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的梦噫》 第1章 《迷离的梦噫》 作者:林如是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什么教长得一副“很情妇的样子”? 指她的身材?指她的长相?抑或指她的五官? 想想,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或许是他们不知道她的“故事”吧? 这世代,还有谁会傻傻的、纯纯的单相思一个男人十年不变? 相知是求共鸣…… 这样的她,怎可能是很情妇的样子? 可偏偏就是有那种男人找上她—— 是吗?当定了情妇是吗?若是,也会是与众不同的吧? 第1章 认识徐爱潘的人,都说她长得就是一副很情妇的样子。 可是,什么叫“情妇的样子”?模样又笼统,她听了每每觉得怀疑。指她的长相?指她的身材?抑或指她的五官? 统统都不是,谢草说。 总而言之,不是那种张牙舞爪、冶艳明丽的形貌;而是抽象的、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味道。所谓“成于衷形于外”,她那一身的印象气质,给人的感觉就恰是某诗人脍炙人口的诗作里头那个傍着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寂寥地等待的情妇。尤其,知道她那则维持十年不变、一直纯纯地单相思一个男人的感情和故事的人,更是这么认定不疑。据说,那个人早已经结婚生子了,而且连她是谁可能还不知道。她傻傻的,像那个住在青石小城的情妇,等着季节的更迭,等着不知道有她这份感情存在的候鸟的来临。 是的,知道的人都说她笨,无药能救的那种。 知道她“故事”的人其实不多,寥寥两三个;除了那个高中大学一路和她混过,而后飘洋过海,现在人在纽约吹曼哈顿异乡冷风的谢草外,大概只有花佑芬知道。其他的人,东拼西凑捕捉一点风影。她向来不爱说自己的事,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还不是就那么回事”——她总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将所有对她的好奇挡回去。 她不小了,但也算老,二十六岁,差不多是该男欢女爱寻乐的年纪。但她总是独来独往,身边找不到一点男人的影子。不知道的人说她挑,或者患了精神性的感情洁癖;缺德一点的说法,说她是后天性爱情免疫过全症候群,简称“老处女症”。 她的反应一贯的无所谓。谈恋爱又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事,男朋友交得多也不见得多有长进和出息,纯情一辈子有什么不好?再说,并不是她不愿谈恋爱,也不是她立意要错过,她只是、只是始终找不到与她灵魂相系的牵绊。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她心底深处感情最初的那根弦早为人拨动,她也知道她自己笨,傻傻地惦念一个人十年,对方却连她是谁恐怕都不知道。这根本不能算是爱,可是她却执着的认真。 “这太荒谬了!阿潘,我拜托你,实际一点,对方连你是谁搞不好都不知道,你再这样莫名其妙爱下去,就算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也没屁用。”花佑芬翻个白眼,喝了一口茶顺顺喉咙,顺带说句粗话吐泄她的不以为然。 这些话她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徐爱潘实在离谱得可以,离谱到让人看不下去。哪有人恋爱这般谈法?喜欢一个人,也不敢跟对方表示,自己一头热闷闷地搁在心里十年——十年耶!不是十天、十个礼拜,或十个月!想想那多漫长,平白浪费大好的青春和错失美丽的风花雪月。 “我知道,可是——”徐爱潘习惯性的蹙眉,避开身边那一对旁若无人、交颈勾臂、狎昵亲热的情侣,反问:“你自己呢?还不是跟我一样,什么都不敢讲。” 她跟花佑芬认识四年了,交情算老。学校毕业后,她应征一家出版社编辑,与花佑芬恰巧被安排前后位面试,又同被录取,同期进入公司。一连串的巧合、或算缘份,就这般将她们牵扯在一块。花佑芬在她七岁,笑起来一张圆脸比她还天真。她从没当她是前辈,嬉笑怒骂完全以同等的立场心情对待。 编辑的工作免不了撰写一些文案或采访的文章,同样都得动笔绞尽脑汁,无中生有一些天马行空的事;为人作嫁久了,她觉得没意思,干脆辞职另一家出版社写起言情小说。花佑芬则隔不久也跳槽到另一家杂志社,时为搬家愁苦,她亦正好没地方住,便和花佑芬在其公司附近合租了一间公寓,解决了花佑芬的愁苦,同时也结束了她居无定所的浪迁。 没错,浪迁。从她半工半读上大学开始,因种种现实的乖舛,她就不断东迁西移,流浪不断,没有固定的居所,处处是家,处处也不是家;而这般漂泊不定,恰恰如花佑芬感情上的写照。 花佑芬学生时代前后交了三个男朋友,都因种种的因素而分手。她一直在寻求一份稳定的感情,讽刺的是,最终她却竟然爱上一个有妇之夫。那是她第一家公司的老板兼上司,某月刊杂志的负责人。她因为那段不伦之恋辞了工作,却斩不断孽缠的情丝,到现在还和那男人藕断丝连。那男人并没有给花佑芬任何承诺,她却还是傻傻的,不求任何回报,心甘情愿地守在他身旁,当一个地下情妇。 “我跟你的情形不一样!”被徐爱潘这么一反诘,花佑芬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叫说:“起码他知道我是谁,确确实实感觉到我这个人的存在!我——我们彼此拥有对方!”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见不得光。你能要求他离开他太太吗?能要求给你一个承诺吗?” 这些话碰到花佑芬的痛处。她狠狠瞪徐爱潘一眼,语气粗嘎地说:“就算不能,他到底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长得是圆是扁,也确切感受到我的存在,感受到我的身体温热——可是,你呢?莫名其妙喜欢一个人十年,却不敢跟对方表白;对方连你是谁——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哪算爱!” 一番抢白逼得徐爱潘抿紧了嘴,沉默许久。花佑芬冲动过后,冷静了许多,口气缓了下来,说道: “阿潘,你听我说,你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你连他到底结婚了没有都不确定,更别提他的兴趣、喜好、你们的思想是否能共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喜欢人家十年——”她顿了一下,摇摇头。“我觉得你根本不是喜欢他,而是喜欢那种爱恋一个人的感觉。说明白点,他可能在某方面——外表、神情或气质——恰恰符合你心里某个image,你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他身上。否则,怎么可能连对方的个性、想法如何都不明了?也不曾和他交谈过,就能那样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人家,无怨无悔,甚至没有怀疑地持续十年不是真正的爱。如果真正爱上一个人,你不仅会想念他,渴望时刻见到他,他的一切你都会想知道——甚至,你会有欲望,欲望他的身体,渴望他拥抱你、爱抚你、亲吻你!精神与肉体合一,这才是爱!你对那个人,有这种感觉吗?没有,对不对?你根本就只是在爱一个image,如同少女一样的幻想嘛!” 太过分了!这样瞧不起别人的感情。徐爱潘粉脸一阵红一阵白,根本不愿去正视那个事实。她抿紧嘴,看看周遭。花佑芬的声量并不大,四周满坑满谷的情侣也大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人会注意她们的谈话;但她还是敏感的觉得黑夜中有谁在聆听。她下意识又环顾四周一眼,发现坐在她们右侧旁的一名男子,手里拎着一罐啤酒,放下女伴,正望向她们这边,黑夜里漆着一点星亮的眼神隐隐闪闪带着笑意。 她不防涌起一股尴尬狼狈,装作若无其事,狠狠收回视线,刻意压低声音说:“你不必替我分析我的感情。想想你自己,你甘愿这样见不得人过一辈子吗?你每天苦苦守着电话,等待他随时召唤,像应召女郎一样,比个情妇还不如。他不给你任何承诺,你就那么傻——” “你这是故意要呕我吗?”花佑芬垂下眉,一脸幽怨地打断她的话。 “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渗透!”徐爱潘试着说明,说着却叹出气,再说不下去。 想想,她自己确实糟糕。 花佑芬说的没错,没有人恋爱像她这样子谈的。她也许……嗯,太不切实际。她其实也不愿意这样,但想忘又忘不了,就是搁不下。 “去找他啊!”花佑芬递了一个理当如此的表情。“告诉他你对他的心情,最起码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去打听他的一切,了解他的种种,再把你的热情献奉给他。如果他尚未结婚,那刚好,你的爱情就有了着落;如果他结婚了,或者不能接受,那也好,你把十年来对他的思慕一古脑儿倾泄出来。然后,拍拍手,说声再见,一切便告段落,从此自那段不明不白的无名感情中解脱。” 说得那么简单!真有那么简单的话,她何苦这般纠缠多年?不是自己的事,说的总比做的容易,什么不负责任的主意、动作一箩筐。 “你别把事情说得那么简单,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像放屁一样随便就放出来。”她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 花佑芬不甘示弱,瞪着她。“起码,我和他面对面了,不是吗?你呢?你连对方的概况都不清楚,单凭着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喜欢一个虚像。我实在不愿意这么说,但你根本就是懦弱,害怕去面对,又害怕受伤害,只是假借纯情的名义,一个人在那边发神经。” “你——”徐爱潘涨紫脸,咬住唇不说话。 第2章 或许被说中心事,或许被击中她的懦弱,更或许被触及她一直不愿去正视、面对的事实;那沉默的姿态,充满愤懑。 她抑住躁气,移坐在栏边的座位,面对着远山脚下的海岸灯火,双脚几乎一半悬空在栏外。 尽管是七夕,夜空却显得暗淡。空气中的颗粒浮塞着人间的喁喁私语,聒噪得让人沉不住气,她真忍不住的想大叫。 为什么人会这么多? 这处九份山城小镇,昔日金矿开采,繁华盛极一时。后来金矿枯竭,繁华乡便逐渐没落,医院冷清如岛上僻壤穷乡地带,寻常可见的是那种几十或百户人家苟延残喘的寂寥小村。朝来,太阳寂寥地照着懒趴在地上的黄毛狗;暮落,荒凉的夜色笼罩住整座山,仅远处山坳沉睡的太平洋偶尔会闪着几点的渔火灯光。时间在这里凝住了,就像冬日时分弥漫整座山城小镇的雨烟云雾一般,浓稠着一股愁伤气氛,散不开。她还是学生的时候来过几次,从顶处的国中望下去,那寂寞孤绝的况味,简直是座荒山差不多,天与地气势宽阔地直朝人逼来;但后来,因一部得国际大奖的电影以此为故事背景,小山城顿时成了风潮,观光客蜂拥而入,俨然将荒弃的山城当作圣地朝拜。山城一夕间变了风貌,毁容似的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怨不得人多,都怪她自己搞不清今夕是何夕,到底地什么日子。情人的日子逢上周末黄金假期,山巅水涯当然处处是人潮。她脱离朝九晚五的轨道久了,没有季节感,天天星期天,天天也是工作天。现在想想,花佑芬没来由地拖她上山,原来是大有来由。七夕情人日,花佑芬的情人陪老婆晚餐加浪漫良宵,地下情妇在这种日子显得最凄惨,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拖上山。 “对不起,我话说得太重了……”花佑芬跟过来,点起一根圣罗兰的凉味淡香烟,沉默了许久,才随着话吐出一团烟圈。“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比起你,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爱潘淡淡瞥她一眼,没说话。远方的海、天、山峦因为夜袭,模糊得只剩黑暗的轮廓;夜要睡了,人影也逐渐阑珊朦胧,散得如灯火,稀疏几点残红。 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变成这样呢?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夜晚,两人却荒凉得各怀各的心事与缺口,在露天的楼顶茶棚,在星光不甚灿烂的暗空下,竟坐到深夜,空怔忡。 怎么会这样呢?她实在想不懂。或许她该承认,面对那个事实——她的爱,到底算什么? “阿潘……”她久久没说话,花佑芬不安地喊一声。 “其实……”夜变得好静。徐爱潘突然开口,乍听像空谷回音,凄凄清清。“我并不是完全不知道……” 如果道听途说和谣传也算是一种讯息的话,关于她十年的爱恋,关于午夜梦回时那个人影——潘亚瑟,关于他的种种,她早已听过许多。 然而,也只是听说。 高中毕业后,听说他考进了第一志愿,公馆那所极负盛名的国立大学外国语文学系。然后,听说他放弃直升本校研究所的机会,出国改念大众传播,不到两年的时间便拿到学位。然后,听说他回国,在某家报社任职,和交往多年的女朋友结婚,有个孩子快一岁了。听说,他太太在南部某国中教书,两人南北两地分隔。又听说,他美丽的太太,一头乌黑的长发飘飘,柔柔亮亮,像仙女一样…… 太多的“听说”,构筑她绝望的爱情。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还呆呆地——”实在不可思议——花佑芬简直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瞪着她。但见到她空芜的表情,悻悻地闭起嘴巴不说话了。 总归是那一句,懦弱——没有勇气去面对,怕受伤害、怕被拒绝——对吧? 徐爱潘投递来一个幽幽的眼神,半是默认,算是回答。 “大概吧!”低低的,那声音,不敢面对,正视的懦弱。“其实,关于他的一切,我也不确定,都只是听说——” “为什么不去求证?”花佑芬心急的打断她的话。 问提多实在多贴切!徐爱潘嘴角隐隐露出些许的苦笑,带着淡淡的伤感。 她何尝不想?但她怕—— 就算证实了,又能如何?她怕,若将所有的感情摊开了,把她对他的思念惦记作个了结,完成最后的仪式,让一切告个段落,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最后的结果不管痛或是恸,就都像喝过了孟婆汤一样,那一切便都过去了。她跟他从此就变成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了,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再也不相干了! 她真的怕。相思了十年,暗惦了十年的人,从此以后,就再也和她不相干,变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仿佛否定了她的感情,否定她这十年的相思。 “我了解你的感受。阿潘,你是不是不能接受,害怕——一旦把对他的感情摊开,一切告个段落以后,爱情成殇,和他就变成再也不相干的陌生人?”花佑芬了解似地看着她,丢掉香烟,叹口气说:“这确实是有些残酷,但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而且——”她踌躇了下,还是硬下心肠:“你确定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爱吗?你不是在爱一个虚像吗?别生气!我并不是在亵渎你的感情,但是,阿潘——”她停下来,很认真的又望着她。“无论如何,你必须踏出这一步,确定你这份感情——不要再自茧在虚幻里,勇敢一些,不管最后结果会不会痛或流泪,你一定要作个了断,给它一个‘安身立命’的结果。” “我——” “听我说——”徐爱潘想说,花佑芬比个手势打断她。“阿潘,我并不是要你求‘结果’——婚姻什么的,我是希望你确定、面对自己的感情。如果你真正接触他那个人、他的实体以后,对他有所了解,不再只是空泛的想像,你仍然对他一腔的感情不变的话,那么,不要怕受伤害,就放胆去爱!即使他结婚了,即使你的爱也许根本不会有结果,但你终究曾爱过。如果他不能接受,你也到了不能不放弃的时候,到那时,就让一切告个段落,重新再开始。” “你是说,如果他愿意接受我,即使他结婚了,那我当他的情妇也并非不可——只要我爱他?”徐爱潘摇摇头,无法不怀疑。 她一直认为,每个人有每个人感情的难处,她也未否定过花佑芬爱情的方式。然而,一旦事情真的临落到她身上时,她真的可以为爱而不顾一切那么做吗? “你并不是存心的,不是吗?只是不得已……”花佑芬的表情哀怨,像在说给自己听。这是她最深的痛处,她最无奈的爱的难题。 “佑芬!”徐爱潘轻喟一声:“你有没有想过,嗯,离开那个林明涛呢?”看好朋友身陷在情爱的乱流中,她其实也不好受。 花佑芬仰起头,落寞地笑了笑。“离得开的话,我早就走得远远的了,又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佑芬。”徐爱潘略略皱起眉,她讨厌花佑芬用那种字眼轻贱自己。她有什么错呢?就因为爱上有妇之夫? 爱上一个人,其实自己也是很无可奈何的,它就是那样发生了,想躲也躲不了。许多人以为理智可以决定一切、压抑一切不应该发生的;然而,人也不过是情爱的动物,肉做的心,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强勇敢。 而就因为人类感情的多爱不忍与善变,所以文明的社会以婚姻规范人的爱情行为。婚姻是爱情的保证,代表一种白首与共的承诺。可是,这世间,有什么是真正恒久不变的呢?感情其实是一种会腐烂的东西,海誓山盟对于有情的人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如此,文明终归是文明,他们活在纲常人世中;人世,自有它一套的定律。花佑芬最大的错,错在她触犯了道德的结界,破坏了婚姻的传统,她是“制度”外的第三者。“第三者”是错误的代名词,是不被同情接受的。 “你不必替我难堪,我的立场就是这么难堪。”花佑芬自嘲地撇撇嘴,试图挤出笑来。“你不是都那么说了吗?我比个情妇还不如。” “你自己知道就好。”徐爱潘翻个白眼,语气刻意轻松,不那么认真,凝重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花佑芬再看看她,重又点燃一根圣罗兰凉烟,吸了一口,话题兜回到先前的焦点上。“你打算怎么办?” “啊?!”她一时没意会,随即懂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怕——” “先打个电话吧!他不是在报社工作?” 徐爱潘还是摇头。光是听到潘亚瑟的声音,她怕她就会发抖。面对自己的心情实在太难了。 “那就写信啊!应该难不倒你吧?又可避免直接面对。” “写信?”她愣一下。她从来没想过。 她仰仰头,星光暗淡,牛郎与织女真正成了失落的传说。 也许她该作个决定了,好好面对自己的感情,让十年流风告个段落。也许吧! “也许你是看到我的情形,觉得惨不忍睹,所以对爱情怯步;可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在有——”花佑芬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将还剩大半截的烟捻熄丢掉。“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明白什么是拥抱和渴望的感觉,就算对方已有家室,你即使明知不可,还是会深深陷入,也会甘愿——纵使是当个地下情妇。” “不要替自己的懦弱找借口,爱情没有那么神奇。你会离不开他,只是不舍自己多年的感情罢。”徐爱潘不以为然。她以为花佑芬的不可自拔,泰半源于对多处的付出与情感的狠不下心,傻傻地相信对方会给她一个承诺。 第3章 男人的承诺都是不可靠的。那些吝于作出承诺的,并不是因为他的专情或良知,而是根本连给予承诺的担当都没有。女人喜欢听甜言蜜语,所以喜欢男人给承诺、给她一个保证;对于那些吝于作出承诺的人,她们以为对方取舍进退为难,然后断章取义夸大对方虚幻的爱的强度。 这样的自欺欺人,毋宁是所有陷入爱情难题的女人的写照。但或许,却又扣花佑芬说的,她不是自欺欺人,她只是——只是心甘情愿罢了。 心甘情愿——她的爱情,就是这等无怨无悔的态度,如此而已。 “也许吧!”花佑芬淡淡一笑,笑得落寞凄凉,像是同意徐爱潘的话,又流露一些自己的心情;转过脸庞,淡漠地又是一笑。“我就是丢不开,心甘情愿这样,让他骗我一遍又一遍,爱得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 “值得吗?”徐爱潘低低一声。问她,也在问自己。 花佑芬扬扬脸,没说话,那表情像是在说:等你陷入了,陷入爱情的泥沼就知道。多说无用,有些事根本是不可说的。 “唉!”徐爱潘重重吐口气,口气老老的,有太多的不懂。“我实在不懂,他真的值得你这般无怨无悔吗?完全不求回报——既没有承诺,物质生活上也不肯好好照顾你。你这算什么‘情妇’?一个人苦哈哈,当人情妇的,不都是住华厦、开名车、一身珠光宝气的吗?” “你在说什么!?”花佑芬失声笑出来。“你当我是黑社会老大的女人吗?什么华厦、名车!拜托你!不要让那些乱七八糟的电影给搅昏了脑袋!”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徐爱潘白她一眼,神情真真假假,带几丝乖戾,也不晓得话里的认真有几分。“情妇是什么都不必做的,只是陪着对方上床,听他诉苦、发发牢骚,再柔言安慰,给他一些甜言蜜语和慰藉。” 花佑芬翻翻白眼,沿不及有任何回驳,侧后方先传来似乎忍俊不禁的笑声,像隐忍了许久般。两人回头过去,只见后侧一个男人穿着黑衬衫、黑长裤,一身的黑,几乎要融进黑夜里。他面对着辽旷的海天而坐,手持着一瓶罐装啤酒,一双长腿笔直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看起来很悠闲,视若无睹的模样不仅有种神气,而且贵派。意识到她们的视线,他微倾着头,撇嘴对她们一笑。花佑芬回个笑,不以为意;徐爱潘却皱起眉。算她多恼,她觉得那男人那个笑,似乎是针对她而来。她刚刚才和那男人打过照面,现在又碰着了。她怀疑是否听到了什么。他那个笑,嘲讽的意味甚浓,揶揄的成份居多。 他听到了什么吧?她再皱个眉,别开脸,一种窃听的不舒适塞满心间。站起来说:“我要去睡了。”她怀疑是不是她太过敏感,那个笑让她觉得,仿佛自己内心的私密被窥探了般,心与情皆被看穿。她觉得相当不舒服,而且,极不自在。 “这么早?才十二点多——”花佑芬贪婪地又点根烟。她的抽烟习惯就像她的爱情况境,不识滋味,只是上了瘾,欲罢而不能。 “不早了,明天不是还要到海边吗?早点睡吧!”她却觉得很累了。那种,由内心深处涌起的疲惫。 往事果然不承受负荷,她不该去撩起的。 “阿潘!”花佑芬叫住她,心中藏了许多的疑问忍不住了。“我一直想不懂,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十年!那么长的日子,你难道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坚持吗?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她的疑问重复说了两次,余声嗡嗡的如回音。 后方那个男子眼神动了一下,笑意隐微了,浮起一款专注。黑夜总有人在倾听。 徐爱潘站着没动,反应有些迟缓。她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星空那么暗淡—— 花佑芬真正问到她的心上了。夜色的薄光中,她淡淡凉凉一笑,低哑的声音有些像呢喃:“我在追求什么?好难……”她仰起头,碧海青天,千年的心一意相通。低下头来,喃喃念着:“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是哪个诗人曾说过的话?这是她所有的追求。她这十年的“错过”,为的也只是这份“全心”。关于爱情,她并不是在追求一配偶,而是在追寻一个灵魂伴侣,所以她的爱情可以是无性的,由精神开始。 但这份相思,又是怎么发生的?她的“追寻”,会不会出岔错?没有勇气去面对,那算什么? “是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你啊……”花佑芬摇摇头,叹气了。她已经够蠢了,却还有一个比她更傻的。但因为傻,所以痴,执着一个相知相契的灵魂。 这世间的爱情,为什么都没有一个恒定的道理? 徐爱潘的痴心,或许有一天也要幻灭;也或许,她将变成跟她一样,为着一份相依相守而不计一切。谁知道呢? 爱情像那流星雨,终是会坠落的,坠入那情天欲海中。 第2章 爱情之所以为爱情,是因为在千篇一律的窠臼中,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故事,自有它独特、不一样的篇章,有它自己轰轰烈烈的的方式,荡气回肠的纠缠。因为这份“不一样”,使得爱情成为古老却永远不朽的传说;每个人,在自己独特的故事里,成就了不朽的传奇。 是这样吧!所以尽管她想遗忘,偏偏记忆那份情感百折千回地将她缠绕。 所以忘不了。有些人的恋情会过去,有些人的感情却终其一生纠缠。即使仅是抚触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就觉得心在颤抖,仿佛与爱情面对,懦弱得不敢承受。 她始终没有真正面对她的感情过。花佑芬批评的也许没错,她只是假借纯情的名义,制造一种执着。——不,她不要再这样了!她不要再继续这场没有止境的单相思,即使最后的结果会痛会流泪——就算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她也要坦白自己的情感,把自己的心情说予他知道。 “阿潘!”花佑芬浑身湿答答的,从海里跑上沙滩。徐爱潘下意识将手中捏着的信藏入口袋,双手不自在地摆放。花佑芬没注意,一屁股坐在遮阳伞棚下,一边嚷嚷喊着累。“哇!累死了!好久没有这么活动过!”抓起一条大毛巾包住身体,一边拢整着头发,睇着她说:“你还当真光只是来‘看海’,连个鞋子都不舍得脱!” “反正我也不会游泳,光只是泡水也没什么意思。”徐爱潘耸个肩。一到夏天,几乎每个人理所当然地都喜欢往海边跑,挤得各处海滩满满是人潮。其实,人挤人有什么意思?海是好的,但和一大堆人搅混在一块,就有怎么好了,换作是她,她宁愿找棵浓密的大树,躺在树荫下,吹着午后的风,睡个阴凉的觉。 谢草以前就因此常笑她未老先衰,连个嗜趣都这么“老态龙钟”。但她还是觉得,在大树下睡个阴凉的午觉是很舒服美好的,加上阵阵的蝉声,美丽的人生大概就是如此了。 “我要上去了,这里热死了!”她耐不住,站起来,伸起手臂,挡住斜射来的阳光。西时的太阳尽管热力已歇,但白晃晃的沙滩吸取了一整下午的火热,仍然可以将人烤得烦躁。“你在水里泡了一整个下午,大概也该够了吧,该回去了。” 为了口袋里那封信,她昨晚一整晚几乎都没合眼。烤了一整日的太阳,已到了她忍受的极限。 “是是是!”花佑芬捉弄地学小学生老实认错的口气,挨了徐爱潘一个白眼,才正经地说:“我去冲个水换衣服,你先在外头等我。” 两个人往更衣室走去,顺道还了遮阳伞。花佑芬迳自进了冲洗间,她在外头等着。暖风懒懒,差不多是时候了,海水浴场的一日也要过尽了。 花佑芬的动作慢,她等着,只觉得过了好久,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疲怠袭上来。她一生的青春,仿佛都耗费在这样的等待。她想着,脑海其实却空白一片,怔了。 “让你久等了!”花佑芬蹦跳着出来,一巴掌拍在她肩上,冷不防地拍醒她。 徐爱潘收回差点走失的心,提了提背袋,瞄了花佑芬一眼。“走吧。”脚步比说话更快动起来。花佑芬走在内侧,她靠着走道,和一对情侣似的男女擦身而过。那个男人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有种不确定的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来。大概是记忆的误差吧!这样想,摸着口袋里的那封信,她突然害怕起来。她对潘亚瑟的惦念,是否也会产生这种谬误?凭着记忆回溯一段感情或往事时,因着时间的落差,记忆有时却变得不可靠。她害怕,青梅竹马变神话;久远的一段感情,靠近了,却变了样貌。从面桃花,物是人非。 公路上净是往城里的小型客车,扬着满天的尘灰,泼辣地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走经一家老式的小杂货店时,徐爱潘忽然叫住走在前头的花佑芬,说:“等等!” 