咚咚锵……戏园子里飘出的锣鼓声时远时近。站在胡同口向深处张望,各色各样的旗幌在半空摇晃。西康里好比见不得人的私处,夹在县城最隐秘的地方,难以启齿却又无人不晓。西康里的白日有些冷清,行人寥寥,只有黄昏以后,西康里才变得热闹起来。西沉的阳光透过棠槭树的树荫洒落一地斑驳,女子的身影多了起来,浓烈的脂粉气息和暧昧的味道于空气中飘浮,她们的神情多半是慵倦的,一脸的残红懒布,慢吞吞地走动,无所事事地在店铺门廊间徘徊。窑子街鲜有良家妇女,这里的女子们打扮得妖 冶狐媚,搽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儿剪得齐整。衣着光鲜,净是藕荷色、杏黄色、银灰色、翠绿色洋布衣服,脚下一律是绣花的缎帮软鞋,妖艳扎眼。年纪小的梳着大辫子,辫稍上扎了红的、绿的、粉的头绳,时髦一点的就烫发抹口红,穿西式长裙脚蹬高跟鞋,一走路扭扭捏捏摇摇摆摆。她们途径胡同口时,不介意来自裁缝铺的一双年轻的目光。 盛记裁缝铺恰好处于西康里西口,坐北面南的一溜青砖瓦房共开了三个门,裁缝铺居中,外边的是一家杂货店,里手的是间包子铺,三家买卖少有来往,却也相安无事。倘有空暇,小伙计赵庆云就会久久地打量每位从窗前经过的女子。一般来说窑姐是饶有风姿的,以至于赵庆云看得是那样的贪婪而入迷,津津有味地看妓女们边走路边磕瓜子的姿势,看瓜子皮噗地从红红的嘴唇间喷吐。小伙计是全神贯注的,端详妓女们的眉眼嘴角,揣摩那鼓溜溜或者平淡的胸脯腰身,目光一直尾随背影渐渐消失。盛掌柜看见赵庆云走神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地将木尺往案上一丢:“哎哎我说,你的魂儿又让婊子勾去了?” 赵庆云是赵成运的三儿子,如今在盛记裁缝铺里学徒。他被姥爷刘大车送来的时候,刚满十六岁。赵成运一直耕种叔叔的土地,如今孩子都长大了,一家人仅靠锄头把子刨食也不是个办法。刘大车在安城县经营大车店、铁匠炉多年,后来又开了冰窖,和街坊老字号的店铺都熟,他责无旁贷地做了外孙子的保人。赵成运很认同裁缝这个职业,一再嘱咐说:“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在身。甭管啥年月,是人就得穿衣!”亲自送儿子到老虎窝火车站,临了还说:“手艺没学成,别回来见我!” 赵庆云被舅母打扮一新,换了一身浆得邦邦硬的蓝布裤褂,黑色腿带,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对着镜子,赵庆云觉得自己打扮得小大人似的,几天前他还在放牛呢,而现在却戴顶礼帽,这情形实在滑稽,实在可笑,但是姥爷姥娘舅母们在旁边,便抿嘴强忍住笑的念头。刘大车手上提了两盒带玻璃的果匣子,点心盒用鲜艳的红绒线系着,很是漂亮。刘大车边走边叮咛道:“进了成衣铺子,要勤快,手脚麻利。” “嗯嗯。”赵庆云小心迈步,他觉得新鞋新袜子忒别扭。 “少说话多干活,勤添油少拨灯。”刘大车絮絮叨叨地:“要想当掌柜的都得先学徒,小年轻的要多留心多看。” 赵庆云嫌老头子太唠叨,就说:“俺爹说了,学不成手艺,不兴回老虎窝。” 刘大车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嘛,……于银钱女色上得把握住自己,还有,要多个心眼儿防备别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贪也不能傻。你给我记着:贪心早晚必被捉,傻了别人会坑你的,那个那个,女人都是祸水,千万碰不得的……” 拜师学艺是需要保人的,赵庆云的保人就是姥爷,摁上刘大车手印的保条这样写道: 出据人刘尚尧兹保举赵庆云至盛记裁缝铺学手艺。担保赵庆云遵守店规,和气处人,听任掌柜支使。如有偷盗以及天灾不测等项均由保人负责,有病自己花钱治,有不良行径即可辞退。 特立此保条为证。出据人刘尚尧于康德四年四月七日 学徒工没有工钱,店家管吃住,逢年过节的要看掌柜的心情,若是高兴就赏几个零花钱。赵庆云每天晚上住在裁布台上,裹一床铺盖看门看店,他是裁缝铺最晚歇息和最早起床的人。早晨,先将铺盖卷好再塞进案桌下面,然后开门,下门板窗板,给掌柜的一家倒夜壶,给师傅准备洗脸水。夏天,要扫地挑水劈柴,再就是擦玻璃窗。站在凳子上,手拿裁衣剩的碎布屑,在玻璃上面哈上一口气,将玻璃窗擦得锃明透亮。到了冬天,就要点火生炉子、烧炕,扫雪清路。严冬腊月的早晨,难舍热乎乎的被窝,硬着头皮起来,将腿伸进冰冷的裤管的滋味真不好受。学徒头一年不能动手裁衣,只能打零杂,给师傅打个下手,这是多年相传的老规矩。有客人来时他要快步迎上前,然后递烟袋,端茶倒水,谦和地笑着,对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白天是忙碌的,忙里偷闲的赵庆云忍不住向外张望,掌柜的骂他不成器,窥视的欲望真难割舍。 盛记裁缝铺最基本的主顾就是窑姐,道理很简单,从古至今的妓女于穿戴上都是登峰造极的。妓女们争奇斗艳,无所不用其极,传闻说有的窑姐干脆就不穿底裤。窑姐们浪里浪气的,盛掌柜见了满脸堆笑,乐于当面奉承她们,常用啧啧称舌的口吻说话:“别说,这样俏的衣裳就得你穿,瞅瞅多精神呀。”如此一招屡试不爽,即便有所不满,窑姐们也只能狠狠地掐盛掌柜一把,而后在极为夸张的哎呦声中款款离去。通常情况下由赵庆云来开门,妓女们摆动臀部有意无意地蹭他或者撞他一下,有的还有伸手戏谑:“真可是童子鸡?”起初赵庆云脖子绯红一片,日子久了就变得无动于衷,他从不搭腔,只是木讷地笑笑。妓女的嘻笑声远去了,盛掌柜收敛起笑容,随口骂:“骚屄,不要脸!”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正人君子的常态。 第二十九章(2) 正人君子的盛掌柜很乐意去妓馆的,尤其愿意去名气大的窑子上门剪裁送货,这样的主顾一般出手阔绰。盛掌柜有时也头疼,就怕碰上个磨牙的妓女,衣服做好了却说没钱,先欠着行不行呀?要不你就上两回不就结了嘛?日本窑姐从来不登门,让盛掌柜遗憾得很,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盛记裁缝铺只能裁制棉袍旗服之类,就是西装也少做。盛掌柜暗下决心,揣摩试做了协和服,打广告式的穿在自己身上。在旁人看来,穿一排铜纽扣的绿色协和服猴里猴气的,可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依然没有人来订做日本和服。 盛掌柜惧怕警察,更畏惧日本宪兵,但是不妨碍他喜欢日本女人。西康里没有日本女人,日本人集中于火车站、南北大营两处“日本街”上。盛掌柜特意去日本街几次,揣摩日本商号,一家一家地比较粮栈、旅馆、糕点店、料理店、商行、照相馆什么的,最留心的还是“井上洋服店”。他有时也去日本妓馆门前,比如由良之助组、曙会馆、山田屋、横滨馆。他仔细研究过日本妓女,日本娘们儿都穿着和服趿拉着木屐走路。 第88章 盛掌柜鉴赏力不低,别看他终日混在粉黛堆里,提起日本女人来立马两眼熠熠发亮。日本女人特别是日本妓女,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收拾得齐齐整整,走起路来一律是莲花碎步,腰肢扭得杨柳迎风,见到男人老远站下,低头弯腰,温顺得像家养的小猫,当然那是对日本男人,而不是对他。盛掌柜时常慨叹:“妈的,瞅瞅日本娘们儿那个软和劲儿,天生就是做婊子的材料。” 盛掌柜原来是有老婆的,前年女人病死了,孩子交奶奶去带。他才四十出头,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赚钱,好续上一房,可是他不自量力地神往起日本娘们儿了。别看盛掌柜对伙计凶,其实他胆小如鼠,走路都怕树叶砸脑袋呢。这几天,盛掌柜怏怏不乐,原因是西康里的最耐看的妓女走了。一打听,得知是迁徙到黑龙江那边去了。据说,北边振兴五年计划正等着用人呢,新京、哈尔滨的窑子娘们儿也成批地迁去了许多。 最后一缕火烧云褪色于铅样的暮霭,西天的一片火红被折叠进夜幕之中,而恼人的蚊虫蜂拥而至。赵庆云一一将门窗板上好,用铁穿条穿好再加把锁。夜幕下的西康里亢奋起来,里倒歪斜的汉子从各个角落涌来,酒鬼烟鬼嫖客向这里汇聚,第四鸦片零卖所和大大小小的妓馆灯火通明。熄灯躺在坚硬的柜台上,劳累之极的赵庆云倒头就睡,模模糊糊中,拉客妓女的浪笑环绕而至,街上的影子透过栅板的缝隙,犹如鬼魂一样晃动。有段时间,经常深夜惊醒,怔怔地出神,而后一遍遍回想白日来店的女人。昏暗的街灯灯光钻进门缝,将裁缝店里泼洒成怪异的光栅。夜阑人静,蛐蛐在屋角鸣叫,吱吱吱吱瞿瞿瞿瞿,时远时近嘹亮幽长。很多个这样夜晚或者黎明,赵庆云感觉有沉重的东西压在胸口,叫他不能畅快呼吸,辗转反侧间无奈于下腹的异样,他的喉咙冒火,手不停地哆嗦,双腿僵直痉挛,膨胀感无法倒伏,倔强得乔木样的挺拔。 农历六月十五是成衣行业鼻祖轩辕氏的生辰,各家裁缝铺要照例祭祀始祖。盛掌柜买了香纸黄裱、金箔银箔还有猪头、小鸡,依例为祭礼祖师做了套新衣,一大早随全县同行去供奉祖师,抬着供烧着香,吹吹打打直奔庙上而去。盛记裁缝铺只留下赵庆云一人,见掌柜的和其他伙计走了,赵庆云顿感轻松,他可以尽情地饱览秀色,可以坐在门槛上出神。那天,有窑姐进门要裁衣裳,赵庆云惊住了,这窑姐竟是巧莲。赵庆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巧莲的脸即刻飞起了红晕。他们原本是南沟的邻居,自然认得。巧莲已经改名叫小兰了,赵庆云不知道,他轻轻叫了声“莲姐”。这一声不要紧,小兰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小兰就这样站着哭泣,宛如风雨中惨白的花朵,赵庆云心痛极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很想扶扶她抖动的肩膀,却只动了动腿,他没敢。赵庆云认定,那些粗暴的嫖客改变了她,原本羞涩亮丽的小媳妇一去不复返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沦落的躯壳和浪荡的举止。赵庆云恍如梦中,小兰走了都浑然不觉,胡思乱想了一上午,脑子混成了一锅糨糊。这时有人登门,大吼:“你聋了吗?!” 赵庆云惊得跳起来,只见此人一脸冷峻:“操!当家的呢?” “庙上烧香去了。” “怪不得这么清冷。”来人环视四周,说:“不年不节的,烧的那门子香呀。” 客人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此人头戴战斗帽,上身白衬衫下身黄呢子日本马裤皮靴,一看就知道铁定是个宪兵。赵庆云端来水烟袋,那水烟袋里已装上了水,镀镍的水烟袋每天都被擦得锃亮。来人不屑地一挥手,掏出了洋烟卷儿叼在嘴上,赵庆云赶紧上前给点着,柔声地问:“老爷,您要……?” 赵庆云聪明得过了头,“老爷”这两个字,是草头百姓对军警的尊称,一般场合有势力的人听了会沾沾自喜,可是眼前的这位年岁不大,颇觉忌讳,脸色更加阴沉:“你小子想折我寿怎的?” “不的啊,没、没……”赵庆云顿时慌乱起来,随即改口道:“先生,您……?” “得得得,”来人不耐烦地挥手:“做套协和服。” “成啊,俺这就……”赵庆云欲言又止,他看见客人两手空空,并无衣料,不免踌躇起来。 第二十九章(3) 来人仰脖吐了口烟圈,乜斜着眼睛:“你是学徒的吧?” “是,俺得等掌柜的他们回来才能接活儿。” “你放屁呢?”来人愠怒:“你他妈的也不看看我是谁!”他气呼呼站起来,转身欲离去。 “老、爷爷,啊不先生,您、您是?”赵庆云诚惶诚恐,结结巴巴地跟在身后问。 “告诉你家掌柜的,到我那儿去一趟,你就说我叫李云龙。” 赵庆云一愣,想起来了,眼前这人是老虎窝人,好像是李三子的二儿子。他想说什么,没敢,目送来人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斜阳照耀天地,光线就像是钝刀子,细细地切割西康里的景物。盛掌柜烧香之后,想彻底放松放松,便与同行打了一下午麻将,手气还不赖,赢了些许小钱,满心舒坦地往回转。得知李宪兵突然造访,盛掌柜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吓得目瞪口呆。安城县大大小小的商号,谁家不害怕警察?人家多瞅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何况宪兵远比警察厉害,惹天惹地也不能招惹宪兵,盛掌柜边想边使劲儿地揪住衣襟,头皮阵阵发麻。盛掌柜猛抽了三袋烟,跺跺脚才定决心。如今,李云龙已荣升为宪兵,调到县城来了,家就在“丸安商店”胡同里面,独门独院的青砖瓦房黑色大铁门,找起来挺费周折的。盛掌柜手里提着果匣子来到李宪兵家,真是越是害怕越慌神,李家养了三条黑狗,猛地往前扑,直惊得盛掌柜魂飞魄散。好久好久,他捂着胸口才稳定了心神,喘口气,提着十二分小心问:“李宪兵,您找我来着?” “哦是的,给我做套协和服。”李宪兵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用似笑非笑的眼光打量他。他的椅子很宽大,站起来,双臂朝上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好哩,这就给您量量。”盛掌柜摸出皮尺,左量右量,默记尺寸。 “你算算多钱?” “哎呀,您这是说啥呢,俺想孝敬您还没机会呢。”盛掌柜边说边用袖子抹额头上的汗珠。 “还别说,你挺会说话啊?” “只要您开心就成。” 李宪兵呵呵笑起来:“你这人嘴碎,净说废话。你说多钱就行了,钱我有。” 李云龙这一笑把他内心的戒备消除不少。盛掌柜说:“别介,您为咱大满洲帝国操劳,维护咱老百姓,孝敬您就是拥护日满亲善。” “嗯——不错嘛!”李宪兵居高临下。 “一心一德,支持大东亚圣……” “叫你破费了不是?”李宪兵拦住他的话题,直截了当。 “为了大爷您,啥血俺都愿意出。”在进门之前盛掌柜已铁了心,认准了白搭一套制服。 李云龙转过脸来,跟一句:“此话当真?” “真的。”乍听语气挺坚决,盛掌柜回话时心里发毛。 葡萄藤下的光线很暗,有只绿幽幽的萤火虫摇晃着掠过。李宪兵不紧不慢地道:“今日麻烦盛掌柜了,有件事顺便告诉你一声。” 盛掌柜一惊:“啥事?” “你隔壁的杂货铺出兑了。” “兑给谁了?”盛掌柜的脑袋嗡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 “一个朋友。”李宪兵回答。 “好、好!兑得好!”盛掌柜如啄米鸡样点头称是。 李云龙咧了咧嘴角,用很日式的口吻说:“请多关照!” 暝色从四面合拢过来,盛掌柜一步一蹀地回到西康里,实在搞不清李宪兵葫芦里卖的啥药。他呆立路边去看,盛记裁缝铺和张氏杂货铺已经打烊了,而东头的买卖正忙。东头的包子铺是两大间门市,生意一向不错,来西康里的闲散人等常来此吃喝,炒两个小菜要一屉发面大包子,如果再斟上二两烧酒,滋味没的说。炎热的夏季,许多人喜欢买几个蹲在路边吃。包子铺门前的灶上的笼屉冒着热气,香气炙热而诱人。新出锅的包子很烫,他看见一位性急的主儿不断地用两手来回倒腾,样子真是可笑。黑夜覆盖了安城县,西康里胡同寥寥的路灯闪动橙黄,稀疏的星斗在天宇眨着眼睛,夜风徐徐旁若无人地戏弄树叶。立在阴影里的盛掌柜,很无奈地看着喧闹的街景,不觉鼻子尖儿有些发酸,他轻轻叹了口气敲开了家门。这次轮到他失眠了,翻来倒去整整思考了一夜,早晨起来脑袋都大了,眼皮有些浮肿。好几天他都是惴惴不安的怏怏不乐的,不时寻衅训斥赵庆云,骂了几句自己也觉得无趣,就住了嘴。接下来的日子平安无事,并没有担心中的不幸或者灾难出现,他决定搁下满腹心事,一边洗漱一边拍打自己的脸,好让昏沉沉的头清醒一些,念念有词道:“自个瞎寻思啥,太多疑了吧?” 约莫过了半个月,盛记裁缝铺的两厢邻居同时搬家了,这让盛掌柜吓得要死,仿佛跋涉在森林里突然失去了同伴。平日他与邻居极少往来,此刻更感孤零零的,不觉留恋起过去的时光,难以派遣的恐惧爬上心头。“买卖不是好好的吗?咋都不干了呢?”他以空前热情和挚友般的疑虑主动上前攀谈,两边的邻居忙着往车上装东西,刻意回避他探询的目光,低头嗫嚅:“好好,不做了,不做了。” 第89章 新来的邻居人称李大龙,他接手了左右两侧的房产。他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身材壮硕,穿一身绛紫色的真丝短褂,手中摇晃着扇子,稳稳当当地迈着四方步,连招呼都懒得打,围着裁缝铺前前后后看了个周详。赵庆云认得这个李大龙,他是李云龙的大哥,绰号李六指,不知啥时辰也跑到县城来了。李大龙不认得眼前的小伙计,他和随从谈笑风生,说这一顺水的九间大瓦房,连起来是挺不错的“勾栏”嘛,这个主意真他妈的对头哩。身边有跑龙套的跟着奉承,名字也起好啦,你们猜叫啥名堂?都猜不着?叫“聚英堂”!李大龙打了个哈欠,前呼后拥地进了裁缝铺,盛掌柜吓得面无血色,几个主顾见事不妙,都躲开了。李大龙和手下边看边议论,指指点点,无非是说南边的大炕该改一改了,北边该砌一处火墙了,中间该夹几处间壁了。李大龙一伙以最彻底的主人姿态出现,盛掌柜彻底懵了,他清楚他将面对什么,可他不知道没有裁缝铺以后将是什么日子?他想都不敢想了,怔愣之间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打算赖在这疙瘩呀,差不多就搬吧!啊?” 第二十九章(4) 盛记裁缝铺的老板还算开事儿,做出了痛彻肺腑的决定,胳膊拧不过大腿是血淋淋的道理。左邻右舍门市易主之后,不三不四的人云集,这些人都是仰李大龙鼻息的。要想除掉谁,李大龙只需向狗腿子做个暗示:收拾收拾他!这人三天内保准变成“死倒1”。“满洲国”是王道乐土,可满洲人的性命不如草芥,死多死少日本人都不会过问。“死倒”由满洲警察处理,叫来几个叫花子,扔俩儿钱,让他们把尸体拖出城外。“死倒”遗弃在城边、河边的草丛里无人掩埋,冬天冻成硬邦邦的白条,夏天狗叼猫咬虫蛆乱爬。 开了十年的盛记裁缝铺说黄就黄了,三大间的门市作价卖了五百八十元钱。房屋买卖的手续完备,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中间由西宁街的保甲长作保。在卖房契约上画押摁手印时,盛掌柜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得难以自持。保甲长婉言相劝:“卖就卖了吧,价钱可以啦,能买二百来袋洋白面呢。”垂手立在一旁的赵庆云目睹了签约的全过程,店里的师傅伙计都散了,只有他还没离开。神色默然的赵庆云的眼圈都不曾湿润,只是觉得浑身软软的,一丝儿力气也没有,真想找一个地方躺下。他忽然意识到每晚睡在硬柜台上已成为了奢望,那一刻他理解了巧莲姐姐,但是他打消了去双喜堂看她的念头。年仅十八岁的赵庆云深深地痛苦着,这痛苦硬硬得如血痂般地磨得慌啊,五脏六腑有被撕碎的痛楚,他深刻地体味到了人生的失败,心里想活着可真没意思。注定当不了裁缝的赵庆云悲凉无比,他不想回老虎窝更不想去姥家,看着泪眼婆娑的掌柜的,他已经不再嫉恨老板了。唏嘘之余,赵庆云决定出走,那么能去哪儿呢?明天是什么呢?他独自在火车站地徘徊,冥冥的未来实在太恐惧了。赵庆云从此失踪了。 李大龙强势霸占了裁缝铺,“买”下了一长趟的青砖瓦房,按照妓院的格局翻修改建。前后找来七名女人,买了新衣服以及被褥等用具。这七个女人来历不一,基本上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有几个是丈夫抽大烟抽得家破人亡的。她们眼睛饿得发蓝的、双腿打颤,至此礼仪廉耻一文不值,有个落脚的地方填饱肚子就成。女人们并不是都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但这条路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走的,太老太丑太埋汰的没人要,只有那些稍具姿色的女子才能在人肉市场上出售。操皮肉生涯的粉头多半还是想到了退路,几乎都采取“自混2”的方式,挣来的钱与窑主依例分成,事先和老板讲好协议,三七或者四六。也有一些是买来的,多是很小的小闺女,由窑主供给,没有人身自由,这样的雏妓叫做“柜上孩子”。凡开妓院的决非等闲之辈,李大龙何许人物?操纵起妓女来尽在执掌之中,妓女营业的所有费用都由店家列帐,帐目包含吃穿用房屋水电取暖的煤引火的木柴,妓女想全身而退简直是痴人说梦。“聚英堂”的名字有些不伦不类,看上去更像是酒店,但是名字不足以影响生意兴隆火爆,聚英堂在西康里颇引人注目。 卖掉门市的盛掌柜不再成为掌柜的了,有人还是习惯于老称呼,许多人干脆将他降等为盛裁缝。盛裁缝一蹶不振,他不想重振旗鼓再去做掌柜的了,连择地重操旧业的信心都没有了。他久久地徘徊,痴痴地凝望,就像一朵无声的云,又仿佛一株哀伤的枯树。毕竟在这里开店十几年了,街坊商号都熟,老朋友很同情,所以一开始对他还是蛮客气,过去常去做衣裳的粉头们见了也热情有加,盛裁缝就发觉其实窑姐挺义气的。秋天的棠槭树戳在胡同深处,毫无生气的阔叶一片片落下,很凉很凉的西北风漫过西康里,一点一点地沁进骨髓之中。盛裁缝坐在原来自己的门市前,呆头呆脑地想心事,想着想着会嘿嘿笑出声来,诡异而莫名其妙。神色如枯枝败叶的盛裁缝,实在有碍聚英堂门脸的观瞻,妓院里的“大茶壶3”几次出来轰他,魔魔怔怔的盛裁缝连声高叫:“这是俺家的买卖呀!”人家揪住袄领子掼他的耳光,劈啪劈啪抽得他眼冒金花。稀里糊涂中有人在拉他,拉他的这个人是王大猫。王大猫没心思洗脸,脸色灰蒙蒙的,像刚抹上墙的石灰,没准会吧嗒掉下来一大块,而他的手指就像干瘪的茄子秧。同是街头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盛裁缝和王大猫产生了亲近感。盛裁缝为自己的决心感到振奋,傻笑着尾随王大猫迈进了第四鸦片零卖所,大烟馆里的芬芳馥郁把他打动了。王大猫是以助人为乐的姿态拽他走进大烟馆的,王大猫哈欠连天,简直不想再搭理他了,强忍着鼻涕眼泪说:“你抽一口压压惊吧?”说罢就歪倒在炕上,烟馆有侍者过来帮忙,先拿烟签子挑了烟膏,在烟灯上烧烤。顷刻浓香四溢,呆立的盛裁缝惊愣着陶醉了。侍者将烧好的烟泡按进烟斗后离去,王大猫一边就着烟灯烤烟斗一边吮吸,极为忘情惬意。缓过神来的王大猫,竟然用很鄙视的目光去看盛裁缝,而这样的目光通常是别人用来蔑视他的,王大猫口气挺冲:“你还愣个鸡巴毛?抽几口就好了。”盛裁缝明白了什么叫一拍即合,心头萌生了相见恨晚之感。躺在第四鸦片零卖所的热炕上,盛裁缝品味着腾云驾雾的快慰,总要想起空中的风筝,飘飘悠悠的,很刺激很风光,隐隐地担心,拴住风筝的线儿会随时随地绷断。 西康里不同于三趟房老去处,烟花街上的妓院都有门脸且装饰漂亮。内部陈设也相当讲究,玉红堂、四美堂、聚英堂的设施犹为出众。因为盛裁缝的缘故,王宝安不去聚英堂,聚英堂是盛裁缝心头永远的痛。隔一段时间,他们就结伴去双喜堂,他俩认为双喜堂的价钱适中,最主要的是那里有相好的窑子娘们儿。一进双喜堂的门厅,就看得见门厅上首的仕女图,图上面的女子醉了酒的,一副慵懒的样子。盛裁缝认定图上画的是湘云醉酒,那女子卧在花丛里,赤身露体,眼睛细长细长的,直看得盛裁缝心惊肉跳。仕女图下面的摆设很不一般,雕花的桌椅,桌面映着黯淡模糊的光泽,桌子上摆着座钟、景泰蓝的掸瓶、漆器果盘还有蓝花瓷的茶具。画的两边悬挂草书诗作,不知是何人所作。左边是: 第二十九章(5) 牡丹花树隔东风, 巫山云雨几万重。 销金帐暖贪春梦, 连理清风月明中。 右边是: 扁舟来访武陵春, 仙居紫府玉绝尘, 谁言世事无烦恼, 向人犹自语频频。 双喜堂的掌柜的姓于,背地里人称于王八,此人甩手当家,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主。真正管事的还是老鸨子,窑子娘们儿都叫她李妈妈。老鸨子如今是五十开外的高龄徐娘了,厚厚的下颏水桶腰,可依旧是大红大绿的绸缎在身,说起话来浪不溜丢的硬充装少女状。她当家的于王八看来要小她十来岁,两人准是野路子鸳鸯。老鸨子对于王八很宽容,任凭他在家偷鸡摸狗而不吃醋,就好像做饭的大师傅掌勺时,必须先尝尝咸淡似的。除了时常尝鲜的男主人外,双喜堂还有一位男性,人称“大茶壶”。此人四十不到,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外罩灰色大马甲。大茶壶忙得可以,要守门待客,招呼计帐,一俟有嫖客上门就喊:“接客了——”,声音脆生嚇亮得不逊于酒肆里的店小二。 正应了一句俚语:“守啥人学啥人,跟着叉魔跳大神。”盛裁缝手里头有钱,又有王宝安的鼓动,天天去双喜堂。他有了个小窍门,不是在夜里去,而是在午后,这时的价钱便宜,通常打到八折。下午的窑子清冷,粉头们正无事可做。三回五次的厮混熟了,只要他们一出现,呼啦一下就被窑姐团团围住。妓女们歪缠取笑盛裁缝,口口声声都说想他了想得要死哩,一则是由于他有钱,二则她们原来就熟悉。对照起来,瘦骨嶙峋的王宝安很不受欢迎,有妓女嘲笑他:“哎呦,就你?家什小的敢情牙签了吧?”接着是放肆的哄笑,更有甚者放荡地用大腿夹住了他瘪葫芦式的脑袋,说:“大猫,给我当儿子吧。”大烟极大地损害了王宝安的身板,实际上他已经丧失了性能力,只能说荤话打哈哈凑趣而已,消费最便宜的“开牌”,嗑嗑瓜子抽抽烟卷儿,把窑子姐揽在怀里蹭蹭摸摸亲一亲。 第90章 “开牌”有时间限制,一般半个钟头左右,王大猫笨手笨脚,往往还没调笑够,这边大茶壶就高喊:“到点儿了!”接着就把门帘子给撩起来,怀里的妓女立马变脸,一扭身就挣脱走了,丢下怏怏不快的王大猫。真正意义的逛窑子是“拉铺”和“住局”,住局需要很多钱,盛裁缝从来不住局。他相中了小兰,小兰总是文静地笑着,给他安全感,使得他痴心,隔三差五就来双喜堂拉铺。老鸨子笑,常说要是真稀罕就说给你当媳妇算了,一群粉头跟着嗷嗷起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盛裁缝的脸孔竟会现出赧然的红晕。 小兰卖身到双喜堂转眼四年多了。一开始她不会笑脸拉客,整天耷耸着眼皮,使许多嫖客兴味索然。即便勉强被拽上了炕,也和只差一口气要死的人一样,无动于衷地任凭蹂躏摆布。花了钱的嫖客心里委屈,常冲着老鸨子发火。老鸨子不能忍受跑客现象的存在,翻脸骂人,动手猛掴小兰的耳光:“别他妈的老拉着这副寡妇脸,再这样我就送你去喝西北风!别觉得你的狐狸脸中看点儿,没个笑模样就屁钱儿不值!” 日子久了,小兰什么都麻木了,渐渐变得职业起来,见了嫖客会小鸟依人地靠过来,温情款款的模样。小兰的皮肤微黄,但还是蛮有卖点的,算是双喜堂的招牌,一是因她缠足,二因舌头的功夫好。时代在变,但“满洲国”仍有人择妓的第一标准看其裹脚与否,以便把玩纤足,小兰因此很吸引客人。据说缠足和性有微妙的关系,缠足的女子腿部肌肉发达,能够增加男性的快感。然而说是说,没谁能提供证据,不过是淫荡之徒的畸形性心理罢了。 有风尘味道的女子更迷人,小兰深深地吸引盛掌柜。在仓促的快感里,在幽暗的单间里,盛裁缝极为惶恐也极为煽情,一种巨大的茫然笼罩着他,他一边爱抚身下的女人一边不由自主地颤栗着。小兰的小脚上套着锦缎鞋套,看上去极为惊艳。奶子也大得惊人,活脱脱两只膨胀的气球,而乳头却很小,如此强烈的对比给他以很不真实的感受,不止一次地问是真的吗?在强烈而污浊的气息里,他品咂小兰的舌头,翕吸着鼻孔去嗅她周身的那种铁锈的味道。伴随着笨拙的发狠用力,他疯狂地大喊大叫,倾泻之后则是深深的慵倦。这个时候,脑海总要摇晃着荡起那只风筝,命运的牵绳掌握在谁的手里呢?盛裁缝真切感到了那牵绳正在断裂,恐惧马上即将压垮他了。 欢喜完了,窑姐儿就喊“头儿——”,大茶壶应声而来,送盆送水送毛巾和胰子,这些东西通过单间门槛的方形口送入。 盛裁缝常对身旁的肉体半信半疑,总能在小兰的身上找到别的男子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为此而痛苦。尽管如此,盛裁缝还是误以为小兰属于自己,他不会把肉体和感情分开,这注定了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有了个怪癖好,快活中要仔细端详窑姐的下身,扒拉腿胯玩味良久,见洞府幽深就慨叹说真是个无底洞呀。小兰听了十分不悦,知道他在心疼钱,便不想配合他,千方百计地哄骗他不让开灯。三教九流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逛窑子拉铺也如此。嫖客怎么对待妓女都成,就是不许掐脖子。掐窑姐脖子就等于侮辱她,结局就将是争吵斗殴。那天黑灯瞎火中,他试探着掐了掐对方的脖颈,小兰尖叫猛起将他掀翻在地,接着便是不绝于口的怒骂。电灯“啪”地拉开了,昏黄的光线覆盖了盛裁缝,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直勾勾的,俨如陷入深潭般绝望。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幽幽地说:“四百一十五块,在你身上花四百一十五块钱啦!” 第二十九章(6) “活该!”小兰扭头不看他。 他好像刚发现小兰的皮肤微黄,显得追悔莫及:“这么老多的钱,能买一百四十来袋洋面呢。” “哎,你烦人不烦人?”小兰飞快地穿着衣服,胸前的两只肥鸽子急剧跳荡。 盛裁缝心有不甘,念念有词:“咋?说没影就没影了?” 小兰的口吻很轻蔑:“切,自个干啥了你不知道?” “那你?你该算俺的女人了吧?”盛裁缝拉住小兰的衣襟不松手。 “算个屁!” 小兰甩手走了,留给他一个背影和空落落的心情。“完了,我完了。”盛裁缝喃喃自语,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打湿了油腻斑斑的枕头。他真想这样永远地躺下去,可是外面的大茶壶在连声催促。 “妈的!”盛裁缝弓腰鼓气:“噗——”一口浓痰喷射到棚顶上。 1死倒:因冻饿或者抽大烟而倒毙街上的尸体。 2自混:也叫“住店的”,由妓院提供场地用品,衣饰头面自备。 3大茶壶:妓院里的男性勤杂工。 第三十章(1) 没有哪个秋天比今年来得更早,空气湿冷得像冰凉的泪水。 出了安城火车站,自西向东是一条横贯全城的马路,唤做安宁路。路两侧多是衙门和官家的商号,以大十字街为中心,路北是县公署、教育局、协和会、邮政局、正隆银行和兴农合作社,路南侧则是满洲中央银行安城支店、电话局、警务局、财务局和兴业银行,火车站附近有第三鸦片零卖所和樱花旅馆和福冈料理店几家商号。主要建筑物上都粉刷了“全满建 国促进之精神”、“日满亲善共荣”的标语,显得醒目扎眼。 戴县长早早就来上班了,他还在怏怏不乐,他昨天被横山清羞辱了。县公署工作人员一律八点前到岗,进公署大门要先行签到。负责签到的横山清是个性情极古板的日本老头,八点钟一过就把签到簿收起来,签不上到按迟到处理,迟到三次以上扣发当月薪水。戴县长确实来得迟了些,地政课副课长伊藤也来晚了,而且和他同时迟到。轮到戴潘签到时,横山清啪地将簿子合上了,转身塞进抽屉里。那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商讨的余地。戴潘心上恼火,暗想连看门的日本人都拿我不当人了,这个县长当得窝囊死了。他指了指自己的怀表,意思是还差两分钟呢。横山清撩了县长一眼,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那上面恰好八点整。这是一场小小的较量,输家是堂堂的县长,赢的却是小小的门卫,横山清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日本人的表才是准的。戴县长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谁想,办公楼里的公示板出现了迟到者名单,唐而皇之地写上了他戴潘的大名。机关人员每天十点钟做“建国体操”,故尔都见到了公示,人们一律用奇怪的眼光来看他。戴潘气得浑身乱颤,他认为横山清一定是毛利参事官指使的,成心耍弄他。 戴潘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明显感到了寒意。他的手指有些风湿,一遇阴雨天关节缝隙隐隐生疼,他用力地揉搓着,捏出了嘎巴嘎巴的响声,响声里有种忧心忡忡的味道。这些年来,日本人给戴潘戴过许多高帽,他一度受宠若惊,甚至推断他获得的幸运可能要超乎想象。日本人懂得循序渐进,一开始时以怀柔为主,只是在细微处施加影响,以培养满系官员的“习惯”,比如说话办事、比如穿衣戴帽。好景不长,随着“满洲国”局势平稳,满系官员的地位急转直下,县长的位置仅仅是摆设而已。上个月因任命“视学”,戴潘和参事官发生了争执。他并未顶撞参事官,刚提出不同见解,毛利便大发雷霆。戴潘也火上心头,质问对方:“你是县长还是我是县长?” 戴潘当然是县长,但县长事后尤为后悔,对冲突的后果心有余悸,他深知毛利素来小肚鸡肠。他有些心灰意冷,私下抱怨这鸡巴县长啥也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牌位,云云。不想隔墙有耳,毛利愈发记恨在心。从此之后,戴潘的心情就没有晴朗过。人的心情要是灰土土的,再蓝的天空也变得灰暗。立秋以后,安城县时不时地遮上了蒙蒙的白雾,整个街道像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晴朗的日子难得一见,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持续下降。现在又是阴云低垂,看样子免不了一场冷雨。 从县公署到疙瘩山脚下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参事官毛利左郎乘坐“黑盖牌”轿车,这次戴潘没有搭乘,而是坐马车前往。拾阶而上时,毛利有意走在戴县长前头,戴潘心里清楚这个日本人处处压制他,即便是行车走路也不例外。台阶是水泥修筑的,袒露着惨白的色泽,其硬度超出了想象,却没能给戴县长丝毫的稳健感。黄叶飘零,皮鞋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响声。在戴潘眼中,灰白的台阶、碑体,绛紫色的基坐正随着秋天死去。“忠魂碑”是县公署出资兴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碑体呈圆锥体蜡烛形状,其意是长明不熄。“忠魂碑”坐东朝西,底座台基上围了一圈下垂的铁链。碑体高二十余米,耸立在疙瘩山上,正好对着安宁路。“忠魂碑”立起来了,城里的老百姓私下里嘀咕,说咋瞅都像个驴鸡巴。站在三里开外的火车站,“忠魂碑”三个大字隐约可见,黑乎乎脏兮兮的好比蠕动的苍蝇。 “忠魂碑”正上方刻着碗口大的标志:一个四角星,下为盾形,四周以稻穗为衬托,碑基用石刻花枝装饰。地下专门设有两小间纳骨祠,用来寄放日寇骨灰,日军战死者的骨灰将定期运回日本。在碑的正东方,铜刻日俄战争期间日本陆军大将乃木的诗文:“有死无生何足悲,千年不朽表忠碑。皇军十万谁英杰?惊世功名正此时。”按照事先确定的计划,原宪兵队长龟田的骨灰要第一个放到这里来,以此作为“忠魂碑”落成仪式的主要内容。 第91章 安城县各界代表肃立四周,县长、参事官代表公署和山本任直、川口宏部等人一一握手,距离稍远一点的就颔首示意。揭幕仪式开始,日伪要员依次祭摆招魂,松树枝洒清水,接着乐声大作,先是日本国歌,而后唱”满洲国”歌:“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顶天立地,无苦无忧,造成我国家。只有仁没有冤仇,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纵加十倍也得自由……”戴潘一边唱一边观察众人,他看见矮墩墩的山本任直挺着肚子,感到有些滑稽,心里就有了想笑的念头。但是他的快乐刚一露头即告结束,无意的一瞥之间,发现毛利参事官神情诡异地注视着他,吓得他赶紧垂下眼睑。 第三十章(2)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浓重,豆大的雨点敲打玻璃,冰冷的雨滴一道接一道倏急流下,看上去更像伤心的眼泪。窗前的扫帚梅在风里凄惨地摇晃,洒落一地萎靡,县长办公室也一派凄风惨雾,戴潘即将调离安城县公署,继任者是闫连壁,参事官毛利左郎改任副县长。出席完“忠魂碑”揭幕仪式的戴潘才得到了消息,此前他竟毫不知情。刚接到通知时,仿佛一桶凉水泼到戴潘的头上,穿过脊椎骨一直凉到了脚跟儿。戴潘看见新任副县长得意洋洋地走进了走廊,毛利的怪笑一眼就读得懂。戴潘认定,毛利老早就知道了他的离任,却没透露一丝口 风。也难怪,与毛利的不睦已有时日,他的离任准是毛利的主意。他到底要卷铺盖滚蛋了,“妈的”,戴潘骂出了声,他咬咬牙,想挑衅似的想和毛利对视,但是人家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只留给他意味深长的后脑勺。“笃笃笃”,毛利的皮鞋很夸张地敲打着地板,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戴潘步出县公署,面对着满街风雨怔愣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才好。霪雨让人心烦意乱,到处泥泞不堪,行人的鞋帮裤脚都溅上了稀泥。寒风掀动戴潘的衣襟,雨水打了湿裤脚,他感到自己掉进一个梦靥之中,想拼命地挣扎又不敢呼救。 见男人一身泥水地回了家,戴潘老婆明白了七八分,她起身搽去男人头上的雨水,帮着换上了干爽的衣服,不声不响地煮了碗姜汤。戴潘的新任所是同尹县,比起交通便捷的安城县,同尹县实在是不足挂齿的小去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被贬。戴潘的老婆姓张,是县国高的满语教师,见识自然不浅,她安慰男人说:“给日本人做官根本不是啥好事儿,官大官小都难受,人家在背后骂咱是汉奸呢。” 戴潘不语,张老师接着说:“县长不县长的,依我看不当也罢。” 戴潘摇头:“唉,上船容易下船难,现在弃官不做,日本人还不得整死我?” 张老师说:“忍吧,百忍成佛啊。”“去他妈的,我还不伺候了呢。”戴潘拧灭了烟蒂,发誓一样地说。 张老师害怕极了,拽住男人的胳膊道:“祸从口出啊。” 入夜,异常虚弱的戴潘躺在老婆的怀里。女人抱着他的头,不断地抚摸,动作又轻又柔。无助中的戴潘有种强烈的依恋,忽然感到,如果女人兼具妻性与母性,大概就是最好的老婆了。他的女人就是这样。 事实上,为“忠魂碑”揭幕并非戴潘在安城的最后露面,但他预料不到数年之后他将再次成为主角,当然这是后话。四平省公署庶务厅下达的调令写得毫不含糊,限令三日内走马上任。戴潘简单与闫连壁做了交接,闫县长显得很亲切,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番体己话,无非是戴县长劳苦功高造福安城多年啊,还表示要安排人送一送,家眷暂时走不了就留在安城县,他会全力照应。继任者的客套解脱不了戴潘的郁闷,门庭若市转眼即为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的场景让他体验到了世态炎凉,自然而然慨叹人情薄如纸,心里哀惋:白白在安城混了十多年,连一个真心的朋友也没交下。随着他的失势,旧部像约好了似的不见踪影,多年的牌友转眼散伙,仿佛以前的笑声从来不曾有过。只有在警察局的几个小兄弟过来看看,纷纷抱歉说:就要七县联防讨伐了,入冬前消灭抗联三师,还解释说警力不够啊刁民难驯啊简直要累死了,等大哥啥时回来再给你饯行再请你喝酒吧,云云。戴潘很知趣,表情上做出极为感动状,连连打哈哈说:啊啊你们忙吧都忙吧。不免愤愤地想,原来前呼后拥倾慕不是他而是权力,现在都去打新县长的主意了吧?这群王八蛋没良心的犊子!戴潘赴任时是只身去的火车站,一路孤零零的,只有老婆孩子尾随,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看着站台上挥手的张老师和三个儿女,不觉眼眶湿润了。火车缓缓开动,大团大团的蒸汽翻滚,戴潘的内心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的离去,还不如城里丢了一条狗。 新官上任三把火,闫连壁烧的第一把火是县公署改组。其实县公署改组并非闫县长的新出彩,“满洲国”国务院通令全境,从伪中央到各省、县全面实施“次长中心制”。具体到安城县的标志是以日籍副县长为中心,基层政权以日籍官吏为主体的县治得到了强化。按照《满洲国组织纲要》,安城县公署取消原来的“一科四局”,即总务科、内务局、警务局、财务局和教育局,现改为庶务、行政、警务和财务四课。庶务课内设庶务、文书、经理三股,行政课含街村、教育、土木、烟政和兵役等五个股,财务课辖理财股、征收股,警务课下设司法、保安、特务和警务四股。各课长名为满洲人,实际掌权的都是日本副课长。至伪康德五年初,安城县公署职员统计人数为133人:正副县长各1名,课长4名,翻译3名,警佐巡官警长10名,股长14名,课员36名,警员47名,技士和其他雇员17人。上述官吏及雇员当中,日籍属官12人,日籍技士等6人,毛利副县长以下的日本属官掌控要害部门。闫连壁凡事必请示毛利副县长,唯毛利左郎马首是从,副县长不点头,县长是绝对不能表态的。即使是请领办公用品的单据,也得用日文书写报告,报告人要用日文签字,由庶务课副课长审批生效。不经庶务课副课长同意,县长无权支配一瓶墨水。 第三十章(3) 霜降以后,走投无路的王宝安只好去了大花子房。趴在地上给“李破败”磕头时,他的上身已经没了衣服。衣服是前天当掉的,当铺的伙计还算仁慈,特意给他弄了条草袋子。王宝安将草袋子底下扣个窟窿,然后从头套在身上。草木凋零,寒风瑟瑟,他大猫的脑袋露在草袋子外面,趿拉着露脚跟的破鞋,活像一头肮脏不堪的怪物。 安城县共有大小两处花子房,大花子房早年由万字会捐资兴建,而小花子房则由安城道 德会资助。大花子房在南康门里,是一趟十二间的旧房子,早已破烂不堪。房顶生长着许多蒿草,倾斜的山墙外面用大木头柱子支撑着,天棚也要用木杆子顶着,才使它没有塌落下来。花子房缺窗户少门,本来四方的门窗都歪斜着变成了菱形,挂几条破麻袋当门,再弄来破烂洋灰袋子堵住窗户和墙上的裂缝,以此来遮挡寒风。花子房一共分成四个房间,每房三间:东首的叫“上间”,住些瘸老病瞎,无儿无女的老绝户。他们住在这里是不收钱的,由慈善机构万字会出资优待。年老体弱的花子,时常大小便失禁,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得由其他乞丐轮流收拾。中间的叫“腰房”,里面住的是能走能撂的,大部分是游走江湖的艺人,打竹板、耍哈喇巴的。他们夜间住在花子房,男花子每天要上交两角五分钱的柴草钱。另外的房间是“女房”,住的多是女花子和小孩子,花子越来越多,就不得不男女混住,女花子每天也得交两角钱。西头的房间叫“下屋”,名为“下屋”,实为花子头住的地方。外面有门窗,里面的陈设很是讲究,板柜、桌子椅子、座钟掸瓶,应有尽有。 俗话说:穷不生根,富不落地。花子房也是一个小社会,丐帮里也有不同凡响的人物,比如破产的地主,落魄的文人。乞丐内部也分三六九等,也有行业规矩,约法三章:不偷不抢明要。乞丐必须臣服于花子头,当面要尊称其为掌柜的。花子头不是轻易做得的,既见多识广又手段毒辣。接受王宝安叩头的花子头绰号李破败,夏穿绸缎冬穿棉,尤喜好穿镶红滚边的蓝马褂。此人早先是昌图县的大地主,因为满蒙开拓团的进驻,一下子失去了土地,弄得家破人亡,沦落于此。按照日本议会通过的“满洲移民计划”,从1936年开始,日本政府实施了移民百万的计划,其中包括部分朝鲜人。日本开拓团招募在乡军人,沿铁路沿线圈占良田,以武力胁迫百姓背井离乡。李破败所有的土地正在铁路附近,日本人以每亩地五角钱的价格强行“收购”。没有土地,又不愿意劳动,就只好走歪门邪道了。此人工于心计又会几路拳脚,几番拼杀撕打出来,做了花子头。花子房一律仰李破败鼻息,花子们不过是他可供驱遣的狗而已,他们见了凶残暴戾主子,无一例外地流露出又敬又畏的神色。李破败在城里很吃得开,一般人家的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要请李破败到场吃喝。花子头有杆鞭子,随身携带,专门用于抽打乞丐。一见到花子头的皮鞭,乞丐会赶快溜走,不敢在此讨要。李破败进谁家吃饭,就将鞭子悬挂于大门旁,鞭子的木柄上刻八个字:“乞丐无理,打死勿论。” 王大猫在腰房里住,南北两铺长筒子土炕,连席子都没有,遑论被子。 第92章 炕上铺着洋灰袋子、麻袋片、草帘子还有一团团的稻草。屋子里阴冷潮湿,拥挤不堪,密密匝匝地挤了四十多人睡觉。空气污浊得厉害,到处都臭烘烘的,人体的臊臭和食物发霉变溲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对于寒冷难耐的王宝林来说,好歹是个栖身之所,至少花子们的体温可以互相取暖。花子房住得久了,就不觉得眩晕恶心了。花子每天都要出去乞讨,路线地段大致有个分工。年老体衰的和大烟鬼都挎着饭筐,提着盛菜汤的铁斗子,挨家挨户地讨要残羹剩饭,至于瞎眼睛缺胳膊少腿的花子,就只能趴在路边行乞了。街头乞讨不容易,到后来这点儿粮食也难保证了。伪满中期以后,穷苦人家不时还得靠橡子面度日。家家不饱,人人挨饿,所以谁也没有多少吃的能送给乞丐。凡能走动的花子,只好走村串屯去讨要,尽管乡下要出荷粮,但粮食还是比城里宽余些。赶到初一、十五,花子们就回城里来“抓街”,去买卖商号要饭吃。一入冬月,李破败就兴奋起来。一年一度的好时光到了,他准备车马下乡齐粮。掌柜的下屯齐粮,可谓声势浩大,凡能走动的乞丐都要随行护驾。谁家不给粮,花子们就赖住不走,惹急了就住下,房前屋后随处拉屎撒尿。倘若是个大户,没准一把火烧了你家的场院,放跑圈里的牲畜。叫花子的事情,连警察都躲着走,谁都无可奈何。见他们来了,小门小户给个十斤半斗的,大户人家得按地亩数量给粮食,给少了休怪花子们翻脸。有钱有势的人家都不想招惹花子,乖乖给粮给钱,他们深知花子房的厉害。这伙人得罪不起,搞不好十冬腊月的弄来个冻死的“白条”,摆在你家大门口,叫你恶心二年。再不服,就天天送,一天摆一个,连送十天半拉月!数九隆冬,城边村屯的冻死鬼有的是,尤其不缺面皮发青的死烟鬼。如此一来,大户人家都变得深明事理,花子房齐粮比村公所摊派来得痛快,一路顺风顺水,车载马拉往城里运,花子头的腰包自然要鼓起来,随同的老少乞丐们能跟着混几顿饱饭。 这天王大猫又犯了烟瘾,哈欠连天。李破败看见了,心里这个烦呀,冲他猛踢一脚,说:“别装蒜,起来跟我去老虎窝!”王宝安极不情愿去老虎窝,却不敢忤逆花子头,真是万般无奈。在安城县混久了,回来一看,老虎窝显得很苍老,青砖蓝瓦摆出了小街的茫然,稀稀寥寥的店铺了无生气,赵家大院也远不似从前那样巍峨气派。秋收已过,收租出荷粮忙活完了,人们开始在家“猫冬”。街上静悄悄的,偶尔遇到的行人,一个个缩着脖子,梦游似的表情恍惚。赵家大院离小学校还有一段路的,但是王宝安能听见学堂里朗读声,这声音飘进耳鼓: 第三十章(4) 下雪了, 大地全白了, 农夫喜欢说, 来岁年头好…… 憨头憨脑的狗儿趴在赵家大院门口,懒洋洋地抖动绒毛,见生人来了,大狗小狗齐声高叫,听上去有一种不安的预兆。赵成永很客气,大哥长大哥短地寒暄,看座点烟敬茶,与花子头套近乎,表演得极生动。主人很亲热,无非说些收成不好东西太少见笑了云云,见大队乞丐围在门外,故做责怪状道:“大老远来的,咋不进院呢?外面可冷啊。”受主人热情的感染,李破败挥挥手,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们一涌而入,进了前院。赵成永吩咐给大家伙烧点儿开水喝,再热点儿饭吃。如今赵家大院洗洗涮涮的粗笨活计都由赵玫瑰来干,来娘家讨饭的女人无体面可言,赵玫瑰一如下人般自卑,若不是洗衣做饭还需要,人们真的会忘记了她的存在。赵玫瑰一眼就看见了躲在乞丐中间的丈夫,那个骨瘦如柴状同鬼魅的丈夫。“咣当”一声,赵玫瑰手中的瓢掉到地上去了,热水烫到脚背上,她尖叫着跳起来。灼伤感丝毫没有减轻她内心的痛楚,夫妻重逢没有出现抱头痛哭的场景,双方都怔愣着,吃惊地凝视对方。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赵三子感到尴尬,他很是歉意地对李破败说:“你看,这个大烟鬼被扫地出门了。”赵成永策略地回避了王宝安是其姐夫的事实,起身搀扶起大姐,边送她出门边怜惜地问:“不碍事吧?” 赵成永返回重新落座时,王宝安还在那里,腰佝偻得像干瘪的河虾,眼睛鼓胀着,死死盯住铺地的方砖,一只脚来回地搓拭。终于,他坚持不住了,匍匐在地,膝盖着地的瞬间,他暗自想自己难看的还不如狗。他嗅得见自己身上的臭味,迎着花子头锐利的目光,王宝安用蚊子样细微的声音问:“金锁、银锁他俩好吗?” “就不用你操心了。”赵三子再次笑咪咪地为李破败点烟,他并没有低头看脚底下。脚下的姐夫看了更令人作呕,衣衫破烂邋遢,头发里锈结着草屑土渣,脸颊脖颈手掌满是黑垢。 “三、三东家,能让俺看看吗?”脚底下的声音响起。 赵成永脸上的笑容停滞了,强调说:“你家败了。” “俺、俺想他们。” “你家败了!” 黑沉沉的云笼罩四野,寒风不留情面地卷过,路边的芦苇和树林发出了惊心的呜鸣。空气有些柔和湿润起来,看样子要下雪了。李破败坐在马车上,手下的给他裹了一床被子,他一摇一晃地打着盹,睁开眼看看王宝安,念了句戏文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早春的天地奇寒,气温仍然低得像三九天,肆虐的西北风席卷松辽平原,直扑安城县。火车像步履蹒跚的老人踯躅在莽莽雪原上,车窗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雪绒,多棱多角的冰花组成了晶莹奇幻的图案。王宝安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贴得时间久了,反而有种热热的感受。他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他根本也没想看清什么。车厢咣当咣当有节奏地摇晃,王宝安呆呆傻傻地,处于一种既无所思亦无所忆的状态中。紧邻着王宝安而坐的是赵成永,他从玻璃上化开的洞口向外张望,白茫茫的山河一派肃穆,一道道山梁,一色色银白,有秩序地呈扇面旋转,苍苍莽莽的感觉铺天盖地。火车上弥漫着呛鼻的烟雾和类似于干咸菜的味道,浓重的蓝烟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车上的暖气不顶用了,车厢里冷得如同冰窖,旅客们呼出了的哈气,白雾样的喷出老长老长。人们手操着袖管,缩着脖子,拼命地跺脚,跺脚声简直要压过车厢里的广播。广播里反复播放李香兰甜腻腻的歌曲,在冰冷的氛围里,歌声就像有气无力的鸽子,恹恹地扑打着翅膀:“……我这心里一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 王宝安的母亲病得很重,躺在炕上已气若游丝,见到儿子时黯淡的眼睛骤然发亮,她嗫嚅着,企图伸出手臂来抚摸儿子的脸颊。王宝安将耳朵伏在母亲的嘴旁,听见她说:“我可找到你爹了”,王德发女人的垂死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的笑容很陶醉,就像晚霞里最后一抹余晖。夜深了,赵玫瑰找来一床被子裹在男人身上,骨瘦如柴的王宝安竟承受不了重压,寒冷使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他不住地打着瞌睡,但是他不敢睡去,强睁着沉重的眼皮,如果没有大烟的支撑,也许早就瘫了。寂静的寒夜里,人们的听觉特别灵敏,远处的夜风沙沙地掠过了雪原,梁柁上面刷地跑过了老鼠,屋外房檐冰壳轻微的断裂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微弱的响动里,弥留之际粗重的喘息成了背景,仿佛诡异的气流在屋内徘徊,时而呼哒着窗花纸,时而轻摇着门口御寒的门帘,像低低的叹息又像是伤感的啜泣。母亲的目光愈来愈散漫了,王宝安守在身旁,内心产生了梦魇般的恐慌,他触摸着她凉冰冰的鼻翼,恍惚听见踉跄的脚步声远去…… 王家院落里升起了哭声,王德发女人死了。天上悬了个冰球般的月亮,洒下一片灰灰白白的冷光。王宝安茫然地立在院子里,看大家忙着将母亲停灵,朦朦胧胧的月色里,皑皑白雪映射出惨白的光泽。王宝安走出大门,扑面而来的寒风钝刀似的割着额头眉角,寒冷迅速打透了他的衣裤。西北风像跑了调的琴弦,奏出了凄厉的旋律。背转过身子,十里外的老虎窝依稀可见,稀疏的灯火点点,恰如天上的星星遥远又冷漠。 第三十章(5) 呜呜哇哇的喇叭连吹了三天,仿佛要撕裂灰暗的天空,喇叭匠的嘴巴冻得乌紫乌紫。挽幛是荆子端写的,荆子端早就被日本人撵出了学校,他的身体越来糟糕,变得老迈迟钝,但是他手书的挽联却是锋利:“兄笔笔硬骨悲哉,嫂篇篇正气休矣。”哆哆嗦嗦的歇住笔墨,荆子端拼命地咳嗽,额头绷起了怕人的青筋。赵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颓然盘腿端坐于王家的炕头上,不停气地吸烟,舌头抽得又苦又麻。四十年前,王德发夫妇帮助他的往事浮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想着想着就泪眼婆娑了,浑浊的泪水沿着鼻沟流淌下来,他揩也不揩 地任由老泪纵横。在赵金氏看来,这是男人第一次在人前流泪。 烟泡已断的王大猫跑回了安城县,走时,还没到给母亲烧七的日子。王家的土地没了,砖窑出售了,只剩下破旧的四间房子。赵前不容回绝的口气彻底粉碎了赵玫瑰残存的自尊:“走!收拾收拾,领孩子回娘家罢。” 回到西康里的王宝安得知了震惊的消息:小兰死了,是盛裁缝给掐死的。这个消息简直像猝不及防的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盛裁缝能杀人?哈欠连天的王大猫不相信这一切,心里一遍遍嘀咕:能吗? 第93章 敢掐死人?就凭他——胆小如鼠的盛裁缝、见人就笑的盛掌柜?王大猫刚在“双喜堂”露面,就看见老鸨子和人说笑,喜气洋洋得好像她又要嫁人。王大猫奇怪,问:“小兰呢?” “死了!” 王宝安满是眼疵的眼睛睁得溜圆:“咋死的?” “让你同伙掐死的!”老鸨子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 “那,因、因为啥呀?”王宝安说话吃力,又忍不住地问。 “你咋这么啰嗦呢?”老鸨子叉腰作怒气冲冲状了。 “那,盛、盛裁缝呢?” “喂!”不知什么时候于王八过来了,重重地拍了下王大猫的肩膀,差点把他拍倒在地:“进局子了呗,”末了挥手作砍刀状,用日式口吻道:“死了死了的有!” 大茶壶也凑过来,没好气儿嚷嚷:“哎我说大猫,你到底有钱没钱?有钱就耍耍,没钱就滚蛋!” 王大猫走出第四鸦片零卖所的大门,他感觉有些饿了,狠狠心用五分钱买了四个烤地瓜吃,这五分钱是他衣兜里最后的硬币了,这枚硬币他已经攥了整整一下午。焦煳的地瓜皮裂口露出了金灿灿的颜色,滚烫中居然是那么香甜绵软,极像是被窝里的女人。地瓜给了王大猫无限的美好,他来不及剥去地瓜皮,口腔立刻被燎起了水泡,可他却浑然不觉,婪贪如狗一样地吞食,喉结一鼓一鼓的。地瓜进了肚,王大猫的脑子变得清醒起来,他想起来好像是两天粒米未粘,饥肠依旧辘辘还多了种猫咬似的感觉,他眩晕着站立不稳,将手指送进嘴里头唆嗒,眼睛不离热乎乎的地瓜炉子。卖烤地瓜的老头用炉勾子推他,说:“去去,你一边儿去好不好?别挡碍!” 夜晚的安城县是静谧的,只有西康里和城东头的三趟房还笙歌不断。王大猫蜷曲在一爿小饭馆的门前,余灰未烬的炉火忽闪着微弱的光亮,丝丝暖意烘烤前胸。为了招徕路人,县城多数饭馆习惯于在门前垒灶架锅,蒸包子煮馄炖下面条,到了打烊时,砖泥砌的炉子没法搬进屋去,就留在外面过夜。余烬炭火吸引了叫花子流浪汉,饥寒交迫的花子往往为争夺火炉而大打出手。每家饭馆前的火炉都有固定的“主顾”,夜幕降临时,三三五五的乞丐烟鬼就赶来,久久地张望着,眼巴巴地等待着主人歇业。他们怀抱着捡来的偷来的木片煤块,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炉火不至熄灭,相依相偎着度过漫长的寒夜。王宝安是孤独的叫花子,这几天他没交齐柴草费,回不了花子房的,只好一个人游荡街头,偷来东西卖点儿钱,先要去买大烟抽。东头混混西头逛逛,为了可怜的残羹剩饭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遇到炉子少人多时,他只好挤在人群的外圈。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暖和起来了,但是夜晚依旧饥寒难耐。王大猫不只一次地认为,他在这个夜晚必定死去,可是清晨到来之际,他总是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在春三月的早晨,一个大雪过后的早晨,王大猫再次睁开惺忪睡眼,抖去满身的积雪,推了推靠近炉子的小花子。他想不到,昨晚相偎在一起的小花子冻死了,肚皮紧紧贴在炉子上,灶里的余火把他的肚子都烤焦了,而他的后背冰冻成了钢板。小花子烧焦的肚皮发出怪怪的烤肉气味,这气味随凛冽的晨风飘荡,使得安城县的空气平添了几丝肉香。春天就快来了,小花子却冻死了,王大猫气愤不已。他悻悻地踢了僵硬的死尸一脚,然后专心致志地搓自己的面颊,嗯,就算是洗脸吧。 雪后初霁的清早啊,悲惨的街巷一片雪白。初升的太阳带来了耀眼的光明,给“满洲国”镀上了一层血色的红晕。 安城县万字会和道德会都是民间的慈善机构,经济来源靠各界捐助,对于数以百计的无家可归者,援助实在是杯水车薪。每年冬天的死倒都不在少数,上冻前万字会负责在辽河边挖好百十来个土坑,预备好严冬里死倒们的葬身之地。每个冬天都要冻死饿死许多花子,花子倒在路边,常常没等冻僵,衣服会被别的乞丐剥走了,花子的尸体无一例外成了白条。万字会有专人清理死倒,装进麻袋里抬出城外。依照惯例,道德会也会在每年入九前搞一次赈济活动,搭三四口大锅,给叫花子舍粥三天,有时候捐些单衣棉衣什么的。那天,王大猫很幸运地抢到了一件棉衣,穿上身才发觉是女式棉袄,很小不合身,棉衣的左襟还新印了个“道德”两字。女式棉袄的扣绊一直斜延到左腋下,王大猫极不习惯,后来索性用草绳子系在了腰间。天气乍冷还寒,破烂的小棉袄无法抵御春寒,好歹凑合上柴草费的王大猫必须外出乞讨,因为每天一角钱的柴草费概不赊欠,三日不交费用还得被撵出门外。一角钱经常难到王大猫,六分钱能买到一斤粗高粱米啊。春寒太持久了,让人信心殆尽,王大猫木然地在街头巷尾彳亍,腿脚越来越笨重。这天路遇日本巡逻队,躲闪不及,被洋狗咬掉半边脸。洋狗扑倒他的瞬间,他感觉黑幢幢的房屋树木挤成了一团深沉的怪影,而鲜血虫子样地爬过面颊,爬向下颚,他一下子昏厥过去了。被人抬回花子房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时而抽搐时而还清醒,他的生命之路真的走到了尽头。整整一夜,他不停地呻吟,痛苦从五脏六腑深处漂浮而来。伴着一片混杂的呜咽,王大猫时断时续地期盼着:“包子啊包子,我想吃包子……”黑里咕咚的夜晚,所有的店铺都打烊了,哪里可寻包子?伙伴们不住地安慰他:“天亮就买,天亮就买啊……” 第三十章(6) 天终于亮了,花子们凑钱买来了一个肉包子,可是他已经气绝。从此大花子房多出了三个疯子,逢人就说:“嘿嘿,包子,我要吃包子!” 第六部分 第三十一章(1) 赵金氏做梦也没想到,阔别三十五年的弟弟回来了。简直是喜从天降,亲情不陌生,更没有距离感,赵金氏一把将铁媛搂进怀中,亲了又亲,连声说好可怜的闺女哦,好乖乖的老姑娘哦。在姐姐眼里,弟弟外观的变化太大了,没变的只有忧郁的眼神。在弟弟眼里,姐姐变老了,老得超乎了预想,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笑容里堆满了世故。忧虑迅速替代了惊喜,金氏阻止了弟弟上坟去的念头,说:“等几天吧,可别惹出乱子。”弟弟的良民证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富连声,赵前夫妇为如何解释他的身份绞尽脑汁。富连声的证件通过了警察署的审 查,甘署长和赵家大院时有往来,故尔未做过多盘问。但赵前夫妇还是谨慎再谨慎,谁敢保证以后不出麻烦?看得出来,赵前对穷困潦倒的内弟是不欢迎的,态度上不咸不淡,内心里头警惕着呢,说穿了可谓如芒在背,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琢磨了一整天,他向老婆建议:“就说他是你表弟吧,记住你舅家姓富!” 金氏心里渐生烦恼,睡觉都不踏实。按理说,赵家的财产有金首志的一分,当年老金夫妇活着时是有言在先的:留给首志一半土地。可是时光流转,物是人非,老虎窝很少有人知晓三十几年前的往事了,赵家的底细似乎被岁月湮没了。别说是赵前,就是金氏也不情愿舍出一分一厘的土地与人。与弟弟分享财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心头肉岂能挖得?金氏也认为,只要缄口不提,赵家的来龙去脉就将是个谜,富连声将永远置身局外。话说回来,金氏还是无比内疚,灵魂深处充满不安,毕竟是一奶同胞啊。金氏忍不住试探丈夫,赵前直翻白眼,警告老婆说这家产姓赵不姓金,更不姓富。金氏气得和他吵,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狼啊?男人理都不理径直迈出了院门。其实,金氏再如何气恼还是和丈夫一条心的,至少还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总不能追到街上作河东狮子吼吧?当然这一切,赵金夫妇都背着韩氏,连三儿子赵成永也蒙在鼓里,于要紧事上老夫妻常惊人地不谋而合。 赵金氏心里的疙瘩始终解不开,下决心和丈夫摊牌,说:“当年咱爹咱娘说有守志一半啊。” 赵前矢口否认:“谁说的?俺咋不知道?” 见丈夫耍赖,赵金氏脸都气绿了,说:“你,你,你咋这样?” 赵前又说:“告诉你,不许胡咧咧。” 金氏说:“我胡咧咧?爹留下字据了!” 赵前笑了:“字据?屁吧!压根儿就没有。” 赵金氏猛然省悟,字据被男人销毁了。那字据原来一直保存在母亲的包裹里,母亲的遗物是赵前亲手收拾的。金氏记得事后还追问过此事,当时男人含糊其词地说:“这东西有没有都行,留着也是麻烦。” 赵金氏一下子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她不知道她的哭,是为爹娘,为弟弟还是为自己。哭声里甚至有诅咒的意思:“救你出来干啥呀,你,你咋不叫日本人给弄死啊……”哭声震惊了韩氏,小女人探头探脑地过来,赵前怒目相向:“看啥看?滚开!” 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女,富连声的锐气丧失殆尽。思想上矛盾,有时心有不甘,思来想去又找不到出路。有时又想,与其做殊死的拼争,还不如依了秋月,送给孩子平静的生活,把一双儿女抚养大。人的心境是与年龄和际遇密切相关,金首志到了这一步,消沉和苦闷交织,心便有些倦了淡了。他想到了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再厉害的角色也要壮士垂老,美人迟暮。别看你貌美如花,也终逃不过齿牙寥落;别看你风光一时,到头来不过是一堆白骨。日本人就是座山啊,明明白白地横在那里,压得他日夜不宁,可是凭一己之力,如何撼得动? 第94章 何必太执着?何必活得太辛苦?他想说服自己,在水明山秀的故里,仰望星空,终老田园。 富连声一共在赵家大院住了二十天,仰人鼻息终究不是个办法,只有自谋生路。最先要解决是住处,姐夫对找房子的事情格外热心,从街头盘算到街尾,其实老虎窝这疙瘩屁大的地方,都在赵前心里装着呢。现今只有崔家煎饼铺空闲一间半房子,在小街的北侧。与其说是房子,还不如说是存放杂物的仓房,大土坯的墙壁,没有窗户,破烂得很,但了胜于无。上门一问,崔家挺给面子,事情就搞定了,按照金氏事先的叮嘱,赵前强捏着鼻子买下了。至此,拖儿带女的富连声在老虎窝落脚扎根。离开赵家大院时,富连声向姐姐借了五十元钱外带五斗高粱米,权当立家之本。姐夫的脸色难看得像拉长的马脸,执意叫弟弟打了个借条。从此,富连声和姐夫的关系不太友好,彼此间都有了看轻对方的微妙意味。可寄人篱下岂能不低头,见气氛有些压抑,富连声边写借据边自嘲,说亲兄弟明算帐啊,呵呵。赵前在一旁哼都没哼,眼神里满是鄙夷。如是情形叫金氏为难,一边是丈夫和家业,一边是弟弟和亲情,她只好装糊涂,只是不晓得能糊涂到那天为止。 金氏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偷偷接济弟弟,嘘寒问暖,送米送柴,关怀到无微不至。铁媛还小,金氏时常把她留在身边,心肝宝贝似的照料,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时时处处高看一眼。没妈的孩子生性敏感,铁媛自卑得紧,低眉顺眼,总是怯生生的。天冷了,金氏给铁媛赶做棉裤,先是将穿了一夏单裤洗了,搁在炕头上烙干,再絮上棉花缝制。这一切得连夜完成,不然明天孩子就没得裤子穿。赵家大院家财无数,却抠门得厉害,从来不轻易花钱,赵家儿女的衣裳都是弟弟捡哥哥的,妹妹捡姐姐的。正所谓: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金氏在灯下忙活,嘴里和铁媛磨牙,说:“老姑娘啊,给你找个后妈算了。” 第三十一章(2) “为啥要找后妈呢?”铁媛奇怪。 “有后妈就有棉袄穿呗。” 铁媛担心:“后妈对孩子不好,怕。” “不一定,后妈也有好的。” 富连声没心情给闺女找后妈,他现在最渴望的是钱。穷困潦倒中,禁不住回忆过去的风光,想他原来的朋友,想遗落在朋友手里的钱财。曾想过回锦州唐山或者北平天津,可是路途迢遥,也太危险了。他试着给朋友们去信,寄给记忆中的老地址,使用暗语和化名,措词谨慎再三。他满怀希望,一天天的等待,可是每天早晨起来,依然是家徒四壁。 养家糊口不易,铁打的汉子也折腰,落魄中的富连声没资格挑肥捡瘦,起初给大户挑水,起早赶晚累得要命。他气管不太好,几步一咳嗽,三邻五舍都听得到。好在儿子铁磊懂事,早早就挎筐上街,吆喝着兜售洋烟卷儿儿什么的,有时还炒瓜籽儿烀地瓜卖。富连声本意想做皮货生意的,可一瞅街西头顾皮匠的买卖清冷,就打消了念头。闷头想了好几天,去找姐姐借了八十块钱。金氏本想问借这么多钱做啥,话到嘴边打住了,暗想看看他能弄出啥名堂,金氏对弟弟吃不准摸不透。富连声领儿子铁磊去了趟县城,拉回了十七张洋铁瓦,也就是薄铁板。爷俩叮叮当当鼓捣了几天,搭起来一处门脸。老虎窝的人感到稀奇,围过来看热闹,说敢情洋铁瓦还能做房子呢。