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眷红尘》 1 借尸还魂 这本书原名《我来到了元朝》,是姿姿的第一本书,今日借晋江这个平台,将大修之后的最新版本陆续发上来。请大大们批评指教。2005年10月鼓浪屿,一个相貌清秀,气质幽雅的女孩,忧郁地走在海岸上,风吹来,掠起她乌黑的长发,订下的诺言,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改变了呢。爱情,原来是这样的不可靠,十一年,整整爱了他十一年,就这样,随风飘逝,无处寻觅了吗。 这个女孩就是我。初中三年,一直暗暗喜欢自己的同桌,那个诚恳朴实的人,喜欢他无奈的眼神,喜欢趁他不防,使劲踩他的脚,然后看他哭笑不得的样子,喜欢和他为了一个难解的数学题争论不休,甚至是在上课的时候,那时,老师常常只是慈祥的看看我们,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谁叫我们是班上的尖子生呢? 然而,很快中考就要来临了,分别的日子,心中充满了伤感。我报考了中专,而他则报考了重点高中,也许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照毕业照的时候,我的眼前一片水雾。却也无可奈何。 考后张榜,我果然录取了卫校,在一排长长的重点高中名单里,我看到了他的名字:杨浩宇。泪水又模糊了眼睛,我在心里说了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本以为今生从此无缘。在卫校就读一年以后,忽然收到了他的信,打开信纸,只看到满纸的思念,还有信誓旦旦的诺言,原来他也爱着我,而且已有三年。那一刻心中的喜悦无以言表,连一向严谨的解剖老师,也被我的拥抱弄得微笑不已。 从此我们便书信不断,浩宇说:他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就和我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就这样,我们虽然很少见面,信却如传情的鸿雁,从未间断过,我卫校毕业之后,果然接到了他的报喜,他考上了全国重点,要读五年,他要我等他,这时我17岁,我郑重地回应他说,我愿意等,我会永远等下去。这时我也积极备考成人高考,并且一举考上了同一个城市的重点大学,但我没有告诉他,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成人大学我读了四年,是中医专业,因为我喜欢,我最喜欢研究中医,几千年的光阴。无数劳动人民智慧的积累,小小草木,拯救天下苍生。 转眼五年过去了,他来了,没想到那却是最后一面,我来到火车站接他,看到的是他疲惫的眼神,无奈的笑容。对不起,他说。为了分配到那个单位,为了他的事业,他准备娶一个可以给他锦绣前程的人,一个聪明又有心计的女人,我太单纯了,帮不了他,而那个女人是他的大学同学。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他的脸越来越模糊,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不是这样的,我拼命摇头,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一脸。我打开他扶过来的双手,转身跑去,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他,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我来到巴士站,跳上一辆车,车徐徐开动,远远地看到他奔跑的身影。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就这样,背上简单的背包,我独自一人,请了假,来到美丽的鼓浪屿。漫步在白色的沙滩上,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平面。我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爱他就要他幸福,既然他觉得事业前程能给他幸福。那我又何必妨碍他呢?想归想,心中的伤痛却不知何时才能平复了。 救人了,有人溺水了。一个女人焦急地喊道。我跑过去,看到远远的海浪里,一个淡红的影子在水中沉浮。我急忙解下背包,涉到深水中,奋力地游了过去,近了,近了,我用一只手从背后托起溺水者的下巴,另一只手使劲地滑水。一个大浪打来,脑中一阵晕眩,我无力地沉了下去,深蓝的海水向我涌来,最后是一片窒息的黑暗。 *** 痛,很痛,火辣辣的,是喉咙,明明身在海中,怎么会喉咙痛呢?难道……我渐渐清醒过来,只觉眼皮有千斤重,怎么也打不开,手脚也无力得很,应该是在医院里吧,只是很安静,安静极了,其他人呢,都到哪去了。头昏沉沉的,一阵晕眩袭来,我使劲甩甩头,拼命睁开双眼,一片黑暗,是晚上,医院里也应该有灯啊,难道是乡村医院不成?我试着用手向上摸,触手冰冷,还很有质感,再摸,天,是木板!莫非,我激灵一下,奋力往上一推,是棺木,什么时代了,居然把我放在棺木里。我身体很虚弱,只这样一用力,就冷汗不止,喘做一团。不行,可不能被人活埋了,求生的欲望使我再次托起棺盖,使劲一推,一道光线射进来,总算打开了一道缝,我把头伸到缝上一看,登时骇得差点晕过去。 只见触目之处,两根巨大的白色蜡烛,正闪耀着昏黄摇晃的光,仔细看墙上还贴了一张大大的奠字,难道……我急忙借着微弱的光线,低头检视自己身上,竟是一袭拖地的粉色长裙,腰上系着同色系的丝带,我再一摸头,果然是梳好的古装发髻,脖子上一丝冰凉,我急忙用手摸过去,是一块墨色的古玉,翻过来上面居然刻着字,却似是繁体的孟字,难道这个女子姓孟,借尸还魂!没想到这种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发生在我身上,我可是从不信鬼神的,既然可以借尸还魂,鬼神之说自然也不可不信了,中医常有阴阳之说,莫非也是依据于此。 我正在低头苦思,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悄悄探头望去,是一个着鹅黄裙子,模样清秀伶俐的小丫头,看她一身丫环打扮,不知这么晚到灵堂来做什么? 我想到自己这付模样,在笃信鬼怪的古代,定是要吓死很多人的,于是急忙轻轻合上棺盖,躺回老位置,屏息静气,慢慢再想脱身之法。 听着黄衣丫环轻轻的脚步声在棺前绕了一圈,我忽然心中生出许多疑窦,这丫头难道不怕鬼吗,深更半夜地绕来绕去,必有蹊跷。那丫环的脚步声停在棺前,听着声音似乎跪了下来,还有隐隐的啜泣声,原来是舍不得这个姓孟的女子啊。我刚想吁一口气,却听到她抽抽噎噎的哭声里还夹杂着几句话呢,“小姐,我知道你是冤死的,那天你的茶里被下了毒,我躲在门外都看见了呢?可我只是个丫环,救不了你呀,小姐。她说了,我要是说出去,她就把我卖到妓馆去。我害怕呀,小姐,每年我都到您的坟头烧纸,您这么美,又善良,又有才情,下辈子一定能够投到好人家去,5555……” 我在棺材里苦笑不止,原来还是被毒死的,难怪喉咙这么痛呢,居然附身一个毒尸,莫非凶手的份量下得不够重么!还是我阳寿未尽。只是这个家里有人要处心积虑地害死我,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必要找出这个害我的人来,否则早晚有一天还要死在他手上的。 那丫环还在外头哭泣不止,让我好不郁闷。听她说到妓馆,心里可真不是滋味,想我一个现代女子,居然要在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生存下去,三从四德,贤良淑惠,我可一样都做不到,以后可怎么办啊,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怎么活下去。我想了想,计上心来。 丫环小兰跪在棺前哭了一阵,也有些累了,正准备起身,忽觉一阵阴风袭来,两点烛火忽明忽暗,鬼气森森,煞是吓人,她本来就胆小,只是与小姐主仆情深,明知小姐被害死,却不能相救,心中歉疚,所以趁没人时,偷偷跑来拜祭,这时早已唬得冷汗直流,偏偏又听到棺木中似有轻轻的叩击声,顿时吓得三佛出世,二佛升天,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边跑边扯开嗓子大喊:“鬼呀,有鬼呀。” 等她脚步远了,我忙从棺材里爬出来,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只听肚中一阵响,好饿啊,那台上正好放了些供品,我走过去拿到手里便啃,全不顾自己这身古装淑女打扮。远处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还有许多火把,我镇定地转过身,坦然望着门口。 当先进来的是一位老者,面容慈祥,头发束起,插着一根银簪,后面紧跟着一位双眼红肿,清瘦的老妇人,看她眼神里充满了慈爱,怜惜与讶异,却没有恐惧。我便暗想,这定是这位孟小姐的娘了。这世上只有做娘的,不管女儿变成了什么样子,甚至是鬼,都会一如既往地爱,却不会惧怕的。 后面还有更多的人拥来,有的手中还持着棍棒,我心念电转,立刻抢前一步,跪倒在老妇人面前,哑声叫到“娘”,老妇人立时懳然泪下。“丽君,我的好女儿。”话未说完,已经哽咽无声。我心中一喜,宝押对了,却又一惊,丽君,难道我竟是那个名满天下,流传后世的女状元孟丽君吗。 这时却有一个尖利的女声叫道: “这是厉鬼索命来了,快把她拿下!” 便有几个大汉蠢蠢欲动,但还有几分畏惧,不敢过来。 是谁这样跟我做对? 我皱眉往后看去,只见一个着绣花罗裙,三十余岁颇有风韵的女人正站在老者身后,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模样娇俏可爱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杏黄色的罗裙,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妇人看到我犀利的目光,不由往后缩了缩,眼中写满了惊慌。 哼,孟小姐的死,这人一定有份,先记一笔。 我在心中把她划到垃圾箱里。便扭头向着老妇人到:“娘,我是丽君啊,我没有死,不信,你摸我的手。”孟夫人迟疑了一下,终于坚决地拉住我的手。 “老爷,她的手是热的,她真是我的丽君。我的女儿啊,” 孟夫人一把拉我起来,抱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孟老爷闻言,慈祥的脸上也绽开了一丝笑容。 孟夫人良久方止住哭,拉着我看了一阵说: “女儿,你累了,快坐下歇歇。” “不,娘,还是你坐吧。”我拉着孟夫人的手把她按在椅上,又跪下说道。 “女儿这几日做了个好长的梦,醒来却在棺木之中,除了爹娘,其他人事却都记不起来了。娘可会嫌弃女儿。” “傻孩子,娘不会嫌弃你的,不记得了,娘再慢慢教你,只是你那日好好儿的,突然便……,娘心里一直疑惑着呢,” 说到这,孟夫人似有意无意地瞄了那三十余岁的妇人一眼。 那妇人见状,忙走来,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 “丽君,怎么你连二娘也不认得了么,这几日,可把二娘给急死了。” 我冷眼看了看她,刚才还在叫我是厉鬼,现在又笑得那么虚假,一看就不是好人。但面上也甜甜地笑道:“原来你是二娘啊,丽君给您行礼了,” 我照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轻轻地施了个礼。 “好好,”老爷笑道。他转头喝斥那些丫环仆妇,“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灵堂撤了。” 那些人慌忙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孟老爷又对夫人说:“你快带丽君到她的思雨轩去,这里晦气。” 孟夫人闻言,忙拉着我向门外走,临出门还有些厌恶地瞟了二娘一眼。我心中暗叹,这古代,三妻四妾的礼制真是大大的不好,老婆一多,自然免不了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家和万事兴怕是很难实现了。还好这个爹好象只娶了两个老婆,而且爹的年纪看来至少有六十多了,也不会再娶了吧。 转过几处回廊,眼前绣楼的牌额上写着龙飞风舞三个大字“思雨轩”,好诗意的名字,看这些院落,房檐重重,雕楼画栋。又不是那种金粉银粉的俗气,这个爹又有钱又风雅啊。我心中暗笑,正欲踏步进去,娘拉着我说:“你看到这三个字,可想起了什么?” 我摇头。娘叹息道,“这还是刘公子专门为你题的呢。” “刘公子,那又是谁?”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娘苦笑了一下道:“一定是那□□药性太烈,伤了你的心肺,才会忘了从前的事。”她说到这里,脸上掠过一抹阴云。 “□□?”我装出一脸的疑惑。 “你那日忽然服下断肠草,又写下遗书自尽,娘和爹急得头发都白了……”娘猛地顿住,叹息着,没有再说下去。 “自尽?”这下我是完全给呆住了,好好儿的,这位名叫孟丽君的女子为何要自尽呢?而且还是服毒自尽。 “娘,女儿想看看遗书。”来不及想别的,先搞清楚孟丽君自杀的原因,若是真得有什么特殊原因,所以活不下去了,那我可真是有够倒霉的。 娘的面色顿转苍白,“丽君啊,你怎会……”声音里夹着一丝责备,很快止住了。 “看看也好,以后再不可起这样大不孝的念头。”孟夫人从怀里揣出一笺信纸,递到我手里,拉着我进了房间,纸上写着一手娟秀的如花小楷。 我怀着震惊和忧虑,把遗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细细看了个遍。看完还久久地沉浸在惊诧之中。 孟丽君,仅仅因为在逛庙会时,被不肖之徒调戏,就羞愤难当,服毒自尽,这也太那个什么了吧?就算古代女子贞德观无比强烈,好象也不至于强烈到这个地步啊。整件事透着古怪啊,难道这孟丽君竟是被逼而死的么?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迟早有一天,还会身遭横祸。 再拿起遗书,凑到烛火下,照了照,心下已然明白。扭头看着孟夫人:“娘,女儿有几句体己话,想跟您说。” “丽君,说吧。”孟夫人扶着我坐在床上,压低了声音道。 “这封遗书不是孟……女儿写的。” 孟夫人惊讶地看着我。 我把嘴轻轻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阵。 孟夫人连连点头:“好,就依你之言。”说完站起身道:“我叫小兰准备了香汤,你沐浴之后,早些歇息吧。” “谢谢娘,” 看着这个娘疼爱的眼神,我心中一阵温暖。也罢,就把这当成我的家吧,有个这么疼我的娘,我已经很满足了。不由又想到二十一世纪的爹娘,他们怎么样了,一定很伤心吧。女儿不孝,只有下辈子再补偿你们了,想到这里我眩然欲涕。娘安抚地握握我的手,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这时,我才定下心来,开始打量这间布置清雅的闺房,映目满墙的书画,绣案上是一幅未完成的鸳鸯戏水图,书案上还有一幅小篆,字迹清秀不凡,几旁一把古琴盖了红绸,我轻轻一抚,一声清吟,似在低声诉说这位一代才女的不幸遭遇。 环顾左右,我暗自庆幸,幸好本人自小出身书香世家,老妈是汉文化的发烧友,熏陶的我也成了狂热的汉文化崇拜者。琴棋书画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十分娴熟。 “小姐。” 那个棺材里见过的丫环走进来,冲我躬身施礼。 “小姐,更衣吧,不然水要凉了。” 好吧,即来之则安之,我起身过去。 小兰帮我解下衣裙,我把自己疲惫的身子浸入温水中,只觉无比的舒适。水面上还浮着些植物,却不是花,小兰见我看她,便道:“这是小姐最爱的药浴,可以舒缓筋骨,白嫩肌肤呢,” 原来如此,莫非这孟家竟是医药世家吗。 我捞起几片叶子,放到鼻端,一股清凉的香味,原来是薄荷,还有人参,金银花,艾叶等草药。 “小姐,老爷可是前朝的御医,只是看不惯官场黑暗,所以避世到这翠微镇,当年就是刘府台救了老爷,还给老爷安排了安身之所,所以老爷才把小姐许给了刘公子。” “啊……。” 我一惊,只觉心中五味瓶打翻,酸甜苦辣在心头。 “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你扶我起来,我累了,要歇息了。” “哦,好。” 小兰服侍我穿上一件白色的中衣,便扶我躺在床上,顺手给我拉下了粉色的纱帐。 我定神看着帐顶,只觉心中一片空白,来此本非我所愿,而且从今天种种看来,丽君虽贵为小姐,但看来活得并不快乐,瞧她画得那些仕女图,眉宇间皆含着无尽的哀愁,堂堂小姐,居然被人下药毒死,还被诬为自尽,可见孟家虽是大户,对丽君来说却处处杀机四伏。而我如今即占了她的身躯,自然也要承接下她的一切,包括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刘公子了。哼,包办婚姻,我是肯定不会认命的,一定要想个法子退婚才是。 我还想再想想别的,奈何睡意袭来,头昏沉沉的,只好放下满怀心事,渐入梦乡了。 2 真相大白 海浪的隆隆声由远及近,眼前到处是人,惨叫声,痛哭声不绝于耳,而我却在空中飞升,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姐姐,姐姐?” 谁,谁,是在叫我吗? 想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 朦胧中,感觉有一个人踮着脚尖,悄悄挪到我床前,细细的呼吸声,应该是个女子,几经努力,我终于费力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却是那日那个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丹凤眼儿,红红的嘴唇,两道柳眉轻轻蹙着,样子似乎很不开心。 她和孟丽君是什么关系?这样屏息静气地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姐姐,姐姐。”少女声音压的很低,原来她是孟丽君的妹妹,我决定继续装睡。 “姐姐。”象是轻叹了一声,“你为什么要嫁给刘公子?” “……?”脑袋里塞了太多的谜团,快要爆炸了。 “刘公子喜欢的,为什么不是我?”清细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忧伤和难言的情愫。 阿……我继续保持熟睡状态。 一只纤细的手抚上我的脸颊:“你长得比我美,琴弹得比我好,样样都比我好,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痛苦。真得,很痛苦。”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却透着森冷的寒意。我差点打了个冷战。 远处有脚步声渐渐逼近。少女慌忙收回手,转到纱帐后,从后门出去了。 老妇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小兰,你太不小心了,怎得让小姐一个人躺在房里?” “夫人教训得是,奴婢下次不敢了。”是小兰的声音。 门开了。脚步声顿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真得醒了吗?” “是啊,夫人,可能又睡着了吧。”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急忙睁开眼,轻声唤道:“娘。” 孟夫人立时懳然泪下。“丽君,我的好女儿。”话未说完,已经哽咽无声。 “娘。”我的眼里也流下两行泪水。也许是她慈爱的目光,让我想起了老妈吧,若是知道我离去的消息,她该是如何的伤心呢? “你,还有哪儿疼?”温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声音里全是担忧和无奈。 “不疼了,娘,别担心。” “傻孩子。”老妇人叹着气,伸手为我掖好锦被。“你多睡一会,我走了。” “娘慢走。”我轻声道。其实头真得还有些疼,这付孟丽君的身子,实在是弱,我必须尽快好起来,所以要抓紧时间歇息。 这样在房中蜇伏了几日后,我的身体终于好多了,与孟夫人商量好的事,也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其间,我已把孟府的事,大致做了一番了解。 孟老爷,名叫孟仕元,是前朝御医,因为不愿为当今朝廷效力,避世到这江宁县,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济世救人。孟丽君是孟老爷和大夫人所生,那日那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名叫卢翠花,十年前从京城来到翠微镇,以卖唱为生,还带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她本来长得颇有姿色,又唱的一手好曲儿,孟老爷见她可怜,便收留她们母女,这女人果有些手段,不出几日便使法让老爷收了她做二房,连带着她那个女儿也被孟老爷认了,起名叫孟映雪,今年十五了,比丽君小一岁,就是二小姐。她们以前与孟家并不相识。 至于那位刘公子,名叫刘文希,今年十八岁,是杭州府台刘靖的独生子,孟老爷与刘靖是多年世交,从小指腹为婚,将丽君许配给刘公子,婚期本来订在三日前,因为孟丽君突然服毒自尽,只好推迟了。 这个刘文希自我醒来以后,便数次上门要见我,都被我以身子不爽,或是头疼之类的理由给推了。 这日我从床上起来,小兰伺候我穿上衣裙,正要说话,门外有人传话:“刘公子到了,正在前厅,老爷唤小姐过去。” 啊,头疼,头疼的事来了。我无奈的吩咐道,“你去告诉老爷,说我身体不适,不想见客。”来人应声去了。小兰惊讶地说:“小姐,你不想见刘公子么,”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见面又如何。” “小姐,那刘公子生得可是一表人才,又能文能武,连二夫人都常赞你找了个好夫婿,还缠着老爷要给二小姐也找个这样的佳婿呢。” “是吗,那就让给她好了。” “小姐说笑了。这婚事如何能让的。” 我叹了口气,与浩宇十年的感情,终敌不过前程,事业。他竟宁愿娶个不爱的女人,把我抛下。对于爱情,我真是心灰意冷了。 “丽君。”是娘的声音,我忙从椅上站起,躬身一礼,孟夫人急急地走进来,拉着我的手端详了一番,说道,“我儿,你哪儿难受,快告诉为娘,叫你爹给你抓几副药来,好好滋补滋补。” “娘,不用了,我只是不想见刘公子,”我红着脸说。 “为何,你们不是情投意合吗。老爷刚说了,这次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要叫你和刘公子下月就成亲,好冲冲喜呢。” “可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连刘公子的相貌都想不起,这样嫁过去,只怕不妥。” 娘笑道,“什么大事,刘公子相貌堂堂,又有才学,与你正是佳配。你们相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慢慢就会想起来的,这次你出事,他悲痛欲绝,几次哭昏过去,一听到你醒来的消息,便又匆匆赶来了,这份情意,娘心里明白着,你若不愿意,倒便宜了那个贱货的女儿。你不知道,这次你出事,她们娘俩可高兴着呢。” 我晕,原来这门亲事也是谋杀我的一个诱因啊,更要想法子推掉才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一黑,耳边只听到娘的惊叫声,便不省人事了。 恍惚中听到轻轻的唤声。 睁开眼,粉色的帐顶,绣花的绸缎被面,还是在古代。我叹了口气。转过头,是娘焦虑的眼神,一只手在诊脉,是爹。他们对我果然十分疼爱,倘若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女儿,怕是难以承受吧。 爹皱着眉诊了一会,又看看我的脸色,手抚长须,凝神不语。“如何?”娘急切地问。 “肝肾亏虚,阴阳不调,要好生调理,还有郁滞积于心中,莫非你有什么心事,不能告诉爹娘知道吗。” “爹,娘,女儿发现自己把过去的事都忘的一干二净,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这样,这个等你好些再说吧,只要你身体好了,我和你娘便心满意足了。”听着这些话语,我鼻子一酸,不由流下泪来。 “别着急,你只管好生歇着,一切有娘呢。”孟夫人软语宽慰我,一边道。“快叫下人赶紧煎药,早些吃了也早些好。”爹大笔一挥写好方子,交给身边的小兰,让她去准备。复又安慰了我几句,便与娘起身走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出去,我慢慢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抬眼望窗外,门前的桃树,花已经落尽了,满地残红未扫,忽然想起浩宇,这心竟是隐隐地抽痛起来,痛得无法自抑。轻叹一声,不敢再看那落花,起身回到书房,瞧墙上挂着的画,画功极细腻,几幅字也写得娟秀非常,这位孟丽君果然是位多才多艺的女子啊,只可惜命薄如斯。 绣案旁安放着一把六弦琴,白亮的琴弦,弦上还停着一只色彩斑阑的蝴蝶,忍不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一扑,蝴蝶落入我掌中,还在徒劳地扇动着羽翼。 “怎么,你怕我会杀了你?”我轻笑着道,走到窗前,把它放了,看它欢快地逃逸而去。依旧到那琴榻前,坐下身子,轻抚一曲: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好。”一人在院中击掌。抬头望去,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公子,头上束着银冠,面容俊秀,举止有礼。他见我望他,便趋前行到门首处,低声道:“丽君,几日不见,你的琴艺又精进了。”我不语,他急切道:“我是文希啊,你当真想不起来了吗?” 这时小兰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汁,忙忙地进来,见了他忙施礼道:“刘公子。” 我旋即明白他的身份,笑着道:“哦,原来是刘公子,丽君这几日身在病中,以往的事,大多都想不起了,还请公子见谅。”站起身来,想施礼。 却被他忙忙地扶住,语气温婉着道:“你我二人,何需这些礼数,你身体未愈,要多歇息,切不可太劳累。”轻柔的话语,却是透着深情的啊。 在心里长叹了一声,轻声道:“谢刘公子关心。”又对小兰道:“快给公子奉茶。” 刘文希柔声道:“丽君,许久未喝你泡的香茶,今日可否遂文希心愿。”我还未表态,小兰急道,“奴婢这就去拿小姐那套镶珠镂银花的茶具。”说完便转身出门了。房中只剩二人,我端起桌上的药,一口口喝下去,喝完了,放下碗,默不作声。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他似乎觉到我的疏淡,不禁轻蹙了眉,放缓语调:“丽君,你这几日是怎么了,为何不肯见我?” “多劳公子挂心,丽君这几日身体不适,所以……。”我急忙解释。却被他抬手止住,淡淡地笑着:“我已经和爹商量过了,过几日就娶你进门,也好照顾你的身体。” 我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么快。” 刘文希笑着看我:“丽君,本来几日前便要接你过门,已是延误了,你不知我这些日子是如何过的。只是一味地担心你,又见不着你的面。”他说到这里,轻叹着摇头,忽然伸手握了我的手在他的手心,“丽君,以后切不可再如此,这心痛的感觉,文希不敢再承受。” 觉着他的柔情真真切切,心里却闷得慌,这刘府的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进的,不管丽君与他感情如何,如今这身子虽是丽君的,灵魂却是我的,我怎能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 慌乱地挣脱他的手,退后几步,缓缓道:“我有些不舒服,想歇息了。” 文希俊秀的脸,忽然变得苍白,正要说话,却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抬眼望去,杏黄色的衣裙,俏丽的脸,是妹妹孟映雪。 “映雪妹妹来了。”刘文希走过去唤道。 “刘公子。”孟映雪紧握丝帕,盈盈一拜,又向我道:“姐姐,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妹妹关心,快进来坐。”我脸上笑得极甜蜜,恍若发自内心。 “姐姐快些好起来,映雪还要姐姐教画画儿呢。”她拉着我的手开始撒娇。若不是那日装睡,听到她冷漠的话语,我定以为这妹妹是多么的纯真可爱呢。脸上依然笑道,“好啊,姐姐这就教你。”拉着她的手进来。回头对刘文希说。“公子请便。” 刘文希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轻笑着道:“你们画画儿,我可要好好看看。” 我微微点头,留神看映雪,却见她眼光在刘文希身上一触即转,一脸的娇羞之色。分明是小女儿情态。 提起桌上的丹青,展开宣纸,想了想,索性对着镜子画了自己的样貌,如水的双眸,似蹙非蹙的眉,一头青丝随意挽着少女髻,不施粉黛,不插簪环,一袭长裙曳地,只是清瘦了些,风一吹,便似要飘走一般,这身子,实在是弱。我在暗里摇了摇头,最后润了润色,笑道:“好了。” 刘文希早已凑近前来,喜得击掌道:“好,好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 我轻轻把笔掷在盘中,扭头看了他一眼,向映雪道:“今日我累了,不如下次再为你画一幅吧。” “谢姐姐。”映雪笑着,眼神却透着幽暗。 刘文希小心地捧起桌上的画,殷殷地看着我:“丽君,这画可否送我?” “不送。”我很快摇头。 “却是为何?” 我舒展了眉笑:“过几日,真人便要进门了,还要这假画做什么。莫非在刘公子眼里,这假画倒比真人要好些么?” 刘文希顿时红了脸,慌忙放下画道:“丽君,你千万别误会,文希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我却不看他,看着映雪,这话本就是说给这丫头听的。她的脸色果然变了啊,变得苍白如纸。心下暗暗笑了一声,轻抬头:“天色已晚,刘公子请回吧。” 不去看他突然变得黯淡的眼神,我坐下身,开始在那绣案上穿针引线,绣得却是最简单的十字绣。 刘公子默默地看了我一阵,终于抬脚走了,不一会,映雪也告辞离去,我独自坐在阳光的暗影里,想着浩宇,泪,忽然抑制不住地流淌而出。 天黑的时候,我悄悄带着小兰,来到孟夫人房中,事情已查得十分清楚,那日二夫人的丫环小翠到医馆取了一小包断肠草,说是房中闹耗子,要熬了药汁泡米,把耗子除去,结果耗子并未死一只,我却忽然服毒自尽。中的也是断肠草的毒。下一步,该是去找爹出来主持公道了。 孟老爷端坐内堂之上,看着跪在下面的小翠,面沉如水:“说,那包断肠草现在何处?” 小翠颤抖着答话:“回老爷,熬了药汁泡耗子药了。” “来人,家法伺候。”孟老爷向一旁的家人挥手示意。 小翠吓得软倒在地,扭头看一旁面色苍白的二夫人。二夫人勉强笑了一下,站起身道:“老爷,只是一包断肠草,何至于用到家法呢?” “你给我闭嘴。”孟老爷脸色阴沉之极,早就猜到女儿自尽的蹊跷,这会儿得了证据,自是要追查到底。继续低头看着堂下的小翠:“说,断肠草到底做了什么用处?” “回老爷的话,药耗子。”小翠和二夫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我在旁边轻蹙眉,有二夫人在,这案子还怎么审得下去。笑着站起身:“二娘,天色已晚,您早些回去歇着吧。” 二夫人苍白着脸笑:“不妨事,这丫头是我的丫环,如今犯了事,我这做主子的自然是要在场的了。” 我轻轻点头:“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二娘知道什么,或是怕小翠乱说话呢。” 二夫人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笑道:“大小姐真会开玩笑,我知道什么,我又怎么会怕小翠乱说呢?”随即又向小翠道:“你只管大胆地说,有我在呢。” 我冷笑了一声,招呼管家孟福:“孟管家,你查看得如何?” 孟福躬身道:“回小姐的话,老奴带着下人里里外外查了一遍,未看到一只死耗子,二夫人房中也没有一粒浸了药汁的米,连一粒米都没有。” 小翠登时变了脸色。我轻笑着道:“哦,这么说,小翠是在说谎了,孟管家,按家法,该受什么处罚呢?” 孟福躬身道:“受一百杖刑。” 小翠吓得哭出声来。 “一百杖刑吗?”我啧啧轻叹:“太残忍了,这一百杖下去,哪里还有命在。能不能轻一些啊?” 孟老爷在上道:“对这种胆敢撒谎欺骗主子的奴才,就该用重罚,要不怎么杀一儆百。” 我听着他冰冷的话语,心下暗暗咂舌,没想到古代的奴仆,真得是一点人权都没有哦。 小翠哭着扑过来,抓住我的裙摆:“大小姐,不是我,是二夫人叫我拿的……。”话没有说完,二夫人早冲过来,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怒声道:“你说什么?” 我示意孟福把小翠扶起来,向二夫人笑道:“二娘,你这是怎么了,莫非小翠说的是实话么,那断肠草到底是药耗子呢,还是药人啊?” 二夫人身子一震,立刻扑到孟老爷身边:“老爷,你要相信我,我是冤枉的啊。” 孟老爷眉头紧皱,一语不发。 我姗姗走到他身边,蹙着眉道:“爹爹,你可要为女儿作主,女儿从未想过自尽,又怎会服那断肠草呢?” 二夫人怒目看着她:“你若不想自尽,又为何写下遗书?” “你说的是这个吧?”我从怀中将遗书掏出来,在人前晃了晃,向孟福道:“端一盆水来。” 水盆很快端上来,放在孟老爷桌上,我把遗书浸入水中,几分钟后,轻轻拿起来,用手一剥,字很快被剥了下来,原来这些字都是有心人从孟丽君平时写字的纸上剪下来,贴在纸上的,我那日对着光照了照,已经看出其中破绽。孟老爷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之极。 “老爷。”二夫人软倒在地,放声痛哭。 孟老爷转眼望着她:“丽君,你说该如何处置?” 我轻笑着道:“自然是押送官府,由官府按律法办。” 二夫人急忙扑过来,抱着我的腿:“我,求你了,二娘只是一时糊涂,不要送我去官府,不要啊。” 我笑着扶她起来:“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又怎么忍心呢?”二夫人闻言大喜,不及说话,我很快又道:“只是这孟府,你却是呆不得了,不如尽早离开吧。你说呢,爹爹。”我转眼望着孟老爷。 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翠花,还不谢过大小姐。” 二夫人却呆呆地坐在地上,许久没有说话。我又向孟老爷道:“爹爹,二娘身无所长,只会唱小曲儿,为解生活之忧,不如多给些银两,也好让她不受饥寒之苦啊。” 孟老爷脸上颇多感慨:“丽君,你真是心善啊。好,就依你之言,卢翠花,你跟管家到帐房支五百两银子,足够买房买地了。” “谢老爷,谢大小姐。”二夫人站起身,流着泪,跟在孟福身后走了。看着她孤寂的背影,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人不伤我,我不伤人,人若伤我,我却是要伤人的,只是心终究狠不下来,不知今日放她走了,来日会不会后悔。 3 各怀鬼胎 第二日起来,便听小兰前来报讯,孟映雪把自个儿关在房里,哭了整整一晚,到现在还不肯出来。我蹙着眉,默默坐了一阵,起身出来,向小兰道:“映雪住在哪,我想见她。” “小姐。”小兰面露难色:“二小姐现在正在气头上,只怕会对小姐说些不中听的话。” “是吗?”我淡淡一笑:“若是我说的是她爱听的话,她不但不会生我的气,还要感谢我呢。” “真的。”小兰面露惊诧之色。 我轻笑着,大步出了房门,脚步极快,没有一丝大家闺秀的风范,小兰不禁在身后悄悄摇了摇头,急忙赶上去,到前面领路。 “二小姐,二小姐。”小兰停在一座小小的绣楼前,轻轻叩门,门内许久没有回应。 我示意小兰退到一边,上前叩门道:“妹妹,快开门,姐姐有几句体己话要对你说。” 门内沉默了一阵,轻轻开了,映雪红肿着眼立在门框旁,施礼道:“是姐姐来了,快请进吧。” 我微微一笑,似乎并未看到她含泪的双眼,姗姗走进去,回头示意小兰把门关上,一直走到内室,四壁看了看,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笔法细腻,只是略嫌纤巧了些,功力到底不足。不禁笑赞道:“这是妹妹画的么,虽然稍微稚嫩了些,意境却好,假以时日,定在姐姐之上。” 映雪苍白的脸色登时浮起一团红晕,慌忙答道:“姐姐说笑了,妹妹的画技怎能和姐姐相比。” 我轻笑着,转过身,拉了映雪的手,回身坐到绣榻上,笑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怪姐姐,不该赶了二娘出去。” 映雪慌忙红着脸道:“这事原是娘不对在先,却怨不得姐姐,妹妹正想着要到姐姐那儿去赔罪呢,却不想姐姐倒先来了,让妹妹好生惭愧。” “唉。”我轻声叹着,仔细端详少女的脸,直到她被看得低下头,方才低声笑道:“妹妹年纪轻轻,便这么通情达理,又生的水灵聪慧,不知哪家公子有福,娶了你去。” 映雪轻咬唇,淡淡道,“姐姐有了刘公子这样的心上人,妹妹羡慕都来不及,现在却来取笑我。”言语间透着些许酸意。 到底是个孩子,所思所想都露在脸上。我心中暗笑一声,换了郑重的语气,低声道:“那姐姐便把这心上人让与你如何。” 映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到她眼中的笑意,忙低头道:“不来了,你又笑我。” 我握紧她的手,“姐姐是说真的,不瞒妹妹,姐姐早已有了心上人,”我说着,做出眩然欲涕的样子。 “姐姐,这是真的么,那你那心上人在哪里。”映雪握住我的手,急切地问。 “他已经不在这人世了。” 映雪听了,默然一阵道,“那你还可以嫁给刘公子啊。” “不,姐姐的心已经死了,不会再嫁给别人。”我坚决地说。“姐姐这次和你说知心话,只是一心想撮合你与刘公子。你对刘公子的情意,姐姐都看在眼里。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映雪脸上泛起两片红潮,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显示她心中的激动。暗想,打铁还需趁热。我又道:“映雪,好妹妹,你一定要帮我,只要你点头,我便去找娘商议,让你和刘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姐姐,只怕刘公子心中只有你呀。”映雪道,小妮子心思已经活动了。 我暗笑,接着道:“姐姐已想好了,等成婚之日便离家投奔亲友,文希见我辜负了他,定然恨我,到时你再在旁加以劝解,他见你如此知情知意,自会把满腔爱意转移到你身上的。” 映雪听了,犹疑了半晌,觉得我说得也颇有道理。心中欢喜,一点疑惑顿时消解,不由点头道:“好是好,只是大娘那关如何过得?” “包在我身上,”我轻声道。 映雪见我很有把握的样子,心中大定,只是想到自己心事被窥破,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坐在那里,低头抚弄自己的衣角,我知道她心中羞涩,况且事已经办妥,不再停留,略坐了坐,便告辞出来。小兰还在门外等候,急忙迎上来道:“小姐,怎么样?” 我轻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小姐,什么意思?”小丫头一脸的迷茫。伸手在她脸上轻拍了一下,我轻笑着一径回到自己绣房中,等小兰跟进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快去弄一身男装来,我要出去。” “男装?”小兰瞪大了眼睛。 “快去吧,你家小姐自有用处。”我向她诡异地一笑。 小兰不敢违拗,过不多久,悄悄给我拿来一套孟老爷年轻时的衣服,穿戴在我身上,打扮停当,我到镜前照了照,淡青色的长袍,头束金冠,腰系玉带,足蹬粉靴,衬着不爱施脂粉的脸,倒衬出几分清俊飘逸的气质。 扭过头,忽略小兰惊骇的眼神,压低了嗓门道:“你也同我一起去。”理由只有一个,把她留在家里,万一老爷夫人问起来,可不就露馅了,一起穿男装出去,形成共犯事实,便借给这丫环一百个胆子,她也必定不敢告诉他们。 夜色渐黑,我带着小兰从孟府后门悄悄儿地蜇了出去,这几日我都睡得早,爹娘也不会来打扰,正是出去打探路径,准备跑路的好时机。婚期渐近,却是不可再拖延了。 