她停站在杂货店门外那布满灰尘铁锈的邮筒,从口袋里抽出那封信,低头楞楞地瞧着信封,以一种接近冥想的姿态,起怔忡。昨晚一晚,她思量了好久,几多挣扎犹豫,终而提笔说十年流光。但这当口,她还是没有勇气,空望着那信发呆。像那幽暗的杂货店,从外头望进去,徒残一股斑驳陈旧的岁月痕迹,阴暗一片。 “怎么了?”花佑芬回头过来,看她在邮筒前发怔的模样,明白了,说:“这样不是很好,你还在犹豫什么?早早作了断,早死也好早超生。” 徐爱潘仅是回她一眼,觉得她在说风凉话。花佑芬烦不过,大步走过去,从她手中抽出信件,草草瞄了一眼,正打算塞入邮筒中,扬起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又将信件凑到面前多看了好几眼,好生意外的表情,挑眉说: “潘亚瑟? 第4章 x报那个潘亚瑟?”她只知道徐爱潘莫名其妙喜欢了一个男人十年,如此而已,从来也没听她提过那人长得长短圆扁或四柱八字什么的;连对方叫什么名字,当然也没闻嗅过。 “你认识?”瞧花佑芬那副表情,似乎对潘亚瑟有所知时,徐爱潘不禁几份紧张。 花佑芬摇头,将信塞入邮筒中。“不认识。不过,有次聚会时,听朋友提起过。” “哦。”徐爱潘绷紧的神经略略松驰下来。花佑芬担任编辑多年,认识一堆在报社、各杂志、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不像她,孤僻成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居多。 自从谢草飘洋过海去当外国人以后,旧游零散殆尽,她就习惯一个人东晃西荡,渐渐失去再去认识结交新朋友的热情与能力——或者说,不是不能,而是不肯。她根本不要朋友,仅和人维持最低限度的交往。当然,花佑芬算是例外。不过,花佑芬也有她自己的故事,不会去干涉她或好奇侵犯她的隐私过去。她总想,这世界如果有上帝或神的存在,她大概会是一个最差劲的告解者。 “你听别人谈起他什么?他是不是……呃……那个……他是不是已经……”她吞吐地又问,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不清楚,没人提这些。”花佑芬摇头。她知道她想问什么——他结婚了吗?心有归属了吗? “哦。”徐爱潘又“哦”了一声。半是放心,半是失望,期待落空混淆的复杂的滋味。 她背靠着站牌,往马路那头望过去。客运车迟迟不来,也没有个一定的时间表,似乎端看司机老大的心情,高兴开来就来。 “唉,阿潘!”花佑芬看看她,突然问:“你对潘亚瑟……到底地怎么回事?从没有听你说过——我是说,你跟他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你当初怎么会喜欢上他那个人?” “当初啊……”这一问,又问得徐爱潘发愣。她撇撇嘴,笑得有些苦。往事重提,惊梦一般的有些遥远。 “他是我高中的学长。那年我高一,他三年级;我在旧的校刊上看见他的文章,惊为天人,还没见到人就先爱上了。他长得高高瘦瘦,带着艺术家的气质,但不是那种悒郁绝望的,而是接近文士名家的风流。某个程度来说,他的气质是外显的,神采是流动的,给人的印象也是惊心震撼、冲击式的。当然,我这样形容,跟我对他先入为主的观感有关。我是先从他的文章认识他的,透过一层增添美感的柔焦看他。” “原来如此!从文采取人,很像你会做的事。”花佑芬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潘亚瑟如果真写得一手好文章,先别提他什么带一身艺术家气质的,单凭这点“不一样”,就难怪徐爱潘会对他惦念不已。 她总觉得徐爱潘“看人”的标准很奇怪,或者说,与众不同。她总说,每个人的美丑、长相其实都差不多,只有身具特别或过人的才华,才会发散出与众不同的魅力,才显得出自己的不一样。所以,她看人,或者说挑男人,不管皮相面貌身家地位与财富良善。她看才,看气质个性。其实,总归一句——她欣赏带文采的人,与她频率相通。 频率——这才是最重要的。相知,是求共鸣;相守,是求白首。相守白首,互有许多妥协,在妥协中求圆满。但求相知,如果不同频率的人,就难以共鸣。而相知与相守,她求相知。她如诗人所谓的“在茫茫人海中寻访唯一知音,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追寻,其实,也不过是追寻一份相知与共鸣。也因此,她的爱,大半成份,可以是精神的、无性的。 但爱必生欲;精神的爱情终归有一朝要落实在肉体。总有渴见想望吧? “他住的地方刚好跟我家在同一条路上,和我搭同一路的客运。我跟踪我几次,算好他上下学的时间,总抢在那个时间和他搭同一班客运,躲在人群后偷偷看他——”徐爱潘垂下脸庞,暮光中——显得十分姣美。 是的,她一直在看他,偷偷地。在公车上,在学校里,在人群后,在遥遥的长廊尽头;她一直、一直偷偷地在看着他。别的女孩都能轻易自在和他聊天、谈舌,唯独她不能。她不是个容易腼腆的女孩,可以很从容地面对陌生的男女;但在他面前,却软弱得没有一丝力量。她甚至不敢靠近他,光是他从她身旁的经过,她一颗心就颤跳个不停;偶有那么一次,他对她说话,只是如同对其他陌生人一般,再平常不过的一声招呼,她竟脸红结巴得不知所措! 在他面前,她一直是渺小的。但她想,心里一个小小的奢想,他也许知道她这个人的存在吧!那一回,她坐过站了,不安地越过他身旁匆匆准备下车时,那一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回头了,回头去看他;他竟也回过头来看她,眼神相视,眸底隐隐一些波浪。 然而,也仅于这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集,不足以发生任何故事。 而那样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就这样?这样就让你搁在心中惦念了十年?”花佑芬不禁又摇头了,她是绝对的“灵肉合一”主义者,光有爱,却无法互相拥抱、感觉对方的感情,太没有安全感。她的爱情,是需要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和徐爱潘“虚无缥缈”的精神式情爱恰恰相反。“如果我是你,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移情别恋’了。” “它一直在记忆里纠着,我也没办法。” “阿潘。”花佑芬又摇头,神色很认真。“‘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这样的爱情,的确很美。但信仰唯一是很危险的,因为爱情并不是那么不可变。如果那个‘唯一’变了,那你岂不是要一辈子孤独到老?” 而且,一辈子不改心意,一直只爱一个人是很苦的;尤其对方又不爱自己时,那时心情更如同煎熬。还有那现实种种的阻碍、引诱等等——要执守一份长久不变的感情,坚持那份痴,多少有点傻。 不,是太傻。 “所以我不是‘面对’了?”徐爱潘听不出多少认真的口气略扬了扬,意有所指地扫了那布满尘灰的邮筒一眼。 昨晚的夜,无星的夜空,催化她不禁的冲动。不知道寄了那封信的后果会如何?她开始后悔了,没出息地。 “最好是真的这样!”花佑芬看穿她的没出息,嗤她一声。能有一个令人死心塌地、痴心不悔的感情也许是好的,但如果只是单方面的执着,倒不如狠狠痛一场,早醒早了,然后重新再来。她看不惯徐爱潘那种非理性的执着纯情,那是逃避,不是爱。 所谓爱情,是要有实体对象的,有接触的。情深而生欲,没有欲爱的感情,算什么爱?什么柏拉图式的爱情,根本是自欺欺人,像那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罢了! 徐爱潘瞪花佑芬一眼,知道她的不以为然,但并不解释。能不说的话,她就不想多解释。花佑芬自己的感情其实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还不是一团糟;但至少她勇于面对、勇于背负指责而去追求,也所以——她会看不惯她的懦弱。 “啊!烦死了!车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来!?”花佑芬先耐不住,烦躁地叫起来。什么都不管了!跑上路间,胡乱挥手拦便车。 “佑芬!”她想将她拉回路边,一辆黑色宝马竟缓缓停在她们面前。 两人齐转头,望向挡风玻璃。驾驶座上戴默镜的男人,掌心朝上勾了勾,朝她们摆了摆手,后车门跟着打开。花佑芬大喜,拎起包包,不由分说就将她拉过去,钻进车里。 “佑芬!”她根本连开口反对的余地都没有,就被花佑芬一把拽进去。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就先被一股浓得教人呼吸不过来的香味差点呛昏。 “啊!是你!”她听花佑芬惊逢般喜叫一声,觉得奇怪,抬头看去,驾驶座上的男人赫然是九份露天茶棚遭逢过的那男人,刚刚在海水浴场且与她擦身而过。 巧合吗?她暗暗皱眉。 他身旁坐的女人,长得极艳,大眼厚唇,很有种鲜艳欲滴的美味感,像在流行时尚杂志里惯可见的时髦性感模特儿。弥漫整车的味道就从她身上发出来;香奈儿五号香水,浓烈得呛人。她分辨得出,是因为有回在百货公司被专柜小姐硬拉着喷了好些,雾雾的,就是这款香水。她一向不喜欢太浓烈的东西,车里满满浓郁的香味,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太巧了,竟然又遇见你们!”花佑芬性格热烈,与陌生人容易攀谈,不过片刻,就一副“他乡遇故知”的口吻。 “那表示我们有缘。”男人带笑回答。 “说得是。我叫花佑芬,在‘黛安杂志’工作。这是我的好友兼室友,徐爱潘,她写爱情小说。” 不过是一种便车之恩,花佑芬就不嫌烦地把身家交代出来,还将她牵连下水,叽哩呱啦地说不停。她并不是腼腆,更不害羞,只是觉得说话太费力气且累人——或者说白一点,嫌麻烦。是以,花佑芬的喋喋不休让她替她觉得累极了,尤其又扯到她身上,更让她觉得麻烦。 “那还真是巧。我叫徐楚,请多多指教。”男人递了张名片给她们。“我们都算同一圈子的人。” “徐楚?”花佑芬又发出一声惊逢。 徐爱潘却没什么反应,表现得很麻木。她约略看过徐楚这名字,是一家男性休闲杂志“男人对话”的负责人。因为工作上需要,她有时会翻翻男性杂志,当作资料使用。“男人对话”标榜品味,走雅痞路线,相对于女性杂志而言,性质大概同“时尚”、“柯梦波丹”一流;无论在编辑、内容或者市场上,都有不错的评价。 第5章 不过,徐楚只是出钱老板,并不实际参与编务,沾杂志好评的光,名字偶尔会被提一下,她不巧留意到而已。可花佑芬是专业编辑人,认识得多,取舍的标准、角度和她不同。徐楚当然是名不见经传,但出钱的老板能像他把杂志办得有声有色又有口碑,实在也是很难得,不只是铜臭而已。 “徐先生真了不起,能办一份那样水准以上的杂志。‘男人对话’在我们编辑眼中,评价相当不错!”花佑芬毫不吝啬地给予赞美,把距离又拉近了几分,口气听起来倒像认识了一段时日。 “哪里!杂志有好评,是编辑们的才干和能力,我又不管事,一点功劳也没有。”徐楚倒是有自知之明。 “出钱老板能做到像这样也不容易,徐先生不必太谦虚。”花佑芬哈哈一笑。 大概她对徐楚的态度太过热络了,引起他身旁的女人不悦,艳丽的脸冷凝着。花佑芬自己也察觉了,收住笑,闭上了大嘴。徐爱潘也闷不吭声,两个人都不知道徐楚和身旁女人的关系,但在社会打混久了,在任何场合,都够聪明得不主动去问那些身旁带着女人的男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因为,结了婚的男人,身边带的,不见得是他们的太太,搞错了的话——那多尴尬。 徐楚似乎也没有向他们介绍身旁女人的打算。花佑芬瞄了他左手一眼,无名指上嵌着一圈金灿灿的环戒。她收回视线,和徐爱潘交换一眼无言。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天色已暗了下来;从车窗里望出去,看到的净是一团黑。这样的氛围下,不说话实在教人很难受。徐楚不时会说笑几声,仍是没有什么顾忌;花佑芬见状,有的没有的又和他攀谈起来,聊得不亦乐乎,也不管他身旁那女人的脸色。徐爱潘识趣地闭紧嘴巴,心不在焉地漫眺着一团黑的窗外影致。 “……你以为呢?徐小姐?”她人在漫不经心中,却听徐楚说着,忽然叫问着她。 “啊!?”她猛醒过来,有些尴尬。她根本没在听他们谈话,但又不想多事,胡乱地点头附和,想就此蒙混过去。 却不料徐楚浓眉一挑,锐利的眼由后视镜盯着她,没完没了地。“徐小姐也是这种想法!?男人像动物,女人则像植物?动物是野蛮、危险的,带侵略性;植物是奉献的,是包容性?” 什么!?徐爱潘暗暗皱眉。他们竟生熟不忌谈到这种话题?不由得转头对花佑芬皱皱眉。 “怎么?”花佑芬笑挡开她颦蹙的额眉,存心推她下水似的说:“你不是常说男女之间就像动物和植物一样?一个侵略,一个等待和承受;还说爱情是种堕落,大凡天下女人的堕落,都是自作自受!” 后视镜中的徐楚浓眉又是一扬,眉眼欲笑非笑的,像昨夜晚风里那相似的神情。 “哪有!?我哪在那么说!?我——”徐爱潘本能地辩解,情绪有些急,一急便就口吃:“我——我是有说过后面的——但——前面——什么动物——我没——没——哎!”愈说愈不清楚,急得瞪眼大叫一声。 不知道花佑芬存的是什么心,没来由地扯她趟这浑水。这种话,能在陌生从面前这般毫无顾忌的乱说吗?真不知道她脑袋哪根筋故障掉了! “我开玩笑的,你别这么紧张!”花佑芬笑不停。“但你小说里写的那些,什么‘男人是肉欲的动物’、‘受荷尔蒙控制’什么的,总没错吧?” 徐楚的女人皱眉了;徐楚则嘴角噙着笑,耐人寻味地。 “徐小姐说的也没错。”他声音略略低抑,不知是要替徐爱潘解围,还是落实她的指陈。“泰半的男人受欲望支配,有欲望才能产生动力和热情。如果说男人是受荷尔蒙影响的动物,那也没有什么不对。男人间一切的欲望、竞争与活力,都是由荷尔蒙而起。它们的确使男性原始的动物性增强——嫉妒、残忍、憎厌、竞争等等。不过,别忘了,它同时也使男人的热情加强。总归一句,有欲望才有热情。” “说得真好!”花佑芬竟然鼓起掌。 徐爱潘别开脸,车窗上映着她模糊的容颜。她维持十年的相思惦念不变,但有没有一辈子不变的感情呢?她实在很想知道。花佑芬质疑她这份感情的“纯粹度”与“实质性”,她自己也慢慢起了犹豫。到最后,她会只是在爱个幻影吗?在爱一个她心中虚无的image?这十年,她迟迟不敢踏出那面对的一步,是否源于某种下意识? 下意识里,她总不敢相信一种只爱一个女人就像女人也不可能永远只爱一个男人。否则,人一辈子注定只能对爱承诺一次,那么,漫漫人生,那些失恋的、分手的、离婚的,该置于何处?而这世间,每个人经历过的该都不只一段故事;既然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故事,那么,人如何永远只爱一个人? 这是她的迷惑,也许也是花佑芬说的“相信唯一是很危险”的本质。 想想,所谓“唯一”,其实只是自己情感的“一厢情愿”。 “徐小姐好像不怎么以为然?还是我太坦白了?”不知为什么,徐楚尽要来撩她。 她由后视镜看看他;他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兴味,还添加几些好奇。嘴角那抹隐约的笑,更使得那股奇异的兴味变得粘腻,揶揄讥嘲似的;她不由得怀疑,昨晚他是否听到了什么?还是,他在笑她的“陈腐”?刚刚他那番话看似为她解围,其实是在反嘲她“男人是肉欲动物”的洁癖乖戾吧? “不,我没有意见。”她讨厌他那么笑,要看穿什么似的。 “是吗?”徐楚故意留一个吊诡,尾音扬得高高的。 他身旁女人突然开口,冲着她,挑衅和不悦说:“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生,怎么会不懂、没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意见?写小说的,不就在男人和女人的纠葛中打转?不过,我不太明白,女人渴望爱情,怎么算是自作自受和堕落?”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爱潘不些无可奈何,埋怨地蹙了花佑芬一眼。她根本不想被扯进这场争辩,退让地只求息事宁人。 那女人轻轻哼一声,没再进一步追击。方才那挑衅,似乎只为发泄一些不满。徐楚太殷勤了,净撩徐爱潘;而女人的神经太细,禁不起那种敏感。 花佑芬“哈”一声,笑声划破暂宁的空间,说:“你们别看阿潘是写小说的,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堆,其实关于感情的事,她最古董了——” “佑芬,你少胡说!”徐爱潘瞪起眼。花佑芬口没遮拦的,简直替她找麻烦!她不习惯这种“交浅言深”,更不明白话题怎么会兜到她身上。 幸好这时车子驶上了高架圆环,进入市区,混乱的交通收去了徐楚对她的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她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看着玻璃映上的自己,无端的想起通学的少年生涯,无端的想起潘亚瑟,那个身影总也不会磨灭。 是思念吗?还是爱情?爱情有什么好?有时想得深了她不免要问。看看在情爱浪中翻滚的那些女人,恋爱中的担心男人移情别恋,结了婚的女人就担心先生有外遇,无时不提防别的女人——就像徐楚身旁的那个女人。花佑芬则是所谓的第三者,她也苦。那么,爱情究竟有什么好呢?想想,她对潘亚瑟那近乎等于盲目的惦念,又算什么? 她无法回答自己。突然觉得,爱与不爱都是一种难题。 “佑芬小姐,哪里让你们下车比较方便?”徐楚抢过一个黄灯,减缓车子的速度。 “在前面的路口就可以。”花佑芬比了个手势,辅助她指示的完整性。 徐楚停下车,回过头来说:“这一路和两位谈得很投机,还真有点舍不得就这么分别。不过,也不能因为如此,就不让你们回家是吧?”闪色一笑,望向徐爱潘,晶灿的眼,直比黑空里独亮的一点晕光。“那就这样,下次再见。” “谢谢。”徐爱潘礼貌地道谢,先钻了出去,却没说“再见”。萍水相逢不过仅止于如此,她想,与这个男人是不会再遇见。与人的疏离,她太习惯。 她等着,花佑芬客套了一番,才下得车来。黑色的宝马随即流向夜暗中,红色的尾灯闪了闪,逐渐淹没在灯红影灿的车水马龙中。 她将袋子往肩上一甩,横过两条街,大步往巷子走去。巷子静,恰恰一股庭院深深的味道;走在那其间,教人恍恍地像走在那个古老的更夜中。 五层楼的老公寓,她们住在顶楼。大门口等着一个黑长的人影,看见她们走近,身影迎了过来。 “佑芬……”很磁性的一个男中音,低沉里阴险地夹着作态的浓浓情感和相思。 “你来做什么?做什么不陪你太太去!”花佑芬沉着脸,满声怨怼。 男人柔情地俯望着她。先向徐爱潘说:“阿潘,谢谢你陪佑芬。”一面移近花佑芬,轻叹了口气,柔得折人。“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等了你一晚上。” 花佑芬动摇了,但嘴里还倔强着:“等我做什么?我跟你又没什么相干……”神态满是嗔怨,听得出十分的负气。 徐爱潘吐口气,迳往楼梯走去,边说:“我先上去了。” “阿潘——”男人叫她,很诚恳地:“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不必说了。她面无表情,大概是累。但看花佑芬已经又是泪又是笑地投在他怀中。她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厌恶与疲累,转身上楼。 这个林明涛不管怎么挑剔,都是无懈可击。 第6章 他有自己的事业,而且谈吐佳,气质出众,风度翩翩。不仅有财有才,重要的,他有着事业成功的男性才有的独特魅力。虽然四十好几了,一点也不显老。他是那种好看的男人,也难怪,花佑芬会深深陷溺而无法自拔吧? 但她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有些讨厌。这个男人太狡猾,把花佑芬哄得团团转,又不肯给她承诺;她要走,他偏又不肯放了她。光画给花佑芬一幢幢触摸不着的海市蜃楼,教她痴痴地等,呆呆地跟着他。他只把花佑芬当情妇,索求她的温柔,却不肯把他的心说明白。合该花佑芬自己傻,情愿被人骗了又骗,活在他的甜言蜜语里。 为什么会这么傻?她想不通。踢开门,将包包丢在地上,双手张开成大字型重重往床上躺下。看花佑芬这般,她常有种错觉,像在看自己;她怕,有一天她也会陷入这样的堕落中,不可自拔且不可超生。 男女间有情爱如丛林,彼此索求触探,以满足最本能的与最原始的饥渴与欲望。丛林是没有法则的,可是他们活在礼教文明中;礼制之外,爱情成了一种罪、一种偷偷摸摸,那么委屈。她每想每要替花佑芬觉得不值,可是花佑芬偏偏是那么心甘情愿。 她不明白,隐约又害怕,那像是她的写照,一种预言的姿态。 爱一个人,最怕“还君明珠”的境遇与不堪。倘若有一天,她像花佑芬一样,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成为一种外遇的形态,成为那寂寞等待的情妇——天啊!她简直不敢想! 好累。她瞪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在往下沉,慢慢地沉下去…… 她想,总在一种纯情。但人其实都是欲望的产物,在每个沉沦的暗夜,以爱与浪漫为名目,自混沌化开,掩饰欲望的原貌,而成为无瑕的初生。 爱恋,原不过是纯情与堕落的轮回。 好累!她觉得自己不断地往下沉,深深地沉入天地初开的混沌深渊。 ※※※ 第3章 说是不会再见面,不巧就遇见。是太偶然?还是世事偏偏的捉弄?看着徐楚闪亮的笑眼明晃在眼前,徐爱潘委顿在位子上。这世界实在有点小。 好知道他也看到她了,只得装作不认识。且他那个笑不是对她的,当作陌生省得麻烦;这是她对人的疏离以及不热情。对待人这一点,她比不上花佑芬;比不上花佑芬的热忱。性格天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对人的冷淡、不懂礼数也是她性格中的孤乖。反正她也不想求人,不依的还是不依。 舞台剧方结束,小剧场的灯光亮得有些幽暗。她对舞台剧丝毫没兴趣,硬被花佑芬拉着来,长长一二个小时,仿佛作了一个色彩诡异的梦。 “唉,阿潘,那不是徐楚吗?”花佑芬用手肘推推她。 “看到了。”徐爱潘懒懒地回一声。 一旦经过某种形式,意识到某个人的存在后,那个意念就会全面侵入进人的脑海;就像此刻徐之于她们。一次的便车之旅,短短的交谈,“徐楚”这个人、这个名字,竟变成一熟悉的符号似,一下子与她们连结上某种关系。 “过去打个招呼吧!”他的座位就在她们前面四排远而已,花佑芬站起来,带几分殷勤。 “不必啦。我想他也没有看到我们,都散场了,何必去打扰人。”徐爱潘推托着。人际关系是一种敷衍,累人。当然,她其实不是做不来,躲不过的时候,她还是有对人情世故的分寸;毕竟,她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该懂的世故她还是懂。 她带头想走,徐楚已沿着走道过来。对她们一点头,含笑的,显然没有忘记。“又见面了,真巧。”身旁的女人换了个人。上次她们遇见的那个长得极艳,充满肉体美;但眼前的这女人,清秀高挑,秀丽的长发在发顶盘成简单的发髻,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气质很优雅,有种在户人家的闺秀气。只是她的五官极现代,接近于都会女子的知性美。 花佑芬盈笑招呼,徐爱潘也轻轻点个头回礼,拉着花佑芬掉头人就走。徐楚身上有股和林明涛相似的魅味,她实在不怎么喜欢。她的生活圈子窄,这次赶逃,她想应该不会再有“下一次”的相遇。 “你走这么急做什么?又不是在逃难!”花佑芬不免小小埋怨她一声。“你啊!就是这种个性,才会交不到朋友。” 徐爱潘个性孤僻——委婉地说是不合群。虽然一大半只脚踏在社会上,但随心所欲惯了,不懂伺候别人的脸色,又少与人来往相处,更缺乏世故的妥协,不比花佑芬性情的圆热。 也许因为这样的互补作用,两人才阴错阳差的成为朋友。花佑芬与林明涛的关系不能对别人说,怕太多的闲言闲语;只在徐爱潘从不对她的人生或价值观多说什么,既不怜悯,也不安慰,更不会附和。有时她不免怀疑徐爱潘的薄凉寡情,但想深了,却还是宁愿徐爱潘这样的“无动于衷”。女人之间总喜欢彼此谈盛情的事,话多嘴碎,听得烦死人;而她的感情难言又多难堪,也幸巧遇上一个冷淡的徐爱潘。 “朋友太多也没有用,少认识一个,少一些麻烦。”徐爱潘白花佑芬一眼,反驳回去。平常她对着墙壁,可以整天不讲话,话少得可怜;但对于朋友,比如谢草、花佑芬,话多而且“正常”。 “你如果肯拿对我的锋刺与积极,三分去对别人,那就好了。”花佑芬作态地摇头。徐爱潘对人向不积极,也缺乏热情。刚认识时她还担心她太自闭,后来才知道,她对人根本就只是“不肯”。套用句那些男人的失意的话;徐爱潘这个人没心肝。她的心肝全莫名其妙地惦记着一个虚幻的影像。 徐爱潘含糊地应两声,不是很认真。因着一个徐楚,被花佑芬罗嗦了一顿,实在太划不来。她挥手拦了辆计程车,快快跳进车里去,蓦地一转眼,不巧竟看见那辆黑色的宝马。它缓缓越过计程车边,红色的尾灯像两颗棱角切割失败的红钻,亮得缺乏光线。 那一刹,她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极莫名的。她不愿去相信“缘分”这回事,但她这一生——直到二十六岁的这一生,却从未曾和谁发生这般的偶然。地球说大不大,两个要相遇,却也不是太容易的事。这个徐楚——她突然不禁打了个冷颤,燠燥的空气里直忍不住地发抖。 突然才发现,她仿佛尚未青春就要萎谢。她原是那千万朵玫瑰中的一朵,却没有人看她独特的风姿。她的小王子离她太遥远,没有人知道她的美。 泪突然涌起,她怕花佑芬发现,遮住双眼。 也突然不明白,过去那十年,她执着了什么? 她重重靠在椅背上。第一次,为自己似是非是的爱情流下泪。 ※※※ 隔天,她一起床,顾不得梳洗,便往楼下冲去,比往常更殷切地盼望那方小小的信箱搁着任何什么给她的讯息。但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空洞得有些残忍。 她也不说话,静静看着空洞的信箱,看着一场空,无言地,返身上楼。 将近三个礼拜了,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理所当然的没有回音,天天察看信箱,日日是空,她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掀开那扇小小的、对她拒绝的锁门。 “再寄封信过去,不然,直接打电话,问个究竟。”花佑芬同情地出主意。她一向主张行动,看不惯徐爱潘的被动等待。光只是等,爱情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什么都解决不了。 徐爱潘摇头,又摇头。那封信差不多是她勇气的极限;所有该说,不该说的,她全在这里说了,叫她再说些什么? “你有事就走吧,不必理我。”她将自己埋在被窝里,蒙住了头,声音相当无力。 花佑芬只得闭嘴,也不劝了,干脆由她去。 听着花佑芬带上门离开,脚步声走远了,徐爱潘才将棉被掀开,瞪着空洞的天花板。这种结晶本在意料中,谁会理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喃喃自语?她原是痴人说楚。 “啊——”她在叫一声,把胸中的郁闷吐散掉。 该如何才能让这份情告个段落?该如何才能让一切的相思惦念有个了结?倘使就这样将它忘记了又如何?如果它逼近了又将会如何? 啊!她想得好累!在想了答案以前,先让她好好睡个觉吧!一切的一切,等醒了再说。 但好梦不教人睡,刺耳的电话声在她耳畔响个不停。她忍了又忍,终究抵抗不过它带来的现实。 “阿潘,是我,你现在马上来kk,快点!”刚拿起话筒,尚未开口,花佑芬劈头就说了在堆。杂音很多,还夹有吵闹的音乐声,嗡隆隆的。 她不禁皱眉,没好气地说:“去哪里干嘛?” “什么?”花佑芬根本听不清她说的,几乎用吼的又急急交代说:“别说了,你来就是!kk——你知道在哪里吧?快点哦!现在马上来——”不等她回答,咔喳一声就将电话挂断。 “什么嘛!”徐爱潘干瞪着还握在手上的电话筒,嘀咕了一声。 她重新将自己丢在床上,拿枕头蒙住了脸。累归累,睡意怎么也不来。没办法了——她跳起来,就去kk吧!要不然,花佑芬看不到她出现,回来准会嘀咕个没完,又要说她自闭了。 她抓起梳子,随便梳了两下。听说潘亚瑟的太太一头发及腰,黑瀑一般乌亮秀发……她的头发怎么也梳不直,只到肩胛长,而且参差,因为天然卷的关系,满头微卷凌散,老是一副没梳理的野乱。 没办法,这也是天生。她望镜里叹口气,妆也不化了,随便套上一件衬衫、牛仔裤,蹬双小牛运动鞋,鞋尖都有点磨损,且连袜子都省了,一副邋遢相。 第7章 kk多半卖咖啡,也卖一些调酒,到那里去的三教九流都有,如这样一副邋遢,也算不上亵渎。 到了kk,她稍一张望,就看到花佑芬他们。一群人,有男有女,三个桌子并成一桌,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着。 “阿潘!