别具一格的洋铁棚子临街傲立,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刮风下雨时还会发出悦耳的响动,满小街都听得到。富连声和他的铁棚子一道出名了,富家商店也趁热打铁地开张了,第一宗生意是卖玩具。富连声手巧,用秫秸木板子制作各式玩具,无非是刀枪剑戟、拨愣鼓、蝈蝈笼子、鸟笼子之类的玩意。不久在老虎窝方圆几十里流行起来,孩子们手里的枪棒缠着花哨的锡箔彩条,舞动起来闪闪发光,好看极了。不用说,这些东西都出自富家铁棚子。赶到四月十八逛庙会,富连声和铁磊去安城县摆摊三天,小小的赚了一笔。 富家父子能吃苦,十四岁的铁磊每天去安城县进货,背些七零八落的东西回来,步行六十多里,往返得走上一天。后来和附近的人熟悉,就搭脚坐别人家的大车。铁磊嘴甜,大叔长大叔短地叫着,隔三差五地给车把式们塞盒烟卷儿,大家都喜欢这孩子。哪家大车要是去县里,准会停在洋铁棚子前吆喝:“铁磊铁磊,走哩。”春节的时候,富连声和儿子囤下了一车白菜,摆在铁棚子里卖。老虎窝街里家家经商,却没几家秋储白菜,即便菜窖里面有,这一冬也吃得告罄,所以卖得火,转眼工夫就销售一空。大年三十,富连声一家不仅还清了借款,还美美地吃上荞麦面饺子,铁媛还穿上新棉裤。赵金氏吃惊不小,想不到弟弟有如此手段,说:“还以为你只会杀人放火呢。”富连声也笑,说:“说哪儿去了,姐。” 许多事情不便说给姐姐,说出来会叫她寝食难安,还是深埋在心里的好。遇上姐姐盘问,富连声有三招应对,要么所问非所答,要么不置可否,实在躲不了就含糊其词,说:“以后我会说的,姐。”金氏对弟弟的过去感兴趣,他十六岁离家,走了这么多年,所以她对他的经历很好奇,忍不住想探询探询:这些年究竟做些什么了,和什么样的女人生活,等等。女人喜欢拉家常,在一起说话唠嗑才显得体己亲热。可富连声的话少,不想和金氏交流,像是在戒备什么。越是这样,金氏越认为弟弟和她有距离感,越值得怀疑。说:“你呀,连句实话都没有,依我看,这些年还不知捅出多少搂子呢。” 赵前不愿和富连声接触,却对妻弟刮目相看,说:“可不是等闲之辈,脑子活络。”的确,富连声显示出经商的头脑,胆子大敢投机。比如说卖水果,老虎窝各商家没人敢琢磨这个,因为卖水果的风险太大,往往收益抵不上损失。富连声不这么看,他对铁磊说,别看苹果、鸭梨、江米条、糖葫芦不起眼儿,才勾引小孩子呢。他认为做小本生意,卖女人孩子的东西才最赚钱,才最长远。小孩子来的多,就不愁大人买货。富连声为人大度,不屑小肚鸡肠鸡毛蒜皮,价钱差上差下的从不计较,铁棚子的生意渐渐兴旺,货物越聚越多。到年根儿底下,富连声一家拥有了整整一麻袋高粱米,敦敦实实的粮袋子立在墙根儿,极其生动地昭示着喜悦,铁磊和妹妹都欢喜,家里居然会有这么多的粮食,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激动了。洋铁棚子的生意再好,比之连家杂货铺还是太小儿科,折腾来倒腾去的,仅仅糊口而已,没啥大的进项。富连声常遗憾,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小本经营做不了大买卖的。富连声想做的生意太多了,比如他想到开个煤局,夏天进它几十车煤炭,等到冬天再买出去,价差一定可观。再比如,他想开个油坊,以大豆兑换豆油,利润必保丰厚。这些于他,仅仅空想而已,无本难求利啊。 富连声是老虎窝的名人了,洋铁棚子里卖春联,现写现卖。老虎窝人没想到新来的富连声是个秀才呢,句子好字迹委实漂亮,乍一看字的外表浑厚稳健,仔细品味却有一种潇洒不羁的骨气。他写给养生堂的对子是“药有人参酒仁义百业举,店售和血丹合欢万事兴。”大家一见都说妙。荆先生有些挂不住颜面,来铁棚子看过一回,不服气地说你再写个我瞅瞅?挑你拿手的写!富连声当然明白对方的来意,笑了笑提笔写道:“四面湖山收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老先生口气和缓了,说这句子不是你的,不算不算。富连声再写:“但愿人皆饱,何妨我独贫。” 第三十一章(3) 荆子端连说有胸怀有肚量,然后长久地打量他,似乎想参透什么,说:“你这个人不简单哪。” 富连声不语,挥笔又写: 老虎窝无虎瓢饮夺其志 新满洲难满蜗居怎添神 老先生见了大惊,伸手将字句撕掉,说:“我也有两句:壮心未与身俱老,死去犹能做鬼雄。” 富连声说:“怎么想起这个了,是陆放翁的句子吧?” 老先生点点头,掉头回转。 富连声的声誉雀起,显然是荆先生推崇的结果。老先生逢人便夸奖富连声,说他的魏碑体豪壮大气,浑然天成,没有胆气的人是写不好的。老先生的评价无疑于广告,老虎窝半条街的春联都出自铁棚子,十里八村办年的乡亲都来求字。一时门庭若市,富连声着实火了一把。人都禁不住夸奖,富连声飘飘然了,不把小街上放寒假的洋学生放在眼里,他评价人学识高低的标准极为简单,一看文章二看写字,要是哪个学生字拿不出手,就忍不住评点:“瞧那两扒拉字吧,还大学生呢。”不过富连声只是在家里说这些话,他教育儿子要懂得说话不揭短的道理。每写完一幅都要问:儿子,你会写么? 腊月根底下天气很冷,门外依旧是冰天雪地,可洋铁棚子上面是落满鸽子,老虎窝的鸽子从来不怕人,撵都撵不走,它们也在为即将熬过漫长的严冬而庆幸,热烈地扑扇着翅膀,咕咕低吟喁喁私语,幸福得不得了。求字的人叫富连声应接不暇了,他陶醉着兴奋着昂扬着,一幅接一幅地写下去,手酸背痛也浑然不觉。铁磊铁媛兄妹兴高采烈,帮父亲裁纸晾晒,似乎外面零星爆响的鞭炮可以装满整个童年。棚子里的炉火正旺,红彤彤的对联映红了兄妹俩的面孔,心湖里荡漾起别样的暖意,但他们无法领会父亲的心境,无法体会父亲的孤独。 第95章 此刻的富连声满眼红云,云蒸霞蔚般绚烂。一些往事如飞鸟般翩然而至,朦胧中有许多背影晃来晃去,他不由得想起了严边外,想起来严秀姑。哦,遥远的岁月未曾打磨掉记忆,反而愈发地清晰了。富连声落笔写下两句:“知命乐天安其田里,服畴食德宜尔子孙。”这是当年严边外家门首的楹联,岁月悠悠,时至今日富连声才品咂出其中的深意,复杂交错的情绪在心里纠缠,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一幕被赵前看到了,他深感诧异。不是男人不可以流泪,而是富连声必有隐情,赵东家有点同情内弟了。他问:“横批呢?” 富连声怔了怔,咳嗽一声,说:“安心农商。” “好哇,这幅对子归我了。”赵前本想潇洒地留下赏钱,可是富连声不给姐夫面子,说:“这个不能卖!” 铁媛最最向往饭嘎巴了,那种攥成团的锅巴。每天和小伙伴儿一起玩耍,主要是跳圈、踢格子等女孩子家的游戏,别的女孩儿有时手握饭嘎巴,边跳边吃,铁媛见了羡慕极了,就觉得那饭嘎巴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食品。铁媛是吃不到饭嘎巴的,因为家里从来不做干饭,过年过节的才吃回干饭,也要留下饭锅巴来熬粥,饭嘎巴熬成的粥也是精贵的口粮。铁媛没有饭嘎巴吃,但她有玩具,也足够她骄傲。与铁媛形影不离的是那个陶瓷小佛爷,自热河带来的,一直给了她童年的慰籍。许多年前母亲缝制的那个小枕头还在,不知洗过几水了,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如今铁媛把小佛爷装进一个小小的纸盒子里面,枕着那个小枕头,小佛爷就有自己的家了,铁媛想。铁媛也有家,家的概念就是父亲和兄长,铁媛认为天底下父亲最好,父亲的脊背最安详,她似乎永远也走不出父亲的视线。父亲去哪儿都领着她,扛在肩上背在背上。老家的天气寒冷,富连声的咳嗽越来越重了,可是每当他叫起女儿的时候,声调总是那么绵软,表情是那样的柔和,眉眼间洋溢的是无限的慈爱和牵挂,常盯盯地看着闺女直至目光像雾一样湿润。 要不是姐姐提示,金首志早就忘掉了原来的婚约。见到老郭的女人吕氏时,得知她就是当年说亲的女子,金首志的心情格外复杂,觉得人生真是奇怪,当初挣脱罗网似的逃婚,谁想到跑了一大圈儿又回到了起点。又忽然想到:要是爹娘还在,会说些什么呢? 老虎窝向来不乏好心人,生活总试图杜绝鳏寡孤独,迎亲嫁娶永远津津乐道。连老板的女人过来撮合,说猛虎亮的寡妇乔小脚模样周正,手脚也麻利。富连声听了有些动心,便背着女儿去相亲,一见人干净利落,看着顺眼,满口同意。乔小脚原是财主乔大麻子的填房,男人死了,大老婆不容,又没儿没女的,就想找个依靠。乔家大老婆对聘不聘礼的无所谓,巴不得马上打发了她。那个时代,女人被唤做小脚完全是褒义,有赞扬的成分在里面,乔小脚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溜光水滑;常穿平纹士林布蓝上衣,显得皮肤白嫩;黑裤子,上下都浆熨得有棱有角,板整得紧。终归是在大户人家熏陶过,举止颇具阔太太的风范。半路上成亲,儿女的态度不能不考虑,富连声的意思是先缓一缓,给孩子们留个过程,也好有个思想铺垫,推说草率不得。谁想乔小脚急不可耐,隔三差五地就来洋铁棚子,今天寄存一包花线,明天来坐上一坐,总找机会和富家三口亲近,帮衬着给洗洗涮涮,事情便显得操之过急。铁媛对乔大婶的看法不赖,乔大婶长得漂亮,又善解人意,脸上老是笑眯眯的,一口一个老姑娘老姑娘地叫着,亲热得没边没沿。铁磊却讨厌乔小脚,认定这是个狐狸精,专门来迷惑父亲的。富连声起初没太在意铁磊的态度,觉得小孩子反感是正常的,挺几天就过去了。赵金氏挺赞同弟弟的亲事,她认为有个女人拴着不是坏事,起码有人给他们爷仨缝缝补补,像个过家的样子。一出端午节,赵金氏便张罗着把婚事办了。婚事简单,两边各做了套衣裳,选个黄道吉日,找几个人喝了一回酒,接乔小脚搬来住就是了。 第三十一章(4) 铁磊的抵抗是极其坚决,不认这个后妈不说,还消极怠工,任凭爹吼破了嗓子,就是不去县里进货,而且还把营业款悄悄藏起来。人都说软刀子厉害,铁磊的韬略十分奏效,眼看着铁棚子的生意急转直下,坐吃山空了。富连声英雄一世,却拿儿子没办法,只得长叹一声,连说没想到老子还得看你的脸色? 富连声回头去做乔小脚的工作,而到这时,乔小脚过门尚不足一个月。女人倒也痛快, 说我算看透你们爷俩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简直不拿我当人待。乔小脚也寻思明白了,左右她命运的不是富连声,而是儿子铁磊。别看铁磊整天不吱声,心里的主意正,坐在铁棚子门前,瞧谁也没个笑模样,好像永远生着她的气。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想躲也躲不开,她难受极了烦恼极了。乔小脚不乏自知之明,想尽心尽力地当好后妈,设法去感化铁磊,或者说去巴结他,可就是巴结不上,她为此相当伤神。她时时处处显得很尊重铁磊,起码从不叫他的小名,而是客气地称他铁磊。叫铁蛋也好称呼铁磊也好,无济于事,富铁磊爱理不理的,从不拿正眼看她。比方吃饭的时候,乔小脚主动为他盛饭,铁磊却虎着脸倒回去,重新再盛。乔小脚气得心直往上蹦,饭勉强往下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又不好和孩子计较。如此一来,乔小脚伸筷夹菜都得小心,总要悄悄地瞅一眼铁磊,再捎带着瞅瞅富连声,深怕弄出点什么出格的动静。看见铁磊的饭碗空了,她不计前嫌地讨好说:“再添碗吧?”富铁磊不开面,重重地搁下筷子道:“饱了。”她难免背后抱怨,说自己贱得还不如童养媳。富连声不高兴了,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原来你不也是做小的么? 铁磊真是块铁,不想给乔小脚任何缓和的机会。做父亲的也难,就找儿子交流,相当郑重其事。铁磊的理由充分,说家里穷得这样了,添一张嘴还活不活了?再说瞧她那出打扮,咱家能养得起么?铁磊的观点叫富连声大为震惊,他不相信儿子能独立思考到这一层面,言谈太大人气了,他犹豫了动摇了。感情这东西一旦断裂,想修补都难,何况本来就没有基础。乔小脚彻底失望了,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一场空而已,出路只有一个:知难而退。该说的话都说了,除了伤心还是伤心,伤心无比又走投无路,女人哭红了眼睛,为全家做了一锅小米干饭。这一次铁媛终于有了饭嘎巴团,紧紧攥在手里,蹦蹦跳跳跑出门外。分手饭难以下咽,富连声和乔小脚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时无话,而窗外的麻雀却没心没肺地叽喳个没完。铁磊心知肚明,不管不顾地吃了个饱,一副天塌与否和己无关的模样。 这是一种怎样的难堪和伤感啊?富连声特地去了连家杂货铺,委婉地告知了媒人,连老板女人不高兴,姻缘失败于牵线人来说也算失落。乔小脚最终又回了猛虎亮,富连声领着闺女去送的。 乔家大老婆连声斥责,老大的不情愿:“你们这叫啥事啊,娶也是你退也是你!”满口黄莲苦在心,富连声满肚子憋屈,好话说了一大堆,还赔了一张绵羊票子才算了事。一百块钱哪,够买大半年的口粮了,富连声心头疼得颤了又颤,仅有的一点情分到此烟消云散。许多年后铁媛仍记得,乔小脚又哭了,将她抱了又抱,亲了又亲。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富连声知道,他一生中最后的爱情无奈地随风而逝了。乔小脚苍白的面孔一片冰冷,眼神像孤寂的夜空里低垂的星。富连声低语道:“嫁个庄稼人吧,一世太平。” 富连声不认为儿子有如此头脑,釜底抽薪绝对是大人的招法,是计谋更是圈套。他把满腔的郁闷都记在赵家大院帐上,断定此事必定和姐姐姐夫有关。他追问儿子把钱都弄哪儿去了,铁磊说送给大姑了。富连声恨不起来姐姐,自然而然地恨透了赵前。 遭受感情打击的富连声,身心俱疲,再生出走之意。本来想保密的,把儿女丢给姐姐,一走了之。可是吃晚饭时,他出神地看着闺女铁媛竟至泪眼婆娑。铁磊天生的鬼精灵,约莫不是好事,借着撒尿的工夫去了赵家大院。赵金氏立马赶到,问:“你还想跑?” 事已至此,富连声无法隐瞒,点点头,“我不能在老虎窝窝囊死。” 姐姐说:“你死不死不算啥,俩孩子咋办?” 富连声瞄着姐姐半晌,说:“归你了。” “你想得美,别指望我,我自己还一大窝呢。”赵金氏的嘴巴够冷。 弟弟说:“你是孩子的亲姑。” 姐姐说:“我可姓赵,你姓啥?!” 弟弟说:“你们姓赵的家财万贯,不差俩孩子吃饭。” 姐姐说得极难听:“羊肉贴补不上狗肉!” 弟弟说:“我要是硬走呢?” 姐姐说:“那现在你就走,房子倒出来。” 弟弟大为吃惊,问:“啥?” 赵金氏指着铁磊兄妹,说:“叫他俩睡到街上去!冻死饿死!” 姐弟俩的声音越来越高,铁媛哇地哭出声来。富连声软了,喟然长叹道:“唉,我这辈子啊,就拿这俩孩子没办法。” 赵金氏不依不饶,说:“谁让你生了人家,生得起就得养得起!” 无可奈何中,富连声反复琢磨起儿子来,奇怪铁磊怎么总是和他作对呢?但是他不恨儿子,把怨气都重复记在赵家大院上了。 第96章 富连声何等聪明,怀疑姐姐家中定有特别的隐情。姐夫傲慢,但是目光相遇时,眼睛里总有躲的意思,不能不让他疑心。富连声决计查一查,访一访。想到这里,他就放下了出走的念头。富连声分析,知道三十年前情况的也许就是那个吕氏了,便和儿子去了南沟,如今铁磊受姑姑之命,几乎寸步不离父亲。 第三十一章(5) 郭占元和吕氏对赵东家很是敬畏,不敢乱说。郭占元措词谨慎,说:老一点儿人死得差不多了,先前的事儿谁说得清啊。富连声一听,反而有办法了,就去找还没死的老人查证,结果找到李三子家。李三子醉酒跌坏了腿,病卧在炕上,一听是赵前的“表弟”来了,眼睛发亮,连说:“姓赵的才不是个好东西!” 富连声咧嘴笑了,看样子赞同李三子的结论。他回头对铁磊说:“儿子,大人要说说话 ,你出去玩会儿吧。” 李三子很激动,说:“老金头子死得太早,这家产叫赵前给霸下了。”其实李三子并不清楚赵家详情,更不知道老金夫妇的金条以及金条与土地的关系,只是耳闻过赵前发迹的种种传奇。李三子平生最恨赵前,又无所顾忌,所以尽可能地夸大其词,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出于嫉恨和猜测。但是,李三子提供了有价值的内容,说老金太太活着时总唠叨家产有儿子的一半,好像还有啥字据呢。 富连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隐忧:“老哥比方说,要是我不在了,赵前能养活我的儿女吗?” 李三子扬起了胳膊,回答得无比歹毒:“别做梦了!不卖窑子里头就不错了。” 闻得此言,富连声手脚冰凉,脸上一派死灰,对赵家大院的仇恨,确切地说是对赵前的仇恨更加深了一步。尽管如此,富连声依旧沉着,不露声色,他想再观察观察,再思考思考。然后,仇恨这东西是可以骤然膨胀的,就好比丛林里蘑菇,一场雨就长得老大。富连声对铁媛历来溺爱,不允许闺女受半点儿委屈。赵家大院的花池子里种了几株癞瓜,所谓癞瓜其实是苦瓜,丝丝蔓蔓地于半空悬吊,叫秋天的太阳晒出了半边金黄,模样甚为诱人。铁媛心里喜欢,老是去看,看得忘情而专注。不想,这天赵前见了,随口说:“一个破癞瓜,有啥好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铁媛本身就敏感,回家和父亲说了。兄弟姐妹的关系历来难处理,贫富差距大时尤甚,不相往来寡淡如水还好,就怕其中再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富连声怒火中烧,想不到姐夫竟然骂我们是癞瓜了,不仅“破”而且还“赖”,他性格暴烈的一面显露出来了,抬腿去了赵家大院。结果可想而知,好一场恶战,先是恶语相向,而后两人动手了。突如其来的战火把赵金氏烧懵了,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尴尬,没法继续装糊涂了,即使是两头受气,也必须有一个态度才是,这一次她坚定站在了弟弟这边。她边哭边说:“好你个赵前,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你怎么就不容他呢?”面对老婆和内弟的夹攻,赵前不服软,他清楚这情形如同拔河,谁松气儿谁输。隔着拉架的马二毛等人,赵前手绰铁锹,骂:“干脆你和他们过算了,吃里扒外的娘们儿!” 富连声说:“赵前,你这个压妻灭舅的东西,还想咋样?” 赵前觉得不好,反问:“什么咋的?” 富连声说:“我爹的字据呢?” 赵前和金氏的脸全白了,他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富连声步步紧逼,喝道:“你说!” 事到临头,赵前认定死活不开口,神仙也没辙。脖子一挺,说:“你想来讹俺?” 富连声冷笑:“小样儿!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院子。” 赵前不示弱,说:“好好,你先把俺杀了解气!” 富连声摇头:“我怕我姐姐守寡!” 这一仗惊动了警察署,小街太小了,甘署长拍马杀到。警察不怕乱子大,很想凑个热闹,就将了一军:“赵东家,要不把他逮起来?”赵前一激灵,连说:“不用不用。”富连声怒不可遏了:“没你的事儿,该干嘛干嘛去!”甘暄的面子挂不住了,在老虎窝还没人敢顶撞他,气得直嘎巴嘴。富连声知道这家伙是猪大肠,提起来是一根,倒出去是一大堆,惹不得的。就按住了他的手,说:“家务事家务事,不劳兄弟费心。”赵金氏赶紧圆场,说:“大兄弟,放心吧,没啥事。”甘暄发现富连声的手掌极其有力,知道对方有拳脚功夫,也不想丢人现眼,悻悻地甩手作罢。 自打和赵前翻脸以后,富家的生意每况愈下,洋铁棚子的生意不得不终止了。老虎窝人不知其中缘故,皆以为富连声为乔小脚破费所致,一时议论纷纷。富连声和赵前陌同路人,关系别扭到如此地步,最受难受的还是金氏。好长一段时间,金氏觉得韩氏的眼睛里有笑的意思,强忍不露式的欢天喜地,使她更加不快。 财运确实和婚姻共生,乔小脚一走,富家揭不开锅了。实在没啥门路,爷俩就坐在向阳的街角掌鞋。弄块破布往腿上一搭,包一包鞋尖,补一补鞋帮,钉一钉鞋跟。掌鞋挣的是现钱,不需要太高的手艺,但是活计卑贱,谁有吃有喝的去做这个?富连声不管啥面子不面子的,索性立了块木牌,上书两行字: 走尽东西南北路, 修好男女老幼鞋。 赵前瞧着气恼,觉得太过份了,认为成心是羞辱他,堂堂大财主的“表”亲竟然替人修补臭鞋。可冷静下来,心里歉疚,想想他们父子也确实没啥生计,总不能扎脖去喝西北风吧?懊恼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这样不冷静,和内弟打什么架呢,真是斯文扫地,忒没风度。谜底已经揭开,赵前这头心虚,可碍于面子,又不想低头。僵持中,他觉得还是金氏说得对,富连声胆子大,逼急了啥事都敢做,再说要是一跺脚走人,丢下俩孩子,你说管还是不管?赵金氏并不太了解弟弟,富连声一世豪杰,但绝不会舍弃子女的,如果想丢的话,早就将他们扔到大山里头或者路上了。富连声心肠冷硬,杀人无数,对孩子却最温情,更何况他忘不掉胡秋月诀别时那心碎的哀求。 第三十一章(6) 赵前有了很大的收敛,说到底是害怕金首志,特地委托荆子端过去捎话,说有些事情要互相担待才是。其实以赵前的胸襟,永远也参不透内弟的志向,富连声岂是蝇营狗苟之徒?土地房产岂是牵挂之物?即使虎落平阳,也不会低三下四,之所以挑明那个字据,无非是想为儿女争一口饭吃。荆子端是死心眼儿,只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不晓得清官难断家务案,一味地劝富连声想开点儿。富连声不表态,心里想到:别说是家产之争,就是国土争端,隔上他三五十载,也会变成既定事实,若不采取非常手段实难讨还。姐姐一家经营了近四 十年,许多事情时过境迁,说不清道不明的,全是一本良心帐,这样的官司没处去打。 赵前自知理亏,对金氏的接济睁一眼闭一眼,不再阻拦她送钱送粮,甚至还向老婆表示,想高价收购富家的修鞋器具,什么钉拐子、鸭嘴钳子、锤子、钉子,麻线绳等家什,太寒碜人了,实在是打脸得紧。金氏趁热打铁,开导丈夫说是亲三分向、是火就热炕呢,再说我就这么一门亲,咱不帮他们帮谁?眼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咱俩死了咋去见爹娘啊? 隐姓埋名中的富连声怕连累儿女,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察觉到姐夫的态度起了变化,有种种缓和的迹象,但是他有骨气,饿死也不愿低头。他不再登赵家的门,但是不反对孩子们串门。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赵家大院的表哥表姐对铁媛都格外和气,事事都哄着她顺着她,礼爱有加,惟恐不周。赵家一旦有好吃的了,金氏就会打发人来找。最会办事的非赵成永莫属,三表哥嘴巴特甜,过来说:“老妹啊,跟我走吧。” 铁媛说:“我才不去呢。” 赵成永就笑,笑得春风和煦:“还生气呢?有好吃的不吃多傻啊。”跟着引诱,说:“你马兰姐姐有好玩的了。” 铁媛好奇,问:“啥好玩的啊?” 赵成永摸摸表妹的头,亲昵地说:“嘻,去了就知道了。” 第三十二章(1) 泪水对于矿工来讲一文不值,赵庆平已无屈辱之感,一切都得忍受。他不是关内招募来的劳工,村里说好了半年一轮换的,回家毕竟还有指望。 正月初九,赵庆平像逮小鸡一样被捉到了矿山。诚惶诚恐中,和百十来个劳工分到了大成矿一井,有二鬼子拎着油漆桶,在每个人胸前写上“特六更正队”五个字。白铅油浸透了棉袄,白花花的刺眼,赵庆平记住了他的工号1327号。矿上劳工归劳务系管理,劳务系头目 是日本人北石,他阴沉着脸背着手,命令新来的劳工列队站立,把众人挨个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一双母猪眼格外阴森。开始点名,凡回答不及时不利落的准得吃巴掌,然后他呶呶嘴,有个外勤出来训话,使用的是日式汉语,讲了一番大东亚圣战的好好干活的出煤大大的,人家说了些啥赵庆平没印象,只是记住了外勤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是人了,苦力的干活。训话结束了,北石大吼一声“拿古鲁”,七八个外勤上前给劳工来下马威,逐一进行一个不漏,双拳左右开弓打嘴巴子。轮到赵庆平时,他眼一闭牙一咬,耳朵嗡的一声,身子趔趄得直晃。 第97章 新来的苦力住在距井场不远的庙下区第16栋工房内,这栋房分东西两大间,黑鸦鸦地住了一百五十号人。为防止劳工逃跑,窗户是用铁筋拧成的铁网,门口始终有两个外勤站岗。外勤很凶的,手持洋镐把,说打谁就打谁,早晚要点名、睡觉要脱得精光、谁挨着谁都是固定的,不准私自串动。饥饿感无法缓解,在井上吃的是高粱米和白菜汤,很多时候高粱米饭冰凉,简直硬得如雪地里的砂砾,饭里头的耗子屎总也挑不净,吃到嘴里硬邦邦好比枣核。下井时每人发两个带眼的窝窝头,窝头是用陈年苞米面蒸的,饿得抗不住时,才摸出来吃上一口。人没盐就没力气。矿工要带点儿咸盐黄豆,又不敢多吃,掌子面和巷道里到处是粉尘,得了咳嗽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赵庆平刚来,劳累了一天,却饿得睡不好觉,呆呆地看天棚上惨白惨白的月光,听大炕上此起彼伏的鼾声。16栋是新建的工房,但是老鼠很快就接踵而至。耗子们迅疾地沿房梁跑动,有时吱吱吱叫得欢畅,好像彼此间在掐架。黑暗中的赵庆平一遍遍地想,他真的很羡慕老鼠,要是托生成耗子该有多好,耗子不用早晚点名吧,耗子不用下井挖煤吧,耗子想吃啥就能吃啥,耗子想回家就能回家啊。赵庆平注意控制自己少喝水,饥饿又使得他不得不猛喝水,唯有水才能够稀释粗糙的饭食,撑饱肚子。他总是想撒尿,而上厕所需要报告,为此他要比别人多挨了许多次耳光,有一回外勤还用镐把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撒完了尿,重新躺到炕上去,还是睡不着,他不可抗拒地胡思乱想,想家想媳妇,一边扳着手指算一边想,凤芝还得四个月才生呢。他总是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悔,那天晚上要是机灵点儿就不会被抓的。 腊月二十七的夜里,南沟赵家还没歇息。赵成运盘腿坐炕烤着火盆,老婆领着两个儿媳缝补衣裳,老大赵庆丰蹲在地上砸纸钱,准备明日祭祖,而赵庆平则在地炉子上炒瓜子。炉火噼噼啵啵燃烧,瓜子皮焦煳的味道在屋内游动,一家人有些意醉神迷了。赵成运吧嗒一气儿烟袋,说:“这日子再苦再难,年还是要过的。唉,三子跑哪儿去了?还指望他出息成裁缝呢。” 赵庆平正想说什么,媳妇凤芝过来耳语说她想吃烤土豆。怀孕中的媳妇难免有些撒娇,赵庆平把眼睛一竖,呵斥说烤什么你烤?婆婆挺大度地说烤吧烤吧。温馨的土豆香气氤氲开来,馥郁得盖过了刚才瓜子的香气。凤芝端坐在火炉旁,心无旁骛地在炉盖子上烤土豆,炉火闪动,映照她脸上奇特红晕,眼睛黑而明亮宛如洁净的宝石,赵庆平一时看呆了。烤熟了的土豆拿在女人手里,隐约中看不清哪是土豆哪是她的手,一样黑糊糊的颜色。凤芝贪婪地咬了一大口,赵庆平敢肯定,如果不是烫的缘故,她会一口将土豆吞进肚里。借着炉火,他看见女人手里的土豆冒出了轻微的热气,掰开后露出了淡黄色的肉,那淡黄色转瞬消失在女人的嘴里。凤芝一连吃了三个,发出了一种满足而轻微的嗯嗯声。一家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律喉咙发紧。这是怎样的一种渴望啊?土豆是美好的食品,全家人都在指望为数不多的土豆度过难熬的春景。掰开第四个土豆时,凤芝迟疑了一下,递给了婆婆,老女人赶紧扭头说:“俺饱哩,俺不吃俺不吃。” 窗外正下着雪,远远近近的狗吠声传来,一家人愣住了。忽然有人敲门,叮叮咚咚擂的山响,赵成运说:“死了人咋的,哪有这么敲门的?”咿咿呀呀开了院门,警察署甘暄等七八个人涌了进来,他们手拿棍棒绳索,问谁是赵庆平。刚起身说我是,“带走!”甘署长一声令下,众人不由分说将赵庆平五花大绑。赵家婆媳吓得要昏厥过去了,炕上地上的小孩哇哇大哭。赵成运还算镇静,跳下炕问大兄弟你们这是干啥?甘暄推了他一把说:“老犊子你滚开!我们要送劳工。” 赵庆平被推搡上马拉爬犁,他回头望了望,一顺水的三辆爬犁上绑了许多人。人们一窝蜂地跟在爬犁后面,女人们边走边哭,有人央求:“俺们可都是良民啊……”赵庆平在努力辨别自己媳妇的声音,哭喊声太嘈杂了,嗡嗡嘤嘤的哭泣将本该寂静的雪夜撕碎:“哎呀呀,这日子可咋过呀,后天就是过年呀……” 第三十二章(2) “打死这帮狗子吧!”不知是谁在黑暗中高起一嗓。场面登时大乱,砖头、雪团、树枝什么的砸将过来,不知道是谁打的,分明有警察被击中。人们呼喊着向上涌,准备抢人。就在这时,枪响了,刺眼的亮光划破了夜空,枪声震耳欲聋,人们全愣住了,四下里变得一派死静。甘署长大吼:“都回去!兄弟奉命行事,枪子可不认人。” 大雪漫无边际,黑灯瞎火中爬犁滑行,咝咝啦啦的声响很稠很密。警察抱枪低声议论, 说是不够数,明天还得出去抓。赵庆平壮了壮胆子问旁边的警察:“要抓多少个才够?” “得四十七个。” 赵庆平忐忑不安,问:“去哪儿劳工?” “不知道,不是下井就是伐木。”警察顺着他的思路回答。赵庆平知道劳工是怎么回事,王寡妇煎饼铺里劈柴的王金锁一个月前就当了劳工,据说是去了黑龙江。赵庆平叹了口气,劳工就劳工吧,并祈祷别离家太远,他想。 从南沟抓来的劳工共七个人,都被锁进了警察署的禁闭室。禁闭室里没有火炉,冷得像是冰窖,墙上地上都是冰坨子,劳工们冻得直哆嗦,紧紧靠在一起,连彼此的呼气都是那样的温暖,连连跺脚搓脸,不时起身蹦跳,折腾了整整一夜没法合眼。天亮时,赵庆平看见屋角墙壁挂满了白霜,厚厚的冰花雪绒上面寒意嗖嗖。隔壁是警署办公室,甘署长在给县上打电话,好像电话不大好用,甘署长扯着大嗓门喊,这边的劳工们听的清清楚楚:“啥?你说啥?……是不够数,啥?先取保,嗯嗯,好的好的,这就放。” 搁下话筒,甘暄忿忿地骂:“操!骑猫撵驴——白跑一趟,瞎他妈的忙了一晚上。” “那可咋整是好?”手下人请示署长。 “人没凑齐,上头不让送,先取保放他们回去。” “过完年还得去抓?”有人低着嗓音问。 “你咋这么啰嗦?”甘暄不耐烦:“老驴上磨道——听吆喝,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 “懂懂,署长,别、别生气。” 甘署长的火气很大,好像是给说给隔壁的一群人听:“都过个消停年再说吧。” 雪继续下,白天显得很漫长。赵庆平眼看着同伴一个个被保走了,人越少屋子越冷,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透过禁闭室的门缝,甘署长他们出出进进,警室的犄角旮旯堆放些年货,米面、野鸡、粉条之类的,都是警察们不辞辛苦倒腾来的,在物资日益匮乏的年关,只有四面出击的警察才能享用好吃好喝。警察署上上下下忙年,没人搭理禁闭室里两眼发蓝的家伙,况且警察向来都只管逮人不管吃饭,赵庆平饿得前胸贴后腔。经再三哀求,才勉强送来一壶开水,开水温热了泥碗,双手捂上去很受用,喝进肚子里更是暖意融融。赵庆平一气喝了三大碗,寒意暂时被驱散了,但是新的麻烦来了,他感觉尿多尿频,隔一阵就得喊警察。警署院子东南角是茅楼,茅坑上铺着木头板子,上面冻结着冰溜子,有跌倒之虞,但他急不可待地站上去,掏出家伙放水,尿液哗哗哗浇到茅坑里,转瞬冰柱上就白雾缭绕。他低头看着,伴随着电击样的快感,不由自主地打寒噤,牙齿格格格地打颤。赵庆平发现尿尿这玩意儿是有习惯性的,徘徊在冰冷难耐的禁闭室里,无法控制尿意,想尿尿的念头不断折磨他,他忍无可忍地叫警察开门。接二连三之后,警察愠怒:“就你他妈的事多!”抡起皮鞋猛踢他的屁股:“再不老实,把你吊起来,哼!”警察的愤怒终于制止了尿感,其实他已经无水可放了,一滴滴都漏到裤裆里,冷飕飕的很快有了麻木的感觉。 天全黑了,赵成永和南沟的屯长来了。屯长叫李阳卜,必须由他出面画押作保,二十块钱的保金是赵成永交的。看见了三叔,赵庆平眼泪刷地流下来,赵成永则面无表情,拉了拉他的袖管说:“走吧,咱回家。”办理取保手续时,赵庆平看见下午踢他的警察正伏案写案卷,肩上披着大衣头也不抬。正要出门,警察用手指节扣击着桌面,吩咐:“赵庆平,过完年你自己来报到。” 山本任直不同于普通的日本人,既是煤炭采掘专家又是中国通,讲一口流利的“满语”,熟谙满洲人的生活习性,如果不是装束上的差异,你绝对不会认出他是日本人的。与多数日本人不同,山本是不蓄胡须的,没有所谓的“鼻涕胡”。他注重仪表,常照镜子,顾影自怜地抚弄头发。作为安城炭矿的日方负责人,他时刻关注煤炭的产量,虽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地轻松愉快。安城炭矿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可不是工作狂,他把大量的时间都放到研习书法上了。山本是惬意的,他不用像毛利县长那样殚精竭虑,也不用像军人那样去讨伐撕杀,不必像宪兵队那样抓人杀人,更没有必要像教员那样去吃粉笔末,更不必像商人那样为蝇头小利奔波。他心里有谱,技术上的问题有日本技师,安全上问题有宪兵队,矿上的生产更不足为虑,利用好大小把头就可以了。 山本并不总是吟诗做画,他对西方的企业管理多有涉猎。 第98章 董事长职位足够自我膨胀,何况他历来自负,不大认可泰勒的科学管理理论,他曾在会议上讲:什么叫科学管理?有效就是科学管理;如何才能有效?强制才能有效。在山本看来,人性是自私的,没有谁天生就愿意劳动,尤其是“满洲人”。懒惰是人的天性,只要有可能,劳工准定要逃避。山本一再强调,对于“满洲人”和中国人,必须靠强迫、控制来指挥,没有严厉的惩罚,就无法提高煤矿的产量。山本对霍桑等人实验推崇有加,他也认为照明度和产量无关,也就是说劳工的效率与待遇无关。作为安城炭矿的总裁,山本董事长要求细化作业分工,每个环节都要有标准,标准工具、标准动作、标准的流程和标准产量,简而言之,劳工就是采煤设备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出发,劳工的损失如同机械损耗一样,不值得大惊小怪。山本承认劳动力是资源,是“原材料”和“消耗品”,但从成本核算的角度看,劳工的价值远远低于工器具。 第三十二章(3) 中国人常说“师夷之计以制夷”,山本觉得可笑,“以满制满”才更有道理。战争旷日持久,“满洲炭矿株式会社”不断追加计划,下达给安城矿的任务年产原煤200万吨。山本迫不及待地要扩大生产规模,根据测算需新开矿井三处,劳工总数不能低于二万五千人。这样一来,招募和管理苦力就成了头等大事,仅由百十来号日本人去做显然力不从心。山本任直深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中国古话,在利益面前没几个“满洲人”不就范的,把头的名声好是不好,但是为何还有人趋之若鹜呢?钞票的干活!!战争需要原煤,山本需要鹰犬,层层 任用把头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选好了把头就等于控制了矿山,山本对此深信不移。 山本任直特别喜欢凭窗远眺,手扶在窗台上悠闲地眺望着,他感觉有种很空白很深邃的味道。新建成的办公楼很气派地矗立在北山腰上,灰色的墙基大理石的台阶,耸阁飞檐为深绿色的琉璃瓦罩顶,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站在三层楼的办公室里,山本清晰地望见了十里开外的县城。由于县城在南边,阴天时远眺的效果最好,能看见疙瘩山上的庙宇,能看见小城上空混沌的炊烟。按照山本的吩咐,去年秋天新楼落成时,庭院里栽植了许多丁香和柏树,虽然春寒料峭,但是山本任直已经想象到柏树新枝丁香盛开的情形了。他闭上眼睛使劲地吸着鼻子,他仿佛处身于丁香花丛里,青白色的淡紫色的丁香如云似雾啊。即将来临的春天给了山本莫名的兴奋,他展开笔墨想写点儿什么,墨研磨好了,他却踌躇起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于是放下了狼毫,在屋子里踱步,脚下的皮鞋笃笃笃满腹心事的响动。山本对自己的笔墨还是颇为自得的,尤好临摹宋代米芾的字迹,想到这儿他抬头看看了墙上,墙上的墨迹是前不久写的,山本很得意于总有人来讨要墨宝,前天安城县长闫连壁还特意请求了一副楹联。而现在,白净的墙面上除了地图以外,只剩下了乃木希典大将的两首诗了,其中一首是: 山川草木转荒凉, 十里腥风新战场。 征骑不前人不语, 金州城外立斜阳。 每每沉吟这两首诗时,山本的眼睛总要湿润,正是前陆军元帅乃木和海军元帅东乡的战功才鼓励了山本,从早稻田大学一毕业就来了满洲,风里雨里一晃有二十几年了。今天可不是端详解文说字的日子,山本在等待一个人,天津方纪公司老板方化章。天津“茂川商行”是日军在华北的情报机关,直接隶属于日本陆军总部。不知怎的,方化章挂上了日本特务永田秀雄,按照主子的授意,方化章网罗地痞大闹英法租界,纵火焚烧劝业场、太古码头等地,很快取得了茂川组织的信任。经永田秀雄等人介绍,方化章取得了“满洲炭矿株式会社”总裁亲笔特许,在天津成立“方记”公司。满洲炭矿已通知安城炭矿,由方记公司代为招募劳工。鉴于近来招募工作的困难,满洲炭矿从各采矿所抽调了人员,强化了机构,在华北等地分设了八个“劳务事务所”,方化章是总负责人。方化章的阔绰让山本感到吃惊,一身雪白的西装,黑色的领结,手中一柄礼棍,戴副银丝边眼睛,身材微胖,唇上胡须修饰得整整齐齐。方化章很东洋化地鞠躬致意时,山本留意到他的头型也是日式的,从中间分开,明明亮亮地上过发蜡。 山本格外礼遇方化章,特意吩咐部署安排茶道,宾主相洽甚欢。与方记的合作已铁定无疑,谈判显得支流末节,双方只是在细节上推敲推敲。安城炭矿的劳工不断减员,大量补充劳工已是当务之急。安城炭矿提供了一份报告,报告采用了大量的测试数据,详尽比较了山东、河北、热河、安东以及本地的劳工素质,综合各方面因素,结论是山东劳工的素质最好:除了稍显笨拙迟钝外,一般体质良好、性格忍耐、持续性强、不厌粗食、出勤率高,总之日本人研判的细致入微。据此,山本任直希望尽量招募山东籍的农民矿工。双方达成协议:方记公司负责在关内招募劳工,安城炭矿按每名劳工五十元的标准支付募集费,运送劳工的火车皮乃至进入满洲的手续由“茂川”办理,方记公司全过程提供劳务。双方还商定,方记公司在安城炭矿设立的分号,该分号的大名叫“方记公司驻安城办事处”,俗称“方家柜”。由蔡教龄出任方家柜的总经理,全权代理方记公司在安城的业务。方化章早有准备,特地从天津带来了蔡教龄。蔡教龄是见过世面的,恭恭敬敬地给山本鞠了一躬,说:“偶哈腰伊麻丝”。 安城县居民发现,每天都有闷罐列车咣当咣当开来,闷罐车从来不在安城县车站停留,而是直接驶向了矿山。列车克服着巨大的惯性,尖叫着抖动着终于停泊下来,吭哧吭哧的蒸汽排出,活像是一条气喘吁吁的巨龙。成群结队的劳工走下火车,手里拎着或肩上扛着铺盖卷。他们脸色惨白,神色忧郁而麻木,用茫然的目光悄悄打量陌生的环境。这些劳工仍在脑海里编织挣大钱吃白面的幻想,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要下十八层地狱,等待他们的将是死亡。带工的把头吆喝着推搡着,劳工们排成队列,整齐地开赴方家柜,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将一去而不复返。 劳工到了矿上,才晓得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悲哀地发现自己置身于监牢之中,方家柜四周的山脊上架设了两道铁丝网和一道电网,要隘处设有岗楼,电网里头还有许多劳工正在修筑土墙。大群大群的乌鸦栖息在山后的树林里,有时会呼啦啦惊飞而起,遮天蔽日的黑压压一片,千百只乌鸦齐鸣令人毛骨悚然,劳工们个个心惊肉跳。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是他们被监管了,上下工由外勤押送,进矿坑干活有把头监工,睡觉有炕长监视,甚至拉屎撒尿也得批准。柜上给每个人都登上卡片,摁上手印,编上号码。外勤将工人自带来的衣物铺盖全部收走,即便是鞋和裤带。千里迢迢而来的劳工换来的是无衣蔽体。下井时一丝不挂,上井睡觉时,铺的是破烂席子,盖的是麻袋片,枕的是砖头木头,吃的是发霉的高粱和黑豆,猪饭狗食地胡乱对付。哭声和骂声淹没了工房,劳工们天天商议如何逃离此地,外勤们有些弹压不住了。 第三十二章(4) 蔡教龄要给劳工们来个“下马威”,他要接见接见劳工。蔡经理出面给劳工讲话时,喜欢在靠近洋狗圈的地方进行。洋狗圈是安城炭矿劳务系的,洋狗的主人是北石。不远处的木栅栏里有几十条洋狗,洋狗圈里蒿草萋萋,狼狗们雀跃的影子隐隐绰绰,汪汪汪的低吼很有威慑力。蔡教龄已经成为了北石的朋友,有北石的狼狗圈做后盾,蔡经理显得底气很足,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天津方面的谎言:“嘛好吃好穿的?想吃大米白面?做梦!到‘满洲国’来学嘛手艺?棒槌!你们说啥日月?妈了个臭屄的,不死就得干活的日月!”劳工群里起先 是可怕的沉默,终于有人高喊:“你们骗俺!”队伍嗡鸣骚动起来,气氛骤然紧张得仿佛像死神的凝思。这正是蔡教龄所期待的,他熟谙杀一儆百的道理,敢于抗议或者稍有反抗的矿工绝对没有好下场,活埋、活烧、扒皮、刺杀、击毙的残杀手段花样翻新。蔡经理懒得做出解释,他只摆摆手,带头的劳工就被拖走了,扔进洋狗圈里。呼救声撕心裂肺,劳工们个个吓得虚汗淋漓。蔡经理觉得不解渴,吩咐外勤再表演表演,有外勤拔了一把蒿草,抛到电网上去。蒿草吱吱地冒着青烟,随即燃烧,转瞬就烧成了黢黑的炭灰。在一派骇然里,蔡经理说:“都看见了吧,谁跑谁死!“ 方家柜帐下的外勤越来越多,最多时竟有百八十人,如此小事就不劳蔡经理亲历亲为了。蔡教龄经常传达日本人的观点,经常给外勤洗脑,严词喝斥某些外勤的“假慈悲”。他说,劳工根本就不是人,所以你们不要拿他们当人待,他们是原木,是会说话的工具,是不打不知道痛的猪!蔡经理宣称:“三条腿的蛤蟆没处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旧的死,新的添,一抓就是一两千!” 巷道里的湿气浑浊滞重,满荡荡地充盈着黑暗,点点矿灯昏暗,一晃一晃的犹如鬼火闪烁。空气里有一种腐烂气息,耳里鼓满绞车提升的呼啸。升井的时候,不时有雨水迎头泼来,寒意顺着脖颈下行,仿佛冰凉的虫子匍匐在胸膛。 第99章 黑暗超乎想象,黑得粘稠浓密,如沉重的巨石抵住了胸口,矿灯发出的光亮被黑暗吞噬掉了,只剩下灯晕沿凸凹不平的岩壁游荡,光影模糊且不停变幻。白昼在一瞬间出现了,赵庆平好半天才适应了地面的光亮,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喘了一阵子,俯身呸呸吐出灌在嘴里的煤渣,干辣辣的嗓子眼才略感轻松。咳吐传染一样弥漫在井口,此起彼伏。临走出绞车,赵庆平张起胳膊抹了一把汗水,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煤黑。煤黑子们全身上下全都乌黑,只有牙齿是白的,一个个神情呆滞,好似地壳深处的鬼魅幽灵。赵庆平心里核计,升井后就去洗个澡。一到井下干活,就算掉到煤窝里了,浑身上下一身黑。井口有间澡堂子,水池子一天到晚黑稠稠地荡漾,人肚子里没食儿,洗澡也没力气。劳工们基本上很少去洗,累得贼死哪还有闲心去洗身子。偶尔洗时顶多胡乱地冲一冲涮一涮,脖子、耳朵、眼窝总也洗不干净,看上去很像长着黑斑的动物。 说起来,赵庆平算是死过两回了,最玄的一次是瓦斯爆炸。那天早班下井,大家被领头的分成了三拨,赵庆平被分配到3294工作面采煤,阴差阳错的,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没有任何先兆,同他在一个档头的两人出去推矿车,只留下他一人。忽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传来,煤尘随即铺天盖地压将过来。眼前除了煤灰,看不到任何东西,呼吸越来越困难,几秒钟之后,他眼前一黑,晕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抖落铺了厚厚一身的煤灰,摸索着找到了矿灯,挣扎着站起来。他脚下一软,又重重地摔倒在地。这时,他才意识到矿井出事了,他拼命地呼喊了几声工友的名字,但黑洞洞的巷道里回荡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好在他没慌乱,匍匐着朝井口的方向爬去,刚爬了十几米,看到一位工友躺在煤灰里,一喊没有应答,一摸鼻孔里没有了气息,来不及多想,他挣扎着继续爬行,一路上遇到了三位同伴的尸体,有的躺在巷道里,有的身体大部分被煤灰掩盖,大概爬了二百米后,赵庆平爬到了大巷道,那里有一台电话,他打出了求救的信号,地上来人把他抬到了井上。事后他才知道,3256工作面发生瓦斯爆炸事故,一下子就死了五十三人,他虎口逃生实属侥幸。赵庆平侥幸之处还不仅限于此,他被送到了炭矿医院,硼酸水洗了洗烧伤的部位,涂上点亚铅华药膏就回来了。倘若他被医院留下的话,必定住进满人医栋,等待他的结局或许是缺胳膊少腿。在日本人把持下,满人病栋拿矿工做医学实验已是公开的秘密。 而现在,赵庆平回身拖起了一具死尸,仿佛在拽一条破麻袋,一路洒下了黑红的血水。这是具数小时前还鲜活的肉体,而现在却血肉模糊,肢体冰冷僵硬,使得他搬运起来很是吃力,人一死就不成其为人了,在地上拖着走理所当然,工友们对此已司空见惯。井下死人的事天天发生,几乎每个班次都死人,等待矿工们的死法各式各样:病死的、累死的、砸死的、捂死的、炸药崩死的、登钩车翻车撞死的,还有不少饿死的。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形:矿工干着干着,忽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无法起来了。劳务系北石课长讲大东亚圣战需要原煤,必须“人肉开采”,蔡教龄也说:“满洲人大大的有,小鸡的一样。” 第三十二章(5) 死神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下井前谁都不敢保自己能活着回来。井下事故频发,死人太稀松平常了。矿工们活一天算一天,最害怕的是瓦斯爆炸和矿井冒顶,遇到这样的大事故,就甭指望活着回来,整井整矿的全报废。死人的事情常有,但是没谁乐意搬运尸体,带着尸首升井总归是晦气的,若不是坑长厉声呵斥,赵庆平才不会弄具尸体上井。死去的劳工没有留下名字,“柳罐斗1”上的工号是468。468号下午死在掌子面上,他拖着坑木爬过了“老虎嘴子”,新坑木还没有支撑起来,很沉闷的轰的一声,掌子面就塌方了,“老虎嘴子”煤尘 飞扬。“妈的,完了,”黑暗中有人在骂,468号死了,连哼都没哼就葬身于煤层深处。 光明的到来是那样的猝不及防,清新的空气和阳光一下子就涌到井口。赵庆平神情木讷地拖着468往外走,恍惚听有人喊:1327号你过来。抬头一看,是郑瞎打在招呼他。郑瞎打是柜上的外勤总管,生得人高马大,是从山东来的拳脚师傅。蔡经理很赏识他的狠劲儿,指派他负责管理一坑的劳工。仗着一身武艺和有人撑腰,他打人成性,只要看谁不顺眼就打谁,因而绰号叫做“郑瞎打”。打人也是力气活儿,郑瞎打时常拎着短把铁锹巡视,发现哪个偷懒磨洋工,不由分说先砍一铁锹再说,因此一坑的两千来号劳工全都怕他。此时,郑瞎打手里没拿铁锹,身穿白褂子软缎坎肩,不住摇着扇子,眼光上下来回打量,盯住赵庆平的“柳罐斗”说:“1327,就别回工房了,你专门负责收尸!” 赵庆平贪婪地叼住了女人的乳头,温热的胴体在身子下扭曲呜咽。渴望粉碎了所有的拘谨,欲望如同压抑的岩浆迸发了。赵庆平感觉自己变成了骡子,一头冲进了菜地,凶猛冲撞着肆意践踏着,他想仰脖长啸一声,就像亢奋的骡子那样咴咴嘶鸣。他面目狰狞,呼噜呼噜喘着粗气,牙床咬得格嘣格嘣直响,舌间味蕾的感觉是又甜又咸,吮吸的欲望升腾着,激发他像牲口啃青一样连舔带咬。在北八号工棚里,女人的身体像白嫩而舒卷的菜心,乳房盈盈莲蓬般绽放。赵庆平就是一团烈火,炙热的覆盖叫她感到窒息,浑若无骨地化成了一滩水,劈头盖脸地激溅成水花。她浑身燃烧着,小腹痉挛,手指剧烈地抓挠土炕,有无数彩色的光波,一圈一圈地漾开。年轻的肢体发出撩人的气息,赵庆平迷恋其中,一呼一间满是湿漉漉的水气。 工棚里充满旧砖湿木的尘土味,夹杂着尿臊。而此刻,腥涩的气息便如小小的羊羔在四下走动,浓重的霉味和破胶皮的臭味被掩盖了。清冽的星光从棚顶破席子缺口处流泻下来,一半落在地上,一半照在仄斜的门框上。女人慵懒地摊开四肢,腹部的烧灼渐渐冷却,缠绵和缱绻慢慢枯萎了她浑身瘫软酸乏,却没有睡意,身后是赵庆平有力的鼾声。 仅仅数小时以前,这女人还与赵庆平毫无瓜葛。 矿上总有一些拖家带口的矿工,这部分人多是从热河一带强制移民来的。为了彻底隔绝与关内的联系,日军在热河“边境”制造了千里无人区。移民被安置到了矿山,上百人挤在一栋大房子里,不分男女老少住在两铺炕上。人性和尊严已荡然无存,剩下的仅仅是个号码而已。矿山就是阎王殿,矿山就是阴曹地府,进去容易出去难。丈夫活着,女人活得像牲口,丈夫死了,女人还不如牲口。每隔一段时间,蔡教龄就安排手下去“配给”女人。在把头们看来,“配给”女人是顶有趣的事情,他们乐于此道,干得不遗余力,净想些花花点子馊主意。并不是所有矿工都能得到“配给”,一般得是生产骨干,起码也得让把头瞧着顺眼。这天,赵庆平被喊了去。郑瞎打不怀好意地笑了,说:“赵小鬼,赏你个媳妇。” 懵懂之间,赵庆平被推进了院子里。一看,排列了两排麻袋,麻袋嘴扎得紧紧的,麻袋里扭曲蠕动,传来含糊不清的呜咽。他凛然一惊,随即明白里面装的是人,确切地说是女人。晕头转向的矿工们被勒令站成两队,每人身后对着一条麻袋。对齐之后,郑瞎打一声令下,矿工们转身解开麻袋,摊上哪个就是哪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可能摊上个老妇人,而四五十岁的汉子可能碰上个小媳妇。这场景荒唐得难以形容,把头们要的就是这种啼笑皆非的效果。把头们这样做,不只是为了寻开心,其目的一方面是叫丧夫的妇女有人管,另一方面是互为监督,防止矿工逃跑。假若哪个女的不喜欢,报告说男人想跑,把头会毫不迟疑地将矿工打死,而重新给女人“配给”个年轻的,以示奖励。如果女人知情不报的话,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在“郑瞎打”等人这边,人性的奇诡变化,非是常理所能解释,残暴而变态的心理导致了极度扭曲的行为。 在阵阵狂笑声里,赵庆平领到了“配给”来的女人,运气相当不错,这女人年轻而且模样不丑。 夜深了,冷风从门窗的缝隙漫涌而来。棚顶上的破席子在风中呼哒哒地响着,不时掀开夜空的一角。群星眨动着惊恐的眼睛,俯瞰人间的一切。一颗暗淡的流星倏急地划破天幕,消失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有人要死了,”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啥?”男人翻了下身,手掌仍贪恋地摩挲她的前胸。 女人特别的想说话,嘀咕道:“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人死了,星星也就落了。” 第三十二章(6) “死人?哪天不死……”赵庆平将女人搂得更紧,转眼又睡去。 秋夜漆黑漆黑,宛如砚台上饱蘸的浓汁,秋风扑在门窗上响得凄惋,远远近近仿佛有无数抽泣。女人内心一派凛然,她仔细辨听悲怆的秋声,却不知这哭声来自何方,她的神经绷紧了,不觉偎紧了男人。她的后背是模糊的呓语,男人终于翻身醒来,问:“你叫啥名字?” “玉秀。” “嗯,难听。我媳妇叫凤芝。” 叫做玉秀的女人是跟着赵庆平来到他的工棚。 第100章 在此以前,她被“配给”过两次了,人也变得麻木。乍一听赵庆平说起媳妇两个字,她竟然愣住了,随后眼泪扑簌簌地滚落。真是难以置信,心中竟升起一团柔情,泪滴啊,不知道你的明天是不是厄运?不管是不是厄运,反正已经砸在头顶上了。茫茫前路,谁知道还会遭遇什么? 赵庆平领走玉秀之前,去劳务系登记。劳务系是吃人的地方,矿工称之为“老虎系”。门口挂块牌子,上面写道:闲人免进。赵庆平踌躇了一下子,还是走了进去。管事的是个满洲人,他坐在桌旁,终于停下手里的笔,拿眼神反复瞄玉秀,看得她心里发毛。这时走廊里有皮鞋攮攮的声音,踏着地板大咧咧地进来,来者头戴黄呢子军帽,扯着衣领直嚷嚷:“刚升井,憋得不透气。” 桌边的人动也没动,呢子军帽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乐了:“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傻啊?” 桌子后头的人放下帐簿,边记录边说:“去你妈的,我缺过女人吗?” “呵呵,可不是,你兜里的绵羊票急得直蹦啊,是不是?” “咋的?东山的日本娘们儿,一张绵羊就砸一炮。” 黄军帽掏出了烟卷儿,扔过去:“整天下洞啊,可别累着。” 另一位自顾自点着烟,吸了一大口,满脸陶醉:“下完大洞下小洞啊,没他妈的完。” 两个男人吹牛调侃,有些肆无忌惮,而后又说些业务上的事情。赵庆平和玉秀听得迷迷糊糊,什么最近死的多还得补充等等。过了一会,黄呢子军帽用眼角撩了撩呆立的女人:“哦,‘配给’北八号了?不丑。” 那个也把眼光投来,不失时机地羞辱女人道:“你第几回了,嗯?” 黄军帽自言自语说:“是大柜的意思吧。” 黄呢子军帽桌边人终于停下了笔,一边旋拧钢笔帽一边笑,说:“得得,你眼气2咋的?” 玉秀呆呆的,脑子里一派空白。她不晓得新“配给”的男人绰号“赵小鬼”,或者“找小鬼”。 赵小鬼独自住在北八号工棚里,转眼一年多了。北八号也就成了收尸场的代名词,名副其实的“万人坑”,哪个矿工要是起不了炕,外勤就来会用榔头敲脑袋,说脑袋壳还硬嘛,接着怒吼赶紧下井去!如果榔头敲在脑壳上仍无知觉,人也就彻底废了。旁边的劳工就会叹息,说:“完了,快八号了。”时常有些老弱病残者尚未断气就被送到这里来,赵小鬼对此麻木不仁,任由其彻夜呻吟而置之不理,一俟咽了气,就毫不犹豫地将其埋掉,多一两个死鬼冤魂,对于尸体层层叠叠的万人坑来说,太无关紧要了。赵小鬼甚至认为,他没把一息尚存者活埋已经善良至极。赵小鬼神情木然干着收尸的活计,搬运、掘土、埋葬,肩头一杆铁锹挖遍了沟里沟外。他山前山后地忙,吭哧吭哧地出力,就像收割高粱豆子一样投入,摆弄得井井有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个活人,也没处去讲话,心里烦闷。他想家里的媳妇,想得厉害。有空就站在山坡上扔石头土坷拉,然后瞎吼一气,好让声音顺着山谷飘得很远很远,甚至引来洋狗圈的回应。野人样的赵小鬼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工号,但他不忘老婆的名字,每天都要“凤芝啊凤芝啊”地大喊上百十来遍。在白云黑土之间,在壕沟和铁丝网禁锢里,他把所有的刻骨铭心都寄托给了“凤芝”,把所有孤单寂寞激荡给嘶哑的喉咙。 这天大柜蔡教龄来矿上视察,自然要前呼后拥,一群人站在高坡处比比划划,见对面山坡上有一个影子蠕动。人影不清楚,可是迎面来的风传来声音很清楚,顺风刮过来的吼声声嘶力竭。声音戚戚惨惨,如诉如泣,手下人见状说快叫他闭嘴,蔡教龄摆摆手,侧着耳朵辨听。见蔡经理饶有兴致,郑瞎打赶紧汇报说:“那是个收尸的。都叫他找小鬼哩。” “好像在喊女人呢,”蔡教龄微微一笑,神情极其绅士极其优雅,他说:“八成是憋的吧?真像野猫叫春。”众人都说:“可不是咋的,真的猫叫春呢。憋得慌!”蔡经理摇了摇手上雪白的手套,哈哈的哄笑就戛然停息,他扭头吩咐郑瞎打道:“你想着,给他弄个女人去。” 蚂蚁车以习以为常的方式滑行,轰隆隆的轮声里人的两耳生风。玉秀死死把住铁把手,任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一路上,到处可见巨大的矸石山,色泽艳丽且寸草不生,矸石山脚下偶有稀疏的荒草生长。荒草瑟瑟,又枯又黄孤孤单单,道不尽的荒凉。风生冷生冷,钢针铁屑一样砭人肌肤。铁轨路基下低洼处积水结冰,不时地掠过白光,醒目的白光就镶嵌在灰暗的色调里。蚂蚁车摇晃着行进,遇到铁轨接缝处车子会微微一跳,玉秀瞥眼陌生的男人,打了个寒噤,双手紧抱在胸前。 第三十二章(7) 泪雨纷纷打湿了秋夜,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对男女脏如野人。在肃杀的乱死岗墓场,突如其来的情色把一切都冲淡了,剩下的只有不知所措…… 凌晨是最黑暗的时候,风的滑行有些怪里怪气,女人依旧失眠,她觉得奇怪,这世界突然被横的竖的歪的斜的所阻拦,重重叠叠纷纷扰扰挤挤挨挨,沉重得让她不想说话不想动弹。星光微弱,无数的鬼魂游曳,工棚四周现出可怕的幽静。鬼火像幽蓝的火焰,孤苦悲凉地 腾挪游荡,玉秀睁大着眼睛,她清晰异常地看见几个男人的面孔,看见许多黑影攒动,那是累千上万的黑影。影子或长或短或赤条条或衣衫褴褛,面孔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只有哀伤的眼睛潮水样忧悒。她猛然惊觉,虚汗淋漓,她知道这是鬼魅。无以计数的幽灵在门外徘徊,头颅残损的肢体在窗前行走,房门吱吱呀呀地乱响。她的心跳骤然频急,毛发倒竖,扭身猛推赵小鬼,说:“啥响?你听,啥响?!” 男人费力地睁开眼,恰巧有呼隆隆的声响传来,手从女人的怀中抽出,嘟囔道:“别怕,是蚂蚁车3。” 1柳罐斗:柳编头盔。 2眼气:土话,意为嫉妒。 3蚂蚁车:窄轨铁道上的矿车。 第三十三章(1) 单从美的角度而言,山里头是相当漂亮的。且不说浓荫蔽日的大森林,就是山脚的灌木丛也俏丽生姿,各种各样的鸟儿尽情啼鸣,蜜蜂啊蝴蝶啊蜻蜓啊飞来荡去。远处是一大片草甸子,黄花蓝花开得像是别致的云彩。草甸子上簇拥着柳树丛的那一条是河,河很文静地蜿蜒流淌,河水清冽得能看清鱼身上的细鳞。坐在山坡上远眺,河边的林子一会儿一股白烟,袅袅蒸腾,升得老高才飘散。刚下过一场雨,彩虹出来了,一头挂在天上一头搭在山后。空气清澈得让人意醉神迷,王宝林叹了口气,扭头对柳载锡说:“政委啊,要是真能打跑了鬼 子,我就来这山里住,还不像神仙似的?” 獐子松组成了这片森林,高大而笔直的树干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金黄的颜色,浓郁的松脂香气让人感觉肺腑沁凉。獐子松下面很少长草,虫蛇也少,适宜于“打小宿1”。林子里潮湿,兵们便砍了些树枝倚在树干上,人后背靠着树枝,这样能防止苔藓露水浸透衣服。斜偎在树下的柳载锡翻了下身,看人的眼神很是奇特,先抬手摘下眼镜,揉揉青肿的眼皮,然后盯着看。他说:“妈妈的,这鬼地方没吃没喝,啥鸡巴毛的神仙!” 王宝林懒洋洋的,嘴里头嚼着草茎,独自想着心事。未来仿佛像森林里的雾气一样飘渺,而现实的每一个日子都难以打发,形势越来越严峻了。自从荭草沟、砬子河等战斗之后,整整一个夏天,数以千计的“联防队”围堵,“讨伐队”穷追不舍,原来接济他们的“四季好”也被打散了,三师的人马不足四十人了。潮湿的深山老林里,人们身上长了疥疮,瘙痒难耐。林子深处往往难见到水,许多人的裤裆腋窝濡湿,起了湿疹,走起来火辣辣地疼。行军路上,要是见到谁掰着胯走路,同伴就来打趣,这边就哧牙咧嘴地骂:“操,淹了。”困难难以想象,最要命的是没有药没有盐,别的没有还能将就,没有盐吃真是难熬。上顿野菜下顿野菜,战士们个个浮肿起来,脸上的肉又白又亮,用手指摁下去的深坑好久不能复原。已经一个月没见一粒米了,饥饿和病痛时时威胁着每个人。密林深处净是山珍,木耳蘑菇多的是,吃肉也不算难,狍子肉用白水煮熟了,大家都没了胃口,强咽着吃下去,如同咀嚼破烂的牛皮纸。许多人在跑肚拉稀,全都恹恹无力地不思饮食。王师长心急火燎,叉起狍子腿在火上翻烤着,然后表演似的大吃大嚼,故意弄得满嘴黑糊糊的。他说:“等到将来胜利了,可别忘了烤肉啊。”四下里无人响应,战士们木然不笑,他悲凉地发觉大家已丧失了未来。“兄弟们,我约莫今天咱们能吃上盐!”王宝林成竹在胸,他宣布:“派下山的小兄弟就要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士兵们,睁开了眼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王宝林站起来,舌头搭在下唇上,吧嗒吧嗒地用力吮吸,他觉得自己嘴里充满咸味,很惬意的那种苦涩。王师长不觉鼻子一酸,但是他制止了可能的失态,挥挥手说:“他妈的,要是老天能下盐粒就好了!”王宝林努力地使脸上浮起笑容,他有了一种幻觉,乒的一响,天空迸飞着晶亮晶亮盐粒,密密匝匝自天而降,冰雹一样噼噼啪啪打得脑壳起包。 “他吃了!他吃了!”森林里回荡着欢快的叫声。 第101章 王宝林浑身软绵绵的,了无力气,心里清楚下山搞盐的兄弟回来了。他闭着眼,任泪水流泻到耳廓里,湿漉漉的,夜色掩盖了王师长的泪花。老柳在用草棍儿蘸着盐水喂他,一点一滴入嘴,慢慢品味。咸盐的味道是如此厚重,有一种力量直直地涌进肺腑,热辣辣地在胃肠里奔腾冲撞。王宝林坐起来,他看见篝火旁一双双亮起来的眼睛,他感到了振奋,问:“弟兄们,都吃到盐了吗?” “吃了。”密营里卷过了一阵雷声,雷声低沉而坚定,压倒了滚滚的松涛。 湿热的夏天走到了尽头,蚊子和小咬更加疯狂恶毒,见人就扑上来,专门往裸露处叮。秋天也是蛇频繁出没的时候,林子边缘地带是蒿草繁盛的地方,隐藏着各式各样的长虫,有毒的无毒的粗的细的黑的黄的绿的花的应有尽有,不小心就会踩上一条,用枪刺划拉划拉就勾出一条。不要说咬人一口,冷飕飕的蛇皮贴你腿一下,足够做两天噩梦的。三师的战士们都不断地在脚脖子、腿肚子上抹烟袋油子,以便驱蛇。民间把长虫叫做“钱串子”,意思是见了有发财之兆,但是王宝林还是对蛇深怀厌恶。比较起来,他喜欢模样怪诞的刺猬。这地方刺猬随处可见,毛团团的刺猬蜷伏着身体,黑乎乎一堆的羽刺。王师长见了就有要笑的意思,再三打量密簇坚硬的钢针毛刺,强忍住踢一脚的念头。逮刺猬不用动枪,不像捕野猪、獾子等山牲口那样麻烦,适宜于隐蔽时猎食。办法十分简单,见了人它就一缩,蜷曲成了一个球,用脚或者木棍滚着滚着就弄回来了。吃法也特别容易,用泥巴糊个严严实实的,丢到火堆里去烧,吱滋滋地直冒油。等到烧熟了,把泥巴摔开,皮刺和肉就分开了。味道类似兔子肉,只是山里头缺盐,吃起来实在土腥。 天气迅速转凉,走出大森林就是九沟十八岔。过去是岔岔有人家,而今沟谷里只有火烧后的废墟,留下了大面积的无人区。越过齐腰深的灌木和荒草,再放眼望去,穹庐下苍凉而坦荡,坡地上庄稼如缓缓的厚毯覆盖,像赭黄色的波涛扑面而来。秋收的季节已经到来,却看不到收割的人群。根据情报,日伪警察要组织武装抢收,抗联三师决定在兔子圈一带设伏。懒洋洋的秋日升起来了,快要干枯的蒿草举着闪闪的露珠,一条羊肠小道迤逦而来,像系在牲畜脖子上磨得发白的牵索,顺着山路俯瞰,遥遥可见山下村屯黑色的屋顶和稀疏的树木。抢收的队伍终于来了,起初像一行蠕动的蚁虫缓缓爬进了山坳,晃动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仿佛撒了一路羊粪蛋。收割的人群成单向纵队前进,三名尖兵小心翼翼的开路,自卫团和伪警队随后押着老百姓,走在最后的是两个日本人。 第三十三章(2) 胜利来得不费吹灰之力,战斗仅仅历时几分钟。西山岗的小旗摆了一摆,敌人的退路就被切断了。枪关枪响了,枪声像暴风雨敲打在铁皮上,走在前面的敌人倒下了,押阵的两个日本人晃了晃栽到在地,其中一个还试图扬起军刀。老百姓哗地跑进庄稼地里去了,匍匐在地垄沟里喘息,四散奔逃的庄稼汉后来弄清了一个道理:小鬼子和警察原来是这样不经打的。枪弹如暴雨般劈头盖脸掷去,自卫团、伪警队一下子乱了队型,登时溃不成军了。虎狼一般的抗联战士从草丛里杀出,“枪是鬼子的,命是自个的,”警察乖乖把枪扔下,连子弹袋 都摘下了。这次伏击,消灭敌伪十三人,俘虏二十余人,缴获枪支三十余枝,自身无一伤亡。打死的日本人,一个是兔子圈警署指导官,另一个是兴农合作社主任。被俘的警察和自卫队经教育后当场释放,平素耀武扬威的警察们灰溜溜下山了,庄稼地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欢呼声。 坏的消息接踵而至,山里的庄家猎户被集家并屯了,连半山区也不例外。为了彻底切断抗联和老百姓的联系,当局推行“坚壁清野”政策,强制归屯并户,火烧山边沟畔的自然村落,不断扩大的无人区的范围。情报说敌人已在山下层层设防,“七县”联防队正虎视眈眈,此时部队行动无疑于自投罗网。部队的补给成了难题,隐蔽多日的三师难以为继了。王宝林做出了极其大胆的决定,他要只身下山。柳载锡吓坏了,连说天爷爷你太冒险了,老虎窝离咱这里有八十里路呢。王宝林分析说,老虎窝离山区还远,敌人不大戒备,正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他还说,离开老虎窝十年了,没人认得他,再说我现在瘦得像干巴猴似的,鬼都不认咱,怕啥? 这天早晨,赵前一如既往地抄着袖管踱出家门。有乞丐堵住了去路,他心里发烦,挥手说去去去。不想那乞丐拉住他的袖子,悄声道:“大叔。我是王宝林。”赵前惊得浑身发麻,万万想不到来人竟会是他,好久才缓过神来,问:“不是说你死了么?” 王宝林说:“嗯,是活不下去了。” 赵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王宝林说:“你要么带我去领赏,要么救我一命。” 可供思考的时间太短了,赵前在心里迅速地盘算着。一人通匪,全家灭门,这后果他清楚,但又不想吃眼前亏。王宝林简短说明了来意,想买棉花和布匹。赵前吓得半死,嗫嚅道:“侄子啊,不是想要俺的老命吧?再说棉花和布匹都是……” 王宝林不想听他倒苦水,截断话头说:“大叔帮个忙吧,我去南沟等信。”他不由分说往赵前的兜里塞了些东西,沉甸甸的,鞠了一躬走开了。赵前紧张地四处张望,小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挑水的在闷头走路。王宝林转眼就消失了,赵前好半天才将呼吸平稳下来。在旁人眼里,刚才的一幕并无异常,会以为赵财东又碰见了个要饭的,乞丐缠人太司空见惯了,而在赵前这边却心虚的很,脸色苍白,手脚冰凉。他很快意识到,不能再惊慌失措了,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沿街遛跶,边走边寻思。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梳理不清。此事须当机立断,拖延不得,王宝林要是有个好歹,他推脱不了干系的。想到这一层,便下了决心。 马二毛赶车下屯,满车子的木料。甘喧恰好撞见了。甘喧站在城门洞里,友好地笑了一笑,尽量笑得自然平熨,甘署长一般是不对别人笑的,爹娘老子以外就只对有用的人开颜,之所以咧咧嘴完全是因为对方是赵家的车夫,而且是与赵家渊源很深的人。甘暄对赵马兰有情有意,马二毛深知这层关系,抱着鞭子咧开嘴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东家安排去南沟哩。”