走出阴暗的后巷,抬眼望去,一派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想不到这古代也时兴夜市,街边的灯火闪耀着光芒,照着无数摊点,远处的酒楼、茶肆、还有挂着红灯笼的画楼,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我轻轻打开折扇,迈着大步,边走边摇,眼睛可没闲着,四处查看,要把这一路上所见所知,尽皆映入脑海中,牢牢地记住,身上兜了不少银子,见着新鲜的玩意,自然不忘买了递给小兰,古代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而又有趣的。看到有卖吃食的摊点,就拉着小兰过去坐下,不管卖的是什么,每样上一点,这样走了几家以后,肚子就吃得溜圆了。 路边摆着一些小摊,摊上的绣花小人儿十分可爱,我便买了一对,拿在手中把玩。一群小孩从我身边跑过,撞掉了手里的一个小人。我忙俯身去捡,却碰到另一只手。抬头看他,心中不由喝一声彩。好一位大丈夫。微黑的面色,石刻般的轮廓,俊秀而挺拔的鼻梁,一双鹰目神采飞扬,高大伟岸的身躯,唯一不足是微微下垂的嘴角,显示他复杂的内心世界。二十一世纪的电视里,天天都是些奶油小生,要不就是周杰伦那种奇形怪状。审美观严重疲劳,看到这样气势逼人的年轻公子,眼前一亮是难免的。 年轻公子看到我,似乎也有些讶异,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地盯着我的脸不放,被他看得很不自然,我忙抽回手赌气道,“脏了,不要了。”心里却不由直叫可惜。年轻公子见状微微一笑,对我拱手道,“在下姓铁,表字中原,不知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 “原来是铁公子,失敬失敬,在下姓孟,表字浩宇。”我低声答道,转头避开他仿佛穿透一切的眼光。 “哦,原来是孟公子,”年轻公子嘴角微扬,带着些揶揄。我心中恨极,拉了小兰,只想快些逃去。年轻公子在身后举着那个穿罗裙的小人笑道,“这个柳公子不要,可就归我了。”“请便吧,”我回头说,一边逃也似的离去。 很快穿过人群,走上大街,低头想了想,整个小县城已经差不多都逛遍了,现在该去看看城门。 4 巧计脱身 铁中原站在原地,望着丽君离去的背影,带着笑轻声道:“阿罕,你见过生得如此俊美的少年吗?” 阿罕语气恭敬:“公子,属下没见过。” 铁中原轻笑着摇头:“此人声音虽压得极低,却轻柔悦耳,举止神态也与女子一般无二,看来这江南的男人,都如西湖的碧波,白堤的垂柳,享尽了天地灵秀之气,才会生得如此柔美俊秀吧。” 阿罕躬身道:“公子说的是。” 铁中原微微一笑,离了人群,在街上缓缓而行,一直走到一家极偏僻的茶馆,四处看了看,起步走了进去,茶馆里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十分冷清。小二急忙迎上来,把他们让到靠窗的座位前。 铁中原摆手道:“给我来一壶上好的云雾茶。” “好嘞。客倌稍待。” 茶是好茶,透着淡淡的香,升腾的雾气在空中缭绕。 阿罕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属下已经打探清楚,几日后是刘靖独子娶亲的大喜日子,刘靖两日前就从杭州府衙赶了回来。筹备独子的婚事。” “听闻刘靖在杭州任府台几年,贪墨下的银两,已够杭州百姓三年的赋税。”铁中原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脸上神情颇为不悦。 “只是他是九王爷的人,轻易动不得。”阿罕小心翼翼道。 “我今日就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不但要查刘靖,还要查他的主子。” “是,公子。” 铁中原微微点头:“证人和证词都准备好了?” “一切准备妥当,只要公子下一道手令,属下马上带江宁县的官差前去拿人。” 男人轻蹙眉,沉吟片刻道:“也罢,喜宴之后,再拿人也不迟。” 阿罕叹道:“公子,耽误几日,只恐有变。” 男人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淡笑着道:“刘靖只有一子,而且新婚在即,念在他任杭州府台多年,虽然贪吝,却未伤及一人性命的份上,再给他几天的期限吧。” 阿罕面露忧色,却不敢再言语。 男人略想了想,又道:“这个孟仕元是什么来路,你也去查探一番,若是刘靖同党,一并拿下。” “属下遵命。” *** 把江宁县的四个城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我心里已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接下来就是怎么付诸实行了。 接下来的两日,孟府开始忙着筹备亲事,置办了许多嫁妆等物,刘府也派人送来了几十箱彩礼,我一大早起来,就站在堂屋里,笔直地站着,由着他们在身上比比划划,量来量去,好不容易,这些人走了,那边又来了首饰铺的人,端着各式各样的珠宝玉器,要我挑拣。随意拣了几样,便道:“你们都下去,我累了。” 等他们去远,吩咐小兰把门关紧,拉着她走到里间屋,笑着按着她道:“坐下。” 小兰慌乱地起身:“小姐,奴婢不敢坐。” 我按了她几次,她一直固执地不肯坐,只得罢了,伸手拈了一枝珠花在手中把玩,一边带着笑道:“小兰,小姐一向待你如何?” “小姐待奴婢情同姐妹。” “好,姐姐现在有句话要问你。” “小姐,你问吧,只要是小兰知道的。”小兰看着我的目光热烈而又坚决。 好丫头。在心中赞了一句。看来孟丽君往日对这丫环果然是上了心的。 “小兰,说实话,你觉得刘公子此人如何?” “刘公子家世好,相貌好,又有文采,和小姐是天生的一对。”这丫头,一说起他,就变得兴奋异常。 “真有这么好?把你嫁给他怎么样?”我故意正色道。 “小姐,这可使不得啊。”小兰顿时涨红了脸,“奴婢只想一心服侍小姐,可不想嫁人。” “那么,把二小姐嫁给他,你觉得如何?”我轻笑着道。小丫头看起来有些受不了了,伸出手,轻轻抚向我的额头。 我笑着打开她的手:“你做什么呢?” “小姐,你是不是头疼病又犯了。”小兰仔细端祥了我一阵,很快下了个结论:“脸色很苍白,不如让奴婢服侍您早些歇息吧。” “你这个丫头。”我忍不住轻拍了她一下:“你家小姐是在和你说正经的。” 小兰脸上神情惊诧莫名:“小姐,为什么?你不喜欢刘公子了吗?” “何止不喜欢,简直是不喜欢极了。”我皱着眉,摆出一付悲痛欲绝的样子:“你家小姐我,打算明晚就离开江宁县,从此天涯海角,四海为家。” “小姐,不行啊,过两日就要拜堂成亲了,你若是走了,刘公子怎么办,老爷和夫人怎么办啊?”小兰边说就边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对了,不是还有妹妹映雪吗?就把她嫁过去吧。哈,就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 “小姐。”小兰睁大泪眼看着我:“你不会是被断肠草毒坏了脑子吧,说出来的话,小兰听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啊。”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我很快打断她的话,“总之,这话我只对你说,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否则,我就不认你这妹妹了,好了,下去吧。”说出这些话,只为试试这个丫头的忠心,这样才能决定能不能和她结伴同行,毕竟在古代,我可是两眼一抹黑,身边不能没个知心知意的人。 “是,小姐。”小兰万分委屈地应了一声。带着一肚子的惊诧不解,转身离去。 我站起身,拿着案上的毛笔,蘸饱了红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胡乱画了些符咒,起身爬到案上,把宣纸贴在横梁上,看着它,满意地笑了笑。 待到夜幕降临,小兰服侍我睡下,便合上门去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帐顶,好不容易挨到四周人声俱寂,便悄悄起身,披了件夹袄,无声地向娘的房间行去。窗外月光如水,竹影摇曳,一路行来,还好没人。很快到了娘的房间,小心地推开门,我跪在床前,轻声唤道:“娘,娘……。” “是丽君么,”娘从睡梦中醒来,惊异地望着我。 “你怎的不睡,天这么凉,要小心身体。” 我心中暗道,为了这门婚事,只好对不起你了。嘴上嘶声道:“娘快救我,有人要杀我啊,娘。” 我脸上满是惊惶,神态逼真之极。 “孩子,别怕,”娘坐起身,伸手搂住我,在我背上轻拍。 我把头埋在她怀里,抽泣着道:“娘,我做了个恶梦。” “什么梦,说来听听。” “我梦到一个金盔金甲的神人,拿着一把巨斧,恶狠狠地对我说,孟丽君,嫁给刘公子的那一日,便是你的死期。” 娘大惊,抱着我道,“有这等事,你可问了他如何化解。” “娘,孩儿也斗胆问了,神人说,只有在婚期那日,另将一位年龄相若的女子嫁去刘府。方可避过此祸。神人还说,那一日,我须远避他乡,否则必死。” “你没问他为何吗。” “神人说,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欲再问,便突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不止。再看那横梁上,居然贴了一张符咒。” “真有这等事,娘这就与你同去看看。”孟夫人披衣起身,正欲唤丫头。 我忙止住道:“这等玄幻之事,不可让太多人知晓,否则传将出去,恐对孟家不利。” 孟夫人听了道:“也是。”便悄悄地随了我,往听雨轩去。进了门,仰头便见那张血红的符咒,如呲牙咧嘴的鬼怪扑面而来,娘轻轻惊呼了一声,对我的话已是全信了。我起身把符咒揭下来,凑到烛火前点燃,直到化为灰烬。娘坐在床榻上想了半日道。“此事只有告知老爷,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你先睡吧,娘自有办法。” 我点头送娘出去。回身躺到床上,虽是四月天气,寒气还是颇重,一连打了两个喷涕,赶紧扯过锦被捂了一阵,方才好些。 5 芙蓉帐暖 孟府花园里一处冷僻的宅院,房中灯火昏暗,两个人影正在灯下窃窃私语。“娘,丽君姐已经把刘公子让给我了,你就放过她吧。”灯火照着映雪那张苍白的俏脸。 “傻孩子,那丫头几句话就把你哄成这样了,斩草要除根,只要孟丽君一天不死,你的刘郎就一天不会死心,就算你嫁过去,也安不了他的心,那丫头死了,他没了想头,才会一心一意对你好。” “可是,丽君姐太可怜了。” “唉。”女人轻轻叹息,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牌:“孩子,这是你爹留给娘的,你明日就要嫁人了,这东西就送给你吧。” 映雪接过玉牌,凑到烛火前,仔细看了看,玉牌触手温润,上面雕着精细的花纹,翻过来,背面还刻着一个苏字。 少女惊诧莫名:“娘,爹原是姓苏吗?” “是啊。”女人的脸上露出一抹悲凉:“他本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十五年前,京城有家最大的青楼,名唤媚月楼,娘就是媚月楼的头牌,艺名裴翠,红极一时,有多少王孙公子拜倒在娘的石榴裙下,争着给娘缠头。可是娘心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向娘保证,说等你满五岁,就明媒正娶接娘过门,做他的二夫人。” “原来是这样。”映雪惊疑不定地看着灯光下风韵犹存的母亲:“那为什么……” 女人的脸色变得很苍白:“苏老爷一家被奸人诬陷,满门抄斩。这块玉牌是老爷的信物,你好生收着吧。” “娘。”映雪眼中泪花闪烁。 “明日等你上了花轿,娘就启程去杭州,那里有娘的一个好姐妹。” “不,娘,不要再做那种营生了。”映雪惊慌失措。 “傻孩子,别为娘担心,娘在孟府十年,攒下了不少银子,足够开一家不大不小的青楼,怎会再做那种卖笑的勾当。放心吧。”女人的手轻轻抚上少女的发髻。窗外,夜已深沉。 第二天一早,孟老爷便来唤我过去。我急忙穿上一件滚银边的罗裙,外罩淡蓝色的对襟夹袄,匆匆赶去。孟老爷见我来了,挥手屏退左右,又示意我关了门,坐在他身边。我依言做了,孟老爷看着我,神色凝重地说:“你娘都告诉我了,这有一封书信是写给爹在京城的一位至交好友的,他叫皇甫驭风,现任威武将军之职。你到了京城,只管投奔他处,等避过了这阵,再回来不迟。” “谢谢爹,”我双手接过信,只觉手中如有千万钧重,自己占着他们女儿的身体,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他们,爹娘竟然都不见疑,只一心为我谋划。此等恩情,何以为报。我低着头,黯然泪下,又怕爹娘担心,只得以袖拂面,悄悄拭去。 娘说,“丽君,此去京城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子,又生得如此模样,我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叫小兰,大贵大柱陪你同去吧。” “娘,你放心,女儿已经想好了,出了孟府,便着男装,太多人难以掩人耳目,有小兰跟着便可。” 孟夫人闻言,急忙拉着我的手步入内堂,取了孟老爷几身年轻时的衣服来。嘱我换上。我依言挑了一身白色的长衫穿上,孟夫人帮我把头发解开,梳了一个髻,再插上一根珠簪。便目含笑意地拉我出来,我走到老爷面前,压低嗓子,拱手道:“孟老爷。”孟老爷看到我,惊得一下站了起来,良久,目中始露出笑意,抚着颔下长须道:“好,好一位浊世佳公子。哈哈。” 拿着母亲给我的包裹,沉甸甸的。里面塞了几张银票,一些碎银,还有几身男子的衣服鞋袜,细心的母亲还放了一身淡红的女装,以备不时之需。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绣楼。啊,自由之神,我要歌唱你。 思雨轩内。 我穿着男装,对着镜子照啊照,又伸手到发髻上摸了摸,看看哪里还有破绽,一旁放着包裹,天已经大亮了,再不走,迎亲的花轿可就要来了。 “小姐呀,”小兰使劲掰我的手。我无奈地放下手看着她。 “小姐,刘公子又温柔又体贴,知道你出事,他哭了好几天,茶饭不思。你病了,他送人参补品来,你不理他,他也不生气,还一如既往地关心你,这样的好夫婿,到哪里去寻啊。” 我用手捂着耳朵,不理她。 “小姐……” “停,停,”我上去捂她的嘴。 “小姐,我还要说。”小兰躲开我的手。 “唉,你怎么跟唐僧似的,真受不了。”我叹口气,以手托腮,望向窗外,院子里的阳光温暖和煦,今晚,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逃过了婚事,以后做什么呢?也许该找个懂穿越的大师,把她送回去,告诉他们,我做了孟丽君。 小兰的声音还在耳边聒躁:“小姐,唐僧是谁呀。是不是象我一样娇小可爱。” 我倒…… 悄悄从后院的小门溜出来,我带着小兰径直走到路口,街上是驶来驶去的马车,看着它们,忽然停下脚步,沉吟不语,小兰喜道:“小姐,你不走了。” “谁说的。”我白了她一眼:“我不是不走,是现在不走,我要看妹妹出嫁。”古代的婚礼,现场表演,原汁原味,这么难得的机会,怎么能放弃呢? “不是吧。”小兰的小嘴张得好大。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到市集上挑一辆马车才是。”我看着小丫头哈哈一笑,拉着她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县城最大的马匹集散地。逛来逛去的挑了半天,终于挑中了一辆最小的马车,上面堪堪可以坐两个人。前面套着一匹健壮的驽马。 我围着马车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心下颇为满意,向一旁的老者道:“老人家,这马车是你的?” 老者笑道:“公子若是喜欢,就买去吧,老夫还赶着回家,也不开价,就五十两银子。” “好,小兰付钱。”我朗声道,干脆利落,钱是用来花的,花完了还可以赚回来,这马车还不错,也值得起这个价。 孟府内。 映雪端坐在镜前,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因为是按着丽君的尺寸剪裁的,长了些,紧了些,裹在她身上,有些弊气。映雪仔细端祥着镜中的自己,头上插满了耀目的珠翠,眉上描着丹青,眉宇间透着喜悦,还有一抹忧愁。 想不到,今日要出嫁的竟然是她,而不是那个处处都胜过她的姐姐,老爷和夫人一早唤她过去,话不多,只有一句:“你姐姐走了,今日你便是新娘。” 她苍白着脸不说话。娘已经被赶出门了,从此再也不回来,在这个家里,她什么都不是,担着二小姐的名分,却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没有人把她当孟家小姐看待,她喜欢刘公子,可是刘公子却不喜欢她,一门心思都放在姐姐身上。她的悲伤、失望,娘都看在眼里,那一小包断肠草,是娘放在姐姐茶杯里的,这些,她都知道,姐姐死了,刘公子就是她一个人的了。爱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让人疯狂。 而如今,姐姐居然把刘公子让给她了,为什么呢?真得象她说的那样,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别的男人。 一队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缓缓行来,队伍前的高头大马上坐着满面春风的刘文希。今天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因为他喜欢的丽君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却不知新娘早已换了他人。 我躲在人群里,满怀歉意地看着马上的刘公子,倘若今晚揭开盖头,看到这移花接木的好戏,不知会如何伤心愤怒,不能自已呢。 跟着迎亲队伍,来到孟府门前,只见大门上披红挂彩,一根长长的鞭炮高高地挑着,只等新郎接了新娘,便要点响。爹娘都穿了大红的喜服,不过他们的笑容里掩饰不住一丝忧虑。娘的头上仿佛又添了几丝白发。 “小姐,时辰到了。”丫环小菊拿过一旁的红盖头,遮在映雪头上。一旁的喜娘轻轻扶起她,出了闺房,沿着大红的地毡,向大门走去,那里花轿正在等候,震耳的鞭炮声响起。 铁中原和他的随从站在孟府门外,看着花轿抬起来,向县城西头的刘宅行去。刘靖本是江宁人,在江宁有一座老宅,夫人和唯一的儿子都在江宁,所以刘文希迎了新娘只从县东走到县西便到了。 铁中原也随着人流,跟到刘宅门口,双眉微蹙,看着门前蹲着的两个石狮子,狮子颈下扎了大红的绸带。刘文希下马,拿起缠着红花的铁弓,向轿前射了三箭,便由喜娘扶了新娘下轿,与新郎并肩向府中行去。这时大堂中的喜宴已经开席了。刘靖今日独子新婚大喜,娶得孟家的掌上明珠,心中也是十二分的高兴,喝了两盅,脸上已是红光满面。那些士绅豪吏,正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奉承巴结一番,什么吉祥话儿说不出来,刘靖推不得,着实又喝了几大杯,便有些醺醺然了。下人忙扶他进去歇息,留下新郎倌一人在外陪客。 “刘靖的亲家,孟仕元的身份,你可查清了?”铁中原冷冷道。 “属下已经查探清楚,此人本是前朝御医,精通岐黄之术,只是生性迂腐,不肯为朝廷效命。隐居于此。他有两个女儿,长女孟丽君今年十六岁,许给浙江道杭州府刘靖之子刘文希,方才抬进刘府的,就是此人。次女孟映雪年方十五,还未订亲。这个孟仕元与刘靖虽是世交,但他生性清高淡泊,不喜俗务,刘靖贪墨之事,他并未参予。” 男人淡淡一笑,脑中莫名地,忽然浮现出一张俊美无比的脸,轻柔悦耳的声音,浅浅的笑靥,若是换上女装,一定是绝代佳人吧。笑着摇了摇头,打消这荒唐的想法。从人群中转过身,向阿罕道:“都安排好了吗?” “请主子放心,都安排好了。” “好,我回驿馆等你们的好消息。”男人轻笑着点点头,穿过人群,跃身上马,向夜色中驰去。 却说刘文希与新娘交拜了天地,便留在前厅应酬。映雪独自坐在新房中,心中忐忑不安,陪嫁来的丫环小菊,端了些茶点放在桌上,便退出门外,回身轻轻把门合上。 映雪见四下无人,掀开盖头,把手探入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打开来是一些绿色的药粉。看着它,映雪不由想起昨日娘的嘱咐。“女儿,你这次到了刘家,进了新房。便把这包中的药粉,倒入酒中,让刘公子喝了,切记,切记。” “娘,这是什么。”映雪好奇地问。 “这个嘛,叫做醉春风。”娘掩嘴一笑,“刘公子喝了它,就会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 映雪想了想,登时满面通红。伸手推开小包,“娘,女儿不要。” “傻孩子,娘这也是为了你,那刘文希见你不是孟我,定然大怒,决不肯与你同房。有了这个物事,生米做成熟饭,便是事实夫妻。他再想推托,老爷也有法子封他的嘴。” 映雪想了半日,无奈,只得羞红着脸,接了药包,揣入怀中。 如今左近无人,正是好时机。她犹豫片刻,终于起身,走到桌前,打开镶金紫玉酒壶的盖儿,将那一包绿色的药粉,尽皆倾入其中。又以帕拭去桌上掉落的粉末。便慌忙转身把房中红烛尽皆熄了,只余床边一盏。挪到榻上坐定。良久,心尤在砰砰跳个不停。 此时刘文希仍在前厅,晚上的酒宴尚未散席,架不住亲朋好友连连劝酒,劳是仗着自个酒量好,也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看看窗外夜色已深,想到我一人在内堂中等候,刘文希心中急如火燎。只得招手叫来管家刘忠,嘱他好生招呼客人。然后不顾宾朋的笑闹,新郎倌团团做了几个揖,便脚步踉跄地奔新房而去。 “我。”刘文希轻轻推开新房的门。房中还余一点烛光,朦胧中只见朝思暮想的人儿,蒙着大红的盖头,端坐在崭新的喜床之上。刘文希伸手解下身上的红绸带,又抬手摘下帽子,一并抛在桌上,便慢慢向喜床踱去。映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心中又喜又怕。文希走到床前,伸手便要揭她的盖头,映雪赶紧闪身躲开,一径走到铺着红布的桌前,拿起酒壶伸手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文希,文希大喜接过,与她手臂交缠,一饮而尽。酒味醇厚,只是他却已喝不出来,身子醉了,心醉得更厉害。 红烛的光芒暗淡朦胧,刘文希拉着映雪到灯下,伸出手,又想揭她的盖头,映雪慌忙转身躲过。刘文希笑道。“你我已是夫妻,还这等害羞吗?”说完,又欲上前,突觉腹中一股热力慢慢上升,额上很快渗出汗来。 他赶紧脱去身上的喜袍,又一把扯去里面的中衣,却不见缓解,躁热之感反倒欲加强烈了。映雪见他如此,知是药力发作。忙走到仅余的那点烛火前,一口吹熄,室内顿时朦胧一片,幸好还有些月光。“我。”文希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摸到一个温香柔软的身体,急忙一把抱入怀中。寻着她的芳唇,把舌尖探入,尽情吮吸着如蜜般的汁液。映雪被他舌尖挑动,不觉娇喘咻咻。文希心内火烧一般,再也克制不住,把映雪打横抱起,估摸着床的方向,走过去,将怀中的佳人放倒在大红喜被之上,回手拉下红色的帐帏。轻轻压在新人身上,温柔地吻她的脖颈,耳垂。 映雪心中羞涩,不禁有些推拒。男人抓住她的手,附在耳边道:“你是我的,我爱你。”便轻轻解除了她的武装。一时红帐内春意盎然,只余窗外几点星光静静地向室内凝望。 6 破庙惊梦 我拉着小兰坐上马车,离了江宁县,匆匆向杭州赶去。不雇赶马车的人,是因为不方便,毕竟我和小兰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个时代,也不知治安怎么样,她们身上又带了那么多银两,荒郊野外的,万一车夫见钱起意,杀人劫财,那可不是玩的。 我不太会赶马车,小兰更不用说,从上车起,就一直用惊骇的目光看着我,瞧她的样子,怕是连马车都没坐过。颠簸了几下,她的脸色就苍白的吓人,我摇了摇头,吩咐她靠在车壁上休息,自己忍着手疼,继续赶那马车,还好这匹马的脚程还不错,跑得极快又稳,几个时辰,已经离县城很远了。 坐在车上,抬眼望四周,淡淡的星光洒在官道上,四周寂寂无声,想到杭州城,忽然涌起几分期盼,古代的西湖,是不是也是那般繁花似锦,美不胜收呢? 砰的一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小兰诧异地掀开车帘,轻声道:“小……公子,怎么不走了?” 我从车上跳下来,转到马车后,仔细看了看,不禁长叹一声道:“糟了。” “怎么了?”小兰忍着头晕,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后。 我伸手一指车轮:“看,陷进去了。”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筋疲力尽地靠在车厢上,看着依然牢牢地陷在泥巴里的车轮,相视苦笑。用了n根木棍撬,肩抬手扛,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车子就是动不了半分,这时才感觉自己失策,应该请个车夫的,毕竟朗朗乾坤,哪有那么多打劫的人啊。 直起腰环顾左右,前面不远处有座破庙,看来只有到那里将就一晚了。拉上小兰,正准备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救星来了,我大喜,抬眼望去,几匹马已经转过山坡,奔到眼前。最前面一匹骏逸的白马上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暗红色的披风,看不清他的面目。 我急忙叫道:“几位兄台,帮个忙好吗?” 马上人并未停下来,甚至连勒马缰的动作都没有,径自从我身边驰了过去。 不是吧,有没有搞错,居然理都不理我,真是世态炎凉啊。我摇摇头,冲着马上人远去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和小兰拿了马车上的衣服包裹,走到庙前,伸手一推,灰尘掉了一头。我急忙屏住呼吸,使劲推开门,走了进去,什么破庙,到处都是蜘蛛网,叫小兰搬来些稻草,在佛像前清理出一块地方,把稻草铺上去,又捡了些柴火来,生了一堆火。将就一下吧。 现代到处都是人,这古代人烟稀少,沿着官道走了几个时辰,连个村子都看不到。难怪电视剧里,动不动就到破庙里栖身。要是现代,这准是个文物保护区,游人多着呢。 我叹了口气,和小兰就在火堆旁,和衣躺下,伸手拿了些稻草盖在身上。倦意渐渐袭上来,不知不觉进了梦乡。 远处响起清悠的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我茫然地站起身,走出庙门,抬眼看去,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矗立在她眼前,大红的宫门敞开着,四周一片幽静,只有钟声,依旧回荡在耳边,顺着门前的盘龙玉阶,一步步走上去,一股清凉的风吹来,吹起裙上的环佩丝带。 弯曲的回廊,琉璃瓦,汉白玉,道旁种满奇花异草,香气扑鼻。转过拐角,走到一处水池边,低头看水里,一个衣饰华贵,风华绝代的女子从水里静静地凝望着我。眉眼是那样的熟悉,头上顶着高高的凤冠,腰缠玉带,足蹬珠履,这是我吗?还是孟丽君? “丽君。”一个温煦如和风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我缓缓转过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向我走来,淡淡的雾气笼罩着他,若隐若现,看不清他的面目。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应,另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磁性,“丽君。”扭头看去,暗红色的披风,腰上佩着宝剑,一样的雾气缭绕,一样的面目不清。 两个人同时朝我走近,我心中惊疑不定,不觉一步步往后退去,一直退到水池边,脚下忽然踏空,啊的一声惊呼,眼前人影一闪,一双有力的手将我牢牢抱入怀中,抬眼看他,俊秀的鼻梁,漆黑的眼眸,笔直的眉,略嫌苍白的脸色,一身素白的锦袍,头上束着银冠,腰上佩着银鞘的宝剑。 “浩宇。”我惊呼出声。怎么是他?难道是他?是梦吗?还是不是梦?泪水顿时狂涌而出,伸出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胸膛,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浩宇,浩宇,浩宇……”直到意识渐渐模糊,就这样依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 夜色中,几匹健马驶入江宁县城的北门,一直驰到一处院落前,马上人纵身下马,大步走进去。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随从迎上来,冲着走在最前面,系着暗红色披风,身材高大挺拔,相貌英俊的男子躬身道:“参见九王爷。” “嗯。”被称作九王爷的人淡淡应了一声,冷冷道:“如何?” “属下守在县府外,亲眼见刘靖被官差带进县衙。” 男人冷冷一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随从压低声音道:“请王爷吩咐。” “刘靖贪墨救灾银两,自知罪孽深重,愧对江南百姓,在狱中服毒自尽。”男人的声音冰冷沏骨。 “是,王爷。” 男人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睡梦中。忽然听到咣的一声巨响。一股寒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冷战,顿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火堆已经暗淡了许多,借着微弱的火光,我看到庙门大开着,寒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扭头看身边的小兰,睡得正香,身子在稻草底下缩成一团。我急忙把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又多拿了些稻草给她盖上,找来木棍拨亮了火堆,再在上面多添了一些柴,这才站起身,走到庙门口,伸手想关门。 这时,远处的官道上又响起急骤的马蹄声,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在赶路。一时好奇,我抬起头,朝那个方向张望。 几匹快马快逾闪电,从山口转过来,马上坐着一群黑衣人,蒙着面,手上都持着兵器,看样子象是在怆惶逃窜。难道是劫匪?我急忙把头一缩,想退回庙里,这时一道白影吸引了我的视线。 黑衣人身后不远处,紧紧跟着一匹神骏的白马,四蹄飞扬,快如疾风,马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少年,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道他手中擎着剑,星光洒在剑身上,流光溢彩,刺人眼目。 少年扬起手中剑,剑影婆娑,如鸿雁展翅,飒飒起风。这一刻,看着他清俊的身影,竟是呆了、痴了、不知身在何处。 黑衣人的马快,少年更快。只一忽儿功夫,已经越过他们,拦在路前。黑衣人眼见逃不过,互相打了个手势,一起举起手中兵刃,策马和少年战在一处。 西边,迟升的月亮已经露出了半边脸,洒下淡淡的清辉,天地万物都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本该是一派祥和景象,只是刀剑碰击的声音,马上飞舞的身影,给这宁静的世界平添了许多血腥和杀气。 我目瞪口呆地倚在破庙的破门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白衣少年矫健的身影,手中闪着寒光的宝剑,金戈交鸣,光华四射,日月无华。随着惨呼声不断响起,少年的白衣已经沾上了鲜血,空中弥漫的全是凛冽的剑光寒气。 不知他们厮杀了多久,只知道月亮渐渐出了山峦,斜斜地照下来,在破庙前洒下一片银白。战场已经从马上移到官道上,又从官道上向破庙前移过来,剩下的两个蒙面人被少年娴熟的剑法逼得连连后退,似是已无招架之功。 少年轻叱一声道:“放下兵刃,说出幕后指使之人,我饶你等不死。” 蒙面人互相打了个眼色,忽然一起拜倒在地,少年微微一笑,正待说话,忽听破庙前一个清脆的声音呼道:“小心。”心中一警,立刻纵身跃后,两枝闪着蓝光的袖箭擦着脸颊飞过,暗道一声好险。见跪着的蒙面人起身欲逃,立刻扑身上前,剑花如雨,倾泻在他们身上。 冷冷地看了看地上的尸首,弯腰下去,在他们身上摸索了一阵,并无所获,少年轻皱眉,收回手,向立在庙前的我远远地施了一礼,朗声道:“多谢这位兄台出言相救。” 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俊秀的鼻梁,漆黑的眼眸,笔直的眉,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一身素白的锦袍,衣襟处已经被鲜血染红。头上束着银冠,腰上佩着银鞘的宝剑,迎风而立,清俊挺拔。他的相貌,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清晰。 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脑中登时轰的一声,五内俱焚。“浩宇。”这一声呼唤哽在喉中,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希望他是,却知道他不是,浩宇不会武功,浩宇没有他那样高贵冷然的气质。 “兄台,在下还有急事在身,就此告辞。”少年含着笑,向我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意识忽然空茫一片,急忙迎着月光奔过去,顾不得脚下石块绊脚,顾不得晚春的寒气,就这样笔直地冲过去。口中连声呼道:“兄台慢走。” 少年慢慢转过身,正好看到我被一块大大的石头绊住,在空中划了一个极漂亮的弧线,咚的一声飞到他脚下,四肢着地,姿势难看之极。 这下摔得实在是很厉害,脑子都摔晕了,我在心中暗叫完了完了,支撑着想爬起来,手一触地,不禁哎哟了一声,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手心磨破了皮,渗着血。 一双有力的手轻轻把我扶起来,少年仔细看了看我,漆黑的眸子里掠过一抹笑意:“兄台还有什么指教?” “呃,那个。”我急切地想找个理由,忽望到地上的尸首,血淋淋的,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急忙把眼光收回来,轻声道:“他们……。” 少年微笑着打断我的话:“别担心,我马上到江宁通知官府,命他们前来收尸。不会累及兄台。” “哦,那个……。”我急得头上直冒汗。 “还有什么事?”少年眸中的笑意又加了几分。 “是这样,我的马车陷到泥里了,能不能请兄台帮个忙,帮我抬出来。”终于找到一个理由,我心中暗暗吁了一口气,脸上微微红了红。 少年凝眸望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表情,轻声笑道:“好。” 我急忙带他走到马车前,少年略看了看,手扶住车辕一使力,车轮就从泥巴里腾地跳出来了,少年又把车推到平坦的干地上,回头看着我,我急忙拱手笑道:“多谢公子。” “告辞。”少年微笑着回礼,起步走到俊逸的白马前,正要上马,又被我出声唤住:“在下孟浩宇,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复姓皇甫,表字少华。”少年跃身上马,向我拱手道:“孟公子,后会有期。” 知道无法再挽留,轻叹一声,朗声道:“后会有期。”我站在官道旁,看着他清俊飘逸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怅然不已,泪竟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7 梦醒时分 刘府。 新房的门被轻轻地叩响。 刘文希从睡梦中惊醒,抬起头,轻声喝道:“什么事?” “少爷,不好了,老爷被县衙的人带走了。” “什么?”刘文希霍地坐起身,急忙穿衣起床,又取了火折子点燃红烛,急步奔到门口,打开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忠压低声音道:“是朱县尹的手令,带着十几个官差,把老爷带到县衙去了。” “岂有此理。”刘文希低着声音怒喝道,只恐吵醒床上的丽君,慌忙扭头看了她一眼,红纱帐依旧低垂着,床上的人并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拉着刘忠道:“我们到外面说。”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孟映雪缓缓坐起身,披衣下床,走到门口,凝神静听。低低的说话声传入耳中。 “朱县尹说有人指控老爷涉嫌一起贪污赈灾银两的大案,要请他到县衙当面对质。” “哼,即是请,为何派许多官差来,分明是不把我爹放在眼里,快给我准备衣服,我要到县衙去看我爹。” “少爷,使不得,老爷临走有话,以他的身份,县尹定不敢做什么,明日他就可以回来,要您放宽心,只管在家等着。” 沉默了好一阵,刘文希长叹一声道:“也只有如此了。” 孟映雪急忙转身回到床上,背对着纱帐躺下,过了一会,刘文希开门进来,脱了衣服,从身后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背上亲了一下,也闭了眼歇息。只是哪里睡得着,就这样皱着眉,一直挨到天亮方才打了个盹。 天已经大亮了。 江宁县城门大开,一个穿白衣的俊秀少年,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飞驰入城门,一直驰到县府大门前,飞身下马,快步奔了进去。 后院一间书房内,铁中原端坐椅上,双眉微皱,脸上神情颇为不快。少年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面前,躬身施礼道:“给殿下请安。” 铁中原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免礼,少华,你怎得来得这么晚?” 少年双眉轻蹙:“属下一接到殿下的传书,就赶到杭州,追着九王爷的脚程而来,一直追到江宁县境内,只是昨晚在路上遇到贼人拦阻,所以耽搁了,属下以为,那些贼人定然是九王的手下,只可惜他们全都死了,身上也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 “哦。”铁中原轻轻点头。 少年面露忧色:“刘靖是九王爷的人,九王爷想必是为了他才到的江宁,殿下要加倍小心才是。” 铁中原鼻中呼出一口长气,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已经晚了。” “晚了?”少年惊呼道:“却是为何?” “刘靖昨晚子时在大牢中服毒而死,留下一封遗书,言道贪墨之事,罪在他一人,与他人无干。”铁中原语气平静。 “这定是九王爷派人下的毒手,殿下何不依此线索追查到底?”少年急切道。 “呵,若真是他做的,你以为他还会留下线索给你查吗?”铁中原轻笑着摇头:“此人做事向来狠绝,即然下手除刘靖,一定会做的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少年面有不甘:“难道就这样算了?”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下次他就没这么好运了。”铁中原轻轻端起茶杯,笑道:“少华,喝茶。” 新房中,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刘文希的脸上。刘文希从睡梦中醒来,以手遮脸,另一手摸向身边,扑了个空。他忙坐起身叫道:“丽君,”无人应答,定是去娘那里了。想到昨夜爹爹的事,刘文希心中大感忧虑。急忙起来穿衣束带,收拾妥当。便去母亲房中寻丽君。 沿着回廊一路行来,迎面见着一个黄衣丫环,似是昨夜与丽君一起陪嫁来的,自己当时还好生奇怪,怎得不是小兰,却是映雪的丫环小菊。他忙拦住小菊道:“少奶奶呢?” “到花园里去了。”小菊向后一指。刘文希飞也似地奔去,小菊也赶紧从身后跟了来。到得花园,只见一位穿红衣的女子,站在水池边,正在看鱼。 “丽君。”文希叫道。女子回过头,竟然是映雪。“怎么是你?丽君呢,”刘文希走过去抓住她的手。“你抓疼我了。”映雪皱眉,文希忙把手一松。 “你还没回答我。” “丽君不在这里。”映雪轻声道。 “那她在哪里?