这里——”花佑芬高声对她招手,摇摆得好夸张,惹得全桌的人都对她注目相视。她就那样,在水银灯的聚照下,一副邋遢的曝露在镜头下。 “跟你们介绍,这就是我的同居人徐爱潘!”花佑芬嘻嘻哈哈的。 座中有个男人略显诡异又似意味地抬头望她一眼。 她扯一下嘴角,算是招呼。那堆人中她没一个认识,想来都是花佑芬同业的朋友;也没有人特意的招呼她,她倒自在,自己随便找个位子坐下,要了一杯水。 夹在一堆陌生人中,听着自己不甚感兴趣的话题,其实是很无聊的。她打算坐个五分钟,对花佑芬有所交代后,便打道回府。虽然她自己写小说,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这圈子的,比不上这堆人的慷慨激昂。 “唉,阿潘,你看到没有?”花佑芬酒女一般,各处都打点好后,终于挤到她身边来。 “什么?”她懒懒地回她一眼。 “喏——”花佑芬以眼神示意。她随她的视线看过去——怵然一惊,震住了!原先懒散的坐姿,因为太惊骇了,变得僵直。 潘——!?她说不出话来,困难地转动眼珠望着花佑芬,似乎在寻求一个确认。 花佑芬抿嘴一笑,也不回答她,反而大声喊过去:“潘亚瑟,听说你高中是xx学校毕业的,真的吗?” “是啊!”先前略有怪异投视徐爱潘一眼的男人微笑点头。长得高挺的希腊鼻,雕像般的轮廓,一副好风采。 花佑芬抿嘴又是一笑,将全身僵硬得形同石头的徐爱潘硬拉过去。“那还真巧!阿潘也是那学校毕业的,可是你的学妹!”像安排什么似的,硬推着徐爱潘坐在潘亚瑟身上。“你们学长学妹——倒可以趁机好好叙叙旧。你们以前在学校认识吧?” “佑芬,你少搅和了,少在那里胡乱制造巧合。”旁边的人以为花佑芬闹着好玩,要她少捉弄。 花佑芬伸出食指左右摇了三下,正色说:“nonono!我不是在胡闹,他们真是同个高中毕业的。” “真的?那还真巧!” 一伙人顿时七嘴八舌,怀念起从前。自聚在一起,从“偶然”谈到青涩的岁月,再兜回理想抱负。 忽然地,徐爱潘与潘亚瑟两个人就这么被冷落了下来,小小的天地中,角落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面对着潘亚瑟,徐爱潘几乎不能言语。年少时的那种种情愫,懦弱的、羞怯的、紧张的,又重新回来了她的身上。他依然如十年前的那个人——高挺修长,依然那一身流动的神采气质。 她突然觉得黯淡起来,意识到自己的邋遢。天啊!多少个日子,她常常希望与他再相遇时,能以最美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而现在,这个不期然,她却是这样一副邋遢的模样!天! “学妹!?”潘亚瑟突然开口,看着她。“原来那是真的,我还以为有人恶作剧。” 他指信笺的事。徐爱潘眼波流动,却梗着难以言语。她心中在喊:真的!真的!那当年她一直在偷偷看着他,直到如今,依然惦念不忘。 “花佑芬说她的室友在写小说,就是你?你真的叫徐爱潘?”像十年前那般不经意的一言一语,也像十年前那般地教她颤抖不已。 但她已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女了。虽然她那个心情依旧,仍停在十年前,然而,隔了这么久的日子,她勉强能正视了,看着他的双眼。 “嗯。”她轻声点头。 “徐……爱潘……”潘亚瑟轻声将她的名字念了出来。“爱潘”,多么的巧合—— 他抬头看她,打量着。他对她这个身影有隐约的印象记忆。但十年——太久了,那些日子已过得太遥远。当年的鲜明,他早忘记,忘得只剩一些模糊的影子;依稀。 “我知道,那封信太贸然,但——”徐爱潘试着解释,却总无法说清一句完整的句子。 知道一个女孩子暗惦自己十年,他会有怎样的感觉?麻烦?困扰?还是…… “你不必紧张,就当作朋友在聊天。”潘亚瑟从开始态度一直很从容,没有丝毫那种接受到女性自动告白的突然、无措或惴动不安,他笑笑。“不过,那真的……原来是你,我还记得——那时,我老是学得好似有人在看我,原来是真的,不是我神经过敏或自我陶醉。” 那段记忆他隐约还记得,记得一个默默的眼神。 “我——我——”徐爱潘结巴又结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面对“感情”,她居然如此笨拙。 这时大桌旁,靠近门口那堆人中起了一阵骚动,似乎他们其中认识的人来了,一番应酬招呼的声响此起彼伏,打乱原来的高谈阔论。听见许多人在喊“徐楚”,她下意识转过头去,果然见他高高挺挺、笑得嫌腻的身影。 她心底忽起一阵奇怪的荒凉感,竟反而以从容自在的和潘亚瑟聊谈起来。慢慢,一小步一小步地追索昔日那个梦幻。虽然红着脸,语气不免地急促,却真真实实地面对着她往昔那内心深层的“不敢”。 她面对着潘亚瑟,全心地,侧背着吧台。人多,灯光暗,徐楚并没有注意到她。他和几个人寒暄过后,便偕同行的朋友走往吧台后边的桌位。 不一会,和徐楚同来的朋友先离开,徐楚送他到门口,以商场那一套口吻表情说:“给个时间请你到公司来,我们再谈谈。” 座中有人见状问道:“挖角啊?徐总!听说‘男人对话’要换人接手,是真的喽?”和徐楚同来的那人原是另一家男性杂志的企画,经验很丰富。这行业原就这样,好人才人人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原就很正常的。 徐楚笑笑,没正面回答,转个弯说:“怎么样?各位有没有兴趣?” 大家轰笑一声,当他是应酬话,说说而已,没人认真。“男人对话”虽然颇受好评,毕竟只是家小杂志社,比不得财大气粗的大型文化集团。徐楚充其量只是个小资本家罢了。他把办杂志当成事业在经营,到底也比不得那些搞贸易、房地产或制造业的资本商人。 他原不是传播或文学科班出身,和这些人实在也没什么投契的话题;打个招呼,就迳自往吧台走去。真要严格挑剔起来,他还是商人的本色居多,文人的清华气质少吧!或者,充其量只算个矫柔造作的白领阶级雅痞。 其实,他原本的理想是办个纯文学性杂志,但碍于整体阅读文化的环境,他求其次的办个男性休闲杂志。光这一点考量,就很“商人”了。想想,他自己不由得也要摇头自嘲起来。 “嗨!又见面了,徐楚先生。”轻脆娇滴的一声招呼,花佑芬含笑走过来。 “佑芬小姐!”徐楚稍稍惊讶,随即理所当然般无事。“你也在?刚刚怎么没瞧见?” “你没有瞧见,可我有瞧见!”花佑芬促狭地反诘,那样一堆人,如果没有特别留心,她知道他当然不会注意到。 “我眼拙。”徐楚自我解嘲,跟着左右看看。“就只有你一个人来?”问得有些莫名。 “不。”花佑芬会意,朝那微暗的角落挪挪下巴说:“喏!她在那里,阿潘也来了。” 徐楚顺着她的指引,看到了微仰着头,一脸倾听专注的徐爱潘。心一动,那是一种崇仰思慕的表情。他不知道,女人原来可以流露出这种表情。虽然不是对他的,但他仿佛也感觉到什么,一种奇异的兴味。这感觉在他的经验之外。 看了一会,他收回视线,说:“徐小姐好像跟大家也很熟,谈得很投机。” “才不呢!”花佑芬笑起来。“阿潘那个人很闷,以前我还怀疑她自闭。你别看她好像聊得很起劲,其实那堆人她没一个认识,除了和她说话的那个潘亚瑟。她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种聚会。” “可是,她看起来还满开心的样子。” “那是当然的!对方是潘亚瑟嘛!”花佑芬又笑起来。见徐楚一头雾水,好心过头地索性什么都扯开了。“潘亚瑟是阿潘高中的学长。阿潘从高中就偷偷喜欢人家,把他放在心头十年,惦念着不放。十年耶!你说离离谱?偏偏她连屁都不敢放一声,我看潘亚瑟连她是谁都不晓得。”她忍不住说了句粗话,自己先察觉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我就是看不过去。阿潘实在太离谱了,哪有人恋爱是这般谈法的!所以,今天我一见到潘亚瑟——其实我也不认识他——就把阿潘拐来,让她面对一个措手不及。” 她这般谈论好朋友的私秘,丝毫不以为意,实在是她觉得徐爱潘真的太离谱了。甚至,她认为她只是在喜欢一个自己内心制造的幻像罢了。 “有时,我真的搞不懂阿潘。”她支着下巴,远远望着徐爱潘。“其实她是一个热情的人,偏偏她对人冷淡得很,又缺乏热情。闷起来,一天说不到一句话。她就是‘不肯’,她如果肯将对我的主动拿三分对待别人就好了。” “这表示,你在她眼里是比较特别的吧?”徐楚说着笑起来。他反而觉得徐爱潘这样很正常,只对自己认定的人有心。 “是吗?”花佑芬倒不确定。想想,却又觉得或许如此。“大概吧!从我认识她,她就这样了。她的价值观跟旁人好像不太一样,不管‘四维八德’那一套,只管自己怎么想。 第8章 听起来好像很自我,重视伦理秩序、传统价值的大概是不喜欢她这种人了。她说二十四孝是愚孝,什么‘卧冰求鲤’或拿自己身体去喂蚊子暖被的那些家伙脑袋全坏掉了,而且还兼智障。她说把冰敲开,或者挂个蚊账不就得了,干嘛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你应该听听她说这些话时的口气,可是——”她摇摇头。这样的徐爱潘怎么独独对潘亚瑟放不开,虚掷了十年的光阴?她可不认为那是爱—— 总之,就是莫名其妙。 徐楚微笑不语,目光落在遥遥的徐爱潘身上,对她感兴味起来,升起一股接近她的欲望。男女间的情爱如丛林,充满原始的欲求;徐爱潘十年的惦念,在这欲望推陈的时代,使得她的存在犹如史前的化名,具有奇异的吸引力。 他对她感兴趣,想接近。每一场风花雪月,都由一种好奇的心思开启;情愫与欲望,也都是从“兴趣”开始。一切,皆是从“兴趣”开始,慢慢的,接近、探触、了解以后,爱情悄悄滋生,欲望跟着慢慢成形。在欲望发生之前,他只想对她靠近。 他兴味地瞧着高谈阔论的那堆人逐渐地凋零,好些人已先离开。谈得喝得差不多了,倦鸟要归巢。他正想过去,想靠近,想看清那个潘亚瑟。潘亚瑟却没注意,站起身对徐爱潘笑着,作别说: “那就这样。很高兴能见到你,和你聊天。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必须先走了,再见。” “潘——我——”徐爱潘急忙叫住他。太急了,而显得有点忙,姿态像挽留。“我——可不可以打电话给你?” 还待靠近的徐楚,截听到这话,唇角涌起一抹兴味颇浓的笑意,眼里闪烁一下,站住了。 潘亚瑟原待候、略有询问的表情笑开,好像在说“当然”,好兴味她怎么会如此一问,点了点头。 “再见,下次再聊。”他摆个手,那般的牵魂勾魄。 徐爱潘楞楞恋恋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失神了。维系十年长长的一个梦,还在继续中。 “徐小姐。”徐楚走过去,靠近了,扰醒她的梦。 徐爱潘扬起脸,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错愕。随即警觉自己的失态,堆挤出笑,没话找话地消除尴尬:“徐先生也来了。” 用的是句号,不是问号,其实只是一句随口的应酬敷衍。徐楚明知,却煞有介事地认真回答说:“来了一会我。徐小姐和朋友正在聊天,不好过来招呼。” 徐爱潘扯扯嘴角,含糊一笑敷衍过去,无意多谈。混在人群堆里时,她会守着人情世故最基本、应有的分际,做戏敷衍着。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应酬来应酬去,每个人都在一定的距离外维持着某种客套不失礼,说说场面话,生疏又熟络地恰如其分,识相的人都会谨守那条线,不会越过界去犯一种不得体。当然,私下有交情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徐楚自然看出徐爱潘意兴阑珊的态度,但他就是不识趣,想更接近。 “人家说,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个性都比较浪漫,果然,徐小姐就有那种感觉。”声音带笑。徐爱潘蹙蹙眉。他那是拐着弯在说她不切实际吧?还是试探? “我一点都不浪漫,很俗气的。”她轻描淡写回去,不让他接近。“而且,她很古板,很无趣的。” 她不知道徐楚有什么意图,可能也只是她意识过头;不过,距离拉远一点好,连费心应酬她都觉得懒。对于她不在乎的人和事物,她向来无心;而徐楚之于她,到底也只是个陌生人,光只是笑就觉得花费力气。 “一点也不会。徐小姐身上有一种神采,旁人没有的,比别人要来得特别一些。”徐怂打定主意,探靠得更近,企图僭越那条界线。 这算是恭维吗?徐爱潘不禁抬起眼注视他,眼里盛着迷惑。她看不出他是否有什么意图,却觉得他隐隐的笑意里有种太过应当的亲切和靠近,教她不习惯。她觉得他一下子靠得太近了,抽离了他们之间原有的陌生,急速地推砌原不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熟稔。 但也许,是她想得太多。她不喜欢徐楚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魅味及自信之余的理直气壮,虽然耀眼,但盲人眼目。这样的男人,存在太多欺骗。虽然无聊,但她实在无法不想起伴在他身旁那不同的女郎,下意识对这个人有防备,不愿他靠近。 她无意多逗留,挤出个应酬的笑,成人式的敷衍姿态说:“很高兴又遇见徐先生,实在太巧合了。时间也不早了,对不起,我先告辞了。”语气又绉绉的,一听就有几分言不由衷。她仍然不说“再见”,虚笑中带着“到此为止”的漠然。 徐楚再熟悉人际之间这种敷衍应酬不过,当然太明了她的言不由衷。但他偏不识趣,要欺她的孤单无恃,要笑不笑地: “真的吗?你很高兴又遇见我?可我看你的样子却看不出有什么欢喜——”他说“你”了,不再满口“小姐”、“小姐”的,有一种狎侮的亲昵。 徐爱潘没料到,一时反应不过来,尴尬住。过一会才勉强撑出个不自然的微笑,只觉狼狈透了。她装作若无其事,神态却那么不自然;徐楚看着,愉快地笑了。 他没想到他一句话就将她逼得这般狼狈,这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为她这种在都会中周旋、生活的女性,对人际世故多半应该都有着圆熟的手腕与态度,像他认识的那些女人一样;但她的交际手腕显然太差劲了。他不认为她天真,也不见她有丝毫羞涩腼腆;事实上,即使面对陌生人,她的态度依然一派落落大方。她大概是没料到吧?他想。所以,才没提防他突如的侵近。 “我认识一些女性朋友,她们多半聪明、能干,而且明艳照人,很典型的都会女性,但你让我感觉很不一样。当然,我和她们一样,都非常聪明可人;不过,你显得有点特别,我很想多认识——”他顿了一下,更接近了,语气是不确定的,试探的成份居多。“改天一起吃个饭吧?” 按照一般骚扰的定义,这就算挑逗了。徐爱潘定眼看他,从他眼神看到一种兴味,却不认为他有那样的意思。 他只是好奇的,对她。但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她可不认为她有满足他对她好奇的义务。她跟花佑芬不一样,因为她没有那种对人友善与热忱。 她索性不笑了,扯扯嘴角,答一个不置可否,起身就走。社交场合中的人际关系是虚伪的,他在试探,她没必要把她的真实摊露在他面前。 “要走了吗?我送你——”徐楚执拗地、不识趣地跟上去。他料想她一定会拒绝,神情一副不在乎。 “不必麻烦了,谢谢。”果然,徐爱潘婉转地一声拒绝。 “不麻烦!”他噙着笑,兴味盎然。“如果麻烦的话,我就不会主动提出送你了。” 这个人!徐爱潘停下脚步,直视着他,语气很平常,却老实不客气地说:“徐先生,我这么说只是客套话,就是嫌麻烦不要人送,难道你听不出来吗?” “是这样啊!”徐楚好一脸恍然大悟,眼底充满了笑,很嘲谑。“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先前你那么说,我还以为你只是不好意思怕麻烦了我罢了。” 徐爱潘凝起脸,皱了皱眉,她不认为徐楚是那种天真无知的白痴,他只是在捉弄她而已。她不再开口,脸庞一侧,冷淡地转身走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花佑芬,转头过去——却见他依然站在她身后,盛接着淡淡的笑。幽暗的光线照得他身影有些朦胧,投射出一种恒久的假象,仿佛他自混沌开天时就站在那里了,难言的一种天长地久。 她怔住,站在那里不动。但只是一刹那,一刹那她就回过神,斥开自己的错觉;但他还在笑。她忽然想起九份那个无星的夜晚。太唐突了!她狠狠再看他一眼,丢下花佑芬,掉头离开。 门外是夏日的燠热粘闷。一个热带的夜。 ※※※ 第4章 金色的阳光慢慢透进落地的长窗,照得窗前几丛常青的盆栽碧绿的叶身褪淡成浅葱。时过中午,咖啡的香气浮漾满透明的空气中,一点慵懒的音乐声欲诉还休地吐着暧昧的呢喃。 靠窗的桌位上,徐楚斜靠着椅背,只手架靠在桌上,遮撑住半个脸庞,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女郎。那女郎半垂着眼,知道他在看她,水秀的眼眸盈着浅浅的笑意。她将一头乌丽的长发盘成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支金步摇,充满古典的美与闺秀气,气质高雅又飘然。可是因她的五官立体深刻,属于现代感的明美线条,毋宁更适合明丽的波浪卷发,美得深刻一些。 “容容,”徐楚的姿势没变,凝看着她。“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喜欢的女人可多着。”章容容微微一笑,端起咖啡浅浅啜了一口;一举一动极为优雅,比拟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她将手不经意那么一挥,右手中指戴着和徐楚一式的戒指。 徐楚轻笑起来,目光里的赏慕不减。他爱看她,她也知道。当初他之所以娶她,就是爱看她姿态的美。那真真是一种风情,一种高尚的调情,和性感冶艳又自不同。 “怎么不说话?你真的有喜欢的人了?”章容容轻声追问,不是很认真。 她知道,他外头一直有女人,养着情妇,但她一直装作不知道。可她也知道他明白她的伪装,两个人都不说破。但她容许他的逢场作戏,容许他和一干女人牵扯,因为她知道,他不会认真。女人会想攀附他,那是必然的,他有那个条件。 第9章 而且,他惯会说甜言蜜语,定力不坚的女人一下子就会被勾上。尽管如此,她知道他只是游戏一场,绝不会认真的,所以她一直很放心。有太多的例子说明,那些女人一旦不自量力的逼他选择,他就会毫不恋栈地结束那场游戏。 他是她的丈夫,她怎么会不了解?像徐楚这样的男人,愈牵绊他,他就逃得愈远。她相信,情与欲是可以分开的。所以,她不要求他肉体的忠诚,但她知道,他的爱是属于她的。 是的,爱。对女人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男人只要肯把心给你,那他就是你的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知道,深深地明了,徐楚要的是有学养的女人,而不光只是身材和脸蛋;但他外恋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都空有肉体美;所以她容忍,因为她知道他终究爱的是她。她相信,不管他和多少女人交往,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只要他在精神上不背叛她,她可以忍受他肉体上的出轨。而她一直相信,感情与欲望是两回事;只要他在感情上对她忠贞,那就够了。要抓住一个男人,抓住他的心才是最重要的;肉体的爱,久了就会倦。 当然,她会容忍这一切,也是因为她知道,徐楚到底爱的是她。他爱她的美、她的气质、她的姿态与优雅——他要的、爱的,一直是有学养的女人,光只是皮貌和身材是满足不了他的。她占着绝对的优势,嫉妒外头那些女人是没有必要的——就算嫉妒,她也必须假装如此,因为她不想失去他,不想戳破一切,破坏他们之间宁静的幸福。所以,能够容忍,她就容忍,只要他是爱她的,对她感情忠实,只要他的心是属于她的。 “怎么会,我只是说‘如果’。”徐楚笑得漫不在乎。他笑起来挺好看的,玩世不恭之余,还有着种坏坏的意味。 章容容微又一笑,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说:“是吗?那么上回我们在桂冠场遇到的那两位小姐又是谁?” “啊!?”徐楚一时会意不过,隔几秒才猛想起徐爱潘,轻轻带过说:“只是工作上认识的朋友,谈不上什么交情。”随即转头看看窗外,起身说:“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公司吧。”很绅士地伺候她离座。 实在也是如此;那个徐爱潘对他很不友善,摆明了一脸敷衍。如果那个夜,他没有不小心听到她那些话,后来没有那些不小心的巧合,也许他就不全那么好奇了。当然,好奇与兴味是可以随时中止,世事也不会一直有那么多巧合。如果他就这么丢开,不再去理会,这以后他跟她之间大概也不会再有任何碰巧的偶然吧。所谓“偶然”或“巧合”,只是冥冥上天在替人制造一些机会。当中人如果不以为意,那一切就仅止于“偶然”或“巧合”,过后便又重回陌路,从此茫茫人海不会再相见。但如果相遇的人经心了,给搁在心上在意着,进一步行动,那么偶然或巧合就变成了种“邂逅”,故事也就那么发生了。 现在他就站在那个分界点。想起徐爱潘在kk临离开时狠狠瞪着他的神情——他重重按了几声喇叭,将油门踩到底,黑色宝马如同箭一般往前窜去,抢过了一个红灯。 他喜欢这种速度感,但载着他太太时,他不会这么鲁莽。她希望安稳,所以他一向就给她安稳。刚才他送她回公司,脚步是温柔的,走不完似的天长地久。 然而,现在,他和黑色宝马成为一体,极速抢过了几个路口,他才慢慢缓下速度。他记得应该是在这附近没错……那一晚,徐爱潘她们是在这附近路口下了车的。 没错,走那条巷子——他将车子停在巷子口。阳光白花,微风轻吹的午后,整条巷子沉寂着没有人迹,偶尔一声不知打哪层哪户窗里传出的不合时宜的狗吠,反衬出巷子内那废墟般的寂静。 他打开音响,车内立时充满乐声的埋伏,伴着他一同守候,守株待兔,守一个莫名未知。 电话忽地响起,传来娇腻腻的声音,唤着他:“楚!有家精品店才开张,你陪人家一起去好吗?” “今天不行,我有工作要忙,走不开。”徐楚随口哄着,关掉音响。 “我不管!人家要你陪我嘛!” “别闹了,露露,我真的忙,走不开,你找朋友陪你去吧。” “那你今晚来不来?”娇腻的声音嘟起了。光凭想像,似乎便可以看见那一双红腻厚翘的嘴唇。 “不成啊,我的露露甜心,刚刚不是说过我工作很忙走不开吗?改天吧,等我手边的工作忙完了,我再陪你,好不好?到时看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就这样,来,给我一个香香的吻。” 话筒里传来一个好响好响的亲吻声。徐楚浮起笑,收起话线,将电话丢在一旁。想想,又抓起电话,熟稔地拨通一组数字,只片刻,话线那方即传出职业性的问候与服务探询。 “我是徐楚。”他没理那种职业性的寒暄,迳自交代:“帮我送二十朵红色玫瑰——不,粉色好了,给一位徐爱潘小姐。徐、爱、潘——对!双人‘徐’,爱情的‘爱’,潘安的——”他突然顿住,似怔醒一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难以置信地,握着电话发呆。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对自己摇摇头,几乎失笑起来。他又打算送花,又呆呆地在这里守株待兔,像个傻瓜一样。没有女人不爱花;浪漫、温柔多情,虽然是他对女人一贯的态度,但像个呆子一样可不是他的作风。 “喂喂!徐先生——”电话那头商家听他突然没了声息,奇怪地喂叫着。 徐楚从容地回了一声,电话那头商家确认地复问:“二十朵粉色玫瑰,送徐爱潘小姐,对吧?” “不了……”徐楚望着荒无人迹,只阳光静静挪移的巷子,轻喷了一口气,不知是笑,还是在叹。“还是送到‘德记大楼’给我太太,不要玫瑰,就照老样子,别送错了。另外,再帮我挑一束红玫瑰给露露小姐。” 丢下电话,他往椅背重重一靠,头往后仰,吁了一口长气,以那样的姿态闭目静呆了一会,才慢慢坐正身子。 “人不颠狂枉少年”。没想到他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会做这种没脑筋的蠢事。管它什么“巧合”、“偶然”,还是顺其自然吧!这世界,女人只嫌多,不嫌少。 他发动引擎,手刚搁上方向盘,巷子外一个人影急匆匆地经过车旁,躲日晒般朝巷子快步走去。 徐爱潘!他心脏鼓噪地敲了三跳。嗳!偶然…… 他急忙推开车门,再步跨出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背影,看她消失进一幢五楼公寓中。 “巧合是吗?”他喃喃地,接近自言自语。嘴角慢慢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笑纹,好兴味的。他稍加使力往车盖一击,宣言一般,不得不休的一股意兴,眼神中有一种热,火炙的。“等着吧!” 等着吧。多少风花雪月,都是从这样一种偶然开始。 ※※※ “佑芬!” 徐爱潘窸窣地推开门,屋子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没有人回应她的叫声。 “奇怪!到哪里去了?”她回答自己,自言自语。 早上花佑芬在家里看稿,她怕吵着她,在外头晃了一上午,晃到阳光白得发花。这游荡的毛病,是打高中她和谢草一块混的时候就有的了,日子变成一种习惯。看似很浪漫,其实是很孤单的,但那与寂寞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只是孤单,无主游魂一般,飘荡无依的漂泊感。 说起来也许矛盾。人应该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朋友的,但是,她并不强烈地想要朋友。也许花佑芬批评得没错,她的确是有点自闭。赶稿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面对着墙壁,两三天不看见人类,然后,有时间的时候,她就在外头游荡,“朋友”成了一种缥缈的名词。她习惯了“开单影只”,渐渐也就对人有种不耐烦——不耐烦做什么事都要找个伙伴一起——妥协或商量。然后,如此“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更落实了花佑芬批评她的“自闭孤僻”;又因为如此拒绝了许多善良人士的“好意”,招致了“没心肝”的虚名上身。 人还是需要一些朋友的吧?还需要“唯一”的那个——她打开冰箱,搜出一瓶矿泉水,仰头咕就灌了一大半。冷冰冰的冰液,透明得像火辣辣的伏特加。 “唯一啊……”她揩揩嘴角。可是花佑芬说,信仰唯一是很危险的,像她之于潘亚瑟。 她将矿泉水瓶贴触着脸,冰着发散热丝的脸颊。在kk那晚相遇后,事情似乎有了好的开始;她可以透过电话和潘亚瑟谈天,不再像十年前那般遥遥的偷望。偶尔,他们大伙聚会时,她硬着头皮凑过去,还可以和他见个面。甚至,几个人一同去看电影、看表演…… 但是,不管是打电话或约定聚会中见面,都是她主动,主动再主动。潘亚瑟从来没有提过什么,也没有任何邀请。她不敢相信自己竟会那么大胆、那么不顾矜持,想着都羞红了脸。渴盼中藏抑着许些的不安,潘亚瑟的从容、沉默,让她疑心自己的太一厢情愿。 对于他们之间,她其实没有想太远,婚姻什么的……那太荒谬了。她只是想,他会接受她吗?愿意接受她这份心情吗?她主动又主动,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也好,但他——他心里怎么想? 她用力甩头,将那些疑惧不安甩出脑中,拎着矿泉水刚想回房间,突然听到一缕奇怪的声音,断续地,且隐约地。 “佑芬?”声音是从花佑芬房间里传出来的。 第10章 断断续续的,像是含在嘴里喃喃呓语,又似伤痛的呻吟,又痛苦又夹着一种奇异的欢乐。 她觉得奇怪,慢慢走过去。走近了,那呻吟声变得又激荡又痛苦又充满欢愉。她心慌起来,以为花佑芬发生了什么事,刚要挥手敲门喊叫,一阵波涛汹涌的呻吟极淫荡地浪叫起来。 她蓦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乍然涨红脸,惊急地连退了好几步,匆忙又狼狈地逃开,直逃到了楼下,才扶着门沿小心地喘着气,一张脸依旧红燥着。 她急着想离开让她狼狈的这一切,脚步乱错着。因为心太慌,无心注意到停在巷口的黑色宝马;当然,她更不知道里头坐着守株待兔、注意着她的徐楚。 出了巷子,直走了一条街,她急遽的心跳才总算安定下来。情绪一定,她却突然不知往哪里去才好。公寓里那情况,不到天黑她是回不去的。那么,此刻做什么好? 口袋里只有几百块,能做什么?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全然未觉跟在她身后的徐楚。 刚刚她是太惊慌了,偷窥到什么似的。花佑芬和林明涛的关系她一直是知道的;但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这么贴近地碰撞到成人式的爱情方式与关系。平素那般明朗艳丽的花佑芬竟会发出那样的呻吟声——天啊!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她亦没想到,他们竟会在那个房间里以那种赤裸的方式相爱…… 她用力甩甩头,甩了又甩。