甘暄点点头,说:“去吧去吧。”可是甘暄心里犯嘀咕,赵家的车马走乡下屯实属正常,一般空车而去满载而归,拉回来秋菜或者柴禾什么的,此种情况极为罕见。虑及他准备做赵家的姑爷,忍了忍没问。署长不过问,其他警士更懒得去管,由着马二毛大摇大摆地驾车远去。甘暄觉得马二毛怪怪的,平日里老是闷声不响的,今儿个怎么忽然热乎起来了呢?眼神极不自然,分明有种恐慌和谄媚的意思在里头,这引起了他的警觉。 黄昏,家家户户都在烧柴取暖,秫秸燃烧的气息在老虎窝街头游荡,呛人的味道在土城墙内郁积不散。赵金氏悄悄地跟丈夫说:“二毛子不老实!”赵前听了一惊,忙问你知道啥?金氏说:“你肯定不信,二毛子是小偷!”女人说她起夜时看见二毛子偷走了盐罐子,直接往车上装。“啊?你说盐?”男人很惊讶,手上的烟灰抖了一下,星星的红亮渐渐黯淡了。赵前惊得一身冷汗,又不敢告诉女人原委,只得低声道:“这号话以后不要说,你装糊涂就是了。”还说:“二毛子自有道理,别再问了,这可是掉脑袋的勾当啊。” 赵家偷藏多年的布匹和棉花不见了。几年前,赵前颇具眼力地购买了三包棉花,说丰年想着荒年,手里没货准心慌。未雨绸缪的实际含义是,备下棉花布匹粮食留做嫁闺女娶媳妇。市面上的东西越来越匮乏,棉花布匹咸盐等物资早就军管了,凭票配给限量购买。赵前曾为自己的眼光而自鸣得意,说人混在世上没个好脑筋还成?叮嘱女人细心点看着,别潮了别霉了也别让耗子蟑螂臭虫给嗑了。可转眼之间,这些东西都不翼而飞,这是谁干的?这是家贼啊,金氏心里割舍不下,她首先想到的是全家从此要穿像麻袋片一样粗糙的更生布2了,休想再缝制正经八本的新衣裳。金氏恼了,母兽般冲男人低吼:“你干的好事!” 第三十三章(3) 整整一天一夜,赵前心惊肉跳,心情如巨石般沉重,这一昼夜漫长得叫他快要崩溃了。他不敢合眼,因为一做梦,就会梦见自己被关在牢里的情景。希望总是与痛苦相克相生,他不知道福是否系祸所倚,更不知道祸是否为福所伏,福与祸之间的转换,往往总是那样的突如其来。真还不如死去,大梦一场,永远但是平安地走向了黑夜!赵前好几次想去找富连声商议,他们关系不冷不热,但赵前还是很佩服内弟的。生死攸关之际,他忍住了没去。 马二毛终于回来了,一身黑短袄,憨憨地站在那里。见四下无人,二毛子从怀里掏出个纸条递了过去。赵前迟疑着接了过去,烟盒纸背面的字迹写道:“盐物收到。办中国事光荣,走满洲国道可耻。多谢。抗联一路军三师王宝林。” 赵前将纸条反复看了看,说:“这孩子太像他爹了。胆子大,忒倔。”随后点火将烟盒纸烧掉,幽蓝的烟雾袅袅娜娜,久久不肯散去。 第102章 “他还捎话过来,问钱够不够。”二毛子说。 赵前反问:“俺指望卖这个发家?”沉吟半晌,转过话题,问长问短,老婆孩子的关切了二毛子一番。忽然问:“有人知道么?” “有。东家。”二毛子恭恭敬敬。 赵前一怔,问:“谁?” “甘署长。” “哦?” 长时间的无语,墙上的挂钟咯噔咯噔地走着,房缘上有鸽子的咕咕叫声,主仆二人都陷入了沉思。赵前终于开口了:“兄弟,俺,俺想和你唠几句实嗑。” “行,东家。”二毛子咬着嘴唇,目光躲向了一旁。 “咳,俺又寻思了一晚,”这显然是一次艰难的谈话,赵前说:“俺不会错看你的,三十来年能看透一个人吧?” 二毛子低声说:“你放心,东家。”他想了想,说:“山里头熬不过去了,他们难啊。”看来二毛子不糊涂,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清楚。他所说的“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只是不说破而已。 “俺知道”,赵前声音苍老干哑:“俺实在没法子,两头都难。” “老东家,他们怪可怜的。” 赵前有些激动,说:“他们可怜?难道俺不可怜?他在坑俺呢!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弄不好要灭九族的啊。”他看了看二毛子,威胁道:“就真有那一天,你也跑不掉!” “听说王大猫死了。”二毛子的眼泪流下来了,嘴唇微微翕动,露出了焦黄的牙齿。哽咽了一阵子,又说:“他们一家真惨,这两天一闭眼,王大哥的影子就来回的晃。” 赵前极力想稳住心神,就抬手摸摸耳垂,说:“唉,这个王二虎也够戗了。” 三师的踪迹暴露了,“讨伐队”穷追不舍。周旋三天之后,他们被紧紧咬住了。在石砬子山隘口,三师与安城县靖安军遭遇了,凶猛的火力挡住了去路。王宝林的心里咯噔一下,前有拦路虎,后有紧追的日寇,情况十分危机,他顿时感到了窒息。好在他很镇静,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他做出了令所有人意外的决定:“兄弟们,咱们唱军歌吧,我起头。” 山河欲裂, 万里隆隆, 大炮的吼声, 帝国主义宰割中华民族的象征。 国既不保,家何能存? 根本没有和平。 黑暗光明, 生死线上来决定, 崛起呀民众, 万万不能再憩梦, 既有血,又有铁, 我们只待去冲锋…… 歌声开始稀稀落落,随后渐强,这是绝望的歌声,这是抗争的怒吼,慷慨之志悲怆之声震天动地,草木都为之动容。歌声犹如奇特的心跳,奇特的节律穿透了茂密的山林,让人肃穆让人屏气凝神。对面的枪声停息了,战场上出现了令人心悸的沉寂,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宝林和柳载锡迅速地交换了眼色,他指挥战士齐声高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梦一般的戏剧性,结局奇特的不可思议,三师竟然突破了封锁。队伍冲出了山坳时,身后才响起爆炒豆似的枪炮声。王宝林回头看看,对老柳说:“咱躲了这一劫!”柳载锡说:“妈妈的,好玄啊。” 王宝林抹去额角的冷汗道:“你没看见他们朝天放枪吗?” “是啊,这是朋友枪。” 王宝林依在松树后高喊:“谢了——容当后报啊。” 人不该死就有救星,抗联三师的救星竟然是阵前的敌人。报答安城靖安军的想法荒诞无比,日本人哪能给王宝林践诺的机会?眼睁睁地看三师跑掉,靖安军新兵害怕,而老兵却哂笑,说:“没鸡巴啥事,从前俺还故意往地上掉子弹呢,死活不承认,神仙也没缝。”老兵们认为,日本人知道了又能奈何?历来法不责众,天塌下来有头头顶着呢,咱小兵一个怕个屁?老兵们很敬佩对手,他们说,这伙人是铁打的好汉。然后,他们大骂累死人不偿命咋的,赶紧着开伙做饭吧。尾随而来的日军中佐用望远镜观察到了异常,恼怒地发现,酝酿许久的合围计划竟然以这种方式破产。关东军决不接受这样的嘲弄,但日军头目却不动声色,连一句斥责的话都没有。越是风平浪静,兵们的心里越忐忑不安,预感在告诉他们情况很不妙,许多人想到了逃跑,可是为时已晚。日军借开饭之机集体缴械,百余名伪军全被捆绑起来。这下从军官到士兵全都傻了,后悔莫及,后悔不该放抗联生路,后悔没随抗联进山,有的国兵禁不住抽咽起来…… 第三十三章(4) 躲过一劫的王宝林事后得到情报,“国兵”班长以上的人员全被投进了狼狗圈,日本宪兵根本就没有耐心审讯甄别他们,一切都叫狼牙利齿去说话。简直太惨了,日本人的凶残实难理喻,王宝林通体冰凉,神伤许久。这个时候,王宝林和他的三师正在僻静的小山村宿营,密密匝匝的乌鸦正在聚集在村外的林子里,一如平常那样,在树枝上安闲地剔理羽毛,弄得树冠摇曳不已,也凄惶不已。 山里的寒冬说到就到,连个准备的过程都没有。原始森林的枝叶还没来得及褪尽绿色,雨夹雪就来了,一夜之间大雪就覆盖了深山老林。气温骤降,风声越来越大,抖落枝头的残雪,掀动怒吼的松涛。王宝林和三十二个兄弟走了一夜,他们既不能停下来,更不能睡觉,薄薄的单衣无法阻隔寒冷,周身上下是痛彻骨髓的冷啊。参天的古木加剧了夜色的浓重,没有一丝一毫的星光,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手牵着手,彼此呼唤着跋涉。白天刚刚融化的雪水,夜里结了冰,又湿又滑,不小心就会滑倒,有时还会遇到一棵棵倒木,翻越这些倒伏的树木很耗费体力,需要绕行或者在上面爬过去。 天快放亮时,部队总算宿营了。借着微弱的晨曦,在低洼避风处聚拢起几堆篝火,人困马乏,大家很快睡去。士兵们睡觉时都怀抱着武器,除了无时不在的危险以外,也担心冰雪把武器冻住,拉不开枪栓。篝火燃烧得劈啪直响,突然一颗火星子飞奔到王宝林的脸上,他一激灵醒了。睡意无影无踪了,他蜷缩成一团,使劲地拉衣领,仍不能抵御刺骨的冰冷。他干脆站起来走动,无言地看森林里风雪呼啸,灌木丛和杂草瑟瑟发抖。寒风刮过空旷地段,旋风样搅起积雪,一阵弥漫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天越来越亮了,王宝林期待着今天有个好运气。行动计划是在一周前确定的,为此电台始终保持静默。根据三天前的情报,他们要在二道子接运越冬的粮食棉花和布匹,王宝林深知,此举事关深山老林里上千条生命,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计划的确天衣无缝,行动比计划的还要顺利,三师先行武装起自己,棉衣棉布上身,又填饱了肚子,大家的力气倍增。战士们兴奋异常,如果不是师长的阻止,他们肯定要高唱起战歌来。三师押运着物资返程,七辆爬犁轻快地在林海雪原里穿行,时而翻山越岭时而隐匿林间,狍子常常会停止奔跑,好奇地观望着,远远地向队伍致注目礼。最有意思的是鹿群,它们站立的姿势一模一样,张望的神情也一模一样,鼻子嘴唇微微翕动,目光湿漉漉的像无邪清泉,像含情脉脉的女子那般温柔。直到队伍临近了,鹿们才想起狂奔逃命。队伍在披波斩浪,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仿佛无尽无休的尾巴。士兵们走路走得浑身出汗,口里渴了,没有水,就随手抓把雪喝。雪凉丝丝的入了口,顷刻间嗓子眼就舒坦了。老兵有经验,在吃雪之前,将雪握成疙瘩球,反复用手攥攥,将冰冷的雪湿润一会儿再吃,以防冰坏了牙口。柳载锡有些担心,说我们是不是隐蔽到天黑再走?王宝林寻思了片刻,说山里的兄弟们正苦着呢,快点儿走没啥事,行动慢了才会出事。老柳已经习惯于接受王师长的判断,就不再说什么。 一个白天,他们走了二百多里山路,异乎寻常的神速。黄昏时,天上盘旋着敌人的飞机,部队暂时躲进了松林。獐子松组成了这片森林,高大笔挺的树干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金黄的颜色,浓郁的松脂香气和雪的清冽环绕。飞机飞走了,队伍继续前进。王宝林检起一张飞机洒落下的传单,内容老生常谈:投降吧,投降了不忍饥不受冻,大米白面还有女人……王宝林轻蔑地笑了,将传单揉成纸团儿丢到一边去。有个战士发誓说:“奶奶的,等打跑了鬼子,俺天天逛窑子去!” 要是往常,老柳会板上脸教育一通。可今天他特别惶恐,嘀咕说是不是鬼子发现了?王宝林听了心里也发毛,但是他不想把紧张传染给别人,就打哈哈凑趣道:“小鬼子要给咱送女人哩。” “咋送?”王宝林指着天空,意气风发地说:“揍下个飞机就有了。”在哄堂大笑中,他扭头轻声宽慰政委,说:“没啥事,哪天天上没有飞机转悠?” 森林里昼短夜长,黑幕又早早地降临了。风无情地刮着,冻得大树劈啪做响,像要炸裂似的。风卷起积雪打在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任凭你裹挟得多么严实,也抵不住寒冷。枯树灌木下鬼影绰绰,寒风迅疾地穿过林地,呼啸声尖锐刺耳。坐在篝火旁,王宝林对柳载锡说:“别担心,老伙计。”语气平静轻松,口吻和从前无数次涉险时一样充满自信:“天一放亮就起程,翻过前边的岭就安全了,都歇歇吧。”说着倒头就睡,鼾声被寒风席卷而去,他睡的坦然而安详,梦靥中透出笑容。 河水尚未完全封冻,河对岸有一片黑影,在夜幕掩护下慢慢地蠕动。 第103章 夜色凝重,由于到处是冰雪银白,黑色越来越清晰了。岗哨上的士兵,手脚冻得麻木僵硬了,全然不觉危险的逼近。 睡梦中,王宝林看见父亲和母亲。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老爹闷头不语,嘴里叼着旱烟袋,母亲坐在炕沿边纳鞋底儿,一针一线地扎得极用力。爹妈在唠嗑,全然不理睬他,好像在商量说宝林该娶媳妇了,明天就去老虎窝街里聘一个吧。王宝林急了,想大喊却喊不出声来:爹呀娘呀,俺自己找媳妇了。母亲不愿意了,嘴唇动了动说:咋不领回来给妈看看,哎呦呦,妈可乐死了,妈就盼着你们给妈多生几个孙子。吧嗒吧嗒抽烟的老爹也开口了,说:宝林呀,大门外站着个闺女,八成是你媳妇儿吧?快叫进屋上炕,大冷的天冻坏了咋整?……有模糊黑影款款迈进房门,王宝林一看心都要蹦出来了,哎呀,这不是惠芬吗?你跑哪儿去了,我找得你好苦哇。爹、妈,你俩看呢,咱媳妇儿哩。哎,妈你看,俊不俊?像不像画上的仙女,嘿嘿……老爹在炕沿边磕打磕打烟袋锅,说:宝林,窗户外头的是谁呀?王宝林一看原来是哥哥王宝安,他见了宝林扭身就走,一溜烟儿跑远了。王宝林急了,拼命地追赶,连声喊:大哥别走!大——哥! 第三十三章(5) 透过树林的缝隙,看见天上稀疏的星斗。王宝林浑身虚汗,冷风一吹清醒了,原来在做梦啊。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瞥见了河对面密密麻麻的黑影,他一跃而起,怒吼:“鬼子来了。” 猛烈的火网盖在了三师的头上,对岸的敌人放出了照明弹,雪地上光亮亮一片。森林亮如白昼,毫无隐藏之处,同时敌人也清清楚楚地暴露出来。隔着河,是黑鸦鸦的骑兵,足有 六七百人之多。弹雨中,王宝林命令大家分散开,他让战士们沉住气,等敌人靠近了再打。借着晨曦,王宝林看到左侧是陡峭的山崖,河道顺着山势转入林海雪原,判定敌人是无法迂回的。日伪军的骑兵刚踏进河水中,炙烈的火力倾泄过去,河水里人仰马翻,许多马匹脱缰狂奔。敌人的进攻被击退了,王师长沉痛地说:“政委,都是我的错啊,不该冒险行军!” 想不到柳载锡居然笑了,笑容竟是那样璀璨:“操!咱哥们可死在一块儿了!” “去你妈的,不行!”王宝林断然拒绝:“你们快撤!我能顶一阵子。” 柳载锡无动于衷,王宝林火了,用手枪抵住自己脑袋,“我查五个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一、二……” “操你妈的!走!我走!”柳载锡孩子样地大哭,扭身撤退,一边哭一边骂,骂声特别流畅:“操你妈的,王宝林,王八犊子,兔崽子……” 生离死别之际没有温情,枪炮声湮灭了爬犁上的哭声,王师长周围留下了七个兄弟,还有两挺机枪,他惊诧地问:“咋还不走?” 士兵们一律用脏话顶撞师长:“走个鸡巴毛!” 幸亏河流没有完全封冻,水面上漂浮的薄冰极大地妨碍了骑兵的进攻,马蹄踏碎了冰壳,冰块变得如刀刃一样锋利。敌人的损失很大,不得不调整冲击的步骤,中间多次出现间歇。在对峙中,天大亮了。 黎明再一次染亮了山林,曙色把山峦装饰得彤红妖娆。初冬的天宇竟如此温存,像平展的丝绸,像润泽的瓷器,像女孩纯洁的眸子。大片大片的白桦林在身后摇曳,修长的树干齐齐地向上挺拔,宛如千千万人在齐声合唱。晨风拖曳着轻柔的唿哨,穿行于白桦树林中,白雪蓝天全有了飘逸之感。王宝林恍惚沐浴在陆离的光屑里,匍匐在起伏不已的波涛之巅。 敌人调来了小钢炮,连续轰击之后,王宝林发现身边只剩下一个战士了。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死亡近在咫尺,却不显得可怕。在炮火暂停的间歇里,王宝林忽发奇想,大声地问:“兄弟,下辈子你想托生啥?男人还是女人?” 战士抹了一把脸上血迹,眼泪婆娑地想了又想,哽咽着说:“我想做女人。师长你呢?” “做男人好!”他脸色惨白,嘴角却浮起了笑容,趁着换弹匣的工夫,还不忘补充一句:“要是托生男人的话,还去打鬼子!”回头一看,同伴中弹了,歪着的头成了血葫芦。 敌人的骑兵冲上岸来,马蹄磕碰出火花,王宝林最后的子弹洞穿了自己的头颅。扣动扳机的一霎间,他忽然想起了赵金氏,想起了哺育他的乳房,香甜的汁水电流般涌遍周身。在残存的意识里,王宝林感到释放的快慰。太阳终于跃出山谷,壮士的脑浆喷涌,血水激溅,殷殷如百合花怒放,随即凝结成了火红的薄冰。 1打小宿:夏秋季节,在山里头宿营。 2更生布:废旧衣物再生棉纱纺织成的布料。 第三十四章(1) 富连声一病不起,来得太突然了。全无喜庆的春节黯然离去,无精打采的红对联还赖在各式各样的门旁。在老虎窝,富连声的朋友只有荆容翔一人,算得上是神交。邮政代办所的事情不多,荆容翔常有空来找富连声。两个人话语都少,就那么干坐着,四目相对。穷困潦倒的富连声和无所事事的荆容翔多有互为吸引之处,富连声喜欢去邮政所看报纸,荆容翔喜欢富连声的沉稳。除了同病相怜以外,也有性情相近的地方,比方说他们都无兴趣打牌耍钱,所以都显得行影孤单。富连声的每一天都很孤独,他的孤独旁人难以理会。以往的孤独有 刻意隐藏的成分,而现在的孤独是因无人理睬。这样的孤独是酸楚的,带有被人轻视被人遗忘的性质,好比老鹰折了翅的哀伤,虽然可以自恋似的回味翱翔的快意。 前一段日子,老虎窝街上敲锣打鼓,村公所和警察署四下张贴告示。“击毙惯匪”王宝林的消息传来,公家人兴高采烈。老虎窝小镇实行了保甲制度,美其名为“邻保友爱”。镇子上和乡下的部落一样,实行保甲连坐,每十家为一牌,每十牌为一保,十二岁以上的居民,均要随身携带身份证备查。常言说,墙有缝人有耳,酷律之下,人人噤若寒蝉,稍有不慎,即可视为“通匪”,遭灭顶之灾。在残暴面前,老百姓臣服了,人人自危。得知王宝林的死讯,金氏悄悄落泪,说:“咳咳,这孩子吃过我的奶呢。”而赵前备觉轻松,心头重负随之卸下,又不便说什么,默默看女人伤心。这日,富连声又去邮政所看报纸,没头没脑地长叹一声:“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富连声依旧叫姐夫赵前害怕,但是他依旧失魂落魄,赵金氏时时接济他,又处处提防他。听说弟弟又有出去做事的念头,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折腾了三十来年是啥结局?除了积攒下俩孩子,你还有啥啊?也不瞧瞧你自己?五十来岁的人了!”姐姐的话句句都像刀子,不留情面地剜在灵魂深处,富连声默然无语,剩下的只有焦虑和怅惘。 荆容翔不小窥富连声,努力去理解他的苦闷,理解他没有朋友没有交际。荆容翔觉得他这人有种坦诚的世故,还有种无奈的老成,总之很复杂,看似了解,其实却一无所知。荆容翔说:“富哥,我爹说了,你这个人不简单。” 面对好评,富连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荆容翔说:“富哥,我咋也琢磨不透你。” 富连声说:“唉,那就别琢磨了。” 农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人们说,在此之前男人不得理发,否则就要死舅舅。富连声觉得可笑,说我又没舅舅怕啥?他不信邪,正月里却无处理发,只有到二月二,歇了一个月的剃头匠才营业。如今安城县的风俗是,文明人梳理分头,苦大力的剃光头,富连声始终坚持文明的发式。剪完头,人显得神清气爽,慢慢地往家转。 如今,只有赵家大院这样的大户才吃得起猪头肉,今年的猪头是甘暄送来的,赵家对甘署长的厚礼感到害怕,又不敢不收。以前猪头肉的吃法是将猪头拆成一盆肉,全家围在一起蘸酱油吃,这时再顽皮的孩子也不打闹了,香而不腻的猪头肉会让人回味一年。赵金氏惦记弟弟,打发金菊悄悄送去几块。从习惯上说,这样的事情要背着赵前的,金氏和金菊都有点儿做贼的感觉。猪头肉稀罕,富连声想到了他的朋友。纸包纸裹的捡了几块,准备送给荆容翔。心灵大抵是有感应的,荆容翔来了,一如从前坐在炕沿上抽烟,一气抽了两锅子。大人慢吞吞的,铁媛这边已经急不可耐了,肉的香气像小手似的抓挠她的心。铁媛老早就见过赵家的猪头了。整整一个正月,这只猪头高悬于灶房的窗檐下,黑黑的胖胖的,猪眼眯缝着,猪嘴角却翘起来,一副欲笑不笑的模样。大耳朵耷拉的猪头肯定是全老虎窝最奢侈的东西,它的笑容始终跟随她,使铁媛心神不宁,神往不已。听四傻子表哥说,吃猪头得先用烙铁烫,烫得吱啦吱啦冒油。铁媛惊讶无比,四表哥还说,猪浑身是宝,除了猪毛吃不得,连猪尾巴都好吃。 刚送走客人,铁磊和铁媛忽然发现父亲口流痰涎,慌忙扶上炕去。赵前和金氏闻讯赶来,程先生随后也到了。程瑞鹤看了说是中风,中风就是常说的半身不遂。金氏紧紧搂着铁媛的肩头,说好闺女别怕别怕姑姑给治。赵前尾随程瑞鹤走出门外,话说的敞亮:“程先生,钱多我不怕,麻烦我不怕,只求救他一命。” 程瑞鹤连连摇头,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是成废人了,炕上吃炕上拉的,甭指望再站起来。” 第104章 富连声半身瘫痪,可神志清楚。任何事情都是有先兆的,春节前他就头晕得厉害,有时会突然感到眼前发黑或一侧手脚麻木,他没太在意,再说生活拮据,求医问药实属奢侈之想。病来如山倒,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结局。躺在炕上的富连声丧失了语言能力,却止不住去思考,神智越清楚就越痛苦,他认定死期不远了。他绝望到了极点,青春和血性已经消失,成为了一种加速远去的记忆,满腔的心事将随他埋进泥土。富连声眼睛紧闭,不再理会亲人们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太飘忽了,却结实得扭曲如盘绕的死结,根本没法挣脱。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富连声应该说是金首志了,以前向儿子流露过夹皮沟的往事。是他毁了严秀姑的一生,他很想告诉儿子,有机会去找找那个叫亮子的哥哥,病卧中这个念头更加强烈,歉疚之感更加沉重。思念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思念得越强烈越难以表白,他不得不把遗憾深藏起来,一直带到坟冢中去。金首志挣扎着用左手划了三个字:“金,好赵。”铁磊是聪明的孩子,他懂得父亲的两层意思,一则他们不姓富而是姓金,再一个是要与赵家修好,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啊。 第三十四章(2) 赵金氏和铁磊做了最大的努力,喂水喂药地伺候,饭食上颇费了一番脑筋,比如豆腐浆豆腐脑米汤,全是易于消化的流食。对于半身不遂的病症来说,大小便失禁才是最可怕的,铁磊一个人照料不得,金氏特意打发赵玫瑰过来帮忙,外甥女在场使富连声更加难堪,想到家贫如洗,暗暗下了决心。赵三子去养生堂药房抓药,程先生的方子是平肝息风活血祛瘀,用补阳还五汤,无非是引血下行散风通络之药,即黄芪丹参桃仁当归川芎地龙牛犀勾腾天麻夏枯草之类。赵三子对草药和丹散膏丸很感兴趣,忍不住要问上几句。为医者讨厌旁人盘问 ,程先生不愿多言,就说诸药相合,理气宽中疏散风邪,使血气正行。接连几天,富家简陋的房子里弥漫着汤药的味道,给人些许期盼。补阳还五汤没有一丁点儿的效果,程先生的解释是病去如抽丝。最早丧失信心的是金首志本人,服药至第五天,他挥臂扫落了儿子手中汤碗,叮叮当当的碎碗声响过之后,拒绝用药且粒米不粘。没有什么可留给儿女的东西,他决意不再拖累儿女。金首志不再打翻碗筷,而是紧咬牙关,铁了心肠绝食,任凭饥肠辘辘,云里雾里地飘浮。赵金氏来劝,荆容翔父子和连老板也来劝,大家都口口声声说你不吃饭怎么行?饿到七八天的时候,人瘦得皮包骨,从此不再有屎尿出现。 恍惚间,金首志感觉一瓣一瓣的花瓣飘零,落到脸上,像细腻的手指在触摸肌肤,那么轻柔那么曼妙。昏迷中,他想起来了苗兰,还有严秀姑、胡秋月,她们是那样的爱他啊,可他呢?意念里,五彩缤纷的花朵自天而降,是透彻骨髓的美好,晶亮亮的闪亮,这是烂漫的花雨啊。到了这个时候,最惦记的还是孩子。铁媛去赵家大院住,金氏不想叫孩子担惊受怕,而金首志一睁开眼就努力寻找,想见到宝贝女儿。铁媛天天都来,站在身边或坐在炕上和他说话,摸他的面颊他的鬓发,金首志的神情会轻松些。这天儿子喂饭,他照旧闭口不吃,正好铁媛回家,就接过碗喂父亲,自己吃一口喂爹一口,金首志僵硬的面容有了笑意,居然张口吃了几下。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此后铁媛再来喂饭,他不再开口,就连水也不喝了。 荆子端也颤巍巍地来看他,立在炕前沉思。金首志心里清楚,用眼神向老先生投去谢意。老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来作永久的告别。事已至此,程先生束手无策,对金氏摇头道:“这人忒刚强。” 金首志隐约听见屋檐上的风声,他在想象着柳津河水,夹杂着冰凌涌起涓涓细波,腾起了清冽的寒意。金首志抬手指指窗外,大家赶紧说:啊,下雪了,春天的雪啊。清亮的雪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叠印成淡淡的光晕,使他的表情异常沉稳,看上去整个就是一场梦:一个无可奈何的梦,无法金戈铁马的旧梦,无力指点江山的残梦。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翘,现出催人心魄的宁静。赵金氏用湿手巾擦拭他的脸,他睁开眼,目光空空地向上望去,似有无限的凉意。 农历二月二十五这天,金首志彻底不行了。赵前和荆容翔等人给穿好了装老衣服,可金首志却久久不咽气。死别之际,赵前也哽咽了,大声地说:“兄弟,你有话就交代吧!”回应的惟有微弱的出气声。铁媛立在父亲身旁,除了痛哭还是痛哭。赵前郑重向濒死者表态:“你放心好了,两个孩子我管,铁媛就是我的老姑娘!”铁磊到底是男孩子,他伸手握住父亲冰凉的手臂,做出了毕生的承诺:“爹,我就是喝凉水,也不能亏了老妹!” 赵金氏说,她弟弟死得太好了,死得恰倒好处,他的身世太复杂了,不然的话定要牵连别人。她开导铁磊兄妹道:“死了就死了吧,省得拖累你们!”赵前十分赞同女人的说法,认为舞枪弄棒的人终老于床,绝对是善终,是天赐的福分。 赵金氏并不悲痛,亲手入殓了弟弟,一滴眼泪也没掉。当铁钉砸进棺材盖时,她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赵前也跟着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地,大有解脱了的意味。女人听得清楚,心里明白,这同样的一呼一吸是什么含义。赵前最怕的人走了,但是害怕的感觉没走,他感觉到有双不瞑的眼睛在紧紧地盯住他。人生有许多后悔的事情,堂堂的赵财东后悔也不说,悔意变成了积极的态度和实际操办,所以金首志的丧事并不难看,请阴阳先生扎纸马送灯报庙一样不少,场面完全说得过去。场面归场面,为金首志哭灵的女人只有一个。乔小脚闻讯而来,还是一身蓝士林衣裳,依旧浆烫得有棱有角。乔小脚拍着棺材富大哥啊富大哥地叫着,哭得悲悲切切,顷刻间铁磊对乔小脚的态度有了改变,一切为时已晚。金首志葬在父母的墓地里了,背靠着那株无语的青松。儿子流浪了一生之后,最终与父母长久厮守了。 天底下,最想念金首志的还是女儿,铁媛天天夜里哭醒,人也病恹恹的,发烧咳嗽不止。没爹没妈的孩子太悲惨了,不由人不动隐恻之心,赵金氏整天陪着她,哄啊劝啊讲故事啊,拍着她哽咽入睡。铁媛的身体糟透了,三天两头去养生堂抓药。金氏愁得没缝,就对丈夫说:“这丫头,这身子。谁知道葫芦架上的花,将来结的是成葫芦还是瘪葫芦?” 赵前说:“别管成葫芦瘪葫芦,当自己闺女养吧。”金首志的去世,赵前对铁磊、铁媛一下子亲近了许多,一则看他们可怜,二者他有推不掉的责任。赵家的确今不如昔了,烦心事仍层出不穷,男主人老是认为吃闲饭的人太多。一见到未出阁的赵金菊就心慌,又不知说什么好。 第三十四章(3) 金首志之死对赵家大院的影响很大,首当其冲的便属赵玫瑰。照料舅舅回来,赵玫瑰更觉得自己在娘家是多么的多余。娘家的饭不好下咽,赵玫瑰的地位低得连佣人都不如,几乎人人都可以支配她,她只有拼命地干活来换取尊严。对待赵玫瑰的去留,一开始金氏和赵前还是存在分歧的,金氏还是那句话:“赵前,你的心真狼1!” 借着铁媛来住的机会,赵前终于开口了,他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都为了一张嘴 。”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你赵玫瑰人总得自己打食吧?赵玫瑰对于这一天早有准备,事到临头她反而镇静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改嫁的念头,好在金锁银锁也都大了,细想想确实需要另立门户,再说霉暗不堪的赵家大院也没啥值得留恋的,与其窝窝囊囊地度日,还不如自己过,有干吃干有稀喝稀,起码自主自在。 爹说:“别记恨我就成,话丑理端哩,我也坐吃山空不起。” 妈再次和爹保持了一致,说:“饿不死的女人冻不死的葱儿!” 赵玫瑰领着两个儿子搬出了赵家大院,赵金氏借给她们五十元钱,算做安家费。原来的毕家烧锅破产了,房子都空着,就租了两间半房子,简单收拾收拾就住下了。住的地方是有了,可生计仍无着落。女人便上街做“缝穷的”,老虎窝乡下有些光棍,衣服袜子破了,没人给缝补,就上街来雇“缝穷的”女人补补。赵玫瑰的手艺还不错,她会把补丁恰倒好处地缝在衣肘或者膝盖处,针脚儿整整齐齐,看上去挺匀称。缝穷的活不算低贱,起码比鞋匠强,可是在老虎窝光棍汉不多,因此活源有限。赵玫瑰很快发现,来缝补的光棍们似乎别有企图。光棍都穷的可以,一件棉袄要穿好几年,衣服脱不下来,只好将头凑近了缝。她会感到陌生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到她脖子上了,粗重的鼻息更是恐怖。女人不想靠人,只好打退堂鼓了,不再上街缝穷。好在儿子们很顾家,王金锁在给徐家大车店赶车,弟弟银锁天天去捡破烂。 捡破烂也是一种行当。王银锁左手挽筐,右手拿一根小竹竿儿,前面做成了夹子,一路走一路看。如果看见别人丢弃的菜叶、废纸、破布、木条以及破鞋烂袜等物,就用竹夹夹起,把它们放进筐里去。捡破烂的时常走财运,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是“碰巧”捡到别人遗失的钱物。王银锁的第一笔横财是在火车站捡到的怀表,挂在家中的墙壁上,嘀嗒嘀嗒地走得挺欢实。火车站是个天堂,那里有煤还有吃的东西。 第105章 火车站养活了为数众多的捡破烂的孩子,警察见了最多吼几句驱散他们,转过身来他们会再来。火车拖起狂风,不怀好意地掀起了褴褛的衣衫,露出他们衣下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捡破烂的孩子也分帮分派,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有一阵日子王银锁天天挨打,身上处处是伤,破烂的衣服常被血痂粘住了。赵玫瑰见了只是落泪,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是难。王银锁照旧挎着筐,沿着铁道巡视,捡车上掉下来的东西,捡的最多的东西要属煤块煤渣,有时候路基铁轨间还会洒落些许大豆粒苞米粒。儿子去车站捡煤,赵玫瑰蹲在街边卖煤。一筐煤卖价一角二分钱,苞米面四分八厘一斤,王银锁每天的产量不低于两筐,一家人才吃得饱。只肖张望一下赵玫瑰家的烟筒情况,金氏就能料定她们是否吃上了大饼子。银锁捡破烂水平的日臻熟练,一家三口能填饱肚子了,有时尚有节余。 家里有粮才叫个日子,这是赵玫瑰对生活本质的理解。她每天起早贴上大饼子,不多不少天天固定都是七个,三人吃罢,老大老二各揣走两个出门。晚餐可以从简,熬一锅高粱米稀饭,佐餐的菜肴惟有咸菜疙瘩。瘦瘦小小的王银锁肩抗养家糊口的重任,母亲常鼓励金锁银锁,说咱们使点劲儿,攒钱开买卖,再给你们说房媳妇。赵玫瑰说这番话时,眼睛里透出了异样的光彩。火车站锅炉房后院也是一个好去处,锅炉工一天四次倾倒煤渣。一阵灼热呛人的灰尘飞扬,捡破烂的孩子蜂拥而上,扒抢未燃烧净的煤焦。煤焦滚烫滚烫的,可银锁的手指早就结成了厚厚的茧子,不怕烫。哄抢之中难免溅起火星,蹦到脸上就是水泡,痛得不能洗脸。王银锁浑身脏的厉害,整个灰头土脸的,除了眼睛嘴巴鼻孔外,其余部位的泥垢一派混沌。王银锁干净的时候也有,那是在夏天。王银锁热切期盼暴风雨的到来,他会看着激流汹涌的河水纵情欢呼,冒死捕捞水上的漂浮物。洪水是送宝的财神爷,波涛里翻滚的全是好东西,大到树木梁柁,小到死鸡死狗。王银锁拿根一头带铁钩的长木竿,去水里拉钩,钩木头钩瓶子钩一切值得钩的东西,最骄人的成绩是拖出来一头死猪,足有二百斤重。于是,赵玫瑰家的屋檐下炫耀似的挂满了猪下水,坛坛罐罐里满满当当,他们上顿下顿吃咸猪肉,王金锁王银锁的嘴巴闪耀着灿烂的油光。 臭烘烘的王银锁进不得赵家大院,他永远别指望姥爷的垂青。再说王银锁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自然否决了拜师学艺的可能性。王银锁还是羡慕读书,由衷地羡慕。有几回躲在小学的后窗偷听,直听得心里酸溜溜的。教书的佳代子发现了,喊住他,他撒腿就跑,忽然想起忘了拿筐,只好硬着头皮回来。日本女老师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凶,问他多大了,王银锁答十四了。日本老师还听得懂,说你要是想来还来得及。王银锁为此感动了好几天,不过读书的想法太不现实了,假使他三天不去捡破烂,家里准会揭不开锅,母亲开买卖娶儿媳的一系列理想就要泡汤。比之肮脏委琐的王银锁,同岁的金铁磊是幸运的。父亲死后,赵前立即禁止他修鞋,说鞋匠这行当做不得,你丢得起人,我还丢不起人呢。金铁磊识字,说话办事有条不紊,这使得赵前很是器重,和金氏反复核计了许久,终于有了个主意,担保他去养生堂学徒。赵前夫妇几年前曾打算送赵成永拜程瑞鹤为师,程先生执意不收,逼急了就说:“医者,智术亦仁术。”其意是赵成永不宜为医,或者说不是这块材料,赵前惹了一肚子气,对此耿耿于怀了多日。赵金氏却同意程瑞鹤的看法,说三子太浮草,为人八面见光做不得医生的,为医者既要聪明更要专注。而这一次去找程先生,没想到竟一口应允,赵前回头叮嘱铁磊道:当个郎中一辈子不愁吃喝。 第三十四章(4) 破烂不堪的洋铁棚子兑给别人了,铁磊搬进养生堂里去住。他是个有心人,知道好职业来之不易,晚睡早起,勤快刻苦。程瑞鹤不担忧别的,只怕这孩子看坏了眼睛,经常霸道地拉灭电灯。按规矩从学徒五年方能出徒,从医一般需三年后才可学药,金铁磊却是例外。这里面既有赵前的面子,也有他个人努力的因素,他很快认识了许多草药,简直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也许金铁磊天生是做医生的材料,在满屋子的药香里,他沉浸于厚厚的药书里头,读《本草纲目》、《药草便览》,每帖每方都潜心揣摩,师傅所嘱无不铭记在心。清人任昂所 著《汤头歌》是厚厚一大本,他看得八九不离十,对所谓补益发表、和解消补、理气理血、祛风祛寒祛暑、利湿润燥泻火、经产幼科等二十剂大体知晓,十二经脉歌、奇经八脉歌背得滚瓜烂熟。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他竟能独自采买药材、炮制蜜丸了。程瑞鹤总是惊讶得不得了,想不到孩子的天赋如此,他对赵东家说这孩子脑子够用,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假以时日必定在我之上。赵前听了欢喜,不免得意,自卖自夸地说俺的眼神历来不差。赵前主动提出叫铁媛读书,女人金氏惊愕不已,他解释说铁媛这丫头也不简单,没准出息成女先生呢。铁媛是穿着绿花衣去上学了,这衣服原先是金菊姐姐的,袖口磨秃了,金氏就将下摆和袖子剪下一圈,再重新改制。衣服料子是草绿色斜纹布,上面点缀着粉白而细碎的梅花,看上去雅致漂亮。铁媛进了学堂,脸色红润了,人整个地变精神了,身体也硬实了许多。赵前的判断没错,铁媛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聪颖,金氏欣慰不已,说:“闺女,不蒸馒头争口气,好生念着!” 赵玫瑰一家逐渐有了积蓄,她的理想始现端倪。赵三子挺支持大姐的,悄悄地借钱给她。红火一时毕家烧锅早已破落,巴不得把房子买掉,赵玫瑰低价购得了临街的房子,房权易手,赵玫瑰立即以主人的姿态指挥儿子扒掉了后窗户,改成了临街的门。王金锁不再赶车了,王银锁也告别了捡破烂生涯,娘仨开了一爿小饭馆,店名就叫王寡妇煎饼铺。开饭店得有开饭店的样子,起码得干净利落,娘三个都拾缀得神清气爽,上下焕然一新。王寡妇的招牌把赵前气得够戗,这不是羞辱人是啥?哪有拿寡妇的名头当招牌吆喝的?真是太不要脸了。赵金氏却不以为然,说银锁捡破烂你咋不嫌寒碜呢?不管怎么说,王寡妇煎饼铺确实诱惑人,来老虎窝办事的乡巴佬都忍不住走进门来。大儿子人老实,就负责拉磨劈柴挑水,干些傻出力的活;小儿子精明,负责外出采买和招呼客人。寡妇铺里共有两个用于摊煎饼的铁鏊子,娘仨轮换着摊,累得腰酸腿痛,可越累心里越欣喜。刚开张时本钱紧,王银锁一天要跑米店三四趟,挑最便宜的碎米买,买回以后赶紧和大哥拉磨筛面。手头的活钱多起来,王银锁去米店的频次随之减少,而购买量却不断增加,最多的一次居然买了三麻袋,以至于米行老板老远就冲他咧嘴笑。王寡妇铺毗邻菜市场,夏天农民进街卖瓜果蔬菜,来吃饭的人渐渐多起来。门前的菜筐排成了一大溜儿,气势蔚为壮观。最初生意爆棚很具偶然性,那天突降暴雨,许多人家的柴禾被打湿了,于是人们纷纷来买煎饼,其他人家的煎饼铺全歇业了,只有王寡妇铺营业,一时间门都推不开了。入冬时,赵玫瑰还清了欠款,顿感一身轻松。交冬月是交荷粮的日子,十里八村的庄户人都来送粮,大车小辆排满了老虎窝小街,赵玫瑰的买卖空前繁忙,小店几乎要挤爆了。交荷粮的农民早晨出门,赶车到老虎窝时往往晌午过后,早已饿得两眼发蓝。高潮几天,农民们彻夜排队,而王寡妇铺则挑灯夜战。赵前惊奇,说:煎饼大豆腐的能火隆成这样?想想自己的儿女,叹曰:“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一套啊。” 都说生意经难念,赵玫瑰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其他煎饼铺门庭冷落,难免嫉妒眼红,就说捡破烂如何如何恶心,寡妇开店不是骚性是啥?诋毁的副作用常常是绝妙的广告,越是刻意中伤,寡妇铺的生意就越兴隆。店里的人手不够,金氏和韩氏还有赵金菊不时来帮忙。寡妇铺的饭菜很有一套,娘仨越卖越精,单单炒豆腐就很有风味,嫩黄嫩黄的,乍一看像炒鸡蛋似的;赵玫瑰闷酥鲫鱼的手艺独到,将鲫鱼置于菜叶上,加少许水并佐以葱姜蒜食醋,用文火闷蒸一夜,酥鲫鱼的色形香味俱佳,食之难忘。乡下人喜欢大路饭菜,最便宜的是豆腐汤配大煎饼,一大海碗的豆腐汤卖八分钱,高粱米面煎饼一角二分钱一斤,花上两角钱就可以吃饱。说起豆腐汤是有些讲究的,先烧开一大锅水,加入葱花等佐料,煮至沸腾添一勺猪油,然后把切好的豆腐块放入水中。赵玫瑰切豆腐最在行了,一板豆腐正好要切七十二块。盛豆腐汤也大有学问,是先舀半碗汤,再去捞豆腐,这样碗里豆腐块漂起来,中间满四周空却显得冒尖。总之,王寡妇煎饼铺生意红火了,除了豆腐汤以外,兼营炒干豆腐、炒豆芽、炸丸子、拌凉菜。每至饭时,赵玫瑰春风满面地往门前一站,脆声声的亮一嗓子:“哎——煎饼豆芽菜,不吃屋里拽!” 1真狼:当地俚语,意为狠毒。 第三十五章(1) 夏天让人清洁勤快,没有女人和水过不去的,赵家的女人也常去河边洗衣裳。到河边先要找两块石头,岸上的石头坐人,水里的石头就成了洗衣板。娘们儿满不在乎,绾起裤脚就下,白花花的小腿伸进水中,搅碎了粼粼波光。 第106章 大闺女就有些害羞,对赤腿露脚很难为情,常常踌躇半晌,实在禁不住清凉的诱惑才下水。不三不四的男子往河边跑,不怀好意地在对岸观看女人,看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他们对姑娘媳妇的脚大脚小一清二楚。三个女人一台戏,河边少不了家长里短,说不清的是是非非,道不明的好好赖赖。水鸟贴着水面倏地掠 过,温柔的微风将河水皱成细密的波纹,阳光在上面播洒了片片金光。洗过的衣服都搭在柳树毛子上晾晒,黑的、蓝的、白的、红的,极像是破破烂烂的旗帜。胰子1是精贵的东西,女人不大舍得用。她们更情愿使用棒槌,将衣物放在石头上,手拿棒槌,有韵律地捶打着。棒槌声声像温情的呼唤,让人感慨岁月的流逝。女人们或坐或躺于松软的沙滩上,等待衣服晒干,随手用什么东西遮挡光线,有的干脆用手挡住脸,让阳光穿透手指显出鲜嫩的肉红色,满眼红彤彤的。小孩子在河的下游嬉戏,洗澡捉鱼扒沙子,你赶我追,搞不好就哇哇大哭。再蠢笨的娘们儿也听得清崽子的哭嚎,翻身坐起。斯文的女人就麻溜喊自己的孩子快回来,哄一哄再给洗把脸就结了,不晓事的娘们儿会生气:“小鳖犊子,窝囊废,你不会打他?” 这边的女人一听不乐意了,问:“哪有这么管教孩子的?” 那边的娘们儿指桑骂槐:“呦呦,俺孩子该揍?俺孩子又不是大姑娘养的!” 这边的听了,怒火填膺:“养汉卖炕的,你不吃人的盐精咋的?……” “看我不扯碎了你的嘴。”两下子撕打起来,揪衣裳拽头发,拉扯间露出了胸脯,乳房就像白兔样蹦蹦跳跳。岸边乱成一窝蜂,打做一团的女人被拉开了,她们蹦着高儿地对骂。不正经的男子见了,大加喝彩。火上浇油,她们会越骂越凶奇*書$网收集整理。浪荡汉子围拢过来怪叫:“打呀打呀,打死一个少俩!” 傻娘们儿骂得披头散发口吐白沫,而那边的小孩子和好如初了,又玩到一起去了,扑腾起缤纷的浪花。 赵马兰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甘暄。 马兰身穿藕荷色的短褂,配条鲜艳的绿裤子,肩儿腰儿腿儿都像柳丝儿,不经意间飘荡起似水的柔情,那条垂过肩膀的细辫儿在身后摆动,上头扎着红头绳,火苗样跳跃。马兰的胳膊窝夹着一叠衣服,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影剪裁得凸凹有致,俨然天仙般流光溢彩。甘暄立在街口看呆了,从此隔三差五往赵家大院跑。甘署长的马刀晃晃皮靴锃亮,咔咔咔地走过老虎窝小街,径直去赵家大院。甘暄的举动太过明显,再加上众警士前呼后拥,邻居很快都知道甘署长要做赵家的女婿了。赵前气炸了肺,警察署长有意不假,但人家只是来串门,又没明挑着求亲,碍着人家一身的狗皮,烦也没办法。赵前从不给甘暄好脸色,见了他来哼了声转身就走,甘暄并不在乎,见了金氏更加毕恭毕敬,弯腰鞠躬大婶长大婶短的。赵金氏很担心,她对于甘暄的了解仅限于他是老虎窝的警长,至于他三十大几的年纪很忧虑。后来打听到甘暄原来是有家室的,先房的老婆死了,赵金氏就越发地惶恐,她觉得警察里好人不多,再说抓这个杀那个的哪能过安生日子?有人犯愁也有人欢喜,韩氏嘴上不说啥,脸上就有了乐滋滋的含义。赵家大院原本死气沉沉的,甘暄的出入竟带来了热火气儿,赵成永就和甘暄本来熟,说话唠嗑没啥拘束,小五小六都喜欢上了大洋刀,接触多了就不怕署长大人了。 赵前烦恼透顶,一直待字闺中金菊简直是块心病。四闺女二十出头了却嫁不出去,要是儿子的话还不急,闺女大了真是慌死人,来说合的不是死老婆的就是穷光蛋,做老人的心有不甘,事情就这么搁下去了。还没考虑马兰的婚事,这个甘暄就找上门了。马兰本人也慌乱,她很讨厌警察,可是对甘暄就有点例外,自己也感到奇怪。除了父亲兄弟以及家里的雇工以外,平日马兰很少能见男人,当陌生的男子忽然闯入她的视线时,她轻而易举地意醉神迷,在心底漾开了涟涟波澜。十六岁的马兰,情窦初开的马兰,愈发温柔了。脚上穿软缎绣花鞋,绣花鞋上的图案是自己刺绣的,马兰喜欢在鞋面上绣蜻蜓。走起路来,两只蜻蜓就时隐时现地翻飞。马兰针线活缝得很细致,她将晒好的袼褙一张一张地从木板上揭下来,摞好,然后耐心十足地纳着鞋底儿,一上一下的极温柔极缜密。她陷入了艰难的思索之中,翻来覆去思索着自己以及这个叫甘暄的男人,日日夜夜的思索叫她面容憔悴,思索的越深就越糊涂。叹息如烟雾般袅娜飘散,一种微妙的感受深深地坠入心灵,冥冥中她茫然若失,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当妈的也吃不准女儿的心思,几次想策略地打探打探,刚起个话头,赵马兰眼圈泪光就闪了闪,赵金氏只好按下不提。甘暄上门时,无意间碰了几回面,目光相接时她的脸颊脖颈竟然飞起红云。赵家大院的大门开合时是咿咿呀呀响的,这声响本来刺耳,但在特别的心情的浸润下变得悦耳,很显赫的大皮靴敲打地面时,她的脉搏陡然加快,心会咚咚地急剧跳动。 第三十五章(2) 甘暄显示出非同寻常的耐心,涎了脸和马兰套近乎。这天风和日丽,马兰在家拆洗被褥,甘暄又来,马兰不理他,自顾自地浆被子。甘暄不恼,笑嘻嘻地看马兰忙,看得陶醉。苞米粉子用开水冲成了糨糊,被子放入盆中反复揉搓,噗噗叽叽的,马兰的一双小手轻灵无比,粘满粉浆的被子在晾衣绳上很快就干了,马兰找来水瓢,含一口水猛喷:“噗——”甘暄吓了一大跳,随即打破了沉默:“马兰你看,出虹了?”马兰挪动了下位置,果然迷蒙的细雾里有道微型的彩虹,不觉莞尔一笑。接下来,拉抻被子由甘暄帮忙就顺理成章了,两人相 对而立,有节奏地一松一拽,向拔河样一顿一顿的,横拉竖抻褶皱就被拉平了,松开时马兰将被头在手背上甩了甩,甘暄忍俊不禁,也跟着模仿,“啪啪”甩出的声音很大。这回马兰没笑,她一把收起被子,扭身进屋了,留给甘暄皮笑肉不笑的尴尬。 甘暄的确与众不同,总是笑嘻嘻地登门,来时一般不空手,不是酒就是菜,手下的警士也会来事儿,把捞来的油水一股脑地往赵家送。甘暄送来了两匹布,一匹是鸭蛋青市布,一匹是蝴蝶闹莲花的洋布,物质日益匮乏的日子里,两匹布奢侈无比。马二毛看见好东西就高兴,决不会打听来路,再说东家有东西不吝啬,时常分点给伙计。赵前并不领情,冷笑:“呦呵,甘大署长打哪儿勒来的啊?” 甘暄不恼,赔着笑:“哪和哪呀,咱吃哪家商号,是给他们面子呢。再说,大叔你比我爹还亲呢,不孝敬您孝敬谁?”甘暄自觉不外,进了赵家有饭就吃,有烟就抽。甘暄这人年岁不大,老猪腰子不得了。他认为男女的事情要一追到底,趁热打铁才是,哪家的闺女不忸怩?所以得进攻得强迫,女孩子家懂个什么,你越是紧逼,没准人家越欢喜呢。这天甘暄又来,赵前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浓痰吐进花池子里:“呸!狗皮还能披一辈子咋的?”甘暄掏出洋烟卷儿,乐了:“大叔,啥狗皮不狗皮的,抽烟抽烟。” 赵前哭笑不得,回头和金氏说:“完了,老丫头非得给他不可。” “不给,他还能抢咋的?‘满洲国’也得有王法呀。”赵金氏睁大了眼睛。 “他没安好心肠,满世界地张扬,名声搞臭了,咱姑娘还咋嫁人?” 赵金氏说:“唉,还叫他讹上了不成?” “就是叫人赖上了,这是个滚刀肉。”赵前顿了顿脚。天上笼罩着薄云,暝色渐次从院子的犄角旮旯浮了上来,夏夜闷热无风,成群结队的蚊子嗡嗡打着旋儿,没头没脑地往人脸上撞。 “我咋瞅你,越混越窝囊呢?”女人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夜幕掩盖了她的目光。“早先的火气都跑哪去了?” 赵前也恼:“去他妈的,‘满洲国’不让人活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金氏提醒道。 第二天甘暄又上门,问:“大婶,马兰呢?” “串门去了。” 甘暄很急:“哎呀?去哪儿了?” 登门的好歹都是客,何况甘署长还是吃皇粮的。女主人起身沏茶,哗哗很响的开水倾注到茶杯里,杯里的茶叶顺着水流团团打旋儿。金氏飞快地用眼角扫了扫桌边的甘暄,没有回答,冉冉的热气蒙了人的脸,表情有些模糊不清。看见堂堂警察署长推碾子拉磨的闹心样,赵成永强忍着笑。寻着个机会,甘署长一把揪住赵成永:“你乐啥?” “我乐啥,你管得着吗?”赵成永一脸揶揄。 “你不说就是王八羔子!” “我是王八羔子,你是啥?”赵三子现在不怕他,有意想气气甘暄:“怪不得都管你们叫山叫驴2呢。” 说完还哼唱起来: 山叫驴挎洋刀, 变种的蝈蝈真糟糕, 六亲不认瞎嚎嚎, 秋后算帐再瞧瞧…… 甘暄脸色铁青,发怒道:“操!我是山叫驴,你他妈的装哪门子蝈蝈?!” 赵三子不想真的惹恼甘暄,赶忙打个圆场:“我是蝈蝈,大肚子蝈蝈还不行吗?” “得得,你小子成心想看我的乐子不是?” “你有啥乐子?”赵三子假装迷糊。 甘暄忍住气,说:“我肚子里寻思啥,你不知道?” 赵成永的眼珠子红红的,沉吟了片刻反问:“那,我的心思你知道?” 第107章 “东兴长?”甘暄盯盯地看着赵三子,一字一顿:“连、玉、青?哼,你瞒不了我。” “是,”赵成永点头承认,追问:“你能帮我?” “少啰嗦!她哪儿去了?” “山叫驴”出现在德合隆时,马兰并没有感到吃惊,事情好像在预料之中。甘暄依旧是皮靴洋刀,摘下帽子使劲地摇着扇着,他站在戴绍庄内宅的门前,使劲儿地冲着马兰笑,笑得好像在炫耀什么。马兰头一次正面端详甘暄,怔怔地语塞,鼻子竟酸了一下,不知道是喜还是悲。隔着高高的门槛,他们彼此凝视着。她想专心致志地享受这一刻,这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既然谜底已经揭开,就顺其自然吧,不必再欺骗自己了,更不需要掩饰什么了,她想。甘署长的笑容实在是一种冲击,奇妙的欢愉充溢她的灵魂,有股热浪漫过全身,直直流入那深幽之处。 德合隆大药房朝街的门脸还算醒目,但是后宅小院却很是破旧,三间瓦顶砖墙的正房,院子的一侧是储藏药材的厢房。视线所及的是老院旧屋的破砖烂瓦,木窗户木门上的红漆斑驳脱落,青砖墙体有很明显的裂纹,墙头上长满了萋萋茅草。空气中混合着药材浓烈的气味,茸茸的阳光将一切都涂抹成坑坑洼洼。 第三十五章(3) 马兰垂头瞅自己的鞋子,拽过长辫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她终于开口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甘暄发狠道:“这就叫戴老先生说媒,娶你!” 甘暄和赵马兰的婚礼在县城举行,婚礼别出新裁,时尚的说法是“文明结婚”。协和式 婚礼有些猴里猴气,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先说新人的打扮,新郎穿一身白色西装,一举一动都板得很,在乡亲们的眼里,白色乃不祥之色,只适合送葬时穿。新娘子倒是好看,穿一套大红的绸缎礼服,戴一脑袋的碎花,抹了红脸蛋儿,很像要去唱戏或者扭秧歌。依着甘暄的想法,很想叫马兰穿婚纱的。赵金氏一听说婚纱是白色的,勃然大怒,痛骂说谁家女子出嫁穿吊孝的衣裳?恨我们不死咋的?!迫不得已,马兰改穿大红袄。大红袄这种装扮有些魔术的效果,胖人穿了更胖,瘦人穿了更瘦。好在赵马兰秉承了母亲的特质,皮肤白皙身材适中,耀眼成火红一团。 新娘子不坐大花轿了,而是坐在汽车上,顺着洋灰道跑。战时汽油供应紧张,盖克牌汽车的后屁股上安装着锅炉,靠烧木炭做动力,因此老百姓叫这车为火汽车。火汽车煞是威风,载着新人一路颠簸,“突突突”地一走响屁连天,黑烟尾巴足足能拖出百八十米。火汽车是安城警务科长的专车,每逢科长出巡半个县城都知晓,闹动声太大,甘暄认为,娶媳妇声势越大越好。火汽车满街跑的时候,路人目光辉映了新娘的红装,浓烟滚滚渲染了新郎的得意,辚辚车声,场面壮观。男女相傧搀扶新郎新娘下了火汽车,踏着音乐款款而来,在司仪的摆布下,向日本国旗和”满洲国”旗鞠躬行礼。如此举动着实让乡下人吃惊不小:“咋的?‘满洲国’不让拜天地了。” 婚礼在县警务课会议室举行,会议室布置一新,最可笑的是一幅宣传画,上面是皇军士兵和“满洲”百姓亲切交谈,皇军高大威猛,而穿黑棉袍的百姓则满脸感激。宣传画的两侧分别书:“拳拳之日本帝国友谊,洋洋乎满洲邦前途。”县警务课上下喜气洋洋,司法股、保安股、特务股、警务股均有代表参加,一时间警徽闪烁洋刀荟萃。老虎窝乡党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警察,紧张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局促起来。甘暄的顶头上司警务科长主持婚礼,科长先是大讲特讲日满亲善协和共荣,说匪徒王宝林部已被彻底肃清,七县联防“讨伐”大获成功,皇上通令嘉奖,相关军警休整三个月,云云。说了许多才转到正题上去,说是在喜庆的日子里,极其荣幸地参加甘先生赵小姐的婚礼,可谓是双喜临门、喜上加喜。双方都要有代表致辞的,女方这边本该由家长来讲的,但由于赵前死活不肯“文明”,坚持嫁女父母不出席的老令。家长不讲,由兄长赵成永来讲也不适宜,尚未成家立业之人,祝福祝愿之话从何谈起?无奈之余,金氏事前央求荆老先生代为讲话。荆先生德高望重,可是他这一辈子,头一回也是唯一一次站在麦克风后面。面对着这么多人讲话,紧张又兴奋,生怕讲得不透彻,便之乎则也地大谈人伦五常妻贤子孝,显得啰里啰嗦。日本顾问应邀出席婚礼,并充当了证婚人。顾问也不客气,用日语叽里哇啦来了老大一通。交杯酒还是要喝的。酒是红的,这样的红色和这喜庆气氛相配。饮罢交杯酒,新人依次鞠躬,完全日式的鞠躬。向证婚人、主持人,向所有的亲友来宾,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他们诚惶诚恐,看上去像是做了什么有愧于大家的事。台上冗长无聊的表演,使得乡间的客人深觉乏味,他们不关心“满洲国”前途命运,也不在乎新成立的家庭是否结实美满,更不在意甘署长能否早生贵子,他们算计的是婚宴倒底能有多少油水。在滔滔不绝的大东亚圣战的叫嚣里,文明结婚真是怪了巴唧,缺个喜庆的劲头。 赵前不同意马兰冬天出嫁,坚持说等过了明年正月再说吧。他还气恼地说:“嫁个当官的做娘子,嫁个杀猪的翻肠子,嫁个警察……哼!”但是遇到死缠烂打的甘暄,一点辙儿也没有,人家是警察署长,老虎窝的事情谁能拗过他?甘署长一点也不安分守己,拍着胸脯对同事吹牛说做回熟饭吃吃,进了赵家大院就兔子般红着眼珠子,借点酒劲儿房前房后地团团转。自己登门施压不算,还去搬荆子端说情,可荆子端不情愿帮这个忙,气得甘暄威胁道:“你等着!”面对猴急的甘暄,赵前这个气啊,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只能点着预备女婿的鼻子眉毛骂:“你他妈的也忒霸道了,赶情我爹啦。” 甘暄脸皮厚,不恼:“哪呀,你才是我爹。” 赵前跺了下脚,说:“你,你真是个狗人儿!” 甘暄反而笑了,推了推帽檐,说:“啥狗不狗的,是狗就咬人!” 马兰出嫁,娘家也要招待客人。虽说这些年赵家的财产不断缩水,但喜事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前屋的门厅里放张桌子,由荆先生记帐收礼,唱收唱写,一笔一划地在红纸上记名记帐。老虎窝是乡野,再加上归屯并户,家家户户的生计难混,大多没有现钱。乡里乡亲的抱只小鸡或者几尺布来,已经是老大的人情,人们一脸羞涩,说:“拿不出手啊。”赵金氏很理解:“啥多啥少的?心意咱全领啊。能来就成。”当亲友问及啥时儿子娶媳妇时,金氏忙点头说:“快了快了。”于是来宾都笑,好啊好啊俺们可等着喝喜酒哩,来人脸上笑其实心里难受。暗想:城里大户人家送礼讲究订做银盾,刻上“美满姻缘”的吉祥话,看着既精神又长脸。可这日子越过越穷,缺吃少穿的,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啊,心里头嘀咕,嘴中却不敢流露半句。要是不慎说走了嘴,抓到思想矫正院里去,哪可真是活腻歪了,还不活扒皮点天灯?可不是闹着玩的。 第三十五章(4) 老丫头嫁了,赵家大院更加空寂,赵金菊落寞寡欢,整天闷头干活,可怜兮兮的。日常琐事由赵成永打理,赵前也不大过问。赵成永不容忍家人游手好闲,打发四傻子去种地。老四读书费劲,可出力气不打怵,赶车种地吆喝牲口样样得心应手。光是看装扮就是地道的庄稼把式:头顶狗皮帽子脚蹬棉靰鞡鞋,腰里头系根粗麻绳,后面还别杆长烟袋,肩上扛着红缨鞭子,自觉神气。小六子正在上小学,而老五赵成和去了县国高念书,成绩总数一数二,赵前很骄傲,说话很对韩氏的心思:“小五是俺的种!” 赵金氏听了不高兴:“你哪个种不是我养的?!” 赵前赶紧开口:“打锅说锅,打碗说碗。挨不上的事儿别瞎扯!”赵前有时真的很烦老女人,婆婆妈妈的净是事儿。当前,一家之主最要紧的事情是给老三娶媳妇。赵成永说的媳妇是东兴长的连玉青,这是赵成永朝思暮想的人儿,如果不是连家推三阻四,早两年就娶过门来了。面对儿子的痴迷,赵金夫妇曾质疑过连家闺女究竟好在哪儿?还说自己儿子是什么:一个萝卜一坑,算栽那里了。可环视老虎窝,既知根知底又门当户对的人家非连家莫属,所以也赞成这门婚事。一桩姻缘终于定下来了,结婚的日子也指日可待,余下的问题就是筹办婚事了。要不是甘暄紧着搅和,中间插上一杠子,三子的婚事早就办了。而现在甘暄正配合村公所搞“国事调查”呢,挨家挨户地统计人口,将出生年月日和受教育程度登记造册,反正甘所长就是忙,今天抓这个明天逮那个。瞅着女婿趾高气扬的样子,赵前气不打一处来:“你积点阴德吧!”老头子的身板有些佝偻,神色依然冷峻,他扔下足以叫甘署长铭记半生的话:“就是狗也不乱咬人啊!”甘暄气得脸色煞白,差点就当面大骂老丈人了,可是他忍住了,站在雪地里恼了半晌,沸腾的五内才渐渐冷了下来。甘署长一脚踢开赵家的大门,气呼呼地走了,晚饭也没吃。过了几天,马兰和颜悦色地劝丈夫:“俺爹说得不差,还是少得罪人好。” 赵成运一家的处境冲淡了赵前夫妇的郁闷。“集屯并村”3的布告贴到了南沟,说半山区也要归屯。布告上讲的明白,王宝林部虽已覆灭,但“讨伐”不能松懈,清除匪患务必标本兼治;彻底铲除“土匪”滋生的环境,防止死灰复燃,使抗日武装“欲穿无衣,欲食无粮,欲住无屋,杜绝活动之根源,使其穷困达于极点,俾陷于自行歼灭之境”。 第108章 老虎窝的警察们很愿意下屯,好处是可以抓鸡宰鸭翻粮食。他们挨家挨户地通知,所到之处,无不鸡飞狗跳。赵成运听见后院的老郭婆子哭嚎:“给俺留个下蛋鸡吧。” 警察们喝骂:“去你妈的,找死咋的?!”“杀下蛋鸡算个屁?连打种的公鸡也不留!” “臭娘们儿,马上就搬了,带着鸡鸭鹅狗多他妈的麻烦!” 赵成运陪着小心问:“甘署长,非得搬家?” 甘署长对赵成运的假设嗤之以鼻:“啥?你说不搬咋办?那还不好办?烧房子呗!” 是亲三分向,身为赵家姑爷的甘暄还算给面子,毕竟客气地叫了一声大哥,还解释说上头有令啊,皇军叫搬谁不搬都不行,要搬得一个不剩。甘暄手下留情,警察没搜赵家的东西。房门咣地响了一下,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了,赵成运看见房梁上齐齐地落下尘土。一股彻心透骨的冰凉漫涌全身,赵成运的双腿颤抖得不能自己,在南沟已经生活了二十年,冷不丁地叫搬家,真接受不了,想想眼泪就流了出来。房屋是从叔叔手里买来的,如今院落整齐,头年秋还新换了房瓦,说是要自行拆毁房屋,实在于心不忍,便红着眼眶房前屋后打转转。 南沟的居民面面相觑,大家不知所措,只能唉声叹气。新指定的聚集地叫做部落,在五里以外的沟口。头一天没有一户人家动,大家都想顶住不走,没谁愿意搬到部落里去。天黑了,有人从老虎窝方向跑来,来人是报信的,小褂在料峭的风里跑得呼啦带响,“归屯了,快搬家吧!不搬就烧房子了!”一阵喊声过后,赵成运和郭占元两家赶紧起铁锅套牛车,慌里慌张地往沟外走。南沟里住户全都当夜出逃,一路磕磕绊绊,心里绝望得连个缝儿也没有。走了小半夜的牛车终于停下来,夜半越来越凉。人冷得发抖,又不能燃火取暖,早春的残雪压盖路边的草丛,寻不到干草干柴。细瘦的月亮像愁眉苦脸的眉毛,四周发散着匀称的光晕,稀疏的星斗又高又远。赵成运口里的烟袋亮闪了一夜,干呛的烟草味也被霜气洇湿了。好歹天亮了,借着晨曦微光,赵成运左看右看,从车上拽出把铁锹来,吩咐大儿子赵庆丰说:“咳!这就是沟口了,先埋锅立灶吧。” 人们在荒郊野外躲了一夜,见没啥动静就松了口气,三三两两都回老屋去了。又隔了一日,大家的心里更安稳了,不免滋生起幻想。中午的时候,赵成运一家正在吃饭,高粱米稀粥还没喝几口,就听得有人哭喊。后院郭占元的房子被警察点着了,霎时间黑烟四起,火苗直窜。火舌迅疾地漫卷过屋顶,明丽的火焰吞噬着房梁,翻滚出动感十足的青烟和轻佻无比的霓红。一下子全乱了套,年轻人打水扑火,女人小孩冲进屋抢东西。为了能从火里抢出东西,母亲们放下吃奶的孩子,任凭婴儿哭哑了嗓子。沟里面的房子埋葬于烈火之中,木梁木门窗烧得噼噼啵啵,火焰中飞起的木屑灰片如翩飞的鸥鸟,房子在灼眼的绚丽中轰然坍塌,地上散落了黑色的瓦砾,浓烟经久不息。慌忙中有马蜂窝被捅翻了,马蜂疯狂地轮番蛰人,爹呀妈呀的哭声喊声一片。滚滚浓烟覆盖了南沟,焦煳的气息肆意飘散。不知过了多久,天下起雪来,越下越急。春天的雪落地就化,好不容易抢出来的东西放在露天里,都浇了精透,人人都如落汤鸡似的。火灭了,房塌了,南沟满目废墟,残墙断壁破头烂齿的,到处七零八落,凄惨得难以胜述。夜深了,雪终于停了,而砭人肌骨的风四处游荡。 第三十五章(5) 南沟十一户人家一律迁出,还要拆掉旧房盖新房。按照村公所的计划,新建的部落设置在沟口,为此赵前无条件地献出了五垧谷子地。赵前大骂甘暄是王八蛋,有滋有味地给日本人当狗,当狗不说居然还有脸登门。金氏听了就劝,说你都骂的啥呀?骂了也白骂,姑娘都许给人家了,骂人家是狗你不就是狗爹吗?赵金氏说没错,人家甘署长正忙得一路春风,率领全体警士督促老虎窝区下辖村落归屯,没有闲心给岳父解闷,更没心思研究赵家的得失。再说,甘暄认为支持大东亚圣战人人有责,有车有马的大户更要一心一意。实际上,赵前顶 多在家发发牢骚而已,出了院门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多年前赵家就辞退了帐房先生,帐目一直由赵成永经管,父亲有时来翻翻。如今赵前怕看帐簿了,自打小鬼子来了,不过十年光景,名下的土地已经减少到四方地了,一多半的土地房产折腾光了。他心怀积愤,和女人嘀咕:“俺看,有日本人就没个好!” 韩氏惊恐,说:“当家的,可别瞎说,了不得啊。” 而金氏则板起面孔,警告说:“吃一百颗豆也不嫌腥?你胡咧咧个啥呀?” 新建的部落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霞碧部落,赵成永听了忍俊不禁,说:“切,啥霞碧?瞎逼吧!” 走投无路的赵成运父子将家眷临时安置在赵家大院里,他和大儿子赵庆丰住在沟口,挑沟搭炕烧火,先支起了马架垒窝棚,然后筹备房料。霞碧部落设部落长一名,大小也算是个官儿,不过这是个很难受的差事。部落长李阳卜,把自己家先搬来了,做个表率嘛。部落要求家家户户集中于一处,怎么个安排由部落长说了算,李阳卜负责丈放房基地,发放地号。按照《关于建设集团部落的通令》,部落要建成长方形的“围子”,长118丈,宽为49丈,每部落要容纳一百户左右人家。部落周围挖有壕沟,沟边修筑土墙,墙上围着铁丝网,四角还要有炮楼。部落只留一个大门,凭居住证出入,即便种地也不许远离部落。按照鹫野次郎指导官的规划草图,霞碧部落中心是什字巷路,分东西两区,南北各六趟房。 旧房被毁掉了,人们无处安身,只好向部落里迁移,日夜奔忙地挖土脱坯推草编苫,蚂蚁筑巢似的盖房子或者挖地窨子。不出几日,南沟附近的三个沟岔的人家一窝蜂地涌入这块谷子地里,霞碧部落的规模蔚为壮观。天气渐暖,但人们知道,免不得刮风下雨,还得留出种地的时间,所以无论材料怎样缺,都争分夺秒。家里穷又没有亲戚接济的,只好搭马架子或者地窨子住。搭马架子先用木杆搭成人字架,人字架依次排开,绑上横梁把架子架牢。人字架的两坡用树枝架上,再用桦树皮或谷草苫上,使之能避风雨。马架子的一头堵上,另一头做出入的门户。马架子的御寒效果没有地窨子好,搭地窨子要挖地一米左右,上头和马架子差不多。部落里,土坯房子也好马架地窨子也好都是草草完工的,来不及抹墙面就住了进去,窗户门口挂秫秸帘子。屋里头四面透风,地湿炕潮排烟不畅,烟熏火燎的打眼睛。霞碧部落的男女老少个个眼圈红肿,遇到风儿就止不住地淌眼泪。 有民谣在暗中流传: 归屯并户房倒屋塌, 挖沟砌墙误了庄稼, 家家户户缺吃少花, 日本鬼子糟蹋大家。 1胰子:以猪胰脏、猪油和碱为原料,家制的洗涤用品。 2山叫驴:刀尾蚱蜢,隐喻挎洋刀的伪满警察。 3集屯并村:日伪当局强制推行的政策,民间称之为“归屯”。 第三十六章(1) 赵成永的婚事一波三折,眼瞧着娶亲的日子到了,他却病倒了,慌得金氏去西大庙烧香祷告。对着子孙娘娘的塑像,赵金氏伏地叩首,说:“这些年了,俺初一十五都吃素的啊。” 这天赵成永睡到半夜,感到浑身燥热,就觉得被褥长满了荆棘,蒺藜般蠕动。这是无所不在的奇痒,犹如千万棵针刺簇拥在胸前背后胳膊腿脖子脸上。赵成永头昏脑涨,耳鼓轰鸣 做响,身上时而滚过冷风时而鼓动热风,满眼飞舞灿灿的菊花。浑浑噩噩中听见母亲的声音,再就是不甚清楚的窃窃低语,恍惚听见在说天花啊天花。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程瑞鹤谦和的面孔,程先生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像在揣摩什么。褐色而苦涩的汤药顺着喉管流入,胃肠发出咕咕的叫声,像许多只鸽子剔理羽毛。除了小医生铁磊天天按时来看视外,身边只有母亲。他偷着抚摸一下自己的脸,满是鼓涨涨的水疱。母亲添汤喂水,俯身查看,还说:“儿子,就忍着点儿吧。” 连家和赵家出现了严重分歧。连家的态度是推迟婚期,背后的想法是要等等姑爷的病情。按照习俗,连家的要求是站不住脚的,凡事都得讲个信义,何况迎亲嫁娶的大事,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媒人受女方的委托来过话,态度委婉极其温和,很有建议或者探寻的意味,赵金氏听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百个不同意。原则和面子不能出让,金氏公开说即使儿子一病不起,媳妇也必须娶过门来。大儿子和二儿子一去不归,当娘的牵肠挂肚,让她抱孙子的计划一再推迟。金氏白发苍苍晶莹如雪,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天改地改,大婚的日子不改!” 公鸡顶替新郎的消息轰动了老虎窝,这样的事情只是听说而已,没想到会真的发生。虽说是公鸡替代新郎,但细节上也马虎不得,公鸡要选年龄两岁的,太老和太小的公鸡都不行。遴选公鸡,要求身材壮硕羽毛艳丽鸡冠鲜红,打鸣报晓声高亢嘹亮,最关键的是鸡眼睛要格外有神。大公鸡终于选好了,需要认真地打扮打扮,梳理好羽毛洗净鸡爪,鸡啄也修饰得光洁齐整。头天的喂食颇为重要,喂的少了,怕它肚子空空没精神,喂的多了,又担心现场拉出鸡屎来。 第109章 光有替亲的公鸡还不够,还需找个童子来抱公鸡拜堂才行,这个任务交给了新郎的弟弟小六子。赵大嘴紧张得一夜没睡好,次日穿戴一新,衣帽光鲜。赵家大院里人山人海,人们挤了个水泄不通,人们睁大眼睛惟恐漏掉哪个细节。拜堂刚刚礼毕,童子怀里的公鸡不失时机地引亢高歌,吓得赵大嘴一撒手,大公鸡落到地上,抻抻脖子抖抖羽毛,旁若无人地跑了。人群怔愣了片刻,继而爆发出笑声。对比赵马兰出嫁,乡亲们一致认为“文明结婚”最没劲,还是公鸡娶媳妇有看头。 