我记得昨日她还与我拜了堂,成了亲的。” 映雪慢慢抬头直视他道:“刘郎记错了吧。昨日坐花轿的是我,与你拜堂的是我,成亲的是我,喝交杯酒的也是我,莫非你都忘了么。” “不会,这怎么可能。”刘文希惶恐地看着她。这时小菊赶来说。“少奶奶说的没错。昨日少爷娶得是二小姐映雪,不是大小姐丽君。” “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不相信,我要去问我娘。” 刘文希飞身跑去。“少爷。”小菊在身后唤道。 “不必了,随他去吧。”映雪道,她那原本纯真的眼睛里泛起一抹泪光。 “娘。”刘文希气喘吁吁地奔到刘夫人的卧房里。 “你来了。”刘夫人从绣案上抬起头,笑着向他招手,叫儿子坐下。 “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丽君呢,是不是映雪把她赶走了。” “这是丽君给你的信,她已经离家出走了。”刘夫人把一封信递给儿子。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只瞒着我一个人。”刘文希接过信,伸手撕做蝴蝶片片飞舞。 “我不要信,我只要丽君。娘你要为我做主。” “好孩子,映雪也是个好姑娘,你们已经成亲了,你要好好待她,忘了丽君吧。她和你没有缘分。” “不,我要休了映雪,我心里只有丽君,我要去找她。” 刘夫人长叹一声,轻声道:“文希啊文希,你怎么不明白爹娘的心呢。那孟丽君是个死过一回的人,又有鬼神索命。不是个有福寿的媳妇。你是你爹的独子,怎能娶这个不祥的女人进门。” “娘,你不必说了,我现在就去写休书。”刘文希转身迈步出门,刚走到门首,迎面看到管家刘忠飞跑来报:“夫人,少爷,不好了。” 刘夫人慌忙起身道:“刘忠,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老爷?” 刘忠眼中流下泪来,跪下道:“夫人,老爷他,昨晚在狱中服毒自尽了。” “啊。”刘夫人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刘文希急忙回身扶住她,把她扶到椅上,对刘忠道:“怎么会这样,你可打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是小人从在县衙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的,老爷留下书信一封,言道贪墨救灾银之事,全由他一人承担。官府马上就要派人来查封府第,起出赃银,夫人,少爷,你们赶紧逃吧。” 刘夫人抬起泪眼,仰天叹道:“想不到我刘家竟然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老爷啊老爷,为官之道,最忌贪吝,贱妾自你踏入官场之日起,每日忧心如焚,夜不成寐,寝不安枕,怕得就是有朝一日,你犯了心戒,身坠万劫不复之地啊。” 刘文希呆了一呆,慌忙伸手拭去眼中的泪水,伸手扶住她:“娘,刘忠说得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舅舅在京城任宣抚使之职,正可去投奔他。”说完扭头吩咐:“来人,收拾东西,我们今日就启程赴京。”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砰砰的打门声,几人都变了脸色。 刘忠眼中含泪道:“事不宜迟,奴才留下与官兵周旋,你们快走。” 刘文希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叹息一声,扶着母亲并两个最贴身的丫环,出了房门,走到后门口。抬头,却见孟映雪苍白着脸,身后跟着丫环小菊,迎上来道:“婆婆,夫君。” “映雪,如今婆婆和文希都是罪臣的家眷,你跟着我们,只会有数不尽的苦头,不如回娘家暂住,等过了这阵,婆婆再叫文希派人来接你。”刘夫人叹息着低语。 映雪俯身拜倒在地,眼中热泪滚滚:“婆婆,夫君,如今映雪与文希拜了堂,成了亲,就是刘家的媳妇,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夫君去哪,映雪就去哪。” 刘文希微微蹙眉,冷声道:“我现在就写一道休书,休了你,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刘夫人急忙伸手止住他,轻声道:“映雪,你可记住了今日的话,他日可会后悔?” 映雪脸上神情坚决:“媳妇绝不后悔。” 刘夫人展颜一笑,轻轻扶起地上的映雪:“好,有你句话,婆婆就心安了,你放心,这个家还有我在,容不得文希胡作非为。”刘文希在旁急道:“娘。” 刘夫人怒目瞪了他一眼,伸手挽着映雪,出了府门,坐上马车,向城外驰去。 8 初入杭州 马车过了海宁,再走两天,就是杭州城了,沿着官道一路行来,小桥流水,青瓦白墙,景色怡人,只是时不时会遇上一些面带饥色,扶老携幼的百姓,让我的心情大感郁闷。正是春耕之时,这些百姓抛下家中活计,却是要赶往何处去。 两骑快马从她们的马车旁驶过,马上坐着一个青衣折扇的白面书生,肩上背着包裹,身后跟着一个书僮打扮的年轻人。 前面又是一群推着木车,神色憔悴的布衣百姓,书生勒住马,长叹一声,一字一顿道:“百姓之苦,莫过于此啊。” 我见他满脸戚容,神情沮丧,忍不住接口道:“兄台岂不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如此。盛世苦得是百姓,乱世苦得亦是百姓,除非这世上再无官民之别,贫富之分,人人平等。” 书生转眼望了我一眼,脸上掠过一抹惊诧之色,轻声道:“想不到小兄弟小小年纪,见识如此之深。” 我赶忙笑着拱手道:“不敢,不敢,只是在下一点拙见,兄台谬赞了,只是江南历来是中原富庶之地,历朝历代的赋税大多出于此,百姓本该安居乐业,忙于春耕,却为何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呢?” 书生摇摇头,轻声叹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江南确是富庶之地,百姓勤于耕织,旷土尽辟,桑柘满野,特别是杭州古城,历朝历代都是金帛委积之所,奈何出了个刘靖,将朝廷赈灾银两尽皆贪墨,灾民无房无地,除了逃荒,又能如何?” 刘靖?不正是刘公子的老爹,杭州府台刘靖吗,原来是个大贪官。我抽了一口冷气,咂舌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原来此言非虚。只是刘靖一个小小的贪官,竟有如此大的胆子,胆敢贪墨朝廷拨付的救灾款吗?” 书生轻笑一声道:“其中奥妙,又岂是你我这等平头百姓,所能参透得呢?” 我轻轻点头,笑道:“在下孟浩宇,敢问兄台大名?” “在下苏堂。”书生在马上向我拱了拱手,“孟公子莫非是要去杭州?” “正是,在下要去杭州投奔一位亲友。” “苏某也要前往杭州拜访亲友,不如同行如何?” 我拱手道:“求之不得。” 很快,赶车的鞭子到了书僮的手里,小兰坐到前面的车辕上,和书僮并排,我则和苏堂挤在小小的马车里面,听他讲述了一番当今时事。原来当今皇帝已经年过七十,老迈昏庸,亲信宦官宠臣,朝堂之上奸佞横行。皇太子生性仁厚,颇得民心,奈何自三年前染上恶疾后,一直卧病在床,不能理事,眼看不久于人世。皇上为此有意另立皇太子。 如今朝中呼声最高者有两人,其一为现年二十三岁的皇太孙铁桢,此人素有仁德之名,平易近人,深受百姓爱戴。其二为皇上第九子海山,今年三十二岁。此人年纪虽轻,却武功高强,立下赫赫战功,手握军权,又深得皇后宠爱,在朝中党羽众多,势力渐在皇太孙之上。 我忍不住插话道:“苏公子,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皇后为何独宠第九子海山呢?” 苏堂摇头苦笑:“当今皇后姓许,出身京城大户,被皇上册封为贵妃,生有一女一子,三年前先皇后去世后,被当今皇上册封为皇后。她只有一个儿子,自然想尽办法要让这个儿子登上帝位。自古以来,宫中争斗,皆缘于此。” “哦,原来如此。”我轻轻点头:“照这样说的话,九王海山确实很有希望啊。” “只可惜此人性情暴虐,为人阴狠,造下无数杀孽,而且性极贪吝,若是让他登上龙位,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死在苛政之下,这万里江山怕是不久长矣。”苏堂轻声慨叹,语中颇为感慨。 我听着他的话,心中忽然升起一抹疑云,此人穿着朴素,却言谈有度,举止有礼,言语中隐隐透着忧国忧民之心,而且身为普通百姓,又怎会对朝堂之事,如此熟谂呢? ** “掌柜的,给我们开两间上房。”一身布衣,面容清俊的书生苏堂立在客栈里,身边站着一个俊美少年,一双灵活的大眼睛还在不停地四处打量。 “来得巧,今日整座杭州城,就剩我这还有两间上房了。”掌柜答道。 我轻笑一声道:“不是吧,什么日子,偌大一个杭州城,会连客房都没了。” “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是一年一度的香包节。凡年满十五岁的少男少女晚间都要出来,到城东的城煌庙上一柱香,再到城西的观音塔下吃香包,邻近县城的少男少女都赶来了。再晚些,连这间上房都没有了。” 苏堂在旁冷哼一声道:“灾民遍野,饥馁满地,还要粉饰太平。”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向掌柜道:“不过是个香包,有什么吃头,还要十里八里的赶过来。” 掌柜哈哈笑道:“公子,这香包里可是有东西的,若吃到了它,今生的缘份就算到了。” “香包子里有什么东西?”我好奇地问道。 “半块玉佩。” 苏堂在一旁阴沉着脸道:“无聊之极。” 真是书生意气,发牢骚能有什么用,就能救万民与水火之中吗?我不禁暗暗摇了摇头,向苏堂道:“在下先去歇息了,告辞。”和掌柜一起走去楼上上房。吩咐小兰打了一盆热水,关好门,把脚从男靴里解脱出来,好好地泡了一泡。晚饭都不及吃,便倒到床上沉入梦乡了。 “小姐,”小兰把睡得香喷喷的我从床上拖起。“干什么,”我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小姐,出去玩吧,好多人哦。”小兰的两眼放光。死丫头就知道玩。我万般不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穿上那身月白长衫,束了金冠。便跟着小兰一步一挪地下了楼。 “小姐,要不要叫苏公子。” “不必了,那个书生要是看到眼前的浮华景象,又要发一大通牢骚,有他跟在身边,岂不是煞风景得很。” 我满面春风地走在街道上,感觉到许多羞涩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有几个胆大的女子,索性走到我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忙回以一笑。那女子便羞红了脸。 “小姐,你这身打扮真是迷倒好多女孩。”小兰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回瞪她一眼,小兰忙改口道:“公子。”说完掩嘴一笑。我也懒得理她,先跟着人流跑去城东的城隍庙,学别人的样,到那城隍神像前上了一注香。又随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少男少女们,赶去城西的观音塔。 远远望去,一座小小的宝塔前搭着一个高台。上面张灯结彩,高台一侧摆了几张方桌,几个绅士模样的人坐在后面。高台前已经站了好多人,人山人海,比想象地还要壮观得多。这个样子,怎么挤得进去啊。我眼珠转了转,闪到人群一侧,高声叫道:“快来看啊,观音娘娘显灵了。” 人群轰的一声向四周散开,我趁机拉着小兰钻到高台前面。抬眼一望,只见台下两侧各立着一个一人高的竹架子,架上摆着一盘盘顶上点红的实心大包子,看起来格外诱人。 我不禁摇头叹道:“不过是个包子,有什么吃的,包半块玉佩,又是什么意思?” 小兰在耳边道:“小姐,你想吃包子吗,等会我帮你抢一个。” 我笑着拍了她一下,“小丫头,是你想吃吧。” 话音未落,忽听噹的一声锣响。原来香包会开始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乡绅走到台前,团团施了一礼,笑道:“各位父老乡亲,这两边的竹架上有两个包着半块玉佩的香包,有缘者得之,若得到的是一男一女,便是前世修来的姻缘。”台下一人叫道,“若是两男或两女呢。”乡绅笑道:“那就结为姐妹或兄弟,”说毕,抬手示意,又是一声锣响,人群顿时拥挤着向前,我站的本来最靠近香包,此时眼疾手快,早已抢了两个包子在手,顺便递了一个给小兰。 说的那么好,香包,什么味,先尝一尝。一口下去,格的一声,咬到一个硬物,急忙掏出来一看,是半块雕着彩凤的玉佩,四周饰以龙纹,样式精巧可爱,小兰急忙从我手中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掩嘴笑道:“公子,看来你的缘份就应在这个上面了。” 9 龙凤玉佩 我白了她一眼:“胡说,那有这样的事,说不定对方也是个女的呢,不过结拜一个姐妹,又得了半块这么漂亮的玉佩,运气也很不错啊。” 半个时辰后,又是一声锣响,一个年老乡绅上台道:“请两位玉佩得主上台。” 我隐在人群里,四处张望,心中早已打好了主意,若是得这玉佩的是个男的,就不上台了,若是个女的,长得又聪明可爱,那就上去玩玩好了。 人群从两边分开,一个清俊的身影,腰上佩着剑,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大步走上高台。望着他俊秀的脸庞,漆黑的眸子,淡淡的笑,酸涩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这就是前世修来的缘份吗?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泪眼朦胧中,看着他含着笑,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乡绅在一旁笑道:“这位公子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果然是人中龙凤,只不知哪位姑娘有缘与他相识。” 脑子里混沌一片,没有所思,没有所想,脚步却不知不觉走了过去,走上高台,走向他身边。 乡绅看了看他们,抚须笑道:“这位公子也是神仙般的人物啊,可惜两位都是男子,只有结拜兄弟了。”我脸上早已飞起一团红霞,想说什么,却一句都说不出。略站了站,就飞跑着下了台。 皇甫少华从身后追过来,漆黑的双眸漾出一抹笑意:“孟公子,这么巧。” “是啊,皇甫公子,真得很巧。”我跑到人群外立住脚,红着脸拱手一礼。 皇甫少华伸手从怀里揣出半块玉佩,轻声笑道:“其实这玉佩……”话未说完,忽听到一位女子娇呼连连。忙近前去看。已有一大群人围着。皇甫少华走过来,帮我拨开人群。却见一个模样水灵的女子,正对着一个华服男子苦苦哀求,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抓着她的手臂,就欲拖走。我见了,不由气往上撞。大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 那个富家公子听了,望了我一眼,眼光忽然呆了呆,随即道。“她爹欠了我十两银子。如今利上滚利,已有两百两了,至今不还。拿她去抵债,也是天经地义。” 说完,看看我,目中露出淫邪之色,“这位小哥长得如此美貌,莫非也想跟大爷到府上去享福么。”言毕哈哈狂笑,他手下的家丁也一齐哄笑起来,我一时又羞又气。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这时皇甫闪身挡在我身前,道:“银子我来还你,这位姑娘请你放了。” “放了,到嘴的天鹅肉哪有飞的道理。你要还银子,拿五百两来,我便放她。” 我大怒:“你分明是不讲理,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在杭州城老子就是王法,你去打听打听,我朱大昌可不是好惹的。” 旁边一位老者好心地劝我说:“他是杭州府台的独子,公子还是莫多管闲事。” 我无奈地回头,走了几步,听到那女子凄厉的叫声,终是迈不开脚步。皇甫见状,贴着我耳边道:“不如大干一场。”我答道:“也好,”于是一把抢过路旁摊上的一笼包子,望那朱大昌的脸上掷去。一声惨叫,那些家丁忙朝我们冲来。皇甫一手拉着我,脚下如飞连踢。瞬间扫倒了两个,但更多的家丁扑来了。 朱大昌坐在地上,冲着我们连声嘶叫:“杀了他,杀了他。”皇甫只得放了我的手,与家丁战成一团。我身体本来就弱,在家丁的拳脚下左闪右躲,已经有些不支。这时一个衣饰华贵的年轻公子忽然跑来,一顿重拳,他身后的下人身手也不弱,一下打倒了几个。远处已经有官兵来了。我们互相望一眼,轰地一声跑了起来。小兰见我们打起来,又挤不进来,便一直着急地在外围打转,这时我急于逃命,却顾不得叫她,又恐朱大昌知道连累她,也不及说,手又被年轻公子紧紧抓着,只得边跑边向她打眼色。 年轻公子脚步疾快,一会儿便拉着我拐进了小巷,皇甫对这地形似乎很熟,带着我们三转两转,便甩脱了追兵。一直跑到一处驿馆前,才停下来歇息。我倚着墙,喘了一阵。方醒觉右手仍在年轻公子的掌握之中。正要挣脱,忽然看到他的脸。“铁公子,”我惊呼道。 铁中原带笑望着我道:“孟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手依然紧紧地握着我。我挣了几下挣不脱,心下气恼,望他脚上狠跺了一脚。铁中原啊了一声,松了手。皇甫在前道:“铁公子,怎么了?”“没事。”我说。随即讶道:“你们也认识?” 皇甫少华神情也颇为讶异:“原来你和殿……。”他顿了一下,见铁中原朝他示意,很快改口道:“原来你和铁公子也早已相识。” 我看了看铁中原,又看了看皇甫少华,呵呵笑了两声:“幸会,幸会,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看来孟某与两位的缘份当真不浅啊。” 铁中原哈哈一笑:“说得好,我们本来就是有缘人。”说完扭头看了看身后,向我笑道:“这家驿馆是朝廷所开,府衙不敢上门抓人,不如就在里面暂避一时,如何?” 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有听他的了,我点了点头。皇甫上前拍门,门很快开了,一个随从模样的人走出来,见了我们,正要行礼,被铁中原抬手止住,向我道:“孟公子先请。” 我也不客套,一抬脚先进去了。铁中原忙跟在我身后,向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随从连连点头,转身走了。皇甫少华急忙奔到我前面带路,三人一前一后进了花厅。厅中摆着小小的酒桌。我自顾自挑了末席坐下,铁中原转过来坐在我对面,这时下人端了酒菜来,皇甫伸手接过,挥手叫他下去了。随即坐到我右边,先将壶中酒斟满三人的酒杯,再给自己满上。端起酒杯朗声道,“铁公子,孟公子,难得今日相聚,不如满饮此杯。如何?”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起头,望着皇甫少华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提起酒壶给他们三人斟满酒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位今日肯帮我,便是我孟浩宇的知己,浩宇再敬你们一杯。” 两人连连称是,第三杯酒下肚。一时你来我往,不知喝了多少杯,我双眼渐渐模糊,心中愁苦万分,脸上却只笑着。铁中原伸手按住我的酒杯,我推开他的手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扬脖,辛辣的滋味直入腹中。“孟公子,你醉了。”皇甫少华的声音, “不,我没有醉,醉的是老天爷。”我笑着,举起手中玉杯,看着杯中佳酿,喃喃自语:“无限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过不重来。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好,说得好。”铁中原击掌大笑。 “好,好一个少年易过不重来。大丈夫生于世,就该有所作为,莫辜负了少年时,空悲切。”皇甫少华朗声一笑,端起杯中酒,一口喝干。长身而起,拔剑在手,纵身跃到院中,就在桃花树下,翻腾飞跃,如矫龙出海,猛虎下山,飒飒风声,凛凛剑气,枝上新绽的桃叶如雪点一般纷纷落下。 “少华,你的剑术越发长进了。”铁中原轻声慨叹。 皇甫少华收剑在手,向铁中原拱手道:“铁公子过奖了。” 我笑着睁开朦胧的双眼,拍掌道:“豪气干云,正是英雄本色,皇甫公子是位真英雄啊,佩服佩服,这杯酒,我敬你。” 站起身,迈着踉跄的脚步,向他慢慢踱过去,他的脸却是越来越模糊了,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哪个才是他啊?心里正迷惑着,脚下一软,向后倒了下去,酒杯也脱了手,朦胧中只觉有人一左一右扶着我,放在榻上,又为我盖上薄被,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天在不知不觉中亮了,铁中原站在院中,向迎上来的阿罕问道:“九王现在何处?” “据知情人报,他正在江宁赶往杭州的途中。”阿罕拱手答道。 “江浙两地,本是九王的势力所在,每年明里暗里流进他府中的银两,这里占了一大半,他自然舍不得放手。杭州府台朱林也是他的门生,一向唯他之命是从。这两日,朝廷拨了许多赈灾银两来,你要多派人手,暗中保护这些银两。” “是,殿下。”阿罕答道。 这时,皇甫少华从外面进来,伸手自怀中取出玉佩,递给他道:“殿下,另半块玉佩在孟公子手中。” “是吗?真是太巧了。”铁中原眼中一亮,接过玉佩,看着上面那条雕刻精细的飞龙,唇角的笑意顿时浓了几分。细细想来,这名唤孟浩宇的少年,怎么看都象个女子,白玉般的脸,喝了酒之后双颊嫣红,如搽了胭脂一般,斟酒时露出一支雪白的手臂,珠圆玉润,若是一位女子,怕是人间少见的绝色。一起奔跑时握着她的手,温暖细腻,柔若无骨,几乎舍不得放下,还有他踩自己那一脚,柔弱无力,一脸娇羞,假如换上女装,定是一位尤物。 皇甫少华在旁道:“此次招惹了杭州府台的儿子,恐怕他不会善罢干休,不如让阿罕去告诫他一番,殿下以为如何?” 铁中原听了道:“说得有理。”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对身后阿罕低声道:“你去找朱林,对他说昨日之事不得再追究,另外要他管好他的儿子,否则……。”铁中原把手一挥,阿罕神色一凛。急忙点头离去。 “你们在说什么,神神秘秘的?”我从房中出来,头还有些昏沉沉的。铁中原朝我笑了笑道:“你就醒了,何不多睡一会?” “那怎么好,若是让官府知道,岂不是要连累两位公子。”我摇了摇头。 皇甫在一旁笑道:“别担心,那朱林定不敢有所作为。” “为什么?”我大感讶异,忽一眼瞥到铁中原手中的玉佩,急忙上前几步,伸手自他手中拿过来道:“这玉佩不是皇甫公子的吗?怎得到了你手中?” 皇甫少华笑道:“孟公子,其实这块玉佩是铁公子得的,还未及对你说起。” “哦。”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什么天意,该说天意弄人才对。老天爷对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啊。若不是以为得玉佩的是少华,我是断然不会站出来的,现在可该怎么办?偷抬眼看铁中原,他也在看我,笑得怪怪的。 被他看到脸上发红,我急忙把玉佩还给他,轻声道:“即然官府不会再追究,我就回客栈吧。” 10 桃园结义 铁中原伸手拦住我道:“孟公子,你今日即然得了玉佩,按香包会上的约定,就该和我结拜为异姓兄弟才是。”旋即转向皇甫少华道:“少华,你说呢?” “公子言之有理。”皇甫少华笑道,我心中直打鼓,脸上只好挤出笑容,轻声道:“要结拜兄弟,就需郑重,不知铁公子这里有没有香案,香烛之类。” 铁中原招手命下人准备了香案,亲手拈一枝香插上,又斟一杯酒,洒在黄土中,我捏了香在手,点燃了,见皇甫少华站着不动,急忙拉他道:“怎么,你不想和我们结拜吗?”皇甫面露难色,扭头望向铁中原,见铁中原笑着点头,随即拿过香,一起点了,插在香案上。 我接过酒杯,心中默祷一声,也把酒洒了。一叙年庚,铁中原最长,皇甫第二,我最小。亏了亏了。我心中暗道。只得跪下来,拜了三拜。再起身时便施礼道:“大哥,二哥。”两人急忙还礼。 回到内堂,叙了一回话。看看天亮。又叫了些酒菜来,吃了一回,饭毕,我想起客栈中的小兰,我心下惶然,急忙辞别二位兄长,转身出门就走。小兰正在阶下张望。见我来了,飞也似地扑到我怀里,眼中珠泪滚滚。我笑着拍拍她,“傻丫头,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小兰破涕为笑道:“小姐,你再也不要吓小兰了。”我安慰地摸摸她的头,起身上楼去。 虽然是大白天,但我实在太困了,叫小兰准备了香汤,好好泡了个澡。换好衣服,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小兰就坐在床边,笑着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道。 “小姐,你睡得那么香,就是有人把你抬出去卖了,你也不知道呢。” “小丫头,看我撕你的嘴,”我笑骂道。 “小姐,天还早,我们出去逛吧。”小兰使劲拉我。 “死丫头,就知道玩。”我推了她一把,坐起身。叫小兰拿那身兰色长衫来穿上,又拿了一把折扇。这才施施然出了门。 傍晚时分,大街上人流涌动,不知不觉,又踱到铁中原所住的驿馆前,心里忽然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去找他,抬头看向暗红的门,门上悬着两个黄灿灿的铜环,这位铁公子倒是奇怪得很,不住客栈,却喜欢住朝廷的驿馆,看他衣饰华贵,气势逼人,一定是京城的官家子弟吧。 我示意小兰上前叩响了门环,等待开门的那一刻,心忽然跳得很快,不禁咬牙暗笑,这心里真正想见的,其实是皇甫少华吧,那个一身白衣胜雪,舞着长剑,清雅俊秀的少年。 门开了,随从认识我,急忙躬身道:“孟公子请。” 我边走边问:“铁公子在吗?” “不在。” 我脚步略停了停:“皇甫公子在吗?” “在。” “好。”我笑着,这个好字竟脱口而出,脸上不禁微微红了红, 走到院中,远远地便听到飒飒风声,剑气扑面而来。不觉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过去,一直走到一棵高大的水杉树下,望着那清俊飘逸的身影。剑如白练,闪闪发光。 皇甫少华忽然凌空飞跃而起,手中长剑从那玉兰花的枝头轻轻掠过,看不清他如何动作,身停风止,剑尖已递到丽君面前,正惊讶着,他却笑了:“这花是送给你的。” 凝眸看去,一朵雪白的玉兰,静静停立在剑尖上,淡淡的香气袭来,愣了好一会,才红着脸接了花,轻笑着道:“多谢皇甫公子。” 皇甫少华收剑在手,淡淡道:“孟公子气质高雅,谈吐脱俗,便似这枝头的玉兰,清芳香洁。” 丽君眼珠一转,伸手到一旁的柳树上折了嫩枝一根,笑着递给他:“皇甫公子手中的宝剑,舞起来如灵蛇出窍,刚柔并济,收发自如,就如浩宇手中这枝柳枝,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皇甫少华看了她一眼,也把柳枝接了过去。 铁中原从远处走过来笑道:“二弟,三弟,在说什么,这么投契。” 我急忙转身道:“是大哥来了,我们方才正在以柳枝、玉兰自比。” “哦,是吗?”铁中原缓缓踱过来,在我们脸上环视一圈,轻声道:“让我猜一猜,这柳枝比的应该是少华,这玉兰比得就是浩宇吧。” 皇甫少华停顿了一下,拱手笑道:“正是如此。” 铁中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唇带笑意:“我现在很想知道,在三弟心中,把大哥比作什么?” 这个……我扭头望到身后的水杉,急中生智,朗声道:“大哥就如这棵水杉树,高大挺拔,立于荒野,则为擎天大树,立于宗祠,则为栋梁,立于朝堂,则为中流砥柱。” 铁中原和皇甫少华互相对视了一眼,掩不住眼中的惊讶。 铁中原略略停顿了一下,带着笑意道:“浩宇所言,大哥愧不敢当啊。” “呵呵,大哥又何须谦让呢?”看这位铁公子的气势确实异于常人,言语谨慎,行事又颇稳重,将来少不了是要当京官的,称他为栋梁,也不为过啊。 “三弟,客栈简陋,不如搬到驿馆来住,这里房舍很多,也很宽敞。”铁中原笑道。 “哦,那就多谢大哥好意了。”我笑道,转身吩咐小兰:“去客栈把我们的行李拿过来。”小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两个微笑着的男人,偷笑着跑了。这丫头,望着她的背影,我脸上不觉红了红。 其实我留下来,是另有目的的,我一个小小弱女子,孤身在外,这世道又不太平,从破庙前少华杀人可以看出来。所以说,须得学些防身之术才行。打定了主意,这天傍晚,我便找到皇甫少华,“二哥,我想和你学武。” “就你这身架子,”皇甫少华惊讶地看着我。“学武很难学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只是想学些防身之术,最好是逃命术了。” “这样啊,你想学什么逃命术呢。”皇甫少华托着下巴看着我。 “二哥那日舞剑的步法很巧妙,不如教给我吧。” “三弟果然识货,那是有名的无影步,妙在步法,不需太多内功。你身材轻巧,学来应该不难。” “那要学多久呢。” “最少一年吧。” “那么久啊。”我有些失望。 “不过有个速成的法子。”皇甫少华道。 “什么法子,说来听听。”我眼前一亮。 “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帮你打通任督二脉,再服以大内秘制的大还丹,便可三月速成。大哥身上一定带了大还丹。” “好啊,二哥不就是武功高强的人。” 皇甫少华听了,脸一红,“我不算,加上大哥差不多。” “你是说要你和大哥一同帮我打脉。”我惊道。“那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找大哥。” 看着三弟远去的背影,皇甫少华心中忽想,他要是个女子该有多好。想到这里,脸上一热。急忙打住。 大哥和二哥一起把手掌抵在我的后背,股股真气输入我的体内,让我只觉飘飘欲仙,无比畅快,却不知两位哥哥在后面满身流汗,辛苦得很。 阿罕在门外警觉得左看右看,小兰站在他身边,无聊地打个哈欠道:“你是木头做的啊,两个时辰了,一句话都不说,你不闷,我都快闷死了。”阿罕看她一眼,依然故我。“木头还会吱吱呢,你连木头都不如。”小兰怒道。 “噤声。”阿罕道。“木头开口,可真稀奇呢。”小兰冲着他扮个鬼脸。阿罕别过头去,任她再说,也不理她了。 房内正到紧要关头,我只觉丹田内汇聚了大量的真气,然后一起往上直冲,冲到气海穴处,忽然一震,只觉眼前一亮,头顶如开了天窗,一片清明世界。我侧耳倾听,能听到窗外几十步远树叶落地的声响。 “大功告成。”铁中原道,收回手,慢慢调息。皇甫少华也收回手,闭目不语。“两位哥哥,多谢了,你们想吃什么,我去做。”我跳下床道。 “不必了,你刚刚通关,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教你调息之法。”皇甫少华哑声道。 “那就多谢两位哥哥师父,小弟去了。”我冲他们笑一笑,转身出门,留下房中二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在驿馆里住了好几天,铁中原和皇甫少华每天白天出去,不见人影,到夜半时才回来,我也不等他们,只管自己吃饭,自己练功,练得十分刻苦,步法虽然生疏,却也似模似样,皇甫少华欣喜地道:“三弟,你如此聪慧,不用十天就可出师了。” 我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小弟本就是聪慧之人嘛,所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得就是我这种人。” 皇甫少华呆呆地看着我,哑然片刻,笑道:“我还有事,出去了。” “刚回来,又出去?”我大为不满,“每天都出去,都见不到你和大哥的人影。” 皇甫少华红着脸笑笑:“对不起,三弟,等忙过了这阵,我和大哥陪你好好逛逛。” 我一摆手:“不必了,我和小兰出去。”转身就走,皇甫在身后叫道:“三弟,你听我解释。”我也不理他。 到了小兰房中,却不见她的人影,这个死丫头,跑哪玩去了。我心中不快,不想再找,索性一个人出了门。 “上好的丝绸,苏州刺绣。公子要不要看一看?”老板看到我衣着光鲜,一付有钱相,一个个堆着满脸的笑,不停地推销他们店中的商品。我一家一家地逛过去,直逛到两腿发酸,方才停下来,就在街边寻了一家小小的面馆,准备来点夜宵。。 迎面碰到一个熟人,不禁笑着唤他:“苏公子,你也在这。” 苏堂从碗里收回目光,朝我淡淡一笑:“孟公子,请坐。” 我也不谦让,走到他对面坐下,抬手叫了一碗阳春面,等面的功夫,却见苏堂脸上神情肃然,双眉紧皱,紧紧地盯着远处的人流,不禁生出几分诧异,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你?” 苏堂回过头,冲我一笑,笑容说不出的冷冽:“贪官之首,祸国之本。” 我吐了吐舌头:“这么厉害。”忍不住也朝身后望了望,几匹健马从远处慢慢驰过,最前面那匹白马上,端坐着一人,暗红色的披风,高大挺拔的身影,腰佩宝剑,气度不凡,可惜他背朝着她,看不到他的脸。这身影怎么这么熟悉啊,我皱着眉想了一阵,还是想不起来,扭头向苏堂道:“你说的,就是他?” “是耶非耶?”苏堂轻笑出声。 不知所谓。我耸耸肩膀,开始享用刚刚端上来的阳春面,热气腾腾的面条,浓郁的汤汁。再加上肚子也有些饿了,吃起来分外香甜。 苏堂忽然收回目光,看着我哈哈笑了起来。 “笑什么?”我不满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笑你们不知大祸之将至,还在这里知足常乐啊。” “什么祸不祸的,我不明白。”我低下头,暗哼一声:书生意气。决定不理他。 苏堂不再说话,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步上大街,依旧是一街的热闹,一街的繁华,那灾年过后的饥馁,这花团锦簇的杭州城里却是看不到的,连乞丐都不曾有一个,这是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暗暗散发着奢糜的气味,高高的杭州城墙,挡住了那些携家带口,面带菜色的百姓,透过城墙,仿佛看到他们饥渴的目光,无奈的眼神,停留在每家喧闹的酒肆茶馆前,这一刻,忽然能够体会苏堂的书生意气。 救万民于水火,容易吗?就算能够居于那高位之上,万人之中,凭一己之力,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闷走着,忽觉得暗处有一双眼,冷冷地望着我,那眼里似凝着冰块,刺得我全身发寒,冷汗直流。急忙回头寻觅,却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闪烁迷离的灯火,也许只是错觉。 拐过这条暗巷,前面就是驿馆。我走到墙角,耳边忽听到一阵风声,刚想回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将我罩入其中。意识很快模糊,最后混沌一片。 11 误入青楼 “好冷啊,怎么这么冷。”我把身子缩成一团,伸出手,四处摸索被子,却摸到冰冷的地板,心中猛地一惊,霍地睁开眼,眼前是一间装饰的十分俗气的卧房,明亮的阳光从卧房的窗子透进来,而自己则被四脚着地的丢在墙角。 “孟大小姐,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尖利声音响在耳边。 抬头一看,不禁惊呼出声:“二娘。” “什么二娘,我现在是烟雨楼的二当家。”女人施满脂粉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烟雨楼,怎么听着象妓院的名字啊?”我疑惑地看着她,“二娘,你把我绑到这里来,要做什么?” “报仇,把你加在我们母女身上的一切,要你十倍百倍的偿还。”女人的声音尖利而又刺耳。 我急忙用手捂住耳朵,想站起身,却发现脚被捆着,不禁怒声道:“你这女人好不讲道理,报仇,报什么仇?你在我的茶里下毒,我没有送你去官府,还叫爹给你五百两银子,让你做了这妓院的二当家,多大的恩情,你却恩将仇报,真是无耻之极。” 女人走到面前,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孟丽君,你这个贱人,我本来在孟府活得好好的,只要你死了,孟家的一切就是我和我女儿的了,如今我被赶出门,可怜的映雪也被嫁给那个死了爹爹,家产被抄,两手空空的刘文希,什么都没有了。如此深仇大恨,你说我该不该报。” “二娘应该知道,刘靖死了,他家被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映雪还没有嫁进刘家,我又怎会知晓此事?”我冷冷道。 “你这个贱人,少跟我装糊涂,原先刘文希风光的时候,你和他好的蜜里调油,如今他失了势,你就来个偷梁换柱,让我女儿代你出嫁,倒是我原先看错你了,你根本就是个水性杨花,趋炎附势的贱人。” “喂,说话说清楚,谁是贱人了,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又不会掐指算,怎么知道刘靖要犯事,你自己倒霉,可不要栽到我头上,我是好心成全映雪,有情人如今终于成了眷属,说起来,妹妹该感谢我才是,至于什么家产被抄,两手空空,只要感情在,又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振振有辞,女人涂着脂粉的脸却越来越黑。 沉默了一阵,她哈哈笑了起来:“好,好一张伶牙利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们烟雨楼的姑娘,我还指着你给我们大把大把地赚钱呢。” “你说什么,喂,你不是当真的吧。”我倒抽一口冷气,背上登时被冷汗浸透了。急忙挣扎道:“老妖婆,你死了这份心吧,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趁了你的心愿。” “好,好一个三贞九烈的大小姐。”女人哈哈一笑,自腰中掏出一包药粉,撬开我的嘴,用水灌了进去。我惊道:“这是什么。” “软玉温香散,等会你便知道它的厉害。” 说完,回声喝道:“你们进来,侍候她沐浴穿衣。”门外应声进来两个丫环,给我解开脚上的绳子。我想抬身起来,身上却绵软无力。怒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女人温言细语地说:“女儿,你可是我们的摇钱树,我可舍不得拿□□喂你。” 我恨恨地望着她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是吗,老娘等着那一天,只怕你已经等不到了。” “无耻,卑鄙,下流。”我恨声骂道。 女人任我骂她,也不生气,摇摇头笑着走了出去。我无奈地躺在水中,任她们在我身上摆弄。好不容易洗完了,丫环扶我起来,抱到床上,给我穿上一套洒金花的粉色罗裙,又将我头发梳了个云髻。一切妥当,方才退了出去。很快又进来一个老妇人,用一根银针,沾了药粉,在我胳臂上轻轻扎了一针,一滴血涌出来,很快被药粉凝住,留下一个鲜艳欲滴的红痣。 难道是守宫砂,我额上登时泌出一层冷汗。 这时女人那张笑脸探了进来道:“女儿大喜,外面来了一位京城的富家公子,等我带了你出去,你要好生表现才是。讨了公子的欢心,纳了你为妾,便可尽享荣华富贵了。”言外意,孟丽君毕竟是良家女子,逼良为娼,按律法要处流放。将她卖到京城富室,就不必担心将来东窗事发了。 我别过脸不理她,女人手一招,上来两个丫环,不管我愿不愿意。扶我起来,一人一边挟持我出了门。来到大厅,只见满眼花红柳绿,莺歌燕语。脂粉香扑鼻而来,我厌恶地皱皱眉,身不由己,被扶到一个人的面前。 我低着头不肯抬起来。这人轻笑一声,用折扇托起我的下巴,我无奈抬头,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相貌英俊,衣饰华贵的男人正含笑望着我。他看到我的脸,不由咦了一声,眼中闪出惊诧之色。女人忙凑过来道:“此女名唤苏巧巧,公子以为如何?” “好,果然是绝色。”男人笑道。一双眼移到我的胸前,射出灼人的光芒。我很想用手遮挡,奈何全身无力,只微微动了动手指。男人见状,也有些奇怪。便返头询问地看着她。女人忙陪笑说:“这丫头是个烈性子,我恐她伤了客人,所以……。” 男人早伸出一只手道:“解药。”女人为难地看看我,无奈掏出一个绿瓶,从里面倾出一颗白色的药丸。男人接过来,一手捏着我的下巴,把那颗药丸塞进去。又端过一杯茶喂我喝了。便唤人搬来一把椅子扶我坐在身边,方才挥手叫女人退下。 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他见状把嘴贴在我耳边道:“姑娘药力还未过去,不如平心静气,看看歌舞如何。”