她实在不完全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欲望又是怎么回事?精神的相契还不够吗?这种身体的欲望,又因何会燃起? 啊——她抬起头,无声叫喊一声,更接近于喟叹。低下头,又吁叹起来,漫无目的地游晃着。她真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无主的孤魂,魂魄与形体都浪浪荡荡。 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她觉得疲了。阳光晒得教人发昏,天气好得令人坐不住,且又让突起那么一点伤感。午后阳光最多这种教人怔忡的时刻,她呆了片刻。一只流浪狗,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地从她脚边施施然经过,她呆看它一会,跟了上去。一下午,就跟在它身后打转,直到日暮天空昏黄。 跟在她身后的徐楚,这时再也忍不住地紧紧皱起眉。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无聊到跟踪那只流浪狗一下午,而什么事也没做!这个徐爱潘,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早先他守到她出现,原想拦截下她,看她走得急忙,临时改变了主意,好奇地跟在她身后,想遇她一个惊奇或措手不及。结果,一下午跟踪下来,他眉愈皱愈紧。她简直跟个游魂一样,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他原还以为她也像一般女人那样地爱逛街,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更糟的,她就只是四处胡乱游荡,什么也不做,甚至无聊到一下午跟着只流浪狗打转。 他跟在她身后,看她有时抬头看看天空,有时目光没焦距地东张西望,有时张着在嘴打呵欠,有时百无聊赖地踢着垃圾或碎石子,然后跟着那只流浪野狗;看她看着它一下子小便,一下子闻闻嗅嗅路旁的垃圾。它停下来,她也跟着停下来;它张腿搔痒,她也跟着摸摸头发。小野狗逛累了,路边一趴就睡起来,她跟着眯着眼,坐在一旁打盹;等它睡饱了,到处打转,她又跟着四处乱跑。 他看得惊讶极了!又皱眉又说不出什么感觉滋味。怎么会有这么懒散又没目的的人生?他忙碌惯了,但生活也就是那一套——工作、应酬、女友为伴、烛光晚餐,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这样过日子,这么无所事事! 这在他的经验之外。他一下午像个傻瓜一样,跟着她到处乱转。想想,实在太不经济了。但再想,他陪着露露逛那些精品店,不是更浪费时间? 不,那不一样!甩甩头,坚定地告诉自己。他拿出手机,拨了露露的电话,才刚接通,却见徐爱潘突然仰天大叫一声,然后蹲了下去。 他吓了一跳,以为她怎么了,连忙收起电话。但只片刻,却见她无事地站起来。路上行人奇怪地看看她,她没理会那些眼光,深深吸一口,继续往前走。而后,像是累了,随便在人行道旁的椅子就坐下来。 他远远看着。她身旁来坐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家庭主妇那型,热络地跟她搭讪。她不太说话,眼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神着远,总没在看任何人似的,渐渐昏暗的天光下,给人一种漂泊感。 那神情教他一动,再忍不住了,走了过去。 “在等传奇吗?”他越过那道人际守则中“禁行”的界线,靠近了。 徐爱潘先是愣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 怎么是你?她没开口,但表情在这么说。 胖女人识趣地走开。他在她身旁坐下,靠得更近了;一步一步的,他一直在接近。 “天黑了,怎么还不回去?”声音平衡地,问得很家常,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好几千几百年,有一种天长地久。 大概是夜幕的关系,徐爱潘仅是摇摇头,也不认为他问得有什么唐突。只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不认为徐楚是属于那种天黑了以后,还会走在街上闲晃的男人。她以为他是属于应酬体系那一类的族种,是属于在咖啡馆、酒肆、剧场、演奏厅里穿梭来回的中产阶层的文化族种。 “怎么不能?”他反诘。 她回答不出为什么,想想,说:“你不是应该有很多工作要忙?你的杂志社?身为老板,压在身上的责任不是比别人都要来得重一些?” 徐楚笑起来。“老板归老板,那些人都比我还能干,有没有我都没关系。”他停一下,侧着脸庞,语气低沉下来:“其实就那么回事,人在世上的存在,并不是那么不可或缺、重要或必要,随时有人可以取代你,责任感只是多余的东西。” 听起来不像自嘲,但又分不出有几分认真。徐爱潘抿抿嘴,沉默了。 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她跟徐楚并没有任何可供这般交谈的基础。当然,交情是由浅而深,依据社会化的成人准则,见过面就算朋友了。这个标准很低,但也说明了,在成人的社会里,所谓的友情是多么不值钱的东西。但她太乖戾了,少有人认同她的标准,想想,那一场十年莫名其妙的惦记——笑死人! “怎么不说话?”徐楚斜侧着身子,倾过脸来。“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话?” 奇怪的,他内心开始充斥一种欲望,想多认识她。 徐爱潘轻微一笑。被他这么一问,更不知道能说什么。花佑芬说她自闭,其实她话应该很多的,只是找不到对象倾诉。把内心事与自己的心事说予人,那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她觉得不语的长空要来得可靠一些,人类太爱说话,太守不住承诺。 她站起来,对徐楚点个头说:“我先走了。”转身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徐楚叫住她。 “回去啊。”她回答得理直气壮,反而奇怪他这么问。 “我送你。”徐楚紧跟上去。 还是不要的好。徐爱潘摇头,表情、姿势拒绝得很明显。她不太喜欢徐楚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林明涛相似的笃定与魅力;而且他更自信,更有一种从容的威胁。 “你怕?”徐楚很突然的,似乎故意要让她不提防地一下子迫近。 她愣住!夜因为在黑暗的狼狈为奸,而肆无忌惮,而邪恶猖狂。她呆愣错愕得太狼狈。 她咬咬唇,脸涨得通红。暗色中,隐约地看见他在笑。她想掉头走开,却动不了,无助地看着他的笑脸愈迫愈近。 太近了,一点一点地将她侵蚀。 ※※※ 第5章 花店送花来的时候,才刚过了十点。花佑芬应的门。徐爱潘刚挂下电话,见她捧着一大束玫瑰走进客厅,也不甚在意。她的心还在噗噗的跳,心脏病要发作般。她没想到她真的有勇气那么做了,约定和潘亚瑟两人单独的一同晚餐。其实,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阿潘!”花佑芬叫醒她,突地将那一把玫瑰推到她面前。 “给我的?”她吓一跳!她还以为那花是林明涛送的,要给花佑芬。那是他惯用的手段,她见多了;而花佑芬每次也都吃那一套,一次被哄骗过一次。 男人要骗女人是很简单的,只要多说几声我爱你,再多送几丛花。女人天生多少带一点花痴病,就是那么好骗。 她接过花束,还在觉得奇怪,电话便响了。 “是我。那些花你还喜欢吗?”低沉磁性的男性声音,也不说他是谁,很有把握她一定知道。 她看看手中的花束。紫红的玫瑰啊……附带的卡片,烫金般的嵌着“徐楚”两字龙飞凤舞的签名。 “还好。”几乎每个女人都喜欢玫瑰,很不巧,她也喜欢玫瑰。但就像她个性中的某种极端或绝对,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花,却只钟情于玫瑰。只是,比起热情的红玫瑰,她更爱冷艳的苍蓝色玫瑰。 是的,蓝色的玫瑰,它不只太冷艳,而且深有一种魔性美。但这世界上没有人送得起,因为,上帝禁绝了它的美。据说:公元十三世纪阿拉伯农艺学家所记录的玫瑰花色谱中,还有蓝色玫瑰的存在;但如今,那种魔性的苍蓝美,如同天使与恶魔,成为传说的存在。 “听你的口气,你是不怎么喜欢喽?” 徐爱潘不答,反问:“你送这个给我做什么?” 徐楚呵呵轻笑。“男人送给女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是吗?”徐爱潘蹙了蹙眉,搁下花,说:“那么,我还是老实告诉你,我喜欢的是那种苍蓝色的玫瑰。 第11章 要送,你就送像一点的吧!找不着的话,就别再送了。”说完,轻轻挂断电话。 她本无意这么无礼,但这个徐楚,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他要她心动吗?还有,那个很俗气的企图——追求? 不。她不认为他有那种意图—— “阿潘!”花佑芬叫她一声,扰乱她中思路。“你跟那个徐楚,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啊,我跟他能有什么事。” “那他干嘛送花给你?” “不知道。”她摇摇头。她也莫名其妙。 花佑芬歪头想想,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他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怎么可能!”徐爱潘先笑出来,不以为然。“我既不高挑,也不丰满,毫无身材可言,他怎么会看得上我……” 纵观她们遇到的徐楚身旁的女人,他对味的应该是那种既有姿色又有身材的女人;她身材既不明显也不突出,不会是他偏好的类型。 “这很难说。”花佑芬到底世故得多。这世间没有绝对不变的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束紫红玫瑰就是最好的证明。徐楚不会吃饱撑着,闲着无事送给徐爱潘一束玫瑰花当着好玩。 男人送女人花,都是有意图的,不光仅是浪漫那么简单。 “你想到哪里去了!”徐爱潘还是不以为然。 就算徐楚真有那个意思,她没反应的话,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有刺激才会有反应,有反应才会有持续的发展。她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知道花佑芬怎么想,当然也没有单纯到认为徐楚只是送花送着好玩。但就像她以为的,只要她没反应,自然什么都不会发生。固然徐楚的条件是上乘的,但谈情说爱这回事,她学不来那种“比比看”的捡斤算两地挑一个最好的选择方式;更何况,只是一束花,想那些实在还太早,担心得也太早。 花佑芬歪着脸,看看她,摇头说:“你的敏感太低了,警觉性也不够。这种事一不小心,就会陷落下去,快得让你措手不及。”一副过来人的唏嘘口吻。 “你不必替我担心那么多。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徐爱潘瞥她一眼,仍然一副不以为然。 这话像提醒了花佑芬,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你跟潘亚瑟的情形怎么样了?” 怎么说,徐爱潘费了一些思量。她想想,才慢慢说道:“也没怎么样。偶尔,我打电话给他,说说话,聊聊一些往事;有时你们聚会,我厚着脸皮跟过去,跟他碰个面。就这样。” “就这样!?”花佑芬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没跟他说你心里的事吗?说你惦了他十年——” 这种话还能说得多白?她一切的举动不是已经够明显了?还要她怎么说? “你真糟哦!阿潘。”花佑芬摇头又叹气。她没见过一个女人恋爱的本事像徐爱潘这么拙的,教训说:“你要对他说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喜欢他——不说清楚的话,他怎么会知道!” “可是……”徐爱潘犹豫着。她信上写的那些还不够吗?她告诉他她一直惦记着他,从没有把他忘记——那样还不够吗?她以为已经够赤裸的了。 花佑芬翻个白眼,又教训着:“这又不是在玩猜谜游戏,潘亚瑟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如果你对他有什么意思不说清楚的话,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别以为别人一定懂你的心思;这世上的人绝大部分的智商都没那么高,尤其是感情这回事,一字一句说清楚比较好。说清楚了,彼此的心里也会比较踏实,他也才会真正懂得你的心思。” “可是……”徐爱潘仍有犹豫。那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如果他对我有意,有必我说得太明白,他也应该会主动有表示吧?”心中潜抑的不安,肇因于如此吧?潘亚瑟太从容,从容得让她看不清那背后的余像。 “那不一定。男人的脸皮其实也很薄的,他们也怕碰钉子。不过,这倒还在其次。有时候,他们不主动,是有其它原因。我问你,你问过潘亚瑟的‘情形’了吗?他结婚了没有?你问他家里的电话了吗?” 她问一句,徐爱潘就摇一次头,连连地摇头。 “为什么?他不肯告诉你吗?” “不,我没问,我不想问。” “为什么?这很重要的,你这个傻瓜!”花佑芬替她急了。这么重要的事不先打听清楚怎么行? 徐爱潘却只是笑。她不想问,也没有想太多太深;她的心情还停留在昨日,只是很纯粹地思念他这个人。 “随便你,反正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花佑芬也不再多说了,只是提醒她:“不过,你最好还是跟他把话说清楚,明白地让他知道你的感情。这样,不管结果怎么样,要笑要哭都干脆一点。” 这样做,也许比较好,但……徐爱潘暗暗对自己摇头。她实在怕,害怕那“最后的一刻”,她宁愿维持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胶着状态。她不求结果,只希望能和潘亚瑟维持这般若远若近的关系,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她只希望这样。 但,她未免太天真。她现在的情况,就好像小女孩坐在石阶上,撑着下巴,在夏天里等待春季的第一场雨。 又浪费又美丽的期待,充满诗意的童话。 只是,她毕竟不再是小孩。 ※※※ “蓝色的玫瑰是吗……”吐气一般的声音,低回的。 放下电话,徐楚仰身倒向宽敞舒适的座椅,将椅子向右旋转了四十五度,面对着透明玻璃窗外灿金的天光;手指轻轻、带着节奏性地敲打着椅把,嘴角浮挂出愉快的笑纹。 她以为她给了他一个难题是吧?苍蓝色的玫瑰……好冷艳的一款爱情!那就是她的基调吧!像他此刻面对的那幅天空。他对她愈靠愈近,慢慢看清楚了一件什么,关于她。她的感情烧焙着蓝色的火焰,存在着高燃点,需要极大的热,才能使她完全地燃烧。 徐、爱、潘……他朝着无形的空气挥划下这三字,犹如一种祭奠的仪式,更似在张设领域的结界。 “你果然在这里!”冷不防一声寻踪的娇笑声响起,有人闯进这结界里。 徐楚不感兴趣地回头。听声音他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她还真会找,居然找到这里来。 “露露,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收起他那好看的笑容,问得有些无可奈何。 真不应该带她来过这地方的,破坏他独处的静谧。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后悔。 狡兔有三窟。所以他认为男人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应该在家庭、办公室之外,保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所以他在公司附近,买下了层公寓,空间不大,二十坪左右,迎面就是一大片天空。每当他需要安静思考的时候,他就会来这个地方。像现在这种时候,他不希望有人打扰。 “来看你啊!你都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露露穿了一袭玛丽莲梦露式的白洋装,露出一大半的酥胸,风情有余,性感十足。厚厚的油唇噙着粘腻的笑,一屁股坐在徐楚身上。 “你还真会找,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徐楚稍稍推开她,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嘴。 他一向喜欢她的肉体美,喜好她丰满的感觉;可现在,他没有那个心情。 露露伸出肥嫩的臂膀勾住他,娇嗔说:“怎么了?这么多天不见,你不想我吗?你不想,我可想死你了……”她刻意降低了嗓子,模样透出暧昧诱惑的意味。 徐楚轻轻拿开她的手,起身走到一旁,自顾斟了一杯酒。露露跟过去,将他的酒拿开,白嫩的勾住他的脖子,丰满的双胸依偎着他身体轻轻摩挲着。 “露露,”他显得那么无心、心不在焉的。“我还有工作要忙,不能陪你——” “你哪天不忙!”露露嘟了嘟嘴,红腻肥厚的双唇很能教人勾起冲动,升起某种欲望。 “我真的忙。”徐楚轻轻再啄了一下她油艳泛光的红唇,拍拍她的肥臀,轻推开她。 “好嘛!那么,陪我吃个饭总行吧?”露露放弃了。她本来就知道徐楚不是容易驾驭的男人。 “改天吧!我还有一些企画案要看,走不开。”徐楚摆出诱人的笑容,安抚她说:“今天我不能陪你,你在精品店如果有看上的东西,喜欢就买下,叫他们把帐单送到公司来。” “真的?”露露描得圆润的大眼亮了起来,这才露出笑容,抱住徐楚,重重在他腮旁印下一个红唇印。“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跟了徐楚快一年,虽然不尽然要他养,但男人如此慷慨,总是让女人觉得窝心。 “对了,露露——”徐楚想起什么的问:“平常你没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怎么过的?”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露露耸耸肩,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些。“还不就是上美容院,打个小牌,陪蒂蒂玩耍、替它梳毛,或者和朋友逛街聊天。”她顿一下,狐疑地看着他,试探着:“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是不是你外头有别的女人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好奇。我只有你一个而已。” “不止吧!你家里那一个呢?”声音酸酸的,虽然脸上在笑。 徐楚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没有回答。这个露露愈来愈粘人,愈来愈逼迫。 “我就知道。提到她,你就不肯吭声了。你就是没将我放在心上对吧?”露露对他的沉默很不满,颇有怨怼。 “别再说这些了。走啊!我要回公司,看你要去哪我送你。” 第12章 徐楚拥着她往门口走去,笑着,哄着。 露露偏不肯依,硬是要提。“你就只会哄我,心里还不是只宝贝着她!你根本没打算永远跟我在一起,是吧?” 这种事愈提愈有怨言。她又不是没人追,偏偏要当徐楚的情妇!到底是人家的第三者,理不直气不壮。 “那么,你要我怎么样?”徐楚不再笑,显得一脸冷漠。“露露,容容是我的太太,我是不会跟她离婚的,也没有这个打算。这件事,你一开始就知道的,不是吗?为什么现在要这般取闹?” “我——”露露粉白的脸涨得又红又紫,情懑气怒又嫉妒。 没错!一开始她就知道他已经有了太太,但她以为凭她的魅力,他会爱上她,会为她跟他太太离婚,再与她重新组织一个甜蜜的家庭。每个当人情妇的女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她们都以为,只要对方爱她,一定会为了她而跟结发的妻子离异,为她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谁知,事情往往不是如她们所想的那样!她和徐楚交往了一年,到头来,她仍只是个第三者,只是个情妇! “好了,露露,我们别再为这种事吵架好吗?走吧!我送你。我保证,这个周末一定陪你。”徐楚软语哄她,将她搂进怀里,又亲又吻的。 露露显得委屈又觉得不值。他就算定她离不开他,才这么哄她!同样是女人,她干嘛要委屈自己?她可以跟他太太一样,要一个结果。 “你真的爱我吗?楚!”她嘟着嘴。 “当然喽!我的宝贝。” “既然爱我,你不能叫我没名没份的一辈子当你的情妇,总得给我一个结果。” 徐楚的笑凝住了。露露要的所谓“结果”,无非是要他跟他太太离婚——然后同时与她结婚。但想想,离婚、结婚的,那么麻烦! 他一向怕束缚,所以不作承诺,偏偏却还是遇上这般的为难。真是! “露露,别逼我作承诺,我无法保证什么的。”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你不是说你爱我吗?”露露不死心。 ※※※ 第6章 时间快到了。徐爱潘站定在餐厅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紧张的情绪;觉得不再发抖了,才抬起头,推门走进去。她的心还在噗噗跳。 没有,没看到那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潘亚瑟尚未来到。她顿时松了口气仿佛卸落了千斤负担。 领台的服务人员带她到预定的桌位。她悄悄坐进位子,在等待的片刻,宛如锣鼓一般密密麻麻地敲响起来,噗通噗通地跳心脏跳得她整个人又颤抖个不停。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只片刻,潘亚瑟便含笑站在她面前。 她立时期期艾艾慌了手脚,太提防却又那么不防地不知所措,乱了方寸地“啊!?没有——我——好个——” 对她的慌乱,潘亚瑟似乎觉得很平常,听着她的不知所云,已含笑坐在她对面。 “对不起……嗯,你这么忙,我这么冒昧……嗯,约你出来——”徐爱潘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但一小段话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完整地说出口。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渴盼的落实。她既期待又害怕;她一直在一个无形的圈圈里徘徊,圈圈内满满的是她刻意的相思。她始终惦着,关于往昔,不曾稍有忘;现在,他就真实地坐在她面前。这天地,仿佛唯有他们两个人。 “没关系。你约我出来,我反而很高兴。”潘亚瑟柔和的笑容,总含着一种笃定的从容。“反正再怎么忙,饭总是要吃的。与其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倒不如两个人一块热闹。” 因为他态度的平常,引得徐爱潘紧张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被他的话惹得笑起来,心情一放松,喉咙不再那么紧涩,也不再颤抖了。 “老实说,面对你我总是很紧张,一紧张就语无伦次。”她很老实地说出她面对他时的无能软弱。 “不必那样。你就当我是一般的朋友,大家轻松的聊聊天,那样不就可以?不必想得太严重。” 徐爱潘微笑着,无法回应。她希望能那样平常,但大概是记忆沉积得太久,以致于她的心情还停在昨日,使得她的应对能力也停滞在昨日,无法像对于其他人时那般平常地面对他。 服务生递来印刷精美的菜单,她没有主意,随着潘亚瑟在口味,要了跟他一样的餐点。 “谢谢你答应我的邀请,我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冒昧。那些往事,都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每每都让我有种错觉。”日子过去得那么远了,在她的印象里,却彷如昨日。 潘亚瑟微微一笑,说:“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 啊!徐爱潘有些意外,以眼神询问。 潘亚瑟收起笑,神情变得几分认真严肃。“有些事,我想我还是先跟你说清楚比较好——” “啊!?”徐爱潘愣了一下,还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潘亚瑟喝了口水,毫不躲闪地看着她。他不是那种迟钝粗线条的男人,由徐爱潘细微的表情与举止,他很明白她对他的心情;不过,他还是有些怀疑。所有的感情都是会变质的,他怕徐爱潘的感情多少还是有点少女的梦幻存在,他无心也无力谈那种少年似的恋爱了;再则,基于某种原则,他觉得还是先跟她把话说清楚比较好,让她知道,他是无法给她承诺的。 “我不知道你心里对我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大概只能跟你保持这样的朋友关系……” 他停顿下来,看着徐爱潘。但她的视线被服务生遮住了。她垂着眼,专心看着服务生手脚俐落地端上两碗热汤。先是摆上瓷白的盘子,然后再小心地置上热汤。热烟如丝地袅绕,金黄透明的汤汁清澈得像镜子一样。 “请慢用!”服务生殷勤有礼。徐爱潘抬头对他微笑致意,浅浅笑意淡似涟漪。 “我结婚我。”潘亚瑟看着她的笑,丢了一个突然。 “啊!?”她又愣了一下,错愕的,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脸上尚未及收的笑意凝结住,半张着,布满了愕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结婚了。”潘亚瑟冷静地又重复一次。 她这才像怔醒,低下头去。“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清楚这件事才好。也许你原我只是好奇,觉得好玩——” “不是的……”徐爱潘急忙打断他的话。他多少应该明白她吞吐难言的心情才对,为什么还要这么说?“我——我是认真的——我——” 听她这么说,潘亚瑟嘴角隐笑,随即敛去,神态依然严整。“你认真到几分呢?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无法再玩那种梦幻的游戏——”他停了一下,盯着她。她说她是认真的,但他自己倒是看得明白。“你只是惦念过去年少的时光,连带惦念在过去那时光中的我罢了吧?” 天空沉默。但觉得满腔满胸的话,却欲诉难言,喉咙又紧涩起来,像是有什么梗住。 他到底不喜欢她吧?男人对不爱的女人,都是很残酷的;但这残酷,对她是好的,那是他对她的仁慈,要她不要太痴傻。 “我——”她觉得喉咙又干又涩的,好多的难言。“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我只是——只是想——希望能看看你——跟你在一起——如此而已——” 那汤中的烟气,不断地扑上她的脸,热气氤氲,模糊着她的双眼。她的眸底凝了一层雾气,视线变得朦胧。 “这样对你没有好处,何必呢?”潘亚瑟摇摇头,站起身,打算离开。 “潘——”徐爱潘叫住他,那么急,眼底有很深的渴盼。“我——我可以再去找你吗?” 潘亚瑟站定不动,也不说话。看了她半晌,才开口,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说:“爱潘,我已经结婚生子,只能和你维持婚姻之外的关系,而不能给你任何保证,说明白点,也就是玩一场游戏。这样,你也愿意吗?我不愿意欺骗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再说吧……” 天空坠落了,整个整个坠落了。氤氲的热气化成泪,晶莹地滴入金黄色的汤汁里,微漾起一丝的涟漪,情殇的痕迹。 她只想谈个普通的恋爱,像少女一样。两个人,手拉手,一起看电影、郊游,在星空下漫步,暗夜里穿梭;观星、看海,秉烛夜谈,叙述情怀理想,平凡且自然。感情由浅而深,因情生欲,让一切都很自然地发生;她不会后悔,更不求什么结果。但他已经不再是少年了,无法谈那少年似的恋爱;没有闲情,也没有余裕。她的心她的感情还停留在过去,但他已不在那里了。他以一种成人的姿态与她面对。 错愕的是她,时光就那样流过了。她的少年爱情,在某个时空也早已扭曲了。不醒的,一直是她。 他不愿对她欺瞒,原是对她的好意。可是他说得这样明白,残忍又仁慈,她一下子承受不住。 