大婚的日子,连玉青情绪低落,没有一丝高兴的意思,只是机械地听从别人的摆布,没精打采地顺从着,心里希望一切都早早结束。进了洞房,连玉青禁不住潸然泪落,打湿了鲜红的新装,经久不干。在东厢房里,赵成永静卧于病榻之中,竖耳去听窗外唢呐声鞭炮声大作。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孔,一层水疱已经干瘪,手的触觉很像是密密麻麻的蜂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连玉青的洞房花烛夜是孤苦无奈的,当晚赵金氏和金菊两人与新娘同住。婆母说让金菊好好陪你吧,还爱怜地摸着连玉青的手,柔声细语:“孩子,过几天就好了。”婆母还说:“女人嘛,都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 在众人的期待里,赵成永的身体渐渐痊愈,金氏仍禁止夫妻见面,她的解释是:“好饭不怕晚。” 新郎没精打采的,不洗脸不照镜子,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宛如一具呆呆的玩偶。而在那边,连玉青觉得日子太慢,愁肠百结,心里有许多话,却不知道说给谁好。她感觉很无助,只想躲到角落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环顾偌大的赵家大院,却没有属于她的天地。春天的大风搅动漫天尘土,吹不开沉重而愁闷的心扉。一个月以后,赵金氏才将赵成永推进新房。新房里新家具的油漆味还没有散尽,连玉青分明嗅到了烟草焦煳的气息,这气息味新鲜得不可思议。金氏说:“闺女,我把成永交给你了。”身后的房门咿呀呀关上了,暧昧又不失亲昵,赵成永哑哑低语道:“我是麻子了,玉青。” 老虎窝再也没有赵成永或者赵三子了,取而代之的是赵麻子。为了与木匠铺佟大麻子有所区别,老虎窝人都叫他赵麻皮。赵麻皮既倒霉又幸运,正应了一句古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赵麻皮没资格应征入伍了,“满洲国”不需要麻脸士兵,靖安军的军容拒绝坑洼起伏的面孔。老子赵前高兴得太早了,“满洲国”不想遗漏适龄青年,老四赵成昌年满十九岁,正在录用新兵的线内。四傻子去做了第一次体检,被脱光衣服看了个仔细。他到处宣扬说,敢情看牲口牙口了,还说让俺回家听信,外出啥的要请假,还有一次复检哩。四傻子兴奋异常,全然不顾母亲愁肠百结。赵金氏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四傻子一改平日的蔫巴劲儿,顶撞道:“总比在家臭死强!” 老子十分生气,一巴掌劈过去,骂道:“小兔崽子,你想当国兵是不是?俺先掰断你的腿再说!” 到底是甘暄有办法,他对岳父说:“你出一千国币,我找人打点。”疏通毕竟违法,必须做到天衣无缝,老四本人也蒙在鼓里。更改年龄已无可能,因为头年冬天“国事调查”已记录在案。逃避兵役的关键之处在于打通军医的关节,军医说合格就合格,军医检查说不合格就免除兵役。甘暄懂得这个门道,所以抓住了要害。第二次招兵体检时,他不失时机宴请日籍军医吃饭,留下另外两名满洲军医例行公事。这两人早被买通,每人兜里揣着甘暄塞给的二百元钱,煞装模做样地公事公办,而后郑重其事地签署意见:不合格。四傻子失望极了,壮着胆去打探,军医忙得连眼皮儿都懒得撩:“你有结肠炎。” 第三十六章(2) “没有啊。” “你没拉过稀?”年纪大的军医抬头审视四傻子,样子极为诧异。 “以前拉过。” 军医松了口气,抬手揩拭帽檐下的汗水,说:“这不就得了,你真有病!”年轻一点的起身推搡他,厉声呵斥道:“滚,滚出去!” 赵前是不计血本的,一千元钱相当于九亩上等地的价格,但他不知女婿居中净赚了五百来块,请日本军医喝酒连一百元钱也没用上。个中奥妙四傻子一无所知,沮丧之余只好扛鞭子赶牲口,人也恢复了蔫头蔫脑的常态。赵金氏趁热打铁,说:“该给老四说媳妇了。” 逃避兵役非同小可,走漏了消息可是要了命的,伪康德七年颁布的《国兵法》明文规定:严禁弄虚作假。国兵是“挑选”的,绝不许以次充好,有些人就是想当也当不上,比如王银锁那样背景的青年压根儿就没有机会。“国兵漏”要去做劳工的,美其名为“勤劳奉仕”。出劳工远没有征兵这样严格,“国兵漏”要是不想去做劳工,就得花钱找人顶替,事先和村长和警察署串联好,钱一到位,管事的都睁一眼闭一眼了,没人告状别鼓包就行。赵家大院无人去做劳工,全靠票子来摆平,这几年没少破费。舔犊之情乃人之常理,但王金锁做劳工则另当别论,赵财东向来对外孙不闻不问。 伪康德八年春,老虎窝拟征国兵十七余人,其中有马大吉。说起大吉当兵,二毛子眼角的泪花闪闪:“老东家啊,穷人家的孩子命贱,去就去吧,要不在家也没饭吃。”他说的是实话,像开导自己又好像在安慰东家。赵前听了抑郁,晚饭后就想去二毛子家坐坐。赵前夫妇如今极少外出串门,出双入对的情况更少,屈尊下驾雇工家更是绝无仅有。二毛子风里雨里三十多年,忠义可靠,赵前夫妇不得不有所表示。还没进马家小院,就听见激烈的撕打声,他们恰好赶上俩口子吵架。进门一看,简直是像老牛抵架,男人揪着娘们儿的头发,女人则用头猛撞男人的肚子。二毛子女人卢氏对赵东家早有不满,说他是笑面虎,是玩人的能手,他儿子怎么不当兵呢?女人唠叨没完,二毛子心烦,随手给了女人一巴掌,两人便撕扯在一处。见东家莅临,马二毛才松开了女人。卢氏脸上红肿着,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哭嚎,锋芒有所指向:“哎呀我的天哪,都说有买屄卖炕的,哪成想国兵也能买卖啊。哎咳呦啊老天爷哪,还是钱好使啊!” 马卢氏撒泼是有来由的,马家闹心的事太多了。 头年春天,马大吉十八岁。日子千苦万苦,总还得传宗接代,要不人们咋都说买地盖房子娶媳妇——正经的事儿呢?马二毛夫妇格外着急,四下求媒说亲。西街的顾皮匠女人热心,帮衬着给说了房媳妇。这媳妇是李三子的闺女,小名叫桂花。时下一般人家的财礼最多不过两石三石苞米,李三子张嘴就要八石,对媒人的质疑颇为不悦:“别人?别人能和俺闺女比?嫌多就甭来提亲。” 媒人一手托两家,自然要两边撮合,将聘礼讲到了六石。六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李三子的本意想叫马二毛知难而退,哪成想马家真事真办。多亏了老东家付了三石,才凑起了数目,马二毛心里疼得哆嗦了好多天。 老虎窝的早晨,太阳格外红艳,天空瓦蓝瓦蓝,接新媳妇的大车呼隆隆地停在了马家门外。小街上传来女人欢笑和孩子的奔跑打闹声,红白喜事历来是人们看热闹的好时机,吹吹打打的怎不叫人欢喜?马大吉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媳妇时,差一点要晕过去。马大吉恍处梦中,手足无措了,痴痴呆呆的了,惹来围观者的一片哄笑。梦幻一样的炊烟升起来了,又薄雾般徐徐散去,马大吉在笑,看热闹的人们也在笑,乡下人特有的憨笑,把心花怒放的一瞬凝固了。 马家娶来的小媳妇挺俊俏,过门那天街坊邻居议论说,新媳妇不像是庄稼女人,细皮嫩肉的多水灵啊,有的还说:大吉这小子有福气,六石苞米的价钱值个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马二毛喜上眉梢,心里打鼓似的响:六石就六石! 新媳妇三天回门,娘家不算远,牵头毛驴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回了娘家,小女人立马打发丈夫,说:“你先回去吧,我呆几天再走。”马大吉一百个不情愿,又不想当众人面拂逆媳妇,只得恹恹地牵毛驴回家了。刚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冷不丁又离开,马大吉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一天、两天,转眼七八天了新娘子一直不归,马家老少沉不住气儿了,打发人去接,均徒劳而回。半个月过去了,有个消息叫人目瞪口呆,说是桂花和警察署鹫野指导官好上了,就住在老虎窝警察署。 鹫野次郎和安城宪兵队的李云龙常有来往,去李三子家喝过酒,暗慕桂花好久。鹫野次郎认为李桂花很像他的女同学,越端详越像,因为这个爱上了桂花,喜欢她满头青丝,喜欢她小巧的面孔,最喜欢的是那笑起来细长细长的眼睛。鹫野次郎性格内向,见了生人说话还会脸红,越是欢喜越是腼腆,犹犹豫豫间错过了求婚的机会。倘若桂花嫁的是富商大户,也就罢了,谁想花样的女子嫁给了摆弄土坷拉的马大吉。鹫野次郎忿忿难平,连续失眠了几个晚上,痛苦难平。日文里没有鲜花插牛粪之类的词句,但臆念没办法回避,夜不成寐中,下体牛犄角样地勃起,四肢百骸绷硬僵直,他找来信封套在家什上。牛皮纸信封粗砺得很,手淫迷离而痛苦,自慰远没有预想中的畅快。有个声音在心底宣布:鹫野君,行动吧快行动吧。 第三十六章(3) 日本指导官驾到,让李三子慌了神,鹫野次郎的深鞠躬更出乎意料,李三子慌得手脚麻木。 第110章 鹫野次郎来的路上,老远就听到部落门口有孩子们的哄笑声。他感到纳闷,走近一看原来是狗交合的场景。那场面很惨烈,交合中的公狗母狗急切而恐慌,尾尾相连,原地打转,哪个也逃不脱,只能低声的悲鸣着。见日本人来,孩子们一哄而散,他在一旁观察了半天,发现公狗的生殖器上有一个蝴蝶结状的东西,要等充血完全散尽才可以抽出。他为自己的新发现深感惊讶,那两只狗也终于解脱痛苦,落荒而逃。鹫野次郎成了坐上宾自不必说,留客吃饭理所当然。这个日本人并不推辞,脱了鞋上炕,跪腿挺胸,镜片透射出来的目光极其火辣,尽往新媳妇身上笼罩。李三子豁然醒悟,悔得直掐自己大腿,原来鹫野对桂花有意啊,原先咋没看出来呢,咋就没敢往深里头想呢?李三子肠子都要悔青了,恨不得一头撞到南墙去。他恨死自己了,真是瞎了眼,该死的六石苞米啊!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晚了,全他妈的晚了。 李三子唤来女儿斟酒,桂花斟上一杯,鹫野就喝一杯。桂花一副好身材,外罩大红缎子夹袄,火焰一样地燃烧,年轻女人特殊的气息缭绕,好像温柔的小手在轻拨他的情怀,叫他的血管贲张,叫他呼吸急促。李三子见状,竟然拉走老婆,关上门溜了。低眉顺眼的桂花摆弄衣角,羞涩得活脱脱像一朵娇艳的花。半推半就里,李桂花褪成了一条赤裸的鲢鱼,鲜活地泛起眩晕的白光,她说不出话来,嘴巴像鱼嘴似的翕动,破碎的阳光从木格纸窗外流泻进来,淋漓的汗水从她的额角淌过鬓边,门窗在不停地旋转,强烈得而不可抑制。她想到了仅仅几天前的新婚夜,想到了丈夫粗糙游动的手掌,很有讽刺意味。掌灯时分,李三子和老婆才转回家,一进门就听见了日本歌曲,他们听不懂。鹫野次郎正襟危坐,下颚微仰,唱:随你去,我跟随你去,立即起程决不后悔。 你告诉我信任就是爱,令人羡慕,手捧结婚礼服,眼里闪烁灿烂星光…… 鹫野次郎其实是个牲口,绝对变态,和桂花厮混的时候,老是想起那对交合的狗,呜咽悲鸣声历历在耳。在警察署的宿舍里,折腾的花样简直匪夷所思,用牙齿噬咬女人的胴体,让女人浑身口水直至昏厥。鹫野的道具多的是,从麻绳棍子皮鞭蜡烛乃至晾衣夹子。经历了短暂的畏惧之后,桂花迎合了他的疯狂,并深深地沉湎其中,疯狂对癫狂,颤抖伴痉挛,他虐和自虐的嘶嚎。女人感觉像罂粟一样把全部的妖艳都绽放出来了,又犹如一片羽毛,时而腾空时而飘荡时而落地,欲念如狂放不羁的绳索样将她牢牢捆住,叫她动弹不得,惟有呻吟或者呼喊。老虎窝警察署的夜晚太放荡了,尖叫声刮过的根本不是人间的风。 乍听到女人跟日本人跑了的消息,马大吉像是突然被蛇咬了似的,脑子里一片苍白,以至于膝关节僵硬,走路都困难。李三子毫不掩饰得意,说:“是你媳妇不假,可是人家指导官看上了,我也没辙。”做岳父的恬不知耻,津津有味抽烟喝水,根本不拿正眼瞅姑爷,还说:“俺可不敢要,有本事,你去警察署领人吧。”马大吉回到家就去摸菜刀,两只眼直冒寒光,说这世道得杀人了,吓得爹娘老子哆嗦成一团。事情被赵前知道了,气得花白胡须抖个不停,顿脚大骂:“光天化日,强霸民女,狗鸡巴王道乐土。”他吩咐赵成永帮着马家去要人,还安慰马二毛说:“打官司,咱奉陪到底,缺钱吱声,俺拿!” 甘暄装聋作哑,对警察署里的癫狂深恶痛绝,却不敢得罪日本人。赵麻皮磨磨蹭蹭的,实在不想介入官司,还劝老爹说:“打官告吏,不死也发昏。”还说您一把年纪了,咋还不知道官官相护的道理,更何况人家还是日本人?赵前听了火冒三丈,抡起笤帚追打儿子,愤愤地骂:“二毛子给咱家赶了三十来年的车了,你们太没良心!”老人不解,“怕日本人怕成这个样子?不就是死吗?死一个埋了,死两个摞上!”盛怒之下的赵前带马大吉坐火车去了安城县,赵麻皮却躲开了。其实,一上了火车,赵前就开始后悔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往前闯了。赶到县城时,天全黑了。县公署下班了,赵前和马大吉无处可去。十字街头正在放日本电影,百姓挤在那里看,看得聚精会神,不时还发出轰笑声。赵前和大吉也凑进人群里去看。露天的电影一连放了两部,片名是《有女人的基地》和《新加坡总攻》,满银幕的飞机大炮和军舰,硝烟滚滚炮声隆隆,场面极为壮观,男女老少看得如醉如痴,就连马大吉也暂时忘记了委屈,伸长了脖子看。当晚去刘大车处歇息,刘大车已经故去了,现在是儿子当家。刘家人一听说来是状告日本人的,全都吓得面如土色,在心里叫苦不迭。翌日早,赵前两人径直去了县公署,如此蹊跷的事一讲,大小官员没人敢搭腔。最后两个日本人出面接待了他们,副县长安藤敏之和庶务课长中村,马大吉哭诉了一遍又一遍,安藤敏之,冲中村课长嘀咕几句,末了拍拍赵前的肩膀说:“赵的,放心的,马上电话的有。” 赵前心里有底儿了,一回老虎窝就拽着马大吉去了警察署,他问鹫野:“你占着良民的媳妇,是啥个意思?” 第三十六章(4) 鹫野次朗已经接到上级将其调离的电话,正在气头上,凶神恶煞地拍着桌子大吼:“你是什么的干活?” “俺是他爹!”赵前用拐杖点了点甘暄。甘暄正在为鹫野的调离而暗自庆幸,压根儿就没打算闪开,他乐于观看鹫野出丑。只听泰山冲马大吉吼:“领媳妇回婆家!!” 鹫野次郎无可奈何,口气软了下来,“她的不愿意的干活。” “那也不行,人家娶亲才三天。现在就回!” 赵前因进城告状而威名大噪,老虎窝人个个佩服,都说不减当年之勇。赵前却有些后怕,他自己明白,这辈子敢露头的时候也就这么几回,平常还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的?经历的坎坷越多,年龄越大,就越胆小怕事。赵前不了解日本人,日本人等级森严,上级不考虑给下级留面子,下属唯有绝对服从。上司一句话,足够鹫野次郎徒劳一场。qisuu奇书赵前有理由自豪,宣扬说俺一把老骨头怕啥?还大发宏论,说什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现在赵前有点儿自负了,没由来地想到了金首志,要是内弟还活着,他会怎么说呢?得意洋洋中,他没去想福祸相依这一层,庶务课长中村牢牢地记住了他,知道老虎窝有个姓赵的大财主。俗话说,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这道理同样适用于日本人,他赵前的祸事在后头呢。 大吉媳妇是领回家了,可小娘们儿以泪洗面,眼睛哭得桃子似的。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是否被日本人睡了,而在于李桂花夜不卸衣,力拒与丈夫同房。李桂花眼俗如此,土坷拉滋味殊实难与洋荤可比,她怎能看得上马大吉呢?男人嘴巴鼻孔喷出的咸菜疙瘩味令她欲呕,她厌恶马大吉,厌恶和他肌肤接近,厌恶他破锯一样的呼噜声。她痛恨马家,更恨死了马大吉。夜阑人静时,马家会骤然响起哭骂声。他们夜夜炕头撕打,桂花连抓带挠还咬,不惜猛蹬男人的小腹,非得拼出一身臭汗来,马大吉才能解开女人的腰带,到后来女人居然手握剪刀睡觉。事已至此,全无男欢女爱的乐趣,女人瘦骨伶仃,马大吉也憔悴不堪。大吉对爹说日子没个过了,马二毛不胜烦恼,来找老东家。赵前止不住冷笑:“既然人家愿意当日本婊子,留身不留心,休了算了!” 马二毛捂着脸,分明是哭腔:“白瞎了,六石苞米白瞎了。” 转眼又是清明,天气像寡妇般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一连数日,滚滚沙尘遮天蔽日,树木摇曳发出呼呼的啸声,空气中弥漫着干土的味道。防火牌从西大庙送出来,一家挨一家传递,顷刻便传遍了老虎窝小街的各个角落。防火牌是三尺许的红漆木牌,上书“禁火”两字,各家见了这道木牌,就要按规矩禁止烟火,停止生火做饭,停止户外吸烟。西大庙是处小道观,但在许多事情上具备权威,足可左右小镇的生活。 清明节要上坟添土扫墓祭祖,家家如此年年如此。清明也是服装换季的日子,从这天起人们脱掉沉重的冬衣,走起路来轻快得像一阵风。贫苦人家换季,掏出棉衣里的棉絮就改成了夹袄,脚上换双夹鞋,随手把跑了一冬早已开嘴的棉鞋抛到角落里去。早先,民间对清明的伙食自有说法:“清明不吃饽饽穷得乱哆嗦,清明不吃鸡蛋饿得浑身打颤。”而现在,这些差不多是笑谈了。 风沙偃旗息鼓后,野地现出了绿意,猫儿菜、芨芨菜和婆婆丁冒出了簇簇新绿,随后出现的是小根蒜、苣荬菜。柳枝上的芽苞已经扭嘴了,嫩黄的小叶像是一场梦,昏乎乎地冒了出来。田野上,随处可见挖野菜的女人和孩子。她们胳膊挽着筐儿,手里拿着镰刀头,见面就问:“剜多少啦?”家家户户的炕桌上都有野菜,野菜水灵灵的,给霉暗的日子平添了许多亮丽。男人们大口大口地蘸酱吃,吃得满胡子嘴巴都是绿汁儿。哮喘了好些日的马二毛见到苣荬菜,精神好了许多,他说:“过了三月三,苣荬菜乱钻天。” 征兵的通知书上赫然写着马大吉的名字,马家登时傻眼了。早在一个多月前,马二毛找过村长几次,村长李阳卜原来是霞碧部落长,刚提拔到老虎窝村公所上任。私下里,老百姓把部落比做“人圈”,李村长显然就是“圈长”了。 第111章 村长是官称,官员总得有点儿韬略作派。李村长没正面回答二毛子,反复强调自己家还没搬到来,正打算在老虎窝盖几间房子。马二毛是车夫,一副死脑瓜骨不开窍儿的主,李村长只好往明里挑,说:“我盖房子还缺点儿房木,你给我弄点儿来。”马二毛回家琢磨了一个晚上,为着儿子不去当国兵,忍痛砍倒了屋后的杨树,一共十八棵,驾着车一路泥水地送了过去。李村长仍沉吟着不开口,爱怜地摩挲驾辕骡子的棕毛,拍打牲口的屁股,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二毛子明白村长的意思,可是骡马大车是赵东家的,他自己没有骡子没有马,只有一头拉磨的毛驴。二毛子急得原地打磨磨,最后一狠心把家里仅有的毛驴牵来了。小毛驴恢恢地叫个不停,望着昔日的主人泪眼婆娑,二毛子眼泪刷地流下来,他呆呆地僵在那里。李阳卜却笑了,将烟头摁在鞋底上拧灭:“哎我说,你先回去等信儿吧。” 马二毛病了,躺炕上就看见毛驴瞪着吃惊的大眼,梦里面晃动着毛驴挺直的耳朵。他眼含热泪想着,心如刀搅,疼得胸口阵阵痉挛。他先是发烧、牙疼,而后就是没黑没白的咳嗽。二毛一病就是好多天,等到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已经春暖花开了。马卢氏气愤致极,点着男人的脑门说:“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你又砍树又牵驴的,闹了半天大吉还得去当兵啊。” 第三十六章(5) 马二毛推开女人,趔趄着走进了李阳卜家。村长满脸歉意,摊开两手说:“你看看,这是国家的命令,谁也不能违抗啊。”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马二毛的心里咯噔一下,当下脸上就挂了层灰土,浑身筛糠样地颤抖,喘成了一团。他妈的,倒霉的事情咋都叫咱赶上了呢?马二毛此刻唯一能做的是将手探进怀里,真后悔没有掖把菜刀来。李村长归还了毛驴,但是只字未提房木的事。欲哭无泪的 马二毛换了个姿势,依旧蹲在地上。他不想走,花白的头颅坦露在阳光里,像布满斑点的窝瓜一样难看。善解人意的毛驴子走过来,用粉红而湿润的驴嘴拱他,拱他的后腰拱他的脖项,驴嘴喷出的草料酸味灌进胸膛。动物的生命热力摩擦他的脊背,像电流似的袭击他的每根神经,他扭过身一把搂住牲口脖子。马二毛无助得像孩子似的,一拳一拳地捶着柔软而弹性的驴脖子,鼻涕眼泪打湿了毛驴的后背。 马大吉来接爹和毛驴回家,他指着李村长骂:“你是个王八蛋!” 李阳卜挺尴尬,连说:“不是村里不行,是上头不让啊。” 大吉安慰父母道:“是祸躲不过,去就去吧。”还咬牙发狠说:“我去干件大事,这日子窝窝囊囊的有屁混头?!” 大吉当兵走了,留给爹妈闪烁的泪花,留给故乡恒久的背影。新兵先送到县里,县上开会欢送,县长阎连碧讲话,大谈特谈什么一心一意献身王道乐土义不容辞。县长致辞以后,新入伍的国兵被领到疙瘩山上,集体参拜日本神社,发给每位新兵一个神佥,要求悬挂在脖子上。马大吉心生疑惑,小声嘀咕:“啥玩意儿啊”,不巧被领兵的人听到了,一记耳光携风而来,打得他嘴角出血。事后,同伴摁着胸口佩带的神佥说:“喂,往后你少说话!” 新兵还是挺风光的,一路披红戴花,火车站上敲锣打鼓,洋鼓洋号震天响,新兵们学会了一首歌,边走边唱: 一杯茶啊, 敬我妈啊, 我去当兵, 妈看家啊…… 歌唱得不甚齐整,老远听来像一群人牙疼似的哼哼。县国兵民籍股股长亲自将新兵送到四平省,好言相慰,勉励有加。马大吉在省里穿上军装,编入了靖安军七旅二团迫击炮连。新兵深夜集合,登上了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闷罐车厢上的窗户又小又高,只能仰视。透过小窗户,白天能看见错落的树冠和忽高忽低的电力线匆匆闪过,斑驳的阳光从此处洒进车厢;夜晚路过城镇,灯火稀稀拉拉的,鬼火流萤似的一串串掠过。与马大吉相临而卧的是安城同乡,名叫梁树榆。两个聊得投机,时间不知不觉地打发掉了。走走停停了一天一夜,子夜时分下了火车,马大吉瞥见了站牌,心头不由得一阵激荡,他压低喉音:“啊,哈尔滨。”身后梁树榆也低声:“嘿,哈尔滨!” 黎明是寂静的,新兵列队在街市上行进,路灯将柳树涂抹上奇特的光晕,也把队伍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杂乱而不失大度的都市沉浸在酣睡之中,借着长街灯火,士兵们忽然发现一条大河。队伍骚动起来,大家窃窃私语:“哎呀,松花江啊。”没有什么能掩盖清越的水声,松花江俨如博大的黑绸缎起伏,涌动在没有月色的夜幕深处。 天亮了,大吉随部队到了码头。连长下令静侯,新兵们就呆呆地看袅袅的雾气,看江面上摇曳瑰丽的朝霞,看水鸟在水面掠过,几艘舰艇停靠在晨曦里,在水中摇荡,一漾一漾地晃动,留下了一道道波纹。马大吉轻轻叹了口气。接兵的连长是个络腮大胡子,他顺着叹息声投来目光,吓得马大吉赶紧低下头去。日上三竿时,新兵们登上了养民号军舰。机声隆隆,汽笛长鸣,军舰顺流而下,哈尔滨城里俄式的、高加索式的、德式的洋楼渐行渐远,那些或绿或紫的圆葱头样的教堂尖顶在视线里慢慢消遁…… 大江恢弘辽远,同天地相接。举目望去,上无起始下无尽头,苍苍茫茫地涌动。虽然天晴日朗,但是春天的江风冰凉湿润,吹得人骨节处隐隐生疼。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凉,江岸上的绿色也越来越疏淡,在遥远而寒冷的北国,万木尚未萌发。清早站在甲板上,口中竟然会呼出白色的哈气,让人怀疑季节绕过了夏天、秋天,歪斜着倒流回冬天。“养民号”舰首犁铧般劈波斩浪,船舷哗哗作响,舰上不时播放一段军乐。可是越这样越显得寂寥,寂寞传染得兵们昏昏欲睡,马大吉和粱树榆不再闲聊了,唯一可做的就是隔窗远眺,看混黄的旷野和无际的天空,他们期盼着所有新鲜的事情,哪怕几只水鸟、一朵飘动的白云。 舰上的水手多半是日本人,他们身穿海军制服,个个傲气十足,对满船的新兵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哼唱:“到海上去,战死在海上……”大胡子连长对海军军乐很感兴趣,忍不住去问。腰佩短剑的翻译官很牛气地回答:“这也不知道?《战死在海上》啊。” 抵达富锦县城已是第三天的午后。远远望去,江边烟雾弥漫,桅杆林立,白花花的阳光下,岸上的仓库连成了一片,还有黑黢黢的人群晃动,一艘客轮正吐着浓烟缓缓离港。富锦县素有“松江宝地”之称,松花江于此地的不远处注入黑龙江。该地不仅是江防重镇,而且还是三江省最大的水陆码头,名噪“满洲国”的鸦片集散地。靠岸在即,水手们手舞足蹈,舰塔上的大副也大声叫喊起来。大胡子连长也跟着笑,连说:“到了到了。”马大吉看见翻译官冲连长做鬼脸,口气很是猥亵:“秦连长,去不去樱屋旅馆?嘿嘿,小娘们儿骚性呢。” 第三十六章(6) 迫击炮连驻扎在富锦县上街基。至于连长去干什么去了,马大吉并不清楚,但是他必须牢记自己是二排四班的列兵。 第七部分 第三十七章(1) 赵成和行将国高毕业,回家和父亲商量升学的事情,说是要报考新京工业大学。考试之前,他准备到安城“青年会”复习一段时间,主要想强化日语和数学。赵成和系韩氏所生,但是在金氏眼里如同己出,金氏不能不自信,因为家中十一个孩子都是她亲手带出来。金氏咬定一个朴素的道理:鸡鸭鹅狗谁养就跟谁,更何况是带孩子。比之所有的兄弟姐妹,老五的学业最好,赵前特别欣慰,表态说:“书念得多不怕,念多念少由你,卖房子卖地也供你!不怕你读到留洋。”不过,年迈的财主也流露出一丝担心:“你还是去念种地的书?”儿 子想打消父亲的疑虑,解释说他想读土木工程。老子对儿子的志向不甚明了,连连摇头说:“啥土木不土木的,还不是摆弄土坷拉?”儿子纠正说是建筑,赵前更加武断:“啥建筑不建筑的,都是木瓦匠的活计!还不如拜师学手艺。” 赵成和有自己的理想,如今正处在打仗,可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和平来临时还少得了工程建设吗?赵成和并没有告诉父亲,他选择土木工程专业一多半是野田校长的意见,他知道父亲讨厌日本人,所以压根儿就没提及校长,更没有说自己已经填报了专业。严格上说土木专业与建筑不同,土木专业属动态力学,研究的是架桥筑路建电站,赵成和现在的学识远胜于父亲,但他不得不解说得更通俗些,所以含混地告诉父亲学建筑,也就是盖高楼大厦。还说新京的建筑哪个不是人家日本大师设计的,我就想学这个!父亲不喜欢日本人,对新京知之甚少,更不懂得啥静力动力的,但对儿子的如此眼光感到震惊,甚至惊呆到忘了为烟点火,他兴奋不已,将儿子横拍竖打了一番,而且不忘把功劳归于自己,说:“这才是俺的种,龙王爷的儿子会行雨哇!” 高考结束了,这意味着国高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奇怪的是,从前千百次算计毕业的时间,无数次地诅咒学校老师,巴不得一步离开这里,而如今真要离开了,却有些不知所措。赵成和独自坐在操场的双杠上,两条腿悠荡游荡的,茫然看夜色悄悄笼罩,直到屁股硌得生疼。 第112章 不知怎的,内心竟升起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疑惑自己怎么读完了国高?赵成和读过的安城国高也叫男中,与之对应的还有女中。 安城男中是农科四年制,课程设置有日语、满语、数学、物理、化学,国民道德、农业、林业、畜产、土壤和动植物,还有军训以及体、音、图等。日语课最多,每周占到九节,教日语的全是日籍教师。日本教员上课时,不准学生说一句“满语”,违者将遭到痛斥。许多学生感到学日语的压力非常大,不仅日语课讲日文,就是农林畜牧等专业课都讲日语。在诸门功课里,赵成和的日文最好,男中二年级时,一年一度的“满洲铁路株式会社”举办的日语考试,他竟得到了“三等”合格证书。屈指数来,全校六百余学生,合格者不过四人。赵成和为此很是荣耀,每天的晨操仪式上,他们四人出列一字于礼台前排开,聆听野田校长的夸奖,而后志得意满地归队。同学背后说:“日语不用学,三年五年用不着。”赵成和时有耳闻,暗自认为这些人纯粹是嫉妒,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在校长的关照和激励下,他越发读得起劲,日语讲得呱呱叫。国高毕业前,已经拿到了日语“二级”证书,野田校长对他更加器重。 野田校长喜欢站在学校的礼台上训话,理论上滔滔不绝,手势上比比划划。校长精通日本国之历史,一千次讲解一万遍颂扬,说天照大神是日本的始祖,乃万世一系之皇统,明治维新开强国之运,旅顺海战我武扬威。讲到乏味时,校长能比较恰当地改变话题:王道乐土教育是大东亚圣战的基石,学生必须信仰东方道德之真义,懂得日满协和不可分离的实质,以此为你们满洲的建国精神,统一“满洲国”民的思想……校长还说过:“我最大的任务就是使你们都喜欢日文,学会日文,彻底放弃学习满语的兴趣。台湾用了30年时间,完成了文字的统一,朝鲜也费了20年的力量才全部使用日语。我想,有台湾和朝鲜为榜样,满洲国实现日文普及会来得快一些……” 校长训话令人生厌,而劳作课更是不胜其烦。作为农科国高,劳作课是必不可少的,每逢开学学生都要交纳农具费,然后学校发给每人三件农具:铁锹、镢头和镰刀。农具不比教科书,不便于学生携带,都集中保存于学校的农具室里。小五子在赵家大院很得宠,无论韩氏还是金氏都溺爱他,给他花钱从不吝惜,而父亲始终对学生干农活的事情心存疑虑:“‘满洲国’真邪行,念书的和种地的咋都一个样啊?”父亲的不满点到为止,不再过多流露,因为任何对天皇和日满协和的不敬都可以视同“国事犯”。赵前对学校种菜之类的勾当耿耿于怀,虽然他曾对五儿子的“园艺”赞不绝口。前年夏天,赵成和在自家窗前栽种了一棵海棠,而后成功嫁接苹果秧,转年秋天赵家大院收获了沙果。沙果被太阳晒得彤红彤红的,很像是小媳妇诱人的脸蛋,沙果中看却不大中吃,酸得人龇牙咧嘴。老子眯眼自嘲:“呵呵,俺儿子行啊,有养蜂子的,还有种果树的,全了。” 赵成和顶不愿意参加劳作课,他宁肯聆听野田校长乏味的训词,也不愿意头顶烈日去农场。国高的农场设在安城县南门外,有试验田、园艺田和苗圃,国高学生劳作的内容主要是种菜。按照课程大纲,引种些洋柿子、洋萝卜、洋白菜和洋茄子等等,洋菜都有地产化的名称,洋柿子为西红柿,而洋白菜则叫疙瘩白。 第三十七章(2) 赵成和读到二年级时,县公署在农场的墙外新辟了一家劝业场,招收一批学员,专门学习推广农业品种改良。毗邻的劝业场以“畜牧学”为主,赵成和颇感兴趣,他觉得木板墙那头的事情十分诱人,如此一来他在劳作场的时光就好打发得多了。劝业场的学员每天要集体收听“戏匣子”1,有时列队跑步进城,说是去看电影,劝业场的课程显然要比国高学生的劳作课生动有趣。劝业场的日本技师叫大岛茂,一般由他来指导学员上实习课,他脚蹬胶皮靴腰里系围裙,手里拈着手术刀,威风得就像是战场上的将军。大岛茂嘴里不停地呵斥学员 ,声调高亢而怪异,很像是正在狂吠的公狗。劝业场的实习课自有其吸引人之处,即便夹杂着日本人的怒骂,赵成和也听得丝丝入耳,诸如:杀一头牛能出多少骨头,怎样劁猪骟马不用缝刀口,如何有效防止鸡瘟,接生羊羔的注意事项是什么,等等。劝业场的规模越来越大了,以至于无论怎样消毒处理,牲畜的气息都始终顽强地覆盖劳作农场。特别是在春天,动物发出的气味神秘而暧昧,叫国高学生们骚动不安,这时去农场劳作总会有新的发现。 赵成和读三年级那年,劝业场建起了一长溜儿的马厩,里面养了许多匹洋马,马嘶萧萧很雄壮也很气派,大岛茂很自豪地训导学员说这是来自北海道的优良品种。木板墙的缝隙透过国高学生羡慕的眼神,他们津津有味看高头大马打响鼻儿,看劝业场学员得意洋洋地往来遛马,看人家刷马蹄子,给马匹淋浴梳毛。木板墙院子里发生的活动不可能尽收眼底,比方洋马交配等关键事项就无处观瞻。隔壁的母马秋天怀孕,春天就有小马驹咴咴尥蹶子撒欢,这厢的国高学生困惑不已。男中的学生流传着一种谬论,说是马驹的颜色与母马吃的东西有关,吃红萝卜就生枣红马,吃大白菜就下白马驹。为了证实这一论点的成立,赵成和忍不住将一只红萝卜抛过了板墙。 不管红萝卜是否与枣红马驹有关,农场里的男中学生不断重温着国民驯服精神。野田校长亲自陪大岛茂技师给受惊吓的母马出气,这回轮到隔壁劝业场的学员看热闹了。百十来个学生列队后,被勒令跪下,全体低头向天皇陛下请罪。野田校长再次发挥了丰富的训导理论,摔碎成一半的红萝卜成了证据,野田拎着破萝卜痛斥学生,语毕,命令在场的日本教师手拿木棒走向跪地的学生,在每人头顶打上一棒,从后向前依次而来无一漏网。赵成和正在心里嘀咕,就听到棒子声从身后传来,眼一闭牙一咬,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满眼金星飞舞。红萝卜事件之后,赵成和老是觉得野田校长的目光在隐藏什么,那目光复杂而冷淡,好像在揣摩什么又仿佛在下某种决心。赵成和为自己愚蠢之举懊恼不已,坐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尽可能地躲避野田。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这天野田派人来找赵成和。赵成和战战兢兢来到校长办公室,鞠躬行礼的时候,顿感喉咙发紧,手脚哆嗦,他终于下决心向校长坦白:“校长,我想向天皇陛下请罪……” 野田摆手制止了他,用出人意料的口吻说:“嘿!赵君,樱花就要盛开了。” 赵成和不相信自己耳朵了,平日流利的日语变得磕磕巴巴:“您,您叫我赵君?” “是啊,小伙子。”野田接着说,“校长会议决定推荐你,报考大学!” 赵成和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第一个感觉是如释重负,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不许哭!”野田厉声训斥道:“一个男子汉,像什么样子!混蛋!” 赵成和半截木桩似的戳在那里,哽咽代替了回答。 “到这边来。”野田的语气又柔和起来:“坐吧,赵君请坐!” 赵成和止住了啜泣,好半天都没嗫嚅出谢意。“就选土木工程专业吧,”他听见野田说:“战争迟早会结束的。” 赵成和如愿以偿地考入了新京工业大学。这消息震动了老虎窝,县教育局派专人送来了录取通知书,由此惊动了村公所。为了笼络大户,也为着警察署甘署长的面子好看,村长李阳卜特赠一对银盾,以资祝贺。 入学报到那天是农历二月初五,也就是1942年2月的最后一天,赵成和肩扛行李卷走进了校门。天空飘着小雪,将街道房屋染成一片纯白,行李卷压得他肩膀歪斜,走得满头大汗。以前新京工业大学不招收“满洲学员”,该校以日本学生居多,不少人是从本土招来的,因而学校的条件待遇不错,吃饭不花钱,发书发本还发军呢大衣和制服。在这半军事化的学校里,连被褥也是校方提供的,赵成和自带行李是多此一举了。日本人管宿舍叫做寮,男寮的临窗处有一个小书桌,大学的头一个晚上,赵成和伏在书桌上给父亲写信。信真难写啊,比写“大东亚圣战”的作文还困难。赵成和使用母语越来越困难了,写汉字时思路阻滞,行文远不及用日语来的流畅,写写就不知何从下笔了。首次写家书,他不想写得太简单,免得父亲抖着信纸说:“就写这么几个破字?还念大学呢,哼!”赵成和一边斟酌词句,一边想象着父亲的表情,眼前浮现出老头子惊讶的神色和满意的笑容。初进校园,即紧张又兴奋,满足感像夜潮样悄然上涨,又仿佛是极其温柔的雪花,无声无息轻触耳畔。他很陶醉地浸淫其中,全然没有理会同寮里的学生,此刻,三位陌生的日本同学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 第三十七章(3) 初春的傍晚来得格外早,外面的天色全黑了。雪的背景下,校园的路灯渐次亮起来,灯光泛起凌乱的光芒,男寮里玻璃窗前弥漫着奇异的清亮。窗口下的暖气很热,暖暖的气息软体动物似的缓缓蠕动。空气干燥,浮动着干涩的尘土味道,略微感觉有些口渴。有种奢侈感久久不去,赵成和很不习惯,他想起安城国高的宿舍。那时,他们都住大通铺子,冬天要靠火炉取暖。 第113章 生炉子由学生轮流值日,赶上懒蛋鬼也许就忘记了生炉子,屋子里面会冷得厉害,连脸盆牙具都冻在冰碴里了。上罢晚自习回宿舍,大家冻得跺脚直嚷,急急忙忙地扒炉灰 添柴生火,越急越不好烧,搞得浓烟滚滚打眼睛。还没等铁炉子烧好,这边熄灯的铃响了,“刷”地电闸拉下了,只好咬牙钻进冰冷的被窝。有时候怕煤气中毒,还得开一会门放放烟,寒风毫不客气地涌进门来,挨着门口的学生就得忍冷受冻,不住声地打喷嚏…… 想到这里,赵成和不觉笑了一笑,写下“恭祝春安”四个字,收住了笔。 “咣当,啊呀——”赵成和扭头一看,一大群日本学生破门而入,个个头缠白布带,手舞酒瓶子冲了进来。很显然,他们是高年级的学生,见赵成和呆若木鸡状,有个矮胖的家伙用肩膀猛撞他,用北海道口音吼道:“跳起来,跳起来,闹寮了!”同宿舍的三位日籍新生迟疑了一下,迅速投入狂舞之中,红地板被大皮鞋跺得咚咚山响。日本学生手执脸盆,拼命地敲打,边跳边喝酒,哈哈大笑,开心地扯起了嗓门,唱起了幕府时代的戏曲:“是酒啊,还是眼泪啊,花姬呦……只有死,才是我们的归宿,……是酒啊……” 狂欢只属于开学或者什么节日,大学里的一切都那么刻板,书桌上摆放笔墨书本有规矩,吃饭穿衣走路有规范,乱来不得。学校的食堂很大,摆放着一排排长条桌子,每个人吃饭都有固定的位置。学生伙食实行配给制,不用自己花钱,饭量固定。一开始,“满洲”学生和日本学生一个标准,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粮食日益紧张,细粮粗粮混着吃,在大米饭里掺些杂粮,日本学生抗议了,说凭什么“满洲人”也吃大米?此后“满洲生”只好分灶吃饭,同为学生待遇却有区别。校方特意将“满洲生”调整了座位,好叫他们集中去吃粗粮,吃高粱米吃地瓜土豆,“满洲生”有自知之明,忍气吞声惯了。校方设有“舍监”,专门管理吃喝拉撒睡,管理到无微不至,权力大着呢。开饭时,学生列队依次进入食堂。食堂里鸦雀无声,饭菜已经摆放好了,众人却不敢动筷。大家的目光全聚焦在“舍监”身上,等候口令。“舍监”吃饭有专门的桌子,位于正前方的讲台上,“舍监”落座学生们方可坐下。学生们必须按照“舍监”示范的样子吃饭,伸筷的频率幅度乃至咀嚼的样子,都必须一模一样,“舍监”搁筷之际才是众人饭毕之时,提前不得,也错后不得。校方的想法也许有科学道理。为了加深对咀嚼功能的认识,医务室的“技正”来做专题讲座,强调养生之道,要求细嚼慢咽,充分发挥唾液辅助消化之功效,食物咀嚼成流食方准下咽。吃饭如此,穿衣戴帽更是马虎不得,学生外出一律统一着装,分季节穿制服或外着大衣。赶上溥仪“皇帝”和日伪要员来视察或者参加集体活动,衣貌仪表的要求更加严格。学生制服都一个款式,深绿色毛料铜纽扣协和服,但领花有所区别。年级专业不同,制服的领子的颜色和标记都不一样。赵成和制服的左衣领上是铜字“z”,右衣领缝着小小的圆标,上写“一”字,表示他的年级,而圆标的颜色用来区分专业,比如机电系则是红色。如此一来,每个学生的具体身份都一目了然。 日籍师生是新京工大的主宰,还有为数不少的“二鬼子”朝鲜人。朝鲜学生俨然以半个日本人自居,在满洲生面前趾高气扬。在相貌身材上,朝鲜人真的与日本人相似,再加上流行蓄“鼻涕”胡须,看上去与真鬼子别无二致。为了显示其优越感,朝鲜生动辄找茬耍威风,故意与满洲学生做肢体接触,然后理直气壮地大打出手。大学还特招收了少数蒙古学生,蒙古学生生性彪悍,无拘无束,野气横溢,大凡无人敢惹。有些朝鲜学生专门以欺负“满洲生”为乐,那天在食堂门口,赵成和无缘无故被二鬼子打了一记耳光,左腮肿了好几天,校园里的中国人寥若晨星,不会有人行侠仗义,连说句公道话也难。别看赵成和的日语十分娴熟,但他“满人”身份还是会被一眼认出,怯懦的眉眼和卑微的气质说明了一切。就是中国人当中,来自旅顺金州一带的“三鬼子”也显得高傲,老是觉得自己很日化,不屑与“满洲生”为伍。同寮的日籍新生不愿搭理赵成和,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和他说话,他们放不下指导民族的架子。总体上说,大学里的日本人比较斯文,起码不像军警那般露骨,表面上还是挺客气的。有一次赵成和低头走路,忘记给迎面的教授鞠躬敬礼了,等他发现失礼为时已晚。教授喊住了他,问清了他的名字,恨恨地说:“如果你是日本学生,我肯定揍你!”日本人强调绝对服从,上级打下级天经地义,赵成和无话可说,但是教授挥挥手,放他走了。赵成和陷入了孤僻之中,极少有机会和中国人单独接触。有个国高时期的同学也在新京念书,读的是财务职员养成所,彼此看望了一回,见了面无话可说,四目相对搞得一点心情也没有。赵成和的生活单调死了,周而复始地出操吃饭上课读书睡觉,从宿舍到教室再到餐厅,一成不变的三角形,原先的满足感渐渐沉淀成了苦闷,压抑感越来越沉重,老是独自想着心事,他甚至觉得语言这东西没多大用处,缺少交流的日子实在乏味,也实在麻木。 第三十七章(4)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日,突然有人来请他吃饭,说咱满洲同胞聚聚,千万给个面子啊。请客同学是冶金系的,家住新京,名字叫张文放。张文放的家在“大同大街”北头的小巷里,离火车站不太远,是座青砖红瓦的二层洋楼,楼下是洁净的独家宅院,一看便知家境不凡。站在张家的二楼向南眺望,大同大街两侧高楼密布,关东司令部和关东军宪兵队大楼以及康德会馆、海上大厦、满业大厦、拓植大厦、新京特别公署、中央银行、电信电话株式会社依次铺排开来,时值正午逆光,高楼大厦的剪影巍峨错落,显得极为傲慢炫耀。如今的新京简 直说是一处大工地,到处大兴土木,建房修路。“大同大街”的西侧新辟了“顺天大街”,除了新皇宫以外,以“八大部”为主体的建筑群大部告成,黄铜制做的避雷针指向苍穹,飞垣拱脊是或绿或蓝的琉璃瓦,都在不可一世地呈展“首都”的威仪,强烈地冲击着人的视觉。转过视线向北,可以看见火车站、满铁新京支社还有大和旅馆等建筑。张家小楼的东面则是破落不堪的胡同,密密匝匝地排列了十几户人家,七高八低的烟筒口黑黝黝的指向了天空,瓦脊上的麻雀脏兮兮的,站成一排没精打采地打盹,即使火车的轰鸣声也不能惊动它们。这些人家的院子里晾晒着长短衣裳,像萎靡不振的旗帜。目光翻越房脊,能看见参差连绵的屋顶和山墙的侧影。平房区里一点也不安静,在没有火车轰鸣的间歇里,还会传来吱哑的开门响动,隐隐约约的,什么地方有人在打老婆骂孩子。 春天是苦日子,请客吃饭是件难事,即便是新京这样的“首都”。张文放的家境富足,一桌子盐水煮黄豆、素拌绿豆芽、辣白菜丝还有酸菜炒粉,绝对算得上丰盛了,更难得的是主人家居然还有酒。热蓬蓬的酒水下肚,气氛渐渐松弛下来,赵成和默默数了数,在座一共十七位“满洲”学生。后来得知,张文放的父亲是新京税捐局局长,难怪如此阔绰。酒精融入血管,学生们不再拘束了,说笑的声音大了,吵吵嚷嚷,竟然连划拳都有了,全无读书人的文雅。赵成和脸颊滚烫绯红,恐慌渐渐被蒸发了,他沉浸在一种与以往毫不相干的意境之中,他奇异地发现肉体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而精神却激奋得如炉火一般,不觉想起了国高宿舍里烧红了的炉盖子。 张文放端着酒杯站起来,冲众人微笑,许久酒桌上才平静下来,他说:“各位学友,咱学校现在就咱这几个人。”他意识到话里有漏洞,纠正道:“就咱这些满洲学友。”环视四周,又特意瞟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压底声音道:“和你们说点儿真心话吧,信着你们了,不然我就得去当思想犯。” 众人皆愕然,目光齐齐地罩住他。张文放说:“咱,咱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小日本才会说几天人话?泱泱大国竟然叫鬼子给熊住了?!” 现场一片凛然,剩下的只是粗重的呼吸声,远处隐隐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意味深长的阳光洞穿了玻璃窗,窗棂把光线切割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有细微的灰尘旋转翻动。张文放又像在自言自语,低下脑袋:“咱们哪能老当亡国奴呢?”他顿了一下,扬头的瞬间目光如电,闪动着难以言表的坚毅,给赵成和留下了足以铭刻终身的记忆:“我提议,咱学友都做个约定:把书念好!谁也不兴打退堂鼓,不行中途退学。家里穷也好,别人欺负也好,咱大家伙抱成一团,互相接济接济,千难万难也要学业到手。国家早早晚晚用得着咱们!” 赵成和汗流浃背了。 1戏匣子:收音机。 第三十八章(1) 朝阳探出了山岗,将霞碧部落罩在端午节的霞光之中,郭占元两脚露水地下了山。艾蒿的馥郁无所不在,艾蒿叶子放在手里面,越搓香气越浓烈。除了艾蒿,老郭还采摘了防风、柴胡等常用药材。男人在自家的屋檐、窗户上插满柳枝和菖蒲,让绿色的叶子点缀夏天的节日。 除了荆子端等少数人外,老虎窝人没谁知道端午节和屈原有啥联系,更不晓得还有龙舟 这一种玩法。 第114章 “满洲国”不鼓励过端午节,但是民俗民风谁也阻挡不了。霞碧部落的男女老少,以顽强的习惯和共同的方式欢庆节日。天还没放亮,孩子们就三五成群的爬上了山,在大人的指点下采摘艾蒿,女孩子会折回刺玫、芍药和山丹花回家。吃是任何节日的主题,端午节的吃食主要是鸡蛋。男孩们兜里揣着鸡蛋,舍不得吃却四处炫耀,蛋壳细长尖锐的鸡蛋最受欢迎,孩子们用以互相顶架。 老郭将山花摆放于炕上,并将艾蒿嫩叶夹在女儿的耳朵上,期待着她睁眼那一刻的惊喜。女人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吕氏身子笨重,手指却灵巧,用麻线扎几把小小的笤帚,挂在了女儿的脖子上。老郭的女儿有个很通俗的名字:丫蛋儿。 燕子从柳津河衔来了泥巴,在屋檐下垒起了窝。燕子窝是用泥草筑起来的,看上去那样简单粗砺,却充满朴拙之美。丫蛋儿坐在房檐下吃早饭,小鸡如约而至,将她团团围住,咕咕咕的叫个不停,摆出亲昵的样子。丫蛋儿喜欢那只黄母鸡,只要她一伸手,小黄鸡就善解人意蹲下来,任凭她扶弄羽毛。过节有鸡蛋吃,还有粽子。吕氏一共煮了四个,男人和孩子各两只,吕氏没吃。粽子是很金贵的食物,芦苇叶包裹着大黄米,灿烂得如菊花怒放。丫蛋儿不想独享美味,展览似的坐在墙根儿下。丫蛋儿小心地咬一口粽子,然后递给小黄鸡,小黄鸡也不客气,探头在丫蛋儿的手里啄一口。在平静而晴朗的早晨,女孩儿和小黄鸡的眼睛都蒸腾出气雾,如清泉一般清澈润泽,充满了单纯的气息。 早饭后,郭占元扛着锄头走出部落的大门。阳光将他变形了的身影投映在地上,土路蜿蜒伸向南沟深处,结伴而行的是小小的溪流。走在土路上,就会觉得天地完全被绿色所屏蔽,视线所及只有绿色一种基调。夏天的绿和春天的嫩绿迥然不同,绿中含黑,绿中发亮,脚下有鹅不食草、马齿苋、车前草匍匐而生,河沟旁还有簇簇马莲和水芹菜。郭占元在南沟有一块掌子地,一直要走到南沟的尽头,他花了三年时间开辟这块坡地,如今已是熟地了。去年冬天雪大,加上今春以来雨水不断,坡地上苞米长势喜人,苞米秧有膝盖那么高,颀长的叶子在风中摆动,像小媳妇温柔羞怯的手臂。苞米叶子看似文弱,其实叶子边缘很像是锯齿,不经意间会拉得胳膊出血。掌子地里的荒草多,石头也多,郭占元埋头锄草,遇到石头就弯腰捡起扔得远远的。老郭不喜欢石头,特别是在自家的耕地里,锄头石头磕着时迸出些许火花来,发出叮当的声响,虎口微微一震,这个时候他会随口骂声:“他妈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汗水涔涔了,破旧的衣衫涩腻而湿重,他不觉直起腰歇住,随手脱下来甩在柞树枝上。微风袭来,赤裸上身的郭占元顿感惬意,他抬头瞥了眼毒辣辣的太阳,想干脆扒掉裤子来个精光。他为这个念头而兴奋,忍不住仰脖就唱: 哥在深山做木头, 三九三伏不歇手, 只盼明个儿出老林, 给她买瓶梳头油…… 正唱到一半,他忽然发现茂密的柞榆深处腾起了烟尘,他怔住了。过了一会,听见山下有人说话,透过草木缝隙张望,大吃一惊:是日本人,山下说话的竟然是日本人! 这天很晚,郭占元才回家。女人吕氏正站在霞碧集团部落的门外,掂起脚向外张望,一副可怜巴巴等了好久的样子,老郭远远见了,心里头直热。暮色里,看不清女人的衣衫的颜色,但她肚子隆起得极为夸张,吕氏怀孕七个月了。炕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的,老郭的面孔忽明忽暗,屋里屋外的氛围很异样。一黑天,霞碧集团部落巡逻的梆子就会响起,“平安喽——平安无事喽……”吆喝声吁缓而嘶哑,仿佛谁把粗砺的沙子漏进了鞋窠里。吕氏拖着沉重的身子给男人热饭,在外屋把豆棵子折得咔咔直响,干豆棵子被填进了灶坑,烧得啪啪作响,像年节时小孩子点燃的鞭炮。灶坑火将黑暗的外屋照得红堂堂,女人臃肿笨拙的身影投射到了土墙上,一晃一摇好像是皮影戏。女人端饭菜进屋时,老郭看见娘们儿的太阳穴上新拔了两火罐儿,人说这是俏皮罐儿,每个都有银圆那样大,红不红紫不紫的,像是贴了两片薄薄的血肠。男人笑了,然后埋头喝粥,嘴里呼噜呼噜地响动着,小屋立刻变得生动起来。丫蛋儿忽然嚷嚷肚子疼,吕氏说趴炕头上烙烙就好了。当妈的愿意唠叨,说八成是小黄鸡给闹的吧,丫蛋儿吭吭唧唧的哼得更难受。郭占元放下筷子,伸手给女儿揉肚子,一边轻揉一边逗趣:肚子疼,找张能。张能没在家,有事喊张发。张发又会揉又会掐,拉出一肚子稀芭芭1…… “哈哈……嘻嘻……”小屋里回荡起笑声,很难得。见男人的脸色活泛,吕氏问:“今个儿咋回的这么晚?” “哎,咱这疙瘩又要闹鬼了。” 第三十八章(2) “咦?” “日本人,啊不,是皇军进了南沟。” “切,哪天还不见几个日本人?”女人收拾碗筷,很不以为然。 “不的啊,小鬼子来老鼻子多啦。得得,不和娘们儿说了。” 深夜,男人睡不踏实,老是翻身。吕氏也不睡,贪恋肌肤之亲,便将身体贴上来,老郭往旁边挪挪,越想躲,女人越纠缠。老郭心烦,就拱了拱敷衍道:“别动,我老了。” “你还老?”女人极为诧异,说:“咋个老法?” “咋老?”男人声音很粗,一想到北炕熟睡的丫蛋儿,声音低下来,道:“迎风淌眼泪,撒尿浇脚背。鸡巴往回缩,卵子向下坠!” “去你的!没正经的。”女人嗔怪,内心却充溢着真实的幸福感,头在男人的怀里埋得更深。 来南沟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开始时三三两两,再后来大队人马开来。老虎窝村公所奉命招集村民,去河套里挖沙子,垫平所有坑洼不平的路面。汽车辎重不时开进山沟,驻扎下来就没有走的意思。吕氏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劝男人不要再去沟里了,老郭却舍不得那块掌子地,说等到秋收再说。女人捂住男人的嘴说:“我怕啊,躲着东洋人点儿吧。”吕氏不敢设想,失去第二个男人将会怎样,她一遍遍摇晃男人的肩膀,央求:“答应我,别要那块地了,没有干的吃就喝稀的。” 老虎窝的居民注意到,这段日子火车站的夜灯不亮了,人们被禁止夜间外出。半夜三更火车进站之后,会响起杂乱的声响,还有奇怪的口哨声。宵禁反倒叫人疑神疑鬼,躺在炕上就能察觉土地的颤动,诡秘的汽车引擎声时隐时现。燠热蒸笼,人们都失去了往昔街头纳凉的惬意,只能躲在自家院落里,仰望银河如带,看流萤闪动。静夜里,街头巷尾响彻军警巡逻的脚步声,咔咔咔的大皮鞋叫人心悸,日本人的狼狗发出很有威慑力的低鸣。这天中午甘暄来赵家,偷偷告诉岳父,说日本人封锁南沟了,劳工拉来了好几趟火车呢,清一色的山东棒子。 “要干啥?”赵前糊涂了。 女婿解开腰间的洋刀,一屁股坐下来,说:“你就甭问了。问,我也不知道。” “没安鸡巴好心!”岳丈一扭脖子走开了。 赵成永一直没出声,这会儿冲妹夫笑笑,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上蓄满了和气:“瞅我爹,越老越不会说话了。” 甘暄不恼,松开衣领道:“唉,有些事情还真不能说。” 过了十几天,杨四海的老婆,应该说是郭占元的女人来了,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说是老郭失踪了。女人大腹便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赵麻皮只能好言安抚,建议她说你去警察署报案吧。吕氏不相信赵成永,简直哭得要背过气去,说非得见见老东家才行。赵前一口回绝了吕氏,道:“俺老了,不管闲事。说不定,你男人见了鬼呢。” 老郭是下地干活时失踪的,甘署长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煞有介事由警员记录备案,满口答应帮女人找找。郭占元的失踪一定与日本人有关,甘暄认定一旦皇军甄别身份时,必定要找警察署的,而事实上,甘暄的判断有误,驻守南沟的日军根本就没有理睬警察署的意思。甘暄也不敢上门去找,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惹麻烦。别说是他甘暄,就是日本指导官也没这个胆量。挺着大肚子的吕氏天天去警察署,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实在有碍“王道乐土”,甘暄等人又无可奈何。吕氏撒泼,怎么闹也不解恨,有个小警士就拍桌子吓唬她。吕氏不含糊,手伸进自己的裤裆里,摸一手稀溜溜黏糊糊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罩在小警士的脸上。小警士被打晕了,全体警士义愤填膺,可是甘署长发话了:算了吧,警察要爱民如子,总不能把娘们儿捆掉崽子吧? 假使上帝有知的话,也会惊讶不已。郭占元和马大吉是在同一时刻走进了伙房,不同之处在于,郭占元被扣留下给劳工做饭,而马大吉则是去伙房给连长打水。彼此相隔足有千里之遥,老郭在南沟军事工地,大吉远在黑龙江边的富锦县上街基。 马大吉老是想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训练又苦又累,再加上休息不好,人憔悴得厉害。后来他想了办法,缝了个小小的口袋,装上黄豆就放在枕旁,失眠的时候就去数一数。日子久了,本来金黄的豆子都变成了黑珠子。一个个夜晚就这样打发了,可白天依然难混。老乡粱树榆被抽调走了,马大吉愈加孤独无语,孤独到心神恍惚。 第115章 大吉只念了三年小学堂,听日语口令格外吃力,笨头笨脑的活像一只呆鹅。国兵训练分“术科”和“学科”,训练极其严格,稍有差错就得挨打。四班长姓侯,服役两年的老兵油子,他经常羞辱手下的新兵,常常不假思索地去揍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马大吉忒死心眼忒倔强,班长半拉眼珠子也看不上他,而他越是害怕越没有信心,“左转,右转”闹不清,大耳雷子可没少挨,一堂训练课下来,常被打得晕头转向。迫击炮连盛行体罚,自上而下一级收拾一级,连长踢排长排长揍班长,那么班长完全可以随意殴打士兵。一喊起日本口令,侯班长就特别卖力,把立正喊做“脚趾盖——”,把稍息叫做“亚西妹——”,等等。在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指引下,靖安军打人的手法日满合壁,花样多端:“拿古鲁”、“摔柔道”、“大片儿汤”还有“协和嘴巴”,等等。如果是单兵教练,小鬼子喜欢采用“拿古鲁”,双拳握紧,左右开弓,直打得国兵们鼻口蹿血。遇上有耐心的日本教官,就会邀请士兵接受柔道训练,连背带摔,倒地之后再补一通扁踹。日本人喜好亲自动手,靖安军官则热衷乐享其成,吩咐某某去打某某,轮起大板子打屁股,俗称“大片儿汤”。要是长官雷霆震怒,决定集体处罚下属,最好的方式是打“协和嘴巴”,兵们整齐列队,两两相对而立,一声令下,互相扇对方的耳光,劈劈啪啪,直至鼻青脸肿为止。打“协和嘴巴”通常以班为单位,要是以排为单位就更好,场面煞是壮观,团队精神更能得到弘扬。日本教官最威风,他谁都能揍,即便带兵的满系军官也不例外。鬼子处理士官通常使用“士内”,即用竹剑来砍。处罚军官还是要注意影响的,一般叫士兵回避,军官被砍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很是难堪,不利于维护军官的威严。可是,一旦有哪位军官被执行“士内”,几天之内头顶脸腮红肿,再傻的士兵也能看出端倪来。 第三十八章(3) 国兵训练不分白天夜晚,可谓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雨雪风霜均不放过。盛夏的天气像小女子的脸,变化莫测。早晨天气还好好的,霞光万道,这会儿乌云密布,西北风迅疾而来,路边的柳树在风中惊慌摇晃,训练场上旋起一股股细小的尘土,浓烈的土腥味扑鼻。雨说下就下,密集的雨点倾斜着砸下来了,街头的商贩叫苦不迭,行人在风雨中四散奔逃。雨越下越大,日本教官兴奋得嗷嗷直叫,一路撒欢小跑,去打电话请示,回来就传令说进行越野训练。急行军开始了,每个士兵身上的装备有七十多斤重,道路泥泞难行,行李被大雨一淋 更加沉重,没走上多远,新兵们已不堪重负,一个个滚的浑身泥水。侯班长也累得翻白眼,不再自我吹嘘了,什么他冬季卧冰三天三夜,还有他日行军120里,等等。日本教官和连长有马骑,排长行军可以不背行李。班长这一级啥也不算,兵头官尾的职位,可侯班长挺看重这一职位的。侯班长是个官迷,只要日本人或者长官在场,他总要表现得很抢眼,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混上个排长连长什么的。班长也有特权,比方睡觉占据炕头,打饭时得他先吃,解手拉屎得由他先来。既然有特权,侯班长就心安理得地欺负小兵,他将自己的行李卷挂到了马大吉的脖子上,跟在后面踢上一脚,喝道:“磨蹭个鸡巴毛?” 江边的土路似一条巨蟒,于大雨滂沱中曲折蜿蜒。松花江浩浩荡荡,江水奔涌不息,发着泡沫打着旋儿,缓缓推进。就在前方不远处,松花江汇入黑龙江。黑龙江的对岸就是苏联,与“满洲国”武装对峙的国家,三江省的驻军基本上用来对付苏联的。越野训练在继续进行,雨水摔打在脸上,士兵们个个像座湿透的泥山,摇摇欲坠。日本教官骑着马呵斥怒骂,还扬起马鞭抽打士兵。雨终于停了,太阳闷乎乎地蒸烤大地,雾气从一层层的灌木草丛中蒸腾出来,马大吉的屁股和脊背被炙烤得火燎燎的。空气湿重而燠热,汗水流进脖子,脏兮兮地冲出一道道沟来,行李带子勒得肩膀麻辣辣的疼。马大吉看见,士兵都像是泥糊的一样,而马匹却光洁如新,像披着湿淋了的棕色的绸缎,明晃晃地淌下水来。大吉无意间溜出的一句话,惹恼了侯班长,他感慨道:“骨碌得像泥猴似的。” 侯班长认为马大吉在含沙射影,“泥猴”的比喻就是冒犯他,他迫不及待要寻机报复。越野训练结束前,各班依例要检查枪械。侯班长特意将食指插进枪口里,反复旋转,结果发现手指上有淡淡的锈痕。侯班长毫不含糊,伸手就来个“电炮”,一拳砸在马大吉的鼻子上。血色的液体从鼻孔嘴角流出,顷刻染红了军衣,仿佛从胸膛里渗出的血,又很像是草丛的山丹花,红艳而耀眼。马大吉纹丝不动,盯盯地看着侯班长,目光似剑,没有躲避的意思,露流出来的不只是仇恨,分明还有蔑视。 “还反了你不成?!”侯班长大嚷大叫,拉扯马大吉出队列,马大吉凛然不动。日本教官见状赶来,不由分说就将他击倒在地,抡起皮鞋一通猛踢。日本人踢累了,才想起来问缘故,得知说这个新兵不爱护枪支时,小鬼子更加生气,哇哇大叫,命令马大吉给步枪下跪,不许吃晚饭,必须反省。有日本人撑腰,侯班长在一旁添油加醋:“枪是命根子,看你还改不改!”还不依不饶地说:“跪好跪好,就拿枪当你爹吧!” 北疆的夏日昼长夜短,晚上九点多钟了,天还没全黑。三八步枪平放在场地上,马大吉静静地跪着,给一只步枪下跪。屈辱抑郁于胸,无泪无语,在不远处的营区,上百名士兵正在吃晚饭,高粱米饭土豆白菜的味道随风飘来。马大吉饥肠辘辘,他禁不住吸溜下鼻子,但不敢回身,他知道此刻有上百双眼睛在注视他。西天最后一抹霞光消褪了,暮色姗姗而来,江边的蚊虫嗡嗡嗡地围住旋转,专门叮咬他脸上的血痂,他只好两手不停地驱赶蠓虫。江边的夜晚很凉,袭袭微风沁人肌骨,沙土地慢慢变冷了,双腿之下尚余温热,跪伏的膝盖渐渐麻木。 营区里又放电影了,不知道是什么片子,电影的配音随风而来,时断时续,马大吉沉浸其中。马大吉常为日本电影着迷,特别喜欢看《夏威夷、马来亚海战》、《土地与士兵》这样的片子。有时候看一场电影,会让他兴奋一天,别人的故事吸引着他,使他远离麻木机械的日子,忘记所有的痛苦与沮丧。别看他日本口令弄不大清,可电影里的许多台词却能记住,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电影散场了,侯班长领几个人过来,手电光罩在他的脸上。侯班长问:“喂我说,你反省好了没有?” 马大吉沉默无语。 旁边人劝:“大吉,就给班长认个错吧。” 月光里的马大吉雕塑般冷峻,看不清面孔,眼睛却雪亮得骇人。侯班长跺跺脚走了。侯班长听见身后传来嘎嘣嘣的响声,他知道那是磨砺牙齿的声音。 营区的熄灯号吹过,四下里寂静无声,除了偶尔轮船的汽笛之外,只有水边的蛙声了,唧唧咯咯地此起彼伏,响亮而且悠扬,像是在呼儿唤女。月亮升起来了,将江边的沙滩笼罩在柔和的清辉里,江岸在模糊的夜色里朦朦胧胧,像一堆漫卷的乌云,树丛也如摇曳的云彩。天上的星光黯淡,马大吉看见了父亲的眼睛,那么苍老又那样的悲伤。夜风吹来无与伦比的孤独,这孤独让他有了悬空之感。马大吉跪着,眼前的步枪黑黝黝和烧火棍一样平常,只有刺刀隐隐地辉映幽光。蜿蜒的大江在月光下飘忽,流荡得很远很远,给水边隐约可见的柳树林一抹雾气。马大吉的心绪风筝似的飘浮,他在聆听辨认被夜空屏蔽了的声音。天籁之音似乎在告诉他,他终将滑入空荡荡的陌生之地,那里没有丝毫的阴影,只有斑斓的光晕…… 第三十八章(4) 昏迷了两天两夜,马大吉才睁开眼睛。 秦连长特地过来看他,身后跟着几个班排长,侯班长没来。连长说:“你这个兵也忒倔。”又摸了摸他的头,旁边有人说:“他退烧了。”连长点点头,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回弯啊。” 平日里,连长是一脸大胡子,而今天却新刮了胡须,脸腮下巴青光一片,给人以前所未有的沉稳。连长仔细端详着马大吉,若有所思了良久,目光里竟流淌出怜惜来。马大吉头昏沉沉的,却真切感到了温暖,扑簌簌的泪水顺着额角滴落到枕头上。哭着哭着,他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秦连长是老东北军的,原来是个排长。这个时候,秦连长说:“病好了,先别回班了。” 周围的人都很惊讶,秦连长不为所动,说:“调他到连部做警务兵!” 在矿上,赵庆平的大名鲜为人知,而说起赵小鬼却无人不晓。北八号工棚的对面山坡上,赵小鬼搭建了一处草房。草房很显眼,犹如山腰处的凉亭,矿工们上下工都看得见。赵小鬼对死亡早已漠然,死人的事情司空见惯,有的甚至没咽气就送来了。他彻底麻木了,垂死的劳工的呻吟唤不起他的怜悯,收尸工赵小鬼像木桩子一样无情。按照郑外勤的吩咐,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挖掘土坑。前天郑瞎打带一伙外勤来墓场视察,下令必须在入冬上冻前挖出一百个土坑。郑瞎打的意思赵小鬼明白,秋天挖好坑是为着冬天用,十冬腊月里劳工死了,就往坑里一丢,再用雪覆盖上。不然天寒地冻的,冻成的白条会被野狗野猫叼着乱跑。 第116章 多雨的夏季之后,天空异常洁净起来。夕阳的余晖异常娇媚地在天边舒卷,给矸石山和远处的井架染上一层火焰的颜色。赵小鬼白天连挖了七八个土坑,感觉很累,就躺在山坡上的草稞里歇息。草很干燥,洋溢着特别的腥涩的味道。他嘴里头还叼着一节草棍,漫不经心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乏味的时光。透过萋萋的衰草,能清晰地看见山下的井口。高高的井架上悬挂标语:“积极增产报国,支援大东亚战争!”标语牌刷的雪白,上面的字迹鲜红鲜红,仿佛蘸着淋漓的血水写就。井口一派忙碌,人流蚂蚁样地进进出出,不断涌出绞车房,又不断涌入。一切和平常没有区别,咣当咣当的矿车声远远传来,井口处鼓风机在一如既往地吟唱。 陡然间,一声无比沉闷的巨响震撼天宇,大地筛糠样抖动。 井下出事了!赵小鬼慌忙爬起来,只见井口喷出火焰和浓烟,绞车房直冲云霄,高高的井架醉汉似的訇然倒伏。转眼间,天空瞬间布满了阴霾,而残阳不失时机地涂抹光晕,给滚滚升腾的烟尘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轮廓,那色彩妖艳得触目惊心,幻象中的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太信一坑发生了大爆炸,事先没有一丝预兆。史料记载里的这次煤尘瓦斯爆炸,是世界煤矿史上最惨重的灾难,日方公开的记录是死难者为630人。事故的原因系违章作业所致。绞车运煤是不得超过8节车皮的,为了多出快运,绞车上加挂至10节矿车。超荷载的钢丝绳断了,一长串车皮顺着铁轨下滑,一路狂奔,车轮和铁轨之间摩擦出一溜火线。明火的出现,引爆了大巷里的煤粉、瓦斯。 惨烈的爆炸发生之后,井下燃起大火,不知有多少人被捂在了井下。正是交接班的时候,接班的刚下井,交班的多半还没升井。矿区顿时慌成一团,日本人也傻了眼,安城炭矿株式会社总裁山本任直匆匆赶来。死在井下的多数是山东籍劳工,还有少量从事技术工种的直辖工,在井下的日本人只有三人。山本任直接到电话时,第一个反应就问井下的日本人怎样了,能否救出?日方当即组织劳工抢险,强迫抢险队冒着浓烟下井援救,当三具日本技师的尸体搬运上来以后,山本任直下令停风,封堵井口。很显然,山本任直决意要设备不要人了。 随后几天里,源源不断的尸体送到墓场来,赵小鬼忙得连饭也吃不上,更何况混合面的窝头已引不起食欲来。赵小鬼亲手埋葬了301人,这个数字是玉秀告诉他的,到底还是娘们儿心细。这阵日子,玉秀一直坐草屋的门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男人,默默地统计数字。尸体一律赤裸而且残破不全,血肉模糊或焦煳或被水泡得发白,活像甩脱了骨节的蛇。腐败的气息在秋夜里飘零,臭鸡蛋似的浑浊的味道久久不散。矿上死人的事情天天有,天知道这里死过多少人了,仅仅经赵小鬼处理的大概就有上千具。山坡下的这片墓场叫做万人坑,附近矿井的劳工死了都埋在这里。前年柜上还能提供白茬口的杨木棺材,去年就改用秫秸箔子或者草袋子,这一次瓦斯爆炸,劳工死得太多,连捆尸的席子也不够用了。眼瞅着送来尸体越来越多,露头露腿的面目狰狞,他心里无法安生。赵小鬼不敢去劳务系询问,大事故搞得把头们忙得焦头烂额,要是惹翻了郑瞎打,还不得一铁锹给劈他出血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郑瞎打领人又来查看墓场。郑瞎打为自己提前布置挖坑一事感到惊异,说:“他妈的,咋这么巧?”外勤打手跟在郑瞎打的身后,边转边议论事故的原因,几个人庆幸,老天照应啊,要是跟班下井的话,准保见了阎王,各自唏嘘感慨了一番,提炼人生感悟,说该吃啥吃啥吧,该抽就抽,该耍就耍,云云。 第三十八章(5) 见郑瞎打要走,赵小鬼忍不住问席子没有了,可该咋办好呢?这回郑瞎打没操弄铁锹把,而是用手电反复照他黑糊糊的脸,骂:“瞅瞅你,比鸡巴就多俩耳朵。