一边把一只大手伸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再不松开。 眼前几个歌妓正在且歌且舞,轻盈的舞姿,动人的姿态,让人心醉神迷。一位俏丽的歌女舒喉唱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绿栏朱阁今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男人贴着我的脸颊轻声笑道,“巧巧姑娘觉得此曲如何。”他嘴中的热气扑到我脸上。我微微侧身,避开他的嘴。淡淡道: “此曲哀伤颓废,隐喻亡国之意,小女子不爱听。” 男人听了,面露惊诧之色,忍不住又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嘴贴在我耳上道:“你是何人?” 我冷冷道:“无可奉告。” 男人一怔,旋即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停下来,轻声道:“即然巧巧姑娘不喜欢这曲子,不如换一曲,就由姑娘上场如何?” 唱歌?我眉头一皱,看这场上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男人们个个醉死梦乡,温柔堆里徜徉,我却偏要唱一首无关风月的歌。 舞台上的歌妓都退了下去,众人的目光落在丽君身上,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台上,那里灯光闪烁,转过身,示意乐师停了,因为这歌,却没有人听过,也没有人懂。眼望着那目光锐利的男人,轻开口,漫声唱道: “这三尺黄土够不够埋他一世骂名,生死约定,真爱难寻,是多情是无情,拿命来证明。人会变,情难尽。谎言很公平。这三尺黄土,能不能葬他霸业雄心,物换星移,这青史谁来留名。不要恨,生不逢时,天要灭他轮回早已注定。” 男人的脸色忽然变了,总是温煦的笑容也变得有些生硬,他,为什么生气?难道这歌,却是不能唱得么?来不及想原因,药力已快散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一闪身,使出刚学的无影步,飞快向门外逸去。一片惊呼声中,顺利地闯出了门,向更远的巷中遁去。 跑了半个时辰,渐渐听不到声音了,我吁一口气,方才跑的太急,脚不慎扭了一下,有些疼,此时隐隐作痛,叹息一声,弯下腰揉了揉,却看到一双靴子停在面前。抬头,我惊呼道:“是你。” 男人那双亮亮的眼睛正带笑看着我。我转身欲跑,却被一双有力的手牢牢地抱入怀中。我回头看着他,不及说话。两片灼热的嘴唇封住了我。一条灵活的舌尖探入口中,热情而熟练地挑逗着。被他抱得太紧,我的脑中有了片刻的晕眩。悠然醒觉,已经被这个陌生的男人夺去了初吻。和浩宇相恋多年,两人都克守礼节,从未有过亲密的接触,而这个认识才两个时辰的男人竟这样粗野地对待我。 一念及此,我眼中热泪盈眶,拼全力挣开他的怀抱,掩面哭了起来。男人也不做声,等我哭够了,笑道:“刚才骂我的时候,振振有辞,这回倒哭起来了。” 我好不容易止住哭,怒声道:“我就要骂你,你这条死色狼,大变态,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唔……。”话未说完,嘴唇已经被他堵住,又是一轮掠夺式的激吻,直到我快窒息之时,方才稍稍松开我的嘴唇,低沉地笑道:“小丫头,竟敢骂我,看来我今日要好好地惩罚惩罚你。” 我刚想出言反驳,身子已经被他凌空抱起,急忙叫道:“快放开。” “真的要放开吗。”男人笑道。 我低头看看脚下,已经在房顶之上,古人飞檐走壁的功夫可真不是盖的。男人见我神色惊惶,似乎很高兴,伸手把我抱得更紧,只在屋檐上腾跃飞奔。我吓得紧紧闭上眼睛。他却趁机又在我的额头上亲了几下。 这个大色狼,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几脚。我在心里来来回回地骂。不觉已经飞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宅院上。男人抱着我轻轻落在花园的小径上,几个下人忙奔过来道:“参见九王爷。” 原来他就是苏堂口中性情暴虐的九王爷。怪不得这么卑鄙下流,我心中愤愤道。 王爷挥挥手道,“没你们的事,退下吧。”瞬时间院中人走得干干净净。 我出言讥道:“王爷好大的气派。”他闻言笑道:“小姑娘没见过世面。” 我听了一时气塞。知道斗嘴不是他的对手,索性闭口不言。他也不计较,只是笑着抱着我来到一座小楼前。拍手叫来两个丫环,道:“你们服侍她去歇息。”我见他不过来,心中长吁一口气。转身跟着丫环进去。他在后面笑道:“可别想着逃跑,再被我抓住,绝不轻饶。”我以手捂耳,只作未曾听到。身后传来他朗朗的笑声。 12 刺客苏堂 等丽君的身影看不到了。海山迅速离开后园,阿桑迎上来道:“王爷,林大人已经到了。” “好,一切依计行事。”海山略略点头,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换上阴郁冰冷的表情。 睡到半夜,隐隐的喧闹声惊醒了我,急忙蹬鞋起床,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子,向外张望,一个黑影突然呼地蹿了进来,我刚想惊呼出声,脖颈上感到一丝冰凉,“不许出声,否则杀了你。”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是太熟悉了。我心中一震,难道是他。 来不及思索,远处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刀剑的碰击声,还有吆喝声:“快,到这边搜搜。” 我急忙拉他:“快进来。” 黑影似乎颇为讶异,定定地看着我,黑暗中仍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呀。”我用力拉他进来,环顾室内,除了床,无处可以藏身,急忙唤他道:“快到床上去。” 黑影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杂乱的脚步声已渐渐上楼来,再不躲就迟了。看着他傻愣愣的样子,我心里气不打一处出,努力压低声音道:“你这个笨蛋,不想死就快点,不要连累我。” 黑影这才纵身跃到床上,我将一床锦被盖在他身上,自己也合衣躺在外侧,顺便将纱帐拉下来。 刚刚布置妥当,门砰的一声开了,阿桑带着十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一窝蜂涌了进来,我装出一付刚睡醒的样子,坐起身惊呼道:“你们干什么?” 阿桑顿住脚,扭头吩咐:“把灯点着。”又向我笑道:“苏姑娘,王府内混进了刺客,其它地方都已搜过了,只余此处,请姑娘行个方便。”口气虽客气,却不容拒绝,今晚王爷与杭州守备林龙要办一件大事,所以不在府中,眼前这女子是王爷从青楼带回来的,地位卑贱,却是王爷新宠,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刺客吗?就躺在我身边。我将被子拢紧了些,露出惊恐的样子:“真得有刺客吗?我好怕。” 阿桑笑道:“姑娘不必害怕。”随即向手下示意:“仔细搜查,不可漏过一处。” 侍卫开始在房中分散搜索起来,大大的绣楼,却没有什么大家什,一目了然,只一会的功夫就搜完了。侍卫回到阿桑身边,等着他发话。 我见他目光移向我这边,急忙抢先道:“你们快看看床下,要是刺客躲在那里,那可该怎么办啊?” 阿桑点头道:“有理,过去看看。”立刻有两个侍卫上前,擎出手中□□,向床下黑暗处捅了几枪,并无所获。我掏出丝帕,伸手拭汗,喃喃道:“幸好没有。吓死我了。” 阿桑皱了皱眉,吩咐手下:“我们走吧。”又向我道:“打扰姑娘了。”我见他要走,急忙叫住他:“你们再到后园中看看,那里林木茂盛,最适合藏人,说不定能找到他。” 阿桑笑了笑:“多谢姑娘提醒。”转身走了。 看着门在眼前合上,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翻身起来,向床侧道:“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黑影尴尬地咳了两声,纵身出来,躬身道:“多谢姑娘相救,在下来日一定登门酬谢。” 说了这么多话,他居然还没认出她来,真是有够笨的,怪不得当刺客差点被人捉到。我忍不住掩嘴一笑:“苏堂,你这个傻瓜。” 苏堂这时才看清我,顿时张大了嘴,伸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笑着打开他的手,道:“好了,别傻站着,趁着他们刚走远,一时半会不会过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我们?”苏堂还在那里发愣。我抬起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叹道:“我不会轻功,你总不会忍心把我抛在这里吧,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好。”苏堂终于结束了发呆的状态。伸手揽住我,从窗户跃了出去,虽在空中,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僵硬的可怕,跟机器人似的。 半个时辰后,我们离开了别院所在的东街,走到僻静处,我要苏堂寻了一身男装来,转身钻到矮墙后,慌忙把身上的外裙脱下来,见树下放着一个大水缸,上前用勺舀了水,把裙子打湿了,在脸上狠狠地擦了一阵,估摸着把脂粉全擦干净了,完了又把衣衫套上,把头上的云髻散了,梳成男子髻,包上头巾,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苏堂依旧瞠目结舌地立在暗巷里,看着我,结巴道:“孟……姑娘,你怎么会在九王府?” “唉,说来话长。苏堂,你怎么会成了刺客?”我岔开话题问道。 苏堂沉默不语。 “唉,不好说就算了,对了,苏公子,今日之事,你可会说出去?”我出声问道。 苏堂面色一整,指天发誓道:“我苏堂若把今日所见之事说出去,必遭万箭穿心而死。” 我不禁小声道:“用得着发这么重的誓么,大不了我也不把你的事说出去不就行了。” 声音很小,只是苏堂耳力特好,一字不漏,全听进去了,脸上登时红了红,轻声道:“孟……姑娘,你为何要女扮男装呢?” “为了出门方便啊。”我笑道。懒得解释更多呢。 “那么……”苏堂迟疑了一下,又道:“孟姑娘,能否告知你的闺名。”见我惊讶地看他,急忙道:“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姑娘的大恩才是。” “孟丽君,江宁县人氏。”我很快回答道。双方都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打死这苏堂也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不是吗? “那么……”苏堂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那么,就此告辞,后会有期。”我迅速打断他的话,拱手笑道。见男人依然站着不动,叹口气,只得又道:“苏公子,这杭州城你已经不能呆了,还是早些离开吧。” 苏堂面色一紧,急忙躬身道:“多谢姑娘提醒。” “那我走了。”我转过身,不理那个依旧呆立在原地的男人,迅速加快脚步,向远处走去。在外面折腾了这么久,大哥二哥还有小兰肯定急坏了。 推开驿馆虚掩着的大门,惊讶地发现里面很安静,象是一个人都没有。略想了想,急忙蜇向小兰的客房。刚到门口,便听到小兰在里头絮絮叨叨地说:“小姐,你到哪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铁公子派了好多人出去寻你,皇甫公子也出去了,偌大的驿馆,就剩下我一个人。” “小兰。想我了。”我一推门进去,向她笑道。 小兰登时扑到我怀里,嘟着嘴道:“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害我担了一晚上的心。还有铁公子也急得要命,不但派人出去,自己也亲自出去找你了。” “我出去逛夜市了,忘了时间,皇甫公子呢,他是不是也去找我了?”我心中一动,笑问道。 “他呀,白天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你不在的事,他多半还不知道。”小兰的小嘴嘟的更高了一些。 “这个皇甫少华。”我皱眉道,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开心。 回廊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铁中原带着几个随从模样的人,飞快地奔了进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欣喜道:“三弟,你回来了。” “大哥。”见他如此着紧我,我心里登时一颤,所有的委屈、伤心,都化成泪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好了,别哭了,回来就好。”铁中原一边柔声抚慰,一边忙不迭地掏出丝帕,我一把接过去,捂住脸。 这时阿罕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向铁中原道:“公子,皇甫公子受伤了。” “什么?”我一下跳起来,飞也似地跑出去,边跑边问:“他在哪,伤得怎么样?” “是被暗箭所伤,伤在左肋。”阿罕禀道。奔到我前面带路。一行人进了一旁的客房,皇甫少华躺在床上,身上还穿着染血的银袍,脸色有些苍白,见我们来了,挣扎着起来道:“大哥,三弟。” 见他声音平稳,显然伤势并不严重,我心下顿安,又见他起来,大为不满,一步奔过去,按着他躺下,嗔道:“伤成这样,还要逞能,快躺下,让我看看。” 随后赶来的铁中原听到我的话,疑道:“三弟还会医术么?” “是啊。”我头也不回地答道,伸手解开少华的衣襟,左肋处有一处箭伤,伤处已经包扎好了,还在渗血。铁中原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大还丹,递给少华道:“快吃下去。好好静养,很快就会好起来。”少华接过大还丹,欲待说什么,又停了下来,我知他们有事要谈,忙道:“我去开个方子,叫他们捡药。”转身走了。 房中的铁中原挥手令其他人都退下,转向少华道:“是谁伤了你?” 少华愤愤道:“是杭州守备林龙的手下。林龙本司看守银库之职,却和海山勾结,监守自盗,将朝廷拨付的赈灾银两运出官府,准备送出杭州城,被我发觉,带人上前阻止,幸不辱使命,将银子劫了回来。” 铁中原松了口气:“这就好。你受了伤,要好生静养,银两的事,大哥命阿罕前去打理。”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出来。 我已写好了方子,拿给下人,命他们去捡药,见大哥出来,急忙迎上去道:“二哥睡了么?” “是啊。”铁中原拉着我坐在椅上,道:“三弟,你这么晚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没有啊,”我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信不过哥哥。”铁中原握紧我的手,语气透着担忧。 “大哥说笑了,哪有这样的事。”我急忙解释道,把手从他手中抽离,站起身道:“我累了,想去歇息。” 铁中原沉默片刻,笑道:“好,你去吧。” 我缓步走去,神情忽有些恍惚。 13 心乱如麻 杭州别院。 海山端坐在太师椅上,双眉微蹙,沉吟不语。那个名叫苏巧巧的女人昨夜忽然失踪了,在她的绣楼上发现了刺客留下的蛛丝马迹,难道她竟是刺客的同谋? 除此之外,让他烦恼的还有另一件事。府库中的银两,在运往杭州城外的途中,被铁中原派人劫了下来,林龙的身份也已经暴露,留他不得。为此他已派人秘密前往林府,做得干净利落,铁桢若想查,也无从查起了。想到这位年轻的侄儿,心中顿时生起怒火,短短一个月,这位皇侄已经害他折损了两员亲信门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堂下跪着脸色青白的卢翠花,此时她以头叩地,颤抖不已。 阿桑在旁怒声道:“快说,那个□□苏巧巧是什么人?” “呃。”卢翠花眼珠一转,急忙辩道:“这个,烟雨楼姑娘很多,苏巧巧是新来的,民妇也不知道她的底细。” “胡说,据烟雨楼的姑娘供称,这个苏巧巧是你命人从外面拐来的,你怎会不知她的底细,分明是撒谎欺骗我家王爷,看来不吃点苦头,你是不会招的,来人啊……。”话未说完。卢翠花急忙叩头道:“我说,我说,求王爷饶了我吧。” 阿桑放缓了语调,低声道:“说吧。” “苏巧巧本名孟丽君,是江宁县人氏,此女水性杨花,生性狡诈,专会勾引男人……。” 阿桑不耐地打断她的话:“废话少说,这个孟丽君,你是从何处将她拐来的?” 卢翠花迟疑片刻,答道:“就在杭州街头。” “你是如何结识她的?又为何将她拐卖为妓。” “这个……”卢翠花嗫嚅着,没有马上回答。 阿桑一扬眉,正要喝叱。卢翠花急忙接道:“不瞒王爷,民妇本是孟丽君父亲孟仕元的妾室,被孟丽君施毒计赶出家门,流落到烟雨楼,所以……” 王爷忽然打断她的话,开口道:“孟仕元这名字,本王好象听过。” 阿桑急忙答道:“此人与在狱中自尽的杭州府台刘靖交厚。” “哦,原来是他,本王听说他的女儿已经嫁给刘靖之子刘文希,怎会突然出现在杭州?”海山露出疑惑的表情。 阿桑立刻叱道:“你这刁妇分明是一派胡言,故意欺瞒王爷。还不大刑伺候。” 卢翠花大惊失色,慌忙叩头道:“王爷冤枉啊,被迫嫁给刘文希的,是民妇的女儿苏映雪。孟丽君探知刘靖贪污灾银之事已经败露,想出李代桃僵之计,逼我女儿嫁入刘家,自己却悄悄离开江宁,来到杭州。” 海山讶道:“竟有这等事,你说的可是实情?” 卢翠花双眼含泪:“民妇若有半句谎话,任凭王爷处置。” 海山思索片刻,一挥手:“逼良为娼,依我朝律法,应判流放千里,来人,把她带往杭州府衙,由府台大人处置。” “王爷,饶了我吧,王爷。”卢翠花声泪俱下,两个侍卫迈步上前,强行将她拖了出去。 海山皱眉思索一阵,吩咐阿桑:“你马上派人前往江宁县,命江宁县尹将孟仕元夫妇下狱。” 阿桑迟疑片刻,问道:“以什么罪名?请王爷明示。”将无辜百姓下狱,总得捏个罪名。主子向来专断,他一个奴才,不敢擅自拿主意。 “谋反罪名。”海山微微一笑。 这可是杀头大罪,今日的主子,与往日似有些不同啊。也许是因为赈灾银两之事,迁怒于人吧。阿桑轻声问道:“王爷,那位苏……孟姑娘……”见男人脸色不好,慌忙顿住,不敢问下去。 海山鹰目一扬,语气有些不耐:“本王自有主张。” “是,属下这就去办。”将孟姑娘的爹娘下狱,却不派人捉拿她,是何用意呢?主子的心思越来越难猜,属下的日子自然越来越难过。阿桑不敢再问,急忙转身离去。 第二日,天放大亮,我方才起来。伸了个懒腰,慢慢穿上衣服,把头发用银冠束起,一边走,一边暗道,小兰那小蹄子跑哪去了。这大早就不见人影。走到前厅中,只见大哥正在那里。我朝他施了礼。环顾四周,不见小兰的人影。 大哥笑道:“你过来,我给你准备了早点。”我走过去一看,是一碗稀粥和一碟小菜。不禁大摇其头,这一生最不爱吃的就是粥。大哥见状道,“你想吃什么。” “醉虾,”我脱口而出,说完忙掩口道。“说着玩的,不要当真。”大哥笑一笑,没有吭声。我忙笑道:“我去二哥那里看看。” 走到内堂,只见二哥正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碗粥,艰难地抬起手臂舀粥喝,我见了,心里又疼又气,忍不住埋怨道:“大哥真是的,怎么不让下人服侍你。” 少华急忙解释:“是我说要自己喝的,只是一点小伤,早就不碍事了。” “你呀。就会逞强。”我跑过去说:“伤没好,千万不能乱动,不然就要多耽误些时日了。”说完,端起粥道:“我喂你吧。” 少华笑着点点头。我把粥一勺勺舀到他嘴里。见他吃得香甜,问道:“好吃吗。” “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少华笑着说。这时,铁中原从屏风后转过来,手中托着一盘醉虾,笑道:“三弟,你看我带什么来了。” 我喜道:“是醉虾?二哥,你可有口福了。”随即黯然道:“糟了,虾大发,有伤的人可不能吃。” 少华笑道:“没关心,你吃,我看着就行了。” “好吧。”我笑吟吟地坐下。这时小兰这丫头不知从哪钻出来喊道:“小……公子,皇甫公子的药准备好了。”原来她是干这事去了。 我忙起身道:“二哥,你等着,我去给你煎药。”说完,不等他们回答,便转身出去了。小兰跟在我的身后出来。剩下两个男人在房里互相看着。铁中原坐到桌前道:“二弟,不如我来喂你。” “不,我吃饱了。”少华道。 “那我先出去了,不打扰你休息。”铁中原道,转身走了。剩下皇甫少华一人,呆呆地看着那盘醉虾出神。 我来到厨房,把药放到砂钵里,拿着蒲扇扇起了火。“小姐,”小兰悄悄地跟进来。 “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什么事,这么鬼鬼崇崇的。”我道。 “小姐,你不会就这样和他们两个男人呆在一块吧。” “你胡说什么呀,”我皱着眉瞪着她。 “小姐,我是说真的。傻瓜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都喜欢你,再这样下去,很危险的。” 我听了,不由一呆,小兰说的也有道理。 “小姐,为今之计,只有快刀斩乱麻。” “怎么斩法,说来听听。” “就是你赶紧选一个,然后定下来,便和他一起启程去京城。” “这是什么好法子,不行,想过一个。” “那我就想不出来了,不如小姐自己想一个吧。”小兰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想了想,言道:“铁中原为人太过阴沉,而且太复杂,让人猜不透,不知他在想什么,就算选上他,他也未必愿意陪我们去京城的。难道只有选皇甫少华了,他有一身好武功,心眼又实,应该是上上之选了。” “小姐说得对,果然是上上之选。” “上你的头啊,小丫头。要是他不愿意可怎么办?”我低着头沉思,小兰在旁边叫道:“小姐,药扑出来了。”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揭盖子。 过了好几天,少华的伤势已经大好了,我的无影步也学了几成。虽然只有架势,没有内功,看上去还是满不错的。 这日我正在院中练功,皇甫少华穿着一身锦服走出来,向我笑道:“三弟,你的步法又有长进了。” “名师出高徒嘛。”我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二哥,我现在逃跑,你来抓我啊。” “好啊,不过被二哥抓到了,可要受罚。” “罚什么呢?”我问道。 “就罚你抱我一下。”皇甫少华笑道。话一出口,自觉不妥,那张俊脸登时红了起来。 我听了也不由一呆,又看到他那张酷似浩宇的脸,心中更如乱麻一般,剪不断,理还乱。 “三弟有付好嗓子,依我看,还是罚他唱歌更好。”铁中原笑着打圆场。 “最好最好,”皇甫少华忙道。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我全力施展刚学的步法,看皇甫少华一时还真抓我不着,不由心中大为得意。这时小兰鬼鬼崇崇地从房中转出来,远远地冲着我偷笑。我见她到来,一时开了小差,被皇甫少华从背后一把抱住,举得高高的,一边笑道:“可抓着你了。”我顿时羞红了脸,死命挣开他的怀抱,飞也似的跑进自己房中,关上门,心犹然砰砰跳个不停。 留下的三人神态各异,铁中原面带微笑,却又若有所思。小兰舌头吐的老长,许久没有缩回去。皇甫少华看着自己的双手惊道:“我做错什么了。三弟为什么生气。” 过了晚饭时间,我仍然赌气不出来。皇甫少华几次到门前,软语向我道歉,好话说尽,我就是不开门。最后铁中原来了。敲门道:“三弟,我是大哥。” 我愤愤说:“谁来我也不开。” 铁中原笑道:“不过是被二哥抱了一下,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除非你是女子,所以生气。” “谁说我是女子了。”我大力把门打开。迈步出去。只见小兰和皇甫少华都站在门外笑道:“还是大哥有办法。” 我大怒:“你们都来笑我,欺负我。”说着眼中流下泪来,皇甫少华慌忙掏出一块手帕。给我拭泪,一边说:“三弟别哭,都是二哥的错。你打也好,骂也好,只管冲二哥来。” 我抬起眼睛:“你说真的。”皇甫少华慌忙点头。我冲他胸前狠命擂了一拳,见他忍痛,不禁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铁中原道:“大家都是兄弟,应该和和睦睦才是。”说完,拉着我的手,一起到前厅去用饭。我见他们都没吃饭,只在等我,心中大为感动。拱手对两人说:“其实今日之事,都是小弟任性而为。让两位哥哥担心,是小弟的不是,在此向两位哥哥赔礼了。”说着便弯腰拜了一拜。 “三弟不可,”铁中原抢先一步拉我起来。三人重新落座。把酒言欢。 饭毕,铁中原问道,“学好武功后,三弟可有什么打算。” 我轻叹道:“此事一言难尽。” 皇甫少华一把握住我的手,言辞切切道:“我们既为兄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家中出了变故,想往京城投奔亲友。”我悄悄看了他一眼道。 “不知亲友是谁,或许我们可以帮得上忙。” “是叔叔的好友皇甫驭风。”我一言既出。两人脸上都闪出讶异之色。 “皇甫驭风正是家父,不如我与你一同前往。”皇甫少华兴奋地说,随即望向铁中原,铁中原眉头轻蹙,沉默不语。 我心中大喜,望着他道:“真得吗?” “当然是真的。”皇甫少华答道。又向大哥道:“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铁中原迟疑片刻,露出笑容:“也好。少华,你的伤势好得如何?” “已经完全好了,今日就可启程。” 14 惊闻恶讯 收拾好行装,我挥笔写下一封书信,命小兰赶往江宁,向爹娘报个平安,就和皇甫少华骑上马,启程往京城而去。 驿馆。 铁中原正坐在灯下翻看各地呈上来的官员资料和民情记录。阿罕推门进来道:“殿下。” 铁中原抬起头:“查得如何?” “林府中人,包括林龙,尽皆葬身火海,只有一女林如芳,一个月前离开杭州,前往京城,幸免于难。”阿桑语气沉重。 铁中原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立住脚,扭头吩咐:“备马,我要赶往京城。” *** “掌柜的,给我们开两间上房。”两个风尘仆仆的人站在客栈之中,前面说话的是俊秀公子皇甫少华,后面跟着的美貌少年便是孟丽君是也。“对不起,只有一间了。”掌柜答道。 “不会吧,不知道有没有柴棚,”我心中暗道。果然,皇甫少华问道:“那就把柴棚借给我们住吧。” “对不起,柴棚已有人住了。” “有没有搞错,连柴棚都没有。那我们去别家。”我对皇甫少华说, “对不住,常州城除了我这里,其他客栈都是府台大人的公子开的,一晚要十两银子,我看二位的样子,嘿嘿。”掌柜的住嘴,讪讪笑道。我俩回顾身上,因为怕招人耳目,穿得确实粗陋。可也不能狗眼看人低呀。“十两就十两,你怕我们住不起么。”我抬脚要走。被皇甫少华一把拉住。“三弟,到京城还有许多路程。这一路已经花了不少了。能省则省吧。”我横他一眼,什么话,又不是我一个人花的。看你的样子,便知你是个大手大脚的主。 想归想,无奈之下,我只得跟着皇甫少华进了那间最后的上房。一进门,我便把两条板凳一拼,道:“二哥,你睡这,我睡床。” 皇甫少华看看床道:“那床很宽敞,可以睡两个人。” “我喜欢一个人睡。“我冷冷道。 “好,就依你。”皇甫少华笑了笑。把包裹垫在板凳上一边说:“天也晚了,早点睡吧。”说完便脱去外袍,倒头躺下。我想了想,合衣躺在床上,复又起来,从包裹里抽出一件夹袄,盖在皇甫少华身上。皇甫少华挣开眼看看我道:“三弟,你睡觉不脱衣服么。”我斜了他一眼。“快睡。”随之一口吹熄了灯。 半晌,皇甫少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悄悄起床,凑到他身前,借着月光,端祥他的脸,和浩宇还是有些不一样,浩宇的脸色苍白,眉宇间少了那份英气,一双眼也没有少华这么有神。比较之下还是少华更养眼啊。这时二哥微动一动,便想翻身,我忙伸手挡住。叹了口气,回到床上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早晨一睁眼,便看到皇甫少华那张放大的脸,他的鼻息吹到我的脸上,痒痒的。我忽地一下起身,推开他道:“你做什么。”皇甫少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看见你睡觉的样子,便挪不开眼睛。” “那也用不着靠那么近啊。”我道,心突然跳得厉害。 “不知不觉,就越来越近了。”皇甫少华道,一张俊脸憋得通红,手脚也无措起来。其实他心里也着实有些惊讶。今早不知怎的,起来后,见三弟还未醒,便走过去帮他盖好被,就不由坐在床边痴痴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眼光便移到他的两片红唇之上,那般娇艳,如花朵般,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摘,幸好这时三弟醒了,不然还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 见他这样,想起自己昨日也是这样痴痴地看着他,心中羞涩,脸也羞红了一片。两人便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我终于忍不住道:“二哥,不如我们出去吃饭吧。” “好啊,想去哪。” “自然是最好的酒楼了。”我故意道,皇甫少华面露难色,手伸到怀里,悄悄地数起银子来。 “跟你玩的,傻瓜。”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走在大街上,只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毕竟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建筑古朴,景色怡人。我兴高采烈地挤进拥挤的人群。一只手紧紧地拉着皇甫少华的衣袖。另一只手不时拿起路边摊上的各样物品,看一看,又放下来。 皇甫少华被我拖着转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浩宇,你逛街,是想买什么吗?” “你这人真是煞风景,逛街就一定要买东西吗,不买东西就不能逛吗,你以为来逛街的全都买了东西啊,真是个傻瓜。”我连珠炮似地轰了他一通。把皇甫少华轰得一愣一愣的。又笑着丢下他,奔到一旁的糕点摊子前,急着想挤进去。 皇甫少华急忙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施展轻功,如游鱼般在人群中滑来滑去,轻松自如。很快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在我耳边道:“想吃什么?” “嗯,我要吃松仁玉米糕,还有莲蓉糕。”我看了看眼前的糕点,一迭连声道。 皇甫少华伸手将钱递到老板手里,接了包好的糕点,拉着我钻出人群,轻声道:“吃吧。” “谢了。”我把糕点掰成几块,三口两口塞到嘴里,还剩一角的时候,对着他笑道:“张嘴。” 皇甫少华呆了一下,慢慢把嘴张开,我将玉米糕塞到他嘴里,笑道:“好吃吗?” 皇甫少华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愣愣地看着我,并不答话。 “干什么,脸红成那样。”我好笑地拍了他一下。 皇甫少华慌乱地避开我的目光。低声解释:“可能是天气太热。” “热?好象不觉得啊。”还是晚春天气,哪会热成这样,分明在说谎嘛。我斜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局促,不好再问,转身又往前跑去。 两人到了首饰摊前,我伸手拿起一个镶着猫眼石的戒指看了看,放下来,见旁边放着一块洁白的玉佩,上面镂刻着细致的水纹,不由拿起来看了一眼,老板笑道:“公子好眼光,这玉佩本是前朝宫中之物,听闻前朝的公主还曾经戴过它呢,公子要是喜欢,便宜点,二十两银子卖给你。” 我翻过玉佩,看了一眼,上面刻着金玉堂三个字。这不就是爹娘给我打造珠宝的铺子吗?听说可是几年前才开的,这老板倒会使诈。一念及此,哈哈一笑:“二十两,这么贵,老板,你不要骗我了,这个玉佩背面刻着金玉堂三个字,这家珠宝行是我朝开国以后才办的,怎么可能做过前朝的宫中之物呢?” 老板闻言惊诧地看着我,呆了一阵道:“公子倒是个行家,是老夫眼拙了,也罢,公子即然是个识货之人,老夫也不开价,就五两银子,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我低头看了看腰上的半块玉佩,迟疑片刻,笑道:“好,包起来。”伸手掏银子,却被皇甫少华抢了先,将五两银子塞到老板手中,接了玉佩,递给我,笑道:“这块玉佩算我送你的。” “好好的,为什么送东西给我?”我含羞道,脸不经意间红了红。 “我们是兄弟嘛,互赠礼品,也是人之常情。”皇甫少华红着脸道,并不看我,转眼望着远处。 傻瓜,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我将腰间玉佩解下来,揣入怀中,将少华所送玉佩系在腰上。远处传来摊贩的吆喝声,“凉糕,上等的凉糕,一文钱一碗。” 皇甫少华摸了摸怀里的银子,笑道:“想吃凉糕吗?” “当然想了。” “你等着。”皇甫少华离开我,挤进人群。我立在原地,四处张望,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过来。白衣折扇,气度不凡,不正是九王爷吗。他怎得也到了常州,我顿时头大,慌忙把头一缩,转身插入人群,忽有一人从后面一把拉住我,向旁边小巷中飞跑而去,我扭头看到他的脸,一时惊地说不出话来。来人带着我在街巷中拐来拐去,跑了许久,一直跑到一栋民房的矮墙后,方才停下来。 我正要说话,他把手指在唇上一嘘,探头向外望了一眼,见没有追来,方才扭过头,向我道:“孟姑娘,多日不见。” “苏堂,你怎得也在常州。”我道,心里话,不会是跟着九王爷来的吧。 “我是来寻你的。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苏堂一脸正经。 “什么事,说来听听。”我漫不经心道,探头又向外看了一眼,不想和这个书生意气的呆子多聊,少华现在肯定在找我,得赶紧回去才是。 苏堂看看四下无人,自怀中掏出一幅画像,慢慢展开。画上一个长裙飘飘的女子,清丽空灵,正是本人。 我急忙伸手去抢,一边埋怨道:“你这人好无聊,居然偷我的画。” 苏堂侧身躲过,板着脸道:“不是偷,是拿。在你心中,竟把我苏某人看成这样的人。” “狡辩。这幅画本来挂在我闺房中,不是偷,又是什么?”我不满地瞪着他。再次伸手去抢,又被他闪身躲过。 “孟府已经被查抄了,我若不拿来,岂不便宜了海山。”苏堂一脸的不高兴。 我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说什么?” “海山已经派人将你爹娘下了狱,罪犯谋反,定在秋后问斩,孟府的家产也被查抄。不过让人奇怪的是,他并未下令通缉你,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你骗我。”我根本不信,爹那样淡泊清高的性子,要说他谋反,打死我都不信。 “你二娘卢翠花因触犯刑律,已被官府发配台州,几日前在路上病死了。你的真实身份,就是她告知海山的,至于海山为何要诬陷你爹娘,我并不清楚。”苏堂坚决的语气,让人不由不信。难道是那日自己掩护他脱身,被海山发觉,所以迁怒于她。好个不讲理的蛮横王爷。 我心中痛楚,泪如雨下。苏堂叹息一声,自怀中掏出一块丝帕,递到我手里。“不要。”我伸手推开他,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拉住:“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苏某愿竭尽所能,救两位高堂出狱。” “你要劫狱?”我惊骇地望着他。“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苏堂苦笑:“除非你能赶在秋后问斩之前,得到刑部尚书的位子,将江宁县的案子驳回重审,还有一线生机,或者孟姑娘有把握说动当今皇上,下旨赦免你爹娘的死罪。这根本不可能。你若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吧。” “不。”我抬手拉住他,“不行,且不说爹娘身体老迈,经不起风霜,我即然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劫狱这么危险,你不能去。” “孟姑娘,除此之外,再无他法。离立秋不过短短三个月。拖延不得。”苏堂语气急切。 “这事你不必再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我就进京向皇上告御状。”我的语气比他更坚决。 猜知我的心意,苏堂叹息良久,自怀中掏出一个布袋装的东西,递给我:“这是一张□□,或许有用。孟姑娘保重,告辞。”飞快地纵身走了。 我拿着布袋,呆立片刻,忽想到一事,急忙唤道:“我的画?” 未见苏堂回答,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15 冒名顶替 回到街心,远远地就看到皇甫少华,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手托凉糕,双眼四处乱转,正在找我。我笑着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二哥,你在干什么,脸红脖子粗的。” “三弟,你刚才跑哪去了?”皇甫少华看到我,大喜,只是语气透着些埋怨。 “还说呢。”我眼珠一转,振振有辞:“买碗凉糕去那么久,我只好过去找你,却被人群挤散了,你倒来说我。”说完眩然欲涕。皇甫少华慌忙拉着我的手道:“三弟,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来,快吃凉糕吧。” “这还差不多,告诉你,以后不许去那么久,不然我一定惩罚你。”我接过凉糕,破涕为笑。 离了常州城,前面是一处险峻的高山,一条官道蜿蜒而上。风吹过,林间隐隐传来风声,呼呼作响。 我骑在马上,缩了缩脖子,道:“二哥,这山里会不会有强盗?” 皇甫少华手握剑柄,胸有成足地笑道:“别担心,有我呢。” 两人并肩策马驰入山中,行了一段路,林木渐密,路转崎岖,马匹难行,只得双双下马,我把马缰都交到少华手里,空着手跟在他后面,手还抓住他的衣袖。即便这样,走到一半,依然气喘吁吁。 走到前面,山势渐渐平缓,两人都松了口气,皇甫少华扭过头,正要说话,风吹过,送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我吓得一头扑到少华怀里,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别怕,别怕。”少华抱紧我,安慰地拍了拍,一双明亮的眸子警觉地环顾左右,声音已经消失了。侧耳倾听,耳边只有风声,难道是幻觉。 “我过去看看。”少华起身欲走,我一把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少华将松枝绑成束,做成火把,举着它,穿过林间小路,到了一处开阔地,借着火把的光芒,见到地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忙低头细看。 我蹲在地上,仔细查看一番,道:“二哥,一共有大约六个人,其中一个穿布靴的,就是赶路的百姓,其余穿草鞋的,定是劫匪。” 少华有些讶异:“三弟为何如此以为?” 我拾起一块散落的青布头巾:“这应该是受害者留下的,地上还有布靴被拖拽的痕迹,想来是贼人将这个百姓拖至密林中抢劫。听方才那声惨叫,应该去得还不远。” 少华面色一紧,嗖的拔出腰间宝剑,一手拉着我,顺着地上零乱的脚步,很快到了密林深处,一个灰衣男子,面朝下倒卧于地,身下还有一摊血迹,少华走过去,在他颈上一探,摇头道:“已经死了。”随即把尸身翻过来,是个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灰布衣裳,面如死灰,手还痉挛地抓着一块包袱皮,我立起身,环视左右,地上还有凌乱的书籍和信件,其中一个油纸包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打开一看,是本文书,上面写着洪都解元张好古等字样。 少华自我手中接过去,看了看,叹道:“原来是赴京赶考的士子。我们必须马上报官。” 我心念一动,急忙拦住他:“不,还是先把尸首埋了吧。” 少华疑道:“为何?” 