她暗惦了他十年,到头来,她和他之间,仍像那深墨色的琉璃,不清不楚地没有一个透彻。 她没有抬头,又一滴眼泪滴进金黄的汤汁里。他终究还是走了,将她一个人遗留在餐厅里。 她一口一口喝着汤,连同潘亚瑟的那份。服务人员处变未惊地上着餐点。一桌子qi書網-奇书的东西,她拼命地吃,吃个不停,完全如一般女子失恋的自暴自弃。 “你还在等传奇?啊?”冷不防一个人影落坐在她面前。 她微微抬眼,那个徐楚!又是巧合吗? 第13章 “是你!”她嘴唇稍微嚅动,没有开口。像是在说:又是这样的巧合,怎么又遇见了?偏偏这时候! 他摇摇头,似笑非笑的,像是在嘲笑她的迂腐或固执。看穿她的想法说:“世上没有那么巧合,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她没反应,甚至连头都没有抬。 徐楚噙着笑,拿开她的刀叉,辨不出真心的玩笑又认真,不在乎地说:“别再等‘传奇’了,倒不如和我来吧!和我一起成就一个传奇,跟我一起吧!” 他明明已经有女人了,却还——徐爱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句话就像是在说:当我的情妇吧。他是特地来跟她开玩笑的吗? “跟你在一起?你是说,当你的情妇吗?”荒谬透极了,她倒要问了。 “可以这么说。”他竟不否认。 这样荒唐到底,她反倒笑出泪来。“听起来好像是很不错的提议,不过,我是很柏拉图的,不会是你要的型。” “我是很肉体的,我们俩刚好互补。”他紧盯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看了又看,摇头说:“难怪!” 套用句江湖术士怪力乱神的那套说辞,她的感情线深刻而直,没有一丝多余的赘痕,难怪她能十年不变惦记住一个人,虽然思念得懵懂。 徐爱潘抽回手,颦眉蹙额;但她没问他的唐突,他也没解释。某种男性间的绝对意识,他不想提起潘亚瑟。 她丢下餐巾,迳朝门外走去。潘亚瑟已先付了帐,这一点,倒显出他的仁慈体贴。 “等等!我送你——”徐楚紧跟上去。 “不要!”她挥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 肚子胀得难受。该是心头的苦与难过都汇集到了胃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痉挛。 “还是让我送你吧!何必拒绝我?”徐楚走上前。 他看得很清楚。她的心似乎始终处在一种过去进行式状态,明明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感情却还在向下的当口持续。他想把它扭转,成为对他的现在进行式。 “你爱你太太吗?”徐爱潘转过脸庞,突然问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 “爱。”徐楚不动声色地回答。 “爱?但你还有其他的女人——”既然他爱他太太,那么他怎能还和其他形色的女人牵扯在一块? “别把这看得这么认真严重。”他的脸抹上一层不在乎,瞧不出多少认真。“我们只是因为对彼此的身体太过熟悉了,产生不出火花。” 既然如此,他要她当他的情妇,有一天,他也会对她的身体感到疲厌吗?徐爱潘抿抿嘴,心里直有一种荒凉又荒唐的感觉。“既然如此,你就不应该找我,只怕我会令你失望。” “你就是太认真了,像个少年!”徐楚竟望着她笑。 “像少年有什么不好?”徐爱潘反感极了。她知道他在笑什么,笑她不切实际;而潘亚瑟要说的也是这些吧!?他不再是小孩子,存在他们之间的,已经不会再有童话式的爱。 “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会认不清现实。”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她瞪着他,累极了。“你说你爱你太太,但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对不同对象‘刻骨铭心’?” 徐楚扬扬眉,又一副似笑非笑。“拜托!你不要拿出那套‘曾经沧海’的理论来!人的感情是有伸缩性的,再说,‘多爱不忍’,也是生物的天性。” 他在为他的不专找借口。但有一点他没说的,也许没意识到的——虽然男女会因对彼此的身体过于熟悉,而失去新鲜感,降低了欲望的热情,激不出新的火花,但如果彼此情坚爱深,那其实都不是借口。他维持与他太太的关系,大半基于惯性的习惯,换了一个女人还不是一样?婚姻不就是那么回事。 徐爱潘停下来,用一种软弱到接近无力的语气说:“你所谓的爱情,说穿了,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交尾——” “别那么乖戾!”他笑出声,俯低在她耳畔,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那叫做、爱!”几乎把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吐得很暧昧。 是吗?但那种事是有爱情存在才能做的,不是吗?他却说是“生物的天性”! “我只是多情了一些。”他又在找借口。 徐爱潘别开脸,不愿再多说。多情的人,其实对每个人都是无情的。她觉得胃又在痉挛,难过极了。 为什么?为什么潘亚瑟要跟她说那些话?她又为什么要觉得这么难过?可是,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她就不会难过、不会受伤吗?那么,说与不说,到底又有什么差别? 胃在痉挛,肚子胀得难受极了。她不该吃那么多的,这连失恋都算不上。是啊!她何曾恋爱过!? 风凉凉的,天与地那么在,低而辽阔,忽忽逼近在眼前。她停住脚步,再往前走,走了两步,蹲了下去,哀哀哭泣起来。她的初恋,她纯情的十年,就这么结束了…… “唉!你这又是何必!”身旁有人驻足,在嘲笑她痴痴的叹息。跟着托起她,将她圈在怀里,让他昂贵的亚曼尼西装当作纸巾止她的鼻水泪滴。 徐爱潘别开脸,不想领情。他为什么还不走?要跟她跟到什么时候? “跟我来!”徐楚拉住她,转个方向往路边走。黑色宝马静静泊在前方街头。 她反射性地挣扎,没挣脱,颓然放弃。想想算了,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灰意冷。而且,她整个胃难受极了,恶心又沉重,她感觉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坐进黑色宝马的那一刹,她内心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谬感。她跟徐楚、跟这个男人之间怎么会演变到这种奇怪的关系?她跟他,明明是陌生人啊!怎么—— 她想不懂;他们之间,甚至连“无心插柳”都算不上,却怎么会演变出这种奇怪的交集? 徐楚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边注意前方路况,边撇过脸看她。这个情形,原也在他的算计之外。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在他面前流泪,都是有目的或算计手段,无非是要他怜惜或爱抚。她哭得这么无声,泪水也不是因他而流,反倒激起他想爱怜。但她一定不会接受,他知道;她对他没心——至少,现下这一该,她对他没那个心肝。但之后,她会接受他,会对他有心吗?他也没把握。不过,那倒好,如果什么事都有把握,那就不必去做了。 他看着又看着她,对她一直是有浓浓的兴味的。她跟露露是截然不同的典型;露露丰满多汁,长得高腰肥臀;她却瘦,身材也不够长但腰细得一只手就能完全将她环在怀里。就是跟她太太章容容的气质,也在异其趣。他太太能干聪明,知性与感性并俱,既有都会女郎的明丽从容,双兼有雍容高雅;她却显得漫漫无心,淡中带懒,气韵偏冷。 看她脸色苍白的样子,他蹙紧眉。“他到底是哪点好?你这么多年还忘不掉?” 他又知道什么了?徐爱潘瞅他一眼,淡然说:“你不懂。”一句话就堵死他。她也不知道潘亚瑟哪点好,但她对他实在有种“难言的恋慕”。 她转头朝着窗外。快速飞逝的街景幻灯片似的让她觉得昏眩,不舒服极了!胀痛的胃腹愈来愈难受,一阵阵的恶心反胃,直教她忍不住。 “快停车!”她皱眉叫着。 “怎么了?”徐楚侧过脸,发现她脸色不对,减缓了车速。 来不及了!车子才停,徐爱潘便哇地吐了出来,吐得满车都是,吐得他亚曼尼西装一身的酸臭。 “对不起。”她拭掉嘴角的残渣,有些歉然。 徐楚没说话,也不似在生气,倒好像很无奈地一脸看着她,看得她不知该如何。 “对不起……”她低下头,又道歉。“我会负责的……”她的意思是说,她会负责赔他的洗衣费、洗车费,以及一组全新的椅套。 “你怎么负责?”徐楚明知故问,偏要对她为难。 男人为难女人,有时也是一种手段,做为接近的跳板。 “你可以把帐单寄给我……”徐爱潘微微皱眉,又一阵恶心反胃涌上来,勉强地忍住。 “很贵的哦!”徐楚略略扬着笑,仰身靠向她。对自己被吐得一身酸臭,似乎甚不以为意。 “别靠过来——”她伸手想挡开他,话还来不及说完,哇地结结实实又吐得他满身酸臭。 “你还好吧?”他看看她,表情看过来更无奈了。 “对不起……”她更歉然了,把头垂得更低。 车内弥漫着酸馊味,两个人身上沾着一式的酸腐味。徐楚开了半车窗,送一点空气进来,很言情地轻轻托起她的脸庞,点点深情地注视着她说: “你不必道歉。但以后,送你的花可以收下吧?” 拿了一朵苍蓝色的玫瑰送到她面前。“你要的——蓝色玫瑰我没记错吧?” 怎么可能!徐爱潘简直不敢相信。看看玫瑰又看看他。那么美的苍蓝色,冷到极点又艳到绝处。 “怎么可能……”她接过玫瑰,看仔细了,淡淡的香味中夹杂一股颜料味。恍然明白,他竟将纯白的白玫瑰以染料浸染成苍蓝的色调! 她蓦地抬头;他隐着等着。她没想到他竟做到这样的地步! “为什么……”她呐呐的,又低下头。 “你不是说‘将于茫茫人世中寻访你唯一知己,得之,你幸;不得,你命。’吗?” 她霍然抬头,紧紧注视着她,无法再将目光移开。 那一声声,低低的,那般蛊惑。啊!为什么?为什么竟会是他让她这般震撼? “相知是求共鸣,不是吗?” 第14章 他靠近她,注视着她的眼;她宛如受催眠,无法移开眼。他愈靠愈近,扳住她的双肩,轻轻地吻住她额前。 然后,俯低脸,紧紧注视着她,低低、低低地说:“知心难遇。怎么样?你要不要赌一赌?” 她迷惑了,无法言语。 传说中,恶魔与人打定契约时,会在立约人的额前烙下恶魔的印记,再将对方封了印,从此,窃据对方的身心。 被恶魔封印,灵魂与肉体将会永远属于恶魔,禁闭在他的结界里。 ※※※ “你这两天到底去哪里了,阿潘?那个徐楚找你快找疯了!”将近午夜十二点,徐爱潘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住处。才进门,花佑芬劈头就一串的抱怨。 “没去哪,只是出去走走。”她回得轻描淡写。一如所有失恋的女子疗伤的旅行,她漫无目的地在外头游荡了两天,觉得累了,身上的钱花光了,才拖着脚步回自己的地方。 她游荡惯了,花佑芬也习惯她这般“不正常”;平时也一甚在意,各过各的日子。但这回因为那个徐楚,她简直快被电话轰炸得疯掉。 “徐楚那家伙简直神经病,我都快被他烦死了!”花佑芬咬牙切齿。“他不分白天晚上,一小时一通电话,搞得我神经衰弱。跟他好说歹说,他全都不听!一个小时一通耶!你想想,要我都别睡觉了!” 像是要回应她的指控,电话很不识时务地又响了。花佑芬摆个“你看吧”的表情,狠狠抓起话筒,恶声恶气地叫着:“喂?” 跟着白眼一翻,将话筒递给徐爱潘。“喏,找你的,那个疯子!” 徐爱潘默默接过,停了一会儿才出声。 “回来了?”徐楚的声音一点也不急,不像花佑芬夸张得那般气急败坏。 “嗯,刚进门。”徐爱潘回答得很轻很低,嘴唇几乎没有动。 “我想见你,马上就过去。” “改天吧,我很累了。”她视线一低,桌底下躺着一朵已谢的玫瑰,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 那以后,她就开始接受他送的花;她知道她的偏爱,只送玫瑰,红色的、粉色的、橙色的、紫色的、黄色的。因为一朵苍蓝色的玫瑰,因为那一吻,因为那句“相知是求共鸣”,两个人之间某种莫名的关系就此确立了——或还是因着其它什么缘因,因为他看到她最脆弱的时候。总之,他们就那样有了某种关联。他来找她,她回答他,那么自然。 但她还是被动的。 “那么,明天我去找你。”徐楚让了一步,但语气坚决。 “改天吧。明天一早我就要出门,不会在家。” “你又要去哪?”原先那坚决的语气泄露出强而烈的怒意。徐爱潘那句一而再低低轻轻的“改天吧”,着实令他咬牙切齿。 “我想去看海。”她低声说,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明天早上很早很早的火车,所以无法和你见面。” 电话窒息般的静默一会。 “好。”徐楚重重说了一声,便挂断电话。 徐爱潘呆呆看着手中的电话,哑然一会,才轻轻挂上。 “阿潘——”花佑芬满脑子疑问,迫不及待的。 “改天再说吧。”她露出一脸倦容,轻轻带上门。 潘亚瑟说得明白,他不能给她任何保证与承诺,只能与她维持婚姻以外的关系。那么,就是情妇了?他要她好好想想,但每次她一想,脑中就浮起她吐了徐楚一身酸臭的景象,浮起那朵苍蓝色的玫瑰,浮起徐楚亲在她额头的吻、问她的“要不要赌一赌”。 不,她不能想! 她可以不管一切地跟潘亚瑟在一起吗——如果他肯接受她……他是她的憧憬,她还在犹豫什么?但是…… 她往床上重重一躺,瞪着天花板,喃喃在: “情妇啊……” 那些当人情妇的,应该不是因为对方是有妇之夫才爱他,而是因为爱上对方,所以不管对方处在什么样的立场,她们的感情依然没有改变吧? 是这样吧?有谁能给她答案? 第二天清晨,她提着简单的背袋,在花佑芬醒来之前出门。街道还在睡,雾气霭霭,天地还处于一片惺松中。 车站大厅里的人群比想像中多,赶着早班火车上学上班的人三三两两地将宽敞地空间浓缩掉许多。她孤单地站在大厅中,微微天光从顶棚的玻璃撒下来。她叹口气,走向售票处,不防徐楚忽然从大理石贴的柱子后转出来,将她拉到一旁的柱子后头靠着墙,一把将她拉入怀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在她耳畔低问,不去惊动任何人。 惊讶的缘故,她的心跳得好快。 “你怎么会……”她看他等了许久的神情,快等不住那般。 “我特地来送你上车的。”他微笑,再一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她想想,突然不再有那么强烈想看海的心情。 “那好,明天见。”他低望着怀中的她,慢慢松开手,有些依依不舍。 徐爱潘却一怔,突然问说:“明天见?然后呢?” 这情形不禁让她联想起某部电影的情景。电影中,男女主角已各自有了家庭,却互qi書網-奇书相爱上对方“坠入情网”。两人经常搭乘同向的地下铁,有一次男主角先到站要下车,对女主角说“明天见”,女主角忽然问“然后呢”——就像他们此刻这样。 明天见——然后呢?如同那女主角无力的疑惑,然后该怎么办?一星期见一次面或两次面?再然后呢?又如何? 不会不结果的。 听她突然这么问,徐楚屏息看了她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忽地又将她拉进怀里,抱得很紧,不顾大庭广众下,带着一种火焰的热度亲吻她。 她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又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 “你这算是回答吗?”她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初吻,却和她曾幻想的——星空下的漫步、手拉着手游夜的情形完全不一样。那种少年似的恋爱…… 这才是现实吧?她又叹口气。她已经不再是少年了。 第一次,她正视到,她年少青春已逝,而今的她,站在微昏天光下的她,尽管不愿,也已是个女人。 慢慢的,她还会更灿烂,然后衰老。 然后呢?还会有多少个明天? “明天见。”徐楚不动,很固执,不管有多少个明天。 徐爱潘亦不动,心底又在叹息。她跟他的关系,一点一点在变质,一点一点侵入了原不该期待的东西。那东西,从她吐了他一身的酸臭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偷偷、悄悄地在凝成形。她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像空气般的存在,侵入她的呼吸里,教她无从躲避。 “明天见。”她轻轻吐出口。不确定的承诺。 也许,关于将来与然后,可以不必要想那么多。 ※※※ 第7章 八月桂开,九月菊黄,十月枫香。秋天尽了,街旁的枫香树在人不知觉中悄悄变了颜色。季节提早变化,枝叶随风窸窣,在相互走告,今年的冬天也许会很冷。 但那还是明天的事。这一刻,太平洋的天空下,一片晴湛。天际几抹流云,闲闲来去;阳光底下的人间,依旧是最平常。除了有人仰望。 仰望天,其实是一种很孤单的举动,和这个世界不相干。每颗星球都是独立的传说,看似热闹灿烂,贴近了,只有它知道自己的冷清孤寒。 看看橱窗吧!徐爱潘重重吐口气。那才是人间。 玻璃窗映出她的形影,跟着叠映出她身后一帧突现的高大身影,将她包围住。那人搂住她的腰,俯低在她耳边说道: “我怎么老是看你在街上闲荡,上回也是。你都没什么事好做吗?”搂住她腰间的臂膀稍加使力,将她带往咖啡馆里。“进去吧!” 徐爱潘被动地移动脚步,无法回驳他的话。想想,她好像真的很闲,看在徐楚这种商人性格浓于文人气息、事业心重于游艺心的人眼里,不啻是无所事事。 “喝什么?”徐楚笑笑的,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却没有辩解。徐爱潘只是看着他,突然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坐在这个地方、走到这个地步?生出一股说不出的荒谬感。 “咖啡好了。”她可有可无的。屏息了一会,才轻微吐气说:“你来很久了吗?” 他们约好了在这家咖啡馆见面,她边走边晃,一条街走了许久才到。好个徐楚,竟带笑的和她邂逅得像巧遇一样。 徐楚笑笑不答。这样的相约,教他仿佛回复一点少年的心情,新鲜又难以言喻。他喝口咖啡,比个手势,放了一件东西在桌了。 “喏,给你的。” 徐爱潘狐疑着。他微笑鼓励:“拆开来看看。” 那是一款最新款的行动电话,掌中星钻。顾名思义,造型小巧玲珑,可折收在口袋里,是专为女性设计的。 “你老是东晃西晃的,这样,我随时可以找到你。”他望着她,带笑的声音愉快地响起。 徐爱潘却瞪着眼,不禁皱眉。他居然送她行动……她连手表都不带,怎么可能要这种东西! “谢谢。不过这种东西我想我大概不会需要。”她不忍拂逆他的好意,又实在不需要,很委婉地,接近低声下气的拒绝。 徐楚有些错愕,没意料到。他看看她,看了又看。不戴表,不戴耳环、饰品,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再想她没事荡来晃去的——他心中暗叹口气,约略明白了。像她这种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当然是有会要这种束缚。 第15章 “你就不能为了我妥协一下吗?”他不禁期待,口气有一些无奈。 为他妥协?徐爱潘不防竟愣了一下。他们之间已经浓到这种稠状的关系了吗?她呆望着他,好不惊心。 “我——”甚至要说不出话。 因为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她从来没去想,更没想那么多。但在不提防时,所有的防卫与陌生早已悄悄、逐渐地被侵蚀了。 她垂下眼,不敢去望他那殷盼的眼神。“即使我收了,也不会经常带着,这样又有什么意义?”而且,带着那样一个东西真的是很累赘麻烦。 “好吧!”徐楚收回行动电话,妥协了,说:“你不要这东西,那么我另外送你什么别的。”心里早打好主意,送她一只小宠物,小狗小猫之类的。都会的单身女郎大都喜欢养宠物,像露露和她那票女友,不都养了一堆小狗啊小猫的?!依徐爱潘的个性,养猫也许适合;但他打算送她一只小型狗,那种会黏人的。他要她习惯身体相亲相偎的那种感觉,不然,她太疏离。 “不必了——”她又要拒绝。他打住她的话:“你一定会喜欢的!明天我就让人送去给你。你不必担心,那种小型动物很好养的。”他怕她一个人太寂寞。人还是需要有个伴的。 “不要!”听他说要送小狗宠物给她,徐爱潘反应很直接地皱眉拒绝。 “为什么?”徐楚想不通。他交往过的女人,或多或少都会养一些小宠物。唯独她——她就是要跟人不一样! 为什么?他想不通。露露每次接受他送的礼物,都会很高兴,开心地抱着他又亲又吻,她却连连拒绝了他两遭。是她刻意与众不同吗?不——他泄气地看看她蹙眉的神情。他知道不是这样。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要。”徐爱潘摇头。她讨厌养宠物的人;人类是种很一厢情愿的动物,凭自己的喜好随便饲养猫狗等宠物,但以为这样它们就刻跟他们交心。然而,这世事有哪一个生命可以负载另一个生命呢!? “你什么都不要。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有没有一种是你渴望想要的东西?”徐楚不禁想问,想知道。 “你不必送我东西,什么都不必。我要的,我自己会买。” 这个回答实在太令人不满意。他倾向前,用一种低而沉的声音,带着一些逼迫说:“连我你也不想要吗?” 他有些气。她难道不知道接受馈赠是“情妇”理所当然的权利吗? 徐爱潘不安地躲开他的注视,想逃避这个问题。但沉默只是使得气氛更糟。他紧逼着不休。 她只得抬起头,很无力的。“‘你’并不是一件东西,我想要也要不来。”她不知道他内心怎么想,也不去管他怎么想,但关于他们之间,就那么自然的发生。他们见面、吃饭、聊天;一个又一个的相约,就似在恋爱一般。无法否认的,她难以拒绝这种感觉,一步一步朝向那种不能自禁。 徐楚没料到她会有这种回答,反而错愣失笑。他原想逼她为难的,她却狡黠,虽然她的神态是那么莫可奈何。 “算了。”他不再在那问题上头打转,问说:“你待会没事吧?一起去看电影——” “你不必工作吗?”徐爱潘反问。她反而觉得他似乎很闲。“改天好吗?我想去天文馆看星星。” “看星星?”徐楚忍不住皱眉了。她的闲情未免太多,而且,浪漫得——矫情。想想,他有过的那些女人,逛街、喝下午茶聊天、上美容院,甚至打打小牌等,他都可以理解。但她做的那些,诸如看海、看天空、看星星什么的,完全是少女的梦噫,对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来说是不适合的,而且也未免太矫情。 但徐爱潘只是笑笑的,没解释。 徐楚暗叹口气。其实他明白的,不是矫情,也谈不上浪漫,就只是跟她的性格、兴味有关。想想,那些电影、少女漫画、小说都把看海这等事描述得很诗意,加上柔焦,模糊得如梦似幻。其实,看海观星,只是在说起来、听起来感觉很浪漫,不过也只是一种生活日常。差别也不过是每个人兴致不一样、重心不一样罢了。想想,那跟看电影,欣赏舞蹈、舞台剧有什么不一样?他明白的,只是忍不住叹气。因为有一种不受全心重视的感觉。 他不认为她会喜欢那种满岸灯火的夜景。那么……他拉住她,不由分说:“我们去看电影。等散场,天黑了,就有星星。”他准备给她一个惊讶。他赌她一定会喜欢。 “可是……”徐爱潘还有犹豫,被他拉着,牵牵绊绊的。 徐楚走得急,她被绊到脚,鞋扣松了。她喊一声,停下来。他看着,竟自蹲下去,帮她扣紧鞋带。 啊!这个举动很平常,徐爱潘内心却小小受到震撼,远比任何甜言蜜语教她动摇。 “走吧!”他起身冲她一笑,并不知道她心中方起的波澜。 她拉住他,有些怯怯地挽住他的手。他似乎有些意外,眼里流露出一点意味,反手一握,将她挽紧。 电影院正在推介法国某新锐导演的系列影展,还有一些文艺爱情剧。他让她挑选,又出他意料的,她竟然选了一部动作片,描述杀手的挽歌。但他却微笑起来,慢慢地,他感觉他似乎可以一点一点的,能掌握她的节奏了。 电影最后,主角的杀手于枪战中受伤,引爆自杀,在一片爆炸中烟消灰尽。黑暗的角落里,他突地听她开口,说:“人死了后,与其躺在漆黑狭小的黑暗里,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慢慢腐烂掉,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错愕住,有一些小小的惊心,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无名指中的戒指却烫得发热。徐爱潘静静抽开手。 出了电影院,天果然黑了。她站着,看着他,似乎在问他要去哪儿。他没说,只是领着她走。黑色宝马平稳地奔驰,马路上车流如龙,流动的灯光似水流,让人错以为置身在银河。 车子越过一个山道又一个山道,像要爬上天顶。夜不轻了,还要再深更浓。四下静悄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引擎的声响在流动。 终于黑色宝马在地球边缘停泊。徐爱潘转头望望徐楚,打开车门。方才下车,整片暗蓝的天空便朝人压迫而来。她但觉一阵昏眩,不禁退了一步。 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远远望去,城市变得很低,灯火璀璨,辉煌在远方。正前方一大片宽的夜空,由眼目的平视一直延伸到仰头的顶天,再绵亘至后方。视线所及,几乎全是天空,眼目下的人间低得不能再低。星点稀疏,是满潮的关系吧?半空中孤圆的一轮明月,暗空清倩,发散着神话式的光华。 这应该是摄影的镜头,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贴近! “我想你应该会想看看这种景象。”她身后的徐楚淡淡说着,很不刻意。 她没说话——是说不出话。设若是他有意讨好,他真的入侵到她心坎。她的心在发烫,她整个人一步一步地被侵蚀了,被这个男人侵蚀到她的最深处,那不曾有人到过的地方。 “我可以吻你吗?”他让她升起一股情不自禁。 他屏息半晌,静望着她,姿态有一种等候。她慢慢靠过去,贴近他的身体,双手搭上他的肩;唇方轻触到他的唇,他却猛然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腰,带一种激动与强烈,吮吻着她的淡红唇。 “我喜欢肉体美,但又不是绝对的。”他在她耳鬓轻语,亲吻着她耳垂。“哪一天带你去穿耳洞好吗?”将她的鬓发顺到耳后,轻轻撩开,低低亲吻着她的脖颈。 他的亲吻总会让她微微抖颤。情爱间的缱绻,对他来说,早已不是稀奇,但她却不习惯。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让男人这么碰她,这么侵蚀她。 但他要她习惯。他在她耳畔呼吸,吐着又甜又苦的气息,湿润又温热,有种难以摆脱的黏腻。 “会痛哪,穿耳洞!”她低侧着脸,抵住他胸膛,还是避开了。 再不久,这夜空天狼星将高挂,升起一个传说。在这个传说失落的年代,仰望的眼眸有太多的等待,爱情褪却它颜丽斑澜的外衣时,已先自成为一个美丽的传说。但它背负不了誓言,关于星球的传说,也就被遗忘。 她在以身试火,追逐那个明知会失落的传说;却又因那个传说,而美丽,在世间遗忘的记起星球的情歌。 唱一曲。天狼星就将要升起。 ※※※ 电话响起的时候,潘亚瑟正要出门;他已经走到门口,急忙地踅回。 “小璇?”他没想到是他太太打来的,还以为是……他清清喉咙,和才北上的太太约好碰面的时间地点。 结婚几年了,又这般分隔两地,浓烈的热情稍稍淡冷一些。当年是她追他的,就像徐爱潘如今先主动表白一般。从以前开始,一直就有女人主动对他表白示好,他其实很习惯。不过,徐爱潘的告白,多少还是在他心里激起一丝小小的涟漪。 因为她的纯情吧!他有一些感动,更有一些沾沾自喜。但其实,像徐爱潘这种例子情形的,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之所以会对徐爱潘稍稍动心,多少源于她的文采。文采造就她的气质,让她显得比较特别。从古开始,多少文人逸士都将恩情予结发,爱情则留给青楼的红粉知己,只因唯有红粉的气质才情能与其想答和。 当然,他并不是将徐爱潘比做青楼女子。只是,他自己算是文人,很能明白那种感觉——甚至感同身受。他需要一种共鸣。他对他太太是有极大热情的,同时,他也希望与她有那样的共鸣。 第16章 对于徐爱潘的告白,他不能给她任何保证,又不想欺瞒她,只得诚实以告。他为她心动,却无能承诺任何。 而她一直没有回答。那样也好,他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他已不再是少年。如果他和她维持婚姻以外的关系,总会有一些现实的问题。 “亚瑟,这里!”进入咖啡店,他尚未张望,他太太便一脸欢悦地对他招手。黑瀑似的长发一闪一闪,晶亮得如缎布,姿意地甩动着。 他最爱看她甩动长发的样子。坐在他面前的称是他妻子的人,实在是一个风情美丽的女人;但仅是她那头长及腰际黑缎的秀发,就足以使他心折。 她起身挽住他,抬头笑着。夫妇见面像约会,想想也是一种浪漫风情。 “小璇,你什么时候可以上来?”潘亚瑟伸手揽住她,侧脸笑着。