啊?” 矸石山顶上特地新加了一盏灯,银白的灯光忧郁地照耀铮亮的铁轨,也照亮了无数冤魂通往西天的路。冰冷的秋夜没有眼泪和哀恸,灯光里晃动着无数只挣扎的飞蛾蠓虫。秋风卷落枯枝,飘零着一派萧索破败的景象,秋虫在顽强地婉转鸣唱。与远处隆隆的火车长啸声相 伴,墓地弥漫着奇异的气氛,恍似遗落的旧梦,旷野愈发森寂。雨水将墓场冲刷得随处凹陷,许多地方露出了湿漉漉生满霉菌的黑木头,这种木头霉烂腐朽得挂了一层白霜,夜里发出冷浸骨髓的磷光。无数鬼火四处游荡,颜色橙黄、淡绿或者幽蓝,如模糊的灯笼。 赵小鬼每天都要忙到很晚,玉秀始终陪着他,远远地看着,坐累了就缓缓站起身。灯光映照了两人的剪影,女人就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她的身姿沉重,一望便知出现了临产的征候。 夜色已深,男人终于歇下了,玉秀回来烧开水。简陋的灶坑内尚有余烬,她吃力地伏身添柴,炉火骤然明亮起来。这个时候,女人发现灶台上,有一对黄晕晕的亮光。灶坑里的火花噼啵跳跃了一下,瞬间,她发现这是一只老鼠,褐色而肥硕的老鼠。老鼠素来被挖煤人奉若神灵,下井人都不敢打老鼠,就像乡下人从不打燕子一样。多年以来,矿工上井拜太上老君,下井就敬奉老鼠,别管是黑是白是黄,还是带花纹杂色的,都得敬。矿工们朴素的认为他们的职业与老鼠一类,都是掏洞的,是地下摸食的同行。凡是挖煤的都不打老鼠,赵小鬼两口子也不敢打,任由老鼠出没在墓场,万人坑里的老鼠个个膘肥体壮。玉秀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忽明忽暗的环境,她看清了,在大灰鼠的身后还有一队老鼠,一只咬着另一只的尾巴,像一条规整的灰色链条。老鼠们吱吱吱的叫声,队伍整齐划一,大灰鼠傲立于队列之外,神情警惕地匍匐着。这队老鼠消失了,大老鼠才慢吞吞站起身,跳下灶台,回转身来猛一龇牙,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妈呀,”女人的尖叫声凄厉无比。 玉秀梦见了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叫人绝望,她无处可走了,她颤栗着站在河岸上挣扎。河水一点点地漫涌上来,从脚髁、腿、腹部、胸膛直至脖颈,耳鼓里回荡响亮而古怪的水声,朦胧中隐约有一群人在呼救,黑暗遮天蔽日地笼罩,一如无边无际的巨伞。汗水濡湿了头发,惊悸在五腹六脏里回旋,下坠感和大便感汹涌而来,阵痛透彻骨髓。灶坑的火呼呼燃烧,热气从土炕上弥漫开来,赵小鬼抱来了干燥好了的茅草铺在炕上,剩下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了。产程进展得极其缓慢,间歇式的阵痛一波一漾地袭来,女人腿间的血污一片,草屑粘满了周身。赵小鬼握着女人的手,分明也带着哭腔:“玉秀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可女人哭不出来,那不是能让人哭的一种痛啊,她狠狠扣住了男人的手,不住地抽搐,不住地嚎叫:“疼死我了,快拿刀来,划开肚子吧!” 手足无措的赵小鬼喃喃低语:“快了,就快了啊。” 破烂的草房里人影挣扎,满是咬碎牙齿的呻吟,痛苦得要撕裂所有的桎梏,就像瘦弱的树苗企图掀翻头顶的巨石。黑夜漫长几乎叫人绝望,女人搏斗了一夜,当鱼肚白染亮东方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她清晰地感到胎儿在赶路。男人抚摩玉秀湿漉漉的头发,像怀抱无力的羔羊,像很内行地安慰玉秀:“养孩子就像是摘瓜,等熟了,他自个儿就掉了啊。”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嘹亮,回荡在深秋凝霜的晨曦里,婴孩的啼哭冲破了墓场的死寂。 1稀芭芭:当地土话,稀屎之意。 第三十九章(1) 锃亮锃亮的铁轨仿佛通向天际的云梯,又像是一副巨大的担架,荷载起富庶的物产。日伪当局续建的四海铁路业已全线贯通,仿佛一条扁担挑起四平街和海莲,而安城县恰好在这条铁路的中间。这段铁路,西连中长路,东联奉吉路,宛如飘带系在山岭莽原之间。列车昼夜不停地驰过,像动脉里的鲜血奔流。铁路擦着老虎窝的土城墙而过,车声隆隆,蒸汽缭绕,来来往往,留下无尽无休的粉尘和震颤。“满洲国”刮地三尺,几乎所有的资源都用来支付战争,长白山里的木材、安城的煤炭和平原出产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相当一部 分经朝鲜海港输入日本。老虎窝人看见的火车,多数是运输煤炭的,不用说拉的都是安城煤。安城煤炭素以块大色亮热量高而声名远扬,一列车一列车的优质煤炭被运输到日本本土去了,据说都储藏在海湾海水之下。那天金铁媛在做功课,赵前随手翻了翻课本,书上说“满洲国”大小矿藏五十四座,而日本本土仅有三座矿山,他花白的胡须抖了又抖,轻叹:“没安好下水!” 铁媛抬头望着姑父,眼眸晶亮而惊异:“姑父,咱‘满洲国’还出下水?” 赵金氏插话说:“唉,玫瑰她们娘仨又没活路了,没粮还开啥煎饼铺啊。” 赵前眼睛一瞪说:“咱都吃不上溜儿了,还管得她们?”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伪军政一片欢腾,珍珠港一战成功使日本人更加趾高气扬。《朝日新闻》、《读卖日报》、《奉天日报》和《大风报》等日伪媒体连篇累牍,刊载的全是皇军的捷报,歇斯底里地叫嚣,而战争的真相和时局却鲜为人知。与皇军所谓的高歌猛进形势相反,“满洲国”经济状况急转直下,子民笼罩在巨大的饥馑之中,吃饭穿衣极端艰难。 第117章 安城县实行统制配给,成年人每月6公斤高粱米,少年4公斤,幼儿2公斤。对普通城镇居民来说,吃糠咽菜都是幸福生活,饿到忍无可忍之际,惟有吃“满洲馒头”,靠橡子面充饥。贫民百姓身穿更生布衣服,这种衣服只能穿十天半个月的,不能淋雨水更不能洗,一见水衣服就散花了,无论怎样,乡下还是要比城里好混些。为了活命,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在山林遭到破坏之后,日本人开始封山育林,新种植的人工林禁人出入。虽如此,乡下人还是可以捉到小鱼小山雀什么的,各种各样的昆虫成了美味佳肴,形形色色的虫子被烧着吃烤着吃煎着吃煮着吃,蚂蚱、蟋蟀甚至蟑螂,野蚕以及蛘蜡罐儿,享用一切可以捕捉的高蛋白。秋天时,老虎窝的男女老少出动,去河边湿地采撷草籽儿。柳津河沿岸的低洼地带,密密匝匝地生长着水稗草,草儿的顶端挺立着籽穗儿,在秋风里摆动,样子与麦子很类似。水稗草的草籽连鸟儿和小鸡都不屑一顾,如今却珍贵无比。各家各户收集草籽,大袋小袋地运回家,用磨碾碎,筛去粗糠皮,掺进苞米面里当粮食吃。长期吃野菜树叶,人们浑身浮肿,老远一看很胖很丰满的样子。 橡子是柞树的果实,柞树满山遍野地生长,秋天来临时,微黄带绿的橡子从枝头坠落,铺满了山野。小孩子喜欢将橡子用线穿起来,像佛珠一样挂在脖子上。橡子是美丽的,宛若一枚枚纽扣光洁温润,又仿佛晶莹翠绿的玛瑙。当它作为食物时,便粗砺狰狞得难以描述。橡子面蒸出的窝头,红淤淤的铁锈色,涩得卡在嗓子眼儿难以下咽,要伸长脖子使劲吞咽。掺了高粱米面的橡子面叫“混合面”,实在难以下咽,就掺上野菜土豆去吃。难吃的总比没有强,吃“混合面”有危险,吃多了便有丧命之虞。橡子面很正规地被做成各种面食的形状,有人甚至还会将其细加工成凉粉,红晕晕又颤巍巍的食品。饥饿的嘴巴艰难地将橡子食品吞噬掉,腹部充溢着饱满而温暖的感受,有人会缅怀起油炸糕之类的美味,足想到精神恍惚。橡子面极难极难消化,就和吃泥土差不多,简直是胃肠中的一次旅行,这旅行以困难开始,以痛不欲生的排便为终。大便干燥,遗下带血,解手时常拼出淋漓冷汗,橡子面憋死人的消息根本就算不上啥新闻。 赵家大院的景况远不如昔,也难保证每餐吃到粮食。课本上说日本是满洲的姐姐,日占的朝鲜也是满洲的姐姐,满洲作为妹妹的妹妹,地位之低下显而易见。满洲人只配吃粗粮,粳米白面猪肉不是满洲人所能受用的。可如今普通日本人吃粳米也要掺上高粱小米等杂粮,粳米更加珍贵,长于种植旱稻的朝鲜族有少量配给,而满洲人绝对不许吃白米的。有人在报纸上撰文说满洲人的肠道不适合消化粳米,言下之意是满洲人吃粳米属于资源浪费。满洲人吃粳米就是经济犯罪。有位倒霉的商人乘火车,不巧感冒发烧,呕吐物里出现了粳米饭粒,被乘警抓了现行,送进了思想矫正院。小张铁匠的媳妇怀了孩子,想白米粥想的厉害,小张铁匠便下屯去舅舅家借了一把粳米,稀罕巴碴地装在口袋里,口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紧紧掖在棉袄怀里头。时近傍晚,老远就望见了甘署长立在城东门洞,在老虎窝,甘暄的身影谁人见了不心惊肉跳?小张铁匠吓得直哆嗦,手里悄悄解开小口袋,边走边将粳米偷偷漏到地里,这一刻他想脚下要是雪地就好了,白雪能掩盖掉白米,可是佝偻的身影简直是欲盖弥彰。甘暄快步迎了出来,拿刀鞘抵住了他的胸脯,小张铁匠紧张得满头冒汗。 第三十九章(2) “站住!”甘署长瞪着眼,说:“你咋鬼鬼祟祟的呢?” “粳米,啊不粳米。”小-张铁匠不打自招,“俺媳妇……” 署长咧嘴笑了:“就你那熊样,还想吃粳米?” 小张铁匠更加害怕了,脑壳点得像啄米虫,“我不吃,我不吃”。 甘暄伸手拽出了小口袋,厉声道:“你他妈的还不快滚?!” 小张铁匠如遇大赦,一溜烟儿地跑了。 转眼就是中秋节,甘暄胳膊肘倚在桌子上发呆,他忽然想起了锁在卷柜里的米口袋。难得清闲,甘署长却觉得有些怅然,冷不丁闲下来,叫他不自在了整整一下午。作为乐意负责的“满洲国”警官,他不习惯于无所事事,但是中秋节里,他想歇息歇息了。看着天色将晚,甘暄便想回家,见四下无人,便偷着将粳米倒进猪腰子形状的饭盒里,粳米落进饭盒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响让甘暄备感紧张。粳米是罚没物,理应上缴才是,但是甘暄舍不得。在搁了半年之后,决意将粳米带回家给老婆吃。离开警察署时,甘暄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和日本指导官打招呼。甘暄认为越小心越容易惹麻烦,还是不说为妙。出了大门,才想起马兰回娘家了,便转身向东街走去。 月亮如一团正在凝结的冰凌,将寒意洒满饥馑中的满洲大地。赵家大院的闲杂人被打发了,大人们努力忍住咳嗽,凑着耳朵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三儿媳连玉青抱起孩子,将奶头塞进了婴儿的嘴里,生怕小儿哭闹。白米香喷喷的气息氤氲开来,这气息飘忽而辽远,令人痴迷勾人魂魄。韩氏不声不响地在灶坑口烧火,她身穿蓝底白碎花夹袄,土绿色的裤子,衣服洗得有些褪色,显得很陈旧。她坐于小板凳上,呼哒呼哒地拉着风匣,炉火映红了女人有些松弛的面孔。灶房门窗禁闭,气氛肃穆,让赵家老幼心怀敬畏,大家垂手默立,看金氏小心翼翼地将粳米饭盛进饭盆里,呼吸变得沉重。这时有人在敲大门,声音显得格外突兀,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甘暄听出来是日本人在叫门,确切说是用拳头擂门板,语气急促:“甘君的,甘君的。”甘暄的脸色煞白,不由分说地将一盆粳米饭倒进泔水桶里。 老虎窝新来的日本指导官叫土部正义,他接替前任鹫野次郎。甘暄与日本人共事多年,却不晓得日本人也过中秋节,而且参照中国的农历。日本人称中秋为“月圆节”,每年有两次,即农历八月十五和九月十五,这两天家家都要吃栗子和葡萄,用当年收获的新米制作月饼,用瓜果米团等供奉月神。月圆之时,老虎窝警察署指导官土部正义形单影只,他取出珍藏的清酒“菊正宗”,端详良久。圆月皎洁,清光冷冷,土部正义忽然有哭的念头,乡愁在拍击心扉,激溅起朵朵浪花,这真是无法派遣的寂寞啊。土部正义想找人说几句话,老虎窝小街有七八百口人,思来想去的只能去找甘暄。土部急不可耐,一路小跑来赵家大院,他要请甘署长喝酒。土部正义压根儿就没进院的意思,笑容可掬地在门外等待甘暄。甘暄的焦虑飞到爪洼国去了,亲热地挽着指导官的胳膊走远了。赵家老幼虚惊一场,恢复镇静的赵金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泔水里捞出饭坨,而后反复用清水冲洗,捧到鼻子下闻味,老女人背驼得很厉害,眼眶里隐隐闪动泪光。赵前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说:“什么鬼年月啊。” 土部正义的伤感,让甘暄颇有所共鸣。现今各乡村警察署做指导官的日本人多为“在乡军人”,即退役军人重新应招,此类人员年龄偏大,且拖家带口。不过也有少数年轻人系入伍体检不合格者,抱着来淘金的念头来满洲国的,刚刚被调离的鹫野就属此类情况。其实论薪俸待遇,日本军官警官的收入很优厚的,除了薪俸以外,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国外劳作津贴”,一个日本尉官的收入要高于满系中校的工资。清酒也醉人,三杯酒下肚,土部正义的目光模糊起来。酒后出真言,难得日本人透露心思。甘暄得知,土部正义的老家在千叶县,两个孩子都留在本土,男孩正在读士官学校,女孩在念中学,老婆身体多病。他每月薪水四百余元满洲国币,至少要省下三百元寄回老家。 十几年来,甘暄头一次发觉日本人的脆弱。日本人的彬彬有礼往往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习惯,当日本人不再骄横时,竟然猥琐得难以形容。甘暄知道,即使朝夕相处,也和日本人难做朋友的,他们的内心世界极少外露,而土部正义算是个例外。流露出真情实感的土部正义,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思乡的情绪已将他牢牢包裹起来,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委屈得简直像个孩子。此刻,他不再是堂堂的日本指导官了,不可一世与他毫无瓜葛,他失声痛哭,鼻涕眼泪流的老长老长。甘暄无语,一边吸烟一边观察他。土部正义黑黑瘦瘦的,一副邋遢落魄的样子,衬衣袖口磨得泛白,领子乌黑,警服的衣襟开线起毛,马裤已经十分陈旧。很显然,眼前的日本人把制服津贴也寄回去了,克俭如此,岂有仪容体面可言?惊奇感过去之后,剩下只有深深的厌烦。在漫天的秋霜里,甘署长心里猛打一个寒颤,后背上的寒毛耸立起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凄凉笼罩心头。 这时,有位小警士匆匆走进来,报告说李云龙他爹死了。甘暄没好气,说死就死了呗,有啥可大惊小怪的?小警士陪着笑,说:“署长,明天还不得随份礼儿?” 第三十九章(3) 安城县被四平省命名为模范县,因政绩突出,县长闫连壁获“和平建国”勋章。闫连壁一直和日本副县长的关系不错,副县长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任,而他一干就是三年多。在现任副县长中村眼里,闫连壁为人周全,谨慎能干,加上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因此深为信任。 第118章 闫连壁太能干了,这反而影响了他的提升。闫连壁渐渐为久不升迁而懊恼,但凡官场之人,哪个没有野心?真实的闫连壁也不例外,他不想置身于前任的阴影之中,对仕途的追求矢志不渝。 “满洲帝国”十周年大庆的日子到了,安城县公署大操大办。全县张灯结彩,街道上空横拉小纸旗,满城张贴花花绿绿的标语。安宁路上,搭起了好几座松树牌楼,疙瘩山上树两棵大旗杆,日伪国旗在上面哗啦啦地飘。县公署指定好了重点地段的商号,用留声机播放乐曲,曲目是事前选好了的,全是《满洲姑娘》、《支那之夜》、《天上人间》等流行歌曲。一时间,靡靡之音回荡在初春的街头,像一根根尖锐的银针猛戳人的耳膜。一伙马戏团在西康里口外空地上架起了大棚子,吹嘘说是从东京来的。乐队嘀嗒嘀嗒的吹小号,表演大变活人、猴耍熊瞎子等节目。“安城日满协和会”特地从新京请来了日本跳绳队,他们在帽子上鞋尖上镶嵌上铃铛儿,边跳边做舞蹈动作,哗哗啦啦花样多变。喜庆活动的高潮一幕是“建国十周年纪念章”授予仪式,对有特殊贡献者,发放了“建国牌戏匣子”采购卷,有钱人可以凭卷买到收音机。吵吵闹闹之中,安城县还真有些歌舞升平的味道。闫连壁不满足,命人在十字街头立起树干,上悬鞭炮烟花,待夜色降临,点燃烟花爆竹,硬是弄出了火树银花的效果。 闫连壁的苦心得到了副县长的赞赏,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闫县长发起了“献纳飞机”的活动,县公署自上而下分解了任务,层层下压指标。闫县长鼓动说千斤担子大家挑,恳望大家为“日满经济一体”做贡献,越踊跃越好。他说:“日本每家都有出征的,牺牲更大,日满亲善,一德一心,我们不过是吃的少一些而已。这么大的安城县,偶尔饿死几个人不算什么,紧紧裤腰带就过去了……”他大言不惭地声称,有三个不怕:不怕捐献的钱多、物多更不怕参加的人数多。安城县献纳飞机的声势浩大,方圆八百里一派沸腾。学生和警察发动起来了,文一套武一套。学生上门是来说服你,宣讲反共和平建国的大道理;警察忙着下乡,催粮的、要油的、捉猪的,绑牛的、挖烟土的。反满抗日的红胡子都被剿清了,“满洲国”的民众好像彻底臣服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满洲国”国民必须恪守《国民训》,遵守“大东亚之道德”,哪个还敢起刺头?《思想矫正法》和《思想矫正手绪令》可不是吃素的。提起思想矫正院人人自危,思想矫正院可是阎王殿,再豪横的人进去也要脱两层皮儿。闫连壁在向上级汇报成绩时说,安城县的治安好的不能再好了,两个宪兵就足以弹压县城的秩序。 日满亲善一心一德的话谁都会讲,但是具体到捐献时,人们的热情并不高涨。于是大小警察忙得要死,甚至需要宪兵队来协助。老百姓被洋刀逼着,被马鞭抽着,吊在二梁上思考着,忍无可忍地迸发了交纳的积极性。翻箱倒柜、砸锅卖铁,仅仅二十几天就凑齐了十万元国币。闫连壁吃惊不小,后悔不小,安城县原本煤粮广大的地方,他实在低估了老百姓的潜力。闫县长风光无限,总理张景惠接见了他,很亲切地与他合影留念,说皇帝陛下知道了他的忠心,勉励满人官员要发扬“建国精神”,这使他感激涕零。“满洲映画株式会社”专程来安城县拍摄记录影片,浓墨重彩地渲染献纳飞机命名仪式。民脂民膏的十万元国币,换成了一架“安城县民号”飞机,还有一部“满洲报国号发报机”。随着新闻电影的到处放映,闫连壁名声远扬,他对此忐忑不安又踌躇满志,有传闻说提升的日子已指日可待,整个夏秋之际他沉浸于荣耀和不安之中,他决意再接再厉。模范县得有模范的措施才是,安城县有“三紧”了。一紧是要出荷粮紧,二紧是抓劳工紧,三紧是催种大烟紧。时令一入冬,三紧当中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出荷粮”。伪康德十一年安城全境春旱夏涝,粮食欠收,闫连壁置黎民苍生于不顾,竟然虚报了十二成年景,自吹自擂要上缴荷粮104万吨。 “报恩出荷”是伪满洲国农民之“义务”所在,《粮谷管理办法》的规定,平民每天食用粮食配给定额为九两,但是这只是一纸空文。当然出荷粮也有奖励措施,凭据到当地村公所核实后,每吨大豆付“奖售票”一枚,支付棉布二十五尺、白糖两市斤,肥皂两块,毛巾一条,就是这点儿奖励最终也仅为大户所得。闫县长丧心病狂,一口咬定安城县大有潜力可挖,即便石头也能敲出油来。县长焦虑于尽快升官,县公署就顾不了百姓的死活了,按照休闲地、平地、山地的不同等级,追加荷粮指标,限令:一等平地每垧出大豆一吨,漫坡地每垧出荷半吨,“挂画”山地两垧地一吨。消息传来,村村屯屯一派愕然,家家户户都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高粱是最主要的农作物,在上好的河边平地上,最高产量每垧也不过十石,十斗一石,每斗约五十三、四斤,每垧地产粮在五千斤左右。要是用高粱兑换大豆,出完荷粮,农民手中也所剩无己了,租地种的人家更惨,还得交地租,这样连喝粥也接续不上,吃糠咽菜在所难免。年成不好时,忙了一年所得还不够“出荷粮”的,饲料甚至种子都得“出荷”,真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没亲友帮衬,只有去做叫花子这一条路了。霞碧部落好歹完成了“粮谷出荷”任务,大家的心平稳了下来,都松了口气,准备要猫冬了,准备打牌赌博了。不想,村长李阳卜来说霞碧部落的收成好,必须要追加“报国出荷”。也就是打多少粮送多少粮,直到交光为止,男女老少傻眼了,男人们齐聚赵成运家。赵成运是部落长,他磕打磕打烟袋锅儿,说:“想个法子吧。” 第三十九章(4) 大家齐声响应:“想个法子吧。” “咋办好?”灯影里的赵部落长一筹莫展。 大伙众口一词道:“听你的!” “能保密不介?” 众人拍胸脯:“打死也不说!” 霞碧部落坐落于山脚下,于高处俯瞰像棋盘似的,泥瓦房、马架子还有柴禾垛排列有序,部落被很规整的长方形围子和壕沟圈起来,围墙围壕就是棋盘的边缘。初冬的晌午死寂死寂的,半空扭动的炊烟显得格外扎眼。部落里冷冷清清的,鲜有人走动,只有几头耕牛和毛驴低头吃草。阳光还算明亮,坡地上衍射着银银的亮色,穿越树林的风在砭人肌骨。甘暄接连三次来霞碧部落了,上头催逼得紧,他只好亲自率领督励班来催粮,这一次连指导官土部正义也来了。据分析霞碧部落尚有余粮,但却寻不见蛛丝马迹,甘暄和土部正义均觉得蹊跷。 赵成运等人暗地研究好抗粮的办法,他们决定在后山集中藏粮。白天大家上山打大柴,砍榛子棵、苕条还有柞树枝什么的,借此掩护往外运送粮食。各家的粮食装进口袋里,分别做上记号,拉到山坡上藏起来,上边堆放上大柴禾棵子,派专人轮流看管。这个办法很有效,各家的粮仓苞米楼子空空如也,督励班的搜查连连扑空,人们耐心地等待着“粮谷出荷”的结束。可督励班的韧劲出乎意料,三天两头就来翻翻,大有不获全胜誓不收兵之势。重压之下藏粮同盟瓦解了,有人提出目标太大,一旦被发现岂不是连窝端?众人说还是分散藏匿为好,于是各自拉粮回家。赵成运看出端倪来了,人心隔肚皮,乡亲们都在犯嘀咕,都担心别人跑了口风。赵成运并不阻拦,集体藏粮遂告结束,部落长认为这样也好,省得为大家提心吊胆了,他对自己女人说:“爹死妈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督励班越来越有成效,先翻粮再打人,越弄越熟练,当然成绩的取得离不开日本指导官的示范。那天,土部正义随督励班检查郭家,女人吕氏正奶着孩子。婴儿咂不出多少奶水来,吮吸几口就哭上几声。见一大群人进来,吕氏的神色慌张,衣襟裂开,袒露出干瘪下垂的乳房,乳头扁长而黑紫,乳房上的青筋赫然可辩。手下向土部正义介绍说这个女人丈夫失踪了,指导官点头沉吟,饶有兴致地打量郭占元的女人。屋子里弥漫着婴儿的尿臊,还混合着其他难以描述的气味,让人很不舒服。多数人唯一的想法是尽快离开。土部指导官纹丝不动,他发觉女人的眼色老望炕上看,他觉得反常,伸手将枕头拽过来,摸了摸:“打开的干活!”刺刀挑开了汗渍油黑的枕头,金灿灿的黄豆流泻而出,顷刻就淌了一炕。金黄璀璨的黄豆,让霉暗的小屋为之一亮,几乎所有人都怔住了。“八嘎!”土部随手打了身边随员一记耳光,怒不可遏地踢向督励班的成员。日本指导官认为甘暄等人在敷衍了事,督励班并没有尽到全力。 严词痛责下的督励班发狠了,挨家挨户地搜查粮谷,反复检查旷日持久,掀房盖掏炕洞,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腊月天寒地冻,督励班乘着马爬犁四处搜寻,仿佛茫茫雪野里外出觅食的狼群。上边催促的急,动不动就要严办云云,甘暄他们只得像疯狗样的乱咬乱窜,起早贪晚爬冰卧雪,甚是不易。一路看杨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马儿口中冒着哈气拉着爬犁行走,在洁白无暇的雪地上碾出曲曲弯弯的辙痕。周天寒彻,人坐在爬犁上会冻得手脚麻木,浑身上下就连眼睫毛也结满了霜花,棉袄外面也罩上了一层白霜。年关日益临近,恐怖如影随形,村屯部落缰卧在巨大的惊慌之中。 第119章 督励班一伙人夜晚敲开老葛家的大门,用刺刀捅院子里的大雪堆,扎出来了冻豆腐和粘豆包,一顿拳脚打得男主人头破血流。真是越搜查越鬼精,督励班在老李家的炕洞里翻出了高粱,痛打之后,强迫其卖“报国荷粮”。腊月里,村屯上空飘荡的是督励班打人的吼声,木棍和鞭子殴击肉体的声响如沉闷的鼓声,又似乎来自水底,鞭策声哀求声时强时弱,简直要成为乡村的一种装饰了。人们噤若寒蝉,只能在心里怀念早年杀猪宰羊的腊月,回忆像酒香一样遥远模糊,让人陶醉又让人悲伤。“满洲国”的腊月一派肃杀,丝毫没有节日的喜气,男女老幼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转过年的正月十四,督励班又来翻粮了。这一次是突袭,他们事先站在部落的后山坡上,查看哪个烟筒冒烟,谁家的烟筒冒烟就上谁家翻粮,见粮就送“出荷”。刚平静半个月的山村再次鸡飞狗跳墙,哭声顿时汹涌而起,许多家的娘们儿追着哭喊:“这日子可咋过呀?”部落长赵成运家还有两水桶黄豆,头年冬天一直藏在井里,没被发现。本来想大正月的拿出来吃,不料想督励班又摸上来了。老赵女人刘氏连忙将黄豆藏到房西头,慌里慌张地盖上了秫秸。督励班连打带骂地挨家砸门,警察本意是来部落长家喝水歇脚。不想这个时候,赵家的老母猪发现了美味,一头钻进秫秸中。这边老母猪拱倒了水桶,埋头大吃特吃,哼哼唧唧的愉悦非常。那边赵家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脸都吓绿了,却不敢去哄老母猪,只能任由畜生大快朵颐。磨磨蹭蹭的督励班终于走了,两桶黄豆也被糟蹋光了,馋嘴的老母猪豆子吃多了,胀肚掉了崽子,拉了满院子猩红的血水。 赵成运泪如雨下,说:“祸不单行啊!” 第四十章(1) 西大桥多年前由赵家修建,现已破烂不堪。人们管这木桥叫赵家桥,它毕竟记录了一段历史。木桥年久失修,车马已不能通行,人走在上面,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提心吊胆的。老虎窝通往县城原本只有一条是老道,坑坑洼洼,春季翻浆,夏天泥泞,汽车跑起来甚为吃力。日本人组织民工修筑了“电道”1,老虎窝的体面人见过电道,一马平川的气派极了,汽车在上面跑得飞快。电道好是好,就是不许铁轱辘木轱辘的马车通行,以免轧坏了路面。这些年,赶花轱辘马车去县城,一走就是大半天,往来车辆均要涉水过河,夏季柳津 河水猛涨,车辆无法通行,很是不便。雨水大的时候,滞留在老虎窝的马车牛车驴车常要排成一大溜儿。 日本人从安城县来了,动用了二百来个劳工,于西大庙扎下了营地,轰轰烈烈地建桥。从春忙到秋,起早贪晚,浇筑混凝土时昼夜不歇,发水的那几天还冲跑了桥墩模板。日本监工看管严厉,用做混凝土的沙料至少要清洗四遍,就像淘米择菜那样仔细,不得有半点泥土,其工艺之精可想而知。老虎窝小街的人们常去卖呆儿,以欣喜的目光注视新桥一天天长大。双孔的水泥桥被命名为“平安桥”,“平安”两个大红字写在了桥头石碑上,上面覆盖了喜庆的红布,仿佛花轿里羞涩的新嫁娘,故意摆出羞答答的样子给人看。赵前也经常去西河套看桥,有时还抱着孙儿去,他称赞“平安”的桥名起得好,居家过日子的谁不图个太平?平安是福哩,赵前以安详的神色和老者的口吻向人们灌输他的思想,但决没想到此桥会与自己有关。老虎窝人哪知道,崭新的水泥桥会要了赵财主的老命。 平安桥落成在即,指导官土部正义亲临赵家大院,请赵前去看新桥,还说日本副县长来视察了。赵前心里咯噔一下,不祥之感如不请自来的乌鸦落满了心头。他不敢琢磨鬼子的意图,又不好拒绝,临出门韩氏特意给他换了顶新帽子。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蹭到河边。袭袭秋风扬起紫缎子长袍的下摆,呼呼啦啦,像在抖落满腹的心事。西大庙附近早就围满了观众,都伸长了脖子往桥这边看。甘暄也在,领着几个警察维持秩序。站在簇新的水泥桥上看去,清亮的柳津河平缓如带,河岸上绵延着齐人高的灰褐色蒿草。桥下的河水水面,一侧正顶着阳光,杂乱无章地闪烁着,细碎而刺眼,而在桥的另一侧去看,能照得见自己的倒影,照见花白的头发和心神不定的眉眼。赵前稳住架,暗中叫自己放松些,起码不能让日本人小视。新桥给人以新奇感,赵前在桥上走来走去,这摸摸,那瞧瞧,显得很开心。还特地用拐杖碓了碓,赞叹:“嘿!还是洋灰这玩意儿结实,好哇。” 县长闫连壁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牛犊舔过似的。中村副县长认得赵前,前年赵前进城告状,就是他出面接待的。中村挺和蔼的,鞠躬施礼,老熟人似的冲他微笑。闫连壁介绍说,修筑平安桥工程耗费巨大,这是日本姐姐做下的又一桩好事,可谓造福庶民,利在当今功在千秋。中村显得更加亲热友善,拉了拉他的手,问大桥好不好?赵财主不明就里,说当然好哇,简直太好了,结实得很哪,好啊好。中村听了忍不住大笑,拍拍赵前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通过闫连壁翻译说:“既然你说好,这大桥就卖给你吧。” 日本副县长道破了主题,眼睛直直地盯住赵前看。赵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脸上堆砌的笑意僵硬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端烟袋的手止不住哆嗦起来,脸极快地白成了一张纸。赵东家到底醒过神来,暗自骂小鬼子,你这不是逼我么,明明白白的勒索人么?中村等人有备而来,早摸透了他的心思。闫连壁说:“谁不知道你是老虎窝的大户,这桥只能归你所有。” 赵前说:“俺没多少钱财,咋的也买不起桥啊。” 中村副县长很有耐心,说原来的木桥不是你建的嘛,这里本来就是赵家桥啊。 赵前急了,说:“这几年,家产败得差不多了,没钱。” 闫连壁插嘴说:“你买不起,谁买的起?你是这里的第一大户。” 赵前说:“俺是不是大户,又没写在脑门上!” 闫连壁听了愣了下,没将这话翻译过去,而是脸色阴沉地警告:“怎么说话呢你?报效国家乃士绅名流之责任!” 中村看出了大概,挥了挥手,转过脸来和土部正义低声嘀咕,叽里咕噜地听不大清楚。中村指着赵前的鼻子,通过闫连壁翻译说:“支持大东亚圣战,必须得买!”闫连壁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你是肥羊,不宰你宰谁!?” 赵前的火气直往脑门子上涌,说:“敢情硬勒我大脖子啊?”说着一手做掐脖状。中村见如此动作,误认为赵前在说自杀,连连摇头:“不不,活的有活的有!” 赵前说:“俺是看明白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闫连壁大怒,威胁道:“你要对你的言行负责!对你的家人负责!” 赵前脑袋都大了,而中村却在桥上来回踱步,时而扶栏做极目远眺状,时而向岸边的老百姓挥手致意。闫连壁又说,大日本皇军在前线奋战,后方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名门大户带头,踊跃捐资献纳,支援大东亚圣战。前辈请不要再推辞了,大大方方地拿出一笔款子。他像上门的债主,步步紧逼,说:“平安桥才一万五千元国币,不算太贵,你完全能够承受。” 第四十章(2) 赵前没法子,只得推托说:“请转告副县长,事情太大,容俺想想再说。” 闫连壁咬住不放,强调道:“副县长说了,现金的干活,十天之内必须交齐!” 赵前不知道怎么回的家,腿软得像锅里的面条,湿漉漉软塌塌的,到家就一头栽到炕上。日本人卖大桥的消息不胫而走,老虎窝方圆百里一派愕然,人们的心情各异,但无一例外 地盘算一万五千元国币的含义。一万五千国币,可以买一千匹好马,这价钱吓死人了。许多人笑了,心说瞧吧,赵家大院也狂到头了,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人家日本人啥事办不成?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他赵前也没几天蹦跶了。确实如此,筹款是赵家的当务之急。一万五千元的巨款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的,赵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病倒了,心里一阵阵发空,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全部的血液,难以承受的失重。躺在炕上哀鸣:“肚里吞棒槌,横竖都窝人,还让不让人活了?!” 接连几天,甘暄不知去向。赵马兰回话说,不知道疯到哪去了,连个鬼影也不见。土部正义却天天登门,督促筹款,毫不松懈地监视赵家大院的一举一动。赵麻皮和母亲商议再三,壮着胆子去了安城炭矿,费尽周折才找到山本任直董事长,求助于他。当然这一切还得瞒着父亲,母子俩深知赵前死也不会向山本低头的。进办公楼前,赵麻皮遭到了极严格的搜身检查,带来的礼物被警卫丢到门外面去了。听说是赵前的儿子,山本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最终还是给中村副县长去了电话。电话那头说,款额绝对减免不掉的,筹款可以再宽限三天。经山本再三说情,中村同意先交百分之六十,余下的一个月内补齐。第二天,土部正义来捎信说,县里正考虑没收赵家的财产,送赵家兄弟去黑龙江做劳工。赵家人听了,个个两眼漆黑。 万般无奈,赵麻皮变卖了北沟的土地,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和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将南沟的大部耕地转至赵成运等十几户人家的名下。没钱的人家可以赊帐,秋后交款。 第120章 郭占元不在,女人吕氏也出资买地,连马二毛也不例外。几乎在一夜之间,老虎窝周围的许多人家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土地。看上去遥不可及的向往居然如此唾手可得,虽然人们表面上摆出同情慈悲的姿态,但心底里无不欣喜若狂,都觉得这幸运来得太突然了,在睡梦里都忍不住笑。与此对照的是赵麻皮,抵押了自家的宅院,去银行贷款,又靠着连家杂货铺、养生堂几家借款,艰难地兑现巨款。二十三天的工夫,赵麻皮瘦得脱了象,他再次体验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体会到涎脸借钱的难堪。借钱绝对是天下最难的事情,即便是借高利贷。买桥的协议早由安城县公署拟好了,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需要赵家做的事情只有两项:一手交钱一手画押。赵麻皮内心阵阵悲凉,属于赵家的耕地不足三百亩了,还有一千二百元的外债。看样子,这个家支撑不了多久了。赵麻皮和四弟弟去安城县办妥手续,转回家时已是黄昏,远远的暮色潮水样涌过来,包围住他们,压得心里好沉好沉。一家人正在等他俩,全家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嚎啕痛哭。 平安桥的桥头别出心裁地竖了一座石碑,县公署用日满文字记录了乡绅赵前捐资筑桥的业绩,浓墨重彩地讴歌乡里楷模。赵成永的想法和父亲不一样,他认为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咋的也得出出风头摆摆阔,大把的钱总不能扔到水里连个响都没有吧?赵成永要大造声势,想给全老虎窝的人瞧瞧,叫七嘴八舌的人都闭嘴。还说:好好隆重隆重,咱赵家不怕风光!赵麻皮特地在桥端左右搭建“花台”,专用于插扎彩旗、张灯结彩。安城县公署实业课课长专程赶来,宣读了县公署的表彰决定并为新桥剪彩。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踩新桥活动开始了。首先是小学校长佐佐木,而后是教书三十年的荆子端老先生,随后是赵前和济世悬壶的程先生,村长李阳卜和其他为公家当差的人优先过桥,以下众人按辈分长幼的顺序排队,依次步过新桥。大家喜气洋洋,都觉得这洋灰桥确实结实,百八十人上来都纹丝不动。赵前抱病出席“踩新桥”仪式,“踩新桥”之后,便端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地看男女老幼欢天喜地,看三儿子应酬得一塌糊涂。其实赵家人并没有换取预料中的风光,老虎窝人都忽略了新桥与赵家的瓜葛。人们眼里只有新桥的气势恢弘,在深秋苍白的阳光里,桥身熠熠生辉,桥面平坦如砥。十里八村的居民折服了,说要不人家日本人咋都叫太君呢,就是他妈的厉害。他们惊叹于桥墩子的巨大坚固,赞美“洋灰”路面硬实得像石板,大家争先恐后地涌来涌去,一致认为踩上新桥最幸福最吉祥。吉祥归吉祥,当天半夜,第二个踩新桥的荆先生仙逝了。这一消息传来,赵前心中萌生了曲散人终的唏嘘,升腾起万般皆已解脱的平静。他说,俺也快了,老牟和荆先生都走了,还混个啥劲?与赵前的悲观情调相反,老虎窝居民认为,荆先生踏着新桥去了西方大路,死得其所,真值。 窗外飘起雪来,小街东北隅寂静如坟墓,赵家大院越发的清冷,就连马厩里的骡马也在屏气凝神。雪花片片洒落无尽的孤独,覆盖了灰蓝砖瓦的深宅大院,室内弥漫成一派神秘的清亮。赵前随手拉开电灯,孤独的灯绳摇晃,带着电灯泡如秋千状的往来摆动。他在灯下看帐,看那些已无价值的陈年老帐,一本本一页页翻着,像翻阅往事。帐目毫厘不爽,没有纰漏,越看越感觉老眼昏花,终于合上了帐簿,在封皮上摩挲着,在感受一去不返的岁月。过去的影子长长短短,清晰又模糊,赵前在怀疑世间的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得如同飞扬的雪花。赵家男主人沉浸在痛苦之中,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宽慰,痛苦可以隐瞒却无法排遣。远处传来了火车进站的颤动,汽笛声嘶力竭试图冲破雪幕,隐约给人一种迅疾的坠落感。赵前时常幻听,老是把火车的呜鸣当成虎啸,屏气凝神,沉湎其中。 第四十章(3) 赵前不再膝前弄孙,仍旧上街转悠,每次都要走到西大桥去,细致地触摸桥栏杆,体会那份冰冷。人变得爱自言自语,老是念叨两句话。一句是:“老羊捆在案桌上,割头是死,割卵子也是死。”另外一句是:“狗屁老虎窝吧,哪里还有虎啊?”真是不知所云,谁都不懂他的意思。人参老了值钱,而人老了却不中用,人们心目中的赵前越来越无足轻重。他神志清楚,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捶头时而猛拍大腿,自言自语道:“咳,咳!宝林才是虎哇。……他是冻死在山里的!……”这番话是说前年的事情,他现在后 悔没给抗联送去冻伤膏。年迈的赵财主唠叨不休,没人理睬他,老虎窝人认定他魔怔了,就和疯子没啥两样。 赵家桥名声在外,却无一分一厘的收益。只有官家的车才走电道,官家的车辆是免费的,而铁轱辘的马车依旧涉水过河,偶尔有行人过桥,个个都面熟,乡里乡亲的怎好收钱?真要是收了一回,还不叫唾沫星子给淹死?再说,老百姓一直乐意于赤脚过河,谁稀罕你的破桥,非得犯这份洋贱?故尔以桥养桥的想法是一厢情愿,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家彻底显现出破落的迹象,年根底下,赵成永又贱卖了位于河口处的土地,正式辞退了马二毛。赵家是以一头骡子的代价打发了马二毛,一则粮食紧缺,二则金氏不忍杀掉牲口。马二毛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一路,他和骡子的背影一同远去。马二毛并非留恋赵家,而是觉得伤心,可究竟伤心在哪儿却不得而知。金氏和孩子们都哭了,难言的感受堵塞在心头,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赵前反倒坦然相对,说:“俺小时候就是穷光蛋,老了老了又是穷光蛋。” 春天的风在土城外打着旋儿,将枯枝荒草烂树叶漫天抛起。房脊上的积雪化成了黑糊糊的蜂窝,化做了薄薄闪亮的冰片,最后化做颓然而落的水滴。老虎窝街头寂寥,再难看到赵财主的身影了。他的身体愈发虚弱,春节之后,再没睡过一场好觉,彻夜难眠。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口渴得厉害。夜半起来一喝就是一瓢,反复如厕,来来往往,人瘦了一圈儿。 听韩氏一说,金氏便吩咐每晚备足凉开水。金氏不以为然地说:“再穷,也不能喝凉水。不就是喝水么,叫老头子喝个够!”见男人频繁小解,韩氏自作主张地去卖了个夜壶,免得他外出解手。赵前见了大怒,把小女人骂个狗血喷头,还狠狠地把夜壶连同拐杖都摔到墙上去。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却离不开夜壶了。每天狂饮不休,每夜尿得哗哗山响。尿太多了,夜壶盛不下,韩氏不得不披衣起来去倒。 赵麻皮觉得不好,去了养生堂。程瑞鹤带着徒儿铁磊来,望闻问切一番,不免面色沉重。见赵前拿眼盯着他嘴唇看,含糊其词道:“此为毒火攻心,思虑不舒,调理睡眠即可。” 赵麻皮跟着程先生步出门外,问:“我爹咋了?啥毛病?” 程先生不理睬他,转脸去问铁磊。铁磊说,这病好奇怪,舌苔厚腻,舌尖绛红。程先生点头,说:“脉象细数有力,阴亏火盛,多饮多尿,消渴症。”想了想,才对赵麻皮说:“这病难缠啊。” 赵前和程瑞鹤交往多年,但对他的医术仍不信任,说瞧病下方子还得县城里的戴绍庄。其意不言自明,赵麻皮去了安城县。戴先生皓首银须,身子骨硬朗,前前后后问了个端详。当他听说程瑞鹤说此病难缠时,放下手中的茶杯,点头道:“表邪入里,侵入阳明,化热生火,伤筋消渴。没错,就是消渴症。”戴老先生拒绝了去老虎窝出诊的请求,推说自己老朽了,有程瑞鹤在足够了。被缠磨不过,戴先生摇头道:“此为心病啊,最忌心神抑郁,寝食不安。你爹这人,扳不住自个的性子,难治。”然后闭目养神,下了逐客令。 赵麻皮气愤至极,差一点儿就翻脸了。他和父亲挚交多年,又是儿女亲家,却冷漠如此,绝情如此?在心里头骂了一路,回来就说戴先生快死了,不会说人话了。程瑞鹤不理会赵麻皮的诅咒,他是戴老先生的徒弟,师傅不肯出诊,既说明对自己的医术信任,也说明他太了解病人了,情绪不稳,救治无望。程瑞鹤不敢大意,再三斟酌了白虎汤、二重汤和生脉引等方剂,交替调剂,观察疗效。程先生正面回答赵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而铁磊心下疑惑,对程先生说,消渴症多由膏粱厚胃所至,但赵家也是粗茶淡饭啊。程瑞鹤认可徒儿的分析,说穷人也有得消渴症的,无论贫富贵贱,都怕思虑过度失眠多梦,铁打的身体也熬不过。他还说:“阴阳失调,损及肺脾肾三器。他呀,一股急火撂倒的。” 在众人劝说之下,赵前勉强服了十付汤剂,病情有所控制。但是情绪依然低落,时而垂头丧气,时而面壁独语。程先生说要宽胸理气、调和饮食。赵前得知后竟然骂人,说:哪有这样的医生啊?俺吃多吃少还归他管?胡闹!从此拒绝服药,他有自己的逻辑:“寿禄自有天注定,该井死的不河死。”赵金氏来劝,男人脸一绷,说:“你们知道个屁?哪个医生不蒙人?巴不得卖药赚你呢。” 先前服用的汤药还是有效果的,口干多饮的症状有所缓解,但睡眠还是很差,白天也昏昏沉沉的。在短暂的瞌睡里,赵前梦见了二儿子。赵成国血淋淋地站在黑影里,面带愁容,欲前又止,似乎要说什么。 第121章 赵前顿时惊醒,大汗如注,他的话叫全家人不寒而栗:“啊啊,老二啊,赵成国死了吗?” 第四十章(4) 揩去汗水,喘息稍定,赵前拄杖步入庭院。他环视天空,感觉有些模糊不清,就问愣愣地赵麻皮:“起雾水了吗,俺咋看不见北山了,咋看不见南山了?” 赵麻皮无比惊讶,说:“没有啊,怎么了爹?” 赵前不住地去揉眼睛,说:“俺啥也看不清了,模模糊糊的。” 这个时候,有种奇怪的气息罩住了老虎窝,有些像干草和骡马牲口的混合味道,这其中还夹杂着类似酒糟的气味。气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有理由确信,气味能够随风入云,飘过万水千山。 赵前病重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二儿子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赵成国猛地坐起,他梦见自己手捧父亲血淋淋的心脏,那心脏还在一颤一颤地收缩。躲在重庆的防空洞里,赵成国断定父亲要死了。赵成国没有眼泪,只是悲恸地擦擦眼角。他想到,待会儿还要上工去。他又躺了片刻,身体无力地摊开,每个关节都充满着悲伤和落寞。雾都重庆仿佛是水里捞出来的石头,总是湿漉漉的,凝滞沉闷,使人呼吸沉重,从没有过故乡那样清爽透彻的风。工房的四周是一片竹林,隐蔽得很好。竹子是那样的粗,那样的高,而叶子偏偏细碎。沉寂中,浓绿得怕人。战时实行灯火管制,尤其是兵工厂这样的要害部位。随着夜幕的来临,透过竹林,依稀可见微弱的灯火晃动,释放着淡蓝或者昏黄的亮点,每一颗都像遥远的小星星,赵成国忽然想到了鬼火。 说来话长,赵成国已在外漂泊了十二年之久,十年前与兄长一别再无音信。“七·七”事变之后,他顺平汉路南下,一路颠簸,去过武汉、长沙,最后来到陪都重庆。现在看来,赵成国的实业梦荒唐可笑,吃了不少苦头,人变得现实了许多。赵成国又想回到课堂上去,原打算投奔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想接洽人不见了踪影,读书梦就此打住。后来听说临时大学改名为西南联大,一路辗转南下香港,取道越南去了昆明。 流浪的日子特别渴望柔情,在雨意不休又彷徨无助的长沙,赵成国遇见了她,一张白皙而羞涩的面孔,还有两泓过目难忘的清泉。赵成国的爱情从一张报纸开始。那天在江边等侯渡船,有位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拿份报纸,他心里痒痒的,红着脸借来看。一借一还,便攀谈上了。下了船又是同路,顺理成章地送她去了学校。这女子姓罗名鹃,是长沙明宪女校的学生。说实话,赵成国远不够英俊,但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对什么都很随意的样子,笑起来很有些阳光的味道。其实这样的青年男子很吸引人,会叫同龄的女孩子感到快活。 如果不是因为战乱,赵成国永远也不会和罗鹃走到一起的。不久,长沙突发大火。日军尚远在百里之外,惊慌失措的国军自行点燃大火,大火焚毁了千年古城。从11月13日凌晨开始,历时数日未熄,火光浓烟之后,繁华市井不复存在,省政府省市党部等机关皆尽焚毁,繁盛之处的八角亭、红牌楼灰飞烟灭,锦绣湘垣被付之一炬。随处可见劫后余生的灾民,冒着滚滚浓烟,扒着炙烫的灰堆,寻觅骨肉亲尸,挖掘或许尚存的物品,更多的人则踟躇于家屋故址和已经不可辨认的街头,这份凄惶难以胜述。 踏着滚烫的瓦砾,赵成国四处寻找,他是那样的焦虑惶恐,为罗鹃牵肠挂肚,为她的安危而揪心,如此强烈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罗鹃就读的明宪女校几乎不存一木,他并不泄气,顽强地穿行于废墟之间,鞋底烧漏了,脚掌也烫出了水泡。赵成国是在浏阳门外寻见罗鹃的,一声呼唤洞穿了她所有的疑虑。在失魂落魄的黄昏里,湘江裹挟着烟雾浩荡北去,罗鹃发现有个细长的影子,斜靠在对面残墙上望她,那黑糊糊的人就是赵成国。他们莫名其妙地战兢着,僵持似的互相凝视着,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脏的跳动,甚至远处残墙断壁间坠物的簌簌声。人不可能摆脱宿命,本来遥不可及的两朵云彩靠近了。罗鹃本人和她的学友当场就认可了她的爱情,不论贫富贵贱不论生死,值得毕生相随。失魂落魄之际,爱情难以选择,惟有听天由命。罗鹃的同学一下子都有了嫁人的想法,这个时候,随便碰上个什么样的男人,大概都想依着他的肩头靠一靠。焦土上萌生的情爱之花,就像焚城的烈焰一样,突如其来的璀璨夺目。赵成国和罗鹃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 实际上,爱情往往并没有太多的前提条件,爱情只是一朵朴素的花朵,起码是真实的,顺其自然的。应该爱情理解成田埂边的小花,开在心灵底片上最朴素的花朵,戴上它就可以浪迹天涯。罗鹃老家在常德,他们在那里草草成了家。罗家人认为,兵慌马乱的年月,能有人真心待她就足够了,天涯海角悉听尊便。罗鹃身材娇小却勤俭能干,她的体贴给了赵成国孤苦岁月里不能替代的慰籍,患难相扶温情无限。赵成国的心宇晴朗,浑然不觉车船舟旅之劳顿,全神贯注地在凝视、聆听和触摸幸福的每一个片段。 逆流而上的轮船停在了宜昌,三千吨以上的船舶无法再向前一步。半年多来,小城宜昌被滚滚而来的难民和物资撑得爆满,秩序大乱,为了等船,有人一等就是一个月。赵成国和他新婚妻子正好赶上宜昌大撤退的尾声。等待了四天之后,换了条小轮船西进。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但是没有妨碍恩爱节节升温,波涛的晃动下,人却难入梦乡。轮船逆流而上,三峡航段不能夜航。一路夜宿晓行,走走停停,头上经常是敌机的袭扰,船仓里满载难民的泣号。走奉节,过巫山,赴云阳,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长江流动着无尽的离愁,而三峡注定是诗之旅,望不断两岸的峰峦叠嶂,听不完滚滚的涛声。与悲怆的难民相比,他们的柔情太不合时宜了。傍晚船靠岸时,他们总是兴奋地跳上岸去,徜徉在夜幕里,看灯火寥落的码头,看黑黝黝模糊不清的峰峦。脚下江涛激荡,有一种奇怪的安谧,有一种清风明月的情调,似乎战乱和饥寒都不曾存在。赵成国为心爱的妻讲故事,讲陌生的东北风情,赵成国压低嗓音说:“有个公子逛庙会时遇见一位小姐,那小姐貌若天仙,公子惊为天人,嘿嘿就好比我刚见到你的时候。” 第四十章(5) “可是你并不是公子呀。”罗鹃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赵成国呵呵一笑,绘声绘色道:“对呀。这位公子跟着小姐后面,甩也甩不掉,他还没话找话套近乎,可人家小姐紧走慢走就不搭理他。后来丫鬟说:喂!公子你别跟了。可是公子还是跟个不休,嘴里头嘟嘟囔囔的念念有词。这可咋办呢?小姐就和丫鬟耳语嘀咕了几句。丫鬟心神领会拦住了公子,说你要是真的看上了小姐,就大大方方上门求亲。公子高兴得 一蹦八个高:请问你家小姐贵姓?丫鬟答:姓西北风。公子问:小姐贵庚几何?丫鬟说:小姐能耕田。公子不甘心又问:家住何方?丫鬟说:早晨面向太阳走,晌午顶着太阳走,下晌背着太阳走。公子想了想又问:家有多远?丫鬟回答:门楼外有个磕米虫。分别以后不几天,公子顺顺当当地找到了小姐家求亲,最后娶了个俊俏媳妇。嘿嘿。” 赵成国的故事说完了,他用肘部碰碰罗鹃:“哎,咋样?你说这个公子是咋找到小姐家的?” “你是瞎编的吧?”罗鹃对故事的真实性表示质疑。 “不是,小时候听姥姥讲的。”赵成国据实回答。 罗鹃说:“我觉得那个丫鬟挺聪明的。”脚下是江水的波动,她静静地想了好半天,而后摇晃着赵成国的胳膊撒娇:“不知道嘛,还是你告诉我吧。” “小姐她是韩员外家的,属牛的。” “我属猪。”罗鹃认真起来,“哎,那个小姐家到底在哪儿呀?” “家住在东边,还有她家大门楼外有盘石碾子。”赵成国道开了谜底。 停滞了片刻,罗鹃笑出了声,咯咯的娇声简直要把他淹没掉。他感到热血一股脑地涌上头顶,扑猎般拥她在怀,听她奇异的喘息。胸腔里巨大的幸福感完全可以稀释掉所有的焦虑,他将鼻子插入她发间,贪婪地嗅着馥郁的发香。峡谷长风阵阵,狭窄的天幕上星光点点,桅杆给人以特别的眩晕感。他们彼此用手掌温存着,相依相偎乃至狠狠摩蹭。当赵成国的手探进她怀里时,彼此都有了飘悠悠的感觉。爱情的力量无与伦比,一切都不值得深究,包括这个东北人的一无所有。赵成国发誓:“等收复了东北失地,我就领你回家。” 罗鹃问:“老虎窝,真的有老虎?” 赵成国说:“有啊,过去有。” 罗鹃又问:“家里有好吃的么?” 赵成国说:“正月初八,吃火锅啊。” 民国军政府迁渝,重庆人满为患,赵成国夫妻生计无着,甚为艰难。一年以后孩子出生了,生活愈发拮据。靠着东北同乡会的介绍,赵成国谋得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内地迁川的兵工厂做质检工。赵成国毕竟有工科的基础,渐露头角,一年后被聘为总装车间工长。薪水多了,家居也就安顿下来。 岁月哼着歌儿远去了,不觉中赵成国喜欢上重庆的老街了。老街是城市残留的回忆,记载着曾经的芳华,宛如一堵青幽幽的照壁,任光阴在墙角的青苔上潜移。拥挤而破烂的码头、集市,沉静石板路以及阁楼,处处显现出脉脉温情。 第122章 孩子们在青石板路上玩耍,童年如同烂漫的春花;垂暮的老人,在椅榻上安详地享受静谧的黄昏;房客们在忙碌一天之后,从屋子里搬出板凳一溜儿坐在屋檐下,在昏暗的光里、在缠人臭豆腐的气味里说话,大摆龙门阵,说当今世界格局,说苏德战争,他们谈资大抵来自报纸。 但是陪都重庆无法宁静,在呼啸的炸弹之下,许多房屋变成了废墟,积淀着数百年乃至更长历史的古街巷消失了,灰尘遮蔽了天空,可新的灰色的砖楼和水泥房子仍在崛起。日军的空袭愈演愈烈,轰炸旷日持久,也漫无目标,高潮时不分昼夜,叫人毫无喘息之机,陪都简直要成了人间地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真难想象炸弹与空气摩擦出来的凄厉声响,那份恐惧直透灵魂深处,一刹那间思考已无意义,只有闭眼等待,也许下一个瞬间就是自己的生命消逝。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玻璃破碎屋倒墙塌,石砾泥土和火药气冲天而起,这瞬间有人像蝼蚁一样的消失。重庆的繁华地段几乎全变成瓦砾堆了,房屋焚毁甚重,校场口等地到处是残墙垣壁,随处可见炸成碎片的肢体和紫黑的血。在猛烈的轰炸下,赵成国往往会出奇的镇静,在决定生命或断或续的瞬间,内心竟有种听天由命的安然。有几次来不及进防空洞,就匍匐在地,鼻子尖触地,近距离地凝视从前从未留意过的小虫,比如蚂蚁,它们依旧忙忙碌碌,对人间的惨景视而不见。同大多数百姓一样,在家带孩子的罗鹃在惊恐中度日,时间久了,对血肉横飞的场景有些麻痹,对日复一日的空袭安之若泰。城市里随处可见悬挂于木杆上的警球,当警球提示敌机来袭时,人们蜂拥躲进防空洞。两只红色的休息球升起,即为告之警报解除,人们纷纷走出洞穴,一切照常。赵成国一家也不例外。 这年的六月五日夜晚,赵成国在厂未归,天亮时得知发生了大隧道惨剧,近万人窒息于地下工事之中,赵成国的妻小也在其中。敌机惯常白日轰炸,不料这天夜里来袭,分三批盘桓市区上空。大隧道防护人员将洞口门关闭,通风不畅且历时过久,导致惨祸发生。那时,罗鹃正怀着第二胎,同时也满怀对胜利那天的憧憬和子孙绕膝的渴望,她曾和丈夫开玩笑说,等到战争结束,她也要像婆母那样,一气生十个儿女。在赤裸枕籍的尸堆中找到僵硬的妻儿之前,赵成国不相信他会家破人忘,他欲哭无泪,几次想到了投江自尽。战争让人失去理智,战争更让人冷酷无情,兵工厂的定单源源不断,厂方对员工约束得紧,赵成国只有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把满腔的痛苦都化做了金灿灿黄澄澄的炮弹。两年过去了,赵成国始终在怀念中度日,痛苦得无力自拔。好几次想仰天长啸,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喊什么是好,心头闪过两句古诗:“此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第四十章(6) 赵成国最后一次走进总装车间,一本正经地告诉门卫,说他要回东北老家了。见门卫诧异,他说现在想爹妈想得厉害,这番话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不像是玩笑,颇有毅然决然的意味。门卫感到莫名其妙,呆呆地看他消失于厂区。总装车间是要命的地方,要求工人要小心谨慎,所有的动作都要按规范操作,丝毫大意不得。但是,被认为万无一失的兵工厂遭到了猛烈的轰炸。翌日,重庆的主要报纸刊发消息,说某兵工厂遇灭顶之灾,工长赵某等三十人不幸殉国。 冥冥中似有某种安排。时空阻隔不断亲情,赵成国化做一缕烟霞消遁,在遥远的天国与家小团聚了,他在静候父亲的到来。 1电道:系三合土修筑的公路。 第四十一章(1) 佳木斯第七军管区下辖的富锦驻军忙乱起来,靖安军军官频繁开会。秦营长回来讲,上面的大官要来基地视察,可能是要去武顶山要塞。马大吉知道营长的话的份量,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师长山崎积了,这次新京来人,级别必定高于师长。 军营内外气氛紧张起来,各部队在搞卫生大扫除,平整道路,翻修厕所,油饰门窗,营区所有的树木被修剪一新,就连装饰花池的鹅卵石也被涂上了白灰。安全部门一遍遍核查枪 支弹药,按枪弹分离的原则,军官一律不得佩带手枪,士兵不许携带子弹。连排班层层加紧训练,兵们泥猴样地操演,马大吉紧跟在营长屁股后面,去各训练场巡视。警务兵需要有眼力,必须手脚勤快,马大吉的工作做得很到位,给营长洗衣服洗袜子洗裤头洗脚丫,叠被子挤牙膏打水端饭,刷马遛马牵马坠蹬,里里外外伺候个周全。随着原来的秦连长的荣升为副营长、营长,大吉和顶头上司的感情越来越铁。当警务兵的好处多着呢,最大的好处是免去了训练站岗,马大吉不免暗自庆幸,他如今很从容了,完全敢和侯副排长之流做目光接触,不经意间,嘴角还露出揶揄的微笑。这天上头来通知,叫马大吉带营长的马一起参加集训。 考虑到长官去武顶山要塞视察,其间有好长一段山路,司令部特地从各团队抽调了十二匹战马。挑选战马和牵马兵的条件都很苛刻,马匹的自然状况要好,健壮而俊朗;而牵马士兵要五官端正,身材匀称。秦营长的坐骑系是纯白色的东洋马,起名叫“皓月”,此马身材魁伟,毛发雪亮,两目有神,四蹄轻盈,慢走平稳,快跑如飞。皓月的各方面都是受训马匹中最好的,川上教官特别喜欢皓月,他认为皓月有种贵族气质,年轻力壮,性情温顺,适宜于官长骑乘,报请司令部同意将皓月指定为一号坐骑。川上教官是师长亲自选派的,可见川上的受宠的程度。川上教官是赛马爱好者,他从来不打马匹,不论好马劣马,可川上教官却喜欢打牵马的士兵,十二名满洲士兵个个相貌英俊,仍不妨碍他使用皮鞭皮靴训导。川上教官的要求极为苛刻,牵马兵必须做到鞍具整洁,动作要敏捷,举止要端庄,姿态要优雅,最好能有点儿骑士风度。士兵完成动作要领并不难,难就难在体现风度上了,无论怎样调教也达不到气定神闲的效果。川上教官很是气愤,非打即骂,受训的士兵无一幸免。训练全用日本口令,这是马大吉最发怵的,再加上皓月是一号,所以挨打的次数最多。马大吉记得有一天,川上一共打了他七次,其中一回用铁锹把砸他的脑袋,打得满头是包。马大吉向秦营长哭诉:“营长你看,把我脑袋打坏了。” 秦营长揉了揉他头上的包,没说什么。 马大吉道:“我要杀了他!” “谁?你说什么?”秦营长大吃一惊。 “小日本鬼子!” 秦营长的目光里满是惊愕,端详了他良久,说:“忍忍吧,再将就几天就挺过去了。” “川上要打死我啦。” “当国兵就这样啊。”秦营长安慰他。 马大吉问:“日本人咋老打我呢?” 秦营长不好回答,想了想劝他:“有年把儿地你就退伍了,快熬出头了。不像我,还得干下去。” “退伍就不挨打了?‘满洲国’就这个令,到哪块儿不受熊?!” 秦营长警觉了,扳起面孔训斥:“别胡说八道!” 在忐忑不安中,高级将领终于来了,按计划第二天要视察武顶山。整个基地紧张得无以复加,川上带领马队进行了最后的合练,他一改平时的严厉,和颜悦色地嘱咐了一番又一番。秦营长躺在床上一直没睡,他在等马大吉。很晚了,马大吉才回来了。营长有些放心不下,叮咛道:“大吉,可别出差啊。” “营长你放心吧,”马大吉努力笑了笑:“没事。” 由于是逆光,马大吉的面孔黑黢黢的,秦营长只望见闪亮的眼睛和牙齿。马大吉的笑容叫他很不踏实,却又不知道那里不对头,他有些心神恍惚,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就迷糊着了。在秦营长的酣睡里,马大吉悄然打开了保险柜,拿出营长的手枪和一联子弹。保险柜门打开时,发出了细微的咿呀声,吓得他心怦怦直跳,马大吉紧紧咬住了嘴唇。大牌撸子握手中,沉甸甸的,马大吉确信石破天惊的事情即将发生,而且这一刻不可逆转。幽暗之中,枪管泛出淡淡的寒光,他迟疑了一下,就把撸子贴胸放在怀里。枪身冰凉冰凉的,反而让他感到安稳贴熨,不觉咧嘴笑了笑,自己感觉笑容有些僵硬。最后的夜晚是如此的漫长,浓重的石灰味在空中漂浮,听得见上下岗的口令声,营区的路灯斜斜地照进窗户,照在马大吉的脸上。马大吉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一动也不动,他担心辗转反侧的声响惊动里屋的营长。黑夜去意蹒跚,他死死盯住外面,等待曙色将窗棂濡染成鱼肚白。马大吉躺在床上,无数次地抚摩手枪,他简直快失去耐心了。 北国的天色亮得早,四点钟天全亮了。起床号早早地吹响了,秦营长匆匆跑着出去了,慌乱中官兵们忙着吃早饭。很快地,各部队于指定位置集合了。列队检查时,川上教官格外注意马匹器具,忽然发现马大吉的脸色苍白,就问:“你的病了?” 第四十一章(2) “没有。”马大吉挺胸肃立,目不斜视。他觉得回答得生硬,又补充一句:“没睡好!” “为什么?”川上很惊讶,他一向认为满洲士兵没有脑子,对马大吉的回答颇感意外。 “紧张。”马大吉实话实说,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 川上乐了,拍拍马大吉的肩膀:“吆细,紧张的不要!” 第123章 这是一个半阴天,天上笼罩着薄薄的云层,云影遮蔽的日光均匀细密地落在马大吉的脸上,这使得他英俊的面孔愈发沉稳。已是五月天气,士兵们都还穿着棉衣。三江省的寒冷超出常识,中秋节就下雪,同样的春天来得也晚。马大吉只知道来武顶山视察的都是新京的军政大员,至于是谁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满洲国”最高军事顾问楠木石垄将骑乘皓月。随同楠木石垄中将的有“满洲国”军事部大臣、日本关东军参谋长、江上军和第七军区司令。一时间,基地上日伪高官如云,显贵成群。军营和途径道路上,插满了日伪国旗和彩旗,礼炮声声,震耳欲聋,军乐队演奏军乐:《我武扬威》。九时许,楠木等要员兴致勃勃地检阅了骑兵团、守备队、宪兵队,受阅部队列队行进,齐声高呼:“皇帝陛下万岁!”“日满亲善万岁!”阅毕,楠木石垄一行乘汽车奔武顶山而来,受阅部队团以上官员随行,一路上浩浩荡荡。车队抵达停车场,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军官为将军打开了车门。楠木中将缓缓下车,他身着陆军大礼服,金穗垂肩,满胸勋章绶带,浑身上下金光灿烂。中将整了整手套,然后挥手致意,那手套雪白,白得惨人。马大吉搀扶楠木中将上马,左手轻托将军的臀部,右手扶住马镫,使中将矜持地翻身上马。马大吉的动作要领分毫不差,手法轻柔到位,他的镇静从容让远处的教官感到欣慰,其实川上本人紧张得并不亚于牵马兵,他目不转睛地观察每一个技术动作。 马蹄踢踢踏踏,平缓地敲击着山路,皓月的尾巴有节奏地甩动着,皓月也许为自己感到开心,它走在马队前面,显然极为荣耀。疏淡的阳光照耀着苍山绿水,天空似乎像一张透明的薄纸,灌木丛在静默凝神。通向要塞的土路刚刚铺上一层黄沙,宛若褐色的飘带。马大吉左腿马靴里别着手枪,他不动声色地走着,努力使自己走得更稳健,看上去更自然。马大吉稳住了呼吸,但还是手心出汗,内心在一遍又一遍默诵,反复提醒自己:镇静,镇静。楠木中将傲然的目光投向了层峦起伏的山岭,一路走走停停,指指点点,不停发问。随行者的思绪都跟着中将的目光游动,密密匝匝地簇拥着中将,凝视楠木石垄的背影,揣摩他的一撇一笑。除了川上以外,无人留意马大吉。包括川上在内,没有任何人嗅出了异常。前边就是要塞的入口了,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马大吉侧身挡住了所有的视线,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悄然下探,像是准备搀扶中将。楠木石垄下马的动作很是娴熟,依旧谈笑风生。 马大吉的动作之突然,是所有目击者难以想象的,身手之敏捷,远远超出了教官的指导,其骑士风度绝对是川上望尘莫及的。应该说,仇恨塑造了铁的决心,复仇的怒火铸造了骑士。马大吉掏枪扳开扳机的动作一气呵成,无比连贯,仿佛闪电一样迅疾,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楠木石垄。死到临头的中将竟然没有停住嘴,没来得及止住笑容,闪亮的弹壳已经呼啸着蹦出枪膛了。 砰!砰!两声枪响,山谷回声。一瞬间,马大吉看见中将胸前的勋章被击得粉碎,金属的碎屑粉尘样扬起曼妙,又像雾气一样浮荡。中将的头颅,像摔碎了的西瓜炸开,脑浆四散泼洒,晃成了无数绺缤纷的彩绸,激溅到了皓月的鬃毛上,有一块还扑到了他的鼻子上。大牌撸子的枪口飘出了蓝烟,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就像沉重的麻袋倒伏。 简直是晴天霹雳,日伪官员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哭喊:“抓刺客啊!” 在一片喊叫声里,骑士跃身上马,勒转了马头。顷刻间,马队就炸了营,马匹颠覆掉了官员,倒拖着牵马兵,一齐跟着皓月狂奔起来,马嘶萧萧,鬼哭狼嚎,顿做践踏连营之势。马大吉双目圆睁,巨大的愉悦山洪样爆发,周身血管贲张,每个毛孔都已绽放,两耳灌满了呼呼的风声,这真是畅快淋漓的飞驰啊。皓月的蹄下磕迸出火花,箭一样冲下山去,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旷野无人,骑士和他的骏马跨沟跃壕。根本就不需要辨认道路,马大吉纵马向北向北再向北,跑过田埂、跑过草地、跑过林子、跑过沟渠,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出四十华里开外。武顶山隐没在云霭之中了,马大吉渐渐地稳下了心神。皓月跑得大汗淋漓,需要歇息了,他只好信马由缰地走了一段。天黑时,他才找到一农家窝棚,窝棚里的老夫妇胆战心惊,连说老总俺没犯啥法啊。