我瞥了他一眼:“在江宁县的破庙前,你被人追杀,在杭州又被人暗箭所伤,这一路上也乔装打扮,生怕别人发现你的行踪,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我?我们可是兄弟啊。” 少华一顿,慌忙解释:“不是的,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一切都告诉你。” “那这官还要不要报呢?” 少华沉默片刻,点头道:“不能报。” 我将文书纳入怀中,立在一旁,看着少华用宝剑掘土,掘了一个大大的深坑,将书生埋了。信手拾来一块石头,就想立碑,我急忙止住他:“二哥,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说吧。” “二哥,男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皇甫少华坦然道。 “说得好。”我轻轻击掌,等得就是你这句话。“小弟心中早有宏图大志,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少华瞪大眼睛看了看我,又转过来,绕着我转了好几圈。我被他看得极不自然,红脸道:“干什么,神神道道的。” 少华停下脚步,笑道:“看不出三弟竟有如此志向,是二哥眼拙了。”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只是要向二哥打个商量。”我诡笑道。眯着眼,看着眼前这少年渐渐落入圈套。 “什么机会?”少华一脸迷茫。 “我要顶这位仁兄的名义,进京赴考。”我终于将要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吁一口气,少华的嘴顿时张成o字型,半天没合拢。 “一句话,行不行?”我把脸一板,语气不容反驳。 少华沉默不语。 “是兄弟,是不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见他犹豫,我又添上一把火。 “是。”少华答得很干脆。 “如今兄弟眼看毕生心愿即将实现,做哥哥的是不是该帮他一把?”我再加一把火。 少华笔直的脖子终于弯下来,“好,就依你。只是大哥那边……。” “不许告诉他,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了。”我伸手轻按怀中文书,成功之路已走了一半,可不能节外生枝。 “都依你。”少华将手中石块随手一扔,满怀歉意地看了看长埋地下的死者,拉着我的手,穿出密林,绝尘而去。 来到山外客栈,我寻了个机会,将面具戴在脸上,到镜前照了照,镜中现出一位陌生的少年男子,面皮白净,眉眼倒还清秀。再找不到孟丽君的一丝痕迹。心中不禁大喜。 这时,门被叩响了,我道:“进来。”少华迈步走进,看到我,一惊,忙道:“对不起,我走错了。”就要退出去,我哈哈一笑:“二哥,认不出我了吗?” 听到我熟悉的声音,少华顿住脚,仔细端详了我半日,说不出话来。 我伸手小心地取下面具,笑道:“怎么样?” “为何要戴面具?”少华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我叹口气道:“不瞒二哥,浩宇父母双亡,自小在叔叔家寄居,因为模样太过俊秀,以致惹来许多祸事,如今眼见大比在即,为免因这付样貌节外生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二哥,你当然是理解我的,对吗?”我双眼殷殷地望着他。 少华被我一激,不再犹豫,朗声道:“人皆有难处,三弟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身为兄长,当然要支持你,理解你。” “二哥,你真是我的知己啊。”我感动地道。心道,对不住,二哥。为了爹娘的案子,也为了不连累你,丽君只好说谎了。 这日黄昏,我们来到京城,拒绝了少华到他府中暂住的好意,我顶着张好古的名义,在一家小小的客栈安下身,开始研习大考的文章。 进士考试的内容原来以经义和诗赋为主,着重于文采词章。经义全赖背诵,诗赋则需发挥。看着眼前厚厚的几本书,不禁暗暗庆幸,还好老妈是五经正义的狂热爱好者,要不就算我记忆力过人,只剩一个多月的时间,要背熟这些书,难度之大,不可想象。 读书读累了,我就在街上乱逛,这日沿着繁华的大街一路行来,见前面一家题着状元楼三字的茶馆生意兴隆,心中一动,大步走了进去,小二迎上来,笑道:“这位公子里面请,想喝什么茶?” “大红袍。”我左右看了看,里面坐的都是穿着儒服的士子考生,许是喜欢这茶楼的好名头,所以一齐聚到这里来喝茶,求个吉利彩头。心里暗笑了一声,跟着小二来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座上已经坐了一个浓眉大眼,面色红润的蓝袍士子,疑惑地回头看了小二一眼,小二堆笑道:“敝茶楼已经满座了,所以只好请这位公子拼个桌。” 兰袍士子抬起头笑道:“这位兄台请。” 人家并不在意,反倒盛情相邀,自己若再推辞,未免有失礼仪,想到这里,我拱手笑道:“多谢这位兄台。” 一会儿,小二就沏了茶来,给我倒了满满一杯,低头看杯中,雾气缭绕,闻一闻,香气淡雅,略吹了吹,轻啜一口,入口醇郁,回味绵长,不禁出声赞道:“好茶。” 兰袍士子哈哈笑道:“这位兄台是第一次到京城吧,状元楼是京城最好的茶楼,已经开了几十年了,所有赴京赶考的士子,都要来这里品一品茶,前几年的状元,都曾在这里喝过茶。” “哦,是吧。看来在下今日进这茶楼算是进对了。”我也笑着拱手道:“在下陈州张好古,不知兄台贵姓大名?” 兰袍士子笑道:“在下徐州雷子其,幸会幸会。” 话音未落,隔壁桌上忽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扭头看去,却是几个年届四十的布衣书生,神情凝重,象是在低声谈论着什么。心中一动,端起茶杯,离座而起,缓缓踱到几个人身旁,抬起头佯作观看四壁悬挂的灯饰,侧耳听那些士子的说话声。 坐在左面桌上,穿着褐色长衫的中年士子压低声音道:“在下听到一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个穿赭袍的中年士子急道:“洪世兄,是什么消息?” “当今皇太子病情忽然加重,多方调治无效,已经命不久矣。” “皇太子缠绵病榻已有三年,这个消息,却不意外。”兰袍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自十年前右相苏科一家蒙难后,右相之职一直虚悬,朝政由左相木颜一人把持,皇上年纪老迈,皇太子又病重,这江山却不知会落入何人手中。”中年人慨叹着。 “看如今的风向,自然是九王海山。他与木丞相私交甚笃,又有皇后一族的支持,登上帝位,已是迟早之事。” 中年人压低声音道:“徐世兄此言差矣,在下听说,如今朝中老臣大多支持皇太孙铁桢袭太子之位,皇太孙殿下心地仁厚,体恤百姓,民心所归,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 一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忽然叹息道:“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又岂是我辈可以妄自猜度的,不如静下心来,想想几日后的礼部大比吧。” 几人都开始叹息,许久,一个声音道:“有谁知道今年的主考官是哪位大人?” “听闻是礼部侍郎赵义成和吏部尚书周道通两位大人,赵大人向来以严苛公正闻名,周大人却是木左相一党,此次他能荣任主考官之职,就是木左相在皇上面前力荐而成。” “看来我等还需备礼去拜会这两位大人才是。” “赵大人从不收礼金,周大人却是来者不拒啊。”老者忽然嘿嘿苦笑起来。 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他一眼,苍老的容颜,憔悴的面色,这位老者少说也有五六十岁,却还在科举路上苦苦挣扎,悲哉,哀哉。 接下来,几人开始谈论起诗词歌赋,词曲文章,见再也听不到什么,便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回到自己座上坐下,向雷子其笑道:“这茶楼里的灯饰倒是十分精巧,看了令人有眼前一亮之感。” 雷子其朗声笑道:“不光如此,每个灯饰上还题了一首诗词,或七律,或五律,或诗,或词,都是往来考生留下的佳句。” “哦,有这等事,这个在下倒没有注意。”我方才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根本就没认真看,更不要说看上面的题诗了。 雷子其微笑道:“张世兄年纪甚轻,莫非是第一次参加大比?” “正是。” “若是你我二人都能高中,就是同年,到时还要互相提携才是。”雷子其轻笑着道。 “呵呵,兄台说得极是,正该如此。” 又坐了一回,天已渐近晌午,看看四周人渐渐少了些,我压低了声音道:“雷兄,在下来京途中听说当今皇太子殿下患病之事,宫中御医医术高明,又有无数珍奇药物,皇太子正当壮年,不知所患何病,竟至久久不愈。” 雷子其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没有马上回答。 我急忙笑道:“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雷世兄千万别误会,只因家父精通医术,医治过无数疑难杂症,在下也略懂医理,一时好奇,所以有此一问。” 雷子其哦了一声,面上露出恍然之色。轻声道:“其实这件事,早已天下皆知,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不瞒张世兄,在下有个远房表叔现在太子宫中任职,所以对太子的病情知之甚祥,太子自小就有哮喘之症,但是并不严重,又有名医调治,一直保养得极好,只是近三年来病势日趋加重,药石尽皆失效。为此皇上颁下旨意,若有人能治好太子的病,赏金千缢,封万户候,只可惜至今无人得此赏赐。” “金千缢,万户候?”也许这是一个好机会,若是真能治好太子的病,说不定能借机留在京城,谋取刑部尚书之职。 “张世兄,张世兄。”雷子其在耳边轻唤。 我从暇想中回过神来,急忙拱手笑道:“原来如此,多谢雷兄赐教,在下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张世兄慢走。”雷子其笑着拱了拱手。 16 初入皇宫 离了茶楼,穿过几条热闹的大街,寻到皇城外,果然见红墙上贴着一张皇榜。上写当今太子病重,欲求名医救治。 哮喘之症说好治也不好治,说难治也不难治,难的是对症下药,太子自小就有此旧疾,却在近三年突然频繁发作,一定是有什么异物刺激所至,依此可以推断,太子患的应该是过敏性哮喘,这种病,只要找到病因,就可对症治疗。 我在宫墙外来回走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上前揭了皇榜。 进了皇宫,举头四顾,只见殿阁重重,庭院深深,气势恢宏,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心中叹道:怪不得古人都想当皇帝。当了皇帝就可享有天下的一切,就可呼风唤雨,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还可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数不清的后宫佳丽。 这边想着,前面领路的太监带我来到一处宫殿前,沿着脚下的盘龙玉阶,一步步向前走去,清凉的风吹来,吹起玉佩上的青色丝绦,意识忽然有些恍惚,眼前的景物,怎得如此熟悉,恍若在哪见过。 太监在大红的宫门前伸手道:“张大夫,请。” 缓缓踱进去,弯曲的回廊,琉璃瓦,汉白玉,道旁种满奇花异草,香气扑鼻。转过拐角,走到一处水池边,低头看水里,水中忽然映出一个衣饰华贵,风华绝代的女子,眉眼是那样的熟悉,头上顶着高高的凤冠,腰缠玉带,足蹬珠履,冷汗登时刷的流了下来。这不是在破庙的睡梦中见过的情景吗?正想细看,幻象忽然消失了,水中倒影依旧是紫衣的清秀少年,来不及多想,太监在前道:“张大夫,请进。” 慌乱地抬起头,收敛心神。一咬牙,绕过水池,跨步进去。只见明黄的卧榻之上,躺着一个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人。哮喘之人,最忌躺卧,否则一旦发作,呼吸不畅,便可一夕致命。我走到床边,忙叫太监拿了一床厚被来,卷成一个卷,轻轻扶他起来,让他靠在被卷上,太子睁开眼看看我,太监在一旁道:“这是刚请来的大夫张好古。”我忙跪下道:“草民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我站起身,太监端来一张矮凳,我谢后坐下,把手按在脉上,心中默诊了一番,又凑前把耳朵贴在太子胸前,听他肺中呼吸声极粗,喉间呼呼作响。便凝神暗想,果然是哮喘,只是不知是什么引起的。 于是我对太监问道:“太子这病何时起的。” 太监低声道:“太子小时便有此病,只是近来发作越甚,发作起来时情况十分危急。” 我点点头,忽然看到太子床上铺着一张白色的虎皮,我轻轻在虎皮上摸了摸,十分柔软,借着窗外阳光,可见虎皮上扬起一道灰尘,慢慢上浮。我忙问太监:“这张虎皮何时铺的。” 太监道:“是三年前皇上赏的。” 我又道:“太子病症是否从三年前便开始频繁发作。” 太监惊道:“正是。” 床上太子闻言也微微抬头看我,眼中射出惊诧的光芒。 我心中大喜。原来是过敏性哮喘。找到病因就好治了。 我转身对太监道:“拿笔墨来。”太监应声出去,须臾捧了过来。我起身坐在书案上,挥笔写了方子,交给太监道:“照方抓药。”见太监转身欲走又道:“太子房中所有有毛的东西都要拿走。包括那张虎皮。” 太监惊道:“为何。” 我笑道:“太子的病就是因此而起。把这些病因去了。再将我开的药服上一周,自然会有效果。” 太监依言叫来几个宫女,把毛皮收了去。 我也起身告辞出来。 走到房外,只见阳光明媚,不觉已快入夏了,回想来到这个时空,已有几个月。这其间经历的事,经过的人,给我留下的又岂是伤痛或是快乐可以说清的。 举步向前行去。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只见花丛中跑来一位俏丽的妙龄女子,忙侧身让到一旁。她见了我,向太监问道:“贾恢,他是谁?” 前面引路的太监道:“郡主殿下,他是给太子看病的洪都解元张好古。” 我忙躬身道:“给郡主殿下请安。” 郡主略点了点头,又飞也似的跑了。我跟着贾恢穿过曲折的回廊,到了宫门前,贾恢将一大包赏银递给我,带着笑意道:“张大夫,这是今日的赏赐,若是太子殿下贵体康复,还有重赏。” 我忙从赏银中挑了两大锭,悄悄塞到贾恢手里,躬身道:“多谢公公。” 贾恢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推回我手中,轻声笑道:“东宫里不兴这个。” 想不到这太子宫里的太监,倒比朝堂之上的官员要廉洁得多,由此可见太子的人品当在众人之上,与外界传闻并无二致。 我看着他的目光登时多了几分敬意,急忙拱手道:“多谢公公提点,小民懂了。” 贾恢敛起笑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铁中原刚刚抵达京城,得知父亲病重消息,不及休息,急急进了宫,先往父亲的寝宫走去,一边问太监道:“大夫来过了么?”太监躬身道:“回禀皇太孙,是一位极年轻的大夫,来看了病,开了方子,又嘱我们撤去皮毛,方才走了。” 铁中原急步迈入太子宫中,到父亲床前探视,一边问道:“父亲可好些了,”太子睁开眼,微微笑道:“刚服了煎来的药,好些了。” 铁中原闻言大喜,见父亲背后靠着厚厚的被卷,忙道:“这是为何?” 太子道:“是张好古嘱我这样。” 一旁的贾恢言道:“张大夫本是洪都解元,生的眉清目秀,言语有礼。” 铁中原点了点头,又坐了一回,见父亲神态倦怠,急忙告辞出来,走到树荫下,伸了个懒腰,张嘴呼吸了一下清新的空气,正要向前走,忽听远远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铁哥哥,铁哥哥。” 铁中原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雍容华贵,模样俏丽的少女正朝他飞奔而来,不由苦笑了一下,见她跑近了,欲扑入他怀中,忙闪身躲过道:“玉真妹妹,你来做什么。” 玉真嘟起小嘴道:“哥哥,我来看你不成吗?” 铁中原笑道:“你没看哥哥很忙吗。” “再忙也要陪妹妹出去走走,你这几日不在,妹妹想念得紧。” 铁中原见她这样直言不讳说出,不禁苦笑了一下,轻声道:“哥哥还有许多正事要办,不如等下次吧。” 玉真闻言急道:“哥哥每次都说下次,上次到江南许久,也不带妹妹去。” “哥哥是去江南查访民情,带着你如何使得,况且妹妹千金之体,也受不得风餐露宿之苦。” 玉真嘟着嘴道:“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你也是万金之体,尚且可以离开京城,四处游历,妹妹又有什么苦吃不得。” 铁中原心中有事,不想和她纠缠下去,皱了皱眉,正想借故遁走。身后一人笑道:“看她这些日子想你都想瘦了,你便陪她到御花园走走吧。”铁中原回头见到一位年约四十来岁,衣饰华贵,风韵犹存的宫装女子,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彩女宫嫔,忙躬身施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女子轻启朱唇,淡笑着道:“不必多礼,去吧。” 铁中原无奈,只得躬身道:“是,娘娘。”转身带着玉真去了,走到御花园中,玉真兴高采烈,拉着他的手,不住地问他江南的风土人情,又抓着他的袖子一路飞跑,铁中原一直轻蹙着眉,也不答话,由着她笑闹。这时玉真忽然低下头,指着他腰上那半块玉佩疑道:“哥哥,你这玉佩是从哪来的,另外半块呢?” 铁中原低头一看,却是那日在杭州城得的半块刻着飞龙的玉佩,另半块现在孟浩宇手中,心中一动道:“这块玉佩,是一个朋友送给哥哥的。好看吗?” 玉真早伸手从他腰上解了下来,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好一会才道:“是什么朋友,为什么送半块玉佩给你,另外半块是不是在他那里?” “是哥哥一个过命的好朋友,这玉佩象征我们的情谊。”铁中原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见玉真依旧拿着玉佩不放,急忙到她手中轻轻取回来,随口哄她道:“你若是喜欢,哥哥下次去江南,给你买一个更好的。” 玉真喜道:“那真儿先谢谢哥哥了,等哥哥买了玉佩,真儿也要和哥哥一人分一半。” 铁中原忍不住摇头道:“好好的玉佩,为何要分成两半?” 玉真娇声道:“一半带在哥哥身上,一半带在真儿身上,这样,哥哥无论到哪里,都会想起真儿。” “又在说傻话。”铁中原轻声叱道,把半块玉佩依旧系回腰间,抬起头,望着远处高耸的宫墙,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17 再遇海山 这日一早,我随同赶考的士子,一起寻到考场外,这里早已挤满了人,几个差官模样的人,穿着青衣官服,指挥士子排队入场,我杂在人堆里,四处张望,一眼望到雷子其,忙向他点头示意,雷子其微笑还礼。 这时身后忽传来一阵喝道声:“让开,让开。” 众人转过身张望,只见一大群随从模样的人,拥着一个衣饰极为奢华,相貌俊美,脸色青白,双眼浮肿的年轻公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差官立刻上前推开人群,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让进了考场。 “这是什么人啊,这么大的排场。”身后一人压低声音道。 另一人低声答道:“是木丞相的大公子木寅。想不到他今年也来参加大比。” “有木丞相在,高官厚禄唾手可得,他又何须经此一道。” “呵,这你就不知道了,所谓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若能高中状元,登上龙门,岂不比靠他爹举荐要来得光明正大的多。” “哼,看他的样子,脚步虚浮,脸色青白,定是个酒色之徒,肚中能有多少货色,也敢妄言状元登科。” “有木丞相在,又有何不可呢?” “我看未必,殿试由皇上亲笔御点,任他多大的来头,最多进个三甲,要想做状元,只怕并不容易。” 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不可闻。 官场黑暗,由此可见一斑,我摇摇头,随着人流进了考场。 *** 礼部大比之后,我荣登三甲,红榜张贴三日后就是殿试。坐在大殿之中,四周寂寂无声,看着手中试题,“论天下时势。”不禁想到去杭州的途中,见到的那些灾民,还有苏堂在马车中对她说的话语。心中感慨万分,旁边的人早已开始下笔,忙收敛心神,仔细想了想,只觉胸中热潮翻涌,豪情万丈。不由奋笔疾书起来。扬扬万言,一挥而蹴,前面的太监宣到:“时辰已到,不得再写,收卷了。”我忙垂手低头,考官走到面前,把卷子收了。转身回去,递给主考官。我随着其他考生,忐忑不安地退到殿外,雷子其早跑过来,向我问道:“怎么样,头三名可有把握?” 我笑道:“雷兄你呢?” 雷子其皱眉道:“我们平日读得都是些古诗杂文,写这样的题目确实有些难度。” “哼。”一声闷哼传到两人耳边,两人一起回头,只见那日在考场外见到的华服公子,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后走了过来,看到我们,很快把头一仰,大步走了过去。 好大的架子,冲着他的背影,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扮了个大大的鬼脸。远远的,听到一个人扑哧笑了一声,急忙扭头看去,却见大殿的回廊空空如也,怪事。我皱了皱眉,拉着雷子其,大步出了宫门。 身后,铁桢从回廊尽头转过来,向一旁使劲忍着笑的皇甫少华道:“少华,你认识他?” “是啊,他名叫张好古,是属下在来京途中认识的。”皇甫少华满脸通红,艰难地说着谎话。 “原来他就是张好古,想不到年纪如此之轻?”铁桢望着丽君的背影,心中疑惑,这背影怎么熟悉,随即扭头看向少华,见他神情局促,越发添了疑惑,道:“三弟不是和你一同来京的吗?他现在何处?你又怎会认识这位张好古。” “这个……。”皇甫少华迟疑片刻,不敢再说谎,只得道:“不瞒大哥,张好古就是三弟。他说暂时不要告诉你,所以……” “是吗?”铁桢又惊又喜,飞快打断他的话:“他怎会成了张好古,你快告诉我。” “这事说来话长。三弟也是迫不得已,大哥千万不要责怪他。”皇甫少华将来京途中所遇之事,还有丽君所言,一五一十告知铁桢,他本不善说谎,如今终于把实话说出来,心中顿时大大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铁桢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三弟太顽皮了,顶替他人姓氏赴考,是欺君之罪,看来我这做大哥的要帮他圆谎才行啊。” 少华喜道:“大哥,你不怪他?” “我怎会怪他呢?”铁桢微笑,“他即然不想让我知道,你就暂且先瞒着他吧,而且这些时日,你也暂时不要和他见面。” 皇甫少华迷惑地看着他,铁桢并不解释,轻轻一笑,大步走了。 “哎,好无聊啊。”晚上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从房中出来,却发现偌大的客栈空空如也,问了掌柜方才知道,所有的士子都和同乡出去聚会了,自己却是冒名顶替来的,没有同来的同乡,也没有同年,不过他们那些喝酒吟诗的,我也不喜欢,不如一个人出去逛吧。 这样想着,就独自出了客栈,沿着繁华的大街,一直走过去,耀眼的阳光透过枝叶,闪着她的眼,意识忽然有一刻的恍惚,象是突然回到现代,身边是喧嚣的闹市,车水马龙,奔流不息。 不知走了多久,猛抬头,前面竟已到了城门口,高高的城墙下围着一大群人,象是在小声议论着什么。心中讶异,挤进人群一看,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盖着官府大印的告示,却是昨日晚间户部尚书府遭了盗贼,京城府尹下令,悬赏三千金缉拿盗贼。 旁边一人压低声音叹道:“户部尚书府失窃,丢失的财帛定然不在少数啊。” 另一人轻声道:“小贼盗私财,大贼盗国财。一为家贼,一为国贼啊。” 声音很快低下去,渐不可闻。 百姓对朝廷官员竟然失望至此,看来这朝堂果然是腐败不堪啊。我叹息着转过身,却和一双幽深的眸子碰了个正着,不禁张嘴轻呼了一声。 海山看到我,眼中似乎也有一丝讶异飞快地掠过,用疑惑的语气道:“这位公子,我们在哪见过?”眼前这少年,相貌虽陌生,却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象是曾经相识一般。 镇定,镇定。我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收敛心神,施了一礼,淡笑着道:“从未见过。” “是吗?”海山双眉略蹙,紧紧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收回目光,淡淡道:“公子一定不是京城人吧?” “不瞒兄台,在下是洪都人。”我坦然道,按捺住心中的紧张,眼光掠过他,看着他身后两个腰佩宝剑的青衣随从。 “在下王海山,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海山淡淡道,这时观看告示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城墙下只剩下我们和两个魁梧的随从。 “原来是王公子,久仰,久仰。在下洪都解元张好古。”我微笑着道,心中直打鼓,我现在的样子,他定然认不出来,暗暗松一口气。 “原来是进京赴考的士子。”海山微微一笑。 我被他充满探究的目光逼视着,已有些不耐,正要出言告辞,忽有两个人从身边擦过,慢慢向城门走去,下意识地看了他们一眼,心中一动,向海山笑道:“王公子请看。” 海山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那两个人,初时有些迷惑,很快醒悟过来,向身后随从轻轻摆手:“把他们拿下。” 随从立刻上前,将两个穿着厚厚夹衣的壮年男子扭翻在地。我假意轻呼一声道:“公子这两位手下好厉害的身手。” 海山淡然一笑:“不敢,张公子心思机敏,眼光锐利,令人佩服啊。” “哪里哪里,在下还有事在身,告辞。”转身欲走,却被海山迅速伸出手,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心中登时一震,正在思索对策。海山已经放开我笑道:“张公子不想要赏银吗?” 原来如此。我暗暗吁了口气,施礼道:“多谢公子提醒。” 海山摆手示意:“张公子请。” 我嫣然一笑:“王公子先请。” 海山笑道:“张公子,我还有事,无法奉陪,就让我这两个手下陪同你去吧。” 我顿时松了口气,假意问道:“王公子莫非也不想要赏银吗?” 海山身后的随从听到这话,齐齐变了脸色。正要开口,被海山摆手止住,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我,笑道:“那么依公子之见,这赏银该如何分呢?” 我笑着拱手道:“这人虽是在下认出来的,却是公子的手下拿获得,按理这赏银应该五五分成才是。公子以为如何?” 海山双眉轻扬,哈哈笑道:“好,分配得极公,在下并无异议,等会拿了赏金,就由在下的手下把那一半带回来吧。” “那在下就告辞了。”我转过身,学着海山的样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海山示意两个随从跟上去,随从会意,押着那两个倒霉的小贼,穿过热闹的大街,走上京城府衙的石阶,向站在门口的官差附耳说了几句话,官差脸色一变,立刻跑进去报讯。 不一会大门打开,官差引着我们一直走上大堂,向坐在上面的府台躬身道:“今日的告示,被这位公子揭了。” 我急忙躬身拜道:“洪都解元张好古参见大人。” 府台悄悄看了那两个青衣随从一眼,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含笑道:“原来是今年的新科士子,你揭这告示,莫非发现了偷盗尚书府的贼人。” 我拱手道:“禀大人,跪在这大堂之上的,就是偷盗尚书府的盗贼。” 府台低头看了看堂下两个男人,语气中透出几分疑惑:“张公子可有什么证据?” 两个人一起抬起头道:“冤枉啊,大人,我们只是京城的平头百姓,一直老实本分,从未做过任何违法的勾当,请大人明察。” 我淡淡一笑:“请官差大哥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 衙役忙上前按着他们脱去外衫,露出里面好几层绸缎衣服,身上还挂满了金银珠宝,首饰玉器等物。两人见露了馅,只得跪在地上,口中道:“小人知罪了,请大人饶命。” 府台一拍惊堂木道:“押下去,打入大牢,听候发落。”衙役上前,将两人拖了下去。 府台转眼看着我笑道:“士子果然好眼力,只是你是如何发现他们的呢?这个本官倒有些迷惑了。” 我拱手道:“禀大人,这几日天气炎热,来往行人尽皆穿着单衣,尚手摇折扇,酷热难当,这两人却穿着厚厚的夹衣,我便有几分怀疑,又见他们身体健壮,本该行走如飞,却一个个脚步沉重,踉跄而行,特别是走到城门前时,眼中露出惊慌之色,再联想到昨日的失窃案,所以能够断定他们便是盗贼了。” 府台拍掌笑道:“说得好,士子真是奇才,这次礼部试考得如何?” 我含笑道:“托大人的福,进了头三甲。” “好。等殿试放榜之后,本官一定向刑部胡大人举荐你。”府台朗声笑道。 “多谢大人。”我弯下腰,深深一拜,心中雀跃不已,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府台把手一招,立刻有两个官差端着两大盘堆得高高的银锭走了过来,一直呈到我面前。府台在上笑道:“这三千两赏金是你该得的。” “谢大人。”我面露难色:“只是,大人,能不能全部兑换成银票,这些银锭实在太重了。” 砰——府台和一干衙役尽皆翻倒。 “唉。”我叹着气,吃力地端着装着一千五百两银子的盘子,(另一半已经给了海山的手下。)出了府衙,举目四望,寻着辆小小的马车,急忙唤了过来,钻进车子里,一边催促车夫快行。一边在心中暗骂那个脑筋不会转弯的府台大人,居然说这是朝廷的赏银,不能私自兑换成银票,气愤…… 九王府。 海山端坐在凉亭之上,一个着一身青色便服,面容清瘦,颔下垂着三绺长须的老者坐在他对面,一手抚须,双眼微眯,一边欣赏眼前水榭上的歌舞,一边点头微笑,一脸的陶醉。 一个模样俏丽的丫环,提起桌上玉壶,给他们各倒满了一杯酒。海山举起酒杯,静静地望着杯中玉酿。许久,忽然一饮而尽,把酒杯放下来,向老者道:“木相爷,那日为太子诊病之人,真是洪都解元张好古吗?” “正是此人。”木颜朗声一笑,伸手挥退下人,亲自取了玉壶,给他另倒了一杯酒,轻笑着道:“张好古年方十六岁,这次礼部试,入了头三甲。不但如此,下官还到周大人处调看了他的试卷,字迹清秀,文采斐然,论起天下时势,头头是道,是个难得的人才,若能收为己用,对王爷的大业,助益非浅。” 海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淡淡道:“这么说,相爷已经把他的家世都打听清楚了。” “此人是杭州人氏,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木颜轻轻啜下自己杯中的美酒,含笑低语。 海山哼了一声,并不言语。皇太子病势日重,眼看不久于人世,大好的时机,如今却被这个叫张好古的黄口小儿给破坏了。本意恨不得马上杀了他,待到见了他的面,却不自觉地改了主意。 这少年爱财,爱财之人是可以为他所用的,他可以为了赏赐给太子治病,也可以为了荣华富贵投入他的麾下。要除去太子还有很多机会,更何况现在朝中还有许多碍手碍脚的老臣并未除去,若是太子突然亡故,他与铁桢究竟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一念及此,海山亲手执了酒壶,为木颜倒满一杯酒,含笑问道:“相爷的意思,要上奏皇上,钦点他为今年的新科状元?” “这个下官不敢作主,但凭王爷拿主意。”木颜语气谦恭。 海山微笑:“听闻令郎也在今年的头三甲之中,不如取了他作状元,岂不是好?”语气平和,目光却锐利。 “犬子才识浅薄,难当大任,能入前三甲,已是上天庇佑,若论状元,却是差之千里,让王爷见笑了。” 海山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语中透出几分笑意:“令千金已过了及笄之年,温柔贤惠,知书达礼,这位杭州士子张好古生得一表人才,家世清白,又有满腹才华,与令千金倒是十分相配,相爷力荐他为状元,不光是看重他的才识,还是想在金榜之下择婿吧?” 木颜抚须大笑:“王爷果然火眼金睛,下官确有此意,还望王爷成全。” 海山嘴角含笑:“相爷当真公私分明啊。好,就依相爷之言。到时,本王还要讨一杯喜酒喝。” “若王爷能主持婚礼,下官荣幸之至。”木颜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18 金榜题名 这是个燥热的夏季,阳光明晃晃地照眼,空气中回荡着知了无休无止的鸣叫。今天一早却难得地下了一场小雨,雨水荡涤了空气,还送来一阵阵凉意,人的心似乎也不再沉闷了,快到晌午的时候,我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绣纹的红色状元服,从皇城缓缓驰出。身后是今年的三甲进士,浩浩荡荡,驶上长街。 路人的议论声隐约传入我的耳朵。 “好年轻的公子。” “没想到今年的状元这么年轻。”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听着人群中发出的议论声,我不□□风满面,微笑着放缓马缰,让骏马缓缓而行。转过拐角,一个熟悉的人影吸引了我的视线,淡青色长衫,手执折扇,微微蹙起的眉,苏堂,他竟然到了京城么。 他也在看着我,脸上神情冷漠。 “不知所谓。”我不自觉地耸了耸肩,忽然发觉这个习惯动作,已经对他做过好几次了。 苏堂紧绷着的脸略略松动了一下,很快又绷紧,象是强忍着笑。 *** 黄昏之时,我和一干新科进士在太监的带领下,从崇光门步行走进皇宫。 亭台楼阁,水榭红墙,十里皇宫,极尽奢华。这皇上所居的宫院竟比太子的东宫要壮丽华美得多。 心里暗暗感慨着,前面已进了崇光殿的大门。听太监尖利的嗓子喊了一声:“见礼。”忙和众人一起跪下,口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坐。”一个苍老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我缓缓抬头,只见玉阶尽头的龙椅上坐着白发苍苍的皇上,比那日殿试距离近了许多,看得十分真切,枯瘦的面庞,慈祥的笑容,眉宇间神态平和,不象九五之尊,倒象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者。 皇上左边坐的女子就是当今许皇后,年纪不过五十来岁,生得雪白丰腴,风姿妖娆,唇角含笑,一双凤目隐隐透着光芒。 右边是病势渐愈的皇太子,一身明黄色的锦袍,温文儒雅,气度雍容。此时正探着头,在人群中寻觅,寻着我,温和地笑了笑,笑容无比亲切。我笑着回礼。 皇太子点点头,又朝我看了一眼,扭头向皇上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皇上微笑抬手,一个太监上前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状元张好古为皇太子治病有功,赏金千缢,封为淮阳候。钦此。” 知道会封候,却没想到这么快。我一愣,急忙跪下谢恩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在龙椅上远远地笑了笑,轻轻抬手,命我起来。 回到士子中坐下,学着皇上的样,举起手中玉樽,清凉的酒液,如琼浆一般,轻轻啜一口,满嘴留香,咽到腹中,便如火灼一般烫,皇上举了三次杯,我便跟着喝了三次,紧接着皇后和皇太子也举起手中玉杯,无奈,又喝了六杯,这酒与从前喝过的酒却不一样,几杯下肚,又喝得急了些,竟已有了几分醉意。 这时,忽传来一阵丝竹之声,一群俏丽的舞姬姗姗走上大殿,在席前翩翩起舞,舞姿曼妙,体态动人。我放下手中玉杯,任由身后宫女轻轻满上,睁开微醉的眼,看这灯红酒绿的世界,竟是说不出的萎靡颓废。 一个暗哑的声音传到耳朵里:“状元公这次能够金榜题名,一定是托九王之力吧。” 扭过头一看,却是木寅那张青青白白的脸,浮肿的眼泡,这个面色青白,被考生骂作酒色之徒的家伙,居然中了榜眼,真是苍天无眼,看到他,心里登时升起一团厌恶,急忙侧身避开一些,轻笑着道:“哪里,在下还未来得及到九王府拜访。也不知王府的大门向东还是向西开啊。” 木寅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状元公,明人不说暗话,这次你能够位列榜首,便是九王一力举荐,引水思源,人不可忘本啊。” 我摆出一付讶然之态:“竟有这等事,多谢木年兄的提醒,若真有此事,在下确实应该到九王府拜访一番。” 木寅满意地笑了笑,低声道:“状元公果然是明理之人。来,这杯酒我敬你。” “多谢。”我淡淡道,举起酒杯,装模作样地碰了一下,急忙收回来,一饮而尽。木寅放下酒杯,不再言语,抬起头,一心看舞女的表演。这时,坐在我另一侧的雷子其凑过来低声道:“张年兄,你可备好了礼物?”这次殿试,雷子其被取了探花。 “什么礼物?”我轻声问道,心中有些疑惑。 雷子其重重叹了口气,轻声道:“新科士子向九王爷或是木相爷送礼,谋求一个好职位,是这十年来,朝中的惯例,若不送礼,轻的只是将你贬到偏远寒苦之地,做一个小小的七品官,重的甚至将你闲置不用,几年都没有官职在身。” “原来如此。”我轻蹙眉,心里忽然说不出来的气闷,只觉大殿中的空气都变得混浊压抑,令人窒息。抬起头,远远地看了年迈的皇上一眼,暗暗迷惑着,对这一切,他怎会不明了,为何还要一味的纵容。 酒依旧香醇,菜依然可口,却喝不下,也吃不下了,正感慨着,一个低低的声音忽然传到耳边:“张候爷,太子殿下有请。” 我心中一惊,看那座上的太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再回头看传话之人,却是贾恢。平静的面容,谦恭的语气。 急忙立起身,随着他,悄悄出了崇光殿的侧门,穿过回廊,进了东宫。在荷花池畔立住脚,池上修着一座小巧的三角亭,红木栏杆边立着一个儒雅的身影,不复是那件耀眼的明黄长袍,却换了一身淡黄色的便服,正低头看着碧波荡漾的池水,清风袭人,花香扑鼻,隐约间,象是听到一声叹息,带着几分忧思,几分沉重。 不禁有些讶然,正想着上去见礼,他却回过头来,向我笑道:“你来了。”温和的声音,暖暖的笑容,哪里象高高在上的太子爷。感慨着,急忙施礼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不必多礼,来,我泡了一壶茶,不如边喝边谈吧。”太子远远向我招了招手。 谢了一声,快步走上去,接过太子递过来的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味极苦涩,如黄连一般,强忍着咽了下去,赞美的话却说不出来了,悄悄抬头看太子,他也在看我,唇上挂着笑:“是不是很苦?” “确实有些苦。”我轻声答道,“不过,苦涩的滋味往往让人难忘。太子殿下这杯茶,下官这辈子都无法忘怀了。” “说得好。”太子忍不住展眉微笑,语气中透出几分喜悦:“你对茶的感悟确实与众不同。来,坐。” “谢殿下。”我移步坐在他身边。太子亲自端起我的茶杯,倾去里面的茶水,另执一个茶壶,倒满了茶,递给我笑道:“再尝尝这一杯。” 我接过茶,略略品了品,不禁笑道:“好茶,香浓甜郁,是茶中上品。” 太子点头微笑:“这是庐州进贡的云雾茶,我的身体不宜多饮酒,所以平素待客,都是以茶待之。” “茶比酒好,其实下官平日也爱饮茶。”我举起手中茶,又尝了一口,开口问道:“不知殿下招下官来,有何吩咐?” “有一个人想见你。”太子微笑说道。 我一惊,问道:“是什么人?” “是我。”铁桢微笑着步上小亭,他身后是两个提灯的宫人。 我看到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铁桢先向太子深深一拜,语带关切:“天色已晚,亭上风大,父亲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也好。”太子微笑点头,起身随同宫人离去。 “父亲慢走。” “送太子殿下。” 铁桢目送太子背影远去,转向我道:“三弟,久违了。” 没想到他竟是当今皇太孙殿下。该死的少华,这么快就把我的身份泄底了,恨死他了。我呆立片刻,急忙拜道:“给殿下请安。”话音未落,被他急急伸手扶住:“自家兄弟,何必多礼。还是唤我大哥吧。” 我只得道:“大哥。” “坐下。”