体内有一种感情在燃烧,因分隔两地而疏冷的情热重又浓烈起来。 “明年一定!明年我就可以调到这里任教。”语气流露一种甜蜜,亲亲依偎着。 行人经过,都会忍不住回头再看他们一眼,或向往,或艳羡。那甜蜜的背影,似乎写着一款山盟海誓,除了他们彼此,不容第三者近身。 “你干嘛躲起来?”咖啡店转角,花佑芬瞪着眼硬将徐爱潘拖出来。“又不是贼!干嘛不大大方方跟他们打个招呼?” “我怕我会笑不出来。”徐爱潘抖得牙齿喀喀地响。 上天实在太残忍,这城市这么大,偏偏要教她遇见! 她实在忘不了那一幕——潘亚瑟侧脸对他太太温柔轻笑的神情,流爱露怜,虽然看似淡然,个中却充满着浓情密意。他太太甩动着一头流丽如黑缎的长发,光芒那么耀眼…… 有一刻,她几乎要自惭形秽。她多么希望,走在潘亚瑟身边、挽着他的手、被他轻揽的人是她!她多么嫉妒与他并肩、修长高挑美丽妩媚的那女人!她觉得心仿佛碎掉,眼眶凝着泪,黯然神伤。 花佑芬轻轻拍拍她,安慰说:“看开一点,天涯何处无芳草。他都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既然你没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就放弃吧!” 徐爱潘哽着没说话,强忍着不让泪流下。 花佑芬看着摇头又说:“其实这样也好,幻梦早碎早了,你也可以早点清醒。痛快哭一场,明天醒来就没事了……” 她反倒替徐爱潘庆幸。若像她这样,为着爱不惜一切,情天欲海终归是不归路。 “出息一点!你又不是没有人要。只要你肯,多的是男人任你挑,不愁没有人爱!”她又拍拍她,带一点粗嗄玩笑的口吻。 徐爱潘试图微笑,反而落下泪来。真的该结束了吗?她十年的惦念,到头来要撇弃竟是这么的简单!? 如果,没让她看见这一幕,只要能与潘亚瑟在一起,就算是当他的情妇,她原也是不惜的。但偏偏——偏偏!上天好捉弄人! 放弃吧!放弃吧! 把一切忘记吧。 ※※※ 第8章 “楚,你最近工作很忙吗?这几天你都很晚才回家,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别把自己累坏了。”早晨的太阳温温的洒进来,洒进一点宁谧。餐桌旁,章容容一边倒着牛奶,一边不经意似地随口问着。 最后这些日子,徐楚根本不到深夜不会回家来。他们已经很久不曾像这样同桌吃过早餐了,甚至也很少交谈。她表现装作不在意,内心却微起着一些波涛。这种情形太反常。徐楚总是把她摆在第一位,最近这些日子却将她忽略,由不得她不敏感。 “最近的确忙了一点。对不起,疏忽了你。”徐楚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腰,亲吻她脸颊。 “没关系。我只是担心你。”章容容微微一笑,略垂下眼,掩饰一点言不由衷。 徐楚的样子表情态度看起来都很平常,但凭着一股女人的直觉,她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同了,让她莫名的觉得不安。这种不安是她以前不曾有过的。她甚至可以看得到,那个朝他们夫妻之间横亘笼罩而来的无形影子。 那会是谁?那个叫露露的女人吗?还是另外其他的女人?是谁?是谁?愈想愈让她急躁不安。 “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美丽温柔的老婆为我张罗一切,我再忙也不会有问题。”徐楚俊脸带笑,满嘴的甜言蜜语,亲爱地又亲了她一下。 他看看时间,匆匆又亲了她一下,抓起外套、公事包,说:“我得走了。一早有个编辑会议,我这个老板多少得以身作则,迟到太久就不好。” “可是你早餐还没吃呢!” “没时间了。对不起,你这么费心!”徐楚很抱歉地,趋身向前,再次给她一个抱歉的吻。 “唉,楚……”章容容轻拉住他。“晚上有场芭蕾舞剧,陪我一起去好吗?我们俩也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 “晚上啊……”徐楚一脸不巧,尾音拖得长长的。“不行耶!今天晚上我约了人谈事情,怕走不开。好不好你找个朋友陪你一起去。下次吧!下次我一定特别把时间空出来,好不好?”许了一个遥遥的承诺。 “既然你有事,那也没法子。”章容容笑得有些勉强,眼眸里明显泄露着失望。 徐楚匆匆对她摆个手,没看进她的眼眸。他相信他的太太自然会安排她自己的生活。他娶的老婆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有她自己独特的节奏和天地。他从来没有限制她的发展,也认同她的成就;光鲜亮丽的她不需要他也能安排她自己的社交生活和时间。 不像某个人,居然连表都不带。想到此,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他一离开,章容容勉强挤出的笑容便凝结住,急速垮下来。她担心的果然没错!她跟徐楚构筑的两人世界,某个角落被那个无形的影子破坏了。 那是谁呢?会是那个叫露露的女人吗?可是……每晚深夜,徐楚回来后,她闻不到他身上与衣服沾有任何的脂粉香,闻不到过去他身上的惯有的、随处沾染上的香水味,甚至找不到偶尔他不留意在衣服某处被印留下的、某女人存心示威似的口红印。 她一直是很笃定的。那究竟是谁?但愈是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愈让她觉得焦躁不安,但是…… “没事的!不会有事!”她猛喝了一大口牛奶,不断告诉自己“没事”,慢慢冷静下来。 她不该焦虑的,不应该失去她的从容。不管徐楚和哪个女人交往,都只是逢场作戏,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没错,他只是逢场作戏,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有她是他的妻子,最后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 她掠掠颊旁的发丝,端起牛奶,轻轻啜了一口,像喝咖啡一般,姿态优雅又端庄。 她的婚姻就像她的姿态,她一直是很笃定的。 ※※※ 推开门走进kk,迎面一阵噪音便狂袭淹来。青烟弥漫,一堆人呷饮取闹,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着。 徐爱潘略略挥手,挥开缠绕在她面前不去的青雾。又是烟雾又是噪音,kk今晚显得很热闹,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 “阿潘!”花佑芬眼尖,一眼就看到她,招手叫她过去,很意外。“你不是不喜欢这种聚会?怎么来了?” “没办法哪!”徐爱潘颇显得无奈,目光在逡巡。她哪知道会有这么多人!徐楚硬催着她过来,她拗不过,结果——光看这一堆人,就让她懊恼极了。 “潘亚瑟也在哦。”花佑芬好意地提醒她。 徐爱潘原就不灿烂的表情阴暗下来,踌躇一会,叹气说:“我看我还是回去好了。” “为什么?”花佑芬大不以为然,拽着她。“你就要避开他?!大大方方的过去——” “佑芬……”徐爱潘想挣脱,退缩着。 “出息一点!”不让她逃避,硬是拽着她,将她拖过去,和潘亚瑟面对着。 “阿潘,好久不见。”潘亚瑟从容又大方地朝她微笑。 “嗯……”徐爱潘低着头,呐呐地。 “怎么了?”徐楚低调地走到她身旁,递给她一杯开水,有意无意地朝潘亚瑟望一眼,将她略略拉到一旁。 徐爱潘只胡乱摇头,大口大口吞着开水。冷冰的水入了喉,心里才镇定许多。类似这种聚会,她厚着脸皮来搅和过几次,一堆人她约莫都见过。n报的小杨这时抬头看到她,招呼说: “嗨!阿潘,什么时候到的?刚刚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刚到。”她回个招呼,移动脚步,又走开一些,不愿和潘亚瑟面对。 花佑芬凑过来,开玩笑说:“阿潘来了,你们最好小心,待会出去一定会下红雨。她这个懒虫会出门,上天准会降奇迹。” “佑芬,你太夸张了。”潘亚瑟笑着替徐爱潘解围。 花佑芬看他一眼,略有意味地对徐爱潘投个眼神。徐爱潘默默,沉默地喝着开水。 她略侧着身,观望kk那五彩斑澜的四堵墙,有意避开潘亚瑟的目光。不明个中缘由的人,当然看不出她躲避的痕迹。徐楚弧度完美的嘴角却噙着笑。他越过众人,走到徐爱潘身旁,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足以让大家都听到。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好不容易才将她催来。”当着众人,手指着她,说一字比点一下。“阿潘,你真是懒喔!”说到“懒”时,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 那举动看似在取笑她,隐藏在表面的玩笑举止、态度,却有种形容不出的亲密。如果没有稍深的交情,没有人会这么贸然的。 第17章 座下的人,个个明了又世故,都明白那种微妙,敏感的察觉徐楚和徐爱潘之间可能的一些不寻常。短霎的面面相觑和突然的惊讶与沉默后,每个人又恢复一脸无事的样子,一副见怪不怪。 花佑芬更觉得惊讶,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看他们两人,沉默地盯着徐爱潘。她从没有听徐爱潘提过。原先她提醒她徐楚可能的企图时,她还一副不在意;什么时候竟演变成这种情况!? 她移过去,想询问,忍着没开口,被小杨拉到那一堆疯疯癫癫里,一堆人早一副没事样,重又高谈阔论起来。男欢女爱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那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徐爱潘却仍涨红着脸,失措又惊心,意外地望着徐楚。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当着众人这般毫无顾忌!他是故意的吗?但他笑得好不在意…… 她不敢回头。摆脱不掉、敏感地一直意识到潘亚瑟的目光。仿佛那视线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逃到洗手间仍清楚感觉到眼痕的残余。 忘记吧,徐爱潘。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狠狠冲扑着一脸的水,把所有的往日情怀都洗掉!从今以后,不再留有残痕。 走出洗手间,却赫然在走道上与潘亚瑟相遇。他是刻意在那里等她的吗?她不敢确定。这个角落与店厅成l形的拐角,从热闹的店厅看不到这走道。她想就此与他擦身而过,却意有从心地停下脚步。 面对潘亚瑟,她已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地抖颤,但却怀有另一种形式的黯然。有些事,没有感情的深度,再怎么惦记也是惘然。残酷一点的说,她再怎般的黯然神伤,对潘亚瑟而言,也许是不关痛痒。毕竟什么念啊情的、多年的惦记,全是她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的一头热,潘亚瑟哪会体会到那些。他对她的认识根本就不深,甚至陌生;而更残酷一点的说,他的记忆、生活与感情世界,从来就不曾有过她的存在。是她自己——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沉浸在悲剧的气氛中。其实,跟潘亚瑟有什么相干?! “还是不能,是吗?”潘亚瑟的神情有些沉落,望着她的沉默。“当年,如果你让我知道就好了……” 是吗?如果当年她让他知道她的心意,而今这一切便会变得不一样吗? “是啊……”她声音干而哑涩,几乎哽喉。哪个诗人说过的?你不会做我的诗,就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我们还是可以当好朋友。”潘亚瑟振起笑容,看看她,不是很经意地,问道:“你跟徐先生认识很久了吗?我看他跟你很熟的样子。” 徐爱潘愣一下,垂下脸,旋又抬起头,答非所问,淡淡笑说:“前些天,我在街上看见你和你太太。你太太长得好漂亮,柔柔的,跟你并肩走在一起,感觉很谐调。” 说得太突然,潘亚瑟一时不好接口,以笑回答。 “那——我先走了,再见。”徐爱潘微笑,点头,轻声跟自己的往日情怀挥手。 没有回音,也无法回首。 她走向吧台,要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徐楚悄悄围过来,拿开她的酒杯,说:“看你,脸都红了,不会喝酒就别逞强。” 她冲他一笑,另外要了一杯开水。 “走了吧?”她笑,透着一些凉意,不完全的妩媚风情。比起露露,她还算不上是女人。相对于性感尤物的销魂蚀骨,穿着亚曼尼中性服饰的她,竟有一种雌雄同体的神秘巫子气息。徐楚定定神,揽住她。 辩论正到白热,没有人留意他们的离开。发生在kk里的一切,如同这大千世界的缩影,无情自来去,有缘无缘任生又任灭。 “好凉!”摆脱掉kk里的乌烟瘴气,夜气显得沁凉。深秋味道,紫蓝色的天空布满云,无星。徐爱潘仰头望了望天空,深深吸口沁凉的夜气。 她仿佛没感觉徐楚在她的身旁,穿过马路,迳自走进附近大学的运动场。 徐楚没有出声,安静跟着。她回头朝他微微而笑,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走着累了,捡着看台的石阶便坐下来,轻轻靠着他,似一种依偎,又仿是感谢,感谢他包容她的任性。 “喏。”徐楚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首饰盒递给她。 盒里一对红宝石耳环,微暗的灯光映照下,闪着滟红的棱光,仿如一颗心。 “我没穿耳洞哪。”她不去碰。 “我知道。” “那你——你又要带我去穿耳洞了?”她先皱眉,转为笑,笑嗔着他一眼。随即,她为自己这个举动惊心起来,一点羞赧。 不知道为什么,跟他在一起,她的笑容多了。那不知是什么的无形的感觉慢慢在侵蚀她,不经意的,她竟对他流露出女人的娇嗔,在撒娇。 “你倔得像条牛,说不去就不去,我那拖得动你!”徐楚笑睨着她,很亲昵地,执起她的手,将她手掌摊平,取了一只耳环放在她手心,另一只放进自己左胸前的口袋里。“喏,一只你带着,一只我收着。我们是一对寻找彼此前世灵魂的魂魄。” 她静静看着掌心那颗红宝石,惊心动魄的红,望望他。 信物吗?那么的文艺腔。她又要不了解他。那种种她原以为只有文人做得出的浪漫行径,移植到他身上,却是那么自然。 她伸出手,轻放在他胸前,体触到他的心跳。他握住她那分靠近,感觉他是拥有着她,仿佛身与心,有了交缠的关系。 “哈啾!”她突然很杀风景地打了个喷嚏。 他愣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将她拉近,脱下外套,连同外套将她围抱在怀抱里。 徐爱潘心一悸,悬在半空中,身体僵硬着。 “你说,我们这样算什么?”徐楚低低在她耳边问,他要她承认。她是“柏拉图”式的,他想要她,但不急。她身体内住着那女儿的灵魂,带着腼腆,他更想宠她。 “什么也不算吧。”她略蹙眉,语气却又那么不确定。 他灿眸如星亮,搂抱的力量更紧,抿嘴一笑:“我们这样好像在偷情。” 黑黑的天,黑黑的四下,黑暗里一切本都带着一股神秘暧昧。徐爱潘微微咬唇,一点脸红,一点腼腆,迟疑怯怯的,下了千万般决心似,伸手搂抱住他,整个人,叹息又放心地依偎在他胸怀。 “我们本来就是在偷情。”关于他们之间,她看得很明白。这一声像叹息,既嘲讽又可怜。握在掌心的红宝石耳环,把一切都偷偷摄入。 “你何必这么说。”话是他先挑起的,但听徐爱潘这么叹息,徐楚的心不禁波动,冲动地想许承诺。“阿潘,我——” 她按住他的唇,缓缓摇头。 “你不必对我承诺什么,或者保证什么。”天下男人多贪心!事实上他也给她不起。“我们就这样,你爱来找我就来,但是,我——”她顿一下。 “但是你不会等我?”他接口,心有一点灵犀与她相通。 是的。她没有否认。那十年盲目的惦记与虚掷等待已经够了,她已厌烦再为任何人等候。 “我懂了。”徐楚很平静地注视着她,不再说什么,只是更搂紧了她,不时亲亲她的脸颊,吻吻她的额头,触着她的鬓发,充满亲爱地呵护着。 他真喜欢这般搂抱她,将她纳在怀中。那让他感觉到她存在的温度,体觉一种与她相濡以沫的气息,让他更想宠爱。 就是因为男人的这分宠爱,才纵容女人的任性吧?徐爱潘温顺地依偎着他,今晚她已任性得够了,她觉得她像是他的宠物,但说不出为什么,她并不排斥被宠爱的感觉,安于这种温馨。 她叹口气,懒懒的:“如果我想要天上的星,你也会为我摘吧?” “你想要?”他低问。 她再叹口气,缓缓离开他的依偎,仰头向着夜空,喃喃说:“真想看看满天灿烂的星星……”住在都市太久了,她已经快遗忘掉所有星球的亮度。 “想看吗?”徐楚突然问道,很认真。 他站起来,拉她起身,对她疑惑的目光回以认真的眼神,像在发誓一般。 “我送你一片灿烂的星空。”他紧紧牵引她,对她许下承诺。 ※※※ 窗外一片漆黑,地平线低在远处的尘埃里,疏光几点,眼目下的世界静静在沉睡。亘古以来,黑暗便以这样的姿态降临到人间。徐爱潘站立在窗前,暗蓝的天空布满薄云,远处高楼的一点灯光映在玻璃上。 屋子有些亮,虽然只有微弱的烛光。 星空呢?她转头望着徐楚。 徐楚打开灯,走过去拉上窗帘。她本能地挡避强烈光线,对他的举动纳闷不解。 “别急,你马上就可以看到美丽的星空。”他按按她的肩膀,要她稍安勿躁,笑得意味深长。 她只得耐下心。过一会,偷趁着她不提防,灯光突然暗灭,天花板上几千几百颗星星争相在黑暗中闪烁,蜿蜒的一条白蒙蒙的银河,九重天里漫游。 “这——你怎么会——”她意外极了,又惊又喜。她知道经由特殊配方的艺术漆和投射器,可以创造出这种“人造星空”,但她没想到他竟有那等的“浪漫”。 “我这是特别为你做的。”徐楚倚墙含笑。 他一点也没有夸张。知道徐爱潘的“怪癖”以后,他感染了她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找人漆了这片“星空壁画”。他想她一定会喜欢,果然。 人的性格仔细去分析了,实在是很有趣的事,差异性居然会那么大。露露是从来qi書網-奇书不会对这些风呀云的等等自然神秘瑰丽的气象感兴趣的;就连他太太也只对人文的艺术景观着迷艳羡。 第18章 徐爱潘恰恰相反,她对逛街没兴趣,对艺术文化不热中,反而受动于自然天地。 这使得他太太的气质雍容而优雅,充满艺术的气息;露露就来得俗艳一些。而徐爱潘漂泊般的气息隐藏一点少年的灵魂,她还缺乏那么一点妩媚风韵,属于女人的,就像她不够肉感的身材。 “真的吗?我可以相信你吗?”徐爱潘连连的相问。她的眼眸像顶上的星一样晶灿。那是生活从不糜烂不熬夜过夜生活的人才特有的清明眼神。 星空在流转,一种奇异的气氛在流动。徐楚走过去,轻触着她肩膀,低头亲吻她:“你一定要相信我。” 此时、此刻、这一瞬息,他可以指天发誓,他对她的心是那么的虔诚。这一刻,他心里只有她。 他轻轻牵引,将她带到床畔。她任他握着,没有拒绝。她知道也许有一些什么将要发生,忐忑不安,却无法拒绝他的牵引。 她站在那里,不安地低垂着脸。他将她拉进怀里,俯低脸,眼神含笑望着。她突然觉得星光闪耀极了,刺眼极了。 “将它关掉好吗?”她困难地开口,简直无法直视他,觉得不自在极了。 星空暗下去。黑暗中,她仍然强烈感到他的视线,仿佛有一股热的导引。 “你真美,阿潘……”声音近在她耳畔,她好不心惊,他什么时候靠过来了?悄无声息。 他靠得近,她可以清楚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赤裸的。她心里又惊跳一下,感觉到他赤裸胸膛与肌肤的温度。黑暗沉寂到极度,只听得到忐忑的心跳。 贴近了,那股热。他撩开她凌乱拂肩的发丝,亲吻着她的脖子,缓缓轻轻地解开她衣衫,那么轻柔,熟极而流,充满经验的世故。她猛然红了脸。 一阵空气袭肤的微冷,衣衫褪落了,即便黑暗也无法遮蔽她的赤裸。她慕然感到他的眼神,仿佛有一种烈和热——尽管在黑暗中。 有一刹,她本能地想躲藏。 那一刹终究没能发生。他伸手轻抚住她的双肩,她不禁颤动一下。 暗中依然默默,相对脉脉无言。 事情真的就要这般发生了吗?她简直无法想像,更不敢多想——她以为这种事——关于爱欲的缠绵,离她很遥远。但现在,她身无寸缕,毫无遮蔽地和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相视而对。赤裸的身子靠得那样近——不……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微微地,又是一颤。 他感觉到她的颤动,没说话,轻轻,如风拂过的轻柔抚爱,将她拥倒、入怀。尽管在暗色中,但靠得那样近,他稍稍可以看清她的脸,甚至觉察她脸上的红晕。她不敢凝视,躲避他的眼神。 黑暗中,无声总是胜有声。他知道她的不安,还是没说话,但是他的抚爱极为温柔。她感受到他身体的贴近,感受到他整个人的重量。他的肌肤触着她的肌肤,他的赤裸靠着她的赤裸;他轻轻亲吻她的脸、她的唇,然后,那股轻柔慢慢凝汇成一股热,延烧到她耳际、她的脖颈。他的吻又凉又烫,密密的,由她颈肩一路灼热而窜烧,在她胸前烙下一处一处的热印。 她觉得身体深处似乎有种更加不安的躁动,说不出是什么,骚乱不定,令她想紧紧拥抱住他。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躁动不安,原先的轻柔变得粗野,放肆地爱抚她的身体,全心全意故意挑惹她更加的躁动不安她只觉得体内好似有许多无名的热流无处渲泄地乱窜着,隐隐升起一种渴望,下意识地靠近着他;但内心那股骚乱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混乱了。她觉得身体越来越热,意识越来越模糊,而感受却越来越清晰。 她感觉到他的吻、他的爱抚——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脖子、她的胛骨、她的胸前……热热烫烫的唇,丝一般窜动的一股热流,直滑到她的下腹……那热,再回溯,在她胸臆燃沸,如火般燃烧,火舌探触轻咬,吮吻着她粉软的乳峰。 啊——她险险呻吟出声,因为体内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颤栗酥麻的感觉,也因为一种说不出的惊讶羞耻感。 她紧咬着唇,身体深处着了火。 她没想到他——他怎么……怎么能……她简直无法思考,脑海一片混乱。他怎么能够亲吻她胸前那地方——男女之间的亲密体触,原来是这般没有任何忌讳或难为情的吗?第一次有人如此碰触她这如此敏感私密的地方。她想阻止他,却又抵抗不了那连绵如波浪涌来的麻酥与颤栗,但觉全身无力,强忍不住地想呻吟出来。 “不必勉强忍耐,如果想喊就喊出来,没关系的。”他察觉了,在她耳边厮磨轻咬,声音低沉而黏腻。 那种低沉、那股黏腻,在黑暗中、在彼此身体如此亲密接触时听来,格外有股荡人心弦的魔魅。随着他又一次亲吻吸吮她胸前敏感的粉嫩双点,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隔着黑暗听起来,如似陶醉。她蓦地一惊,忙咬住唇,自己先羞红了脸。 但那般反应,对他来说,反而似乎是种鼓舞。最初的轻柔已完全被一种热烈取代。热在游移,探抚向她最深处最私密的那地带—— “不行!”她蓦然推开他,侧坐起身。“对不起,我还是不行……”所有的不安、恐惧、羞耻全都涌了上来。 “为什么?”他由身后搂住她,抚摸她的手臂,亲吻她脖颈,挑逗她的敏感。她不知道,对一个爱欲情热已经被挑起且沸腾的男人来说,这样半途而废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我——”那种颤栗感还在,她说不出话。 这个男人是唯一探触到她赤裸的人,她无法面对。她害怕,这以后她要如何面对他? “对不起……”她低头又道歉。 他将她扳过身,要她面对他。“看着我。” 徐爱潘怯怯抬头,只一眼,便低垂下去,他不让她低头,不让她逃,扳起她的脸,温柔地逼着:“看着我。” 无处可避了,她只得抬起眼。等着她的眼波晶灿而亮,如水在动,烫而烈的情热依然在眸里荡漾。 “对不起,我——我——”她觉得歉然。是她自己情愿的,却又这般反悔退缩。 “没关系,你不必道歉。”声音夹带强抑住的喘息。“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他一直能感觉到她的不安,他想安抚她的不安,但她还是不能承受。 他轻轻拍拍她,体内那股冲动要强抑不住,勉强笑说:“我去冲个澡。”他必须冷却,让冷冰的水流将他淹没,冻结体内一切的骚动。 “徐楚!”徐爱潘却竟挽拉住他的手,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歉疚。 他站定,看着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吐叹口气:“你这样,我会无法再控制自己的!” 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想想,他何曾这样压抑虐待过自己?这一刻,奇怪他竟愿意委屈自己,为她委屈自己,慢慢再等候,等着再一次所有的爱欲情热再烧起。 这实在不是他的作风。这一刻,他有点不明白自己。望着她那纤弱的身姿,他突有着一股强烈的渴盼,想和她长久保持这种相依的关系。 他想要她的安慰,需索她的温柔解语。 “你不必在意。我不希望你离开我,所以不希望你勉强自己。”他想和她共筑一种依存的关系。 天空沉默了。徐爱潘不语,默默放开他的手。这一刻,她不再心颤他目光的凝视。她最赤裸的原貌,她的心,原就存在这样的赤裸。 黑暗的房中,星空挂起了。再不久,天狼星将升起,升起一个传奇。那被遗忘了的亮度。 ※※※ 第9章 窗外的阳光亮得那么刺眼,徐爱潘丢下钥匙,拉上厚重的窗帘,扑在床上。刚合上眼,花佑芬便光着脚跑了过来。 “你昨晚一整晚上哪去了?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一个晚上。”声音很严肃,还添凝重。 徐爱潘将脸埋在被单里,声音从棉被里传出来:“我很累,有事的话,晚点再说。” “阿潘!”花佑芬硬将她摇起,抽开被单。“快起来!这件事很重要的!”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嘈嘈嚷嚷的。 徐爱潘被吵得不得安宁清静,只好坐起来,懒懒地靠着墙。 花佑芬一脸凝重,盯着她:“你昨晚都跟徐楚在一起?” 她微微一动,没有回答,神情仍然懒懒的。 “阿潘!”花佑芬换上一种忧心,表情更为严肃。“你跟那个徐楚究竟怎么了?该不会——”她停住,没把话说明白,心里却几乎肯定她的猜疑。换一种警告的口吻:“你要当心,徐楚不是什么好男人,他已经结婚了,他太太是一家外商公司的主管——” “我知道。”徐爱潘闷闷地开口,看着地上。 “知道你还——”花佑芬气急败坏,不知该说她什么。这个呆瓜!“他不会给你任何承诺的,只会说一些花言巧语欺骗你,你千万别受他骗了——” 她的担心是真诚的。徐爱潘抬眼望她,微微扯动嘴角,隐约在笑。花佑芬光会叫她当心,她自己反而却一头往里栽。她忘了她自己跟林明涛的情债该怎么算。人都是这样,别人的事情看得特别清楚,换了自己,偏偏当局者迷,不改不悔。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不当一回事!”花佑芬见她居然在笑,咕哝一声。 “我有在听。”她屈起腿,抱住膝盖,语气一转:“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花佑芬,当初你是怎么爱上林明涛的?” 花佑芬愣一下,没防到她这个转折,幽幽怨她一眼,好一会才悠悠说: “你知道的,他原是我的上司兼老板。 第19章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经常有所接触,相处的时间非常多,有时赶着出稿,一起加班,在公司待到深夜,是常有的事。慢慢的,他开始邀请我吃饭,对我吐露他的心事,我也不忍加以拒绝。没错,我知道他已经结婚,但他和他太太的感情并不好,他从我这里寻求慰藉。一开始,我只是同情他、不忍心拒绝他,想给他温暖,给他安慰。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因为他需要我——” “母性本能吗?”徐爱潘轻哼一声,不由得冷笑,毫不认同花佑芬的“慈悲”。 她不懂。女人都这样吗?以母性去爱慰一个男人,而不是因为爱的本身而去爱?总以为男人受伤害、软弱会像需要母亲一样需要她、离不开她?! 爱情不是应该有爱情自己独立的面貌与绝对的立场吗?因爱而爱,那才是情爱的本质不是吗?掺杂了同情或母性本能那算什么?还是爱吗? 她不认同花佑芬“母性式”的爱情,因为她没有那种“母性本能”。她以为爱就是爱,无法因为其它的因素折衷变通。就像她不养宠物,如果心不答应不爱,都是枉然。因为唯有爱一个人,才有温暖、慰藉、不忍;而不是因为不忍、同情而去爱一个人。 但多半的女人,却都把爱情的秩序颠倒。 “你别这么不以为然。”花佑芬流出一些属于女人的无奈。“你尽管觉得我笨,但一碰上这种事,每个女人其实都一样。你不也一样?” 这声反诘着实令徐爱潘沉默。是啊!