马大吉喘息稍定,将马匹拴在树上,说:“给我弄点吃的吧。” 老女人赶紧拿来几个熟土豆,老两口看着大兵吃得狼吞虎咽。肚子饱了,马大吉问:“过江怎么走?” “啊?这……” 马大吉并不隐瞒,说:“我枪崩了个日本大官,他们正抓我呢。” 老头大惊失色,连连顿脚说:“完了,孩子你连累俺了!” 马大吉说:“别怕,我现在就走。” 第四十一章(3) 临出门,老头在背后叫住他,说孩子啊你骑马太扎眼了。马大吉觉得有道理,便弃马换衣,又讨了些土豆,向北疾走。 马大吉胡乱走了一夜。清晨,当浩荡的黑龙江出现在眼前时,他不觉惊叫一声。浓重的雾气在江面上浮动着,聚拢成一道雪白的云河,轻轻涌动。忽而一阵晨风吹来,云河又分散成淡淡的白絮,飘过岸边的红柳丛,四散开来。初升的太阳将一切将涂抹得金碧辉煌,滔滔 大江挡住了去路,马大吉筋疲力尽了,呆呆地坐于岸边。黝黑的江水一漾一漾地拍着江堤,波动的感觉穿透了黑土地。晨风拂动红柳丛,沉静地回应着江边的水声。与浩荡的江水相比,他的呼吸简直微不足道。浓雾散尽,能清晰地看见对岸的白桦林,还有那些影影绰绰的屋顶以及淡淡的炊烟。马大吉向往起隆冬了,要是大江封冻,他就可以跑过江去。可是现在他走投无路了。滩涂上柳树丛连绵不绝,江鸥悠闲地在天空盘旋,江水喧嚣着涌动着,危险正一步步紧逼。马大吉猛地跳起来,他不想坐以待毙,不想束手就擒。顺着江边走啊走的,急迫地寻找渡船。边境地区早就成了无人区,江岸不见一人,人迹罕见,何以求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大吉焦急万分,又束手无策。 中将遇刺震惊了关东军总部和“满洲国”最高当局,关东军参谋长坐镇指挥,迅速包围并缴械了靖安军二团一营,营长秦得明被逮捕;同时命令临近三县的日伪军警全部出动,万余人撒开了大网,严密封锁水陆交通,还特别抽调江上军、关东军守备队沿江设卡,所有的船只被拘集靠岸,不得一人一骑渡过黑龙江,务必生擒“凶手”。 黑压压的大队军警包围了江堤,人喊狗吠,刀光闪闪。马大吉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反而镇静了,举枪射击,震慑住追兵,然后从容起身,高呼:“我不活了,操你日本奶奶的!” 冰冷的江水顺着裤脚领口灌入,依次漫过大腿、腹部,淹没了胸膛,英俊的面容被奔涌的江水覆盖。马大吉挣扎了几下,他感觉江水居然如火燎般灼热,给了他足够的温暖足够的安详,就像母亲烧热了的火炕一样。死亡的旋涡将英雄吞噬,巨大而不忍的水泡上下翻滚,像是哽咽不休的悲鸣。慈悲的黑龙江伸开温情的臂膀,托载倔强的灵魂飘向渐次明亮的天堂。天堂里,没有饥寒,没有屈辱,更没有泪水。在如歌的曼妙里,在圣洁的祥云之上,潇洒的骑士和他的骏马自由驰骋…… 楠木石垄的遗体被运送回了新京,日伪当局大肆操办,组织各界代表到火车站接灵。新京火车站布置得肃穆异常,哀乐低缓回旋,火车进站时汽笛长鸣三声,月台上一派唏嘘悲恸之声。新京工大的部分学生也去了,他们个个胸佩白花,垂手肃立,有同学拉了拉赵成和的袖管,悄声说马贼还是你同乡呢。赵成和鼻子酸了酸,眼泪差点流下来,顿觉无助,不知是为了同乡还是为自己。 在赵家兄弟中,赵成和的皮肤白皙,这一点颇得生母韩氏的遗传。他一脸书卷之气,总是腼腆而害羞的样子,但是似乎有种新的东西在滋生,青春的气息充盈于周身,走在街上,儒雅的气质会惹来年轻女子暗羡的目光。初夏是新京城里最好的日子,风沙不再,明丽的阳光好像长满了细密的绒毛,软软的痒痒的流泻开来,将所有的背景都渲染成金黄色。高大的杨树迸发出嫩绿的叶片,“大同”大街两侧的丁香紫气妖娆,榆叶梅盛开成一路红红粉粉,无处不在的蜜蜂发出一种嗡嗡声。这一切都使人犯困,觉得浑身懒洋洋的。在这温暖的氛围里,“新京”城却一派死寂,满业大楼等建筑沿街排开,灰白的花岗岩基座和或黄或褚红瓷砖无不显现出冷漠,做作而阴郁。 新京的“摩电”很气派,沿着簇新的铁轨轰隆隆地驶过,车顶上不时擦出电火花来。抬眼望去,新京城除了工地还是工地,不断出现的建筑物反而给人沉闷的感觉。这座当作“满洲国”首都的城市,除了豪华霸气的设施以外,似乎乏善可陈。新京马路太空旷,而人情味太淡薄,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冷漠。“首都”是新建的,满街的高楼大厦,却没几间平民百姓的安乐窝。居民几乎都是近年落户的移民,人人都谨小慎微,生怕越雷池一步,彼此间少有挚友亲朋,更难见刎颈之交。“首都”人当然要与众不同,萍水相逢时,脸上写满傲慢的优越感。 第124章 新京人见了外地人,仿佛见了脚下的子民,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小地方来的,能有啥见识?作为新京不动声色的看客,赵成和厌倦这个徒有其表的城市,他总是觉得孤独,落寞寡欢。相对而言,他喜欢去吉野町,新京城里最繁华的去处。两年以前,要是嘴馋的话,就去买几个马家烧饼,站在路边细嚼慢咽,如果手头阔绰,会迈进西域饭店,叫上一屉烧麦,蘸上佐料,那种美好直入五脏六腑。而现在,这种想法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回到学校,赵成和老远看见了山下奉文教授,山下正站在食堂门口等他们呢。山下教授的胡子总是修饰得十分精致,此刻神色不安,他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弟子们,大口大口地吸烟,目光是那样的焦灼。山下先生能屈身来满洲生食堂,本身就很叫人惊愕。大学里,满洲学生也不能吃粳米饭,日满学生不在同一个食堂用餐。民族歧视已司空见惯,但对于日满学生分灶吃饭,校方还是有所考虑。假如日本生和满洲生同处就餐,一边是雪白的大米饭,一边是黑红的高粱米,这种对比效果太强烈了,也太过刺激。如今,日本人吃大米也很难了,主食不过是掺黄豆的米饭,外加咸菜和大酱汤,而满洲学生的饭食仍是限量的高粱米、土豆白菜。 第四十一章(4) 在先生目光的笼罩下,赵成和愈发小心,用毕恭毕敬的语气说:“这饭,是天皇陛下赐予的。”他拘谨的似乎连筷子也不会拿了。饭毕,山下教授才说有好几个满洲学生被捕了,好在他教的班级没有出事的。说这番话时,山下的眼睛不禁四下张望,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似的。赵成和似乎有心理准备,几天前,有人悄悄叫他去看墙上的题诗。褚红色砖砌的院墙上,有许多诗作,字迹一律极浅淡,看来是用指甲和树枝划上去的,不仔细的话不易看清。壁诗多照录古诗,比如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 在,不叫胡马度阴山!其间也有咏时之作,表达了仇日的内涵。赵成和看得心惊肉跳,慌里慌张地走开了,但有一首诗铭刻到心里去了,叫他毕生难忘: 有志莫言志, 多才休显才; 任凭风雨疾, 竹节守信在。 坏消息不断传来,新京各院校都有学生被捕,连带少数市民和铁路职工。案子是日本宪兵队田中部队搞的,所以叫“田中事件”。赵成和暗自猜测,被抓的学生当中肯定有人题过诗的,不知道那个要守信如节的人怎么样了?大学生照旧每周进行军训,赵成和一直和张文放合用一只步枪,训练之后要擦拭枪械。由于经常和张文放碰面,赵成和没往坏里想,后来见枪支很久没人擦了,才相信张文放出事了。三八式步枪管黝黑黝黑,枪托磨得很光滑,但仍给人以很沉重的感觉。赵成和很难过,一摸步枪就情不自禁地想马大吉,想起张文放,一直想到脸色煞白,手脚发凉。 校方很注重精神灌输,不时请军政要员来训话。这天关东军司令部副参谋长来校视察,召集学员讲话,他站在学校本部的台阶上,声色俱历地说:“有些满洲人把自己当成主人,把日本人当成客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日本决不是满洲的客人,是地地道道满洲的主人。原来的国务总理郑孝胥说过,‘满洲国’是个小孩,需要日本抱着走,小孩逐渐长大了,就可以脱离怀抱了。他说的是什么话?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听了无比气愤,一致建议关东军司令部,把郑孝胥给撤了,这就是前车之鉴。任何一个满洲人,包括康德皇帝陛下,要想把日本人当成客人,是万万不可以的。我再重复一遍,有这种想法的人,就不允许他在‘满洲国’的土地上存在!” 战争的味道日益浓重,校园里天天喊杀声阵阵。食堂对过的砖楼前挂起了“青年训练所”的牌子,大学生也得参加“勤劳奉仕”。军事训练以射击和刺杀为主,每周一天,在操场上做操、越野跑步、卧倒射击,与假想的敌人“战斗”,进行“防空”演练。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精神训练”,教官白天去医学院的太平间,将字条藏在死人身上,夜间命令学生单独去取。教官指出了大致的范围,但具体位置不详,只好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去找,拿到纸条后,魂不附体地往回猛跑,交给教官时,已经虚汗淋漓了。 比较起军事训练来,校方不定期举办的报告会显然要吸引人。过去公开的提法是“日满亲善如姐妹”,康德十一年以后,亲如姐妹的口号改了,要求尊称日本为亲邦1,即“满洲国”的亲之国,日本竟大言不惭地成了“爹娘”。从事理论研究的日伪学者,要唐而皇之地弄出确凿证据来,从所谓历史渊源和法典上多加佐证。大学生无条件地接受军国主义思想,良知和心窍都被塞住了,再难有自己的判断和见解。赵成和参加过一回报告会,题目是“重庆与延安政权”,由日本关东军参谋总部情报司长主讲。这次的时政讲座颇具吸引力,大会场挤满了听众,连武春清一校长也旁听了讲座。报告人说:天皇倡导的“大东亚共荣圈”成绩斐然,从东亚大陆到马来亚、菲律宾等岛屿,皇军正节节胜利,欧洲的轴心国也十分强大。报告历数了近八年来皇军与支那军队大会战二十三次,屡次重创对手,虽然支那军队的战斗力有所提高,但其伤亡人数至少是皇军八倍以上。缘何如此?皇军不仅仅装备优势,而精神力也大大优于对手。除了罗列乏味的数据以外,报告会并没有太实质的内容,报告人说“满洲国”日益稳定,不久之将来,中国腹地将全部归皇军占领,大东亚圣战即将成功,云云。对于整个支那,更值得注意的是重庆之外的延安政权,信奉红色共产主义,又不完全等同苏俄式苏维埃,梁山泊式的农民主义之色彩强烈,其势力正日益膨胀,赤共的影响范围集中于华北、山东,有愈演愈烈之态,此势力和影响不容小视。报告人宣称:赤共与延安政权,与蒋之重庆对峙必将加剧,实乃我们征服支那之良机…… 会场一片寂静,赵成和由此知道了延安。 在惶惑不安里,盛夏不请自来,滚滚热浪席卷了新京城。骄阳高照之下,房檐屋顶都仿佛熔解成了烈焰,红漆木回廊狰狞得如涂血一般。但是,杂草还是顽强地从甬路的石缝间冒出来,许多人坐在荫凉的地方消暑。 在新京三年多,赵成和很少和三姐赵百合见面,姐弟的年龄差距大,没有共同语言,更何况她家住二道子,离学校又远。赵百合很是像陌生人,她从不关心娘家的情况,自顾自地过着相夫教子的小日子,心无旁骛地去做黄脸婆,所以赵成和很少想她。现在赵成和最想的还是钱,家里的汇款越来越少了,已经有两个月没收到钱了。离开校园之前,赵成和打算向家要些钱。踌躇了整整一天,终于给三哥写了封信,这是他记忆中最长的一封信,也是第二次直接写给兄长的,他不得不谅解了三哥。赵成和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为的是躲亲。父亲给订的亲事理由简单极了,说那女子家风好,针线活儿好,是挺门过日子的料。他不愿遵从父母之命,也讨厌媒妁之言,他深知一但回家,等待他的必将是洞房花烛。一想到这些就心烦得厉害,寒暑假便借故不归。半年前三哥来信,说父亲病得很重,他迟疑再三,也没敢向学校请假,而是跟着同学去三江省“勤劳奉仕”去了。三哥他们一开始隐瞒了父亲病重的消息,说是怕耽误他的学业。赵成和对此不满,上一次,他在信中说不要服用玉泉散之类的中药,质问为什么不去县里的医院?还说中医是巫术,西医才有疗效,云云。赵成和平常谨小慎微,胆小成一卷线团的模样。写家书时却是例外,思绪像蚕蛾样破茧而出,心灵之窗会一点点地透开,让光亮片片洒落。这一次他落泪了,那是孤单忧伤的泪水,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家。泪水还有汗水滴落到信纸上,又很快阴干了,模糊了字迹。他想,也许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心中一派苍凉。赵成和是父亲最钟爱的儿子,是父亲的骄傲和光荣,可是却未得到自己一星点儿的孝心。赵成和断断续续地写着,陷入了无休止的冥想之中,他仿佛看见了老爹的眼睛。以前给父亲写信,总是写得工整,也写得很慢,像拘谨的小学生在练字,写得啰里啰嗦,什么少抽烟啦保重身体啊。而现在写给三哥,他真不知如何才能写的清楚。信中说,他要去抚顺城实习了。抚顺城有很大的露天煤矿,比安城煤矿大得多,他要去的地方是东露天矿坑内系。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有些担心母亲和兄长们不懂,特意解释说主要是在剥离矿实习排水设计。越写越怆然,心里想:两个母亲也在一天天变老啊。 第四十一章(5) 火车站侯车室就像难民营,杂乱无章,人声嘈杂,臭烘烘的汗酸气四处充溢,置身其中极不舒服。腰悬洋刀的宪兵虎视眈眈,牵着狼狗来回巡视,核查旅客的通行证,搜查行李和携身物品。带队老师事先和车站做了联系,大学生受到了优待,经日本检票员领引,顺利登上了高级车厢。等待中,列车费力地后挫一下,才徐徐开动了,久违的凉风终于涌了进来。车轮与铁轨相激的节奏,铿锵而慷慨,单调又催眠,仔细辩来又另有一番韵味。离校实习意味着毕业指日可待,在飞驰的列车上学生们都舒了一口气,胸中跳荡着前所未有的惬意。大家讨论起电影来,从《千里送京娘》到《木兰从军》、《貂禅》,气氛很热烈。 第125章 有人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柳叶青又青,妹在马上哥步行,长途跋涉劳哥力,举鞭策马动妹心……”赵成和无言地听着,依着车窗向外张望。他看见湛蓝湛蓝的天空和几丝缱绻的云,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缓缓后退,树木连着树木,青草连着青草,庄稼连着庄稼,绵延成了无边的葱茏。灼热的阳光倾泻在田野上,辉发出熠熠的白光,变换一下角度,会发觉庄稼地氤氲着一派淡蓝的烟雾。 1亲邦:日本语里“亲”是对父母长辈的称呼。 第四十二章(1) 小河对面的红房子来了许多女人,郭占元敢肯定。树林里飘着手纸团,散落于草丛之中,远远地看像白花开放。手纸团是风刮过来的,是郭占元前所未见的,因为乡下人解手什么的,都使用秫秸或者劈开的树枝。纸张在平民眼中绝对是奢侈品,纸是神圣的,除了写字记帐以外,不该去做别的。黏黏皱皱纸团似乎包裹着什么秘密,让郭占元疑惑不已。如果他知晓纸团粘满的全是亵物的话,一定会讶异得吐出舌头。坚韧的春风终于穿透树林,沉寂了一冬的雪由白变黑,融化成冰水,使山谷和道路一派泥泞。每到砍柴的时候,他总出神地向霞 碧部落方向眺望,重叠的山峦无情地挡住了视线,郭占元看不到自己的家,看不到吕氏和孩子,只能将哀伤托付给蓝天白云。隔着枝枝杈杈,望得见河对岸的一趟平房。红房子是前年秋天新建的,红砖红瓦,掩映在褐色柳烟中,醒目乍眼。日本人频繁出入红房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风吹过来,音乐声便时断时续地飘进耳鼓,有种特别暧昧的含义缠绕其中。直到有一天,意外地发现沾有浸满血渍的布带飘挂于树梢,他确信这是女人的月经带。有女人哪!这样的谜底让他震惊不已,震惊之余,内心竟然滚过一丝兴奋。 大伙房坐落在山坳深处,东侧的厢房是豆腐房,伙房后面有一口井,也是前年秋天挖的。大伙房的班长宫崎,九州人,长得瘦小干瘪,腰挎一柄“带鱼”刀。宫崎不干活,只负责伙食收支和卫生督察,闲暇时就望着山谷发呆,或者自言自语地嘀咕谁都不懂的日本话,宫崎有时愿意对郭占元唠叨点什么。炊事班一共九个人,分成三班倒,三个人专门做豆腐,另外两个班给劳工做饭。豆腐房很忙碌,泡豆子、拉磨、接豆浆、点卤水,一昼夜得做出一斗豆子的豆腐。坳里的日本人很多,豆腐主要供应给日本驻军吃。日军的伙食自己解决,早晨派人将十二板豆腐拉走,第二天再送回空板,天天如此。劳工是绝对吃不到豆腐的,即使是豆腐渣也吃不到,豆腐渣留给炊事班自己吃,切点儿葱姜蒜炒一炒,味道蛮好的。相比之下,劳工太不幸了,他们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而饭食却永远是一饭一汤,饭是通红的高粱米饭,汤是鲜见油花的白菜土豆汤或者萝卜粉条汤,最好的佐餐品是“没腿儿大海米”——盐水煮黄豆。伙房每天要做四顿饭,其中一顿饭在半夜。饭做好了,几个人挑到工棚去。送饭食送到警戒线就得止步,远远地看劳工们狼吞虎咽,待到劳工被驱赶回工棚以后,才收拾起碗筷,挑着担子往回转。持枪荷弹的日本兵看管的紧,送饭的师傅实难与劳工接近,更遑论说话了。劳工基本上是关里人,粗壮的山东汉子居多,个个衣不蔽体,面如菜色,看上去挺难受。 工程浩大超出想象,仅仅从深谷里堆积的石砾土方量就能看得出来。山体被剥开了,就像年轻女子被粗暴地撕烂了衣裳,颤栗着裸露出肌肤。石头碎砾于高处倾泻而下,一股脑儿地涌入了深谷,湮没了丛林,远望俨如褚黄的瀑布悬挂,又仿佛冰川样堆积漫流。隔上一阵子,山谷里就会滚过沉闷的炮声,震颤感电流似的从脚底淌过,随后是团团浓烟从洞穴口冲出。石砬子被炮炸开,大块石头是不可能用筐装的,只能肩扛手搬。大石块抬到洞口,咿咳咿咳呦地喊声号子,石头从高处滚落,越滚越急,卷起了道道尘雾,最后是轰然巨响。土方碎石要用尖镐刨,用土篮子装,抬出洞外倒掉。工地上事故频仍,几乎天天死人,最危险的还是放炮。铁锤钢扦凿出炮眼,炮眼里装填炸药雷管,点燃导火索就往外跑,大家搬着手指头数炮响。有时候会出现哑炮,哑炮很可怕的,有的导火索烧得慢,等到人来看时猛然爆炸,还有的导火索断了,开凿土石碰着雷管就响。总之,哑炮太恐怖了,就像凶猛的野兽,说翻脸就翻脸。山洞一寸寸地向前掘进,洞口给人以反季节的感受,冬天温暖潮湿,盛夏则凉气森森。巷道越掘越深,死的人也越来越多,洞口的前坡堆积土石方,后山坡则掩埋死人,一年不到,后山坡成了乱尸岗子了,坟场树起了密密麻麻的木牌,木牌上却空无一字。 新来的劳工源源不断,伙食有增无减。烧煤需要引火柴,这就使得郭占元他们有机会上山砍柴。郭占元不只一次地算计逃跑,但是企图仅限于空想而已,他一直为此沮丧。岗哨林立,狼狗巡视,三千伏高压电网围住了山坳,禁区内任何人都插翅难飞。一旦逃跑不成,结局怎样不言自明,想到狼狗圈里血淋淋的场面,郭占元不仅放弃了逃逸的念头,并且开始满足于囚禁的生活。砍柴是件轻松的事情,厨师们都抢着去做,砍柴的心情如同放风,那份惬意决非烟熏火燎的灶房所能比拟。砍柴就只是为了散心,无论谁上山,弄回来的柴草并不多,大家心知肚明,宫崎看了也不大过问。 乏味中,天气暖和起来了。几场春雨过后,蒿草漫山遍野地猛长,就连漫坡的石头堆也涂抹上淡淡的绿意,鹅黄浅绿绵延无垠。郭占元无奈地躺在松软的草地上,折株嫩草放到嘴里咀嚼,像是咀嚼满腹心事。春天恍如一根藤蔓紧紧缠绕,叫他心里丝丝痒痒的,想想又酸溜溜的。 这两天郭占元忐忑不安,他在树林里捡到了宝贝,此事被他深埋在心,必须守口如瓶。那天夜里送饭,他一脚踢到了硬邦邦的东西,捡起来凑到鼻子尖一看,竟然是架望远镜!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儿,黑里咕咚的,同伴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他随即就镇静下来。很显然,望远镜是日本人丢在这里的。借口撒尿,郭占元悄悄将望远镜藏起来。第三天轮到郭占元上山砍柴,他哆哆嗦嗦地捧起了望远镜,眼睛豁然一亮,吓得差点儿把望远镜扔掉。双筒镜片拉近了一切,远处原本模糊的风景变得清晰异常,山下那趟房子红瓦磷磷,房脊烟筒上蹦跳的麻雀历历在目。郭占元把望远镜挎在脖子上,顿感神气非凡。他端起来四下扫描,很快掌握了调整焦距,可以随心所欲地观察。他看清了日本兵在列队训练,路口岗楼上的膏药旗在风中拂动,持枪而立的哨兵正在打瞌睡,树荫里的军马在甩尾巴驱赶苍蝇,甚至连狼狗嘴里耷拉的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四十二章(2) 大家轮流担当砍柴的美差,老郭总是急不可耐。只要是独自上山,就会悄悄地取出望远镜,躲在树丛里向外张望个够,一次又一次地将禁区的地形地貌尽收眼底。其实老郭最感兴趣的是神秘莫测的红房子,津津有味地侦察女人的出入。郭占元的窥视得细致入微,不会放过任何细节,包括晾衣绳上的衣服以及窗台上晾晒的鞋袜,女人刚洗过的衣裳的水珠滴落,都一下下地敲在他的心上。次数多了,老郭发现日本人去红房子很有规律,士兵们排成队去,个个欢天喜地,他判断红房子里共有六个女人。 老郭心里有鬼,对宫崎更加恭敬,宫崎原来就信任他,两人关系显得亲密,时常在一起做简单的交谈。当郭占元试着谈起女人时,宫崎不仅表示理解,而且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宫崎要带郭占元去见识见识红房子,老郭表面上十分平静,但颤栗感还是静静地掠过脊梁。除了发放避孕套和被要求洗手以外,其他事项和预想的一样,红房子门口钉块小木牌,上书“四十联队第三慰安所”。走廊门口的桌子上有架留声机,唱片在上面忧郁地旋转着,日本民歌低沉回旋。走廊里悬挂着女人的裸体照片,照片下标注日本文字,想来是女人的名字了。进红房子需要付费的,这个当然要由宫崎负责。宫崎和管理人员很熟,彼此亲热地开着玩笑,宫崎掏钱的样子很心疼,递过去几张抽巴巴票子,换来了两张门票样的小木牌,他和郭占元人手一个。宫崎很有经验,带老郭去红房子,恰好是在星期一的中午,因此躲开了大队的士兵和骄横的军官。老郭身穿宫崎的军装,衣服瘦小不合身,紧紧巴巴地箍在身上,进门的时候,管理员特意看了他一眼,又扭头冲宫崎扮了下鬼脸,挥手放行。 进入门厅,再向左一拐,便是窄窄的走廊。日本式木门拉开关上,把郭占元隔在小小的房间里。拉门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谁的干咳。塌塌米凉席上的褥子白得耀眼,有女人侧跪着向他问好,然后接过木牌。头顶上有盏灯泡微微晃动,室里充溢着香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异样的情绪悄然游动,郭占元的心“扑扑”地跳着。他老觉得身后有异,回头一看,木板墙上的两团影子清晰若涂。女人麻利地脱去了上衣和裙子,身上只剩小小的内衣,半裸着身子去拿枕头,白花花的胴体在眼前晃悠。郭占元第一次看见了女人的乳罩,驴捂眼儿一样的东西,刺激得不能自持,他觉得自己像一块巨石从高坡滚落,轰隆作响。女人的目光凌乱而空茫,厚厚的香粉没能盖住鼻子上的雀斑,习惯性的一笑粉末直掉渣儿。 第126章 她整理完床单,就伸手来解老郭的衣服,显得驾轻就熟。灯光幽暗,照耀所有隐秘的所在。女人的肉体很有弹性,奶子像棒槌似的,双腿外凸呈“o”型,纵深处格外突兀醒目。女人嘴里头呼出了浓重的酒气,郭占元止不住哆嗦起来…… 回伙房的路上,宫崎极为兴奋,边走边唱,还不时用手拍拍老郭的屁股。宫崎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讲话,说了老半天,郭占元总算听明白了,宫崎和挺身队的娘们儿厮混得挺熟,还告诉老郭,接待他的慰安妇叫金莲花,老家在朝鲜平安南道。 盛夏的雨说来就来,雷声滚过之后,雨丝就斜斜地下起来了。突然间,雨变成了白白的了,下冰雹啦!冷了。不大会儿,山坡都泛白了。郭占元直起腰,看很密很小的冰雹倾泻下来,在地上欢蹦乱跳,多么的自由自在。他心里一阵难受,便走进了冰雹里。打在头上居然不疼,不是冰雹,只不过是冰雹的半成品,像绿豆那么大,沙砾似的东西。老郭站在庭院里,听天上来的东西打在衣服上噼噼啪啪的声音;打在脸上,又弹开;落在头发里,就停住了。他蹲下来,捡几个冰粒放在手里,含在嘴里,慢慢地化开。宫崎倚着房门,一动不动地望着老郭,眼里竟流出湿润的波光,终于招呼说:“唉唉郭君,会着凉的你的。” 那一刻,老郭觉得宫崎很够朋友。而宫崎却垂下了目光,似乎在躲避什么。 黄昏时天晴了,没有月色的南沟深处,更加阴森可怖。半年多的时间,郭占元每天半夜都要去出恭,习以为常了,而且每次时间越来越长。解手之后,他总要遥望红房子方向的灯火,聆听那里飘过来的销魂的乐曲。平常天一黑,红房子就会自顾自地播放着音乐,很悠扬很坦白地勾引什么,无聊地打发漫漫长夜。老郭总惦念红房子,惦念金莲花。火头军们平日老拿女人打趣,说下流话,说得赤裸裸的。老郭不说脏话,却不止一次地暗自发笑,不逛窑子的才是傻瓜,虽然他仅去过一次。最近两天,红房子那边停止了喧闹,发嗲的音乐也消失了,这使得夜晚乏味至极,大家猜测那帮娘们儿走了吧。宫崎对灶房里的议论无动于衷,表情越来越冷漠,像一块凝结的铅云。宫崎说今晚的饭不用做了,半夜的饭也不必送了。仗着和宫崎的关系好,老郭多嘴问:“那么豆腐呢?做还是不做?” 宫崎明白老郭的意思,张口结舌了,半天才嘟哝出几句日本话,连连摆手。宫崎老家伙有些慌乱,特别叮嘱说谁也不许擅离伙房,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太蹊跷了,老郭愣了半天,又不知道怪在那里。反正不用做工了,总归是件好事,心里的疑云也就飞走了。没有鬼子在一旁监视,大家的都很放松,有人哼起小曲来,此应彼和,热热闹闹。早早都上炕躺下,胳膊挨胳膊的排了满满一炕,就感觉很挤。歇得早,彼此间的话就多。其实,火头军不比苦力强多少,对身边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他们想不到工事用于储存芥子气,更想不到日本即将战败。隐隐之间,他们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有人说:“咋说停就停了呢?” 第四十二章(3) “是啊,八成是完工了吧。” “可不咋的,那边前天就停挖了。”声音压低了些:“嘿嘿,你们说,忙活啥呢?” “忙啥?栽种树苗呢。” 大家不解:“急三火四地栽哪门子树苗?” 没人能说出伪装之类的词汇,但是众人意识到了什么,集体陷入了沉默。炕稍有嘶哑的声音响起,伴着很粗的呼吸,老半天,大家才弄准是老宋头在说话。老宋专门负责送饭的,每天挑着担子送三趟。老宋是蔫了吧唧的干瘪老头,平时没话。他的胳膊腿儿起了水泡,溃疡面火辣辣地疼,他说:“昨黑儿,那边死了好几个呢。都是熏死的。”声音不高,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老宋头好一阵子咳嗽,匀了口气,才接着说:“你们说日本人可笑不?” “咋可笑?” “全都穿雨衣,浑身上下罩的这个严实呀,头上还扣着长鼻子的假脸,他妈的,比庙里的小鬼还吓人呢。” 讲到这里,炕上就议论开了,有的说见过,谁知道啥狗屁家什?操,日本人本来就是鬼,再弄个鬼怪的面具戴,岂不是更像他妈的鬼了? “俺看见往山洞里搬运东西哩,净是些坛坛罐罐的铁家伙。”老宋头说:“看架势,挺沉的家伙,兴许是铅铸的罐子呢。” 老宋头的鼻孔不顺畅,嗓子里有痰,咳嗽了好一会儿,又说:“皇军从山洞里拽出来不少死尸呢。” 老郭心生疑窦,便问:“你咋知道是熏死的?” “俺挑担去,离的老远了,就闻到了臭味儿,臭大蒜的味儿,真恶心。” “咦?” “俺知道不好,捂着嘴往回跑,”老宋头歇了歇,说:“俺嗓子肿了,上不来气儿,鼻子堵得慌。” 众人明白了:“哎呀,八成是中了毒气吧?” “能吗?”事情确实难以置信。 旁边人议论:“老宋的脖子脸憋得不是好色。” “咳,真是毒气。”“作孽啊!” 突然,老郭说:“他们不会来熏死咱们吧?”他们显然是指日本人。 众皆愕然,后来有声音骂:“操!就不能寻思点儿好事儿?”“俺可不想死哩。”多数人不满:“就是嘛,别讲这死死死的,晦气!净做噩梦!” 一大炕人都不吱声,静静聆听窗外的天籁之音。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辽远又极细切,仿佛山泉呜咽,又像牛儿嚼草。不知过了多久,满屋子奏起了七高八低的鼾声,还有喃喃的呓语。有心事的时候就是失眠的时候,与其翻来覆去地折腾,还不如出去方便,老郭悄悄爬了起来。重新系上裤子时,郭占元忽然想到藏在树林里的望远镜,不可抑制的念头涌上了心头。迟疑了片刻,回身看看伙房,再听听那里的鼾声,便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路伸向山林,很是湿滑,好在他熟悉路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鞋子很沉重,粘满了泥巴,显然翻起了带着嫩草的泥土。真黑啊,四周是浑然一体黑暗,他抬头往前面看,黑咕隆咚的。老郭心头发紧,再回头一看,远处是模糊不清的光晕。他他感到了害怕和无所适从,就站住了,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愣了片刻,摸索着树干往山上走,小心翼翼地不让枝条弹来刮脸,费了好大工夫,才找到了望远镜。手指触及冰冷的镜身时,心不由得狂跳起来。望远镜确实奇妙,一下子拉近了距离。红房子恍如涂着口红的慰安妇,俗艳而又憔悴。大门居然还圈着一大片草皮,夜幕里几盏灯光一打,很有些璀璨的意思。他看了好久,红房子无人出入,没有任何动静,他不禁想到了那个金莲花,想到了那肌肤和故做声张的娇嗔。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人影绰绰,隐约是士兵的队列,模糊中有微弱的亮光闪动,大概是枪刺吧?他想。这一切看得不是很清楚,调整焦距,那队列便虚幻进黑暗之中,直看得眼睛酸疼。仰脖向上,幽蓝而怪诞的光圈下,是交错的树枝,越过树尖,就稀疏的星斗。星星仿佛树梢上的果子,用望远镜看时便雾化成含混的水气了。树枝和星星彼此离得那么近,离老郭却是那么远,依偎树干上喘息,想得有些痴迷了。 山下的队伍缓缓移动,像凶残的蛇匍匐游过。队伍越走越近,日本兵的脚步极轻极轻的,随行的狼狗都悄无声息。来到岔路口时,有领头的嘀咕几句,队伍就分成了两路,一路包围了劳工窝棚,另一路直奔伙房而来。奔伙房而来的鬼子兵大约有十几人,一路纵队躬腰疾跑,老郭一眼看出,前面带队的黑影是宫崎。不祥之感紧紧扼住了喉咙,他一动不动地躲在树林里。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咬紧牙齿,不让它们嘣嘣地嗑。不多时间,伙房腾地烈焰升起,与此同时,山下的劳工区也火光冲天。骚动巨浪样涌来,熊熊火光里人影瞳瞳,劳工们挣扎而起,可是门窗已经堵死,他们无处可逃。火焰摇曳,烧得夜色噼啵作响,绝望的哭喊和狼狗的狂吠撕裂了夜空。侥幸冲出窝棚的火人,跳着奇形怪状的舞蹈,然后在机枪点射中訇然倒地。 郭占元哭了,咬着自己的手臂抽泣,他害怕弄出任何声响,直至满嘴苦咸。简直太惨了,他呆坐于松林之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百十来个劳工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烧焦了的尸体连同砖瓦石料遗弃在山谷,所有的房子都坍塌了,高高的岗楼被炸成碎片,轰隆隆地飞上天去。老郭隐约看见,一匹马被炸得拖着肠子四处乱跑,直奔小河而去,疯狂地喝水,一头栽倒在水中。惊恐中的郭占元、无助中的郭占元,整整哭了一夜。 第四十二章(4) 黎明仿佛一下子就跳到眼前。焦煳的气味渐渐淡去,残垣断壁间尚余几缕残烟。太阳出来以后,松林里热闹起来了,各种鸟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声音最洪亮的要数“光棍鸟”灰杜鹃了,幽谷回荡,远近可闻。此鸟的叫声,像是在哀怨:“光棍好苦!光棍好苦!”叫人哀惋叹息。而布谷鸟,则是棕褐色的羽毛镶嵌白边,像是百褶裙上的装饰。布谷鸟飞翔得很慢,翅膀一扇一扇的,叫声“布谷——布谷”,和“光棍鸟”的啼鸣遥相呼应,仿佛在对歌:“哭哭!苦苦!” 日本人拆除了禁区里的设施,包括哨卡和电网,远去的汽车卷起了滚滚烟尘。郭占元恹恹地躺在草丛中,全无了时间的概念,任凭蚊虫袭扰,任凭鸟儿啼鸣。 第127章 林子里的土地湿润,让他脸上泛起了潮红。静啊,老郭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地,太快了。他一动不动,像死去那样,以便使心跳声淡下去。正上方的松树上,一只松鼠正往树顶上窜,它的小嘴里含着一个金黄的松塔。松鼠身上的黑纹十分清晰,它奋力地向树梢攀去,尾巴很优雅地摆动,没有觉察树下一双恐惧的眼睛。老郭怔怔地躺着,目光跟随着它,看它攀到树顶,然后轻盈地跨过另一棵松树伸展过来的枝杈,最后看它消失在茂密的针叶里,连同金黄的松塔球。 又是一个黑夜,半夜里郭占元冻醒了。树林里下了雾水,乳白色的气体从洼地漫卷而来,随风飘荡。天上闪烁的星星也像帷幕上的水珠,寒气袭人,他四肢麻木,拼命地将身子蜷缩起来。醒来时,灿烂的阳光照花了眼睛,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在那里。世界金灿灿的,没有时间,也没有方位,甚至没有形象,只有数不清的金光环绕。 当新的露水再次打湿全身,嗓子眼儿火烧火燎的,他狠掐自己的虎口,想:“我得活着回去!” 作为日军毒气库工程的唯一幸存者,郭占元爬上通往老虎窝大道的时候,已经极度衰弱了。 第八部分 第四十三章(1) 硕大的地图悬挂于办公室的东墙上,图纸微微泛黄,显然是阳光暴晒所致。山本任直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地图上。最近几个月里,他每天都要花时间来端详这张地图,他熟悉地图上的每一角落,不止一次用凝视上面的文字。这是一张出版于1941年3月的地图:最新支那详密大地图(附苏、满、蒙、支关系要图)。可是直至今日,山本才注意到这张图是伊林书店出版的,承印商是秀美堂印刷株式会社。图例很精致,依次标注了上海附近概图,北平、广州、南京、上海以及天津、青岛的街图。山本对这些熟悉极了,熟稔得俨如自己的掌纹。山本任直坐立不安,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揣摩地图,细致无比地审视苏联边界以及满洲、朝鲜的铁路港口。 中午时分,两声巨大的爆炸震撼了矿区,也粉碎了此前的种种幻想。飞机投掷下炸弹,炸坏了车站旁的物资仓库,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其中一枚炸弹炸死了过路的一条狗,血肉模糊的残肢碎片挂在电线杆上,宛如恐怖而破烂的旗帜。山本打电话给北大营宪兵队,宪兵队长小野伸二说没接到上级的任何通知,两个人都不知所措,简单分析了一下,便挂断了电话。回转身来,山本出神地端详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上自己的手书,那是乃木的诗作,现在看来很无奈:男儿立志出乡关,战功不成誓不还。 枯骨何须埋故土,满洲处处是青山。 8月11日,安城县公署组织各界进行防空演习。老百姓被集合起来,要求一律用纸条粘贴玻璃窗,人们被警察驱逐着跑来跑去,卧倒起立,起立卧倒,反复折腾。学校的学生停课了,在操场上堆柴点火,轮流进行救火演练。安城县风声鹤唳,街市上人心惶乱,军警们东奔西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两天后的深夜,苏联飞机再次出现。苏军飞机在小城的上空盘旋,引擎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可能是架侦察机,飞机投下了照明弹。照明弹发出了耀眼的光亮,霎时间天地一派通明,一切都笼罩在绿荧荧的光泽里。在无数中国老百姓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无比奇妙的夜晚,散乱的星河消遁了,夜空变得像镜子似的明亮,偌大的县城如沉浸在水底的磨盘。乾坤正在翻转,世界开始变成另一番模样。绚烂的天空把影子投在脚下,不断变幻组合成新颖的图案,似乎在告诉人们:世界不会是老样子,没有一成不变的日子。日军机枪对空射击,枪弹跳跃着在夜空划过弧线,恍如节日里爬升的礼花。第一颗照明弹飘飘悠悠地殒灭了,第二枚照明弹悬挂空中,极像是俯瞰人间的眼睛。枪声戛然而止,全城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人们屏住了呼吸,猫狗儿都不敢发出叫声。日本人就像是泄了气儿的皮球,软弱得超乎中国人的想象,他们一下子变成了怯懦的羔羊,拼命地往阴暗处躲藏。 局势的变化之快,让山本任直瞠目结舌,虽然结局早已料定。中村副县长来电话,说上头严令确保铁路煤矿安全,还悄悄地告诉他本土遭到了轰炸,死伤惨重。伴着沉重的叹息,耳机里传来沙沙的风声,像冰凉细密的雨丝,话机摇柄像折断了的翅膀,有气无力地耷耸着。山本任直感觉电话线路似乎连接着冥界,有种很不真实的漂泊感,他气愤地质问:“那么,我们的秘密武器呢?” 山本任直和部属一起收听“终战诏书”,“御音”传来时,他们垂手肃立,现场之寂静,连眼泪掉在地下的声音都能听到。听完广播,皆惊得呆若木鸡。山本任直愁容满面,他无疑是现实而冷静的,正告下属:战争已经结束了,快收拾东西去吧。日本人聚集的社区十分紧张,许多人家偷偷烧东西了,烧文件资料烧衣物。焦煳的气息四处游走,散发着奇异而难闻的味道,悲观失望的情绪也如浓烟般弥漫。外表看来,山本董事长还算镇静,特意吩咐给井下劳工发放香烟,“枪牌”香烟每人一包。劳务系课长对此备感不解,上司说:“去执行吧,大东亚圣战不需要煤炭了!”安城炭矿公司素来重视情报的收集,尤为注意矿工的思想监视,情报分析的内容五花八门,甚至包括矿工中流传的顺口溜,山本任直认为顺口溜最为真实。日本人一般不下井的,井下作业的管理由小把头来做。真是难为这些把头了,溜掌子时得手持榔头,一为弹压二为自保。井下危机四伏,对于煤矿的统治者来说就更加危险。黑洞洞的矿井神鬼难测,常有把头神秘失踪,日本技术人员不敢只身下井。多数矿工胆子小,就去琢磨别的门道。既然难以逃跑,就变着法子“磨洋工”。把头不在的时候,矿工就轮流放哨,其他人怠工休息。矿井里有这样的顺口溜广为流传:磨洋工,磨洋工,拉屎撒尿半点钟;糊弄鬼,糊弄鬼,糊弄一会儿是一会儿。 直至战败,山本任直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的满洲人难以征服,他们看似沉默,实则深怀敌意,仇恨之心如火山下汹涌的熔浆。想到这里,背后就冷森森的,四肢发冷。 山本董事长用了整整一个夜来打点行装,他拒绝了女人帮忙的企图,做得有条不紊,他在纸上开列回国的几种方案,以便准备便携的食品、地图、军用水壶和药品,吩咐女人一一去找,再亲自动手,依次包装捆扎。这一夜,收音机一直开着,伴着嗡嗡嗡的噪音,收听苏美电台的对日广播。17日凌晨,广播里传来了关东军山田司令官的命令,表示接受波茨坦宣言,要求驻满洲日本各界要“奉戴圣旨”,文告通篇并无“投降”字样,明明战败却声称为“终战”,明明投降缴械却被说成“庄严地放下武器”,苟延残喘中还在玩弄文字游戏。山本任直万念俱灰,静听座钟嘀嘀嗒嗒地响,像谁的心脏在挣扎跳动。他感到呼吸不畅,索性推开了窗户,任蚊虫蜂拥而入。行装整理完毕时,破晓的曙色爬进了窗棂。山本任直像一架松散的马车,躺在地板上,连举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身心棉花团似的无力。寂静中他默默祈祷,祈祷天照大神保佑全家,保佑他们的未来。山本夫人也一夜未眠,注视着男人的一切,无限悲伤涌上心头。现在,她很担心在军队服役的儿子,又不敢声言。她想为男人做点什么,默默地添茶倒水,这会儿她用湿毛巾揩去了男人额头的汗水。女人开口道:“山本君,您的头发白了。” 第四十三章(2) “唔。” “我们能回国去吗?”女人语气极尽温存。 山本任直的眼眶红了,点点头:“唔,回老家。” “那么,什么时候能出发呢?”女人俯身凝视。 山本任直睁开了眼睛,说:“随时。” 矿山和县城暗暗骚动,日本人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不了内心的惊慌,敏感的中国人看出了端倪,兴奋的心潮波涛样地撞击胸膛。胆子大的人偷听了戏匣子里广播,小道消息涌动:“小日本完蛋了。”在急转直下的局势面前,大多数人感到了惶然和迷惑,商号店铺每天早早就关上门板,大户干脆闭门不出。安城县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街面上空空荡荡,曲里拐弯的胡同、院落杳无人迹,只有随处堆放的柴禾垛,晾衣绳上破烂的褂子。城里头已经没有狗叫了,鸡鸣狗吠的场景属于过去。头年冬天县里组织了打狗队,打狗队由朝鲜族组成,绳子勒棒子打,大狗小狗一律捕杀,狗皮上缴“献纳”,狗肉一直是朝鲜族的美餐。汉族人想不到狗肉是可以吃的,一直觉得看家护院的狗儿杀不得。出于先下手为强的考虑,也因饥馑所迫,纷纷烹杀家犬。没有狗的夜晚更加死寂,城里的宵禁愈发严格,夜半三更常有枪声骤响。即便是在白天,老百姓也尽可能地猫在家里,女人和孩子走家串户的活动被绝对禁止了。男人们忐忑不安着,谁也猜不出明天会怎样,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唯一例外的是刚八门的破宅院,忽然热闹起来了,一时间车水马龙,登门问卦的人络绎不绝。不用说上门的都是官员或者警察,日本人见了并不干涉。刚八门垂垂老矣,口眼歪斜地瘫在了炕上,已无法外出走动,全靠两个徒弟维持生计,但铁卦神算的名声还在。如果不是时局动荡,安城县的达官贵人哪个会想到刚八门?这个时候,所有的来访者都唯唯诺诺,出手阔绰不说,都像是来赎罪。 第128章 德寿宫等大小寺院的香火忽地鼎盛起来。 矿山的大把头们都来登门求签。蔡教龄的脚刚迈进院落时,天空响起了哇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一大片老乌鸦盘旋。数百只乌鸦聚集,如一块漂移的乌云,零散的羽毛自天而降。乌鸦们扇动翅膀,齐声高叫:“哇哇----你死吧!哇哇----你死吧!”蔡教龄深感沮丧,使劲儿地朝地上吐唾沫,复还踏上脚去碾,他骂:“真他妈的霉气,呸!” 刚八门家里光线幽暗,屋子下窖潮湿,有些像地窨子,炕上地下是横七竖八地的酒瓶子,变了形的破鞋子。浓烈的酸涩霉烂的气息充溢,这气味是体臭、粪便和烟草的混合体。蔡教龄用白手套捂住着嘴,强抑着离开的念头。刚八门口齿有些含混,他大声地宣布:“甭管是啥鸟儿,老鹰一来就得跑!” 惊魂不定的蔡教龄刚回到矿上,就得到了一个消息:山本任直董事长服毒自裁了。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不时划破天空,抚顺城处于巨大的惶恐之中,煤矿和工厂业全部停工,大部分地方停水停电,日本人躲进防空洞里去了。实习的学生先是害怕,后来变得好奇起来,有人说天上的飞机是b29,美国人的飞机。赵成和十分惊异,美国的飞机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从美国本土起飞?空袭不断加剧,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自天而降,传单采用中日文字对照,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写道:原子弹爆炸了!广岛、长崎消失了!赵成和很想弯腰去捡一张传单看看,但又深怀恐惧,老觉得后背有人在窥视他。他的心理很微妙,他并非同情日本人,而是不相信日本人这么快就倒台了,想到未竟的学业,隐隐间鼻子有些发酸。赵成和住在日本人的居住区,宿舍条件在露天矿是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房间,有抽水马桶。实习生们不上工了,无事可做,又不敢外出走动。同房间的伙伴一夜未归,赵成和一夜未眠。他站立窗前,看夜空无尽,数繁星无穷。窗外的大杨树漠然肃立,火车的汽笛声一遍遍嘶鸣。夜凉了,一切都隐藏在黑黢黢的阴影里,树丛里的虫儿在低吟浅唱,唧唧啾啾。于天空的极处,银河里的浪花激荡,似乎传来泡沫般的耳语。他想到故乡的老屋,仿佛看见鬓发斑白的父亲,露水一点一点地打湿了他的瞳孔。清早时,赵成和才发现同伴留下的纸条,告之回沈阳老家了,原谅他不辞而别,云云。掂着薄薄的便笺,他想了想,为自己担惊受怕了一夜感到可笑。走出门外,去马路对面的小树林活动活动,面对着新一轮太阳,真想大声地喊几嗓子,喊什么呢?不免有些踌躇,低头看见草丛凝结着湿漉漉的水汽,高大的蒿草和曲折的丝蔓葳蕤着绿意,牵牛花绽放了粉粉紫紫的花朵,俨然吹奏了最昂然的生命之歌。赵成和思考了一晚上的事情,居然是这样的简单。带队老师是个干瘦的日本老头,不假思索地准假:“回家吧,越快越好。”赵成和清晰地记得,这是1945年8月15日。临动身前,老师还塞给他几块饼干,说留着路上吃,连连催促道:“快走吧!” 去火车站大概有四十分钟的路途,这条路线没有摩电车,只能步行。售票室里空空荡荡,他反复敲售票窗口。过了许久,小窗口终于拉开了,售票员模样的人透过小窗看他,神情仿佛在打量火星人:“干什么?” “我要回家!”赵成和觉得理直气壮。 “停运了!”里头的人欲合上窗户。 赵成和急了:“那怎么还有火车跑?” 第四十三章(3) “全是军列,”啪的一声售票口关上了,丢下了一句话:“自己想办法吧!” 与售票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站台,人头与肩膀如旋风里的波浪,神色慌张的人流拥挤得东倒西歪。上下车的几乎全是日本人,哭的哭喊的喊,犹如蚂蚁裹团似的滚动。赵成和一身大汗,终于挤上了北去的列车,进了车厢,他发现车上全是日本军人,车厢里黄乎乎一片。日本兵怀抱着枪支,没精打采地打盹。没有座位,就盘腿坐于过道上。到底是书呆子,赵成 和打开书本,摊在膝盖上看了起来。赵成和很快沉浸到文字之中了,即便是逃亡,也不忘随身携带书籍,阅读不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是他生活的全部,离开了书本,真难想象他赵成和会怎样。此时此刻,竟然有人如此沉着的在兵车里看书,大有挑衅的意味,所有日本兵的嘴巴都张开着,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有个中佐军衔的军官过来干涉:“您的证件?” 赵成和日语极为纯熟,目光仍不忍从书本上挪开,他掏出学生证双手捧了过去。 “赵君是新京工大的哦。”军官很客气,制止了赵成和起身的企图,还抬手敬了下礼:“阁下的专业是?” “土木工程。” 中佐归还了他的学生证,顺手拽过书本,胡乱翻了翻,蹲下来说话:“《煤矿通风与排水》?” “我在露天煤矿实习。” “哦,赵君可知道我学什么的吗?”中佐的眼睛有些怕人。 赵成和连连摇头。 “法国文学!我在早稻田大学学法国文学!” 赵成和吓了一跳。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中佐将《煤矿通风与排水》扔出窗外,恰如一道白色弧光一瞬即逝。中佐大吼:“战争结束了,大日本帝国不需要煤矿了!”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赵成和的木讷性格帮助了他。在车轮铿锵的撞击声里,在荆棘样的目光丛里,在军鞋的橡胶气味里,他不声不响地端坐,活脱脱一只呆鹅,平静地望着中佐,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原本咆哮的军官也冷静下来,大概感到了没趣,朝赵成和的肩膀砸了一拳:“小伙子,挺不错的满洲小伙!” 赵成和的肩头很痛,但他若无其事地扭转了目光,看黛绿的田野山峦缓缓后移。 快到章镇的时候,赶上飞机来轰炸,火车在转弯的山脚处制动躲避,满车的日本士兵都紧张之极。章镇是抚顺东北部的小镇,飞机投弹击中了车站,燃起了熊熊大火。从车上望去,阳光下的烈焰像飘动的红绸子,颤颤抖抖,带着难闻的气味在窗外缭绕。 列车走走停停,抵达海莲时已是午夜,整个火车站都黑里咕咚的。一轮新月斜挂在天边,辉映着柔和的光亮。赵成和悄悄下了车,车站上人迹寥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站台,不想踏进了一洼脏水里,险些跌倒,他苦笑半晌,靠着站房的墙根儿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肚子饿极了,可是赶路远比吃饭更重要,不知哪来的勇气,赵成和顺着铁道线向西走。夏日的太阳闷乎乎地蒸烤着大地,路基上石块滚烫滚烫,屁股和脊背被汗水蛰得火燎燎的,没走多远,就滚了满身满脸的煤屑,脸上脏兮兮地冲出了一道道沟。旁边有列货车正哧哧哧地排着蒸汽,赵成和收住脚,仰脖去看,用日语大声地问:“是去安城吗?” 机车里探出的脑袋很不友好,噪声里混杂的声音真切响亮:“操,不拉日本人!” 赵成和急了:“哎呀,师傅,我是中、中国人啊。”话一出口,他感到了害怕,中国人的称谓竟是这样脱口而出。机车上是张黑糊糊的面孔,牙齿白得耀眼,他高叫:“对,中国人,哈哈……咱是中国人呀,上来吧,你坐煤箱。” “什么?”机车的声响震耳欲聋。 “没地方啦,你坐煤箱上边吧!” 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他上车,赵成和听到了一阵欢呼,火车司炉们发出欢快的口哨声:“满洲国倒台了,操他妈的小日本!” “啊?”赵成和还是觉得很唐突,问:“什么?你们说什么?” “你这个洋学生啊,”一个脖子上系毛巾的师傅,拍拍他肩又摸摸他的脸,“没听戏匣子你?”笑容里满是轻松。真正的欢乐是无法掩饰的,机车里,几个声音同时唱也似的说:“鬼子投降了!哎咳哎咳呦……” 赵成和也跟着笑,忽然想到:回家就得成亲了。他想不到,迎接他的不是婚礼,而是父亲的葬礼。 入夏以来,赵前的病情急转直下。程医生诊断说,上消、中消、下消三症兼具,膳食易饥,饮一收一,心慌心悸,累及心脏了。程先生差点儿就说病入膏肓了,但是他忍住了。虽说无力回天,为医者也不能轻言放弃,该出药方的还得出,先开了补心汤,后来改成血腹驱瘀散,主药为桃红石芍川芎红花党参桂枝瓜蒌乳香之类。程先生再三叮嘱,说要温经通络,安神养心,叫病人静息调养,切不可大喜大悲。赵前时时胸闷气短,阵发性心悸越来越频繁。赵麻皮还算镇静,想问个仔细。程先生长叹一声:“真心痛必死,厥心痛必亡!” 病中的赵前被回忆纠缠着,常自言自语,反复嘟哝,声音越来越含混。清醒时,会喊来孙子孙女们,用爱怜的目光挨个地触摸他们,直至泪水涟涟。这天,他忽然想起他的车夫马二毛来,问他怎么样了,连说真想见见他。金氏轻轻叹气,说二毛子死了,死在安城宪兵队。赵前默然良久,尔后说:“想不到马大吉也是只虎啊,可惜连累他爹了。俺要走了,找二毛子去。”他的话时断时续,搁不下的还是牵挂:“就是想成华成国他俩。他们心狠着哪,天南海北地跑,爹妈都不要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唉唉,……这家也快败了,这是天意啊……”想到赵金菊未嫁,眼角又沁出了泪的光泽,这是他最钟爱的闺女啊。 第四十三章(4) 赵金氏竭力稳定心神,特意问及韩氏的安排,男人说:“留也行走也行,随她意。” 第129章 赵前彻底拒绝用药了,一次次将送到嘴边的药碗打翻,两年前内弟为他树立了榜样。说起他这一生,又怕又敬的还是金首志。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他努力向程先生笑了又笑,又冲铁磊点点头,苍白的面容闪着奇异的光亮,仿佛涂了油上过一层蜡质。 列车接二连三地向东驶去,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车次,巨大的喧嚣摇撼老虎窝土围子简陋的南门,城门上“威虎寨”的匾额早已残破不堪,宛如老者的眼睛,老眼昏花仍不失冷峻。车上坐满了日本人,头两天驶过的是专列,后来就是票车、闷罐车还有敞车,老虎窝这疙瘩都管客车叫票车。甘暄来看望岳父,免不了和赵麻皮议论几句。甘暄说日本人从新京、哈尔滨、通辽那边来,往东走就是去通化,通化再往里就是长白山。甘署长有理由轻视日本人,老虎窝警察署的指导官跑了,学校里的日本老师也没影了,简直跑得比兔子还快!轻松之余,又不知所措,忍不住地愤慨:“操他个妈的,‘满洲国’完犊子了。”而赵麻皮则抚掌大笑:“好好!小鬼子八成奔朝鲜去了吧?” 车声隆隆,没日没夜地从土围子外面驶过,惊动了树林里蛰伏的夜鸟,粉碎了夜的寂静。老虎窝小街惊醒了,人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聚集在东兴长杂货铺里,围拢着听戏匣子。全老虎窝只有一台戏匣子,很珍贵的东西。戏匣子说苏联军队开进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人们越发地感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了,“满洲国”完蛋了。大人们很认真地嘱咐小孩子:记住了,咱们可是中国人哪!一夜之间,人们收拾起失去了的尊严,默默吞咽的委屈和耻辱都烟消云散了。在我是中国人的自白面前,任何话语都没有这样理直气壮,一个新词迅速地流行开来:光复了!嗬嗬! 小日本瘪茄子了,宵禁自然取消了。男人们站在土围子的城门楼上,看雪亮的车灯隆隆东去。白天,男女老少就去火车站看西洋景,观赏列车上眼睛红肿的日本娘们儿,等着抢车窗里丢下的罐头酒瓶子。老虎窝只是个小车站,大部分火车不停,蓦然长嘶一声便匆匆遁去。这个时候,人们会很有气概地冲着列车猛呸一口,高声大骂小日本,但是不敢投掷石头,因为车上的日本人有枪。尽管是小站,每天还是有一两列停下来,列车给老百姓以莫大的刺激,大人还不敢太靠前,就叫孩子去叫卖,卖大饼子卖煎饼卖粘火烧,或者用黄瓜李子甚至凉水什么的去换军衣腰带,一个高粱米面大饼子可以换到一枚金镏子,老虎窝的居民惊呆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钱是如此的好赚。有个男孩子怀抱西瓜去站上卖,车上的日本人都嚷着要,男孩决定将西瓜分而售之。日本人从车窗里递来腰刀,男孩子一手托着西瓜,顶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手持刀切瓜。男孩子手忙脚乱,瓜开之时,刀刃也切破了他的肚皮,车上的日本军人连声狂呼,太刺激了,他们目睹了别样的剖腹自裁。 老五赵成和突然归来,叫赵前高兴一整天。他念念不忘儿子的婚事,说:“俺要还是你爹的话,就娶过来吧,求你了。” 牵肠挂肚中的赵前迅速消瘦,陷入了混沌之中,自感身体像投井之时急遽地坠落,轻飘飘的宛若落叶一样。家人围拢在他的身边,哭泣声似乎没有停憩过,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清楚而细致。赵金菊的泪水滴落,父亲的口中竟然有了种饴糖般的香甜。他睁开眼,是四闺女伏身在看他,面孔熟悉而模糊。赵金菊哽咽着问:“爹,你醒了么?” 赵麻皮凑过头来,说:“爹,好消息。……小日本垮了!” 是否将日本人倒台的消息告诉赵前,赵家大院有过争论。程先生说过不可悲喜过度,大家很担心,生怕老爷子受不了刺激。核计了好几天,金氏下了决心,她说:“还是说吧,高兴高兴也好!” 混沌中的赵前终于醒了,也终于听清楚了,花白的胡须抖了抖,说:“嗯,垮了好。好!”他挣扎坐起来,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臂,指指炕稍处的炕琴柜:“衣服在那儿,快给我换上!” 迎着儿女们一派愕然的目光,赵金氏点头同意。或许是精神振奋,或许是回光返照,赵前拄着拐杖挪出了房门,在儿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着,走得极慢极慢。最终跨出家门时,已是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端坐在家人搬来的椅子上,冲着久违了的小街,冲着每一个人微笑,试图和所有人打招呼,想和所有人说话。阳光热烈而宽厚,洋溢着幸福的光辉,照亮了老虎窝的街角。街上的人聚拢过来,无论挑水的还走路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无人不精神振奋,无人不兴高采烈,大声嚷嚷说:“小鬼子完蛋了!” 赵前开心极了,手撑扶手,喘息着说:“扭秧歌吧,唱戏吧,乐和乐和。”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完全是在喊:“好啊,好啊,好——” 声音是那样的亢奋,又是那样的异样。人们发现,赵前身体痉挛,两腿绷直,面色死灰,眼睛直勾勾盯住前方。在呼叫声里,空洞的眸子里仅存的光芒在一点点隐去…… 老虎窝被震动了,惊讶于赵财主最后的惊人之举,乡亲们都说,他可是乐死的呀,高兴死的啊。有人用一语双关的口吻说:“小鬼子投降,乐死阎王。” 第四十三章(5) 老虎窝东街飘出了哭泣声,赵成永和母亲商议,家境再破落,丧事也简单不得。为着死者一世的风光,不能让人看着寒酸,停灵三日,招待宾朋。乡亲们赶来吊唁,人们忘记了对死者生前的种种不快和嫉恨,都说这是喜丧啊。赵金氏没有眼泪,只是唠叨:“老头子,你说走就走了,丢下我不管了?”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绵绵,天地笼罩在茫茫的雨幕之中,让人感到晴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出殡那天,赵麻皮身穿拖地大孝衫,头顶尖顶白帽子,腰间系着拇指粗的毛边麻绳,他双手搭肩扛着灵头幡,在荆容翔、甘暄等人的搀扶下引棺前行,一路泥泞,一路纸钱翻飞。送葬的队伍走走停停,大家目睹赵家人的凄惨迷离,却毫无悲伤,人人脸上写着轻松,像是共同庆祝神话的终结。纸扎的大白马极为扎眼,纸扎的金山银山钱山巨大,每个都需四个人抬着。金山赤黄赤黄,山上山下堆积金元宝、金条、金砖;银山雪白雪白,银箱银柜银匣子银盆银碗;钱山上长满了摇钱树,枝头微颤结满了冥钱,状同“绵羊”票子和“袁大头”。朱红棺木被潮湿的黑土覆盖了,纸钱纸牛金山银山钱山燃烧起来,熊熊烈焰腾空而起,无数的黑蝶在雨中翩翩起舞。赵家打肿脸充胖子式的阔绰让人瞠目结舌,送葬的人群啧啧称奇,但是无人知晓赵麻皮酸涩的心境。 第四十四章(1) 潮湿的气息绵延开来,稠密而又悠长,缠绕在人们的脸上。街边的老榆树被雨水反复清刷,显出浓重的绿色。雨急的时候,老榆树上的鸟儿也不叫了,更不会在树干跳来跳去。火车越来越少了,又一列停靠在老虎窝,人们发现煤堆上坐满了失魂落魄的日本男女,全都满脸污垢,眼光痴痴呆呆的,全无了往昔的骄矜。铁路工人都跑光了,火车很难得到给养,日本人只好自己下车加煤加水,还会跑到临近的房子里来找吃的。在老虎窝人眼里,惊慌失措的日本人,像塌了脊梁的狗。 有个消息在小镇上传播,顾皮匠在站上捡了个日本孩子,血涟涟的,刚生下来的女婴。 落雨的天气,爷儿们都没事做,三三两两地坐在屋檐下抽烟,烟吸得安稳,嘴上喷喷地咂响。雨声时疏时密,哗哗哗的声音很大,镇子里更显得清寂。雨幕里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这个时候男人的眼光都转向了街西头,一律诧异:“是那个日本崽子哭吗?” 想一想有人就气愤:“抱啥不行,非抱个狼崽子回来!” 多数人都附和道:“就是啊,就是。” 也有声音道:“咋的也是条命呢。” 另外有人磕打磕打烟袋锅,反驳:“日本人多时拿咱命当回事了?” 大家陷入了沉默,吧嗒吧嗒地抽烟,蓝蓝的烟雾飘入雨幕。许久,不知谁说:“唉,总不能丢了饿死吧?” 男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孩子,嘿孩子”,然后无话,出神地看天,看雨丝斜斜地自天而降。 人们意识到,压在心头的日本宪兵队、矫正院无影无踪了,今秋再也不用出荷粮了,再也没有出劳工当国兵的恐惧了。喜讯如此迅疾地到来,如花花草草绽放,满眼红红绿绿,让人喜不自胜。母亲见到了儿子,妻子找回了丈夫,失踪两年之久的郭占元也露面了,安城煤矿做劳工的赵庆平也携家带口地回到了南沟。寻不见亲人的更焦急,一有回来的大家就奔走相告,谁谁家下井的儿子回来了,谁谁从矫正所里放出来了。团聚的时刻是幸福的,幸福得叫人心潮难抑。乡亲见面,大老远的就听见笑声,彼此不再打探“吃了没?”而是由衷地感叹:“真好啊。” “可不是咋的,贼拉好!真他妈的好!” 雨住了,七零八碎的议论也停了。秋老虎的阳光辣辣地照耀老虎窝,街心土路上飞扬起太阳热烈的反光。开始时小街还有些阒寂,但这只是期待已久的仪式感。人们唱起戏来,起初是自发的,发自内心的,三个五个的人往十字街凑,哼哼呀呀的开唱,唱不尽扭不完的快活,引来了许多围观者。表演的条件也简陋,唱地蹦蹦,就是两人连扭带蹦,打诨凑趣,比比划划地唱。 第130章 唱什么?想起啥就唱啥,唱小曲小调: 想起了宋老三哪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儿子, 养了个女婵娟 …… 伪满期间许多年没有人唱戏了,如今有人一起头,大家就哄笑,唱得好歹不说,男女老幼都喜欢。也没有啥戏班子,都是自报奋勇的,你来一段我吼几嗓子,这快乐发自内心,畅快淋漓。人越聚越多,越唱越欢快,气氛就越炙热,十里八村的庄稼人潮水一样涌来,赶大车骑毛驴携家带口地来,老虎窝小街热闹得很。这时候,再唱地蹦蹦就显得太小儿科了。东兴长杂货铺等几家大户这才想起了赵财主的遗言,商议说:得,各家出钱搭戏台子吧!小鬼子跑了,咱中国人凭啥不乐呵乐呵? 戏台子搭起来了,鼓乐班子也凑齐了,甚至连演戏的服装也有了,演员更是不愁,谁耍得好谁就唱。戏越唱越热闹,天还没黑,大姑娘小媳妇的就早早摆好了板凳,磕着瓜子扯家常,伸长了脖子等演出。东兴长还特意拉出了两盏电灯,明晃晃的悬挂在街心上空,照亮了无数的蠓虫飞蛾,也照亮了无数急切的脸孔。半大孩子吱哇乱叫地在台下追逐打闹,吵得大人心烦,女人气恼时就猛掐自己的崽子,小孩子张嘴就哭出鼻涕眼泪来。而奶着孩子的女人,则只能眼巴巴地隔着老远听戏。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台上的大戏还没唱呢,台下的老娘们儿先开了锅,东家长李家短的,无非是哪个爷们懒或者谁家的婆婆刁蛮要不就是谁谁的小姑子混蛋,总之她们窃窃私语,合起来的效果就是笑语连天,闹得比锣鼓还要响。女人的嘴巴很难闲下来,她们要么叼烟袋,要么嗑葵花子,要么唠嗑。其实女人来看戏,还有另一层深意,差不多所有年轻女人都精心地装扮了自己。空气中洋溢着雪花膏和桂花头油的气息,这气息混合烟草的味道随着夜风游动,把男人的心撩拨得丝丝痒痒的。趁着混乱,他们的目光很放肆地触摸前排坐的女子们,看大姑娘小媳妇绝妙的背影、侧脸以及胸脯,夜色里男人的眼睛一律贼亮贼亮的。女人们都有种惬意的感受,当和某个男人目光接触时,多半会低下头,嘴里骂声缺德,而心里却喜滋滋的,赶上风骚的娘们儿,会半斜着眼光看男人,弄出千妩百媚勾人魂魄的样子。事实上,老虎窝街头唱大戏,是女人来展览,男人来参观,只有小孩子才是真看的,而他们又不晓得啥戏文,只记得呼嗨呼嗨咿呼嗨的没完没了。 歌声热烈,不乏自报奋勇者登台亮相。这时,有个家伙喝醉了酒,舌头都硬了,跳上台来,说:“我、我也他娘的来一个!” 第四十四章(2) 台下的人就喊:“唱个《六月里的天》吧!” “好!就《六月里的天》!”歌声便起。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是在吼。破锣似的声音嘶噎,手舞足蹈,激情飞扬,观众被迅速感染了,一起跟着乱哼乱唱:六月里的天天是热的啊大姑娘出门遇见当兵的我说大娘啊(大娘说:当兵的咋的了?)遇见当兵的当兵的不仁义拉拉扯扯高粱地里去我说大娘啊(大娘说:那你不会跑吗?)他的脚大我的脚小三步两步撵上了奴家不愿意当兵的就生气二八匣子掐在手里我说大娘啊(大娘说:你就愿意了吗?)…… 这歌声唱出来味儿,唱出了情,把人心点燃了,叫人笑出了眼泪。台上台下一派沸腾,女人抿嘴偷笑,汉子们拍着腿大叫:“真他妈的好哇!再来一个吧!” 赵家大院的人也来看戏,也跟着人群哄笑。赵金氏牵着孙子孙女,老早就来,和邻里们打招呼,和女人们说话。她边看边想,要是老头子还活着,不知该怎么开心呢,他会怎么说呢?会不会说某人唱得好某人唱得臭?可惜呀可惜,老女人想着想着,禁不住眼窝湿润。 老虎窝在尽情狂欢,晚上唱白天扭,高潮一幕是扭秧歌,热烈煽情。散乱的秧歌队出现了,三跳两扭之间,就产生了打头的了,郭占元便是秧歌阵里的主角。整个南沟军事禁区,只有老郭一个人逃生,怎能不欢喜?秧歌与其说是扭还莫如说是浪,秧歌要男女配对才好看,男女对舞才真正喜洋洋。可惜有胆量满场扭屁股的女人还是少,男伴女装便应运而生。某人要是脸蛋腰身还凑合,就反串女角。老郭高鼻窄脸,胡须甚少,反串的效果不错。只见他胸前扣两只小瓢,扭扭捏捏的一溜碎步,腰身屁股摆得若河边的垂柳,走走停停,左盼右顾,活脱脱羞羞答答的俏媳妇儿。郭占元肆意挥洒着喜悦,从头到脚都充溢着灵性,这家伙不知从哪弄来了道具,一把彩扇还有一条八角手帕。边扭边舞,把彩扇耍得如孔雀开屏,引得老人们目瞪口呆,惊得女人们发出尖叫,惹来汉子们的齐声喝彩。老郭是个人来疯,越扭越癫狂,摆莲花碎步,时不时还拿手背轻擦下颚,仿佛那不是胡子,而是胭软飞霞的香腮,真是逗死人了。别看如今老郭已一把年纪了,身手还在那里,不反串时也好看,脚下趟着花步,一步一下挫,手里的扇子便如蝴蝶翻飞,眉目传情地逗弄。和老郭搭档的是赵庆丰的娘们儿,别看面皮老旧,腰似水桶,可舞起来毫不含糊,腰腹咿呀咿呀地扭动,一对大奶子波浪翻滚。这女人还故弄少女状的羞涩,一手做兰花指来回的翻动,一手将手帕甩得风车样滴溜溜儿转。这两个活宝,浪不流丢地在前面摇摆,在他们的感染下,身后跟了一大排。老虎窝的男女老少不再扭捏,不再羞涩,手里都舞扎着花花绿绿的家什,嘻嘻哈哈地扭呀浪呀,场面煞是火爆。 扭秧歌打头的最牛,鼓乐班子里头,吹喇叭的最牛。如果说唢呐是掌柜的,那么鼓只是赶车的车把式,而铜钹顶多是烧火的丫鬟了。老虎窝请的鼓乐班子是北沟的刘家父子,人唤刘喇叭匠。刘喇叭匠爷仨靠吹喇叭谋生,专门帮衬红白喜事的。扭秧歌要听喇叭的,见人来的差不离了,老刘头才掂起了那杆喇叭。