铁桢按着我坐在椅上,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笑道:“我向你隐瞒身份,也是迫不得已,你不会怪我吧。” “小弟怎敢怪责大哥。”我掩饰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一直向他隐瞒身份,说来谁也怪不了谁。 “听少华说,你进京赴考,只为建功立业,青史留名。”铁桢颇有深意地看着我,唇角含笑,掩饰着心中的失落。细心如他,早已发现少年腰上那半块彩凤玉佩已经不见了,换上了一块洁白的玉石,闪着波纹。这是为何呢? “是啊,不光如此,还为了我的叔叔。”我轻声叹道,若有大哥相助,应该要好得多吧。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庆幸。 “哦。”铁桢有些讶异:“你的叔叔是何人?” “是江宁县百姓孟仕元,开了一家济世医馆,一向清白守矩,却被江宁县尹捉拿入狱,诬以谋反罪名,秋后就要问斩。而这一切,都是拜九王海山所赐。”我眼中泪光荧荧。 铁桢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默然不语,看不出心中所想。 我眼中含泪,起身拜道:“小弟自幼父母双亡,若非叔叔一家接济,早已饿死街头,于情于理,小弟都绝不能坐视不理,若得大哥相助,下辈子衔草结环以报。” 铁桢伸手扶我道:“三弟何须行此大礼,这个忙,大哥自然会帮你。只是如今朝中政局复杂,我若出面干预,只恐引起海山的疑心,反倒对他们不利,不如这样,我央父亲举荐你为刑部尚书之职,你意下如何?” “多谢大哥。”我大喜道。 铁桢拉我坐下,轻声叮嘱:“你这次的状元之位就是海山举荐,看来他对你也颇为赏识,只是此人最是薄情寡义,对门下诸人,能用则用,不能用则除之,你要小心行事。” “谢大哥提点,我会小心的。今晚,我就去九王府拜访海山。”我笑道。想到又要见这个男人,心里就很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爹娘的案子,他是个关键,只有打通了他的关节,才有望昭雪冤情。 “也好,不如让我为你筹备一份厚礼。”铁桢笑道。 我眼珠一转,笑道:“不用了,小弟自有办法。” 铁桢看了看我,道:“真的,那就好了,还有一事,你即然顶替这张好古,可知他家中还有什么亲人,若是有人问起,该如何说呢?” “这个……。”我额上冒出冷汗,这个却真得还未想过。 铁桢道:“别担心,我已去信洪都府台,查清了张好古的身份,他本是洪都人氏,家住湾里村,村□□有三十来户人口,此人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从小由婆婆拉扯长大,人极聪颖,在洪都乡试中中了头名解元。”他边说边看着我笑。 听着他的话,我头上直流汗珠子,急忙道:“还是大哥心细,小弟倒未想过这层。” 铁桢摇头笑道:“你呀。现在已无妨了,大哥都已安排好,那位婆婆也已送往他处,妥善安置,若是有人查起,也好应付。” “多谢大哥。”我深深一拜。 “官场如泥潭,亦如虎穴,步步惊心,三弟,你要万事小心啊。”铁桢语重心长地叮嘱我。 “大哥……。”我鼻中一阵酸涩。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原来竟是他么。 19 万里江山 汗,大大真是厉害,居然想到了让君君扮观音。让姿姿汗然啊。夜色渐趋浓稠的时候,我乘一顶小轿,悄悄来到九王府邸前,向门房递了名帖,不忘塞了一锭足有二十两的银锭。门房不动声色地接过银子,很快揣入袖中,嘴角绽出一抹笑,轻声道:“状元公稍待。”自己进去报讯。 不多时,一个锦衣小帽,模样清秀的小厮从门内出来,恭敬地施礼道:“候爷,王爷有请。”我点了点头,向身后示意,状元府的下人急忙将长长的礼盒递给小厮,小厮轻轻接过去,躬身道:“候爷请随我来。” 我微微一笑,跟着他进了黑漆的后门,穿过园中小径,夜色下,路边都是灿烂的花朵,微风吹来,馨香扑鼻。 小厮将我一直引到一处挂满灯笼的拱桥下,停下脚步,躬身道:“状元公请,王爷在前面的水榭等候。” 在回廊上立住脚,远远望去,远处的荷花池上有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阁跨池而过,楼阁上点着无数明灯,照得如白昼一般,还有隐隐的欢笑声、丝竹之声传来。清风吹来,凉意袭人。 略一沉吟,快步上了拱桥,水榭渐渐近了,一个穿着暗红色锦袍,腰缠玉带,高大清俊的身影背对我伫立在汉白玉栏杆之旁,身后是一桌酒席,还有一大群衣衫单薄的妙龄女子在亭上曼歌起舞。 “下官给王爷请安。”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紧张的心情,恭敬地施了一礼。 男人慢慢转过身,乌黑锐利的眼眸,刺人的目光,心里莫名地一跳。故作惊讶之态,轻声呼道:“王公子?” 对我适度表现出来的惊诧和隐隐的喜悦,海山似乎颇为满意,轻声笑道:“张候爷,很吃惊吗?” 我急忙躬身拜道:“下官失礼,请王爷恕罪。” “所谓不知者无罪,候爷并不认识本王,何罪之有呢?”海山缓缓道,踱到桌前坐下,伸手示意:“状元公请坐。” “谢王爷。”我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坐下。心中暗暗庆幸,幸得在学校时,学过表演话剧,对改换男声,颇有心得,到了这异时空,正好用上。 海山抬手道:“给张大人倒酒。” 我身后模样俏丽的女婢,往杯中倾满玉液,还未品尝,一股浓郁的酒香袭来。 “这是宫中御酒,由贵州进贡而来,大人不妨尝尝。”海山含笑道。 我端起酒杯,试着小小啜了一口,入口清凉,沁人心脾,咂一咂,竟如琼浆一般,咽下去以后,舌尖还留着一抹醉人的浓香,比今日宫中品尝的御酒还要香浓。不禁出声赞道:“好酒。” 海山双眉轻挑,眸中的光芒登时亮了几分:“大人若喜欢,就多喝几杯,本王这里还有很多。” 身后的下人很快又为我注满一杯。 我笑着拱手道:“没想到王爷府上,会有这么好的宫中御酒,看来当今皇上对王爷果然宠爱非常啊。” “你错了,这是贵州府专门送给本王的,并非皇上赏赐。”海山淡淡地笑了,语气中透着一股浓浓的霸气。 他也未免太嚣张了吧,这样明目张胆地和朝廷叫板。或者他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如地一笑:“王爷相貌非凡,气势过人,令观者折服。若下官是贵州府尹,也会心甘情愿地为王爷送上几坛佳酿的。” “哦,是吗,哈哈哈。”海山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阵,停下来,从桌上探头过来,看了我一眼,轻柔的声音道:“听闻张大人是洪都人?” “是啊,不过下官虽是洪都人,却很小就离开洪都四处游历。”我从容答道。 “原来如此,张大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年迈的婆婆,相依为命。”我露出伤感之态。幸得大哥提醒,否则我现在可该如何应付。 “原来张大人是个孤儿,可惜啊可惜。”海山轻轻摇头,锐利的目光依然紧紧地盯在我脸上,很不喜欢他这样,感觉自己象个透明人似的,若不是为了爹娘,几乎就想转身逃去。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我稍稍后靠,假意扭头欣赏园中景致,出声赞道:“亭台楼阁,碧波水榭,造型新颖,独具匠心,触目之处皆为美景,王爷的王府后园真是景色怡人,令人赏心悦目啊。” “是吗?”海山轻笑:“王府本是仿苏州园林设计的,花了三年的时间方才修膳完工,每一桥,每一亭都有其来处。”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路行来,每一景看似相似,却又各有不同。”我假意感慨道。 海山淡淡一笑,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投向远处的夜色中,开口问道:“张大人今日前来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我浅浅笑着:“下官此次来,是为了送一幅画给王爷。” “画?”海山略有些讶异。 我扭头向侍立身后的小厮示意,小厮将礼盒打开,取出里面的画轴,我立起身,接过画轴,小厮缓缓退后,一直退到玉阶上,方将画卷完全展开,呈到海山面前。 海山手执酒杯,抬起头,仔细看那画。只见画上一条宽阔的大江汹涌奔腾而去,江边是险峻的山峰,直入云端,一轮红日从江上升起,放出万道霞光。祥瑞重重,气势逼人。观之令人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画的右侧还题着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书:万里江山。下款:门生张好古敬上。 沉默片刻,海山向后靠在椅背上,一手支腮,另一手轻轻旋转手中玉杯,朝我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轻声笑道:“万里江山?好画,画得好,来人,收起来。” 我将画递给下人,转身向海山深深一拜,语气谦恭道:“下官此次科举,以泛泛之才,得登金榜之首,心中惶然,今日在崇光殿听木寅提起,方知王爷伯乐之恩,无以为报。下官虽非千里马,亦愿尽施平生所学,为朝廷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到这里,略略停顿,见海山面带笑意,微微点头,似乎认同我的看法,心中一松,接着道:“下官身无所长,略有画技,班门弄斧之作,让王爷见笑了。” 海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嘴角噙笑,淡淡道:“大人又何须谦让呢,在本王眼中,这幅画比王府所收历代名家的真迹都要珍贵得多。” “不敢,不敢,王爷谬赞了。”我依旧笑着谦让,心中暗道,你只管先收着,今日得的越多,他日失去的便更多。 海山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示意歌伎和下人退下,伸手道:“张大人坐。” 我微笑坐下,海山亲自执了酒壶,为我满上酒,笑语:“请。” “谢王爷。”将杯中酒缓缓咽下,提起雕花的玉酒壶,为海山斟满一杯,含笑道:“这杯酒,下官敬王爷。” 海山端起酒杯,却不饮,轻轻摇晃杯中玉液,看酒水在灯下泛起波光,似乎颇为自得其乐,空气顿时沉静下来,只余轻轻的水声,哗哗地响。 我抬起头,假意欣赏景致,暗暗猜测男人的意图。摒退众人,沉默不语,是故弄玄虚吗,还是在考虑什么。以自己所见所闻,对此人的脾性略有所知,心高气傲,阴沉狠绝,更可怕的是,因为手中握有实权,又有皇后一党的支持,皇上也对他一味纵容,有恃无恐,对自己的野心根本不屑掩饰。若明着与他为敌,不但救不了爹娘,反倒会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为今之计,只有先设法博取他的信任,再徐图之。 那幅万里江山花了我一个时辰,将画纸铺在长桌之上,用玉版纸压住一头,边走边画,方能画出江水奔流之势。画名暗合男人平生所愿,自然比送珍宝更能博取他的好感。 好一会,海山终于将目光从杯中收回来,语气轻柔道:“皇兄今日在宫中奏请父皇,举荐你任刑部尚书之职,吏部掌管官员,户部掌管钱财,这两处皆是肥差,礼部是清水衙门,兵部则掌管军权,也是一个好去处,孟大人却为何偏偏想去刑部呢?” 他的消息居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灵通。我心中暗惊,脸上笑道:“不瞒王爷,下官自小就喜欢钻研古往今来的各种离奇案情,心甚迷之,所以这次科考,也一门心思想进刑部,做一个为民申冤的好官。” “是吗?看来皇兄对你也颇为赏识啊。”海山淡淡道,语气中透出一丝讽意。 “不敢,不敢。”我含笑谦让,语气谦恭道:“下官学识不过尔尔,先得王爷看顾,荣登金榜之首,又得太子举荐,荣任六部之职,实是愧不敢当啊。” 海山淡然一笑:“张大人气质脱俗,才识过人,是新科士子中的佼佼者,天下人聚目的焦点,皇兄和本王自然也不例外。” “下官何德何能,岂敢承受太子殿下和王爷厚爱。”我笑着回应他,轻轻提起酒壶,又为他倒满一杯,语气平和道:“下官今日蒙太子招见,在东宫中喝茶叙话,纵论天下时势,受益良多。太子殿下才识渊博,天性仁厚,假以时日,必是一代仁德之君。”我一边说话,一边悄悄观察海山的脸色。自己前往东宫的事,他定然知情,不如坦言告之。 海山的脸渐渐阴沉下来,眉头轻蹙,沉吟不语。 我执起酒杯,送到唇边浅啜了一口,话峰忽一转,露出惋惜之态,轻声道:“只可惜太子殿下身体太过荏弱,不理政事已久,不似王爷年轻睿智,英明果敢,又曾率军为朝廷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下官还在科考之前,便早闻王爷盛名。” 我说到这里,有意停顿,见海山脸色稍稍缓和,心中暗喜,又道:“太子在东宫中几次向下官提起王爷,盛赞不绝。下官拙见,若能以太子的才识和仁义,再加上王爷的谋略和威势,定能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令我朝江山永固,国祚绵长,百姓安居,路不拾遗。” 海山默然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从桌上凑过来,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半真半假的语气,却咄咄逼人:“怎么,张大人原是为皇兄做说客来的吗。” 隔的这么远,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额上登时渗出冷汗,呼吸一紧,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努力按捺住心中的紧张,我从容抬头:“不瞒王爷,下官此来,不是来做说客的,也不是为了皇太子,而是为了这万里江山和王爷您。” “哦。”海山双眉轻扬,笑容溢出唇畔,冷冷开口道:“这江山如今是父皇的,将来是皇兄的,与我何干,大人此话,让本王颇为不解啊。”语气虽依然透着寒意,杀气却减了许多。 暗暗松一口气,我离座而起,长长一揖,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反而含笑问道:“王爷以为,治天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海山吃惊地看着我,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冷然答道:“自然是权力。” “这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不是最重要的。”我鼓起勇气,不慌不忙地反驳道。 海山眼中的讶异又浓了几分,并不生气,唇角上扬,反问道:“那么依大人之见,应该是什么?” “治天下,有三样必须具备。”我含着笑,一字一顿道,“其一得天时,其二得地利,其三得人和,当年项羽盖世英雄,却自刎于乌江边,刘邦小小亭长,却跻身帝王之列,无他,刘邦得天时,地利,人和也。” 海山双眉轻扬,一抹利光从冷眸中划过,语气依然平静着:“张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名正言顺,可得天时,占据要地,可得地利,有胸怀天下之心可得人和。”我缓缓道来:“如今皇太子殿下名正言顺,已得天时,坐拥太子之位,已得地利,生性仁厚,在百姓中民望甚高,已得人和。王爷三样可有其一?” 海山冰冷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爆发出一阵轻狂的笑声,眼中已有了怒色,止住笑,冷声道:“张大人说这番话,是在告诫本王吗?” “非也。”我面不改色,唇角依然是轻淡的笑容:“王爷以为,您的才识逊于太子吗?” 海山鼻中冷哼一声道:“当然不是。”话语中傲气十足。 “正是如此。”我微笑道:“王爷虽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心智和谋略却远在太子之上,又得皇上皇后宠爱,手握重权,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是王爷的门生,唯王爷之命是从。这些都是对王爷有利的条件,天时无法得,地利和人和却可得,若能善加操控,这万里江山迟早是王爷的囊中之物。” 海山眉头轻蹙,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语气淡然道:“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杀了你。”平和的声音,隐含着杀意。 我抿唇一笑,轻声道:“下官相信自己的眼光,王爷英明睿智,胸襟宽广,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不会杀直言敢谏之人。”语间悄悄看海山,杀意锐减,嘴角的笑意却渐趋浓厚。 心中一松,又接着道:“皇太子生性太过仁厚,此是他胜过王爷之处,亦是他输于王爷之处,若在太平盛世,又有忠心耿耿的贤臣良将辅佐,或可为一代明君。只可惜我朝开国不过二十余年,内忧未已,外患未竭。这万里江山需要一位英明神武的君主,威加海内,方能令四方臣服。王爷雄才大略,文治武功,胸怀天下,是最适合的人选。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下官不才,愿追随王爷左右,助王爷成就大业,创一番不朽的功绩,博一个青史留名,万古流芳。”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身上却起了满身的寒栗,跟着他,只会遗臭万年,哪有万古流芳的份。 海山一手支腮,沉声道:“张大人莫非已有了良策?” “下官不才,想到三步。第一,王爷如今应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静静等待时机。太子虽孱弱,却有众多元老重臣的支持,他们都对他忠心耿耿,皇上也从未明确表态支持王爷,不是夺嫡的好时机。第二,王爷虽握有军权,但朝中还有十几位外姓王爷也各自拥有军队,镇守一方,对朝廷隐有不臣之心,须防他们借王爷与太子内争之机,起兵谋反,王爷若想坐稳太子之位,还需设法获得他们的支持,或将他们除去。第三,取天下民心是最大的关键,古语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上即是舟,民即是水,若想上下同心,便该少造杀戳,多施恩泽,让民心向着王爷,则大事可成。” 说完抬头悄悄看海山,见他眼中眸光闪烁,沉吟不语,很快又道:“王爷若不相信下官,下官愿与王爷以两年为期,定一个赌约,依此三步行之,若是两年后王爷大业未成,下官任凭王爷处置。”心里话,不管事成不成,总是尽己人事,到时再设法脱身也可。 海山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语气缓和道:“张大人不助太子,反助本王,为的是什么?” 掩饰住心中的紧张,我轻声笑道:“下官家住长江边,每日看江水滔滔,逝去如斯,心中总是生出无数感慨。常想人生如白驹过隙,匆匆数十年,生为男子,若不能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下官助王爷,只为尽施平生所学。若助太子,不过成就他的一世贤名罢了,跟随王爷,却可创一番不朽的功绩,成就我朝的千秋霸业。” 海山沉默片刻,忽然长身而起,一直走到我身边,低头凝望着我,薄唇微扬,冷冷的语气,漫不经心道:“是吗,张大人,我该不该相信你呢?” 察觉他的靠近,我心中顿时一紧,急忙往后退开几步,拱手道:“下官言尽于此,信不信,但凭王爷,告辞。”不待他答话,转身快步下了水榭,身后的海山并未出言拦阻,心中又松一口气。 虽已夜深,京城的大街依然喧嚣不止,青楼酒肆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高朋满座,灯火通明。看着似是一派歌舞生平,繁华不已,谁又知这内里早已风雨飘摇,纷乱不堪了呢? 我坐着轿子,心事重重地回到状元府,走到大红的府门前,忽然停下脚步,立在石阶上,抬起头望了望星光黯淡的天空,眉头轻蹙,沉吟不语。 远远的街角,苏堂穿着一身青衣,立在树影之下,望着石阶上神情忧郁的俊美少年,好一阵,突然转身离去。无边的夜色很快把他的背影吞没了。 20 相府捉婿 大殿之上,年迈的皇上迈着虚浮的步子,一步步挨到龙椅前坐下,缓缓道:“众卿平身。” 百官开始奏事,漫不经心地听了一阵,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太监在上面高声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年大比已经结束,共录取头甲三十名,二甲五十名,三甲一百名,着吏部分封官职,外放各县府,另封状元张好古为刑部尚书,榜眼木寅为吏部侍郎,探花雷子其为台州知府,领旨之日着即赴任,不得有误。钦此。” 我率领一干士子跪下叩头谢恩。 回身站到朝班中,忽觉有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顺着目光望过去,却是九王海山,一身紫色蟒袍,腰缠玉带,手执玉笏,嘴角带着笑,目光却一如往日般冰冷锐利。 我匆匆朝他一笑,扭头他顾,文官队列最前面也有一个人回过头看我,是个穿着红色官袍的老者,颔下垂着三绺长须,看着我的目光慈祥和蔼,难道这就是众人口中被妖魔化的左相木颜,此人权倾朝野,一手遮天,模样却生得温和清瘦,象现代电视上演的清官。 来不及想太多,只听太监在上高唱道:“散朝。” 这么快,急忙跟着众官一起跪下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又议了几件事,散朝后,我快步赶往刑部,刚踏进大门,迎面一阵阿谀奉承之声,一应官差同僚皆笑着拱手道:“张候爷。” “不敢不敢,承让,承让。”我一一笑着作答,到了公房内,却见眼前书案上摆着堆积如山的公文,还有无数盖着封印的案卷,在墙角堆了一大堆,不禁有些讶异。正待出声询问,一个青衣的官员迎上来道:“下官傅成松拜见张大人。” 我扫了他一眼,面容清秀,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衣裳洁净,语气平和,看起来颇为干练,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那些公文和案卷道:“这是怎么回事?” 傅成松从容答道:“书案上堆的是各地官府送来的公文,急待处理,墙角堆的是今年呈上来的死刑案卷,必须在立秋之前复核完毕。送交皇上御批。” 我轻吁一口气,暗骂前任太过惫懒,居然留下这么大的尾巴要我善后。 傅成松静静地立在书案旁,将公文摆好,躬身道:“大人请。” 我勉强笑了笑,接过他递过来的羊毫笔,笑道:“好,你可以走了。” 傅成松迟疑片刻,转身离去,支走一应人等,我把地上的案卷摆到桌上,一本本翻看,好不容易寻着爹娘的,略看了一遍,将里面的疑点用红墨圈出来,写上发回重审的批复,依旧放在一旁,继续看其他案卷。若是只将爹娘的案子打回去,必然引起他人的疑心,只有再寻些有疑点的案子,一并打回,海山方不会疑我。 步出刑部官衙,已是黄昏时分,一个青衣的下人迎上来,将一份请柬递给我道:“张候爷,相爷的请柬。” 我急忙接过帖子,示意身后下人递给他一锭碎银,打发他走了,方打开贴子观看。上面写着相府今晚夜宴,请张候爷过府一聚。低头思索片刻,急令下人就在邻近的金器铺随意购置了一份礼品,拿着向相府而去。 相府门外已停了无数车马轿子,站满了等待的下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认识的官员见了我,拱手笑道:“张候爷到了。”我一一笑着回礼,随同人流进了相府大门。 五步一亭,十步一阁,这相府修的比王府还要富丽堂皇,木颜贪污的民脂民膏,恐怕无法以金钱来计算,若是有朝一日查抄相府,搜出来的珍宝怕是够朝廷几年的赋税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将礼品呈上去以后,同着一干文武朝臣来到宽敞明亮,足能容下几百人的豪华花厅中,正想寻个合适的位置,早有一人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着道:“张年兄,和我坐一块吧。”暗哑的声音,一听就令人生厌,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木寅,勉强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我拱手笑道:“不了,下官还是与刑部的同僚坐一块吧。” 话音未落,海山迎面走了过来,向我笑道:“张大人。” 我和木寅一起拱手道:“给王爷请安。” 海山瞥了木寅一眼,含笑道:“木大人,怎得不见木小姐?” “她正在后园中赏花。”木寅恭敬答道。 赏花?这么晚?我忍不住微笑。看来这位相府千金性子也是怪异得很啊。 正在暗暗思量,手上忽然一紧,未及思索,已经被海山拉着离开人群,一直走到最上面的酒席前,方才放开我,笑道:“你即然不愿和木寅坐在一起,不如和本王坐一起吧。” 我一惊,方才的不快,原来都被他看在眼里,不好说什么,笑了笑,道:“多谢王爷。”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还有赏心悦目的歌舞,木颜坐在上首的另一席上,与木寅坐在一起,不时透过人群,朝着我微笑,未免失礼,我也频频露出甜美的笑容。细看在座的官员,竟有将近百人,朝中六部来了一大半,中书省和两院也来了不少。这些想必都是海山的党羽吧,当然,也许还有一些摇摆不定之人,也一起来了。意外的看到傅成松,他也在内,旁边那个不苟言笑的白发老者,应该是他的爹。 我左手坐着海山,右手坐着益阳候许知远,他是玉真郡主的哥哥,许皇后的侄孙,现任骠骑将军之职。生得十分俊美,只是样子冷冰冰的,从开席到现在,快一个时辰了,统共只说了一句话。不,应该是哼了一声,似乎对酒不太满意。 宴席进行到一半,忽有一个丫环凑到海山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海山皱起眉头,似乎颇为不悦,丫环再三请之,还是起身去了。 对他的突然离去有些好奇,又觉着轻松,自己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见许知远杯中空了,顺便给他满上,笑道:“请。”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传到耳边:“张大人,相爷有请。”抬头一看,是个灰衣的下人。再看木颜席上,已经空无一人。 这相府,好象有些古怪啊,暗笑一声。我立起身,随着下人穿过花厅的侧门,进了书房。向座上的老者笑道:“给相爷请安。” 木颜点了点头,伸手道:“张大人请坐。” 我称谢坐下,语气谦恭道:“相爷招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木颜和蔼地笑了笑,轻声道:“张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我面露伤感之态:“下官父母双亡,除了远方堂叔,已无别的亲人了。” “哦,是这样。”木颜露出恍然之态,又道:“张大人可曾订亲?” 不会是要为我提亲吧,汗一个先。我脸上笑道:“还不曾。” 话音未落,木颜向后一招手,登时从帘后涌出来好几人,手中或抬或提,或端,一拥而上,将我围在其中,我额上登时渗出冷汗,正欲出声喝问,却见下人手中拿着的都是箱笼等物,看起来十分沉重,不禁大感讶异。木颜微笑道:“这是小女的妆奁。”说完摆手示意。 一个丫环立刻将一圈金带递给我,又伸手来摘我腰上的玉佩,我慌忙伸手护住,丫环犹豫片刻,突然一把抽走我腰间玉带,扑哧一笑,转身跑了,我无奈,急忙把金腰带束在腰上,玉佩依旧系回去。下人上前将箱笼摆在我面前,一一打开。 看那箱内,都是珠宝首饰,衣服簪环,家居用品之类,分明是嫁妆嘛。我沉默片刻,哑然失笑。 木颜在座上笑道:“小女今年十八岁,与状元公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圈金带是皇上所赐之物,今日就赠给状元公,状元公的玉带已交给小女,算作订亲信物。” 居然有这样订亲的,分明是倚仗强权,强行许婚嘛。我勉强抑住心中的苦笑,拱手道:“相爷错爱,下官愧不敢当,只是……。”话未说完,很快被木颜打断,老脸一板,冷冷道:“怎么,状元公想悔婚?” 婚都没有,何来悔字?看来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将女儿嫁给我了。我心中百转千回,脸上笑道:“即是相爷美意,下官断无不受之理,只是下官科举之前,曾在爹娘坟前发下重誓,若不能创下一番功绩,绝不成婚。请相爷见谅。” “功绩之事好说,若孟大人是因此为难,本相可以助你。”木颜抚须大笑。 “相爷此言差矣,下官身为七尺男儿,怎能倚靠裙带之力,飞黄腾达,就算位极人臣,不过是他人的笑柄。相爷的好意,下官绝不敢接受。”我慷慨言道。 木颜和蔼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孟大人要靠自己之力建功立业,本无可厚非,只是小女已到了出阁之龄,婚事怎能再拖。” “要下官违背誓言,却是万万不能。”我语气坚决道。见木颜脸色阴沉,沉吟不语,自知现在不是和他作对的时候,无奈,只得又道:“请相爷给下官两年之期,若两年之内,下官能达成心愿,一定践约成婚。”心愿二字,含糊其辞,等爹娘的案子一清,我可就要甩手离开了。 木颜静默良久,终于启口道:“两年太久,老夫已择好黄道吉日,就在下月初三,孟大人以为如何?” “相爷,太过匆促,更何况下官如今并不想娶妻。”我继续措辞推拒。 木颜把脸一沉,怒声道:“这么说,孟大人是执意要为难本相了?” 明明是他为难我,我又何曾为难过他了。好一个倚仗强权,蛮不讲理的左丞相。 无法再推辞,只有几天的时间,怎么办啊。心里如喝了苦酒一般,全是满满的无奈和苦涩,轻叹一声,我拱手道:“下官并无此意,但凭相爷吩咐。” 木颜立时放缓了语气,微笑道:“怎么,还唤老夫为相爷吗?” 我勉强笑了笑,弯腰拜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木颜心中大喜,抚须微笑不已。 皱着眉从书房出来,刚步到前厅门口,眼角忽瞥到一个人影,抬头一看,是许知远,苍白的脸色,深沉的眸光,匆匆的身影,从远处回廊上掠过,神神秘秘的,他要去哪?我迟疑片刻,蜇过身子,悄悄跟上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跟着他出了回廊,进了一道半月形的拱门。满园的大丽菊,长得枝繁叶茂,显然园丁侍奉得极好,有几枝甚至已经打上了花骨朵,只是还未全开。远远的,飘来一股淡雅的香气。还有细细的流水声,水声中夹着轻轻的琴声。叮咚作响,轻柔悦耳。 我心中疑惑,扭头再看,许知远已经踪影全无,欲待寻路回去,展眼一望,却发现自己迷路了。索性顺着琴声走去,到了假山前,正要转过去,一只手一把拉住我,拽着我隐身花丛之后。我扭头一看,却是许知远那张冰冷的脸,不禁大感讶异,正想说话,被他抬手止住。这时,有说话声随着琴声传入耳中。我略一沉吟,学着许知远的样子,伏下身子,探头向外一看,只见海山端坐在水池边,手执酒杯,一边赏菊,一边听琴,看起来悠然自得。 他的对面放着一面古琴,一个十七八岁的俏丽女子坐在琴榻前,纤细的手指在弦上轻扫了一阵,停下来,一双眼带着哀怨,凝凝地望着他。 海山面带笑意,轻声道:“秀珠,你叫本王来,就是为了听这支曲子吗?” 似乎被他的话惊醒了,女子叹息着抬起头,轻声问道:“王爷,秀珠这支凤求凰弹得如何?” “不错。”微笑着吐出两个字,海山立起身,走到大丽菊花丛中,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语气轻柔道:“就快开了,这都是你种的么?” “是啊。”女子面露喜色:“听说王爷平生最爱的就是大丽菊,我在园中种满了,日日盼着它开。” “秀珠,你可知本王为何喜欢这种花?”海山转过身,温婉的眼神,忽掠过一抹利芒。 女子浑然不觉,依旧含着笑,殷殷地望着他道:“秀珠不知,还请王爷解惑。” 海山不置可否地笑笑,望着眼前这妙龄的女子,早已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但他却不能接受。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因为她是木颜的女儿。木颜在朝中已经一人独大,不复是十年前被苏科一党压制排挤的小小三品官,只能慎而用之,还需小心提防,否则,后果难以预料。此时此刻,他若娶他的女儿进门,岂不反被他所制。 轻轻折下一枝花骨朵,缓缓开口,淡淡道:“是因为它品性高洁,不惹俗务,不沾尘埃,隐身山野之中,风雨为食,香而不媚,美而不娇,恍若仙子。木小姐将它移入高门大院之内,浇以花肥,饲以净水,剪枝摘叶,曲意侍奉,这些花早已失了天然之气,多了世俗之味,不是本王所爱之花了。”随着语气的加重,花朵已经被他揉碎,又信手掷入水池之中。 看着那些随水波飘荡的碎片,感觉就象琴榻前女子被撕碎的心。情之一字,是最强求不得的,痴情却遇着无情,被伤害,也在情理之中。抬起头望了望立在水池边,一身华服,满脸清冷,气势逼人的王爷,又望了望模样俏丽,脸色苍白的妙龄女子。我不禁摇头不已,许知远绷紧了脸,冰冷的眸子里忽闪过一抹痛苦。 21 月下抚琴 女子沉默片刻,忽然掩面痛哭起来,声音哽咽道:“我不信,你难道从来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轻柔而悲伤的语调,绝望中透着一丝哀怨。 “建功立业,方是男人一生至爱,儿女情长,不过点缀。”冷眼看着女人悲痛欲绝的表情,海山轻拂衣袖,笑容淡然从容:“今日木相爷就要将你许给少年才俊张候爷,你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哭呢?”已经三年了,她没有说,他也就故作不知,今日她即然说出来了,索性做个了断。 什么儿女情长,应该说女人是他的点缀才对吧。我冷哼,旋即暗暗欣喜。原来她就是木小姐。她即不愿意,自己也不愿意,这门婚事,比原先想象地要好应付得多。 “那个张好古,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嫁给他?”也许知道眼泪并不能打动眼前这男人的心,女子止住哭泣,秀丽的脸庞上露出凄容,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海山却似毫无所觉,薄唇上勾,露出一个魅惑的笑,语气依然轻柔无比:“张大人品貌双全,是难得的佳婿,木小姐,本王应该恭喜你啊。”说到这里,目视眼前柔情溢溢的温婉女子,声音忽然冷了几分:“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当初承诺相爷的,本王都做到了。好好珍惜你眼前拥有的。人,不可太贪心。”说完带着些告诫的话,海山转身欲走。 女子忽然扑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哭泣着道:“从十五岁那一年,第一次见你,我就忘不了,我等了你整整三年,为何还打动不了你的心?” 听着她的哭诉,我心下忽然一动,木颜急着将女儿许嫁,而且不嫁给京城官家子弟,却嫁给她这个无根无基,无父无母的外乡人。难道就是因为海山吗?只是海山为何不愿娶她呢?与相府联姻,对他似乎并无坏处啊。心中一转念,忽然恍悟,他与木颜,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内心里还是互相防备的吧。木颜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很大,海山不娶他的女儿,定是因为忌惮他的权势。而木颜急着要将女儿出嫁,也只是为了向他表白自己的忠心,减轻他的猜忌。只可怜无辜的女子,一番真情,却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海山却浑若未觉,幽深的眼眸没有一丝波澜。冷冷地推开她的纠缠,抬起衣袖,轻轻拭去上面的折痕,淡淡道:“木小姐,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有什么身份,我还不如王府的姬妾,她们还能和你朝夕相处,分到你一丝半点的爱意。”女子哭泣着言道,脸上布满泪痕。 “木小姐,你是相府千金,何等尊贵,怎能与本王的姬妾相提并论?”海山唇角上扬,笑容透着嘲讽。 女子呆立片刻,忽然小声说了几句话,离得太远,听不太清,我直起腰,想探出去一些,不小心碰松了假山上的石块,哗啦一声滚了下来。 海山怒声道:“什么人?” 一旁的许知远本就脸色惨白,这回更加白的如纸一般,我心念电转,伸手一拉许知远,从假山后施施然走了出来,边走边说道:“知远兄,这园中的菊花真是美不胜收啊。”说完象是忽然发现了他们,惊道:“原来王爷也在这,这么巧。这位姑娘是?” 海山一怔,脸上的怒意很快消失了,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道:“这园中的菊花确实很美,都是出自木小姐之手。” 我紧走几步,假装没看到女子脸上的泪痕,轻笑着道:“你就是木小姐,方才蒙相爷不弃,在下已与木小姐订下婚约,如今你我便是未婚夫妻了,只不知木小姐平素最爱什么,我明日便叫人买了来。” 女子哼了一声,有些怨怒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下,很快移开。 许知远一直板着脸不说话,海山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淡淡道:“许候爷也是来赏菊花的吗?” “正是。”许知远答道:“告辞。”转身快步离去。 真够简短的,四个字就跑了。我忍不住暗笑一声,道:“下官还有些事,不敢打扰,先行告辞了。”毕竟,躲在人后偷听,非君子所为,虽然海山看起来并不生气。这位木小姐,对自己却是恨极啊。 转身欲走,被王爷一把拉住:“张大人,怎么刚来就走呢?” 他为何不拉许知远,却拉自己留下,这样的场景,多尴尬。我无奈,拱手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海山淡淡一笑,依旧到椅上坐下,徐徐道:“听说张大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今日适逢订婚之喜,又有古琴在此,何不弹奏一曲?”订婚两字特意加重语气,女子的脸色越显苍白。 “那下官就献丑了。”我转身到琴榻前坐下,女子立刻离开我,转到花池边,象是在看水里的鱼儿。 知道她一心盼着自己速速离开,其实自己也非常非常地想走。不过这一曲不弹完,海山定是不会让我走的。 低下头,轻拨琴弦,一抹若有若无的音律,似幻似梦,如浅浅的水波,从指下荡漾开来。海山和女子都不禁转过头,凝神静听。 琴声忽转急骤,如震耳的马蹄声,驶到高处,忽然铮的一声止了,又从低处慢慢盘旋而上,最后化作一片金戈激昂之声,叫好声还未出口,琴声忽转婉约,动人的旋律,忽急忽慢,忽轻忽重,拿捏有致,如山间清泉,自峰巅处突然坠落,溅出无数珍珠般的水花,人的心绪也不觉随着这曲调忽高忽低,忽忧忽喜,渐渐沉迷,难以自拔。 这时,我忽然轻启唇,伴着琴声缓缓唱道: 笑谈封侯事不难,英雄仍作布衣看。纷纷眼前皆商贾,贫富原在咫尺间。琉璃世界幻虹天,人生何来事事全。有口皆碑无愧谁,难得身站名利前。不为酒醒花前坐,但愿酒醉树下眠。心中自有凌云志,冷看五陵豪杰墓。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不绝,我立起身,拱手笑道:“在下琴艺粗浅,让两位见笑了。” 海山轻轻击掌,朗声道:“好,好一句笑谈封候事不难。张大人年方十六,就已封候,他日前程不可限量。”还未说出的话是,又纳得相府千金,有女家助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指日可待。 我急忙拱手道:“王爷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 木秀珠从水池旁缓缓转过身,姗姗走到我身边,含笑一礼道:“张大人弹得好琴,远在秀珠之上。” “不敢,承让。”急忙随口谦让了两句。正想告辞。女子却抢先说道:“秀珠还有事,不能奉陪,告辞。”说完抬头看王爷,见他微笑不语,轻叹一声,径直穿过花丛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忽泛起一抹怜惜,爱得如此之深,为何却得不到回报,身边这男人果然是铁石心肠啊。 “张大人。”海山在身后唤道。我扭过头,望到他唇角噙着的笑,知他心情甚好,并未因我在假山后偷听气恼,心中暗松一口气,旋即也笑着道:“王爷有何吩咐?” 海山慢慢走近我,语气温柔无比:“张大人的琴艺高人一等,书画也在众人之上,不知拜何人为师,学得如此技艺?” 