比起花佑芬,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形式不同,那骨子里的本质哪里差异了?! 花佑芬深吸口气,轻轻吐出,把她的疑问到底问清楚。“阿潘,你跟徐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别骗我,昨天晚上我看得很清楚。” 既然都清楚了,还要问?徐爱潘心底闪过一丝苦笑,呆看着地上,沉默了半晌,才抬头木然说道:“他要我当他的情妇。” “是吗?”花佑芬“哦”一声,心里的隐约终于证实,反倒平常。“你真的打算跟着他?” “大概吧。”徐爱潘吐气,吐个不确定的回答。 “你爱他吗?” 爱?这疑问突然地教她愕愣。她倾倾头,像在思索。昨晚那肌肤相触的温热感仍残留在她身上,她仿佛仍可以感觉到那颤栗的酥麻;她的身上还布满着他抚爱过的痕迹,他的吻、他的亲密—— “也许吧。”她叹口气。 “那你真的决定——”花佑芬摇摇头,有一种不解。“那你对潘亚瑟呢?怎么算?你跟徐楚——唉!我不懂!既然如此,既然你要委屈自己,为什么不跟着潘亚瑟?你不是喜欢他吗??” 徐爱潘木然洁净的脸庞微微一动,低声说:“光只是喜欢,也许是不够的。徐楚他……对我很好。他宠爱我,呵护我,而我并不排斥这种感觉。我想,我也许是爱他的。”她的身体不会说谎。她让他那样侵蚀她,体内深处的细胞核该有对等的情分存在。 “而且,他跟我在一起时,都是全心的对待——” 女人都喜欢男人专注的对待吧?那让她觉得,他只有她,只爱她,他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你不后悔?”花佑芬还要问。 “你可曾后悔?”徐爱潘反问。 花佑芬叹口气,不说话了。 情妇的爱情,只在当下这一刻。如果后悔,那也是明天的事了。 ※※※ 黄澄澄的细碎沙粒,被末日追赶般争先恐后地滴漏到透明的底盘;漏空了,颠倒个方向,黄澄的沙粒又以同样争先恐后的方式滴漏重来。一整晚,就那样坐在客厅中把玩着手中的沙漏,什么事也不做,徐楚只是等待。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墙上的时钟指针指身了东方,他仍然维持先前的姿势,望着手中潺潺滴漏的流沙,如在冥想。 “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章容容柔白的手,由他身后搂住他脖子,很亲爱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他仍然把玩着沙漏,没有回房的意思。 “睡不着吗?我陪你。” 章容容从酒柜一瓶白兰地,走到他身旁,为他和自己各倒一小杯酒。 酒汁清澈透明,似那金黄明净的商场。徐楚一饮而尽,皱皱眉。怎么这酒液酸甜苦涩,像那爱情酿的酒? “容容……”他手执着酒杯,目光停在那透明、晶灿的琉璃杯身,浮雕出徐爱潘那帧明净的容颜。“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我是说,如果我爱上了别的女人——” “谁?”章容容表情一震,一反往常那般的从容。 “你别紧张,我只是说‘如果’。”徐楚放下酒杯,视线跟着移落,掩饰什么似的。 章容容埋头倒了一大杯酒,喝了一大口,吞得太急,给呛住。她咳嗽几声,轻轻抹干嘴角的残汁。 “‘如果’是吗……你爱上了别的女人,不再爱我了?!” “你会怎么样?”徐楚接口,小心地试探,有些期待。“你愿意和我离婚吗?” “离婚?”章容容扬起脸,错愣住。明丽的脸孔慢慢变得怨懑,语气冷飕,夹着威胁:“如果你爱上了别的女人,要跟我离婚,离开我,我就去死。” “容容!”徐楚骇一跳,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他在外头逢场作戏,从来没想当真,即使有着女人,也跟感情没有交涉,更不曾去思考过这个问题。却没想到他太太那么冷静、姿态高高在上的女人,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你是爱我的对吧?楚?”章容容明亮盈水的大眼直视着他,殷切地,争于要一个保证。 徐楚顿一下,回答得有些迟疑。“那是当然的,还用问。” 他浮起笑,将她拥入怀里,轻轻亲吻她的额头。 章容容从他怀中抬起头,表情很认真,说:“我不是开玩笑的,楚。如果你要跟我离婚,离开我,我就会去死。” 徐楚屏住呼吸,凝视她片刻,重将她搂住,安抚说:“你别想那么多,我不会离开你的。” 沙漏滴滴地流,漫天黄沙如同大戈壁,来来往往的过客,无一幸免的全被卷进它无情的风暴里。而在那个圆三角锥封闭成的沙漏戈壁里,没有绿洲。 发生在轨外的爱情,只能如此偷生,寻不出任何的出路。 ※※※ 萤幕上,一身肌肤光滑、柔软富弹性的女人被紫缎布蒙住了眼,坐在铺着雪白被单的大床上。镜头由她散发出麦金光泽的裸背慢慢往上推移,跟着,她呼吸,坚而挺的胸脯微微起伏。窗边站着一个男人,凝视着女人,苦闷而忧郁的眼神。 “我可以解开了吗?”女人问,气定神闲的,丝毫不因赤裸着身而感到羞赧或不自在。 男人没有回答,眼神依然苦闷忧郁。 女人伸手解除下紫缎布,睁开眼——完全、彻底的赤裸了…… 徐爱潘蓦地闭上双眼,画面消失了,耳边只剩下声音在半空的电影院里回荡。 过往在她自己笔下呈现出的那些爱情故事,多在描绘一些呢喃梦呓与空中阁楼吧?她变得不敢确定。她第一次看这种情色电影,唯美与色态交缠,爱情与欲望显得都那般漂浮不定。故事中的人物,在追逐欲望的同时也在追寻着爱,情与欲以致那样难解难分。 她重新睁开眼,镜头已跳到巴黎冬天萧瑟的景色。 戏院里空荡荡的,更显得一股时空迷离的气氛。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吸入画面里,成为故事中的人,在追逐着什么…… 那晚以后,她稍稍明白男女之间纯情以外是怎么回事。那么多年,她始终没有真正接触过,没有触探过爱与情的真正面貌,只是在门外窥探。 那之后,再看到情侣间亲昵的姿态,或者电影中缠绵的镜头,她不再如以往的无心木然,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袭上身,像欲望,心里会有一股奇异的波荡。 她稍稍了解是怎么回事。她探触到了爱情的赤裸。 她甚至做了个淫猥的梦。梦里,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裸裎相拥,禁忌的、激情的,汗水与体热淆混,气味胶结,是她欲望的渴盼。 没错,欲望。她记得很清楚,梦中的她就如同此刻故事中的男女,追逐着欲望,追寻着情爱。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在电影中成形,在梦里显露。 她慢慢了解“爱”是怎么回事。爱情,不只是“爱”那样一种单性、精神、物质,它充满了欲、热、声音,以及气味,甚至颜色。汗、热、呻吟,在一波一波爱的躁动中,所有的喘息、温度、汗水都随着热蒸发成气味的底色。由情生色,由色生欲,爱情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情色的追逐,究其竟,原不过爱欲的还原。爱情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慢慢了解了。 离终场还有一大段的时间,她走出电影院,没有等故事结束。阳光明丽,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阿潘!” 有人在呼唤她。她觉得奇怪,四下里张望。顶着阳光,看见停泊在路边的黑色宝马,驾驶座旁站着一个男人,她熟悉的轮廓,逆着光,似乎在对着她笑。 对她招了招手,一种亲密呼唤的语言——来、来,过来我身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走过去,仰着脸,像期待主人宠爱的小狗那般,温顺又教人疼怜。 徐楚轻轻拍一下她微微酡红的脸颊,笑得比白花的阳光还令人目眩。“佑芬告诉我的,她说你来看电影。你老是这样乱跑,教我好找! 第20章 怎么样?电影好看吗?” 在等她的时候,他稍稍浏览了一下。视窗内的海报,是一部唯美风格的情色电影。女孩子看这种电影,多半扭捏的携朋引伴,她倒独自得理所当然。 “我没有看完。”徐爱潘笑笑。人间的情爱,是不会有结局的,只是一场电影的上演。 她笑得生花,教徐楚要看怔,眨了眨眼。她的卷乱的头发梳直打湿了,薄薄的顺贴在脑后,穿着一袭苍蓝色细肩带洋装,外罩一件长袖的透明雪纺短衫,迥民于身着亚尼曼时那种中性神秘的巫子气息,流露出一种女儿态。 “你找我有什么事?”徐爱潘又笑。 徐楚回过神,比个手势,扶着她的背要她上车。 “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笑容噙着一些神秘。 什么地方这么神秘?徐爱潘不禁觉得好奇。 车子往山郊的方向驶去,迎着在慢慢倾斜的午后太阳。出了市区,进入山腰,公路有一些陡斜蜿蜒,一路爬城,仿佛离地球越来越远。过了一会,终于在半山腰一处两层楼高的独幢别墅前停住。 她解开安全带,疑惑地看看徐楚。 别墅前已先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们一下车,那人立刻就迎了过来。烫得笔挺的衬衫西裤,还结上领带,形似那种经济大国精明干练的会社成员。 “徐先生吗?敝姓俞,请多多指教。”殷勤地递给他们两张名片。她礼貌的看一下,是房产仲介的职员。 “两位,这边请进!”仲介商堆满职业性的笑容,亲切多礼地领着他们进入别墅。 徐楚牵着她的手,态度很悠闲。她满心疑问,按捺着不动。她习惯不多问,不会特别期待回答。 他们随着仲介职员在楼下绕了一圈,听他一边舌粲莲花的鼓吹,说得口沫纷飞。跟着上二楼,停步在宽敞的主卧室。 主卧室的采光极好,面对着楼外青山。一扇长长的落地窗,窗外连着阳台。她一直没专心在听仲介职员说什么,迳自走到阳台,居高临下,远处风景尽收眼底。别墅里有一片宽阔的庭院,与大自然相对,花香鸟鸣、朝辉夕阳,别有一种情趣。 “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徐楚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不避讳的亲密。 一旁仲介职员在场,她只笑笑说:“这个房子很漂亮,风景也很美。” 的确是很美,她没有说谎,也不算言不由衷。 “两位请慢慢看,我先到楼下去。”仲介职员很机灵,敏感地觉察气氛的流动,找机会退开。 阳台上剩下他们。徐楚指着庭院说:“这里风景这么美,又安静,正适合你写作。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摆张桌子,放几把凉椅,架一个遮阳棚,闲来时坐在那喝杯咖啡,悠闲又逍遥。” 这种生活太美好了,多半不会成真。徐爱潘笑了起来,侧脸看她。“你喜欢吗?这个地方?” “别问我,问你自己,你喜欢吗?” “还好。这么大的地方照顾起来很麻烦。”语气很委婉的。她居无定所惯了,这么大的庭院对她来说只是浪费。她不需要庭院,需要一片天空。 她仰仰头,回眸一笑。“以前我自己一个人住时,总是挑高的楼,看城市低低在底下变成风景;抬起头时,离星星、天空也比较近。不过,佑芬怕高,住五楼顶就已经是极限。其实高楼的风景是很美的;虽然,除了空旷,什么也看不到。” 说这些话时,也许是因为笑容的关系,她的表情变得淡。徐楚承接着,突然想给它一点绮丽的颜色;他带她来看房子是有意的,他想跟她在一起,一起生活。 “阿潘……”他让她面对他。“我买一间房子给你好吗?”他考虑了许久,这样也许他们的关系会更确定。 徐爱潘却只睁着水亮的大眼望着他,也不说话。他忍耐不住,有一点殷切,又追问:“怎么样?好不好?” “不好。”她轻轻吐出口气。 可是,她是他的情妇不是吗?他们到底不是谈着纯纯爱恋的青春少年男女。 然而,这个回答徐楚并不意外。她虽然接受他,但她说了,她不会等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搂搂她,将盘亘在心中些时的疑猜试问出来,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小心翼翼地: “阿潘,如果……如果我跟我太太分手,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徐爱潘先是呆了一下,才反问:“你会吗?”她的眼眸很清澈,映现她的无心。不等他回答,接着说:“我已经跟你在一起了,不是吗?”她停一下,抬起头。“徐楚,你不必给我房子,也不必给我什么承诺。我们就这样,如我先前跟你说过的,你想什么时候找我就来——”对他,她原就无所求。 但是,现在她无所求,只要他跟她在一起,她就欢喜了;谁知道,有一天她会不会变得贪婪,要得更多?! 多少轨外的感情,就都是因为这样,才变得牵扯不清的吧?原本无所求,越爱越不舍,便要得更多,想要一个保证、一个承诺、一个名分,一个天长地久—— 啊!这是多少情妇的悲歌?是爱情的为难呢?还是情妇的贪婪? “今天不要回去好吗?”她转身抱住他,很紧很紧。 婚姻之外的情爱,不受法律与社会共同价值观的承认,她的爱,只能漂流、偷生在一个界外的加国度。他乡异国。她的感情,一开始就充满浪荡的气息。 “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留在你身边。”他在她耳边回答低语。 男人的承诺是不可靠的。但至少这一刻,她真的是拥有他,他,只属于她,属于她一个人的。 女人贪的,也只不过是这样吧? ※※※ 第10章 镜子里的女人一头挑染的金色短发,削得很薄,服贴地贴着脑门;穿着贴身丝白长裤和上衣,搭配鹅黄外套,身段冶艳,整个人充满活力动感的美。但和那股动感美极不相称的,她一脸火气,满腔愤怒怨怼无处发泄地扭曲打结着,显得极是狰狞。 “佑芬,你别再生气了。看看你自己,再气下去,你只会老得更快。”徐爱潘支着头,从镜中对花佑芬摇头。 “叫我怎么不生气!”花佑芬一屁股坐下来,用力拍着桌子。“说好这个周末要陪我,结果来一通电话说他临时有事就这样将我撇下!”她一直期待这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刻,却无情破灭了。 “他”,自然是那个林明涛了。徐爱潘略转个身,双手平摆在桌上,面对着花佑芬。有些话她一直放在心里没说出来基于朋友的立场,也许她应该告诉花佑芬。 “佑芬,如果能够,我想你最好还是离开林明涛吧。”她总觉得林明涛太狡猾了,对花佑芬根本没心。“他只会说些甜言蜜语,却从来不给你任何远景,连物质保障也不给你,未免也太吝啬了。” 男人如果对一个女人有心,将她视为他的人,即使没有婚姻的责任,他也会妥善照顾她的生活。林明涛吝啬得连物质生活都不曾给花佑芬保障,那里会有他的爱?她看得明白,花佑芬却看不开,固执着那点死心眼。 “不是那样的!阿潘,你对他太有偏见了。”花佑芬不以为然,替林明涛辩护。 “就算是吧!我觉得你该为自己打算——” “你不会说我,你自己呢?你这样跟着徐楚,他给了你什么?为你打算了什么?” “他——”徐爱潘微皱眉。 她和花佑芬的处境,想想其实是相同的。是啊,天底下的情妇,能有什么不一样呢?还不是那样——分享别人的丈夫,在道德的夹缝中苟且偷生,捡拾一些残余的爱。 情妇,以爱情为名义,破坏道德、家庭的女人,她们是这般沉沦。不过,也许更接近妾吧,或者侧室,总归的无法光明正大。 “算了,再说下去也没意义,还是别去想那么多吧。”花佑芬站起来,挑了一管艳橙色的口红,对着镜子涂了一个饱满的嘴唇。“你有事吗?没事的话,陪我一起去听西班牙的男高音的演唱会。” 徐爱潘耸耸肩,没什么兴趣。“你知道,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我怕听到一半会睡着。”她很少听音乐,几乎不听,不喜欢那种老是余声在耳边回荡的感觉。 “睡着就罢,反正不会有人注意。”花佑芬呵呵笑起来,很习惯徐爱潘的“诡异”;这世界找不到几个不听音乐的,偏偏她就是其中之一。她取笑她“没层次”,她耸肩回她一个无所谓,不依的就是不依,不肯勉强。 “既然我这么说……”徐爱潘站起来,抓起梳子随便撩了头发一下。“走吧。” “走吧?!你就穿这样?” 花佑芬不禁皱眉。看她穿着一件雪纺印花长衬衫,下摆收拢着扎进破牛仔裤里,像咸菜一样。居然这样随便就要出门! “你那套亚曼尼呢?”她打开衣橱。 “在洗衣店。” “洗衣店……”花佑芬喃喃地,快速检视衣橱,丢了一套深v字挖领的黑色裤装给徐爱潘。 人,还是要衣装,尤其是女人。穿上剪裁、质地都一流的黑色裤装的徐爱潘,展现出不同的风貌,突然多了几分她平时少有的明丽畅快的气质。 她自己看着镜子都觉得很意外,不太认识镜子中的那个人。女人的万种风情,原来都是费心的雕琢。 两人拦了辆计程车。街道有些雍塞,车行缓慢并不畅快,往后望去,竟排了一长龙,络绎不绝似,教她生出错觉,仿佛她们正要去赴什么盛宴,耳畔乎隐隐可以听见乐队的欢颂。 第21章 “你怎么了?”花佑芬见她恍恍惚惚的,奇怪地问。 徐爱潘摇头,对自己的错觉暗自失笑。其实,说是“盛宴”也差不多;国际知名的世界级男高音来台演唱,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会引得一大票艺术自命的爱好者,蜜蜂附蜜一般,前来共襄盛举。这么甜的蜜,味道呛浓,一只蜂也不会错过。想想,她自己倒真是趁乱掺混其中滥竽充数的蝇。 下了车。人果然很多,一路看到的都是人,她开始后悔趟浑其中。 进了音乐厅,她变得更无心,不感兴趣地望一眼四周穿流的人群。只那么一眼,却竟叫她看到那帧熟悉的身影。那个人,前时还将她搂抱在怀里,这一刻他却在笑,对着他身旁典丽优雅的女伴毫不吝啬地展露他最动人的笑。 她移开目光,几乎是不堪的。呵!这世界还真小啊!这么容易就教她遇见。奇怪她并不觉得生气愤怒,只是有一种伤感,胸臆间空荡荡。人的心是这么脆弱,这样容易就空虚。 不堪。 她转开身,不防却撞上了花佑芬。花佑芬像堵墙般僵硬地杵在那里,仿若生了根。脸色铁青,满布着难言的妒恨。 “怎么了?佑芬?”她觉得奇怪,顺着花佑芬的目光看过去,表情跟着沉下来。 林明涛和他太太,正迎面朝向她们走过来。 “走吧!佑芬——”她试图拉开花佑芬。 林明涛显然还没看到她们,边走边忙着对他太太嘘寒问暖。倒是他太太,女人的眼总是比较尖,一个抬眼就瞧见,倨傲地看着花佑芬。 “花小姐,你也来了。”声音冷冷地,一种高姿态。 林明涛一向从容的表情瞬间掠过一抹尴尬,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徐爱潘冷眼瞧着他,对这个男人的自私卑鄙厌恶到极点。 花佑芬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这情形,对她是难堪的,仿佛在说她见不得人。 林太太抬了抬下巴,尽管脸上露着笑,笑容却犀利。徐爱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本能地讨厌这个女人。她讨厌她扬着下巴微笑的方式,那是一种受宪法制度保障了身份地位的爱情,对偷生在婚姻之外的情爱关系的轻蔑,完全是一种优越,而且充满鄙夷。 林明涛拥着妻子要走,一直没有正眼去面对花佑芬。林太太嗔他一眼,假笑着说: “我先生就是这样,穷担心。他怕我站久了,对身体不好——应该说是对肚子里的宝宝不好。看不出来吧?才二个月。花小姐,你会恭喜我吧?” 花佑芬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几乎被击倒,死命地瞪着林明涛。徐爱潘更是不敢置信,这几个月,林明涛跟花佑芬亲亲密密的,几乎要让她相信花佑芬说的,他跟他太太感情一直不好,然而,他太太居然怀了两个月身孕了! 林明涛英俊的脸毫无愧色,也不看花佑芬,拥着妻子走开。花佑芬死盯着他们的背影,又愤又痛又屈辱又难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美丽的脸孔都扭曲了。 她掩住脸,蓦然转身跑开。 “佑芬!”徐爱潘连忙追了出去。 为了林明涛,花佑芬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忍受了多少不堪。但这一次,却教花佑芬特别的伤痛,对她的伤害也最深最多。她跟花佑芬认识久了多少了解她的性格。花佑芬外表看似很坚强,其实很脆弱,一颗心坑坑洞洞,全是为感情受的伤。 但,又何苦呢? 美丽的歌手不都以过来人的姿态,用沧桑的歌声告诉了天下那些情情爱爱的女人了吗?“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 何必呢?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是啊!何必呢?! “佑芬……”她不知能说什么,只能默默看着花佑芬哭泣。 何苦一往情深呢?情妇是没有立场的,只能为着爱、为着一份不知道是否有明天的相依伤心气苦。总是这样。这是情妇唯一能唱的老调。 要问何必呢?其实所有的道理她都懂—— 只是难。 千古艰难唯一死。可女人啊,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就只为这个情字。欢喜也为他,悲伤也因他。 总因那个痴。 “回去吧!”她扶起摔倒在栏杆旁的花佑芬。 天狼星升起了,冬天就近在眼前。这个冬天,也许会很冷。 ※※※ 那天深夜,林明涛姗姗赶了过来。徐爱潘应的门。 “佑芬呢?闹得很厉害吧?” 徐爱潘别开脸,厌恶再看到这个男人的脸。 花佑芬在房间听到声音冲了出来,抓着枕头狠狠丢向林明涛,大叫说:“你来做什么!你给我出去!滚回你太太身边去!” “别这样,佑芬!”林明涛尴尬地看看徐爱潘。“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别生气,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走——”花佑芬捂住耳朵,推开想要抱她的林明涛,一迳赶他走,生气地吼叫着,抓起茶几上的面纸盒朝他的脸砸去,落了个空掉在地上,再要找东西丢掷,自己先就哭了起来。 “说什么要跟你太太离婚,给我一个名分!结果呢?她居然怀孕了!你不是跟她感情不好吗?为什么还跟她上床?!你说啊!”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捶打着林明涛。 林明涛抓住她的双手,极力想维持一种身段。但花佑芬哭闹不休,逼得他极是狼狈。 “佑芬,你冷静一点!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跟她已经分房了很久——” 直到现在,他还想哄骗她。花佑芬恨极了,咬着牙吼道:“你还想骗我?!你没跟她上床,那她肚子中的孩子怎么来的?!” 她又踢又咬又打,完全一副泼妇的不甘心。林明涛狼狈透了,强辩着:“那是意外——” “意外?那好,你叫她马上堕胎!马上跟她离婚,你不是说你爱我吗?真爱我的话,就证明给我看——” “佑芬——你别无理取闹,那好歹是我的骨肉——” “你说我无理取闹?!”花佑芬拔尖了声音,妒怨与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我那么相信你的话,相信你爱我——但你根本就一直在骗我,根本就没那个心!” 她大吵大闹,完全不顾颜面,苦苦逼着、纠缠着林明涛。林明涛眼神闪过一抹厌恶,提高声音说:“她好歹还是我太太啊!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跟她离婚!”花佑芬抓住他的衣服,用着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 林明涛用力扳开她的手,整整凌乱的衣服,面无表情回说:“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不跟你多说,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谈谈。”转向徐爱潘说:“阿潘,你劝劝她,改天我再来。” 说着,便朝门口走去,不再留恋花佑芬一眼。 “你走!你走!走了就永远不要再来!”花佑芬愤懑极了,说不也的怒恨,又不甘发出椎心的哭喊。 林明涛头也没回,连一步也不犹豫。花佑芬跳起来,用力将桌上的东西扫在地上,抓起椅子砸向电视机,又将镜砸碎,把家具捣乱得面目全非发泄怒气。 “佑芬,你冷静一点!”徐爱潘冲上前阻止她。“他都走了,你砸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别管我!”花佑芬横过脸大吼。 “我不管行吗?看看你这样子!你就算把屋子全都咂了,林明涛一点也不会痛!” 人的感情都是很不可靠的。海誓山盟有什么用呢?一旦变了心,就像化学作用,变了就是变了任你怎么哭求,再也不可逆回来。 花佑芬丢下椅子,望着满屋子的疮痍,慢慢蹲下来,嚎啕大哭。“我恨啊!阿潘!我就那么不值——” “你只是看错了人。林明涛既然对你没心,你就不要再留恋,好好爱惜自己,何必再为他伤心。” 话虽这么说,徐爱潘心里却不免叹息。世间的事,说说容易,但现实与道理完全是两回事。 总有那种飞蛾扑火的傻子。否则,这天下,就不会有那些痴心的故事。 ※※※ 隔天清晨,天还是黑的,徐爱潘突然醒来,被一种淅沥的水声吵醒,她以为是下雨,打开窗子看,天空清倩。她静下心,听仔细了,声音是从浴室传来。 客厅尚一片凌乱,四下满是玻璃,她小心避开,走往浴室。 “佑芬?”浴室里的灯亮着,由门下溢出光来。水声淅沥哗啦,溢满的声音。 花佑芬没有回答。她提高声音又喊了声。 “佑芬?你在里面吗?” 回答她的,仍只有满溢的水声。 她觉得奇怪,敲了敲门。死寂的回音让她感到寒栗,蓦然涌起一股森然的感觉,着慌起来,不断高声叫喊着。 “佑芬!”她用力撞开门,跌撞了进去。 浴室里满地水渍。浴缸放满了水,花佑芬躺在浴缸中,左手搁在缸缘外,无力地下垂着。殷红的血,沿着她的手腕流进了浴缸,染得缸里一池血红。水笼头开着,血色的水,随着缸水的满溢,不断涌冒出缸外。地上倾倒着一瓶安眠药,瓶子是空的,旁边还倒着一只破裂的水杯。 “佑芬!”徐爱潘大叫。 她跌撞着出去,一边抖颤一边从残砾中找出电话,叫了救护车,声音一直在发抖。她怎么也没想到花佑芬竟然会这么做,姿态那么决绝。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她跟上去,一路不停在发抖。花佑芬急救的时候,她一直抱着双臂缩在墙角,直忍不住恶心地想吐。 但她终究没有呕吐出来。 挨到天大亮了,甚至阳光变得热的时候,花佑芬总算才从手术室被推出来。 第22章 “医生,她没事吧?”她迎上去,几乎是用冲的。 “没事,幸亏发现得早,总算保全一条命。” 听医生这么说,徐爱潘紧绷的神经蓦地松弛下来,提不起力气,恐惧感开始袭向全身,蹲在地上干呕。这时候她才开始知道害怕,感受到那冲击。 死心眼的女人,在感情受挫折时,总是会开始怀疑人生,怀疑再活下去值不值,对生命,比不上一场情爱认真。 但为什么这么傻呢?情妇不是只要穿戴得漂漂亮亮,听情人诉苦,给他温柔解语就好了吗? 还是贪啊!终究是女人,要的还是男人的一颗心。 想到花佑芬以那种决绝的姿态躺在浴缸里的模样,她不禁又颤抖起来。飞蛾扑火原是种自杀的行为,它们却还是不悔。 那天夜里,花佑芬醒来,看见守在病床旁的徐爱潘,哑声问:“阿潘,这是哪里?” “医院。”徐爱潘看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勉强忍住心酸。 “是吗?我还没死吗?”语气没有一点庆幸。 徐爱潘神情略黯,吞着一口叹息。“你这又是何苦,那么傻!”死了固然一了百了,但也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甘心啊,阿潘。我要他一辈子后悔内疚。” “死了你就甘心了吗?再说,你死了,林明涛只是少了麻烦,根本不痛不痒。” 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怎么女人为爱轻生、为情殉命却是如此义无反顾?为的还是不爱她的男人—— “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花佑芬重复这分怨和恨。 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她们的爱情原就没有保证。 徐爱潘突然觉得疲累极了,为她自己也为花佑芬。婚姻是一种爱情问题,婚姻以外的爱情却成为道德问题。因为不被法制和社会共同价值观认同,她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没有立足点。 “你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其它的事,明天再说。”她替花佑芬拉了拉被单,轻轻微笑。 明天会吹明天的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夜深了,此刻的她们,需要一个美好的梦。 ※※※ 第11章 月亮从东边升上来,越过远处那幢凌空的高楼,低低地垂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从十七层楼高的窗子望过去,月光尽管倾斜了,仍似乎可以感到它冷冷的注视。 那么刺眼,像有人在窥探。 徐爱潘刷地拉上窗帘,随便往地上就躺,天花板上亮起满天眼目的星光。十二月的天,青瓷贴的地板有点凉。 “这样躺在地上会着凉的。”徐楚走过来,摇摇头,一点包容的笑。都二十几岁的大人了,还像个小孩。 “着凉好啊,可以更有理由躲在被窝里睡觉。” 她回他笑,半认真地,半开玩笑。 徐楚又摇摇头,坐下来,手撑着地板,弯身看她。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我一直找不到你。”他有点难以忍受。她明明跟他那样亲了,却还是对他那么隔阂。 “有点事。”徐爱潘含糊带过去,不想提花佑芬自杀的事。这些天她都在医院照顾花佑芬,知道徐楚找她,存心搁着。 花佑芬自杀,让她滋生许多复杂的感触,稍稍看清情爱的虚幻,心变得有些冷,又无奈、不确定。感情该是不顾一切、不负自己的心好呢?还是万般皆休,及早悟空的妥当? 她伸出手,勾住徐楚的脖子。“见不到我,你想我吗?”甚至她怀疑情爱的本质,是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否走到头,不是一纸婚姻契约书,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她,连筹码都没有。 “想,想死了!”徐楚顺势低头亲吻她,敏感地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又怀疑自己太多心。他觉得徐爱潘的眼神变得远,隔着一层虚幻。 “是吗?那么,这个周末,你陪我一起过吗?”声音淡淡,竟有些为难故意。 徐楚迟疑了一下,短暂,但只那么一下就够了。徐爱潘冷笑一声,很轻地,放开手,说:“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这个周末,我自己有地方过。” 耶诞夜呢,精彩的节目多的是,她怎么会没地方过! 徐楚听了,却竟忍不住一股醋意,满不是滋味,抓住她的手,质问:“你是不是跟谁约好了一起过?” “怎么会。”徐爱潘婉转轻笑,不知是有意或者无心,留了一截吊诡。 徐楚认真盯了她一眼,将她拉起来,正色说:“阿潘,你跟我都那么亲了,已经是我的人,我可不许你再跟别的男人有什么瓜葛。”叹口气,亲亲她,又说:“你说我自私也好,我就是嫉妒,只想把你藏在口袋里。” 徐爱潘笑着不答。花佑芬的自杀,也许是一个触发点,她渐渐看清了一些什么。在男人与女人的爱情角力中,女人最终总贪一个保证,一纸婚姻契约书;而之于男人,却不过增添了一项战利品。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什么海誓山盟刻骨铭心,都是小说电影在胡诌的。爱情啊,不过一场风花雪月,一幕平常的生活。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徐楚刷地拉开窗帘,想借一点月光看清她的表情。“你爱我吗?阿潘,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告诉我,你爱我吗?” 他的目光那么紧,徐爱潘移开目光,看看月亮。满月的日子会使人疯狂。 “你呢?”她反问。他可也不曾对她说过。 那个邂逅,她吐了他一车一身的酸臭;他送她一梗蓝玫瑰,问她肯不肯赌一赌。她赌了——但是呢,她是“得了”,还是“不得”?是“我幸”呢?还是“我命”? “你知道的,不是吗?我爱你,阿潘……”说得那么深情。 徐爱潘伸手又搂住他,低低说:“是吗?那么我也爱你。” 他爱她,她就爱他;他对她的爱有多少,她的爱也就跟着有多少。爱是那么虚幻,她很明白,这个男人即使爱她,也无法给她任何承诺。 徐楚反手抱住她,亲了又亲,愉快地,且贪心地笑着追问:“告诉我,我想听你亲口说,你是属于我的没错吧?” “嗯,我是属于你的。” 这话多么容易就能说出口!是承诺太轻?抑或感情太自欺欺人?从古到今,认真追究了,爱情从来就不是只属于两个人的故事。在海誓山盟的同时,阴暗的地方总是还存亘着另一个黑影。可歌可泣,总是说书的人自己编的。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徐楚取出一只信封递给她。“喏,打开来看看,还有这个——”另拿出了一颗钻石戒指,星辉照耀下,虹彩斑斑。 她打开信封,里头搁着一支钥匙和一张信用卡。 徐楚满脸自得的笑,为她戴上戒指,套住她,一边说:“你说你喜欢高楼,我找了找,都没有这里视野好,这间房子就给你。一切我都帮你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搬进来住。那张卡,你留着,你可以用它买你喜欢的东西。你放心,阿潘,我不会亏待你的。” 徐爱潘看看手上的钻戒,笑了笑。他还真慷慨,淡淡地说:“我说过,你不必给我这些的——” “没错,你是说过,但这只是我一点心意——”徐楚握握她的手,语气放得很低柔。“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你既然跟我那么亲了,我有责任要照顾你;而且,我希望能经常见到你,像这般和你在一起。难道你不想吗?” 所以,他就干脆送她一间房子,一张信用卡,将她包养起来!?她不回答,却笑问:“那么,我是不是该种上一盆金线菊?” 他明白,她也明白,两个人都明白。他无法给她一个合法的仪式,所以他就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个“保证”?她该接受,或者拒绝呢? “你想呢?”徐楚狡猾地反问,将决择推给她。 在诗人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作里,他住在青石小城的情妇种着一畦金线菊,寂寥地等候他如候鸟的到临。她以些推问徐楚,他却将问题笑推还给她。 这样的默契是教人心折的,也教人伤感。茫茫的人海,有几些男女能如此的心有灵犀与共鸣?能如此不需多言语的心照不宣?然而,使君偏偏有妇,这样的共鸣徒然使人感伤。 之前,她还只是他的“外遇”;然而,一旦接受了这些,让他“包养”,她就彻彻底底成为他的情妇了。 这样的“共鸣”、“知心”,是“我幸”呢?还是“我命”? “让我再想想。”她轻搂住他,多少柔情。 此刻,他是爱她的,但她知道他的爱不会永远。多少女人,在爱情中贪那一张婚姻契约书,就是因为知道爱情不会永远吧!?所以要求那一纸法律的保证和地位!? 让她再想想吧。 这一刻,她只能紧紧地拥抱他,在他还爱她的时候,她能掠夺多少爱和甜蜜,就掠夺多少吧。 如果终究是要堕落,那么就堕落个彻底。她也只能抓住手中这一刻的真实。 “爱我吧。” 她仰起脸,等着他的吻、他的爱抚,等着一场情热与汗水的交织。 ※※※ “阿潘,你的信。” 花佑芬走进屋子时,徐爱潘正蹲在客厅替她整理打包一大纸箱的杂志和录音带及镭射唱片。 “我的信?”浅蓝色的航空信笺,带着飘洋过海的味道。谢草寄来的。 潦草的字迹依旧,预告他要回来的时候,就这个周末。 “要回来了啊……”徐爱潘不禁喃喃。 多少年了?她都快记不清了。那个吊儿啷当的谢草要回来了! 第23章 “谁啊?”花佑芬好奇地问。 “一个朋友。”她随口带过,随手将信塞进裤袋,问:“唉,佑芬,你真的要把这些东西都丢掉?” “全部都丢掉。”花佑芬语气态度都很坚决。“我要把跟林明涛有关的东西都丢掉。” “何必呢!这些东西还这么——” “你不必替我可惜!”花佑芬一把抢过徐爱潘拿在手上犹豫着的cd随身听。丢进箱子里,当作垃圾一般。“既然要忘掉他,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要忘得彻底。”她拿出胶带狠狠把那些占着她感情回忆的东西统统封起来,再也不看一眼,毫不留恋,转头说: “倒是你——你打算怎么办?徐楚他又打算怎么安置你?” “他给我这个。”徐爱潘从口袋里掏出钻戒。“还有这个——”又从另一个口袋捞出信用卡,比个手势说:“他还把他名下的一间公寓过户给我。” “很慷慨嘛!”花佑芬撇撇嘴,有些讥讽。男人啊,就只给得起这些东西。 “是啊,我也觉得。”徐爱潘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和花佑芬相对一眼,互相大笑出来。 “你打算要吗?”笑歇,花佑芬问。 “我还在想。” 一阵沉默,花佑芬突然又问:“唉,阿潘,你想他真的爱你吗?” “爱啊……”徐爱潘回得毫不迟疑,语气却有些轻佻。 “是吗?可是他现在爱你,不保证他的爱会永远持续——”花佑芬以过来人的姿态提醒她。口气一顿,语重心长说:“你也看到了,我是一个很她的借镜。” “我知道。”徐爱潘淡淡一笑。 “那就好。”花佑芬点个头,神色一改,有些乖戾调皮说:“他给你的那些东西,依我看,你就收下吧,不要白不要。” “是啊!住在他替我安排的华房,让他包养,金屋藏娇,更符合情妇的本质。”徐爱潘眨眨眼,表情真真假假。 她跟徐楚,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相爱,不能光明正大,一点偷偷摸摸…… 她明白,她真的都明白。尽管口口声声说着爱,而其实,爱情啊,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说穿了,什么爱情,刻骨铭必,不过风花雪月一场。 不同于花佑芬看破情爱的决绝,她的神情蒙着一层接近无所谓的淡。花佑芬还要替她忧心,门铃打断她的话。她起身去开门,玩笑说:“该不会是徐楚吧?说曹操,曹操就——”话声猛停顿。 “请问徐小姐在吗?”门外站着一个优雅的女人。 “阿潘!”花佑芬朝里头喊了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女人。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嗅到一股不病善的来意。 徐爱潘拍拍身上的灰尘,满脸疑惑走过来。 那女人优雅地上下打量她,从容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很清晰,说:“爱潘小姐是吗?很冒昧打扰你。我姓章——应该说‘徐’,我先生徐楚,我想你也认识的。” 花佑芬抽口冷气,转头望着徐爱潘,担心她有什么反应,却见她沾一点灰的脸庞,浮着一种像在说“是吗”的表情。 ※※※ “请随便坐。咖啡好吗?还是喝茶?”徐爱潘请章容容进到客厅,表情很淡然,说话的口气像招呼个朋友一样平常,不急不缓。 “咖啡,谢谢。”章容容吐气如兰,毫不失教养。 她是有备而来的,决心要跟丈夫的女人好好谈一谈。她甚至请花佑芬回避,只她跟徐爱潘两个女人面对面。 咖啡端来,很香,却是廉价的即溶香味。章容容啜了一口,心里多了一分笃定的自信,却又有丝怀疑,对方怎么会是品味这么差的女人? 她略抬眼。面对她坐着的徐爱潘一身粗布衣服,脸上还沾了一点灰。 “还需要多一些的糖或奶精吗?”徐爱潘也抬起头。章容容的优雅,既古典又现代的美感她似曾相识,前不久在国家音乐厅才远远遇见过。距离这么近,感觉更逼人。 无疑的,章容容是美丽的。虽然身为人妻,身上却一点都没有家庭主妇的味道。每个女人多少都有一些味道,妻子的、母亲的,或者女儿味。那些气味,在章容容身上却全消失殆尽。当然,更没有她身上带的那种浪荡气息。 “不必了,这样就可以。”章容容摆个手势,不改语气里的从容,看看徐爱潘说:“你放心,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言词里的姿态,完全是高傲的。 徐爱潘淡然一笑。这个高傲何其相识,和林明涛太太对花佑芬的优越如出一辙。同样是拥有着正统合法地位的爱情,以那优越对婚姻之外的偷情的蔑视。 她的反应在章容容的料想之外。章容容跟着再说:“你跟我先生的事,我全都知道。” 关于徐楚的一举一动,她是他的妻子,她当然全都知道。但她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他和众多女人鬼混来往,因为她知道那只是逢场作戏,仅止于肉体关系,他并不爱那些女人,对那些女人的兴趣绝不到那种会为之离开她、破坏一个家的程度。她笃定相信,不管徐楚和多少女人厮混,他终究会回到她身边。 但他却对徐爱潘认真,甚至为此试探与她离婚的可能。她不能忍受。她可以忍受他肉体的出轨,只要他的心是她的,必须是她的。然而,他却把它分给了徐爱潘。她绝不能忍受!她怕一旦他把心分给了别的女人,他的心就会渐渐地被那个女人所茧食,掠夺去。 “是吗?”徐爱潘又浮起一个淡然。她跟徐楚,他们之间,终于也走进了陈腐的三角窠臼。 章容容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咖啡的苦涩残味在她口腔里过了一会,随着她的声音吐出来。她说: “基于同是女人的立场,我想告诉你,我先生在与你来往之前甚或者同时,还会有许多别的女人。我的意思你明白吧?我先生不只有你一个情妇,徐小姐。” 够明白了。徐爱潘表情微微一些颤动。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徐太太。”她说:“不过,我不明白,既然你全都知道,为什么还能一次又一次的容忍?” “很简单。因为对那些女人他只是逢场作戏,他爱我。”章容容抬抬下巴,说到“爱”字时,不自觉加重了语气。 徐爱潘迷惑地看着她。女人很奇怪——还是,这是女人的悲哀?——可以容忍自己男人、丈夫肉体的不忠,而不能容忍他感情、精神或者说灵魂的背叛。把肉体和灵魂分开了,以为两种形式的爱是不相干,肉体的爱只是欲望,精神灵魂的爱才真的是爱。 但怎么能那样算呢?“爱”不是一体的吗?灵与肉、情与欲,俩俩结合了才成为“爱”,不是吗?在她们男人肉体背叛她们的同时,那颗心怎么还可能是为她们所保留的呢!? “他亲口对你说的吗?”她表情消沉下来。 章容容却误会她的消沉,高抬起头,带一点胜利的意味。“是的,我先生他亲口对我说他爱我。” 是吗?可他也亲口对她说他爱她——徐爱潘抬眼轻笑起来——很轻,几乎只是扯扯嘴角而已,说: “是吗?我想也是。” 她的态度让章容容觉得奇怪,问道:“你不在乎吗?我先生他除了你,还曾跟许多女人来往……” “你是他的太太,既然你都不在乎了,我只是他的情妇不是吗?”徐爱潘抬起清澈的双眼回视着章容容,低轻的语调。 章容容沉默下来,端起咖啡猛喝了几口。冷却了的咖啡香味全失,喝起来碍口极了。廉价的东西果然就是差劲。 徐爱潘转头看了眼窗外的阳光,半眯起眼,突然问道:“徐太太,你喜欢菊花吗?” “唉。”章容容略为皱眉。没事干嘛突然提这个? 徐爱潘微微一笑,自问自答地:“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不过,我打算种一盆金线菊。” 种了金线菊,她的“身份”就定了,她就将变成青石小城的那个“情妇”。她决定接受徐楚的“照顾”,接受那些东西—— “徐小姐,”章容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对她的话没多理会,决定将话摊开,说:“我今天来找你,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她停一下,不等徐爱潘询问,明亮的眼神犀利地盯着她,一字一字说:“离开我先生。”身子略为一退,打开皮包,边说:“当然,我不会要你白白离开,我会补偿——” “徐太太。”徐爱潘打断章容容的话,阻止她拿出支票或什么的,说:“你就当我也是那些女人不就好了?我跟徐楚有过的那些女人一样,威胁不了你的地位的。” 不,不一样。章容容轻轻咬唇,没把话说出来。如果一样,她就不会找来了。 “一样的。”徐爱潘轻易看穿她的想法,残酷的预示自己情爱的收场。 女人的爱情,除了婚姻,似乎就再也没有别的出路。 她跟徐楚的关系,一开始就没有出路,将来也不会有出路,但那是将来的事吧? 她站起来,倒掉咖啡,喃喃自语说:“其实,我很讨厌喝咖啡……那么苦的东西……” 也许,她真该种盆金线菊,问问它,从来爱情是归人的方向,抑或只是过客停泊的小站? 但或许,不会有答案。因为金线菊是不善于说话的。 这世间唯有一种玫瑰,会说爱情的语言,但它太冷艳,没有人看得清它真正的容颜。 世间最后一朵蓝玫瑰,在她从徐楚手里接过的那同时,就已经开始萎谢。最灿烂也是最荒芜。 第24章 有的,只是当下的一款爱情。 ※※※ 第12章 少年时代的朋友常常如醇酒,越陈越香浓。 耶诞节的前一天晚上,徐爱潘在机场接了她打高中一路鬼混到大学的陈年损友谢草。一见面,谢草就不折不扣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太热情了,实在教她消受不了。 “谢草,你再这么抱下去,会害我不能呼吸的!”见到他,从前两个人一起打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混时的“无忌童言”自然就跑出来。 “太久没见了,我这是情不自禁!”谢草哈哈一笑,放开她,低头仔细地打量她。“都几年了?阿潘,你老喽!” 什么话!徐爱潘笑吟吟的,白他一眼,开玩笑说: “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英俊美男子吗?喏,头都秃了,肚子也出来了!” 自从谢草出国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来。徐爱潘轻松打趣的语调里,不免藏着些许的沧桑与感伤。 想想,日子多容易流去,那些消逝的,永远不会再回来。以前她最怕听到歌里的一句话:“十丈红尘落成了青苔的记忆,星辰下,涛声里,往事霸图如梦。”现在也还是怕,关于往事,关于过去,关于回忆,总有太多的惆怅。 “今晚就先住在我那里吧。” 当晚,她让谢草睡她的房间,自己跟花佑芬将就挤了一晚。没有太多的话,隔山隔海隔了那么多年,万般情怀又何必急于一时就说清。 花佑芬看到谢草吓一跳。她一直以为谢草是个女孩,却没料到……频频对徐爱潘摇头,心里有一些疑惑。 徐爱潘装作不懂,没有多解释。大概每个人都会这么怀疑吧?从古到今,男女之间从来不是你爱我就是我不爱你,哪能有什么纯粹的友谊。 是啊,她跟谢草的交情其实也不是那么“纯粹”。只是一开始就没往情爱的方向变质下去,两人间的交情就更纯。这大概跟他们同住一个村子有关。还有,谢草当初暗恋喜欢的,是他们学校的校花。当然,他也知道潘亚瑟的事。某些方面来说,她跟谢草就像“同志”。 第二天,她陪谢草回乡下老家。行李暂时寄放在她住处,随身仅带一件手提包。在整理衣物的时候,她坐在床边,像当年谢草要离开、出国的前一表晚上那般,低声问: “唉,谢草,你这次‘回来’,是就此回来了呢?还是……” “我只是回来看看——”谢草抬起头,眼痕反射少许一丝灯光。“看看你,还有我妈他们——” “哦。”徐爱潘不说话了,只是安静陪着他整理衣物。 他们之间,在从前,就惯有这样的沉默,是因为无需多说吧。 谢草的妈妈跟他大哥一起住,住在另一个村子,乡下老家早已人去楼空。就像她的家,也早已一片荒芜。 去看过他妈妈,闲话一些家常之后,那一晚,他们就回到他乡下老家。搬个凳子坐在屋外荒草漫生的庭院,仰望灿烂的星空,就像他当年离开的前一晚。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而已,怎么都那么多年了。”谢草仰高着头。星空依旧,照得他感叹,他低下头踢踢脚下的碎石头,偏过脸来探问: “你过得还好吧?混得怎么样?” 徐爱潘倾倾头,像在考虑怎么回答,末了笑说:“很好,我现在啊,让男人包养着呢!” “是吗?”谢草的神情变得有点严肃,随即又恢复无事。“你变了,阿潘。那个梦幻的你不见了,像看清了什么。” 那从前、从前,他们常常喜欢说人性什么的,梦想远大。但那些都过去了,毫不留情的过去了,她的人生已变,当年星空下的大言不惭如今都已成余音。 “你那个十年梦幻呢?”谢草又问。 徐爱潘略略苦笑。梦早醒了,沉睡千年的公主,早晚总要从长长的梦境中醒来的。 “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终归是要还君明珠。”她随口说着,只是让谢草明白她“梦幻”的不可能。 谢草伸手摸摸她的头,揉乱她的头发,很亲爱地:“你啊,要记得多多为自己打算,别让男人给骗了,懂吗?不过,最好还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当人情妇不适合你。” “你还说!以前你不是常说我长了一张很情妇的脸?” “是没错。不过,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更好的姻缘。以你的品貌,不愁没有人爱,不必委屈自己——”谢草说着停顿下来,轻笑一声,自嘲说:“其实,我也不用说你,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更糟,让女人养着。他x的!天晓得要张绿卡竟然会那么难!” “怎么了?”徐爱潘问。谢草在美国的日子听起来不太顺利。 “也没怎么。我结婚了,跟个大屁股大胸脯的洋妞结婚了。” “真的?你刚刚怎么没跟你妈他们说?” 徐爱潘竟也不惊讶,口气如常。她让男人包养、当人家情妇,谢草都不吃惊了,结婚这种事更“正常”。 “怎么说!?”谢草摇头。让他妈知道他娶了个番婆,不抢天呼地哭死才怪。 “你爱你太太吗?”徐爱潘又问。没想到对谢草来说婚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 “爱?”谢草反问,像是很怀疑,摇头说:“谈不上那个字。我跟她结婚,不过为了那张绿卡而已。” “你啊……”换徐爱潘摇头。 谢草耸耸肩。在纽约的那些日子像打战,乱世流离,还去管什么爱不爱。 “唉,阿潘。”他仰起头。星光真灿烂。“我看你也不要再去当别人的什么情妇了。等我拿到了绿卡,就甩了我太太,跟你结婚。你就跟我一起到美国当美国人,你说好不好?” 徐爱潘看看他,没有立刻回答,偏头想了想,说: “还是不太好吧!我怕我当不惯外国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谢草转过脸来,伸手又将徐爱潘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眼里带笑,庆幸一场相识与重逢。 往事尘埃,他们的少年是过去了,但星空下,他们这段“青苔上的记忆”永远会在灿烂的星夜里流传。 ※※※ 再过十分钟,电影就要开演了。徐爱潘手持着两张票券在入口入一脸无事地等着,一点也不慌张,更不张望。 该来的总会来。如果他不来,慌张也没有用。 送谢草上飞机后,那晚,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她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了却她少年时代的那个残梦。然后,从此不再,不再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梦。 电影开演了五分钟,潘亚瑟那修长的身影终于出现,步伐相当从容,一如挂在他脸上那沉稳的笑容。 看见他,徐爱潘嫣然一笑,神情是妩媚的,大异于她从前面对他时的那种张口结舌。她一句话也没多说,很自然又很主动的伸手挽住他,如同爱侣那般走进电影院。 她挑了一部动作片,像寻常男女那样,跟着剧情的高潮起伏,或紧张或扼腕不已。怀疑有些放肆,带一点存心。 散场后,站在车潮如水的马路旁,潘亚瑟终于问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出来?” 徐爱潘抿着笑,挽住他,答非所问,说:“时间还早,我们随便走走好吗?” 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他们弯进大学的校园。校园辽旷,笔直的一条椰林大道迎风招展。 “阿潘,你——” 潘亚瑟忍不住要开口。 “我——”徐爱潘打断他,却说了一个字就停住,抬头仰望夜空,微微挽紧了他,语声悠悠的:“像这样,和你一同去看电影、手挽着手在星空下漫步,一直是我的梦。我总想,如果能像这样和你共度一晚,我死了也甘愿。如今终于实现了。” 好悠长的一个梦!她下定决心约潘亚瑟,就是想了却这个残梦。她已经不是昨天那个她了。有一些东西破碎了,也有一些东西自伤痕里新生。 “是吗?”潘亚瑟微笑起来。对于女人的恋慕,男人总是很高兴的,虽然不见得能接受,但他看得更明白。“可是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仪式啊!她在完成一个仪式。 徐爱潘在心里轻轻回答,却说:“那是我对你‘难言’的恋慕。”声音放得低,不仔细听,宛如只是自言自语。 她抬起头,望着潘亚瑟的眼眸。“可以请你稍稍低下头吗?”潘亚瑟有些纳闷,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还是依照她的要求。她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将脸贴向他脸庞,亲吻住他的唇。 一旁枝叶窸窣地,在窃议。就连潘亚瑟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的姿态在对他告别,但他却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挥别过去。 是的了,他是她的“过去”。他是该虚荣的觉得得意,还是觉得怅然?他们一开始就那般错过,这一隔阂,便成为一生的距离。 一吻情休。徐爱潘缓缓放开手。这个吻别的姿势,将是她对他最后的记忆。 “那么……再见。”她深深再看他一眼,不再回头。 诗人说的:“红与白揉蓝于晚天,错得多美丽。”她太早、或太迟看清情爱的荒芜。 ※※※ 第13章 “你这是什么意思?竟然背着我和男人去旅行!”站在大窗前背对着天空的那男人,满脸的不是滋味,充满了怒意和气恼,兴师问罪着。 徐爱潘睨睨他,不当一回事,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徐楚,谢草是我学生时代的好朋友,不是什么男人。他好不容易才回国,我只是陪他回乡下一趟而已。” 第25章 “什么‘谢草’!瞧你叫得多亲昵!”徐楚妒意仍然难消。她既然跟他那么亲了,就不该再对旁的男人笑。 徐爱潘吁口气,退一步,说:“好嘛!算我不对就是了,你别再开口闭口说什么男人的,我的男人在这里呢……” 跟着,半撒娇地看他一眼。 徐楚转妒为笑,爱听她这么说。走过去,环住她的腰。“对不起,我胡说八道了一通。”跟着将她扳过身,表情一点严肃,问道: “容容——嗯,我太太她去找你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他又能如何?徐爱潘反问:“你怎么知道?” “听佑芬说的。她跟你说了什么吗?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受委屈那倒不至于,你太太她算很客气的。”她微微一笑,随即敛容,注视他的眼睛,说:“她要我离开你。” 徐楚蹙紧眉,沉声问:“你怎么说?” “我?”徐爱潘抿抿嘴,顿住一些沉默,才开口:“我告诉她,我打算种一盆金线菊。但我想,还是算了吧……” 拥抱她的力量紧缩起来,在质问:“为什么?你不爱我吗?” “爱啊!可是——”她反手抱住他,把话含住。可是这世间唯有一种玫瑰会说爱情的语言。 “可是什么?” “没什么。”她摇头,突然抬起眼眸,有些殷切。“你爱我吗?”男人的承诺是不可靠的,她知道,但听听也好。 “爱!我爱你,阿潘!一辈子都爱你!”徐楚含笑地说着誓辞。 徐爱潘笑了起来,既像是愉悦,又像是嘲讽。她走到窗边,刷地拉开窗帘,笑吟吟地倚着窗。徐楚跟到她身后,双手合握,搂住她的腰。 “笑什么?”他低声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笑。”她靠着他,牢牢地感觉到他的搂抱。“看,天气这么好。” 天空大晴,难得冬天有这样的晴光。 她偏过头看看徐楚,亲了亲他,想起从前念的诗: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妇 而我甚么也不留给她 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 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注 她决定要这一扇窗,一大片天空,把金线菊留在诗里,在窗旁插一瓶红玫瑰。 就这么决定。 她低下头,抿嘴又是一笑,伸手握住徐楚环抱在她腰际的手,身子一转,扑进他怀里。 爱情啊,哪有什么天长地久,不过风花雪月一场。 她跟他,就只有这刻,只有这个拥抱才是最真实的。她很明白。 与其想那遥远的天长地久,不如抓住现下这一刻。 这才是她的爱情,不是吗? (注)——引自“情妇”一诗,郑愁予作。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