他雄鸡报晓似的扬扬头,喇叭也向上扬了扬,简直像树起行伍里的旗帜,是那样的高昂。全场寂静,只听喇叭叫道:“都舞——咯咯。”扭者听了急急归拢身子,列队成行。再响:“都舞——咯咯。”稍微停顿片刻,三只喇叭一同激越起来:“都舞舞——都咯咯咯……” 欢声从喇叭里流淌出来,像憨厚的庄稼汉嗬嗬直笑,像晒太阳的老爷子在吧嗒蛤蟆烟。众人一齐起步,舞起来扭起来浪起来。秧歌扭得好不好,差不多全看鼓乐器了,喇叭匠有激情,大家伙才跳得欢。先来段《刮东风》,呼啦啦的大风刮起,刮的鼓钹手手忙脚乱,紧敲忙合,这东风刮得铺天盖地,刮得大地冒烟,刮得大树小树呜呜。爷仨个吹的这个美呀,摇头晃脑地吹,吹完了《刮东风》就吹《红月娥》,吹完《红月娥》再来《王二姐思夫》,一曲接一曲的跌宕起伏,一曲接一曲的摄人心魄。刘家父子的嘴巴紧衔着哨嘴,像婴儿贪婪地叼住了奶头,时而呜呜咽咽如凝哽之态,平缓处如清风徐来,高亢时恰好雨骤至;时而莺歌燕舞春光融融,眨眼间就吹成了谷子地高粱地,直吹出个五谷丰登、瓜果飘香。 简单的乐器构成了奇妙的交响,这里面有泥土的醇香,有风雨的清凉,有酒的绵长。大家都被音乐声弄陶醉了,感情迟钝的跟着傻笑,感情敏感的听了会哭,一曲曲的直让人们疯疯癫癫、痴痴呆呆的。 俗话说的好:“打猎的耳朵,货郎的腿儿,铁匠的胳膊,吹喇叭的嘴儿。”喇叭匠的嘴巴是最有功底的,腮帮子涨得鼓鼓溜溜的,小孩子围着看热闹,一边起哄道:“气鼓、气鼓、老蛤蟆气鼓。”戏班子吹拉弹唱累了,就抽烟喝水歇息,屁大个工夫也不忘逗逗孩子。有个男孩喜欢上了唢呐的欢畅、大板的脆响,更喜欢二胡的呜咽。他想摆弄二胡,想让戏班子的人教他。二胡手看看了鼻涕拉瞎的男孩,一脸坏笑说想学可以,得有小家雀才能教,你有咋的?男孩急了,谁说俺没有啊。二胡手糊弄小孩说,光说有还不成,得拿出来见识见识。小男孩并不打憷,立马就掏出小鸡鸡,让拉二胡的看。一旁众人大笑,二胡手也笑,还想说点什么,不想赶阵的鼓点又敲起来了…… 第四十四章(3) 老虎窝又扭秧歌又唱大戏,人们快乐得没法平息,一拨节目完了还等下一拨,都赖着不想走,大家希望这好日子永远地停留下来。男的女的都贪恋这快活的时光,没人想掩饰火辣辣的情感。连演了两晚京剧,《拾玉镯》、《西厢记》和《柜中缘》等,演的全是男女情事,喜庆可乐,可是只演了几场,乡亲们就腻歪了,说都演的啥破戏呀?咿咿哇哇的,还不如看地蹦蹦逗乐子呢。于是台子上掉头来再演蹦蹦,蹦蹦戏从前都由男子来演,如今有女人上台来唱了,头一个上台唱的是苇塘沟的小菱。台下的娘们儿议论,敢登台唱戏的女子脸皮也 够厚的了,是谁家的媳妇儿啊?她婆家是咋管教的?观众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个小寡妇呢,众男人醒悟:哦,怪不得怪不得,眼睛都直勾勾地粘着这女子看,看得如醉如痴,忍不住赞美她的身材好。 这个极其传神地夸奖说:“身条硬哩!” 那个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嗯,脸盘子更好!” 女人卖唱新鲜受看,戏愈发吸引人,男女老少更加踊跃,十字街头堵得水泄不通。锣鼓咚镪咚镪,像扑嗵扑嗵跳动的心脏,一下下都敲在点儿上。再往台上看,小菱和一个男的在扭,一个穿红一个披绿,手里头甩着花手绢,走得满地滴溜溜儿转,这叫二人转。 第131章 二人转的精髓在于男女间眉来眼去,大大方方的打情骂俏,大家都欢喜的不得了。台上人的表演,恰恰表达了他们最难于启齿的想法,人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说唱到妙处齐声喝彩,然后拍巴掌跺脚吹口哨。台上的又扭又撩又挑逗,台下众人激动,都按捺不住了,鼓噪:“操,亲个嘴吧!” 街头表演到底出事了,佟小麻子的老婆偷了男人。佟小麻子子承父业,也是木匠,帮人盖房子做门窗做桌椅板凳板柜栏柜碗架柜。其父绰号佟麻子,所以得名佟小麻子,其实他脸蛋光光的,连颗痦子都不长。大家叫得顺嘴,他只好去做麻子。老虎窝晚上唱大戏,把男人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男女间打情骂俏的事情层出不穷。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佟小麻子的女人和西沟的张二混勾搭上了,有人证明说他们起小在一个屯子里住,是老相好了。这晚戏唱得正欢,两人悄悄地溜到西街的大门洞胡搞。别看佟小麻子整天锯呀刨呀地迷迷糊糊,可是防范意识很到位,拒绝戴绿帽子的。头一天,佟小麻子乐呵呵地看蹦蹦戏,忽觉混在人堆里的老婆不见了,直到戏演完了也没个踪影,心里便有些乖觉。第二天女人故伎重演,不想被男人盯梢。见老婆和另一个黑影亲热,连亲带舔的弄得有声有色。佟小麻子这个恨呀,差点咬碎了牙槽。恨归恨,木匠不慌乱,悄然唤来自家兄弟。正赶上紧关节要时,捉了一个双,俩个连裤子都来不及提上。自然而然的这顿好打,奸夫淫妇被捶了半死。老虎窝屁大点个地方,轰动异常,转眼间方圆几十里家喻户晓,佟小麻子理所当然地成了名人。事情闹到这个天地,大家看了还觉得不解渴,认为只要唱啊跳啊的活动坚持下去,就一定会出现更精彩更好看的节目,狗男狗女会不断涌现。甘暄又有事做了,还是警察署长的派头,指着佟小麻子的鼻子骂:“瞅瞅你这个王八样!” 佟小麻子倔人有倔胆,猛烈反击:“比狗强!你这个狗汉奸!” 要不是乡亲们劝解,甘暄准会掐死木匠的。真戏假戏一道演,老虎窝亢奋非凡热闹非凡,众人津津乐道:“嘿嘿!‘满洲国’黄铺了,兴搞破鞋了。” 第四十五章(1) 坦克履带碾碎了绯闻,苏联军队冲散了街头狂欢。这天秧歌扭得正欢,不知谁高喊一声老毛子来了,人群便四散奔逃,那架势只恨爹妈少生了两只脚。二十几辆草绿色的坦克和汽车卷起了漫天烟尘,浓烈的柴油味铺天盖地而来,履带声哗哗作响,一辆接一辆的坦克碾过东门。震耳欲聋中,店铺房舍都瑟瑟发抖,土围子简直摇摇欲坠了。女人们飞也似的躲到宅院里胡同里,男人们手牵着孩子立在墙根下,人们变得噤若寒蝉,满耳都是金属撞击大地的声音,刚才还明亮耀眼的太阳被飞扬的尘土遮盖了。坦克车上坐着苏军士兵,他们穿土黄色 军服,笑嘻嘻地朝老百姓摆手,摇晃船形军帽或者挥舞枪支。坦克车像惊骇的巨兽,又仿佛阴霾的影子,大摇大摆地滚过小镇,消失于西门外。小孩子们最先醒过神来,欢呼雀跃着去追逐滚滚的烟雾。金属的震撼渐行渐远,刺耳的噪声渐渐远去,直至微弱到蜜蜂似的羽震。灰尘散去,天空重现温和洁净,棉絮样的白云缓缓游动。站在街心路口,可以望见大半个北山,葱绿葱绿的俨如版画般明朗。 苏军去安城县受降了,坦克装甲叫老百姓大开眼界,人人敬畏。老少爷们闲扯,说:“还是大鼻子厉害,你瞅人家的家伙什!小鬼子是得败啊。”有消息从安城县那边传来,说老毛子狠着呢,抢东西不说,净糟蹋女人哩,后来哄哄地又传,说老毛子见到女人就脱裤子,光天化日地在街上也干。人心惶惶,流言不断,真伪难辩。娱乐活动变得索然无味,唱戏和扭秧歌就这样中止了,大家心里悻悻的。恼人的事情还不止如此,赵庆平就遇到了麻烦。他领玉秀和孩子回家,把老虎窝惊愕得不知所措。穷光蛋一个的赵庆平居然有两房老婆,乡亲们认为太不可思议了,说早先赵财东也不过两个媳妇嘛。又心生疑问,他能摆得平吗?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凤芝就和玉秀肉搏相见,两个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原配,大有不共戴天之势。最终还是公爹赵成运做了裁决,叫赵庆平带着野女人滚蛋,孩子嘛留下!玉秀二话没说,拽着男人就回了矿山。总的说来,赵庆平还是和玉秀一条心的,反正也是没房子没地的,在老虎窝还混个啥劲? 日子一落千丈,恢复了平静,男人们做起原来的事情,该下地的下地,该跑买卖的跑买卖,最不济的爷们也免不掉劈柴挑水。老虎窝的水井不少,却惟有小学校旁的井水好吃,是口甜水井,因此这口井就成了小镇的公共水源。井口的轱辘把整天摇得咿呀咿呀山响,这响声成了小镇独特的韵脚。每天早晚男人们来此挑水,人多的时候要等一会儿,彼此打个招呼,然后抱着扁担闲扯。如今老虎窝镇子也有百十户人家了,赵家大院还有东兴长、养生堂十来家商号一直买水吃,于是小街就有了专门靠挑水为生的,赵成运的大儿子赵庆丰就是干这行的,人称赵挑水的。这几天,赵挑水的去了一趟县城,想留在城里闯闯,可是拿不出钱来。虽说赵成运一家收购了叔叔的几块土地,但是与儿子分家另过,分到赵庆丰手里的土地不过五亩。好赌再加上老婆常年吃药,不多时日就变卖土地,家境赤贫,只好靠扁担为生。赵挑水的去赵家大院借钱,不想触及了赵麻皮的痛处。赵麻皮最恼的就是别人向他借钱,想起当年自己四处借钱的难堪,他一肚子恼火,毫无怜悯之意。赵挑水的刚把来意说清,赵麻皮的脸就拉得老长,问:“借这么多钱干啥?” 赵挑水的脸红了,说:“想去县里租个房,做点儿买卖。” 赵麻皮说:“别这山高那山低的好不好?咱老虎窝容不下你?” 赵挑水的脾气上来了,问:“三叔,你借不借吧?” 赵麻皮也气,脸涨得像粘满芝麻的烧饼,他说:“借你倒成,可是你还得起吗?” 赵麻皮忘了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他更想不到,他的刻薄彻底毁了几十年的亲情。赵挑水的无语,仇恨已铭刻在心,无从更改了。 挑水是靠力气吃饭。赵挑水的每天至少要挑二十担水,平日交接水牌子,伪满时一个水牌子二分五厘钱,一个月的收入也就十五块钱左右。而现在,赵挑水的工费直接按粮食计算,一个月大概能收八十斤高粱米。由于走家串户,所以赵挑水的消息灵通。这天黄昏,赵挑水的收了工,便立着扁担和人扯淡,主要是道听途说来的事情,他绘声绘色的讲县城里老毛子如何如何,还学起了苏联话:“马达姆上高——噗噜噗噜毛斯!”旁听的就问啥意思,赵挑水的答:“马达姆,女人。上高,就是好的意思。” “那吐噜毛是啥玩意儿?” 赵挑水的不求甚解,口里含混:“别问了,就是那个意思呗。” “哪个意思?”不开窍的傻蛋紧追不舍。 “不是好话。”赵挑水的注意到,马路对面,有几个娘们儿抱着孩子,伸长了脖子在听,觉得抹不开脸面,想打个马虎眼躲过去。 “哈哈,弄人呗。”众人回头见是李云龙。李云龙在一直在安城宪兵队当差,不知道啥时候也回老虎窝了。老少爷们见了,都陪声干笑,陆续地散去。李云龙没了宪兵的打扮,穿一身长袍,脚下是双圆口黑布鞋,但说话的底气还在。他双手掐腰于街头大笑,显然在昭示他的与众不同。李云龙回老虎窝是来找甘暄和李阳卜的,李云龙说:日本人跑了,咱哥们得把持住。安城县成立了国民党党部,闫连壁县长牵头挂帅,叫各村都成立维持会,云云。李云龙带来的消息叫甘暄等人兴奋异常,李云龙随身带来了闫连壁签署的委任状:李云龙做了维持会长,李阳卜当商务会长,授命甘暄为治安小队队长。他们还弄点儿酒,李阳卜唤老婆给弄了几个小菜,边喝边商议,共同憧憬中央政府的接收,几个人的精神头旺盛着,胸口像火苗似的呼呼地燃烧。分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且很凉。甘暄酒没少喝,有些头重脚轻,但他还是努力仰望。夜空里没有月色,街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情调,空旷而黝黑。在宁静的世界里,恍惚有奇特的目光在凝视。走着走着,甘暄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死去,灵魂在一点点地飘散,只剩下空壳了。 第四十五章(2) 隔了几天,老虎窝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老虎窝村维持会悄然挂牌了,管事的还是原来村公所和警察署里的人。另一件事情是,老毛子的骑兵路过了老虎窝。马队哒哒哒地从老虎窝走过,走到火车站时,留下了两个大兵,大概是为了守护车站。这两个苏军士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倒背着转盘冲锋枪,从东街遛跶到了西街。这一走不打紧,整个小街简直要晕厥过去,各家各户关窗户关门,男人慌女人更慌,她们剪短了头发,往脸上抹锅底黑。老毛子饶有兴致地东走西瞧,边走边嗑葵花子,他俩嗑瓜子的方式极为特别,用手向上一抛,瓜 子会极其准确的飞入口中,舌头一卷,再“噗”地将瓜子皮吐将出来。老毛子大摇大摆地又转回来,挨家挨户地张望,探头探脑地还吐舌头做鬼脸。两人还算客气,暂且没有打女人的主意,只对吃的喝的东西感兴趣。进了东兴长杂货铺,掏出一把红票子放在柜台上,站栏柜的伙计连连摆手,意思是不收苏联钱。 第132章 两个大兵并不理会,手抓起油炸糕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往衣兜里装。他们的嗅觉极为敏锐,准确地找到了酒缸,不由分说地抄起“酒提了”就喝。老天爷,这那里是喝酒,简直是在喝凉水,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咚咚直响,还嚷嚷:哈拉绍——哈拉绍!伙计们惊呆了,谁人敢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兵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在细雨菲菲的下午,老虎窝的老百姓目睹了一幕活报剧,醉醺醺的两个家伙在街头放声唱歌,很陶醉地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谁也听不懂的歌词。他们手舞足蹈,活像一对鹅鸭在扇动翅膀,拉拉扯扯,踉踉跄跄,不时嘎嘎狂笑。酩酊大醉的苏联士兵,连同冲锋枪一起滚落泥泞之中,全老虎窝都听到了酣声,典型俄罗斯风格的鼾声。 小镇的居民笑不起来,有人说,老毛子到处杀人放火,城里人都在抢日本人的东西呢。烦恼事情多的是呢,比如开寡妇铺的赵玫瑰,大儿子金锁做了劳工,至今未归,生死不明。而养生堂程先生也愁,兵慌马乱的,断了药材的来路。邮运一停,荆容翔一家人就断了生计。俗话说:穷教书、苦邮差,胡子都不抢。荆容翔家无隔夜粮,东家借把米西家换点面的强混。老虎窝镇子上许多人都曾是荆先生的学生,靠着父亲的面子,大家还是高看荆容翔的。荆容翔的脸皮薄,便叫老婆出面,女人家借是借了,嘴上却嘟囔个不休,叫他心烦意乱。老虎窝乱哄哄的,可是大家格外关注邮政所来了。受理的信件很多,写给新京、奉天的最多,寻亲找友或是商务事宜。信皮上还得贴满洲国的邮票,不想贴也不成,没有新邮资凭证。信多是多,可是都邮不出去,就那么积压着。通邮的日子遥遥无期,来邮政所打探的人却不少,进门就问有信吗?然后蹲在邮政所里抽烟,见来人寄信就围过来卖呆儿,热心地纠正寄信人说:“满洲国都倒台了,还叫啥鸡巴新京? “那叫什么?还叫老名宽城子呗。” “切!改名叫长春了。” 一群人都点头称是:“长春好长春好。” 金氏日见衰老,身体大不如前,别的事都不在意了,只是思念大儿子、二儿子,常做梦说是见到了他们,老是催促去看有信没有。每当他想起身在异乡的儿子,就感觉有把钝刀插在心口上,慢慢地割,那么的疼啊,疼得她难以解脱。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赵家大院只剩下了南沟小部分耕地,其他零零散散都是山坡地,破落已是不争的事实。赵麻皮心里没少嘀咕分家,碍着老娘话没法出口。赵家确实今非昔比了,如今不过硬撑而已,赵麻皮比谁都清楚。苏军废止旧币,特地发行了“红军票”,此举与穷人关联不大,却坑苦了财主和买卖人,赵家积攒的“老绵羊”变得一文不值了。夜里,瞅着一沓沓的满洲币,赵麻皮暗自垂泪,手感挺括的钞票竟成了废纸,连做揩腚的手纸都用不上了。母亲有些老糊涂了,天天念叨成华成国的,总在怀疑他私藏了来信。老妈疑神疑鬼,话就得刻薄:“你不是想独吞家产吧?” 赵成永无奈,只好去邮政所等信,去时没精打采,回时一张麻脸拉个老长。秋日的阳光明晃晃的,难以湮灭无奈和落寞。与别处不同,老虎窝至安城县这段铁路还通,有火车不定期的运行。荆容翔就天天去火车站,每次都失望而归。这天一大早,他想了想,还是去了火车站。当喷着蒸汽的列车刚一停稳,忽然决定搭车去县城,去县邮局看看究竟。这个念头的产生,主要是迫于讨要工钱,扳着手指算,已经两月未见分文了。上了车,眼皮跳个不停,预感有些不妙。想了半天,发觉忘记告诉老婆一声了。又一转念,娘们儿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要是说了,定会哭哭唧唧地阻拦,说兵慌马乱的如何如何。列车一漾一漾地向前滑动,慢如蜗牛,老虎窝黄褐色的土围子缓缓后移。车厢里的旅客稀稀落落的,一半座位都空着。荆容翔朝窗外张望,希望能见到熟悉的面孔,希望有人能发现他,好知道他上了火车。 猛然间,身后一声凄惨的尖叫声打断了沉思。荆容翔一激灵站了起来,扭头发现座位后面站着三个大鼻子士兵,正用冲锋枪顶住了一男一女,这对男女是日本人。一瞥之间,他看清了那个日本女人,穿中式男装,头发乱七八糟的,如一团乱草,满脸黑黑的锅灰,半人半鬼的样子。这时,一个苏军士兵端起转盘枪做扫射状,吓得车上的人刷地都坐回座位上。荆容翔面如土色,心嘭嘭嘭地狂跳,汗水猛地冒出来,哆嗦成了一团,想逃走却一动不敢动。 第四十五章(3) 座位的靠背能感觉到剧烈的撼动,身后就是低低的呻吟,那是女人痛苦的哭泣。大鼻子在剥女人的衣服,衣服扯下来便抛到半空里去,破烂的裤子落到荆容翔的肩膀上了。在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里,全车厢都能听见衣服的撕裂声。苏联士兵将日本女人摁在座椅上,嘎嘎嘎地大笑着,像西伯力亚上空的老鹰在俯冲。他们在火车上,轮奸了日本女人,当着她的丈夫和乘客的面。日本女人不再挣扎了,老毛子白而多毛的大腿折叠着女人的细腿,时而前撑时而扭结,木坐椅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车厢里弥漫着强烈的草惺味道,像春天的牛羊圈, 臭烘烘令人欲呕。车窗外是秋天瓦蓝瓦蓝的天,是原野望不尽的秋意。日本女人的呻吟和钢轨的摩擦声交织,都是含混不清的,到后来变成了喉咙深处的呜咽。这声音痛楚得难以名状。荆容翔浑身颤栗,一会冷一会热,就像得了疟疾一样。直到日本男人来收拾衣裤时,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苏联士兵走了。下车时,这对日本男女便笼罩在所有乘客的目光里,中国人都神情愕然地让开了通道。日本女人满脸泪痕,一手搂着半筐土豆,低头跟在男人身后,边走边抹鼻涕眼泪。 出了火车站,荆容翔看见电线杆子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连票房的墙头也是。确实是改天换地了,词句是那样的新鲜:“中华民国万岁!”“保护国产!”“抗战胜利万岁!”“不许滋事捣乱!” 苏联军队占据了火车站,士兵倒背着转盘枪在广场上巡逻。火车站附近的物资堆积如山,货运场都堆满了,连广场上都是。从日本人留下的军用物资,到笨重的机床、纺织机,甚至钢管、铁丝电话线,全是“敌产”。荆容翔看见市民正和老毛子勾搭,比比划划地说话,这让他十分震惊,他想不到老毛子还做生意。比如,一只烧鸡可以换一条毛毯,一棒子酒可以换一辆自行车。大鼻子士兵要的是能吃能喝或者能随身携带的东西,中国人要的是汽车轮胎之类的大件。汽车轮胎可是好东西,有辆胶皮轱辘大车是许多爷们的梦呢。交易的双方都有利可图,收益大小,全看造化了,遇到不讲理的老毛子,白搭东西不说,还会用转盘枪顶住胸脯,闹不好要赔了性命的。 太阳懒懒的,晒来晒去,晒得人们的头皮痒酥酥的。阳光泼洒下来,在街上留下了参差错落的剪影,看上去虚无而怪诞。出了车站,便是笔直的安宁路,距邮局二里路不到。中国人的店铺都插上了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于墙头无力地斜坠下来。大小商号的门板禁闭,还在歇业之中。日本人开的商店全部遭殃,店门被砖瓦石块砸开,千疮百孔,再也找不出一扇好玻璃了。樱花旅馆、第三鸦片零卖所、还有福冈料理店等十几家日本商号,一律门脸破烂,里面的东西荡然无存。协和会、兴农合作社和“丸喜”百货店,已被扒墙掏洞,门窗被烧得焦煳,只剩下残墙断壁。荆容翔忽听胡同里吵吵闹闹的,定睛一看这里有家烧锅酒作坊,一大群人正在哄抢,水桶、马勺、瓢、酒瓶子等家什齐上,盛酒的陶罐被打碎了,烧酒淌了一地,浓烈的酒味在街角飘动。有个老头摇晃着往外走,额头都磕肿了,而眉毛胡子上都挂着酒珠,还咂吧着嘴骂:“烧酒只卖给小鬼子,不砸它砸谁?” 荆容翔深感茫然,低头加快了脚步。街边摊点摆的都是“洋落”,从军用品到吃的穿的和铺盖,应有尽有,除了枪支弹药以外,一律明码实价。不断有人追过来问:“哎!要日本鞋不?”“要大衣吗?纯日本货哩。” 安宁路边的主要建筑均被苏军占领,无论是教育局、警务局、财务局,还是正隆银行、中央银行和兴业银行。不时能看见纪律极坏的苏军,在路边围拢篝火,烧烤鸡鸭,喝酒唱歌跳舞。荆容翔沿着墙根疾走,老远就能看见,奇*書$网收集整理县公署楼顶上的日满国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军的红旗,而县邮局门前插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还挂了块木牌:“中国国民党安城县培训班”。荆容翔踌躇半晌,才下决心走了进去。听说有人来找局长讨要工钱,一伙人都笑得肚子疼,连嚷嚷:“操!打哪来的傻帽儿啊?”荆容翔不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原来的军警,所以至今还穿着制服,只是肩头的军阶变了,士官变少尉,少尉升上尉,自己给自己的肩章加星,更有甚者自加官爵为少校。终于有人招呼荆容翔了,说:“干脆,你参加培训班吧。管吃管喝,猪肉炖粉条子呢。” 荆容翔踉跄着随人往后院走,确实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肉的香气勾人魂魄,他暗暗咽了口唾液。好闻的水气在撩拨着他,叫他不由自主。穿过走廊,就进入了一间大屋子,定睛一看,里面竟坐了好几十人。众人纷纷回头来看他,反而将前面的讲师晾到了一边。 第133章 讲师连连招手道:“新来的学员,请到前排就坐!” 午饭果然是猪肉炖粉条,每人盛一海碗,主食是高粱米豆干饭。瞧着碗里面的油花,荆容翔心里激动,手指头快要捏不住筷子了。美味佳肴给人以美好的心情,咀嚼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他抽吸地将粉条吞咽下去,五花三层的猪肉是那样的芳香,叫他满口流油。食物滑入胃里才是最实际的感受,就像浸泡中的茶叶那样一点点地舒展开来。这大概是荆容翔最难忘的午饭了,他在端起饭碗的同时,也将性命和子孙的命运一起吞噬掉了。两年之后,当生命之旅不可挽回地走向终点时,他会想到这顿美餐。 第四十五章(4) 饭后,学员们三五成群地讨论,说美国说苏联说日本说重庆说南京,情不自禁地憧憬未来,互相打趣道:“苟富贵,勿相忘。”果真有人庄重地承诺:“哪能呢哪能呢。”不知怎的,学员就说到矿山去了,知道情况的人不少。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说红了眼的矿工围住了炭矿公司,劳务系的房子被火烧掉了。矿上停产了,劳工多数四散而去,但是仍有数以千计的矿工没走。老毛子拆卸了矿井设备,从绞车到铁轨,能拆的全拆,全都装上火车往北运。荆容翔很奇怪,就插嘴说:“咱们的人咋不问问呢?”大家就说是呀是呀,怎么就没人去 管管呢? 有人还反问:“咋管?人家说的好:缴获的战利品,运苏联修理修理嘛。”有学员还说:老毛子乐意搬啥就搬啥吧,谁惹得起?现今咱们的眼睛都盯着小鬼子,见日本人就追,看到日本的东西就抢,也有抢日本女人。一说到日本女人,荆容翔就讲了说早晨火车上事情,不料大家都不惊奇,说大鼻子才尿性呢,见年轻女人就撵,要是发现日本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大街上也敢干。 “也是报应,小鬼子该着。”大家恨透了小日本,却不约而同地看好日本女人,一致认为娶个日本娘们儿做老婆很划得来。如今日本女人走投无路,纷纷自找人家。东洋女子是俏货,卖给光棍是个好价钱,嘿嘿。听说,日本人主动给苏联当官的送大姑娘呢,挑年轻貌美的送,选水灵的送。干啥?操!你这也不懂?寻求保护呗。 学员们都晃头:“瞅瞅小鬼子,多狼啊?” 实在不可理喻,众人慨叹:“日本人,真他妈的邪性!” 荆容翔的观点得到了学员的赞同,那就是:“老毛子和小鬼子一样坏!” 下午讲课的是原来的县长闫连壁,他自称早就是国民党党员了,长期从事地下活动。在他的统领下,县公署已改做“国民党安城县党部”了。现在光复了,他改名为闫青白,以此来表明报效党国的决心,说:“各位不要再叫我县长了,叫我青白同志好了。”闫青白很正规地告诉大家,说原安城县的靖安军四团和警务课合并了,安城县治安大队正式成立,李云龙代理大队长。党国正是用人之际,各位都好好干,将来闹个一官半职的没问题。学员们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不再哈欠连天,个个精神抖擞。闫青白按捺不住,在台上来回走动,越讲越激动,宣扬三民主义救中国的主张,一副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架势。他的结束语是:“中央即将接收安城县,请大家保持镇静。按上峰旨意,临时治安维持会也要成立的。” 赵家三兄弟从地里往家转。四傻子牵着牲口,一头驾辕马和两匹骡子,一路走得踢踢踏踏。每天卸车以后,都要不厌其烦地将牲口赶回镇子,这样安全些,乡下丢牲畜的事情常有。深秋的柳津河清清亮亮的,很文静也很凉,骡马踩在光滑的碎石上,小心地抬起蹄步,河水在它们的蹄下打漩。涉水过河时,赵家兄弟是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的,姿势极为夸张。穿上鞋子,老五感慨道:“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四傻子听了眼皮儿都没撩,只在鼻孔里轻轻地哼了哼声,心里说:“又不当饭吃!”四傻子是诸兄弟中最安然农事的,他从无非分之想,庄稼地才是他的归宿。长年劳作,使四傻子的背有些驼,但是肌体健壮,胳膊腿儿爬满了蚯蚓样的青筋。四傻子不再如小时候顽劣了,多年前火车颠覆事件之后,他就不再沉湎于幻想了,脑子也变得越来越简单。在三哥结婚的第二年,他也娶上了媳妇,亲事是母亲金氏定的,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如今是两个孩子的爹呢。四傻子的性格讷言少语,很少表达什么,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事到如今,赵家的庄稼活全靠老四了,夏锄秋收忙得可以。兵慌马乱的时候,学校都停课了,四傻子便唤上小六子下地干活,念大书的老五回来了,也要跟着上工。 枪声骤然响起,惊飞了镇子里的麻雀,呼啦啦四散奔逃。哥仨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地往回跑。一进街就看见一大排人跪在街边,齐刷刷的像秋天的谷子堆。兄弟仨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下跪的都是老虎窝的显赫人物,村长李阳卜等十来位,还有三姐夫甘暄。甘暄等人灰头鼠脸的,目光散乱而空洞。跪着的滋味实在难受,膝盖先是火辣辣的,时间长了就硌得麻木,真想象不到这些人往日的骄横,他们规规矩矩的,原因是身后有黑洞洞的枪口。道北的阴沟里,还栽着一具死尸,死者好像是警察署的王警士。各家各户门窗禁闭,人们隔着门缝向外张望,大家心里清楚,遇到胡子砸窑了。胡子们的穿戴打扮滑稽得很,袒肩露臂者有之,穿长袍或制服有之,有的斜披羊袍,还有的穿起女人的衣裤。除了少数登上土围子警戒的以外,其他人一律懒散,队伍既不成排也不成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塞满十字街头。胡子们尽情戏弄当街长跪的警察,他们肆意张扬着,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想唱就唱,有的还扯开嗓子模仿野兽的嚎叫。胡子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挨家挨户地砸门。如今满洲国币和红军票都不好用,胡子只要财宝和吃喝。胡子们用枪托砸开了赵家大院。进院也没多要,搬走了三百斤高粱米,逮走了一头猪。 深秋的余晖浸染天空,像俏女子腮边的胭脂。李阳卜等人大出洋相,老虎窝居民备感惊异和愉悦。胡子们没有打家劫舍的念头,但是还是要吃饭的,他们在宋家床子生火做饭。有胡子眼尖,发现四傻子哥俩牵来的骡马,抢了就骑。骡子很寻常,一匹褚黄一匹青灰,而驾辕马则不同,雪花毛色,绵密犹如毛毡,马目炯炯。这马是本地种与东洋马的混种,宽肩肥臀,四蹄茁壮。胡子里不乏识货的,他们拍打辕马的脊背和肚子,骂骂咧咧地争论,然后掰开牲口的嘴看牙口。骡子急了原地打转、蹦跳,而驾辕马却恢恢长鸣、喷鼻,后腿立起,前腿腾空,前蹄在半空舞动。在呵斥、谩骂中,胡子们当街就赛起马来,一时间人喊马嘶,烟尘荡起,小街被践踏出无数散乱的坑洼。天黑了,苏军士兵也醒酒了,斜垮着冲锋枪,晃晃悠悠地从火车站那边来。胡子不敢招惹大鼻子,便一哄而散,赵家大院骡子马被骑跑了。暮色里,一高一矮的老毛子幽灵似的飘进了小街,看见一干人于街边跪伏,竟然嘎嘎嘎地大笑个没完,在他们眼里,这一幕太滑稽太可笑了。 第四十五章(5) 老虎窝的日子愈发抑郁,仿佛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冥想之中。沙土路上不见个人影,只有猫儿、狗儿穿街而过,不知谁家的猪羔慵懒地在路边打滚,还有房脊上的公鸡激情地追逐母鸡。当威武的公鸡追上母鸡并骑到它的背上,母鸡才驯服地伏下身来,直到公鸡心满意足地走开。小街没了前一阵子的快乐,只有打牌的吵闹。庄稼收割完后,汉子们聚堆耍钱,聚众打打纸牌推牌九,玩得天昏地暗,不吃不喝。而有身份的人,诸如商家掌柜的坐在一起打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响彻小街。 唯一不赌的男人大概只有老五赵成和,人家正在新婚之中,白天不出门,晚上老早就和媳妇睡下。老五媳妇是赵前在时订下的,是城里女子。赵成和本来不情愿的,寒暑假躲着不回来。可躲了和尚躲不了庙,入冬的时候,被母亲一棍子给打进洞房里去了。赵成和说父亲的丧事刚完,不宜成亲云云。赵金氏说:“你爹早就有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懂土木工程的赵成和拗不开乡里舆论,只得认命,反正也想开了,就依了父母之命吧。兵慌马乱并不能止住遗憾,好几次心生去长春的念头。他想回学校看看,念了一回大学,毕业证却没到手。一想到这个,心头便隐隐的堵得生痛。 赵家大院冰冷而破烂,白发的金氏和憔悴的韩氏依旧不冷不热,但彼此难得一语的憎恨过去了。金氏一想到她是使自己后半生郁闷的人,心里就十分不快,但是她们的关系比从前缓和了许多,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去恨对方了。女人喜欢把生活复杂成一团麻,然后在复杂中寻求事与愿违的答案,这是女人的本性。生活总是继续,她们随男人生活了很多年,一朝失去了依傍,落寞之感是相通的,连哀怨也是相同的。实际上,她们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伙伴。 自打韩氏跳井之后,金氏不再耍威风了。常言道:谁家的门槛没灰,谁家的锅底不黑?赵成和佯做不知,不光彩的一段谁都不愿提起。赵前故去了,赵金氏执意想打发韩氏,有事没事老拿话敲打她,说老爷子不在了,你还混个啥劲儿?韩氏不服,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 金氏就笑:“呦,就你还有苦劳?”金氏不想克制自己,还说:“老五也是我儿子,我带大的!” 第134章 韩氏人单势孤,只得忍气吞声,她以为金氏不过泻泻火而已,反正低三下四惯了。男人一死,这个家再无多少温暖了,惟有儿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金氏素来蔑视她,正因为如此,单是为了名声,韩氏决意不另嫁他人,一把年纪了,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谁知金氏真要给她找个人家,这天来说:“苇子沟的喂马的老李女人死了,人家看上你了。你要是乐意的话,我可以陪送嫁妆,抬轿子吹喇叭,体体面面的。” 韩氏恼了,说:“既然喂马的这么好,你怎么不嫁他?” 金氏说:“瞧瞧,我不是为你好么?” 韩氏反唇相讥,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金氏揭短道:“你不是挺骚性的么,事到临头咋又想立牌坊了呢?” 她们针尖对麦芒惯了,何况又无旁人在场,金氏没在意,丢下她忙自己的去了。不料想,这回韩氏动真的了。大哭了一场,梳洗打扮一番,穿好了棉衣,向水井走去。赵家大院的后面有一口井的,水质不好,专供牲口饮用。赵韩氏满怀屈辱,纵身跳进井中。命不该死,蓬松的棉衣棉裤将她浮起来,冰冷的井水顺着领口袖口涌入,冷得她浑身哆嗦,人也一下清醒了。恰巧赶上四傻子来打水,将二妈救了上来。四傻子人蔫心眼儿不坏,他冲着母亲大吼:“全怪你!” 韩氏对老四心怀感激,这种感激是难以言表的。别看四傻子话少,可说一句是一句,少有废话。四傻子也好赌,他不管种地以外的事情,因而有的是时间,白天耍钱,晚上歇战。停电有些时日了,夜里小街一派漆黑,有人说安城发电厂叫大鼻子给拆了,设备都拉到北边去了。没有电灯的夜晚并不难适应,难忍受的是输钱。家家都穷,极少能点得起煤油灯。都说傻人有傻福,四傻子的老婆模样标致,还贪恋风情。四傻子的媳妇乐于停电,不点油灯更好,天一黑就拉着丈夫上炕。孩子睡了,他们却睡不着。要是牌局赢了,夫妻的心情都好,黑灯瞎火地拉话,男人说:“骡子马都没了,明春可咋种地呀?”老婆还算通情达理,免不了安慰男人一番。男人心里窝囊,恨透了胡子,说:“还是‘四季好’厉害啊,小鬼子都灭不了他们。” 小街人都认为砸窑的是“四季好”的人马,另外听说胡子‘花蝴蝶’是他的儿子呢。“四季好”也好,“花蝴蝶”也好,招牌都够响亮的了,连日本人也奈何不得,神出鬼没的,想收拾谁还不易如反掌?农谚说:一个骡子半个儿。四傻子止不住想念骡子马,也止不住地沮丧,如今遍地起贼了,庄稼汉搁下锄头就是匪,埋起枪来又是民,谁能辨认得清呢?他叹气说:“我瞅当胡子就好。” 女人就着男人的话茬接着唠,说:“听说还有红胡子呢。” 男人觉得娘们儿可笑,翻了一下身问:“那中央胡子呢?” 看来女人知道不少,肯定是走东家串西家听说来的:“可不是,有的胡子叫中央给招安了。”女人往丈夫这边靠了靠,继续道:“都说红胡子像蝗虫,到一处吃一处,还共产共妻哩。” 第四十五章(6) “真新鲜,啥叫共妻?” 男人女人不觉亢奋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娘们儿软乎乎的身子慢慢地溜下去,贴着他的肋巴,压着他的胳膊。肉体交织在一起时,两个人都相当的满足。在清凉的秋夜里,彼此享受对方身体的温暖。幽暗中,女人的眼睛,像珍珠一样晶亮。他两手摸摸索索,去解开大襟上的扣子,怀里是褪净了的白条鱼,他感觉。白条鱼的手动了动,叫男人爬了上去,两个很 协同,尽量不出一丝声响,怕惊动了熟睡中的孩子,也怕隔壁听见。直到分开,双方的感觉还飘扬着,似有若无,男人有点儿惆怅了,好像是有点儿后悔…… 照母亲的说法,老四夫妻俩都是属猫属狗的,猫一天狗一天的。好的时候歪缠的厉害,可说翻脸就翻脸。一俟老四赌输了,两口子准掐架,女的伶牙利齿,男人嘴笨却拳头硬。这天老四媳妇做饭,当婆婆的说了几句,媳妇竟然甩门而去。赵金氏何时受过这个?当下脸都气绿了,等到四傻子傍黑回家,老太太说:“你媳妇摔打我!”咣当一声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掴,命令道:“看你管不管!” 老虎窝东街传来了女人的哭声,无疑,这是赵家大院四媳妇制造的声响。隔着两层宅院,她的哭声和西北风搀和到一起,辨不出来那是风声那是哭声,反正都是呜呜呜的。老虎窝的生活就是这样,男人打老婆既司空见惯又耐人寻味,差不多每一天、每个家庭都有类似情况发生。四傻子媳妇挨了两记耳光,她挣脱了三嫂和老五媳妇的拉扯,冲到街上,纵身一蹦坐到了邻居家的柴禾垛上。人群围拢而来,像戏台下的观众,翘首张望,满怀期待。女人的哭声变成了铿锵的誓言:“我就是要到外头来哭!我就是要全老虎窝都知道!我就是要砢碜砢碜你们老赵家!呜呜呜……” 赵金氏这个气呀,一手牵着小孙子,一手指着她骂:“不要脸的。你不嫌丢人,俺还嫌乎呢!老赵家的门风就败在你手上了!哼!” 赵韩氏的立场和金氏保持了惊人的一致,也说:“都别管她,越劝越上脸呢。” 老五媳妇刚过门不久,不便深劝,就说:“四嫂……” 四媳妇鼻孔里哼了声:“你四嫂死了,叫人给打死了……呜呜……” 四傻子的声音强硬:“进屋进屋都进屋,叫她坐这儿哭吧,不嫌冷就哭,冻死拉倒!” 几个人就回屋了,围观的也走开了。只剩下四媳妇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柴禾垛上哭诉:“我一秋天,做了十一条棉裤啊,伺候你们一家老老小小,呜呜呜,薄的厚的,一样不缺,我起早搭黑的,还要咋的啊,呜呜呜……” “我一天做两顿饭啊,做在前吃在后啊,没泼米没洒面啊,还要咋的啊,呜呜呜……我猪也喂了鸡也圈了鸭架也掏了,还要咋的啊,呜呜呜……你儿子喝酒耍钱,吐了我扫,输了我掏,呜呜呜……你还教他不和我好好过啊,天地良心啊,还打我,凭啥啊,呜呜呜……” 老四媳妇非常委屈,边哭边把手上的鼻涕蹭到木拌子上:“我给你们老赵家生了一儿一女啊,还想要我咋的啊?你妈不讲理啊,宠着你啊,有能耐你别娶媳妇呀,跟你妈过一辈子去咋的,呜呜呜……” “实话告诉你们老赵家,生是你家人啊,死是你家鬼啊,打死我也不走啊,赵成昌想不要我啊,没门儿啊……我咋丢人显眼了?谁叫你们打我,呜呜呜……” 天越来越冷,老四媳妇越哭声音越弱,脸蛋冻得像熟透了的沙果,红一半白一半。她的哭问依旧一叹三回,内容却越来越简单,最后只是念白了:“我有啥错啊?还打俺啊,呜呜呜……” 三嫂连玉清出门来,招呼她下来,四媳妇还不肯。四傻子到底忍不住了,猛推开院门,大吼:“还不下来?!”这时候,女人用袖管揩了揩眼角,灰溜溜地跳下柴禾垛,跟男人进屋去了。 老虎窝小街就是这样,有些夫妻一直是吵着过日子的,但是吵归吵闹归闹,日子仍旧要过下去,仍旧在一个屋檐下,吃一锅饭,睡一铺炕。 第四十六章(1) 说实话,八路军的首次亮相的形象太糟糕了。队伍甫现,人们以为又来了胡子,发一声喊,或落荒而逃或躲在门后、柴禾垛后观望。后来知道来的是八路,难掩失望,说红胡子太没甩头了,穿戴扮相还不及“四季好”那一伙呢。八路毕竟是大部队,成百上千地浩浩荡荡地开过。有的部队能吓死人,一色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甚至还有马拉的山炮,身着七长八短的日本军服,脑袋上扣着钢盔,除了不说日本话以外,简直活脱脱的日本鬼子。老百姓管钢盔叫铜帽子,他们见了铜帽子就心慌,卖呆儿看热闹的小孩子终于看出门道来了,就喊 “中国鬼子”。过了几天,后援部队的装备显然不行了,有帽子的没帽子的戴狗皮帽子的,啥打扮模样都有,衣着分不出个颜色来,灰不灰紫不紫的,大老远一看像是群扛枪的叫花子。枪也没好枪,少量的三八大盖,还有土炮汉阳造老套筒,有的士兵只有一把刺刀甚至是棍棒。八路军一来,接管了火车站,而那两个老毛子就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老虎窝的男人女人奔走相告,全都松了口气。提起苏军士兵没有不骂的:“老毛子,真他妈的尿性。” 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雪花漫无边际地飘荡,光秃秃的树枝瑟瑟发抖。衣着单薄的兵们从门前经过,勉强能看出个队列来,八路们蓬头垢面的,胡子头发老长老长,一看就知走了很远的路。兵们源源不断,一连走了好些天,来一拨吃一拨,四处找粮,然后生火做饭,吃完了就开拔。有一支队伍不走了,就在老虎窝驻扎下来,其中有两个班住在赵家大院里。兵里头以河北、山东人居多,带兵的排长就是山东口音。八路立住脚就忙着筹集粮草,挨家挨户地去敲门,赵家大院、连家杂货铺更是首当其冲。八路说话都和气,收粮草都给钱,花花达达的票子,老百姓不认。不认不要紧,八路给你留借条,写上某年某月借高粱多少多少斤,郑重其事地画押盖章:万毅一支队某团某营某连某人。老虎窝穷得可怜,八路写借条老是找不到纸,于是借条千奇百怪,有用卷烟纸写的,还有人干脆撕一条糊窗纸。 赵成永去霞碧村躲了两天,忽然想起农历十月初一是下元节,就大着胆子回老虎窝。 第135章 一踏上小街,就感觉空气也粘稠起来,鼻尖沁出亮晶晶的汗珠。他低着头穿过兵们的目光,迈进了东兴长杂货铺,赊了五张烧纸,想晚上给先人“烧包”。“烧包”的主要内涵是送寒衣,是习俗更是寄托。他夹着烧纸进了家门,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弄点吃的。连玉清赶紧去做糊糊粥,蹲在灶边一根根地填高粱秸烧火。在很短的时间里,女人告诉丈夫,八路又来借粮了。赵成永似乎早有准备,连连说好好好,借就借吧,早光了早好。 天刚黑,赵麻皮蹲在街角烧纸,彤红的火苗映亮了专注的脸庞,心里默念:“爹,冬天来了,天冷了,买件新棉袄穿吧。” 赵麻皮的举动很不合适宜,有些怪怪的,引来哨兵不断向他这边张望。拍拍手起身,回头一看,八路军筹粮队正等在家门口呢。打头的看上去是个官,旁边的兵介绍说这是施排长。赵成永舔舔嘴唇,频频点头,坑坑洼洼的脸上堆起笑容,夜色之下那笑容无济于事。有话要进屋讲,借着灯光赵麻皮发现排长不太像军人,生得清秀斯文,白净的脸上配了一对黝黑的眉毛,看了过目难忘。如果不是一身灰布衫子打着绑腿,谁也不会相信是个带兵的。排长循循善诱,讲:现在光复了,伪满的票子作废了,解放区的钱就要流通了,你知道吗?赵成永忙不迭回答:“知道知道。”点头哈腰之际,眼睛直瞄人家腰里的家什。具体到能借多少粮食时,他一个劲儿地好说好说。然后掌灯去带筹粮队来看仓房,很难过地说真的没多少粮了,你看想吃到开春都不够,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了。 排长不高兴,说:都说你家是大财主呀,你没粮谁家有粮?赵麻皮叫起屈来,说:“过了这么些天的兵,有多少粮也不够啊。”还说:“俺一家顺着垄沟摸豆包吃,日子紧巴紧的,强混。” 排长也没辙,就帮着赵麻皮整理借条,算了又算,前面过去的八路军69团,分三次借走了一千一百斤粮食。施排长忍不住说,都是八路军,俺们是万毅部队,我们是三旅的。排长很想拉近些距离,递给赵麻皮一只烟,脑袋凑着点燃了。排长说老乡今年收成还好吧?赵成永直晃脑袋,说这地方叫小鬼子搜刮穷了,大闺女都快没裤子穿啦。排长说他老家是山东黄县的,那边靠着渤海呢,大海好看又不当饭吃,也是穷得穿不上裤子。说着说着,又绕回粮食上去了,排长道:“俺们民主联军,打关里家来,吃饭真成问题呢。” 赵麻皮很同情:“咳,你们当兵也不容易。” 排长心有不甘,说:“又不是白要你的,新政权很快就要建立了。到时候,你把这些条子交给人民政府,就可以顶替公粮了。” 赵麻皮说:“那是那是。”可心里想,就凭你们那几杆破枪,能打天下做政府?明抢的花招而已。心里想,脸上却在笑,笑得勉强僵硬。见八路还和气,胆子大了些,忍不住抱怨道:“兵慌马乱的,啥大户都得破败。” 排长很理解似的,问:“家里有多少地?” 赵麻皮口无遮拦,说:“也就二百来亩吧。” 第四十六章(2) “哦,不少了。”排长的目光意味深长。 “过几天就收租子,看看能收多少给你们。”赵成永故意说是“给”没说借。排长情绪高起来,就说:“老乡的困难我们知道,又不是白要你们的。” 赵麻皮摇头,就说:“你咋不说,家里二十来张嘴要吃呢?”他有些哽咽了,看上去不 是装的:“就是十年前,我爹手里有三千来亩呢。完了。家在我这疙瘩败了。” 排长想想说:“老乡你别难过,好日子就快来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赵麻皮点点头,胸口涌起了一阵酸楚。赵麻皮难过,为自己也为这个没落的大宅院。 住在赵家大院的士兵,几乎都是乡巴佬。吃东西时一律狼吞虎咽,接连好些天,上顿下顿地吃白菜土豆。八路刚来时很疲倦,连话都懒得说,倒头就睡,鼾声震天,奇-書∧網简直要冲碎玻璃窗了。觉睡好睡足了,就开始理发洗头,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叫做整理军容。赵家人看了觉得惊奇,却不敢流露,只能强忍住笑。八路都憨憨的,都在想家,没事老是议论老婆孩子,年纪小的兵还偷着抹眼泪,年岁大些就发牢骚:跑了好几千里,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东北冷啊东北苦啊,东北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看来八路也闹心啊,民主联军军心不稳哩,于是八路老开会,大会去小学校,小会就在赵家的前院开。赵家大院站四十来号人,排长喊口令,兵们齐刷刷地列队。天冷,冻得直哆嗦,就先搓手搓脸,然后一起跺脚,跺得哐哐直响,这样身子就暖和过来了。开会前要唱歌的,一连唱三四个,排长起个头,两手打拍子,大家就咧开嗓门齐齐地吼起来: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好, 样样咱做到。 吃的是大煎饼, 铺的是干草, 穿的衣裳更是薄, 冷热就一套。 同志们辛苦了! 枪是土压五, 少数是洋造, 汉奸鬼子消灭了, 建设新中国, 咱一定能办到。 先苦后甜慢慢熬, 同志们,到时就好了! 歌声毕,就听排长一个人站在前面说。施排长讲了许多,都是些上传下达的话,说咱们千里迢迢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独霸东北,不叫老蒋给抢去,所以咱们要准备最后一战。施排长传达上头的军纪,说:“我现在啥也不怕,就怕你们开小差。首长早有言在先,打黑枪的枪毙、带枪逃跑的枪毙、搞女人的枪毙!” 别看八路的军容不整,可是精神头不小。每天不等天亮就吹号,号声一响都到街上列队跑步,一二一的口号和齐整的脚步声冲破了弥漫的冷雾,兵们的眉毛胡须上结满了冰花雪绒。往日赖被窝的小孩也跟着起早了,队列后面跟了一长串儿的孩子,也一二一地喊着跑步。八路老是叫人惊讶,嘴里头都甜:“大哥”“大娘”地叫。没几天工夫,就和许多人混熟了。赵挑水的不挑水了,忙着去参加八路的会,笑眯眯的像是捡了金元宝。小孩子们最喜欢八路,因为八路总笑嘻嘻的,挺逗乐子的。赵家大院里住的兵老是互相打趣,比方说某某打呼噜像老母猪睡觉。大嘴赵成盛变了个人似的,和八路扎到一处去了,也敢拿兵们取乐,有个姓冯的老兵正闹眼睛,红红的结满眼眵。赵大嘴就指着院子里跑的母鸡问:“公鸡母鸡?”老兵故意说大公鸡呗!惹来一片笑声。 小镇的居民发现,老虎窝忽然变得干净起来了。八路每天操毕,扫雪扫院子扫大街,帮着各家各户挑水。因为结冰的缘故,老井绳越摇越粗,井台也越拱越高,挑水的人行走不便。施排长一声令下,八路军就把井台的冰给刨了,还扬上了炉灰防滑。八路挑水成了小镇一景,满街的扁担吱呀吱呀闹动得欢,老百姓惊讶万分:“咦哬?这帮兵挺仁义的呀,不错不错。” 叫老百姓吃惊的还不只是这些,八路筹来了棉花布匹,兵们忙活开了,炕上地上的忙,裁布做棉衣帽子。八路们刮来锅底灰染布,笨手笨脚地裁衣絮棉花,然后趴在炕上缝。最有意思的是做帽子,按一个尺寸样式,都做成三角巾,往脑袋上一围,和喂鸡赶猪的老娘们儿没啥两样。只有鞋是老百姓做的,家家户户派了任务,老虎窝的女人几乎都是做鞋的好手。赵家大院也忙着做鞋,赵金氏自有主意,搬个小板凳去了炊事班,边纳鞋底边和做饭的兵们唠嗑。就说:“爹妈养你们不容易,叫枪子给打死了多可惜。”她甚至说:“不如给我当女婿算了。”金氏不是开玩笑,她喜欢上这些乐呵呵又能干的兵们。真想给金菊招一门亲,看上去八路军里的人哪个都不赖。 八路军不想做女婿,专心致志地操练,穿着怪模怪样衣服,口号声吼得震天响。四傻子和庄稼把式们,手笼袖管,靠在墙根儿卖呆儿,眼睛盯盯地瞅,禁不住赞叹:“别说,这土八路还挺能耐呢。”“可不是咋的,谁见过爷们还能做裤子做袄?” 施排长恰好听见,说得更诙谐:“老乡,你这叫啥话?民主联军除了不生孩子,没不会的!” 人们感到了好笑,笑完之后浑身轻松。顿然间都有了一种预感,他们的生活将彻底改变。 一夜之间,安城县“临时治安维持委员会”作了鸟兽散,所谓治安大队被八路缴械。一度更名闫青白的闫连壁失踪了,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在此以前,有许多显要人物销声匿迹,最典型的要数矿山大把头蔡教龄了。日本投降之后,许多矿工滞留未散,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最初的想法是讨要工钱,后来演变成哄抢日本商店银行,满腔的愤恨,都化做了洋镐铁锹的坚硬。日本住宅区的家家户户遭到洗劫,要不是日本人向苏军军官赠送女人的话,日本社区的一狗一猫也休想溜出去。那些天,矿山哄抢风潮是极其惨烈的。矿工们对天发誓:反正下井“死”过好几次了,非杀进去不可,出出这口恶气!矿工们猛攻仓库,用石头棍棒和守库的日本人对抗,他们用酒瓶子装汽油做燃烧弹,头戴柳罐斗,肩扛门板,殊死搏杀,不分昼夜。死伤累累的场景,更刺激了人们嗜血的决心,仓库里吃穿用的物资在吸引他们,他们拼红了眼睛。炭矿公司大楼上高悬着一件白衬衣,于风中摇动,像小鬼子苍白的面孔。来不及逃掉的日本人聚集起来了,全数退守于此。 第136章 日本人的抱团精神,困兽犹斗的坚韧,还在叫中国人吃惊。在哄抢风潮的高潮时刻,苏军坦克开来了,重机枪封锁道路,日本人才得以脱身。矿工们郁闷难平,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要去捉拿蔡教龄。可是蔡教龄早跑了,丢下了房产,丢下了四房老婆,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民间关于蔡教龄逃亡的情形有无数种说法,最广为流传的是毁容出逃法。蔡的某房小老婆后来揭发,蔡教龄炒熟了一锅黄豆,一头埋进黄豆盆里,炙热的黄豆粒顷刻将他烫成了满脸血泡。据说蔡教龄大叫着,满地打滚,欲死欲活,凭借一张麻子脸才得以逃离。矿工们怒火中烧,哄抢了他的粗重家什,放火烧了他的房子。矿工们还不解气,抓阄分掉了他的几房小老婆。蔡教龄的消失,使食其皮啖其肉的想法落空了,人们转而席卷小把头的家,哄抢他们的财物以及女人。耀武扬威惯了的把头们懵了,变成了灰溜溜的老鼠,扒门刨窗户打地洞的,转眼间都无影无踪了。 第四十六章(3) 直到八路军万毅部队首次进城,县城和矿山的骚动才告平息,但有一些人聚伙武装起来了,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胡子勾当。时日不多,乡下竟有了“镰刀会”、“花蝴蝶”等大小十几股胡子,当然人多势众首推老牌胡子“四季好”这一伙。透过伪县长闫连壁逃跑一事,老百姓才弄清楚,原来八路军和国民政府不是一伙的,看来八路是土冒,是野路子qisuu奇书,不是正牌军。不少警察国兵也跑了,李云龙没能走了,心里恼火,无数遍地诅咒闫连壁闫青白,骂他害人不浅,骂他断子绝孙,骂到天昏地暗狗血喷头。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南京政府要来接管吗 ?怎么转眼是八路摸上来了?他倒是滑头,脚底下抹油开溜了!骂归骂,却无计可施。八路军改编了治安大队,成立了东北民主联军保安三旅八团,团长政委都是八路派过来的,李云龙被留任为副团长。八路军不糊涂,掌握李云龙的底细。团长政委还专门请他下顿馆子,酒喝得挺好,话也说得透亮。刘团长为人豪爽,说共产党八路军历来宽宏大度,不计较鸡毛蒜皮的事儿,只要你好生配合我们就行。张政委是秀才,说得委婉些,大概意思是放下思想包袱,跟着共产党走才会有前途。 李云龙心里安稳了许多,心想管他谁当权呢,有官做就行。整天忙着招募新兵,吵吵嚷嚷的,大量矿工都赶来参加八路军。叫李云龙不解的是,刘团长特意嘱咐说,“你把花子房的都弄来,身体没毛病就都要。”就这件事,张政委的解释是,叫花子也比原来的国兵警察强,底子好,根子正,咱八路就稀罕苦大仇深的。说完了还冲李云龙眨眨眼,笑容里蕴含了几分特殊的意味。张政委这么一笑,让李云龙心里发毛,他实在搞不准八路为啥老是笑呢,天底下哪有当兵的总笑嘻嘻的?不免懊恼,他不知道荆容翔没有随闫连壁跑掉,而且更想不到荆容翔的顶头上司也爱笑。荆容翔被八路军留下了,参加了接收小组。荆容翔会字会打算盘,文化人对于新生政权来讲,很是急需。刚开始,荆容翔心慌得厉害,指法笨拙,有些不听使唤,但是安城县钱粮科长却望着他笑,笑得满面春风,活脱脱夏日里盛开的向日葵。钱粮科长姓沈,个子高高的苏北人,由他来负责接收敌伪财产。沈科长目光炯炯,叫荆容翔无法回绝,他解释说:“我只会加减法,不会打乘除。”沈科长还是笑,说:“不要紧嘛,会加减法就够了,再说你可以边干边学嘛。” 从李云龙这边来讲,事情坏就坏在了荆容翔身上。 在县城遣返妓女回家的斗争大会上,李云龙碰见了荆容翔,彼此愣了愣,都问对方你没走?说完之后,两人同时后悔了,还好四周全是人流。窑姐们的卖身契约被当众烧掉了,与会群众为妓女们跳出火坑而欢呼,当即就有几个姑娘报名加入了八路军,会场上掌声阵阵,一片欢腾,没人注意他俩的对答。隔了几天,李云龙去县政府办事,顺路来看看荆容翔。进了钱粮科,见荆容翔伏在一堆帐本上,正在和科长报数核对呢。沈科长认得李云龙,就冲门口站着的他点颚微笑,示意他进来坐坐。李云龙坐到旁边的长条椅子上去了,沈科长扭过头来,说:“李副团长吧,稍等稍等啊,就快对完帐了。”还满是歉意地补充道:“任务紧啊。” 屋子里有些冷。荆容翔脖子上还围着围脖儿,头低得厉害,简直要触到桌面上了,冬日的阳光几乎平射着投进窗户,将他周身勾勒出奇怪的光晕。李云龙忽然注意到,荆容翔的手很白,白里透着红,修长而光润,像灵活跳动的蚕虫。李云龙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会有如此细嫩的一双手,即便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媳妇,她们的手也没有荆容翔的手好看。 沈科长和荆容翔沉浸在帐目里面,一唱一和核对: “敌伪公房合计7654间。” “嗯,合计7654间。” …… “伪法院228间。” “法院228间。” “兴农合作社375间。” “375间,兴农合作社。” …… 按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是李云龙和荆容翔却没这样的感觉,互相问一问吃的怎么样啊累不累啊,也就几分钟时间,然后走开,各忙各的去了。但是他们心里明白对方的苦闷,都觉得跟八路军混挺没趣的。这种感觉很微妙,彼此知晓秘密,却都不去说破。但是秘密总有特别的动力,秘密永远期盼着朝秘密的深处靠拢,靠拢到一定程度就会破土而出,如同种子迟早要发芽,即便是巨石压顶。荆容翔并不喜欢李云龙,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见面。不见面心里空落落,见了面也无精打采的。钱粮科的工作忙极了,除了数字就是数字,烦琐致极。天天都在挑灯夜战,抄报粮草津贴一类的东西,全身心的累。好不容易躺下睡了,又不断地做梦,一本本的帐本在脑袋里飞呀飞呀的,什么棉衣被子的数目老也拢不平,这个急呀,越着急越平不下来。这天夜里的梦更绝,他梦见了李云龙变成了黄嘴巴的乌鸦,眼神黑洞洞的,身子漆黑漆黑的,绒绒的羽毛倒是很暖和,很柔润。 进入九天,层层积雪覆盖了县城,天气嘎巴嘎巴地冷,路上极少见人,走路的多数是公家人。李云龙又来看荆容翔了,喝了许多酒,有些踉跄了。他的皮帽子上、肩膀上落了一层雪,嘴里头的哈气喷出老长,脸蛋冻得通红。李云龙终于流露出厌倦的情绪,说他就要疯了,真的不想干了,真他妈的没劲,云云。李云龙将最真实想法袒露时,荆容翔吓了一跳,他道出了“明投八路,暗等中央”的志向,李云龙并没有说明闫连壁又潜回了安城县。 第四十六章(4) 接下来的一天,荆容翔心情沉重,老是出错。他清楚李云龙醉话的份量,心里七上八下的,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夜里没睡好,面色憔悴,浑身恹恹无力,手臂好像断了似的,一弯一拐地在算盘上扶弄。沈科长一如既往地微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顶多说:“你看你,重来吧。”钱粮科在统计全县食盐,一直到黄昏,荆容翔还是不停地出错,有些差错实在蹊跷,或者说错的低级而荒唐。沈科长终于站起身,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他抬起了胳膊,向外掸掸手,说:“大家先歇歇吧,老荆你等一下。” 沈科长收敛起笑容时,严峻的神情像门外的坚冰,荆容翔吓得连脊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沈科长用手指节敲了敲桌子,单刀直入地问:“昨天,李云龙和你说什么了?” “没,没说啥。” 倏地,沈科长的嘴角咧了咧:“是吗?” 荆容翔的腿都软了,结巴了好半天也没发出声来。沈科长啪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老荆你说实话,好不好?” 结局简单得堪称经典,荆容翔因举报有功,幸免一死。沈科长发给他五十斤小米,放他回家,再三强调说,凡与人民为敌的决没好下场。一天之后,保安旅八团的副团长李云龙被镇压了,罪名是伺机叛变。最后时刻,李云龙供出了伪县长闫连壁的住址,但是已不能挽回性命了。枪毙他之前,八团全体集合先是在“国高”操场上开会,一千来人肃立在雪地里,振臂高呼口号。几挺机枪架在学校的房顶上警戒,大有杀一儆百的架势。极具讽刺意义的是,士兵多半是李云龙招募来的。此刻李云龙面如土色,像极度惊恐的丑陋的小动物,战士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瞧行将宰掉的鸡鸭。张政委宣读了辽北省二分区的命令,说李云龙系日伪宪兵,混入革命队伍,阴谋杀害军政首长,准备投靠反动派。与李云龙同时毙掉的还有戴潘、闫连壁等人,闫连壁脸色土灰一片,成了不折不扣闫青白。刑场设在疙瘩山上,他们伏法之后,“忠魂碑”被炸掉了。 如今,赵庆平堂堂正正地做人了,他恢复了大号,不再是北八号埋尸的“找小鬼”了。埋尸的经历总叫人晦气,矿工们不愿和他为伍,赵庆平曾为此烦恼。共产党喜欢苦大仇深的人,喜欢曾经在地狱门口徘徊的人,不怕谁孤苦伶仃过,更不怕谁倒霉过。赵庆平被第一批吸收进了工会,组织上说他是旧社会的见证人,有说服力有影响力。赵庆平扬眉吐气,带头上台控诉郑瞎打和其他把头、外勤,说得有时间有地点有数字,过去的苦难勾引起悲愤,台上台下哭声一片。经历了三次斗争会,郑瞎打的头发被缛光了,门牙不剩一颗,最后奄奄一息,被拖下去枪毙。 第137章 矿工被发动起来了,赵庆平的威望上来了,他做了分工会的宣传委员,今天参加学习班,明天忙着反奸除霸,后天帮着八路招兵,风风火火地干得欢实。 不经意间,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临近了。由于交通中断,堆积如山的煤炭没了销路,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矿山接管组大为头疼。矿工衣食无着,就去偷工具拆设备换钱,偷盗之风屡禁不止。大型机械设备本来就被苏军搬得所剩无几,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今后生产怎么恢复?数万矿工靠什么吃饭?当务之急还是吃饭问题,有人出了个主意,说小鬼子在北大营囤积了不少粮食。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了粮食来源,总工会简直是喜出望外。北大营现由苏联军队驻守,不知道怎么才能接上头。下属的七个分工会都动员起来了,好歹找到个懂俄语的绞车司机。苏军对八路要粮的请求不屑一顾,但对送来的烧酒照单全收。八路军能干是不假,却拿苏联老毛子毫无办法。总工会商议一番,组织工人包围了北大营。数以千计的矿工把北大营堵了个水泄不通,苏军这才认真起来,打电话请示,最终同意向工人阶级交粮。饥馑多日的矿山沸腾了,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粮食,不论人多人少,每家两麻袋。有粮吃了,赵庆平欢天喜地,可玉秀却掉了眼泪,说是想孩子了。赵庆平整天忙得要死,没空听娘们儿磨叨,惹急了就踢女人一脚,说:“得得,你回老虎窝吧,叫凤芝撕了你!” 远在老虎窝的赵家大院忽然接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哈尔滨写来的,辗转好些个时日才到,写信人是赵成华。音讯隔绝多年之后,来信却简单得出奇,只是说他在东北民主联军做事,一切都好不要挂念,现在忙,等革命胜利了再回家看看,云云。赵麻皮对母亲金氏说:“嘿,大哥当八路了。”全家一片欢腾,而金氏却哭了,一只手搂着孙儿,一只手拉着三儿子,说快十五年不见了。老女人头上的银发晶莹如银,透过泪水,她发觉黑冷的屋子温暖明亮了起来。在记忆里,晚辈还很少见老太太哭泣,老爷子死时她也没掉过眼泪。金氏叫赵麻皮将信连读了三遍,仍不甘心,问:“你大哥就这几句话?”老女人一夜没睡,精神头儿火焰似的燃烧着,大声地说:“咋,当了八路,就卖给他们了?总也不想妈了?”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一遍一遍地想她的儿子,挨个地去想,想得酸楚,胸口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翌日一大早她喊来赵成永,劈头就问:“你二哥,成国在哪儿呢?” 赵成永感到头皮发麻,喃喃地说:“昨晚我梦见二哥了,他,他和爹在一起。” 第四十六章(5) 赵成永对大哥、二哥的印象不深。隐约间记得大哥二哥的眉毛都很黑,高高大大的,好像还系长长的围脖儿,总之大哥二哥是抽象而模糊的影子,是发黄了的旧照片上的影子。在激动之后,赵家人怎么也不能把赵成华和八路军联系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反正多年没见面了,兄弟们并不太想念他们,各顾各地忙。 越到年根儿底下,八路军越忙活,出操训练不说,还天天开会。村村落落,回荡起猪们 垂死的嚎叫声,是那样的大张旗鼓。乡里乡亲的,杀猪时互相吃请,爷们聚在一起喝酒扯淡,由衷地感到不做亡国奴真好!喝多了难免耍酒风,打老婆骂孩子邻里斗殴的层出不穷,还有的酒鬼走在半路上,醉卧雪地一睡不起,冻坏了手脚胳膊还有小便,时间稍长点准冻成了人肉拌子。冻死酒鬼终究是个别现象,人们的注意力不再这上边,谁叫他见酒不要命了,该,活鸡巴该!男女老幼都快活着,不再限制吃大米白面了,不用担心当经济犯被抓了,可以高声说话了,可以看小牌耍钱了。东兴长等商号进了许多年货,十里八村的人赶大车坐爬犁来,这是多年来所没有的景象。集市设在老虎窝街上,人流把小街堵得水泄不通,到处涌动生活的气息,有买有卖,熙熙攘攘。集市上“鬼子皮”卖得最好,所谓“鬼子皮”就是流落民间的日本衣物。手拎“鬼子皮”的小贩高声叫卖,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买上一两件“鬼子皮”,用以改制棉袄棉裤,或给孩子做棉衣的衬里。街边的杨树枝桠光秃秃的,树干上拴着牛儿马儿毛驴,牲口们口中冒着哈气,浑身上下连眼睫毛上也结满了霜花。年的气息竟是这样热烈而浓郁,每个人心头都是热乎乎的,久违了的过年的欣喜,一股脑地涌入心中。小孩子试放的爆竹在空中炸响,朵朵硝烟飘动,对联和年画铺排在冰雪地上,绚丽夺目成一片红霞。 腊月二十二的深夜,赵家大院的人们刚歇息下,八路们忽然集合了,还去敲赵麻皮的门,叫赵家哥们出个向导。赵麻皮不敢违逆,忙去叫醒小六子。赵大嘴一骨碌起来,披衣穿鞋就跟八路走了。天气寒冷至极,冰坨似的残月斜挂天际,老虎窝的土城墙的影子突兀映在雪地里。八路军士兵悄然出了南门,一律弓着腰朝南沟方向疾跑。无边的夜幕里,雪尘滚滚,队伍风一样地隐没了。 活捉“花蝴蝶”给了小镇极大的轰动。第二天一早,好消息四处传扬,说“花蝴蝶”叫八路给逮住了。方圆千八百里的,谁不知道“花蝴蝶”?他和老胡子“四季好”是爷俩,使双枪百步穿杨,神出鬼没惯了,当年日本人也没奈何得了他,却叫八路军给端了。向导赵大嘴成了老虎窝的焦点,人们忽然发现小六子原来是个人物,挺能讲的嘛。赵大嘴亢奋着,手舞足蹈着,丝毫没有整夜未眠的样子,绘声绘色地炫耀生擒“花蝴蝶”的经过:“两挺机枪往村口一封,八路叫火力交叉来着……胡子马队就往外冲,割韭菜似的都撂倒了。……‘花蝴蝶’最猴,翻墙头想跑,嘿嘿,没的跑了。” 腊月二十四,有人挨家挨户来通知,说要枪毙胡子头。别看八路军的服装不咋样,枪毙人却挺讲排场。各路口都安排了警戒,三个排长打头,各率领一个方队,每个方队都有一挺歪把子机枪,八路军的步枪刺刀锃亮锃亮的,像能挑开冰冻的土层。“花蝴蝶”还算牛气,挺粗壮的汉子,一身羊皮袍,围狐狸围脖戴貂皮帽子,双手反剪拴在大车车箱上,一左一右跟着两行兵。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花蝴蝶”边走边喊:“二十年后还是条好汉!”“你们八路太不讲究了,给老子拿碗酒来呀!”他喊归喊,眼睛里终究浮上了一层雾气,满是凄凉、恐惧和绝望。腊月的阳光里透出铁锈的颜色,很淡很淡的浑黄色,静静泼洒在雪地上,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尾随队伍跑,你一口他一口,竞相往“花蝴蝶”身上吐唾沫扔雪块,唾液粘在羊皮袍上,转眼间就冻成了小小的冰疙瘩。枪响之前,胡子的袍子帽子围脖被剥走了。“咚”的一声枪响很沉闷,像是在敲破铁桶。灵魂被刺骨的寒风撕成了碎片,一点儿也没有蝴蝶翩跹飞舞的样子。 “四季好”要为儿子报仇,扬言要血洗老虎窝,临县的各股绺子云集老虎窝附近。