察觉他的靠近,我不自觉的,又往后退了几步,镇定心神,坦然道:“不瞒王爷,下官家境贫寒,自父母亡故后,三餐以粥裹腹,连学堂亦未进过,所学皆出自一位世外高人。” “哦,有这等事,这位高人现在何处,本王也想去拜访他。”海山笑意淡然。 在一千年以后。我轻叹道:“这位高人在下官赴京赶考前,就已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可惜,竟是无缘一会。”海山透出惋惜之意。 见男人沉默下来,我急忙告辞:“下官不敢打扰王爷,先行一步。” 海山微微点头,我如蒙大赦一般,三步并做两步,飞也似地穿过后园的花从,走了。 22 洞房之夜 坐在轿子里,想到几日后的婚事,心中终究有些烦恼,虽然已知木小姐和自己一样,并不中意这门亲事,却不知她会如何作为,也不知自己能否逃过新婚之夜的尴尬。 这时,轿子忽然停了下来,正想出声询问,下人忽然压低声音唤道:“大人,明月戏楼到了。” “戏楼?”我一惊,旋即释然,大哥定是得知我要娶相府千金为妻的事了,说起来,我也有很多话要对大哥说。想不到的是,我身边的下人亦是大哥的手下。 踏着满园的丝竹之声,穿过等着看戏的人群,下人引着我上了楼上雅间,轻轻推开门,立在门外守候。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三弟。” 我霍地抬起头,望到少华亲切的笑容,心里的无奈和酸涩再也止不住,一头扑到他怀里,哽咽道:“二哥。” “三弟,怎么了?”少华伸手揽住我的肩,语气透着惊讶和关切。咳咳,是大哥在咳嗽。我脸上顿时红了半边,慌忙推开少华,向从戏栏前转过身,含笑望着我的铁桢施礼道:“大哥。” 铁桢笑了笑,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表情,伸手道:“都坐。” “谢大哥。”我们两人一起坐下。 铁桢亲自提起茶壶,各倒了一杯,问道:“三弟,听说你要成亲了。” 少华急道:“是啊,三弟,你当真要娶木小姐为妻吗?” 我沉默片刻,迎着他们笑了起来,笑容苦涩:“是啊,大哥,婚期就定在几日后。这门亲事,小弟其实并不愿啊。” 铁桢眸光一亮,柔声道:“为什么?” “木颜横行朝堂十年,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只知贪吝钱财,荼毒百姓,祸害人间,要我做他的女婿,真比杀了我还要痛苦。”我咬牙愤愤道。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让人不由不信,少华拍桌怒道:“说得对,此种恶人,人人得而诛之。” 铁桢招手示意他坐下,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是他迫你的吗?” 我笑了笑,笑容里掺杂了些许无奈:“大哥,还是你明白小弟啊。”说完将在相府逼婚一事,备细说了一遍。 铁桢听完,不禁皱起眉头:“三弟,这哪是许婚,分明是抢亲嘛。你若是不愿,大哥可以设法为你谋一个外放的职位,送你离开京城,如今关西大旱,正需要一个二品巡抚使,前去安抚百姓,以你之才,足可胜任此职。” 我迟疑片刻,轻声叹道:“大哥,此事万万不可,上次太子殿下举荐我为刑部尚书,已让海山生出疑心,若再举荐一次,后果难料啊。大哥别担心,小弟自有办法,大不了娶了她便是,木颜虽贪吝奸诈,他的女儿却是兰质慧心之人,未必知晓此事,娶来为妻,也无甚大碍。”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是忐忑之极啊。爹娘的案卷已经由快马送往江宁县,结果如何,很难预料。 铁桢疑惑地看了看我,轻声道:“三弟当真如此想的吗?”我苦笑点头。 少华伸手握住我的手:“三弟,大不了把官辞了,这相府千金却是娶不得啊。” 铁桢则道:“三弟莫非是担心叔叔一家的冤案?”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实话实说。 铁桢立起身,在房中踱了一阵,脸上露出坚决的表情:“三弟放心,这桩案子,大哥无论如何,都要帮你。若是江宁县不肯翻案,大哥就命人赶往江宁,设法将你叔叔一家救出,暂避一时。” 我心中大为感动,一揖到底:“大哥深恩,小弟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铁桢急忙扶住我:“为朋友两肋插刀,本是情理之事,你又何须谢我。相府这亲事,你若实在不愿,不如辞了吧。” 少华也道:“哥哥听闻这位相府千金生得十分美貌,性情也颇贤淑。只可惜出自相府。并未三弟良配。” 我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这门亲事,我已想好办法应付。无论如何,都要待到爹娘安然无恙,方能放心离去,更何况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哥待我如此,我受之有愧啊,轻叹一声,我拱手道:“小弟今日想问两位哥哥一句话。”语气十分郑重。 铁桢和少华对视一眼,微笑着答道:“你问吧。” “两位哥哥,你们信不信我?”这是最关键的,若是娶了木秀珠为妻,在外人眼中,我就真得由身体而至灵魂,都归于海山一党了。 铁桢沉默片刻,露出笑容:“我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信你。” 少华看了他一眼,很快答道:“我也信你。” “大哥,二哥。”有感于他们语气中的坚执,我眼中涌出泪花。不管将来如何,有他们这句话,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 因为状元公家中并无长辈,按相爷的意思,婚礼在女家举行,新房亦设在女家。伴着震耳的鞭炮声,我拉着红绸那头的新娘,慢慢步入前厅。 厅中早已聚满了前来道贺的宾客,全是朝中各部官员,连九王海山都亲自驾临,送来的贺礼堆成了山,皇上皇后,还有皇太子也送来了贺礼,恩宠之浓,令人眼羡,足见木相爷在朝中根基牢固,权势熏天。看着眼前这一片浮华,我心中却觉可笑。所谓树倒猢弥散,如今木颜得势,这些官员自然前来拍马逢迎,若有朝一日,木颜失势,只怕这些官员都要视他为瘟疫,避之不及吧。 心下虽如此想,脸上却溢满了笑,人生如梦,亦如戏,人人皆是戏中角色,或喜或悲,或笑或怒,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呢?随着司仪的高喊,拜了三拜,将新娘送入洞房后,我依旧回到前厅,还未立稳,早有官员提着酒壶迎上来,向我笑道:“来来来,新郎倌,干了这杯酒。” 我自知推不过,一笑饮干,开了个头,后面的再也挡不住,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我的酒量本来不大,这样连喝数杯,已有些熏熏然。这时,又有一个官员笑道:“张候爷,短短数日,先是金榜题名,今日又抱得娇妻在怀,真是双喜临门啊,这杯酒,我敬你。”听他声音熟悉,却已分不清面目,心中暗道要糟,再这样喝下去,自己怕是顶不住了,急忙摆手道:“对不住,兄台,我已经不能喝了。”话说出口,舌头已有些转不过来。 对方有些不悦,朗声道:“状元公,这就是你的不是,方才周大人,陈大人的酒,你都喝了,今日我刘某人的酒,你却不肯喝,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我这时才听出,原来是兵部尚书刘守义。此人性子直快,粗旷不羁,又极要面子,自己不喝他敬的酒,确实不妥,只得苦笑一声,正欲接酒杯,早有人抢先接了过去,含着笑,温润的声音道:“刘大人,这杯酒,本王代他喝了,如何?” 刘守义的声音顿时小了几分,呵呵笑道:“即是王爷代酒,那可是给了下官天大的面子,下官那有不愿之理。” “是吗?那本王可就喝了。”温和的声音里透出些许笑意。 我醉意朦胧地睁开眼,向着声音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这位兄台。” “看来新郎倌是真得醉了,来人,把他扶到新房去。”蒙蒙的雾气中,那个微笑着的男人轻轻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丫环上前扶住我,将我一直扶出了前厅,到了回廊上,一股冷风吹来,酒渐渐醒了几分。路边是微弱的虫鸣,不知不觉,已快入秋了么。 回廊的尽头,就是新房,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紧紧地闭着,我挥手摒退下人,缓缓踱过去,轻轻推门,门从里面拴上了,不禁笑出声。这位木小姐,看样子比我还要烦恼得多啊。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又怎么开心得起来。只是那个她爱的男人,也许根本不值得她爱。 又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无人应答,只得提高声音唤道:“夫人,是我。快把门打开。”话音刚落,门呀地一声开了,出来一个梳着双髻,面容清秀的小丫环,向我拜道:“姑爷。” 我笑了笑,作势要进去,丫环伸手拦住门:“姑爷,我家小姐有话,有一道题,若姑爷答得出,这洞房的门就是开的,若姑爷答不出,就怪不得小姐了,这西院中有一处客房,姑爷就先在那儿安歇吧。” 想不到这位木秀珠小姐这么知情知意,知道我想上楼,已经给我预备好梯子,真是天助我也。我一愣,旋即大喜道:“好啊,一言为定。”说完自知失言,急忙笑着补充道:“我可是堂堂状元公,还有什么题能难得住我。” 丫环看了我一眼,咯咯笑道:“姑爷听好了,双手推开窗前月。请问下句?” 我默想良久,笑道:“一时答不出,容我好好想一想。” 丫环道:“那么,对不住,姑爷请回吧。”转身欲走,我急忙伸手拉住她:“这客房在哪里,还请姐姐指引,而且外面这么凉,就算不让我进洞房,这锦被花席总要给一床吧,最好再来一壶热茶,我也好坐下来慢慢想啊。” 丫环掩嘴笑道:“你等着。”很快进去,带着另一个丫环出来,一个抱着被褥,一个提着茶壶,在前引路,一直走到回廊尽头的客房前,轻轻推开门,将被褥和茶壶一并塞到我手里,笑道:“姑爷请。”不待我言谢,飞也似地走了。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她们俏皮的笑声。 我不禁摇头笑道:“这两个丫头,看我以后怎么治你。”大步进房,将被褥铺在席上,见窗外月光极好,索性提着茶壶信步走出去,倚在长廊上,一边喝茶,一边看院中夜色,此时西院空无一人,只有淡淡的月光,洒下银色的清辉。原来木颜只有一女一子,长子木寅已经娶了妻室,住在东院,次女木秀珠住在西院,老爷夫人则住在正堂。 夜已经深了,想起方才的题,忍不住笑了笑,轻轻走下石阶,拾起一枚小小的石子,掷入荷花池中,咚的一声轻响。望着徐徐漾开的涟漪,轻声吟道:“一石击破水中天。” 身后忽传来一声轻笑,似有若无,飘渺不定。我吓了一大跳,一时竟不敢回头,好一会方大着胆子问道:“谁?” 笑声止了,一个黑影从屋顶上飘下来,月光洒在他脸上,眉如弯月,目如点漆,涨得通红的脸,显示他也喝了很多酒。 我轻呼一声道:“许知远。” 许知远轻轻笑了一声,一只手执着酒壶递到我面前:“来,陪我喝酒。”说话间一股浓浓的酒气袭来。 “深更半夜的,将军待在相府,莫非也想学鸡鸣狗盗之徒?”知道是他,我胆气渐壮,只是因为被他吓了一跳,心里气不过,一把推开眼前的酒壶,出言讥讽。 许知远并不答话,四处望了望,忽然一伸手抓住我的腰带,不待我惊呼出声,提着我一径上了屋顶,在屋脊上坐下,笑道:“这好,没人打扰。” 我不满地站起身,将腰带摆摆正,冷冷道:“我要睡了,快送我下去。” 许知远斜了我一眼,忽然笑道:“新郎倌明明答出来了,为何不说呢?”这个冷冰冰的男人,笑起来倒十分明朗,恍如春风吹过,冰雪融化一般。不过,我现在可没心情欣赏帅哥。手指点着他,愤愤道:“偷听,偷看,亏你还是个将军。” 许知远收敛笑容,轻轻哼了一声道:“彼此彼此。” 我恨声道:“那次偷听,是你逼的,别赖在我身上。” 许知远并不答话,提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口道:“不进洞房,是因为惧怕王爷吗?”语气中分明透着忧伤和颓废。难道…… 我眼珠一转,忽露出痛苦状:“非也,非也,其实在下和木小姐一样,早已心有所属了。”说到这里,有意顿住,目视南方,摇头轻叹:“她如今一定在等我,我答应过她,金榜题名之日,就是娶她进门之时,如今誓言都化作烟云散,有情人却成不了眷属。悲哉,痛哉。” 许知远猛地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脸上表情变幻了好一阵,忽然冷笑道:“即如此,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 “许将军以为,我能拒绝得了吗?张好古不过一介草民出身,在京城无根无基,飘若浮萍,更何况,我曾在爹娘坟前许下誓言,将来定要出人头地,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若违背誓言,必遭天打雷劈。可是如今……”略一顿,接着道:“这位木小姐心中亦没有在下。却不得不强自凑合啊。” 许知远沉默片刻,忽然叹息一声,冷冷道:“是吗?” “你不信,那就算了。”我抢过他手中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口,险些呛到,慌忙抚了抚胸口,将壶递还给他,口中喃喃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许知远目视我良久,不禁面露感慨之色,将手中酒壶提起来,轻声道:“想不到,张候爷和在下……。”说到这里,猛地顿住,轻叹一声,又灌了一口。 果真如此。这情字,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其实说心里话,这位许将军和木小姐倒象天生的一对。奈何天意弄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忽想到少华,他不是那个喜欢她的浩宇,他的心里,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她吧。 两人都沉默下来,各自想着心事。酒壶在手中传来传去,很快空了,酒喝了很多,脑子却越来越清醒,原来真想醉的时候,反倒醉不了,只会让你更清醒。 许知远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轻轻摇一摇,忽然笑道:“新郎倌,你把心事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吗?” “许将军会是这种人吗?若是这种人,张某也不会和你一起坐在屋脊上饮酒了。”我哈哈一笑,相信自己的眼光,眼前这个冷男人,并不象他的外表那样冷漠,应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才对。 许知远定定地看了我一阵,也忍不住哈哈一笑,缓缓立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屋檐上跌跌撞撞地弄了下来,摇摇晃晃地拱手道:“告辞。” “不送。”我微笑着,待男人身影走远,缓缓整好衣服,甩甩昏沉沉的头,迈着踉跄的步子,一步步踱到洞房前,远处传来四声更鼓,时候差不多了。门内还亮着烛光,看来这位木小姐辗转难眠啊,微微一笑,开始重重地敲门,门很快开了,丫环探出圆圆的脸,向我笑道:“姑爷莫非想出来了?” “是啊,小姐睡了么?”我的目光掠过丫环,向里张望,远远地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瞧到卧房的一角,大红的轻纱坠地,还有燃烧的喜烛。 丫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姑爷好急的性子,小姐刚睡下,你不如把答案告诉我吧。” 我一笑,收回目光,伸手扶住门框,支撑住摇摇晃晃的身子,轻声吟道:“一石击破水中天,如何?” 丫环愣了一下,喜道:“答得好。姑爷不愧是当朝状元公。” 见她一脸崇拜地看向自己,不禁动了玩心,伸手握住她的双手,柔声道:“还未请教姐姐芳名呢?” 丫环登时红了脸,却不挣脱,含羞道:“奴婢小红,姑爷快请进来吧。” “那就多谢姐姐了。”我莞尔一笑,轻轻松开她。以手指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步子踉跄地进了卧房。抬头看床,床上铺着大红的喜被,木秀珠穿着一身喜服,合衣躺在喜床内侧,双眼紧闭,胸脯却起伏不定。知她装睡。我暗笑,佯作不知。轻轻摆手命小红退下。摇晃着转到床头,吹熄了烛光。行到床前,假意推她:“秀珠,秀珠。”木秀珠闭目不答。 我也不脱衣服,合衣躺在她身旁,闭上眼,很快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声,象是睡着了,过了好一阵,感觉身边的女人动了一下,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见她挣扎,越发握紧了些,口中喃喃道:“英儿,英儿,不要离开我。不要……”悄悄把眼睛眯开一条缝,虽在黑暗中,依然仍感觉到木秀珠明亮的双眼,吃惊地盯着我看。 肚里好笑,勉强忍住,继续喃喃吟道:“英儿,英儿……”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终于消失。模糊中,觉着女人悄悄挣脱我的手,翻身起来,寻了锦被盖在我身上,立在床头,静静地望着我,空中传来她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多情总被无情恼,自古多情空余恨。在感情上,我与这女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窗外的夜色中,一个人慢慢转过身,纵身跃上房顶,银色的月光照着他,清俊的容颜,微蹙的眉,一身青衫,腰间的宝剑被黑色的剑袋裹着,只露出剑柄,闪着冷冷的光芒。 23 所谓伊人 夜色下的九王府依然灯火通明。 海山立在书房里,望着窗外,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阿桑在后言道:“回王爷,属下已经查清,张好古确是祖籍洪都,十岁时父母双亡,与婆婆相依为命,自小聪颖,习得满腹诗书,在当地颇有才名。洪都乡试中被取为头名解元。” 海山微微点头,又道:“这次刑部发回重审的几桩案子,你都查清了吗?” 阿桑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到海山手中。男人接过去,仔细翻看,阿桑道:“王爷,这些案子都确有疑点,或证据不足,或证物不实,张大人将它们驳回重审,符合刑部历年的规矩。” 男人忽翻到一页,停下来道:“孟仕元?” “江宁县孟仕元的谋反案也在驳回之列,张大人在案卷上批的红批是证据不足,驳回重审。”阿桑恭敬答道。 海山放下册子,鹰目一扬,冷冷道:“传我的令,命江宁县尹维持原判。” 阿桑面露难色,却又不敢违拗,只得道:“属下遵命。” 天蒙蒙亮,我从睡梦中醒来,坐起身,见木秀珠趴在妆台上睡着了,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抱起她,放在床上,又为她盖好锦被,这才转到床后,换好官服,合上门出去。吩咐丫环不得惊动。 回廊上遇到木寅,笑着见礼毕,和他并肩出府,一起乘官轿去上早朝,望着帘外冷清的大街,心中忽然浮起许多感慨,没想到这个我最看不惯的男人,居然和我做了亲戚,人生之事,真是难以预料啊。 朝中官员,见了我都是阿谀之态,也难怪,我现在是木颜的女婿,海山的门生,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人都会趋利避害,谁肯落后呢?当然,也有几个刚直不阿者,见我走过,露出不屑之色。我也不理他们,只顾和海山、木相等人见礼,即然要摆出沉沦的样子,就沉沦的彻底一点吧。 皇太孙府。 铁桢立在书房之中,手执羊毫笔,饱蘸墨水,在雪白的宣纸上画下第一笔,默然片刻,又画下第二笔,越画越快,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而下,最后换一枝笔,轻轻蘸上红墨,在唇上一点,退后几步,仔细看画中人,心中忽一惊,这不是浩宇吗?自己画的竟然是他。这一刻,竟不敢问自己的内心。 “殿下,江宁县来了消息。”阿罕从门外走进来禀道。 “念。”铁桢抬手示意。 “皇太孙殿下金安,经查,孟仕元并无兄弟侄儿,仅有正室所生长女孟丽君,新婚之夜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铁桢惊道:“竟有这等事。那日出嫁的难道不是孟丽君吗?”见阿罕停下来,挥手道:“接着念。” 阿罕接下去念道:“妾室所生次女孟映雪,嫁与刘靖之子刘文希为妻,第二日举家离开江宁,去向不明……” 听他念完,铁桢背着手,在房中来回踱了好几圈,脸上表情忽明忽暗,变幻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这些消息是否属实?” “殿下,千真万确,绝无虚假。”阿罕答道。 铁桢面露异色,低语道:“他为何要骗我?” 另一个下人过来禀道:“殿下,已找到林龙之女林如芳的下落。” “她现在在哪?”铁桢开口问道。 “回殿下,林如芳一个多月前抵达京城,先到未婚夫傅成松父亲家中暂住,林家出事之后,傅父害怕受牵连,立刻将她赶了出去。林如芳迫于生计,流落到京城一家舞坊,做了舞伎。” 铁桢轻叹一声道:“想不到林姑娘身为官家子女,竟落到如此地步。林龙定是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命她到京城投奔未婚夫,没想到傅侍郎根本不念姻亲之情,此所谓墙倒众人推。只是不知道林龙做下的勾当,她知道多少?” 阿罕道:“殿下的意思,要找这位林姑娘问话?” 铁桢皱眉思索一阵,道:“海山是否也在查找这位林姑娘的下落?若是如此,我们倒不好插手。” “铁哥哥,你在说哪位林姑娘啊?”一个娇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看门外,面颊绯红的少女飞跑着冲了进来。 阿罕等人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铁桢面露苦笑,还未答话,少女已经冲到桌前,瞥到那幅画,顿时呆住,好一会方回过神来,伸手要去拿。 铁桢脸色一变,抢先拿起画,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铁哥哥,我来看你还不行吗?”玉真一脸的娇嗔。 铁桢不语,轻轻将画卷好,珍重地放在画筒中。 玉真讶道:“他是谁?” “哥哥在江南认识的一个朋友。”铁桢答道,心里急盼着她离去。 “真的吗?怪不得你不让我跟你去江南。”玉真掩嘴一笑。 铁桢看她一眼,无语。 玉真摇着他的衣袖道:“铁哥哥,陪我去佑民寺好不好,听说那里的签最灵了。” 铁桢皱起眉头,敷衍道:“下次,下次我陪你去。” “哥哥又说下次,每次都是下次。”玉真嘟起小嘴,见他不语,只得又道:“好,不去就不去,那你教我画画儿好不好?”听那口气,竟是打算留下来。 铁桢无奈,只得苦笑道:“好吧,我陪你去。” 玉真大喜道:“真的,太好了。”反手紧握住铁桢的手,拉着他,雀跃着出了房门,一径跑了出去。 轿子穿过繁华的大街,在庄严肃穆的佑民寺前停了下来,铁桢跃身下马,回头一看,轿子里的玉真早已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一双凤目转来转去,不停地张望,不禁笑道:“玉真,别看了,你不是来求签的吗?哥哥还有事要办,不能总陪着你。” 玉真顿时回过神来,慌忙答道:“好啊,我们进去吧。”上前来拉铁桢的手,铁桢不动声色地避开,紧走几步,进了大殿。 身后的侍女急忙到前面取了几枝香来,燃着了,分别递给两人,铁桢随手接了香,到佛像前拜了三拜,插在佛像脚下。玉真拿着香,跪在蒲团上。默祷了好一阵,方才起身,将香插好。扭头向身旁的铁桢道:“铁哥哥,你知道我方才许了个什么愿吗?” 铁桢一笑:“不会是姻缘吧。” 玉真讶然道:“铁哥哥,你怎么知道?” “我随口猜的。”铁桢蹙了蹙眉,不想再说话,迈步离开她,走到大殿一侧,抬起头,打量殿中立着的几尊佛像。 玉真取了签筒,求了一支签,递到和尚手中,和尚将签文拿给她,玉真打开一看,却是一句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有些不解,问和尚,和尚答道:“女施主求的这支是中签,若是姻缘,历尽波折后,终能水到渠成。” 玉真只在意最后那句水到渠成,却把前面的波折之语轻轻略过,心中喜不自胜,扭头示意侍女向积善箱中投下几大锭银子,转身去寻铁桢,寻了半日,到一处偏殿中方寻着他,正怔怔地站在那里,看殿中立着的塑像,玉真有些讶异,抬头看去,却是一座神女像,姿容秀美,仪态万方,如空谷幽兰,不食人间烟火。她脸上的笑容,云淡风清,洒脱飘逸,竟似似曾相识。 玉真不禁愣愣地看了好一阵,方才回过神来,向铁桢道:“铁哥哥,你看我求的签,大师说是中签,若是姻缘,最后终能水到渠成。”说到姻缘两字,终究有些害羞,脸上微微一红。 铁桢把目光从塑像脸上移开,接过她手中的签文,随意看了一眼,忽然扑地笑出声来。 玉真含羞道:“铁哥哥,你笑什么?” 铁桢忍住笑,一板正经道:“确是一枝好签,看来妹妹的姻缘就应在这上面了。” 玉真听不出他话里藏话,红着脸道:“哥哥,你也求一支吧,说不定是上上签呢。” 铁桢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这本是你们女儿家的事,我一个大男人求什么签?” “铁哥哥,去嘛。”玉真执拗地抓住他的衣袖,硬拉着他出了偏殿,来到大殿上,又把签筒塞到他手里,铁桢无奈,随手抽了一支,玉真接过签,飞跑着过去,和尚照着签号,取了签文给她,玉真不及看,先送到铁桢手中,铁桢漫不经心地打开,扫了一眼,神情忽一震,签文是一首古诗,诗中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玉真在旁道:“铁哥哥,我去帮你问问,看是不是上上签。”转身就走,铁桢伸手欲拉她,没有拉住,不禁轻叹着摇了摇头,喃喃吟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可望而不可及啊。” 和尚接过玉真手中的签文,淡淡道:“施主这张是下下签,若求得是姻缘,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见玉真一脸的失望,很快又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施主不必太过忧心。” 玉真转忧为喜,又回身来寻铁桢,走得太急,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对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她却哎哟一声向后倒去,眼看落地,被对方伸手扶住,冷冷道:“姑娘,下次走路小心些。” 玉真一把推开他,退后几步,打量眼前这人,一身青衣,面容清俊,两道剑眉微微蹙着,神情有些落寞,此刻正冷冷地看着她,目光明显透着不悦。心中不禁火起,恨声道:“分明是你不小心,反来赖我。” 男人眼中的不悦又加了几分,冷冷道:“姑娘,不小心的是你,不是在下。” 这时几个侍女一起围了过来,将玉真围在中间,护着她,铁桢则立在人群后,摇头苦笑。 “明明是你撞了我,还把我撞倒了,应该向我道歉才是。”玉真涨红了脸,愤愤道,见男人皱眉不语,又转向身后侍女:“你们说是不是?” “是。”侍女恭敬答道。 男人从鼻中冷哼了一声,淡淡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理玉真脸上薄怒的表情,拨开人群,转身离去。 “站住,你刚才说什么?”玉真在身后咬牙顿足道。 “蛮不讲理。”男人的声音穿过围观的人群,远远地送过来。 “你……你……你……。”玉真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示意身后下人追上去,下人正欲动身,被铁桢抬手止住,小声劝道:“妹妹,方才确是你撞了别人,应该你向他道歉才是,怎能怪罪于他。” “铁哥哥,明明是他不对,他居然骂我……骂我蛮不讲理……。”玉真又气又怒,铁桢急忙止住她,低声道:“别说了,他们都在看你。” 玉真抬起头看周围的人群,人人脸上带着讪笑。不禁气道:“你们笑什么?男人骂女人很好笑吗?” 人群立刻四散离去。玉真惊讶地扭过头问铁桢:“他们怎么都走了?” 铁桢好不容易忍住笑,伸手拉她道:“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铁哥哥……。”玉真娇声嗔道。 “走吧。”铁桢使劲拉着她,一直把她拉上轿子,对轿夫道:“送殿下回府。” 轿夫起轿离去,玉真掀开轿帘叫道:“铁哥哥,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铁桢在马上微微点了点头,策马离去。 24 风云突起 回到相府的时候,天已渐近黄昏,我轻轻推开新房的门,小红迎上来道:“姑爷回来了。” “嗯。”我点了点头,道:“小姐呢?” “姑奶奶在后园赏花。” “好。”我转过身,径直去了后园。身后丫环的偷笑声,我只作未曾听见。 远远的听到琴声,铮铮作响,弹的竟是我那日的曲子,只是十分生疏,按捺住心中的讶异,我快步转过假山,向水池边纤丽的身影笑道:“秀珠。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琴声嘎然而止,木秀珠缓缓抬起头,看着我,清澈的眼眸,象是含着泪。 “你怎么了?”我急步上前,掏出丝帕,想为她拭泪。 “不。”木秀珠立起身,避开我的手。扭过头,望着地上的菊花出神。 我把悬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收回去,笑道:“你吃了晚饭吗?” 女子并不答,轻声问道:“英儿是谁?” “谁是英儿?”我露出一脸的迷惘。 “夫君又何须瞒我。”秀珠凄惋地一笑。“夫君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为何要答应这门亲事?” 我将丝帕揣入怀中,脸上露出戚容。没有马上回答她,转身走到水池边,望着那清悠的流水,叹之再三,缓缓开口道:“岳父大人的性子,秀珠自然比夫君更清楚,叹天下有情人竟难成眷属,伤心的,又岂只是小姐你呢?” “想不到夫君也是一位重情之人,奈何天意如此,又能如何?”秀珠扭头看向我,语气透着悲伤和无奈。 我走到她面前,深深一揖,满含深情道:“好古那日在园中听小姐抚琴一曲,心甚慕之,早已将小姐视为知音,这门婚事本非你我所愿,若小姐愿意,好古他日定设法解除婚约,还你我自由之身。” 木秀珠怔在当场,脸上神情复杂。我知她心中为我方才的言语震惊,随即又道:“人不论男女,皆有追求心中所爱之权利,小姐亦是有情有义之人,难道甘心就此勉强一生。到时痛苦的又岂只是你我,还要连累他人。甚至包括无辜的孩子。” 木秀珠露出犹豫的表情,沉吟不语。 知道她已被我的话触动,心中摇摆不定,我心中暗喜,接着又道:“若蒙小姐不弃,好古愿从今后与你姐弟相称,不知你意下如何?” 木秀珠默然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好,就依你之言,从此在人前,我们便是夫妻,在人后,我们便是姐弟。” “姐姐在上,请受小弟一拜。”我一揖到地。她急忙伸手扶住。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回到新房,下人前来报讯。“姑爷,相爷请您到书房,有要事相商。” 我急忙随着他出来,进了木颜的内书房,房中已坐了两人,其中一个是锦袍玉带,面带笑容的九王爷海山。 我拱手施礼:“九王爷,岳父大人。” “坐。”海山轻轻摆手。自怀中掏出一本奏折,递到我手中:“张大人请看。” 奏折上加盖着八百里的加急字样,还批着红批,显然十分紧急。我打开细看,原来是份战报,上写:匈国聚兵二十万,侵入边境,边关守军坚守半月有余,因为粮草不继,无奈撤军,匈军前锋紧随追赶,所到之处,连下几城,烧杀抢掠,惨不忍睹。 再看下面的日期,竟是半个月前。我抬起头,看向王爷。似乎觉到我的惊讶,海山笑道:“这份战报几天前就已到了。要求朝廷发兵北疆,本王之所以留中不发,是因为镇守北疆的大将皇甫驭风,是皇太子的亲信。” 好狠毒的手段,只为一己私欲,枉害多少无辜百姓,我心中恨极,脸上露出笑容:“原来如此,有道理,皇甫驭风即是太子的亲信,王爷正可借此次机会,将他除去。” 木颜朝海山看了一眼,笑道:“贤婿说得好。除去皇甫驭风之后,王爷再另派亲信之人,前往北疆,收复失地,到时我朝的军权,就尽在王爷掌握之中了。” 海山向我笑道:“张大人以为此计如何?”听他口气,竟是要征询我的意见。看来与相府联姻,让他对我疑虑渐释,否则又怎会将如此机密之事告知我,不过,说起来,试探我的忠心的可能性,怕是要更大些吧。 我脑中迅速思索一番,笑道:“请恕小婿斗胆,岳父大人此计看似甚好,其实不然。” “此话怎讲?”木颜面露惊讶之色。 海山也微笑地看向我。 我避过话题,转而道:“王爷喜欢下棋吗?” 海山答道:“本王颇爱此道。” “如今朝堂之势,便如棋局,要想下赢这盘棋,不但要有纵观全局的大气魄,必要时还要舍得牺牲。”我含笑道。 木颜抚须道:“贤婿言之有理,只是这牺牲指的是什么呢?我倒有些不解了。” 海山笑道:“张大人莫非暗有所指?” 我立起身道:“王爷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手握重权,在朝中一呼百应,放眼天下,所虑者,唯一人而已。” 木颜接道:“贤婿指的莫非是当今太子?” “非也,太子仁厚有余,谋略不足,心智气势也皆在王爷之下,并非王爷大敌。”我摇摇头,接着道:“依下官所见,王爷真正应虑者,不是太子,而是皇太孙铁桢。” 木颜和海山对视一眼,面露赞同之色。 海山率先笑道:“张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依王爷和岳父大人之见,铁桢现在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我开始不动声色地下套。 木颜沉吟片刻道:“军权。” “对呀,岳父大人所言极是。”我立马恭唯他,把老头子哄得满脸喜色。海山并不言语,只是笑着举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铁桢极善掳获人心,在朝中声望极高,在百姓中也颇有贤名,文武双全,才能出众,是全天下唯一能与王爷抗衡之人。也是王爷实现胸中大志的最大障碍,只是此人为人太过谨慎,心思细密,要想除去他,并非易事。”我缓缓道来。 海山眉尖轻挑,向我笑道:“张大人的意思,是要本王借铁桢急欲取得军权之机,将计就计,上奏皇上,命他出征,借此机会除去他。” “王爷英明,下官正有此意。”我笑道,这个套早已设好了,要让他们自己一步步往里走,最后跳下去。这确是一个除去铁桢的好机会,不怕他不动心。但同时也是大哥取得军权,提升军中威望的大好时机,事皆有两面,有利有弊,有能者自然可以趋利避害。 “是吗?”海山轻柔低语,很快笑道:“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不过若是铁桢胜了,立下大功,必然得到父皇封赏,在朝中和军中的根基也稳固了,到时养虎为患,又当如何?” 木颜欣喜地看了看我,道:“王爷不必为此担忧,所谓刀剑无眼,更何况铁桢从未上过战场,军中又有许多将领是我们的人,他要想胜,谈何容易?” “岳父大人说的好。”我立刻随声应和:“王爷,正如岳父大人所说,铁桢获胜的机会少之又少,他若败,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死在敌军手中,一种可能是狼狈逃回京城,王爷正可借此机会上折弹骇他,治他的罪,让他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就算铁桢侥幸胜了,王爷还可趁他不在京城之机,说动皇上,另立太子。可谓一举两得之举。就算未夺得太子之位,兵部和军权依然在王爷手中,并无任何损失,又何须为此忧虑呢?” 海山鹰目微合,沉吟不语。不说话,就说明他在考虑此事的可行性,也就是说,他已有几分信了。我不再说话,静静地等他想清楚。 海山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明日到了早朝上,本王要举荐你为监军大人,随同铁桢出征。相爷,张大人意下如何?” “这个……。”木颜有些犹豫,毕竟女儿女婿刚刚新婚,此时分离,未免有悖情理。但海山这段时日对他疑心渐重,屡有忌惮之意,为此他并不敢出言反驳。 “出征?”我吃了一惊,爹娘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虽然大哥答应帮我,但结果如何,很难预期,更何况还有海山挡在里面,案子是他定的,他肯罢手吗?而我的身份,却又不能问他。只能静待江宁县的回文,算算时日,应该快到了,此时离去,时机不宜,而且,他举荐自己为监军,用意何在呢,不会是因为信任自己吧,倒是试探自己忠心的可能性更大。到了战场上,我就不得不从暗处转到明处,和海山正面为敌了。明知结果如此,却也无可奈何,深知此人的性子,若知我欺骗,必会杀了我。 海山见我面露难色,笑道:“张大人新婚燕尔,想必舍不得家中娇妻吧。” “王爷说笑了。”我急忙解释。抬眼望了望木颜,见他沉默,知他所想,无奈,只得道:“即蒙王爷信任,下官自当从命。家中娇妻,怎比得上王爷的大业重要。秀珠与下官即已做了夫妻,还有一生的时间,来日方长,也不争在这几日。” “好。”海山伸手自腰间解下随身宝剑,递给我,笑道:“张大人新婚之喜,这把宝剑名唤湛卢,利能断金,跟随本王多年,就算作本王恭贺之礼吧。” 木颜大喜道:“还不谢过王爷。” 见他喜悦,心知这把宝剑必然意义非常,我急忙双手接过,躬身道:“多谢王爷赏赐。” 海山起身告辞。木颜拉我起来,正欲相送,被他抬手止住:“相爷止步,只需张大人相送即可。” 出了书房,海山一路默默无语,伴着他的脚步,我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走到拐角处,海山忽然放缓脚步,和我并肩而行,语气和缓道:“张大人,让你离开新婚妻子,远去北疆,你心中一定怨恨本王吧。” 我慌忙拱手道:“这是王爷对下官的信任,也是王爷给下官一展抱负的机会,下官感激都来不及,怎会怨恨呢?更何况,建功立业,方是男人一生至爱,儿女情长,不过点缀。下官怎能为了点缀,弃了一生至爱。”这句话本是海山说过的,此时说出来,正合他的心意,果然,海山脸上露出笑容。看着我,徐徐道:“你很象一个人。” “哦,不知是何人?” 海山不答,转而道:“张大人可还记的江宁县那桩谋反案?” 我心中大惊,忙道:“王爷说的是孟仕元一案吗?” “这个人就与此案有关。可惜,本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海山的声音渐渐变低,扭过头,不再看我,看着远处夜色中蒙蒙的城楼。楼上点着灯火。象暗夜中闪烁的繁星。 难道他说的,竟然是我。那这桩案子,岂不是永无昭雪的可能了,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脸上却只能堆上笑容。 海山走到府门前,停下脚步,静静地望了我一阵,笑道:“江宁县的案子,本王自有主张,刑部不必再管了。” 果然如此。我心中暗恨,脸上假意露出迷惑的神情:“下官不明白,还请王爷明示。” “因为,她欠了我的,还没有偿还,只好由她爹娘抵债……”海山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大步离去。留下我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脑中一片茫然。 我何时欠了他的?这话从何说起,难道只为他说的那一句,要好好地惩罚我吗?微风吹过,身上起了一阵阵寒意。不知站了多久。一个下人走到我身边道:“姑爷,该回去了。” 我看了他一眼,忽忆起他就是那日引我去明月戏楼的人,也就是大哥的人,如今只有靠他传递消息给大哥了。我急忙招手道:“你附耳过来。” 下人会意,凑到我身边,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下人点头离去。 25 校场比武 明月戏楼。 大哥和少华在我面前摊开一张斗大的地图,少华手指北方一角,“大哥,三弟,这就是匈军占领的七座城池,家父手中只余三万兵卒,退至雁门关,据险死守,粮草无继,岌岌可危。” 铁桢顿首道:“必须马上去信皇甫老将军,命他无论如何再坚守几日,等待朝廷大军救援。” 我汗颜道:“大哥,这次小弟自作主张,说动海山举荐你率军出征。不知大哥可会怪责小弟。” 