空气骤然紧张,老百姓恐慌,八路军却平静如常。八路召集居民开会,施排长已是连长了,他出面讲话,话说的挺瓷实,压根儿就没提胡子马队来报复的事情。对此,老少爷们的理解是人家八路根本就没拿胡子当回事儿,血洗谁呀袭扰谁呀,狗屁吧。施连长安排了两桩事:一是要发洋白面,按每户或者每十口人一袋;再就是正月初一,要军民大联欢,啥叫联欢?到时候咱们一起扭秧歌呗。 第四十七章(1) 几场春雨过后,大风偃旗息鼓。山杏花樱桃花东一蓬西一蓬地点缀山野,落叶松重新缀满了嫩绿,杨柳榆柞等乔木,也被浅浅的黄绿染得晕晕忽忽。小道消息满天飞,说是军调小组来安城县了,广播里说停战如何如何,美国人如何如何。又过了一阵子,风传八路和中央开仗了,兵们都调到四平去了,本溪那疙瘩也打得蝎虎。人心惶惶里,驻守老虎窝的八路军开拔了。临走时,施连长特地来和赵麻皮道别,说:“我们要战略撤退了,过他一年半载还回来!” 赵麻皮后来听人讲说,老虎窝一带有几十号人投了八路。小六子和外甥银锁跟队伍走了,母亲和大姐哭个没完,家里正乱成一锅粥。赵麻皮心烦,为图清静就出了家门。大门咣当咣当地打开了,歪斜而老朽的门轴吱吱扭扭地响,破锣一样颤颤悠悠,搞得心里空落落的。天近晌午,浑身燥热,他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看墙头上的标语,默默想着心事。赵麻皮猛地想到赵挑水的等人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跟了八路吧?胡思乱想中,猛听得西门外敲锣喧闹。蹀步过去,见李阳卜、荆容翔等人侯在平安桥头,手持彩纸旗欢迎国军,多日不见的妹夫甘暄也在其中。赵麻皮深感诧异,仿佛他们刚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人们眼巴巴等来的不是国军,最先进入视线却是一架吱吱呀呀的毛驴车。众人奇怪,围将过去,只见车上躺着病恹恹的老者。甘暄仔细一瞧,这老者竟是刚八门。心里这个气呀,忍不住问:“你们来干啥?”刚八门吃力地睁开眼,说:“来给赵财主做伴!” 甘暄满脸疑惑,问:“哪个赵财主啊?” 刚八门眼皮一翻,说:“来给赵前做个伴儿!” 甘暄听了,不好说什么,就转脸去骂牵驴车的徒弟,说你真他妈的混蛋,怎么把老不死的拉来了?刚八门翻翻眼皮,颤声说:“先死后死,不分老少。” 这话听上去够恶毒的了,简直就是诅咒,不过,大家觉得他不过是摆八卦阵唬人罢了。 第138章 人们正在以各色各样的心情恭候中央军的光临,没心思理睬他,更不愿和他纠缠,纷纷闪开了道路。刚八门的徒弟低头不语,赶着驴车晃进小镇。怪物般讨厌的刚八门,僵而不死的刚八门,在极其特殊的时候,以极其蹊跷的方式住进了老虎窝。由于事先联系好了房子,刚八门悄然成为了老虎窝的新居民。 磨磨蹭蹭的中央军终于来了,一开始并没有出现在大路上,而是沿着北山山脊推进,呈一路纵队依次东行。荆容翔、甘暄等人指点着,欢呼雀跃着,挥舞各色小旗,高呼“中华民国万岁!”北山上的部队迅速布置好了警戒,国军的旗帜在山头飘扬,黑洞洞的枪炮直指老虎窝小镇,机关枪哒哒哒地直往天上打。约莫半个时辰,安城方向的大道上尘土飞扬,车轮滚滚汹涌而来,中央军的大部队开来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老百姓到底见识了机械化部队,人们此生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汽车,吉普车、卡车、炮车还有装甲车,比去年苏军的坦克部队还要气派。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小镇歇了下来,一辆挨一辆的停下来,挤得小街满满当当,一路排铺到城墙外头去。荆容翔他们的锣鼓声由远及近,鼎沸的喧哗传进小镇,各色小旗于半空中舞动,街市在杂色旗中摇晃。路口和店铺门口挤满了男男女女,伸长脖颈、掂起脚尖,用一种崇敬的目光向车队张望。头顶钢盔的士兵从车箱上爬了出来,很精干的南方人。兵们手持美式枪械,装束得阔气,黄绿色的咔叽军服,明晃晃的武装带,黑亮亮的军钩皮靴,打腰又提气。兵们不理睬老百姓,对欢呼声无动于衷,三五一伙地蹲在地上用餐,都在吃铁罐头,吃出来金属磕碰的响动。老百姓惊异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孩子们的好奇心战胜了胆怯,都来凑热闹,想摸摸高过头的轮胎,想碰碰披着炮衣的炮身,却被军官严厉制止了。 中央军军官的服装更漂亮,一色的“罗斯福呢子”。官儿戴盖帽,兵儿戴船形帽,老虎窝的居民兴高采烈地说:瞅瞅,这才是咱中国的军队,要啥有啥,比小鬼子还阔呢。一传十十传百的,国军士兵的军帽一律被称之为“牛屄帽儿”,虽有不雅倒也传神。荆容翔兴奋得眼睛放电,聚拢起一帮人,涨红着脸宣布说自己是国民党员,他指点着汽车辎重说:“都看见了吧?还是中央军正牌,堂堂正正的官军呀。八路算啥东西呀?是红胡子,是乱党,是野路子、是二大布衫子!” 中央军以其不同寻常的排场赢得了居民的称赞,到底是正规部队,又是汽车又是大炮的,吃得好穿得好还有文化,据说是中国青年远征军呢,堂堂正正的王牌部队,人家去过缅甸、印度,可不是吃素的。老少爷们爱凑在东兴长杂货铺听戏匣子,大家伙对美国的印象深,美国有钱,还有原子弹,比大鼻子厉害。再怎么着,国民党才是正统哩,有美国人撑腰,国军想打败仗都难,国民党铁定赢了。听说八路在四平、本溪输得惨哪,血流成河,望风而逃。开了眼界的老百姓都相信,只有国军才能所向披靡,只是南蛮子长得忒黑忒怪,说话也难听。荆容翔和李阳卜忙得欢,挨家挨户地发放蒋委员长画像,要求各家将领袖像悬挂于庄重之处。老百姓嘀咕:“委员长敢情皇上了吧?”众人的思考,得到了荆容翔等人肯定:“对头。” 第四十七章(2) 赵成和无奈地发现,回长春的企图极不现实,他的毕业证太可望而不可及了。来来往往的火车全是军列,票车拉的是兵,货车运载的是坦克大炮。1946年5月下旬,中央军青二师四团进驻老虎窝,分别布防火车站、西大庙和学校,各家各户也住满了士兵,团部设在赵家大院。赵家大院虽破旧不堪,但毕竟还是老虎窝最大最好的宅子。八路刚腾出来的房间留给了中央军,四团官长当仁不让地登堂入室。国军觉得不甚安全,命令赵家大院将前后两趟房子全倒出来,赵麻皮想不开,嘀咕说人家八路那也没……不想被国军副官听见了,抡起皮鞋 踢了赵麻皮一个跟头,骂:“你他妈的想通匪啊?!” 为了吉普车出入方便,门斗旁的砖墙扒掉了,站在前院就将街上尽收眼底。大门口设置了岗哨,警卫人员住守两侧厢房,沿着屋檐架起了电话线,还有手摇收发报机。长官住在前院正房,屋里头挂着地图,官儿们吆五喝六的,派头挺大,脾气更大。勤务兵跑前跑后,做饭烧水打皮鞋,紧张兮兮。赵家大院男女老幼住的是仓房,而且禁止从正门出入。他们住在后院,都走旁门,走伙计赶大车的通道。赵金氏十分愤慨,唠叨说这是哪门子道理?人家八路也没叫咱住仓房啊,也没耽误咱走前门啊。赵麻皮的见解是:人家国军是团长哩,前个儿走的姓施的只是个才提拔的连长,由此可见,国军比八路大得多。比较的意味无处不在,老虎窝人嘴上不说,心理上感情上开始向八路倾斜了。 中央军的宣传攻势确实了得,要多斯文有多斯文,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土围墙上架起了大喇叭,翻来覆去地宣讲三民主义救中国的主张,宣传一个中国、一个政党、一个领袖,号召各界青年踊跃参加国军,一寸山河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高音喇叭里是喋喋不休的尖嗓女声,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远在十里八村都听得见,活像黑鸦鸦的蚊子在哼哼唧唧。中央军的广播有素有荤,初夏的风将歇斯底里的骂街声吹得忽高忽低:“共匪走哪儿吃哪儿,不是割电线杆子就是扒铁道,一群二大布衫子……八路的枪啊炮啊,都是拿大闺女换来的……共产共妻,一群无理想无廉耻无仁义的叛逆……我们要精诚团结,杀朱拔毛……只有打跑了八路,民众才有好日子过……” 中央军大张旗鼓地扩军,甘暄纠集伪满警士和国兵二十余人加入了国军。旋一入伍,甘暄就被任命为上尉连长。国军不吝啬官衔,封官加赏从来都是笼络人的好办法。甘连长一身咔叽制服,看上去有些猴里猴气。赵麻皮指着妹夫的背影骂:“有你栽的时候。没准脑袋搬家了,还不知道朝谁要去的呢。”赵麻皮不懂得,骂人是骂不死的,有权有势的人,是不在乎谁骂的。荆容翔早把八路军沈科长的警告置之脑后,整日跟着甘暄等人转。国军也算知人善任,委派他担任老虎窝镇“清剿队”队长。荆队长上任之后,屁股上挂把匣子枪。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瞧着挺精神,自己也荣耀。乡里乡亲的见了都躲,背后嘀咕说:“戏台上扮皇帝——威风一时。”荆容翔和李阳卜带人四处散发传单,推广国民政府关于“新生活”的训令,号召民众“整洁、节约、规矩”,最主要的差事是替国军招兵买马。这几年,赵麻皮牢牢记得父亲的遗训,尽量不和官家接触,在他眼里,荆容翔好歹也是吃官饭的人,赵麻皮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这天荆队长来喊他,劈头盖脸地说:“你们老赵家哥们那么多,咋的也得出个当兵的吧?” 赵麻皮陪着小心:“俺四妹夫不是当了中央军吗?” 荆容翔冷冷道:“人家姓甘,不姓赵。” 赵麻皮道:“小六子没影了。” 荆队长翻脸了,说:“那是当八路了,别拿我当傻瓜!” 赵麻皮的麻子脸现出一派绯红,说:“那咋整好?” 荆容翔晃晃手里的表格,说:“叫老五当!” 赵麻皮垂下眼皮,两只脚来回搓动,说:“老五的岁数大了。” 荆容翔问:“多大?” 赵麻皮仍低着头,哑哑地说:“属狗的,二十五了。” 荆容翔不为所动:“不碍事。” 赵成和转眼间就当上了国军,因为大学学历,得到了器重,被安排在团部做副官,给团参谋长当差,做些行政事务。在王牌军里,高中学历的士兵大有人在,可大学生毕竟少见。赵成和军装齐整,肩上扛着少尉的肩章,胸前的铜纽扣铮亮铮亮的,从下巴一直排到小腹,映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书呆子赵成和在家门口当兵,金氏韩氏略感宽慰,只是媳妇眼睛肿得像对桃子。俩婆母被媳妇拉扯着,拧着小脚去小学校,眼巴巴去看儿子看丈夫。看官兵操练,看他们列队出操,看他们列队唱歌,看他们列队打饭,看他们闭着眼睛拆卸枪炮的部件,再闭着眼睛安装上。团部隔三差五的举办舞会,大官儿搂个女子满地转圈;小官们没有女人抱,就聚众喝酒打麻将,兵们则四处闲逛。据说安城县里的驻军更厉害,吃喝玩乐挎女人,有道是:“女国高,杨柳腰,穿皮鞋,带手表,交个朋友鼓腰包。”原本百八十户的老虎窝小镇,一下子挤进了了上千名丘八,怎么吃得消?街道被车辆轧得坑坑洼洼,晴天飞土,雨天泥泞。士兵们将罐头盒子等杂物到处乱扔,在屋角房后随意大小便,吓地大闺女小媳妇不敢出屋。小镇上到处是胡乱堆放的垃圾,垃圾的酸臭气味在热风中游荡。苍蝇越来越多了,从早到晚嗡嗡嗡的,盘旋在小镇的上空,叫人心烦意乱。 第四十七章(3)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青二师四团换防走了。赵成和当然也走了,临走时他塞给三哥两个金镏子。赵麻皮快要被击倒了,他说:“天爷爷,你才当几天的兵呀?”四团开拔以后,留给老虎窝极大的震撼,几户人家的闺女媳妇同时失踪了,寻了多日不见,人们猜测是和国军私奔了。果然,后来有人说在四平街看见李家床子的媳妇,跟的是一个营长。老百姓议论,天底下的女人有的是,凭啥要拐人家的? 第139章 还中央军呢,操!纯是狗鸡巴!人们懂得了一个道理,天下的狗都一样,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南方来的,中央的狗肚皮也都痒痒,尿性犯臊。 闹哄哄间,又来了二零七师,师部也驻扎在赵家大院。 刚八门最后一次成为了新闻人物,自导自演了黑色谶言。这个怪诞的老朽,以预测凶吉灾变为生的老妖精,住进老虎窝之后就去订做棺材。他指定了最昂贵木料,吩咐徒弟每天去佟木匠铺监工。刚八门的寿材极为考究,精工细做,佟小麻子足足忙了十天有余。刚八门穿戴一新,蓝大衫青马褂,头顶黑瓜皮帽儿,上边带个红疙瘩,他心安理得地躺到棺木里去,蜡黄的脸色泛出了奇特的光泽。刚八门尚有足够的思想能力,坐化般地静候死神。他交代徒弟的是:烧了“头七”之后就走,一天也不许多呆,走得越远越好!一时间,老虎窝感到了压力,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世上无人知晓,刚八门此举仅仅是为了践诺,为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与赵前的约定。 转眼就是盛夏时分,抬头望得见土围子的墙头,一簇簇柳枝葳蕤地冒出淡紫嫩绿,在柔风里摆动。赵家人把饭桌子放在了院子里,吃下晌饭。只听“啪”的一声,有人将饭碗掉到地上打碎了。赵麻皮想发作,一看是老四媳妇,就忍住了。心里正嘀咕着,突地一道黄光,一只黄皮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连蹿带跳,越过大门门槛逃掉了。赵麻皮又是一惊,搁下碗筷就出了门。眼前是匪夷所思的一幕,街上是不计其数的黄皮子。它们从柴草垛里钻出来,光天化日之下,擎儿将女,成群结队。匆匆而逃的黄皮子们不失贯有的妖娆妩媚,身姿修长俏丽,毛色光洁亮泽,目光湿润柔和,边走边四下里寻找,恋恋不舍的样子。街道上有新鲜的马粪,浅褐色的湿漉漉的,黄皮子们遇到了就绕开。黄皮子大举搬迁的时候,老虎窝小镇异乎寻常的寂静。麻雀们不再叽叽喳喳,也不再蹦蹦跳跳,而是蹲在房脊上沉思,猫狗还有驴马骡子都斜乜着眼睛走神,只有傻乎乎脏兮兮的猪仍躺水坑里打腻。有只猫儿口里衔个死老鼠,乐颠颠地走路,猛见蜂拥而至的黄皮子,惊得丢掉美餐逃之夭夭。平日里,偶然一只老鼠或者黄皮子跑过时,小孩子发现了总会撵着追打,而当黄皮子呈浩荡之势时,连国军士兵也惊呆了。谁能料想镇子上隐匿了如此众多的黄皮子,如今它们仓皇出逃了,却不知何故。黄皮子遗弃了小镇,踯躅走下河坡,涉水逃向了荒野。一时间,人们察觉到了不祥。赵成永用手摸了摸麻子脸,心说:啊呀!黄皮子搬家,不是好兆头,不出事才怪。 想归想,话还是闷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 多年未遇的大旱出现了,四十多天不下雨了,燥热的风携尘带土四处游荡,柳津河露出了干涸的河床,淤泥滩上龟裂出奇形怪状的泥板。霞碧村的赵成运病倒了,上吐下泻。他前一天上的安城县,去各家裁缝铺子寻找三儿子,谁想刚进家门就栽倒了。家人问你坏肚子吃啥了?他回忆说在大车店吃的早饭,小米稀粥咸鸭蛋。赵成运的病情急转直下,起初便黑色粪便,很快就拉腥臭的脓血。赵成运女人刘氏见势不好,赶紧央人奔赵家大院报信,赵麻皮听了一惊,趿拉着鞋就跟来了。见到赵成运时,人已经断气了,赵麻皮呆了呆,眼泪就下来了,伸手给堂兄穿衣裳。入殓毕,赵麻皮才想起来问:“啥病呀?咋来得这么急?” 刘氏代答说是烂肠子病吧,拉得像粉红的高粱水似的。赵麻皮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挥手打断了女人的哭声,忙不迭地说:“老天爷,这病传染吧?” 五黄六月的大热天,停灵不得,必须尽快下葬。赵成运家生活拮据,买不起棺材,即便订做已经来不及了。赵麻皮急了,说管他升天堂还是去地府咋的都得有间房子住吧?他想起自家给母亲预备的棺材,叫人回家去问母亲,金氏极其大度,回话说:“还商量啥?你就办吧。” 赵成运出殡之后,赵麻皮觉得浑身酸软,一步一捱的赶回家。一进家门就喊老婆打水,他反反复复地洗脸洗手,洗得格外仔细,仿佛要洗掉所有的隐忧。连玉清给男人盛了碗二米水饭,还特意煮了两只鸡蛋。赵麻皮边吃边感觉后背飕飕冒凉风,胸闷心悸,对女人说:“快去给我弄碗酒。”连玉清吃惊不已,但还是照吩咐去做了。回身却不见了男人,寻出门外,只见赵成永蹲在墙根儿下,止不住地呕吐,简直像喷泉似的涌射胃水,粪便也从裤脚里流了出来,脓腥恶臭。女人的尖叫声,引来了前院驻扎的国军,有个军官模样的人踱过来看了看,大惊失色道:“天爷爷,不是霍乱吧?” 不消一个时辰,二零七师就开拔了,师部溜得最早,惊慌失措间,他们没来得及撤掉电话线,但是却没忘记带走女人。当天夜里,又有两户人家丢了姑娘,人们都说准他妈的跟中央跑喽。在接踵而至的暴病面前,人们对任何绯闻都失去了兴趣,在此后的岁月里,许多人还记得这个黄昏,这个狰狞肃杀的黄昏,1946年的农历六月初八。养生堂的程医生领着铁磊来了,除了说吃点大烟以外束手无策。金氏感到天旋地转,瘫软在儿子的炕前,她知道赵家彻底垮了。金氏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隔离病人,明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老三。慌乱中,赵金氏不忘向儿媳们交代,就天塌了也别管,管好自个儿的孩子就行,不许出门,不许见生人。在骂走了连玉青之后,赵金氏亲自照料儿子,喂水喂药倒稀屎盆子。一天之内,赵麻皮拉了几十次,很快就无力下蹲了,只好倒在炕上拉。夏夜单调的风吹动窗棂,水一样的月光漫涌到了炕上,洒落忧伤的清辉。新的黎明来临之际,虚脱中的赵成永睁开眼睛,无限艾惋地看着母亲的白发,说:“妈,舀瓢凉水吧,我渴呀渴呀。”一瓢凉水饮尽,身体一软当即气绝。这边赵成永刚刚下葬,那边韩氏和赵玫瑰病倒,赵金氏跑到西大庙烧香磕头,泣泪横流地说:“老天爷啊,我一直是初一十五吃素的啊。”她心有不甘,连连发问:“老赵家就这么完了?” 第四十七章(4) 韩氏和赵玫瑰迅速消瘦,脸颊呈现出荧荧的幽蓝,她们同一天病倒,又在同一天咽气。赵金氏反而镇静了,在接二连三的变故面前,没有时间自怜自伤,有那么多的事情着处理,她仓促而又有条理地操办丧事的所有细节。只有在入殓时,才向两位死者投去哀伤的一瞥,怀着难言的心情做永久的告别,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把棺木拍了又拍。慌乱中,赵金氏一生最纠缠不清的两个女人走了,韩氏和赵玫瑰葬于同一墓穴之中,她们将永远地陪伴着赵前,毗邻的还有入土不到三天的赵成永。在惊慌失措的气氛里,在惟恐躲避之不及的目光里 ,赵金氏无暇去考虑是否妥当,神情专注地焚烧黄裱纸钱,不时抖起噼啵的火星,扬起翩跹的黑蝶,香火映红了怪诞可怖的笑容。她说:“嘿嘿,该死的不死,我还活着!” 死亡的气息从赵家大院弥漫出来,先是溜进了连家杂货铺,而后游走于老虎窝店铺宅院。哀号浸润的鬼气妖氛之中,大祸临头了,无论穷人富人,老年人还是少年,都无力抵御突如其来的灾难。继连老板故去之后,接二连三地有人躺下,然后接二连三地抬出家门。惊慌失措的人们,只要一息尚存无不痛骂刚八门,迁怒于他把瘟神勾引到了老虎窝。越来越多的人迅速地成为了寡妇、鳏夫或者孤儿,小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任何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论吃的还是穿的,都没人敢去碰一下。成筐成车的李子、杏、香瓜什么的,没人敢吃一口。乡下人大老远的赶来,东西没得卖不说,说不定带着病菌回家去了,惊得把东西扔在城门外,慌里慌张地溜掉。霍乱蔓延到乡下去了,农人们恐惧地称之为“快当行”,言外之意是传播迅速、爆发范围大。县城也在闹“虎力拉”了,“虎力拉”其意是这种病死得快且死得多,如同老虎拉人一样。当局下发了药水,说是能治霍乱,但是无济于事。临近县城村镇都被疫情吞噬了,交通线被封锁了,火车根本就不在小站上停留。 小镇上最忙的有两家,忙得一塌糊涂,一个是佟木匠铺,再个是养生堂药房。佟小麻子一家挑灯夜战赶制寿材。到这个时候,钱财已经是次要的东西了,木匠和医生忙的是亲情。夜风吹送人们的悲凄,吹动着斧锯刨的喧声,叮叮当当之响动,时远时近。上好的红松、椴木被用得精光,很快连硬杂木也无处可寻了,佟小麻子就和徒弟锯裁杨木做料材。制作棺材远远赶不上死人的速度,棺材根本就来不及涂刷颜色。一开始,家家都想法子弄口棺材,人死得太多了,板柜、炕席什么的都派上了用场,再后来就直接往外拖,也没谁来帮忙了。户户死人,谁帮谁呀?佟木匠房里寿材还没有做好,就被人抢跑了,有的死者家属为争夺寿材而大打出手,连棺材都抢碎了。往往两天前打得鼻口蹿血,还没等疮口结出痂来,人已经呜呼哀哉了。后来佟小麻子也病到了,木匠房的斧锯之声才戛然而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生与木材为伍的佟木匠临了,却没有木材陪伴他长眠。老虎窝已经耗费尽所有能用的木料了,死掉的佟木匠被徒弟们用秫秸帘子一卷了事。养生堂药房也仅仅坚持九天,昼夜煎汤熬药,浓郁的汤药气息徘徊,仿佛要盖过越来越腥臭的暑气。养生堂不再出品药汤药渣了,不再出售草药杜仲了,程瑞鹤归天之前,最后一方是熬绿豆粥。 第140章 绿豆粥清热解毒寄托了人们的期望,小郎中铁磊关门自保。“悬壶济世”的牌匾久历风雨,却只能灰头土脸地耷耸着,透出无限的悲凉。 “虎力拉”的传染途径极广,病人的排泄呕吐物,以及被污染了的水源,苍蝇蛀虫叮咬过的食物,无不在威胁生命。老虎窝是重灾区,野狗在小镇外面游荡,野狗扒食尸体,远远望去竟然都肥得猪似的。西大庙对面是乱尸岗子,挤挤匝匝的尸体草葬于此。大夏天的毒日头爆晒,再加上雨水浸泡,坟墓迅速塌陷,导致尸体快速腐败。疫情不断扩大,夜晚更加死寂,头上是苍凉的银河横亘,地上是数不清蛆虫飞蛾蠕动飞舞,浓烈的腐臭气息经久不散,熏得人头疼恶心。可是时间长了,活人的鼻子也成了摆设,啥气味也品不出来了。 一息尚存的人们羡慕起死者来,说:先死的有人哭有人送,后死的无人哭无人送。老虎窝五室一空,绝门绝户的并不鲜见,瘸子顾皮匠一家十一口死得一个儿不剩。院子里的老母鸡领着鸡雏觅食,母鸡下完蛋照样咯哒咯哒地炫耀,家里的窗户门都开着,人却都死了,就像睡着了似的,而墙上的挂钟正嘀嘀嗒嗒走个匀溜儿。开头见到尸体,人们还悲伤流泪,后来也不害怕了,心想没准明天一早自己也这样。看得多了就不当回事了,活着的人都变得麻木了,亲情薄得不如一张纸。隔离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再有人发病,家属就摘块门板下来,将病人抬出小街,一直送到郊外的空房子里去。这座房子是伪满时的苗圃,过去用来存放农具什么的。半死不活的病人被丢下了,家人留下个装水的坛子或瓦罐,搁下点儿吃食,便急匆匆地走开,甭说不流泪,就连头都不回一下。全老虎窝小街,送到大房子病人大概有四十几人,后来只活下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六指。对此,后来的老虎窝人颇多不解,说在城里开窑子的人都不死,慨叹好人不长命啊。有些人就是命大,或者天生具备某种抗体,仿佛是熬不干的油灯,即便忽闪忽闪的就是不灭。 第四十七章(5) 如今最金贵的东西是大烟,嚼上几口大烟或许能救命。辣椒、大蒜、烧酒、食醋都是好东西,能喝酒的使劲喝酒,不能喝酒的就拼命地去吃辣椒吃大蒜,吃到嘴唇发麻汗水淋漓大便出血,也许能闯过生死线。地里的大蒜被挖出来了,菜园子里的辣椒也一天天红起来,霍乱肆虐的势头才有所减弱。中央军躲得老远,村长李阳卜也死了,小街陷入了无政府状态。不知谁出的主意,说这要命的“虎力拉”要祸害一年呢,号召在农历六月三十这天提前过年。 千载不遇的奇观出现了,最炎热天气里,家家户户过上了大年。凡是能作为食物的家禽牲口都被宰杀掉了,老虎窝小镇里冷冷落落的,炊烟在半空里扭来扭去,强打精神的模样。鲜红鲜红的对联福字张贴,妖艳得俨如字字泣血,满街殷红。鞭炮的硝烟融入伏天的燥热里,仍挥不去萧索肃杀之气,叫人愈感惴惴不安。人丁稀少的“年夜饭”,眼睛红肿又哽咽难咽。亲人相继离去,而有些人家刚抬走了死者,洗洗手就“过年”了。已经死去的人不再享有年夜饭的碗筷,但是音容笑貌宛在,而且活生生就在眼前。女人不免眼噙泪花,但一碰见男人或老者严厉的目光,她们眸子里的朦胧一下子雾化得无影无踪。接财神的爆竹响过之后,人们面对着热腾腾的饺子,虔诚地端起酒杯,用颤抖的手和声音去叩请明天。这是一种怎样的“过大年”啊?在腐臭重重围困的气息里,诚惶诚恐地迎接子夜,希翼“新年”来临时,把死亡和所有的晦气统统埋葬。 既然是“过年”,免不得依例串门拜年。七月初一一大早,男人走上街头,互相戒备又不失礼节地远远拱手,咧开嘴角,似乎在证明什么,尽量采用镇定的口吻致意:“过年好。”对面也拱手作揖,说:“过年好,都好都好。”无论怎样文过饰非,怎样故作吉祥,还是有人忍不住问:“你家还剩几口了?”面对这个问题,多数人不愿开口,就伸出几个手指晃一晃,然后轻叹一声离去。问的人就立在街口发一阵子呆,谁也不敢保证,踯躅离去的背影是否会一去而不返? “元宵节”也省略不掉,其实这天是七月十五上元节,两个节日就合在一起办了。老虎窝街头巷尾都洒上了白灰,放眼望去真有些雪的意思,而天依旧酷热难当。十字街头演节目,是荆容翔一手主导的,表演猫捉老鼠的话剧,说这是日本人祸害的,小鬼子养的老鼠蚊子跳蚤放出来了,病菌漫天飞,灭鼠灭苍蝇才能保平安。黄昏一降临,街上就张灯结彩起来,河里也飘起河灯来,扭秧歌的扭秧歌,祭奠的祭奠,人们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全都疯疯癫癫、歇斯底里了。人心慌的时候,就像脚底下没跟一样,冒虚汗,晕忽忽的,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这天晚上大出风头的是郭占元,他反穿羊皮袄,饶有兴致地踩高跷,扭得浑身是汗,不断做出高难动作,不时哈哈大笑,笑得极刺耳难听。郭占元放声高歌,唱的是《傻柱子接媳妇》:“小老妈在上房,打扫尘土啊,打扫完东屋,又打扫西屋里啊……”歌声并没有打动任何人,他不管不顾,使劲地唱,还自顾自地拍巴掌喝彩。有人指点灯影里摇晃的郭占元,说:“喂,你老婆孩子都没了,还欢乐个屁?!” 郭占元边扭边回头,说:“呸,活一天乐一天吧。” 令人颤栗的“虎力拉”终于过去了,究竟死掉了多少人无从知晓。全凭老天眷顾,铁磊兄妹奇迹般地涉过险滩。逃过死劫的人们还发现,顾皮匠收养的那个日本女孩幸存了下来,她被张铁匠家收养了。这孩子细眉细眼的,每天独自在铁匠铺的门口玩耍,身影是那般孤独。赵家死人又破财,又损失了两垧耕地,用于死者的安葬。偌大的赵家大院现在只剩下四傻子一个成年男子了。四傻子痴痴呆呆的,下地干活,回家吃饭,像憨倔勤勉的耕牛。面对破落的情景,老赵太太深恨自己,逢人便说:我咋不死呢?总也不死不是老妖精是啥东西? 天凉的时候,赵成和媳妇生了,落草的是个大胖小子,头发乌黑,嘴巴也大,“公啊公啊”的哭声分外嘹亮。这是赵金氏的第四个孙子,她咧开缺牙的嘴巴乐了,说:“都瞅瞅,都瞅瞅啊,天不灭咱赵家。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祖母给小孙子起名,大号赵庆祥,乳名叫老虎。她断言:“老虎一出世,灾业就散了,不是吉祥是啥?” 死神徘徊的夏季里,老虎窝最后的逝者是郭占元。他死前已精神分裂,是酒后野浴淹死的。 常言道:八月十五定收成。过了中秋,人们发现地里头荒草杂芜,庄稼亦如人似的,半死不活的样子。人们恢复了诚稳持重的常态,说收成不好就不好吧,说这要命的年月,还能喘口气儿就不错了,天灾人祸的就对付着混吧。 保安队来了,杂七杂八的各色人等,挎着黑不溜秋的枪支,一看就是归降的胡匪绺子。保安队的军纪糟糕透顶,惯于对百姓蛮横,他们的口头惮是:“打粳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饭。”二十来人在赵家大院住下,偷粉条子、高粱米,偷一切可以换到钱的东西,拿到街上去卖。赵家人见了,敢怒不敢言。保安队一天到晚瞎忙得厉害,白天赛马练枪法,晚上躺炕上抽大烟。这天有几个喝多了,摆弄起手枪来,张三吹嘘说能打中家雀的左眼皮,李四不服。卖呆儿不怕乱子大,众人起哄,于是比试枪法。乒乓几声,麻雀没打到,倒是打下来鸽子若干。赵家的门窗玻璃体无完肤了,子弹还射穿了房盖,打坍了屋顶上的烟筒。麻雀们被枪声惊扰,不时呼啦啦地惊飞而起,许久才缓缓地降落。挥动翅膀的时候,它们老是变幻着奇怪的矩阵。 第四十七章(6) 日子漫长而寂寥,如同秋阳般日益惨淡。清剿队长荆容翔无精打采的,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上头督促得紧,只好硬着头皮忙碌,今天组织巡逻搜查,明天纠察乡里治安,后天替国军征集粮秣。走家串户的,熟悉人口户籍情况,尤其掌握适婚女子的实际状况。荆队长老婆也死于这场霍乱,身边没女人了,心里憋得冒火,刻不容缓地盯上了赵金菊。要是搁在从前,就是借来八个胆儿,也不敢打赵家的主意。赵金菊是老姑娘,是黄花处女,年龄大些,姿色尚可,配他荆队长不寒碜。金氏先头极力反对,可家道没落如此,由不得挑肥捡瘦, 即使反对又当如何,总不能叫闺女终老闺里吧?再说荆容翔的先房老婆一直没有生育,倒也没啥拖累。动荡岁月里,人们考虑问题就这样简单而实际。 女人走投无路之时,嫁人是唯一的选择。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随他去吧,不饿死就行。天灾人祸相伴,男女苟且之事顺理成章,鳏寡孤独者迅速地组合配对,赵金菊的婚事草率得不能再草率了。事到如今,赵金菊认命了。左等右等了许多年,在成千上万人之间,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偏偏等来的是荆容翔,这不是不命是什么?荆队长他特意将新家安置在柳津河北的山坳里,此地只有稀稀落落的三五户人家,房子都是新建的,与其他“集家归屯”过的地方不同。路虽然远些,但好处也有,来来去去隐蔽些。但是,荆容翔和赵金菊的洞房花烛夜是失败的。荆队长心急火燎地脱光了她的衣服,用兴奋而又发颤的双手抚摩她的周身。赵金菊哭了,很扫荆队长的兴。 第141章 荆队长不懂惜香怜玉,只想使蛮,全无一丝温存。稍一用力她就喊痛,紧咬着嘴唇,压抑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五官因疼痛而扭曲错位,身上滚着成片的冷汗珠。越忙越紧张,越紧张越不得法,正在懊恼,老虎窝小街方向传来了枪声,骤然一惊,翻身落马,就此收场。 荆容翔阳事不举,连他自己也备感吃惊。新婚燕尔变成痛苦之旅,临战萎靡,未及交合便一败涂地,折腾了多次,才懂得了什么叫做废物。具有讥讽意味的是,清晨时常胯下坚挺,电光火石之际,急急上马操作,依旧是临战而泻。床第之欢竟遥不可及,深怀畏惧的荆队长开始彻夜不归,心甘情愿地远离房事,不辞劳苦地去为党国效力。 国共两军展开了拉锯战,中央军渐呈萎势。这天小镇上来了两个年轻人,挑着柴禾来卖。他们打东门进来,经岗哨盘查之后,便沿街向西走。老虎窝镇每日都有来卖柴草的,通常赶着大车或者爬犁来,满载着秫秸、苞米秸或者蒿子、苕条、榛子棵、松树枝、柞树枝,挑担卖柴的情况极少,即便来卖也只是卖引火用的麻杆、豆根什么的,这种柴禾挑着轻巧,还能卖上价钱。乡下人卖柴不走动,也不吆喝,只是将柴草停放在北门里的空地上,静静地等待买主。而两个年轻人肩挑劈得齐整的烧柴,沿街叫卖,看起来实在蹊跷。蒙混得了保安队,如何瞒得过清剿队员的眼睛?荆队长下令说抓,两人丢下担子就跑。一时间,满街响起抓探子的呐喊。两个探子夺路而逃,一直跑到铁匠铺后面的胡同里。街道上汹涌起黄褐色的人影,密鸦鸦地拥塞住了巷口。深秋的阳光将两排房子的黑影投掷到脚下,参差的屋脊屋檐勾勒出奇形怪状的曲线,地面被堇色和黝黑拼凑成模糊不清的图案。这里是死胡同了,两个身手都好,双双攀上土墙。身后的卡宾枪响了,哗哗哗的枪弹泼将过去,一人中弹坠地。胡同里堆满了焦炭和锈迹斑斑的农具,作坊里叮当的煅铁声停息了,片刻的寂静中,充溢着激愤和讶疑之情。跌落下来的探子伤得不轻,浑身是血,年轻的脸因痛苦而抽搐,双眉紧挽,眼睛里闪动绝望而坚定的光芒。他挣扎着坐起来,摸出了匕首,撩开衣襟猛刺下去,热气腾腾的肠子一股脑地奔涌而出,血瀑样骇人。追击者惊愕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了。在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声浪之后,老虎窝镇陷入更加惊恐凄惶。乡亲们盘腿坐炕,吱溜吱溜地吸烟,沉思着,回味着,感慨生死沉浮。一传十,十传百,老百姓都知道共产党的厉害了,人们在鞋底上磕打着烟袋锅,唏嘘不已:“嗨,你瞅瞅人家八路!”“就凭着这股子狠劲儿,不得天下那才怪!” 冬天的太阳依旧抛头露面,但是它一天比一天懒散,一天比一天晚出早归。伴着飘零的雪花,又一支中央军开进了老虎窝,番号是七十一军特务团,而保安队则躲得无影无踪。老虎窝人有些麻木了,觉得像在看戏,匆匆开场,又匆匆散场。特务团也是机械化部队,汽车大炮的样样不差,招人眼热的是士兵们携带的鸭绒口袋,一掐一小把,轻极了,打开之后,人可以钻进去,拉锁一拉就可以睡觉了,据说三九天也不冷。特务团不甚扰民,但是令人作呕的汽油味无所不在。当天夜里,东兴长的伙计听到院子有嘈杂的脚步声,忍不住拉开窗帘张望,不想哗啦一声,一柄刺刀毫不客气地捅碎了玻璃,低声的呵斥随之而来:“别动!”屋里人吃了一惊,大家马上明白了,是八路军摸回来了。八路军摸到镇子里来了,双方激烈交火,乒乒乓乓打了半宿。国军早有戒备,八路偷袭吃亏了。八路撤的时候,将附近人家的门板摘了,还带走了八个汉子。 无论生活如何苦难,老虎窝的居民还是秉承了传播秘密的爱好,发现秘密是一种乐趣,而传播秘密更是一种兴奋。老虎窝乱嚷嚷地传,说啥的都有,说他们是给八路抬担架去了,脑筋活络的人还推测:八路会劁了他们呢。这件事传开了,老百姓不大信,觉得编排的有些离奇,印象里的八路挺仁义的呀,想想可能八路也不一样,有好赖之分吧。可有些人生来就是笨,跟在屁股后问咋个劁法?胡说八道的事怎好去刨根问底?真叫人心烦,免不了挨骂:“咋劁?妈的,你问问老母猪去吧。”不几天,抬门板的老少爷们回来了三个,不缺胳膊不少腿,都好好的。他们说这股八路叫通化支队,还说学会了新歌呢: 第四十七章(7) 吃菜要吃白菜心, 打仗要打新六军。 白菜叶嫩营养好, 消灭王牌才英雄。 端起刺刀上战场, 精神抖擞打冲锋。 …… 不敢公开唱,就在鼻孔里哼唱。对于被劁的传闻,爷们显得极其愤慨,拍拍下身发誓:“操!非得再弄出几个不可!”但是他们已经丧失了自我证实的可能,中央军以私通共匪的罪名逮捕了他们,当天就绑到西门外枪毙了。至此大家才明白,国共之争如此血腥,视人命如草芥。乡亲们替这几个人惋惜,直嘀咕:“跟八路干到底得了,回家干屁?这下可好,把脑袋弄丢了!” 银装素裹的南山像沉稳长者,远远望去,柞树林仿佛黯淡的雾霭,又恍如稀疏的影子。八路军在南山上朝老虎窝打枪,特务团被袭扰得彻夜不宁。老虎窝镇弥漫着风声鹤唳的气氛,国军不分昼夜地打炮,咣当咣当的,炮阵地设在了柳津河边,打炮时煞是好看,先是火光一闪,南山那边硝烟弥漫,整个老虎窝镇跟着地动山摇。枪炮声成了小镇唯一的背景音乐,而硝烟的味道愈发地浓重。老百姓不敢出屋了,夜里也不敢在炕上睡觉,天再冷也得打地铺,怕的是漫天飞舞的流弹。女人和孩子牙齿磕着牙齿,寒冷和害怕时时袭来。来赵家大院避祸的凤芝没能躲过死劫,黄昏的时候,她刚走出房门,一枚跳弹恰好击中了眉骨,手中的水盆咣当一声落地,哼都没哼就死掉了。老虎窝人议论说这娘们儿没福禄,傻等男人挖煤这些年都没死,“虎力拉”也没死,偏偏出门泼水的工夫就死了,你说这不是命是啥?真可惜,这回不是白白的给那个野女人腾地方嘛,嘿嘿。人们自然联想起了赵庆平,可是他们不知道赵庆平也死了,是叫国民党矿山接收大员给枪毙了,罪名是共党分子。 飘忽不定的民主联军扎下了营盘,大大出乎国军的意料。共军也怪,白天歇着,黑了就来精神,中央军只得奉陪。城门楼上的轻重机枪一股脑地朝南边开火,漫无边际的胡乱扫射。天地在振聋发聩的枪炮声中颤抖,清冽的月光被遮盖了,五彩缤纷的弧光照耀着老虎窝的夜空,描绘出极美丽极动感的图卷。几天下来,老虎窝的男孩们能拾到几麻袋的子弹壳,对于他们来说,黄澄澄的弹壳简直就是丰厚的馈赠。国军终于显露出致命的虚弱,他们六神无主了,荆容翔带着清剿队,吆喝各家出人抢修工事,民工们便爬在土围子里掏洞。四傻子多事,试探着将铁锹伸出墙外,没想到咣当一声,飞来的子弹将铁锹打了个大洞。如此一来,八路军是神枪手的消息广为流传。国军长官更觉得恼火,这土八路欺人也太甚了吧?堂堂国军王牌岂能叫人熊到家门口了?遂指派荆容翔等人外出打探打探,回来的消息都是:两百来号八路军驻扎在南沟,破枪烂炮的。第二天清早,一个加强营的国军出动了,他们分乘十辆大卡车,汽车顶上都架着轻机枪,很威武很阔气。汽车屁股后面冒着白气,云蒸雾绕似地开远了,雪地上留下了清晰如刻的轮胎痕印。天黑的时候,进剿的国军大胜归来,据说一气将八路撵出四十里开外,大肆鼓噪:共党草寇,为害乡里,赤化伎俩,不过尔尔。 “头九不算九,二九冻死狗,三九四九石头裂口。”天冷得蝎虎,太阳都冻得发白了,面无血色地凝望着苦难的大地。举目所及全是白的,地是白的,山是白的,连天也是白的。眼瞅着要入年关了,谁想八路军又来,站在南山上哐哐地放枪,南门上方“威虎寨”匾额颓然坠地了。国军气得没法儿,只好重整旗鼓,大卡车一溜烟地开拔了,浩浩荡荡地出击。银光闪亮的大道蜿蜒拐进了群山,像一条通天的缎带,车队慢慢变成了缓缓蠕动的一串黑点儿。次日晚上,特务团哭声动天。想隐瞒也隐瞒不了,老百姓知晓了,心里头纳闷,这是咋的啦?王牌军也哭鼻子?原来外出进剿的国军中了埋伏,一个加强营大部报销了,一辆卡车也没剩下。人家八路捎来了口信,通知特务团去收尸。国军不再耀武扬威了,高价雇了十几辆马爬犁。爬犁回来时,上头都盖着破草帘子,掀开草帘子一看,叠摞着赤条条的尸首。衣服都被剥走了,剩下的白敕敕的冻身板,硬邦邦的仿佛板结了的冻猪肉。国军士兵搬运同伴尸体时,像挪动生冷坚硬的巨石,死人的胳膊腿相碰撞,发出冰块样清脆的声音。 第四十八章(1) 这是一个奇特的初夏。道路不再泥泞翻浆,绿茸茸的嫩草在路边乃至砖瓦缝间生长出来,蓬勃着妖娆妩媚的生气。柳津河边的柳树千枝百叶,葱绿无限,而老虎窝四围却鲜有耕种,大片的土地荒芜着,任由杂草丛生。田野洋溢着阳光的暖色,蒲公英连绵成一望无际的灿烂的金黄,仿佛在齐声讴歌美好的时光。在枪炮声的间歇里,各种各样的鸟儿在空中飞过,繁忙的小蜜蜂兴高采烈地飞来飞去,热热闹闹,嘈杂不已。在暖洋洋的气息里,老虎窝的居民简直都麻木了。 第142章 国民党军队逃得不知去向了,而且永远地从老虎窝消失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共产党的部队回来了,穿过心旷神怡的旷野,一队接一队的自东向西开来。 民主联军迅速收缩了对辽北重镇安城县的包围,旋即开始攻城。枪炮声撼天动地,火光映红了天宇,距县城三十五华里以外的老虎窝,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颤栗。激战四昼夜,驻守安城以及煤矿的国民政府军青二师主力近三千人被全歼。民主联军三纵队八师踏着歌声重返老虎窝,兵们仰脖高唱:《林总的命令往下传》。施连长如今是团长了,专程去了趟赵家大院,却不想物是人非,房东赵麻皮已经故去。霍乱和战争一样残酷,活下来的都是幸运者。面对老赵太太的寻找的目光,施团长蓦然神伤,一年多以前离开这里的战友,有许多倒下了。战争叫人习惯了沉静,战争拒绝任何哀伤。他面带微笑,嘘寒问暖,冲着老人大声地说:“夏季攻势开始了。”他身后的士兵穿土黄色军装,新服装新面孔。人们惊讶地发现,民主联军中居然有一些日本人,做炮兵、司机或者是医生,如果不开口说话,还真难看出他们的身份。老虎窝人深感不解,议论说,这八路咋和这鬼子混到一伙去了?大家想想也就释然了,说小鬼子再豪横,到头来还不得听咱的? 兵们的到来打破了小镇的寂寥,破落的赵家宅院热闹起来。兵们不掩饰喜悦,青春的歌儿一首连一首,震天动地的响:攻打四平四平修得好啊,城里有碉堡啊,城外有战壕啊,陈明仁放大话啊,八路军打不了啊攻打四平四平修得好啊,城里有碉堡啊,城外有战壕啊,机关枪扫啊,手榴弹轰啊,炸死那王八羔啊…… 民主联军重返老虎窝不久,就扒掉了西大庙,庙里的道士尽行遣散。原因很简单,据悉清剿队队长荆容翔曾藏在庙里。如今赵挑水的也回来了,一身细布黄上衣,斜背把匣子枪,忙得走路带风。里里外外搜查,却不见荆容翔等人踪影。扒大庙的消息不胫而走,老百姓都赶来看热闹,大家都揣摩自己是否能得到点东西来,可一瞅赵挑水的屁股上挎的手枪,就没谁敢动弹了。赵挑水的手里摇晃着庙上的“禁火”牌,吆五喝六的做动员,一副干劲十足的架势。 如今的老虎窝,已无人知晓西大庙的来历了,只有并不老迈的榆树在絮絮低语,枝枝叶叶摇曳着过去的声音。乡亲们发现,原来威仪赫赫的庙宇已孱弱不堪,高高的门槛显得荒诞不经,门上夸张的大钉徒有声势而已。墙壁现出破败荒凉,如老者的手掌样松弛枯涩,造型考究的窗户不再深不可测,油漆班驳,木纹裸露。顷刻之间,观前的石碑轰然倒地,本来预期不朽的碑文残缺不堪,勉强看清这样的字迹:……岁秋俄人入境盗贼纷扰……虎窝十七屯避之神明保佑关帝威武……祈风调雨顺永享平安牟清惠赵…… 人们到底有些害怕,把搬到的神像放在院墙外躺下,还在神像上面盖了一些蒿草,心里头打鼓,祈求神灵别怪罪自己。拆下来的庙门梁柁,当即分给穷人做房料,许多人吓得连连摆手:“老天爷!庙上的家什谁敢要啊?要折寿的呀。”工作队员就说:“庙是封建迷信的东西。有啥好怕的,有共产党做主呢。我们就啥也不怕!”堂皇西大庙最终变成了残砖烂瓦,数不清的尘埃荡漾开来,陈年的庙宇在最后时刻散发出霉烂的怪味,众人不得不屏住了呼吸。人们并不认可赵庆丰,一律敬佩民主联军,说:“这八路可了不得,连大庙都敢拆啊。” 苦大仇深的赵庆丰带头加入了农民会筹备组,荆容翔就是他的死对头。逮捕反革命分子荆匪的布告四处张贴,天罗地网业已撒开,荆容翔必定插翅难逃。当初跟荆容翔上山的有二十来人,几天工夫就做鸟兽散。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不由地为自己哀惋,真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啊,而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整个下午,他独坐于北山上,屁股底下垫着鞋子,沉思默想,恍恍惚惚的。他真想下山回家,和金菊稳稳当当地过日子啊。四周的树木一言不发,云朵也软绵绵的充满了不解的迷茫。山下的小镇如一堆匍匐的怪物,仔细辨认,老虎窝土围墙仿佛混沌的脸谱,一副沮丧的样子,而灰黑色的瓦脊,层层叠叠,就像乞丐身上褴褛的衣衫。他忽然想到:点上一把火,山下就会是另一番景象。铁血的夕阳终于烧化了,远远地跌进了山峦。红红的余光泻在葱茏的灌木林中,将一切都融化于暗红的暮霭里。他伸手去摸烟,却摸出个空烟盒来,便缓缓地将烟盒一点一点地撕碎,扬手抛出去,纸片便无力在风中飘荡,直至纷纷落下。 第四十八章(2) 扶着自家门框时,天还没有全黑,荆容翔一边喘息一边为自己的大胆而得意。这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吧?他暗想。两腿叉开地站着,俨如卸下了千斤担子,忽然想到了毛驴,他笑了,很想就地打个滚儿。借着暮色,他看见金菊盘腿坐炕,"奇-_-書--*--网-qisuu."脸冲窗口做针线活。女人穿件洗得发白的夹袄,黯淡的绿裤子,发髻蓬松。他内心泛起一阵酸楚,这痛苦随即化做潮水,漫涌而来,是那样的凶猛,那样的势不可当。 女人一抬头,惊讶地看男人的眼睛,说:“呀,人家到处抓你呢?” 荆容翔依门不动,他自己知道眼圈红了。 女人边起身边说:“你胆子好大呀。” 他伸手挡住女人,说:“脱!” “啥?” “叫你脱!” “现在?” “现在。” 女人弯腰将炕被铺平展,铺得小心翼翼,说:“不插大门?” “插了。” “真脱?” “废话!” 女人褪出了半个身子,如一条白嫩嫩的鱼,脸上可怜兮兮的。 “下边!”他低吼。 荆容翔睁圆了眼睛,欣赏玄妙的胴体,像大蒜层层剥去了外皮,鼻子又一酸,眼眶湿润了。他将女人弄翻,急速地摩挲她的脸蛋,触摸湿润的嘴巴、鼻子,再摸跳跃的眼皮,最后摸到她的颧骨。男人凛然一惊,眼泪止不住地奔涌而出。“操!”他迁怒于金菊,道:“你这个丧门星!我可是你给妨死的呀。”他的动作猛烈,发疯地摆弄女人的肢体,仿佛那是宣泄的深井。他浑身颤栗着,宛如风雨里飘零的一片树叶,牙齿咬得咯嘣嘣直响,说:“要死了,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赵金菊瘫软着,泪流满面,木然地面对暴虐,像一张摊开的煎饼,带着滚烫也带着无望,隐忍一切,又包容一切。这一次,荆容翔破天荒地进入了老婆的身体,亢奋于自己的领地,冻蛇入窟,深刺浅击,润滑生热,大汗淋漓……夜幕悄悄降临,荆容翔从炕上爬起来,想走。女人一声不响地抱住他的腰,温热的前胸贴住他,头发撩动他的面颊,任男人踢踹撕拽,仿佛一条紧紧缠绕的藤。 正如荆容翔自己料定的那样,他被捕了。午夜时分,他被土改工作队按在被窝里。一条麻绳横七竖八地捆过来,火把晃得眼前金星乱蹿。荆容翔强做镇静,问:“赵挑水的,啥时枪毙我呀?” 赵庆丰不屑一顾:“我都不急,你急个屁?” 旁的人都用脚踢他:“便宜不了你,王八犊子!” 已押出门外的荆容翔回头大喊:“金菊,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啊。” 荆容翔之死轰轰烈烈,嘴里被塞了棉花,押到了小学校,老虎窝镇和附近的居民都参加了公判大会。这几年,老虎窝没少见枪毙人,但哪次也没有这回来得深刻而隆重。台上正在宣读辽北二地委《锄奸暂行条例》,天上来了飞机,轰隆隆的响震耳欲聋。野马式飞机飞得很低,几乎是擦着树梢飞行,转眼就掠过了小镇的上空。片刻工夫,又折返回来,机翼下的青天白日徽清楚可见。飞机朝会场俯冲扫射,突突突的炮弹打着了茅草房,会场顿时炸了锅,人们哭爹喊娘的乱成一团,有人受伤了。敌机飞走了,还撒下了花花绿绿的传单。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梳拢好会场。人们很快镇静下来,为刚才飞走的是不是野马式飞机而议论纷纷。大会进行最后一项,工作队队长宣判:经安城县委锄奸委讨论,报经地委锄委批准,枪毙反革命分子荆容翔! 河边是一片烂漫的野花,荆容翔跪在地上,面如土色,双臂被死死勒紧,早已麻木得失去了感觉,最真实的触觉是膝下松软的沙滩。在枪响之前,他沉浸在悲哀里,稀里糊涂的怎么把生命断送了呢?他悔之莫及,一遍遍地想:那年要是不去县城就好了,该死的猪肉炖粉条啊……枪声响过之后,老虎窝许多人都哭了。三纵八师机枪连的战士们无比诧异,镇压的不是国民党清剿队长吗?你们哭啥?其实乡里乡亲的,不看他是啥党,而是在痛惜活生生的人。有话在心却无处开口:荆容翔的人缘不太坏。面对此情此景,赵庆丰心里也升起了淡淡的惆怅,他对机枪连连长做了如下解释:“他爹是街上有名的先生,挺好的老师。” 一入秋,农民会正式宣告成立,办公地点就在原来的警察署。农会主席是赵挑水的,赵庆丰去城里培训了几天,回来就走马上任。农会要掀起场风暴,农会需要一个会计,便想到了赵成和。赵成和所在的国军部队被消灭了,本人被民主联军解放了,他不愿当兵,受了一番教育便回到家中。赵成和不想出头露面,就百般推脱,说他还没拿到毕业证书云云。赵挑水的还算客气,说:“啥毕业不毕业的,五叔你大学都念了,咋的也比俺们强。” 第143章 见赵成和忸怩不干,老虎窝区的民兵队长翻脸了,搓着手心骂:“别不识抬举,你是想给小日本做事?还是想当中央军?” 赵成和文绉绉地辩解道:“我弟弟赵成盛参加了民主联军。” 赵主席揪住他不放,说:“你是说赵大嘴啊,两码事,别搅和!” 老虎窝小学再次复课了,小镇顿显生气。早上,孩子们提着墨水瓶迅疾地跑过。细细的麻绳拴着墨水瓶,悠悠荡荡的,这是学生们不可缺少的用具。再粗心大意的孩子也不敢将墨水瓶搁在户外,否则会冻碎瓶子的,天要是太冷的话就捂在怀里。久违了的读书声回荡在淡蓝的天幕里,这是生生不息的希望所在。赵家大院离学校近,四傻子便倚着破烂的门框看小孩子放学,学生们惯于打打闹闹地走路,四傻子很是羡慕,他经常和小孩子搭话,无非是你是弟弟怎么比哥哥还高两年级呢?男孩子咋穿女人的高跟鞋呢?四傻子的提问全是废话,他弱智的脑袋越来越愚钝了,形象点儿说是叫房门给夹扁了,如同一盆糨糊永远鼓捣不出层次来。若无人指点,他永远也猜测不到年级不同是抓阄的结果,而男孩穿女鞋则是红十字会捐赠的结果。现在的老虎窝,别说是穿女鞋,就是爷们穿女式花袄的也大有人在,没啥稀奇的,分来的呗,爱咋穿就咋穿! 第四十八章(3) 土改这个新鲜词,最先是从担架队嘴里听说,担架队跟着八路走,冲州撞府的,见多识广。街里街外的百姓不知甚解,倒是先见识了诉苦活动。土改工作队从思想发动起步,“挖穷根,倒苦水”活动是从“谁养活谁”这个问题发端的。乡亲们都觉得可乐,到底谁养活谁呀?有人说穷富都是命啊,老天爷注定的。赵庆丰不高兴了,他现身说法,说父亲赵成运从山东老家逃荒而来,给恶霸地主赵前一家当牛做马,吃吃糠咽菜穿麻袋片儿。 老虎窝的诉苦活动出名了,老虎窝因此成了安城县土改的典型,可谓闻名遐迩,引来辽北省委书记亲率三百多人工作团现场观摩。赵庆丰代表农会做了经验介绍,他们的路子是“三板定案”,明确了依靠、团结和打击的对象。他们诉苦事先准备了道具,效果极佳,穿件烂褂子,夹卷破席头,诉苦者说到痛哭流涕,与会群众都哭成了泪人。燃烧地契的烈焰或者跳跃的火把,照亮了一张张仇恨的脸和通红的眼睛。诉苦会开到最后,人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恨,振臂高呼口号:一切权力归农会。农会把穷苦人组织起来,发动起来,就是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过去老虎窝冷漠的只是外表,麻木的背后暗藏座火山,而现在冻土地下的火山真的喷发了。最早看清风向的是所谓“二流子”,既不种地又不经商,走村串户,见多识广,脑子活络又活得憋屈,比如农会主席赵挑水的。 全老虎窝人最恨甘暄,可他早随国军跑掉了,没处可寻,就把他老婆赵马兰捆来了,披头散发地被羞辱唾骂。人们不解气,有理由质问:最坏的坏蛋怎么跑了呢?斗争会一般分主角配角,配角叫做陪斗,陪斗由伪满残余分子充当,比方煤矿劳工里的炕长,比方小学老师张大巴掌。赵庆丰在斗争会上说,四傻子赵成昌是恶霸地主,坐吃土地二百亩,还放高利贷,不劳而获。乡里乡亲呀,咱们一把泥水一把泪的,而赵家大院却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他越说越难过,激动得涨红了脸,把桌子砸的咚咚响:“谁养活谁呀?没有咱劳动,粮食能往外钻吗?咱们起五更爬半夜的下力干,一颗粮食一颗汗!地主不劳动,粮草堆成山……”说着说着,赵主席泣不成声了,台上台下一片唏嘘。 四傻子忘记了害怕,忍不住纠正赵挑水的一下,他觉得赵挑水的是本家堂侄子,长辈完全可以纠正晚辈。四傻子说,“咱家的土地,不是二百亩,前年还有是二百一十七亩呢,你说少了哩。”四傻子说话时特意使用了“咱”这个字眼,而不是“俺”,他想暗示这样一个道理:是火就热炕,是亲三分向。 赵庆丰“呸”了一声,奔过来踹了一脚,怒斥:“你他妈的放老实点儿!别拿四叔的派头。”台下的群众都乐了,有的喊再来一脚哇再来一脚,笑声哗哗哗浪涌似的翻滚。 四傻子是赵家兄弟中最愚蠢的,最缺乏思索的秉性。但傻人有傻福,他因此而幸运,可以不知烦恼地度日。这天早上刚喝了口稀粥,农民会又来传四傻子,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了,刚进屋,麻绳就横七竖八地搭上了身。四傻子吓懵瞪了,隔一会儿就哭一起儿,哭累了就打瞌睡。头一天没给饭吃,饿得他有气无力,后来不断有人被抓来,四傻子心理就平衡了,肚子也好受多了。不到两天,炕上炕下的已绑了十好几个人,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四傻子认识他们,算是附近的有钱人。四傻子觉得很是有趣,但凡有人进门,他主动凑近乎,不管来人是多么的惊恐或者沮丧。四傻子嘴笨,想招呼却又不知说啥好,就嘿嘿地冲来人傻笑。炕里头有位老者,挪动挪动屁股,叹息:“堂堂赵前,竟有这等傻儿啊。”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不知谁在感慨。 旁的人说:“穷不生根,富不长苗,马高镫低的谁看得透?” 还有人嘀咕:“风水变了,穷是好事,富才是祸害。” “闭嘴!”窗外传来厉声呵斥,有民兵持枪站岗。“能把你们当哑巴卖了咋的?嗯?!” 炕上炕下一派沉寂,四傻子感觉有人用胳膊拱他,侧脸一看是苇塘沟的犟驴子。犟驴子家有百十来亩地,生得胡须浓重,他压低了声音道:“明天要斗争咱们。” “还斗争我啥呀?”四傻子奇怪。 “你多个屁?谁都跑不了!” 备受鼓舞的老虎窝农民会开展了反霸清算斗争。通过摸底排队,定下大小土豪十七人,而住在镇子上的土豪,再怎么权衡,赵家大院都跑不掉,又把四傻子揪来斗争了一次网。农民会的路线是在政治上清算,经济上挖浮。轰轰烈烈间,老虎窝改变了模样,绳捆索绑牵引式的游街成了新景观,沿街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内容是“严惩汉奸土匪”、“打倒恶霸地主”“一切权力归农民会”。这些人当了农会的骨干,敢打敢骂敢抄家敢绑人,叫他们去割有钱人头也没问题,总之捅漏了天也敢做。他们做梦都在笑,“有房子有地”和“共产共妻”是最甜美的理想,只可惜上边不允许去共别人的妻。他们兴高采烈,精神抖擞,不费吹灰之力就主宰了他人的命运,随心所欲地打骂羞辱他人,轻而易举地获得他人的土地房产,得到任何比他们富裕人家的衣服柜子骡马车辆。如果是光棍,很容易混上有钱人家的女子做老婆。天上掉馅饼也不及如此,哪里还有比这更刺激而快乐的事情?此等美事不干才是傻子呢,老虎窝里里外外沸腾着,骚动着,分钱分物真忙。 第四十八章(4) 农会的权力非凡,赵主席召谁来谁就得来,往往男人前脚去农会,这边抄家的人就杀到了。一伙人抡枪舞棒,赶着大车爬犁来,呼啦啦地堵住前门后院,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抬。打人抄家实在是快活无比,但凡穷人都激越亢奋,猪羊车马、箱子板柜、被褥衣服见啥分啥,土地和金银财宝更是不在话下。斗争浪潮里,老虎窝土改还是执行政策的,上边指示的清楚,说是要保护工商业和手工业。连家杂货铺和其他商号也受到了冲击,摆在店铺门市的商品未动,但家居被席卷一空。根据后来统计的纠偏数字,1947年,老虎窝村共有1251户人家计 6871人,只有五分之一的人家未被斗争;全村七万余亩土地重新划定,1273匹骡马大牲畜征调分配;在镇子里,差不多家家被抄,户户挨斗,仅有马家煎饼铺和宋家床子得以幸免,因为其主人都是寡妇,没儿没女的寡妇。赵家大院的衣物被没收了,媳妇们陪嫁来的瓷砖鼓花板柜被拉走了,最后她们被赶出了赵家大院。赵家大院的主人变了,赵家大院的存在仅仅是习惯上的称谓而已,前屋后院正房厢房的主人分别姓吴姓李姓张姓孙姓纪和姓田,一共住进了六户。金铁磊兄妹也分到了住房,他们是风暴中的受益者,名正言顺地居有其屋了。铁磊是镇上瞧病的小先生,出诊抓药疗伤,生计还过得去。赵金氏四代同堂,她和儿孙们被轰进了西街的刁家豆腐房。家徒四壁,破窗户烂门,更没吃没喝,媳妇孩子哭个不休,金氏却笑得一塌糊涂:“还是你爷说的准哇,三穷三富过到老哩。”她全然不理家人的感受,以局外人的口吻说:天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谁说得透啊? 老虎窝农民会新经验层出不穷,县里头高兴,派秀才下来总结拔高。新经验叫做“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家家户户过筛子,决不留死角。急风暴雨之下,多数人还是识趣的,要么悄悄溜掉,要么乖乖交出浮财,共同的信条是免遭皮肉之苦。个别不识趣的财主拒不交代浮财的去向,就得麻烦农会挖墙掏洞,金银出土之时就是脑袋搬家之日。赵主席满嘴新词:依靠贫农,团结中农,限制富农,消灭地主。农民会不讲理论,他们从没有讲解五条或八条的耐心,他们的体会是消灭地主的一切才是最最彻底的。制度的变革历来是血腥的,原来躬身锄地的农民一旦直起腰,压根不在乎鲜血和泪水。赵成昌被划进了枪毙的范围,许多年以来赵家的名声太响了,大会小会,几乎所有的控诉都要涉及赵前或者赵麻皮。 第144章 可是到了四傻子、老五赵成和手里,赵家成了空壳,确实没有房子没有车马了。大家仍疑惑,当年他家可是买得起洋灰桥的,咋说穷就穷了?…… 赵家的影响实在太深远了,枪毙四傻子的呼声高涨。已经住进赵家大院的六户人家又被勒令搬出,赵庆丰率人掘地三尺,一连挖了三天,却一无所获。院子内外坑坑洼洼,像狼藉不堪的砖窑。四傻子白天被吊在梁柁上,夜里跪在炕沿下。家里确实没有金银财宝了,而且家产过去一直由三哥掌管。四傻子越痛苦越说不清,疼到深处不是哭就是骂。骂谁呢?不敢骂别人,只能大骂三哥:“赵麻皮呀,赵大麻子呀,你干啥早死呢?哎呀呀,疼死我了,我活不成了……” 骂声近乎呓语:“啥也不知道啊,他们打我呀……赵麻皮啊,你快回来吧……” 旁边的民兵不手软,用脚踢他,把他弄成钟摆摇晃的样子,四傻子的脑子越发混沌,除了撕心裂肺以外,不知所云。简直要咬碎牙根的赵主席忍无可忍了,亲自动手猛扇堂叔的耳光,最终商议报请枪毙恶霸地主赵成昌。事情的转变极具戏剧性,安城县委派人坐火车来,指示老虎窝农会要妥善保护好赵家。县里没做任何解释,还告诫说防止斗争扩大化,谁搞出了问题谁负责!农会一干人面面相觑,参不透上级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悻悻放赵傻子回家。最气人的还是这个四傻子,返回身又来农会,问他家是啥成份,人家烦得慌,翻翻簿子说:“是富农。” 四傻子的憨劲又上来了:“不对呀,俺家最少也得是地主啊。” 农会的人这个气呀,说:“好!那是就地主!” 赵主席事后耳闻,也骂:“妈拉巴子,四傻子不是来找茬的吧?” 老虎窝农会最著名的口号是: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这句口号流传甚广,成了临近县区乡流行的誓言。据说辽北省副书记对此持反对意见,说这里面有封建迷信的色彩嘛,还是不提的为好。统一口径后的宣传口号如下: “翻身不忘恩,好汉去当兵!” “保田保家保乡去!” “胜利大反攻,人人当先锋!” 初冬的旷野辽阔无垠,干枯而坚韧的蒿草在风中摆动,在彤云之下,仿佛在述说什么。越是临近故乡,赵成华越是心慌,禁不住泪窝潮湿,而身后的警卫员并没有留意到首长的变化。一路满是七扭八歪的车辙,很是难走。黄昏临近时,赵成华才看见了很大的集镇。最先入眼的是土黄色的寨墙,和镇子里鱼刺样的树木以及整齐的炊烟。小镇肃穆无语,横卧于暮霭流荡的荒野,而苍茫的背景似无边的帷幕,遥遥地从无边的天宇铺排开来。这风景如同年代久远的水墨画,质地发黄墨迹模糊,但意境深远回味悠长。 第四十八章(5) 在阔别十六年之后,故乡仍恍惚在梦中,是那样的沉静落寞。美式吉普车上下颠簸,赵成华觉得自己在变成一个虚幻的影子,而连绵的山丘以及河滩地也似乎离开了地面,变得一片模糊。冬日的天黑得早,下午四点许,赵成华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老虎窝的变化不是很大,许多景象与记忆相同,只是房子多起来了,将原本稀疏空旷的街巷拥塞起来。张铁匠炉、佟木匠铺、养生堂这些老字号还在,店铺门脸肮而破旧,墙壁、屋檐、烟筒都摆出了残缺的图像。小街就这样落寞地袒露着,房檐、门廊、台阶乃至十字街口都幻化成高低错 落的投影。东兴长的店面如灰蓝的木墙,躲藏在小街的黯淡的影子里,窗板缝隙里透出恐慌的目光。 赵成华推开小屋房门,一身寒气带了进来。赵金氏盘腿坐炕,正在打盹,她浑浑噩噩地说:“呦,又来个当兵的。” “妈!”赵成华的嗓子眼儿发干,他大声叫:“妈,是我呀。” 母亲反而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来人。 四傻子却听清楚了,激动地跳下炕去,“你是大哥?” “大哥?”还有人怀疑。 “呀,大哥!”大家都拥上去,把这个叫大哥的人围在中间,亲情一下子就冲破了时空的阻隔。 赵成华上前扶住母亲的肩膀:“妈,我是成华啊!” “哎呦,我的大儿呀。”老赵太太终于清醒了,顿成泪眼滂沱:“妈可想死你了啊。” 赵成华泪眼迷蒙,深情地望着年迈的母亲。母亲紧紧拉住他的手,让他感受那指掌的粗糙。岁月真是无情啊,他鼻子的酸一点一点地往上涌,母亲苍老的面容宛如陈年的瓷器,布满了裂纹。赵成华很快控制住情绪,不失礼节地向弟媳们微笑,挨个地抚摩侄子们的头。他又能说什么呢?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显得多余,还不如叫亲人们放任泪水奔流吧。母亲擦擦眼泪,大声地说:“儿呀,可下回来了。有命不怕家乡远,回来就是个喜。老四你去逮只鸡去!” 母亲紧紧握住赵成华的手,生怕他跑掉似的,絮絮叨叨说:你们不要妈是吧?成国在哪儿呢,小六子也跑了啊,妈想你们哪……母亲的思维处于发散状态,兴之所至,想哪儿说哪儿,问:“儿呀,可曾娶了房媳妇?” 见长兄含笑,弟媳妇们忍不住猜测,窃窃私语道:当大官的,咋还不得三妻四妾?此类问题难为住了赵参谋长。他只能凝视母亲的白发,笑了再笑,什么也不说。 赵成华只在家坐了两个小时,因为纵队下达命令,部队开始集结了。上级命令安城县至少要保证一千辆马爬犁支前,切实备齐人马粮秣。看样子,又要打大仗了。至于“东总”机关的意图是什么,别说是他赵成华,即使纵队司令员也未必清楚。作为纵队参谋长,赵成华很少去揣摩上级的意图,上级咋吩咐就咋执行,从不含糊不打折扣,就像歌中唱的那样:跟着林总打胜仗。 赵成华说走就走,母亲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连声问:“儿啊,你卖人家咋啦?” 赵成华说:“儿是共产党的人。” 赵金氏:“那你就不要妈了?” 赵成华说:“妈,过几天我就回来。” 赵金氏不信:“大儿呀,别蒙妈了。你这一走还不得十年八年的。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大儿呀,你别走……” 泪水打湿了赵成华的手背,他握着母亲的手说:“上级的命令紧啊。” 赵金氏固执地说:“再紧,也没有妈要紧!” 赵参谋长肯定地说:“妈,等革命胜利了,我天天陪你。” “你们多时胜利?” “快了就快了。” 半夜里下起大雪了,这是公元1948年的第一场大雪。雪花片片,如铜钱般大小,漫天飞舞,很快将大地遮盖了。雪浩浩荡荡地下,大有洗涤天地的气概。整个世界圣洁得玉塑冰雕,一切都笼罩在雪的外衣下,一切都仿佛膨大起来。老虎窝镇的院墙、屋顶上面都落满了雪,白花花的扎眼。雪花漏进人的脖子里,沁凉沁凉的,而天气却出奇的暖和,雪地松软暄和,散发出新鲜的气息。临上车前,赵成华忍不住弯下腰来,掬一捧白雪,手指触及冰冷的土地。他将雪攥成了团,扬臂抛向远处,一道银白的弧线掠过,就像儿时那样。 吉普车冲进了雪幕,引擎声盖过了依依不舍的哭声。赵金氏的耳里出现了幻听,汽车的轰鸣犹如老虎的怒吼。这吼声仿佛被放大了,成为了无比壮豪的歌声,携风搅雪,震天动地…… 1999年6月28日始构思 2002年2月24日第一稿完 2003年7月15日凌晨第二稿毕 2003年12月8日第三稿终 后记 直到快要封稿的时候,书名还叫《冻土地》。在郊外的月色里,我的挚友赖长虹、潘澈先生,建议更改书名。 长达四年的创作,使我在炼狱里煎熬,痛苦得难以自拔。而我又是幸福的,吉林省通信公司领导支持呵护,朋友和同事们给予了关切,鼓励一直是我能够写下去的动力所在。可以说,没有网络就没有这部作品。《虎魂》催生于西祠胡同网站,成长于三十以后聊版,我每 写一段就贴出一段。苦恼彷徨中,远在南京的网友们给了我最实际的帮助。面对众多的第一读者和热忱期待,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江苏省作协名誉主席、南京文科大学副校长、鲁迅文学学者包忠文先生,详阅初稿,提出了中肯的意见。人民邮电报资深记者李娜大姐,逐字逐句推敲。 岁月沧桑,人生易老。每见老者逝去,我都痛感宝贵的人生体验的消失,时间的残酷超乎想象。我是旧书摊的常客,八十年代初各地政协的《文史资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节假日里,我寻踪访迹,搜集人文掌故和口碑资料。多年来,吉林日报、辽源日报刊载的东北旧闻,使我受益非浅。东北的民俗民风独到,地域文化特征鲜明,看似名不见经传的老人,都有自己不寻常的履历。前年盛夏,父亲偶染小恙住院,病友是位耄耋老人,闲聊中说起了“满洲国”时的煤矿。看着那脸上蝴蝶般栖落的老年斑和青筋依旧的大手,我的感慨难以言表。我们一谈就是三个晚上。每天的针剂打得多且慢,一滴一滴的要到深夜。病房早早就熄灯了,但无法掩盖城市上空的灯火,浓密的树冠在路灯里摇动奇异的光泽。微风勉强透过纱窗,不知从那里来的蚊虫嗡嗡作响,拖着长长的尾音起降盘旋。在叹息中,我潦草地做着笔记,如同盲写一样。 第145章 恢弘大气,人丁兴旺,是中华民族的竞争力和生命力之本。坚忍劳作,愈挫愈奋是昂扬的民族之魂。就整个国家利益来说,当年向东北移民极具战略价值。上个世纪前半叶,东北夹在日俄两强之间,备受欺凌和侵略,日本军国主义对东北的渗透、掠夺和残害可谓登峰造极。这是一段屈辱的、不堪回首的往事,那血泪那悲伤不该被岁月的烟云尘封。自感责任在肩,欲罢不能,不得不枯对电脑,一字一行地去追寻。想那段岁月,想那些人,想他们的生存状态,想他们的喜怒哀乐,想时代的激流里不同的命运。 我不是专业写手,我的职业似乎与写作风马牛不相及,我惟有诚实和刻苦。《虎魂》写的都是乡土乡情,情节是虚构的,故事是真实的。真实的或许是感人的,我的目标和我所做的就是真实再现。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坚持写下来,后来想改得好一些。我为之倾注了极大的心血,牺牲了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和其他爱好。这期间我戒过烟,但是失败了。书稿没失败,因为我想过:实在不济就把书稿留给女儿。 感谢作家出版社,感谢我的责任编辑王征老师。感谢我的家人,感谢和父亲一样善良而宽厚的伯父和所有前辈。从这个意义出发,《虎魂》是共同创作的结果。 历史是一面镜子,映照冷静的容颜;历史是一双慧眼,辨清未来之路。希望读者喜欢《虎魂》,喜欢它的苍凉凝重,喜欢它的真诚本色。 年志勇于2003年12月18日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