铁桢扭头向我笑道:“三弟此言差矣,大哥自幼熟读兵书,早盼着上场一战,更何况这是一个从海山手中夺取军权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非三弟力谏,海山定会派手下亲信率军出征,若败,百姓何其无辜,若胜,海山在朝中地位更趋稳固,连皇祖父亦无法钳制他了。”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拍掌笑道:“大哥所言极是,海山横行朝中,倚仗的不过是手中军权和皇后的宠爱。此就如飞鸟双翼,必先折去一羽,方能打消他的气焰。大哥此仗若胜,不但可获得民心,军中威望,还可因功封王,对太子助益非浅。” 少华笑道:“三弟之能,让二哥佩服之至啊。” “就会哄人。”我登时红了脸。 铁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少华,开口道:“好是好,只是军中将领大多是海山门生或手下,只恐被他们所制。” 我想了想道:“大哥不必忧心,只须明日早朝向皇上进言,要求在民间选拔武艺高强之人,充任将领之职,以弥补军中人员不足。这些新选拔的将领,自然听从大哥的军令。海山一党若想在军中生事,大哥可以杀一儆百。镇镇军心,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海山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到了北疆,一切就由大哥作主了。” 铁桢喜道:“说得有理。就依你之言,大哥现在就拟折。” 少华在旁忧道:“大哥,只怕你离京后,海山会对太子殿下不利。” 铁桢叹道:“这也是我所忧虑的,为此我已嘱咐左拾遗梁大人设法保护父亲。” 这也正是我所忧虑的啊,海山听了我的谏言,定会对太子不利。我心中忐忑,嘴上忙道:“大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须暗中派人守护东宫,一旦有变,也可护送太子到安全之所。” “言之有理。”铁桢点头。转向我道:“三弟,大哥接到消息,海山已经明令江宁县府维持原判,你叔叔的案子已无昭雪可能。” 我苦笑了一声:“是啊,海山今晚还曾当面明示我,要刑部不得再干预此案。” 铁桢面露疑色:“你叔叔一家一向安分守己,海山为何一味针对他们。” 少华道:“大哥说得对啊,你叔叔本是平民百姓,又与朝廷无甚瓜葛,按理海山不应如此。莫非你叔叔在无意中得罪了海山。” “这个,说来话长,以后有时间,小弟再向两位哥哥解释。”我背上冷汗直流,总不能说是因为我吧。 看出我为难,铁桢笑了笑,不再问,转而道:“我已命手下赶往江宁,在立秋之前将你叔叔救出监牢,安置到一个隐秘的所在。” “多谢大哥。叔叔一家若真得逃出生天,小弟一定和他们一起感谢大哥再生之恩。”我弯腰一拜。 铁桢轻轻扶住我:“谢字不必说了。只是明日海山会举荐你为监军,你毕竟是个文官,如何能上战场,不如我想个法子,另荐他人吧。” 少华道:“是啊,战场上风云变幻,随时会有危险,你还是留在京中更安全些。” “如今在京中也未必安全,不如暂且离开。”我轻轻叹息,留在朝中,每日与那个男人见面,才是我最头疼的事。也许离开,真的更好。 “也好。”铁桢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心中忽升起一抹喜悦。 “大哥,那我先走了。”天色已晚,再不回去,恐被人发觉。铁桢微笑颔首。回到相府,进了回廊,迎面碰到木寅,向我笑道:“妹夫,又去看戏了。” “是啊,今日演的是霸王别姬,那演虞姬的,生的好一付标致模样。”我随口应付。 “哦,那明晚我也要去看一看。”木寅双眼放光。看不得他这付样子,我急忙借故离开。新房中已经熄了烛火。悄悄推门进去,看床上的秀珠,将一条被子卷成卷,挡在新床中央,如楚河汉界一般,不禁哑然失笑,蹑手蹑脚地过去,就在被卷外侧合衣躺下,静静地听着更漏,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早朝,大殿之中,文武百官整齐地立着,议了回事,兵部尚书出列道:“皇上,微臣刚刚接到八百里军情急报,匈国聚兵二十万,侵入边境,边关守军坚守半月有余,因为粮草不继,无奈撤军,匈军前锋紧随追赶,所到之处,连下七城,烧杀抢掠,惨不忍睹。” 玉阶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叹唏嘘之声,一干武将纷纷把目光投向立在左边最前面的海山身上,皇上也缓缓侧过头,向他问询:“九王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海山缓缓出列,朗声道:“父皇,儿臣举荐皇侄铁桢率二十万大军亲征,铁桢自幼熟读兵书,文武双全,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语即出,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哗然,皇上有些犹豫:“只是桢儿从未上过战场,此事不如让朕考虑考虑。” 木颜轻咳一声,出列道:“皇上,皇太孙殿下胸有谋略,武艺高强,胜过朝中大多将领,所缺不过临敌经验,这次正是皇太孙殿下在战场上历练的机会,老臣还可举荐一人,随同殿下前去,必保万无一失。” 皇上疑道:“是何人?” 木颜拱手道:“便是骠骑将军许知远。” 此言一出,又引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许知远是许皇后娘家人,玉真郡主之兄,一向归于皇后一党,命他协助,其中用意,明眼人自然一看便知。 铁桢沉吟片刻,出列道:“孙儿愿率军前往,将匈军逐出中原。扬我□□军威。” 海山笑道:“皇侄从未经过战事,更无沙场征战的经验,带着二十万精锐之师出征,可要万事小心啊。”语中暗藏讽意。 铁桢并不生气,含笑答道:“多谢王叔关心,侄儿虽未经战事,却有一颗报国之心,立于朝堂之上,就该为国效力,个人安危,又算得了什么。”语气虽平缓,却丝毫不让。 海山从鼻中冷哼一声,向上拱手道:“父皇,儿臣还要举荐两位人才,随同皇侄出征。” 高坐龙椅上的皇上,目光在两人脸上打了个转,问道:“是哪两位人才?” “淮阳候,刑部尚书张好古可任监军之职,吏部侍郎木寅可任参军之职。”海山缓缓道。 皇上皱着眉,看起来有些犹豫。好一阵,道:“好,就依九王儿之言。” 经过一番商议,皇上颁旨封皇太孙铁桢为抚北大将军,率领二十万禁军,征讨匈军。同时下旨准了张帖皇榜,从民间挑选将领的折子。 皇榜张帖的当日,就有数以百计的民间习武之人踊跃报名,我暗中和大哥商量之后,决定限制在十六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人群中选拔,家中有妻儿的,或是只有一子的不得参选。同时在官家的府衙外立了两个重达百斤的石轱辘,只有能举起来的,才有资格报名,这样一来,到三日截止时,共有一百多人入围,接下来就是到兵部的校场展示武艺。 坐在高台之上,我无聊地看着下面那些施展拳脚的人,对武功我本是门外人,看不太懂,也不知是好是坏,反正大哥和少华、许知远他们会看。皇甫少华原来是去年的武科进士,封的是禁卫都外郎的闲职,,并未正式上朝理事。 头顶的太阳已渐渐移到正中,暖洋洋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军士缓缓叫号,叫到的就上来演练十八般武艺,还有马上功夫。 勉强打起精神,端起眼前的花茶,浅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去,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窜入耳中:“一百二十一号苏堂。” 我扑哧一声,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铁桢扭过头,关切地看了我一眼,轻声问道:“张大人,怎么了?” “哦,没什么,差点呛到。”我慌乱地点了点头,抬头看场内,只见苏堂穿着一身青布衣裳,一脸冷峻,缓缓踱上场,伸手到兵器架上抽了一把短刀,面无表情地使了起来,使完,又放下刀,施了一回拳脚,眼角余光都没朝我这里瞟一下,恍若不认识我似的。 铁桢探过身子,顺着我的眼光看了看苏堂,也觉有几分眼熟,象是那日在佑民寺和玉真冲撞的男子。不禁疑道:“你认识他?” “嗯,是啊,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武功不错,特别擅长轻功,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微笑答道。 “好。”铁桢微微点头,抬手示意一旁站着的军士,军士飞身下去,对苏堂低声说了些什么,苏堂点点头,牵过一匹马,到架上选了一把□□,使了一回马上枪法,腾架翻飞,轻松纯熟。 我不禁有些讶异,想不到苏堂身为刺客,居然会马上功夫。 铁桢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军士记下他的名字,不必再练了。 军士下去传话,苏堂却站着不动,一手指着台上,低声说着什么,军士面露难色,很快回来,向铁桢道:“殿下,他说要和台上的将军比试比试,若是输了,任凭处罚,若是赢了,将军的职位就要归他。” 铁桢不禁笑出声来:“是吗?”转向我小声道:“你这位朋友倒是有趣得很。” 我勉强笑了笑,向军士道:“问问他,要和哪位将军比试?”要知道,台上的将军只有三个,大哥、许知远和皇甫少华。这个苏堂会挑谁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军士很快回来,拱手禀道:“他指名要和皇甫将军比试。” 坐在铁桢右侧的皇甫少华很快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笑道:“好啊,我也有许久没有和人交过手了,正好练一练。” 我慌忙向他使了个眼色,皇甫少华会意,转身走到我身边,即将擦过的时候,我小声道:“他是我朋友,手下留情。” 皇甫少华微微点头,快步走了下去。 苏堂很快飞身上前,到架上抽了一把大刀在手,摆开架势,作了个请的动作。 皇甫少华微微一笑,呛的一声拔出腰间剑,跃身场内,拱手道:“请。” 他们居然用武器?我心中一惊,急忙立起身,在台上喊道:“刀剑无眼,点到为止。” 话音未落,苏堂脚下轻移,刀锋向皇甫少华腰上斫来。皇甫少华侧身躲过,宝剑轻挥,很快和他缠斗在一起。 “他们打算打到什么时候啊,天都快黑了。”我打了个呵欠,伸手端起下人递过来的第n杯茶。再晚点,就要开始数天上的星星了。扭头看一旁的铁桢和许知远、木寅三人,也是一脸的倦意,还有些迷惑。 砰的一声。苏堂再次被皇甫少华踢飞,跌倒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很快又寻刀在手,向立在原地,满脸无奈的皇甫少华扑了过去。看到这里,铁桢终于忍不住扭头向我道:“你这位朋友已经被踢飞七次了,却还不肯认输,他是不是和少华有些误会啊?” “七次,有这么多?”我满脸惊讶,心中却在暗暗叫苦,苏堂今日定是吃错药了,他和少华怎么可能有仇,和海山有仇才是真的。 “要不,我叫他们结束吧。”铁桢叹息道,抬手示意。皇甫少华急忙将剑插回鞘内,起身跳出场外,苏堂无奈,收刀在手,躬身退下。 皇甫少华大步走上来,擦过我身边时,小声道:“我确实手下留情了。” 我苦笑着应了一声:“我知道。” 26 借刀杀人 出了兵部,还未坐上轿子,苏堂板着脸,从一旁闪了出来,向我生硬地拱了拱手,冷冷道:“给大人请安。” “不必多礼。”我淡淡道,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方才那身沾满泥污的衣服已经换掉了,摔乱的发髻也梳得整整齐齐,只是脸上的淤青却一时半会散不了,不禁想到校场上的情景,忍不住掩嘴一笑,抬手道:“我还有事要办,你先回军营吧。” “大人要去哪里?”苏堂低声问道。 “去买贱内用的东西,怎么,你也要去吗?”我故意调侃他。 苏堂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好半天方道:“小人告辞。”正欲走,我忽想起一事,伸手一把拉住他,一直拉到围墙一角,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埋怨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发了疯似的,每一刀都朝人家的要害处招呼,到底是比试还是拼命啊。” “怎么,你心疼了?”苏堂的脸色依旧冷冷的。 这语气好怪啊。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我撇了撇嘴,又道:“别以为你的武功和他差不多,其实是他在让你,我虽然不懂武功,却也看得清楚,他每一剑快划着你的时候,就往后挪开一些,要真打,你早就死在他剑下了。被踢飞七次,已经算你走运。” 苏堂皱眉看着我,那样子好象很不服气。 “好了,好了,快走吧,明日大军就要出征,早些歇息,啊。”我伸手推他,至于他为什么投军,却是懒得问了,这人向来比较怪,所作所为自然出人意表,也没什么问的。 “等一等,我还有话要问你。”苏堂被我推了一把,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 呼,你这人。我无奈,又看了看四周,万幸兵部其他人都走了,轿夫和下人立在远处等候,并没有人特别注意我们,只得淡淡道:“问吧。” “你真得打算涉足官场?”苏堂的声音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 “哎呀,都快入秋了,怎么还这么热。”我抬头望天,顾左右而言他。 “你还未回答在下的问题。”苏堂皱着眉,有些不悦。 他这人怎么这么烦。“那个……等以后再说吧。”我轻声答道,悄悄看了苏堂一眼,见他满脸不快,很快加重语气道:“等时机适合,我就辞官回乡。” 苏堂沉默了一阵,又道:“你是个文官,怎能随军打仗,不如去找皇太孙殿下,让他设法另派他人吧。” “呵。”我忍不住笑了笑,是因为他语气里透出的关心和担忧吧。“苏堂,你不会不明白吧,这次出征,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放心,我是监军,不用亲自上战场,不会有危险。” “哼,这样想就对了,打战是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插手。”苏堂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 “我警告你,不要瞧不起女人,否则你将来一定会找个河东狮老婆,整死你。”看不惯他的大男子主义,我忍不住低声叱道。 苏堂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只是看着我的眸色忽然深沉了几分。 “喂,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苏堂把目光从我脸上缓缓移开,一板正经地施了一礼,淡淡道:“大人,告辞。” “好。”我点点头,低声嘱咐:“你的名字已经上了军中的花名册,最少是个副将之职,今晚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明日随殿下出征吧。” 苏堂不语,转身快步离去。 “怪人。”冲着他的背影耸了耸肩膀,我转身上轿离去。 *** 长亭外,古道边,绿草满眼,美景如画。 酒桌边立着的是送行的朝中官员,让人惊讶的是,连左相木颜也在其中。甚至包括极少抛头露面的木家二小姐木秀珠。 铁桢接过席上酒杯,一饮而尽,环视人群中,忽然有些讶异,任性的表妹居然未到场。想到昨日之事,他心中陡生烦恼,皇后许氏招他进宫,当着皇祖父的面,不顾他婉言推辞,硬将他与玉真的婚事订下,言道大军凯旋之日,就是完婚之时,他并不喜欢这个刁蛮任性的表妹,更何况她是皇后娘家人。 接过木相手中的酒,拜道:“谢岳父大人。”我将酒一饮而尽。 木秀珠也将酒递给我,低着眉,轻声道:“夫君一路顺风。” “谢了。”含着笑,将酒饮了,目光无意中落到许知远脸上,那是一脸的落寞和凄清,这个冷面男人,他在想什么? 一声马嘶止住了我的思索,向众人拱手示意,随大哥跃身上马,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几十万精锐骑兵,眼前是绿草茵茵的陌上景色,北疆,那又将是一付怎样的景象。 九王府。 海山坐在一池粉色的荷花边,面前放着一桌酒菜,眼前的舞台上,一群打扮艳丽的歌妓,正在翩翩起舞。九王爷看了一阵,只觉索然无味,挥手叫她们退了下去。拿起一杯香茗,正要喝,阿桑急步过来跪下道:“参见九王爷。” 海山并不回头,淡淡道:“什么事?” 阿桑禀道:“王爷,江宁县来的消息,狱中的孟仕元夫妇被一群蒙面人劫走,去向不明。” 海山听他说完,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用劲一捏,手中茶杯碎了,杯中的茶一滴滴落在石桌上。 阿桑慌忙跪下道:“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一群废物。”海山抑不住心中怒气,立起身,将桌上杯碟尽皆扫于地上,一个玉制的茶壶从案上落下,摔得粉碎。 “王爷饶命。”阿桑吓的跪地叩头不止。 海山默然了好一阵,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扬声吩咐:“传我的令,多派人手,沿江南一带秘密搜寻,一定要找到孟仕元夫妇的下落。” “是,王爷。”阿桑战战兢兢地立起身。 海山又道:“且慢,将江宁县尹免去官职,发配岭南。” 阿桑不敢多言,迅速退了下去。海山立在原地,望着眼前的荷花池,口中喃喃道:“孟丽君,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 “王爷。”一个下人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头行礼。海山不耐地转过头:“又有什么事?” “林姑娘来了。王爷。”下人颤抖着道。谁都知道王爷现在心情不好,哪个敢大声说话。 “带她过来。”海山冷声吩咐。 不多时,一个身穿粉色衣裙,腰上系着一根雪白丝带,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跟在阿桑身后走了过来,见了海山,低头无语。 海山并不生气,笑了笑,用柔和的语气道:“抬起头来。” 林如芳缓缓抬头,头上仅挽着一个髻,插着一根银簪,生的面白唇红,模样娇俏秀美,一双眸子如秋水一般,似含着泪光。 阿桑在旁道:“这次若非我家王爷为你赎身,你还在舞坊中卖艺。如今大恩人在此,还不上前见礼。” 林如芳眼中登时迸出泪花,弯腰拜倒,喉中哽咽道:“多谢王爷大恩,小女子粉身难报。”海山立起身,轻轻扶她起来,目光移到她腰上,看着那根丝带,柔声道:“你在为你爹娘带孝?” 林如芳双泪直流,泣不成声。 海山掏出丝帕,递到她手中,看她捂在脸上,轻声叹道:“林姑娘,你先父本是本王的门生,一向对本王忠心耿耿,想不到正值壮年,却遭奸人所害。本王每每想起,为之扼腕。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于情于理,本王都不能袖手旁观。” 林如芳声泪俱下:“民女如今只想求王爷一件事。请王爷恩准。” 海山柔声道:“你说吧,只要是本王做得到的。” 林如芳双膝跪地,泪如雨下:“民女想知道害死爹娘的仇人是谁,请王爷告知民女。” 海山面露为难之色:“林姑娘,你只是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知道,也于事无补,倘若有什么闪失,本王怎么对得起林大人在天之灵。” “民女身为林家唯一后人,若不为爹娘报仇,有何颜面存于世上,只求王爷成全。”林如芳言辞切切。 海山长叹一声,轻声道:“你可知杀你爹娘的人是谁?” “求王爷明示。”林如芳抬起一双泪眼,盈盈地望着他。 海山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就是当今皇太子。” 林如芳大惊:“他为何要杀我爹娘?” 海山立起身,露出一抹苦笑:“你父亲在杭州任守备之职,司看守官库之重任,几个月前,杭州一带遭遇洪灾,朝廷拨付一百万两赈灾款,存入杭州官库,皇兄动了贪欲,逼你爹将银两送给他,你爹致死不从,触怒皇兄,遭此横祸。” 林如芳有些疑惑:“可是,王爷,民女听外界百姓言道,太子生性仁厚,人品也极好,怎么会……” 海山重重地叹息一声道:“本王刚刚接到你爹派人送来的密信时,也不敢相信皇兄会做出这样的事,待得赶到杭州,已经为时晚矣。”说完从怀中揣出一封密信,递到林如芳手中:“这是你爹爹亲笔所书,你看了之后就明白了。”书信其实是由王府书吏伪造而成。 林如芳颤抖着手接过信件,打开细看,确是父亲的笔迹,上面写的十分清楚,皇太子派长子铁桢带人前往杭州,逼他交出赈灾银两,被他拒绝,自知大祸将至,愿以死全节。 林如芳掩面哭泣,信纸从手中飘落,风一吹,落入荷花池中。 海山向身后示意,下人悄悄离开。海山缓缓走到林如芳身边,伸手扶住她,柔声道:“林姑娘,皇兄的仁义,不过是愚弄天下百姓的假象。本王也想为你爹娘报仇,奈何皇兄身居太子之位,又有谁能动得了他?” 林如芳哭泣了好一阵,缓缓抬头,抽泣着道:“王爷,民女愿意入宫,便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手刃太子,为爹娘报仇。” 海山皱着眉,沉默不语。 “求王爷成全。”林如芳眼中又流下泪来。 “好吧。”海山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拉住她的手:“你随我来。”林如芳跟着他进了一间秘室,王爷从柜中取出一个瓷瓶,递到她手中:“这是西域所产□□,本名蚀心草,无色无味,入水即化,银针亦验不出来,少量服用,不出百日,就见成效。” “多谢王爷。”林如芳盈盈下拜。 海山伸手扶住她,柔声叮嘱:“明日我就设法送你进宫,到了东宫中,你可见机行事。记住本王的话,报仇事小,自己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你若有事,本王如何向林大人交待。” 林如芳大为感动,将瓷瓶纳入怀中,含泪道:“王爷大恩,小女子下辈子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报答之事,不必再提。”海山笑道:“你先下去歇息吧。” “民女告退。”林如芳转身离去。望着她的背影,海山薄唇微扬,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27 唇枪舌剑 虽然是秋季,北方的天气却与江南大不相同,树叶早已落尽了,寒风从原上一阵阵刮过,军营的帐布都被吹得呼呼地响。天地间一片昏暗。几十里外就是匈军的前沿城池:洛城。皇甫老将军镇守雁门关将近半个月,手下三万将士死伤殆尽,自己也身负重伤,幸得大军及时赶到。阻住了敌人的攻势,进攻的敌军退回洛城。皇甫老将军也被火速送往附近的城镇救治,随后又被送往京城。 第二日天刚亮,营中就响起震耳的鼓声。我和一干武将一起来至皇太孙大帐中。围着熊熊炭火聚成一圈,坐着议事。 铁桢命手下将一幅绘制详细的军用地图悬在影壁之上,指着上面红墨圈点之地道:“这些红墨所圈之地,皆是被敌军占领的城池,如今战场形势,敌军人数接近二十万,与我军势钧力敌,是攻是守,各位不妨畅所欲言。” 一身银甲的许知远率先站起身禀道:“殿下,以末将之见,从洛城到关城,五座城池被敌军气势所逼,不战而降,只有修城和甘城略作抵抗,敌军损失极小,以此骄气日盛,所谓骄兵必败,正可为我所趁,此时不出战,更待何时。” 话音一落,皇甫少华立起身道:“殿下,敌军如今士气正盛,我军却远袭而来,兵疲将乏,不如稍作休整,再行进军。” 端坐一旁,脸色因长途跋涉,更显青白的木寅,裹着一身名贵貂皮,缓缓接口道:“皇甫将军此言,分明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朝廷二十万精锐,对付敌军,自然手到擒来,如杀鸡用牛刀,何惧之有?” 皇甫少华顿时涨红了脸,朗声道:“末将不是惧怕敌军,参军大人岂不闻师不袭远,敌军固守洛城,城高河深,易守难攻,如今我们立足不稳,怎能贸然进攻。” 木寅冷哼一声道:“怕就是怕,又何须措辞狡辨。” 皇甫少华大怒,拱手道:“殿下,末将不才,愿亲领一万将士,即刻开始攻城。” 木寅冷笑道:“出尔反尔,自打嘴巴。” 铁桢笑了笑,正欲出言劝解,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站起身道:“诸位请听下官一言,几位大人都说得极在理,我师远征而来,此时攻城,力所不逮,而且这是对敌第一战,只可赢,不可输,否则影响士气。士气一竭,以后的战事便很难展开了。” 许知远扭过头,把目光投到我脸上,淡淡道:“这么说,监军大人的意思是赞同皇甫将军的说法了。” 我浅浅一笑:“非也,非也,许将军和木参军说得也对,敌军连下七城,气焰日盛,又知我军远征而来,必不敢贸然进攻,所以城中定然毫无防备,确是攻城的好机会,依下官之见,不如先派几个人,化装成平民百姓,到城外一探虚实,若敌军城中确如许将军所言,无甚防备,我军再行攻城也不迟。” 一番话说得极在理,令两边都无从反驳。铁桢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眼中颇多欣喜,笑着道:“好,就依张监军之言,有谁愿到洛城探听虚实?” 我拱手道:“下官愿往。” 话音未落,一直默坐一旁的苏堂霍地立起身道:“末将随同监军大人去。” 皇甫少华拱手道:“末将愿往。” 铁桢看了看我,迟疑片刻道:“好,我命阿罕随你们前去。” 四人出了营帐,分头行事,我到自己帐中换上一身便服,又系上披风,走出大帐,迎面碰上木寅,裹着一身貂皮,踱到我身边,沙哑的声音道:“妹夫,你今日前往洛城打探虚实,莫非另有玄机?” “呵。”很不喜欢妹夫这个称谓,我假意笑道:“那是自然,不知兄长可愿同往。” “哦,我还有事,就不去了。”木寅慌忙措辞推辞,脚下不停,飞快地跑了。 望着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声,低低道:“贪生怕死之徒。” “贪生怕死之徒,张大人是说谁?”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传入耳膜。 我霍地回过头,却见许知远无声无息地立在我身后,柳眉轻蹙,唇角含着一抹笑,紧紧地盯着我。 难道方才的一切都被他看到了。心中暗暗惊诧着。抬起头,我坦然一笑:“身为军人,就该为国舍生赴死,临阵逃脱,惧怕敌人者,都是贪生怕死之徒。” 许知远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冷冷一笑:“张大人毕竟是文官,没有上过战场,怎会知道战争的残酷,远远超过你们这些文人的想象。除非迫不得已,又有谁愿舍生赴死呢?” “身为百姓,自然以保全自己和家人性命为要,身为军人,他的职责就是上战场,为国捐躯,若是怕死,又怎么对敌,怎么保卫万里江山。”我斜了他一眼,出言讥道。 许知远脸上掠过一抹讶异,很快反问道:“张监军这次来,到底是为了皇太孙殿下,还是为了九王爷?” “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为了天下百姓。”我慷慨言道,见他怔在当场,笑了笑,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淡淡道:“许将军,如今我们都在大军之中,皇太孙若败,我们也无法全身而退,甚或连性命都无法保全。又何谈为谁效力呢?”说到这里,煞住话头,向他拱了拱手,轻笑道:“下官言尽于此,告辞。”不理他,转身离去。留下许知远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皱眉不语。 黄昏之时,四人驰马来到洛城外的山林中,将带来的马藏好,就悄悄潜到城墙外,四处打探。 洛城是北方城池,城墙皆以巨石砌成,高而坚固,共有四扇城门,高高的城楼上立着许多穿着铁甲的士兵,城门处有几个手执刀枪的彪形大汉守着,进出城的百姓络绎而行,看来防守并不严密。果然是骄横之军啊。我心中暗道。又带着少华他们转到城后看了看,城后是一条宽敞的官道,两侧山林茂密,是伏击的好地点。看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主意。 天黑之前,敌军就将城门闭了。在城楼上点亮火把,慢慢巡视。 我带着三人回到军营,不及休息,先来到铁桢大帐中,铁桢正坐在大帐中独自下棋,见我们进来,大为喜悦,站起身道:“怎么样?” 我微微一笑,先走到棋盘前,低头看了看盘中局势,轻声道:“殿下这盘棋胜负已分啊。” 铁桢会意,朗声笑道:“监军大人莫非已有了良策?” 皇甫少华在身后笑道:“张大人说打仗最重要的不是武力,而是谋略,就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 苏堂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我悄悄瞪了他一眼,拱手笑道:“殿下,敌军洛城防守确实松懈,而且每日天亮后就打开城门,日落之时方才关闭。依下官之见,可以先从军中挑选精干的将士,扮成百姓,潜进城中,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攻下洛城。” 铁桢喜道:“张大人所言极是,依你之见,应派谁前去?” 我还未答话,苏堂抢先道:“末将愿往。” 铁桢笑道:“很好,你打算带多少人去?” “不需多,一百人足矣。”苏堂慨然答道。 铁桢不禁有些讶异,转向我问道:“张大人以为,一百人够吗?” 我想了想,笑道:“人不在多,而在精,依下官之见,副将以下,皆可任苏将军挑选。” 铁桢点头道:“好,就这么定了,苏将军率一百将士入城,大军就地休整待命。” 接下来,几人又将明日战事备细商议了一番。皇甫少华领几千军在城后山林处埋伏,歼击逃窜之敌,以防他们回去报讯。 议完事,苏堂大步走了出去。 我很快借故出来,走出营帐,追上苏堂,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苏将军切不可意气用事,若是不够,我可以请示殿下,增派人手。” 苏堂立住脚,望了望我,冷冷道:“你不相信我?” 我心中有些恼怒,愤愤道:“我是好心,你却当成驴肝肺,真是不知所谓。” 苏堂顿了顿,忽然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关心我,别担心,一百人足够了。” “好。”我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朗声道:“将军保重,我和殿下等你的好消息。” 苏堂向我一抱拳,转身离去。 28 洛城之战 夜色下的京城。灯火通明,花街柳巷,热闹非凡。 海山一身便装,坐在眠花楼的大堂内,双眼微合,一手轻击节拍,状甚悠闲。 这时,大厅正中的舞台上忽传来当的一声锣响。一个青衣下人朗声宣布:“下面请杭州名妓顾云儿为诸位表演琴艺。” 被锣声提醒,海山缓缓睁开眼,只见台下走上一个人,一身雪白的衣裙,裹着曲线玲珑的身体,头梳双髻,插着一枝银簪,脸上不施脂粉,唇白齿红,特别是那双眼睛美得惊人,似嗔非嗔,似笑非笑,波光流转间摄人心魄,站在台上,只向台下略扫一眼,人人都不禁停了笑闹。 海山吃惊地看着她,一时竟忘了说话。 身后的阿桑咦了一声,道:“王爷,这位顾姑娘的相貌,与孟姑娘倒有几分相似。”特别是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海山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女子款款坐下,轻扫琴弦,启唇唱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传,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葛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声音清细甜美,娇柔婉转。唱罢,女子轻轻起身,弯腰一福,款款下台而去,台下众人齐齐爆出叫好声。 海山轻轻招手,阿桑凑过去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叫老板来。” “是。”阿桑转身离去。 不一会,满脸堆笑的老板穿过人群,趋步走到他面前,躬身道:“小人给王爷请安。” 海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自怀中掏出三张一千两的银票,掷到桌上,冷冷道:“这是顾云儿姑娘的赎金,马上把她送到本王府上去。” “这个……。”老板面露难色。阿桑抬眼一瞪,不敢再说,只得道:“是,王爷。” 海山不再看他,起身离去。 *** 天近黄昏的时候,攻城之战,仍在惨烈进行之中。 晚风呼啸,吹得帐绳打在帐布上,啪啪的响,营地上竖着的旌旗也在寒风中卷展不休。帐外冷如严冬,帐内却温暖如春。 铁桢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一子,端起热茶,轻啜了一口,朝我笑道:“三弟,该你下了。” “哦。”我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拈起黑子,在盘上随意落下。 铁桢低头一看,眸中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启唇问道:“三弟,你好象心不在此啊。” “是吗,何以见得?”我轻笑低语,掩饰着眉间的忧虑,这是朝廷大军进入东北的第一战,至关重要,许胜不许败。苏堂手中只有一百人,他能够起到里应外合的作用,减少伤亡,助大军入城吗? 本意,我是想到城外观战的,却被铁桢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又被他拖到这大帐中来下棋。大哥是主帅,专司坐镇后方,调兵遣将,不上战场可以理解,自己是监军,职责就是监督军队作战,怎能躲在这里呢。昨天刚刚嘲笑木寅是贪生怕死之徒,这回他倒和许知远一起去观战了。 铁桢的话打断了我的冥想:“你看,你把棋子下在死地了。” 我低头一看,脸顿时红了半边。 “还在担心战事吗?”铁桢从炭火上提起茶壶,给我满倒了一杯,温和地笑道:“若大哥料得不错,今晚洛城就会归入我军手中。” 我疑道:“大哥为何这么有信心?” 铁桢唇角上扬,露出一抹微笑:“今天晌午,我接到苏堂从城中传出的讯息,敌军把守洛城的,不过一万余人,苏堂已经和我约好,白日城外大军强攻北门,引开敌军注意,入夜之后他会设法占领南门,放大军进城。” “那真是太好了。”我喜地一把拉住铁桢的双手,跳了起来。见铁桢含笑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又坐下身,语带嗔怪:“大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我担了一天的心。”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没想到你的性子这么急,连一天都等不了。”铁桢摇头莞尔:“成大事者,不光要有才华,还要有超越常人的耐心和毅力。” 我汗然道:“大哥教训得是,是小弟鲁莽了。” 铁桢点头微笑:“三弟除了耐心,其它都在众人之上啊。” “大哥谬赞了,小弟愧不敢当。”我把目光移到棋盘上,拈起那枚下错的黑子,移到它处。 铁桢手举白子,却不落,向我笑道:“三弟,有个好消息,想不想知道?” “大哥请讲。” “你叔叔一家已经安全脱险,我在京城西巷置了一间宅院安置他们。就在相府隔壁,也好照顾他们。”铁桢边说边盯着我看。 被他锐利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然,我端起茶杯掩饰,一边笑道:“大哥英明,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有大哥庇护,我叔叔一家可以高枕无忧了。” 铁桢笑了笑,忽道:“不过,有件很奇怪的事,我正想问你。” “什么事,大哥问吧。”我答道,心里莫名的,忽然有些紧张。 铁桢悠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正待问,帐外忽传来一声娇唤:“铁哥哥。” 铁桢一愣,猛地呛到,咳了好几声。我讶异地扭过头,却见那日在皇宫中见过的玉真郡主,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华贵衣裙,系着貂皮,涨红了脸,飞跑着冲了进来,我急忙起身施礼,她只略略扫了我一眼,就扑到铁桢面前,拉着他的手道:“铁哥哥,可见着你了。” 铁桢一脸尴尬,伸出手,将她推到自己一尺以外,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玉真一脸的得意:“我瞒过爹娘,自己来的,刚刚到,还来不及歇息,就来看你。” 我忙道:“下官告辞。”不待他说话,飞也似地退了出去。 帐内的铁桢急忙出声唤道:“来人。” 立刻进来两个侍卫,拱手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把她给我看起来。”铁桢一指玉真。玉真惊道:“铁哥哥,为什么?” 铁桢不理她,到墙上摘下宝剑,佩在自己腰上,又取了一件厚厚的狐皮披风,大步出帐,玉真推开拦阻她的侍卫,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委屈道:“铁哥哥,看到我,你不高兴么?” 铁桢板着脸道:“高兴,不过这里是战场,很危险,今晚我就派人送你回去。”说完向侍卫示意,“守着她,若让她偷跑出去,军法处治。” 侍卫面色一紧,立刻上前挡住玉真,任她怎样哭泣怒骂,再也不肯让开。 我到了营地上,心里急着想去看战场局势,见一旁有一匹战马,解下马缰,就想骑上去,一只手从身后一把拉住我,笑着说道:“刚说你没耐心,你倒变本加厉起来了。虽然刚到仲秋,这东北的天气却和江南不同,你身子弱,应该系上披风才是。”话说完,一件厚厚的狐皮披风披到我身上,紧紧地裹起来。 我心中羞涩,红着脸道:“谢谢大哥。”忽想到郡主,听说大哥已和她订下婚约,她千里迢迢来见大哥,大哥为何不抽时间陪她呢?只是,这话却不好问。 铁桢含笑不语,转到我身前,轻轻为我系好披风的系带。一缕发丝从我官帽中垂下来,他伸出手,缠在指间,想为我塞进官帽,我被他这个亲昵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慌忙退后一步,轻声道:“大哥,我先上马了。” 有一抹怅然从铁桢眼中掠过,很快消失了。笑着点点头,纵身上马,和我并肩而驰。 战马扬起前蹄,奔出营门,驶向远远的城池,那里如今已经成了血与火的世界,到处是弥漫的硝烟和马蹄卷起的漫天粉尘,把夕阳都遮蔽了。 第一次见识古代战场的悲壮和血腥。映入心底的是难以言状的震撼,刀枪相向,血肉横飞,战鼓雷动,还有火炮震耳的轰鸣声,高高架起的云梯,高墙之上,箭如雨下,石块纷飞,高墙之下,劲矢飞攒,炮弹横飞。战事渐趋胶着状态。 这次铁桢派出攻城的是许知远手下的两万将士,禁军中的精锐,有着丰富的攻城经验,随着夜色的降临,城上守军渐趋不支。 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洛城的南门忽然洞开,城外早已埋伏好的骑兵,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远远地望着那些呐喊着杀敌的普通军士,浴血的战袍,被烟尘染黑的脸,手中沾血的兵器,战马嘶鸣,铁蹄滚滚,我心中忽然涌起许多感慨,这就是战争吗?战争的残酷,在于年轻生命的瞬间消逝,血肉横飞的凄惨。为何而战,为保卫国家而战,不得不战,因为眼前面对的是屠杀百姓,毁灭家园的敌人。 夜越来越深,火光渐渐暗淡,喊杀声也微弱了许多,寒风从山坡上刮过,厚厚的狐皮披风也无法抵御,我忍不住缩紧身子打了个冷战。 铁桢扭头看了看我,轻声道:“三弟,我们回去吧。” “好,大哥。”我依言拨马回身,和他一起驰下山坡。 天佑二十四年秋,皇太孙率二十万朝廷大军远征东北,与敌军战于洛城,杀敌八千有余,俘敌两千,缴获兵器粮草无数,收复洛城,首战告捷。 报喜的战报很快由小校骑快马送往京城。铁桢和大军一起进驻洛城,主将的营帐设在原来的洛城府衙。 29 订下终身 九王府。 顾云儿穿着一身薄纱似的华贵衣裙,忐忑不安地待在一间豪华的卧房中,几日前老板向她报喜,言道当今九王爷看中了她,要纳她为妾,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王府的轿子已经在门外等候,她不敢拒绝,只能独自上了轿,轿子抬着她,进了气势恢宏的九王府,人都说一入候门深似海,更何况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青楼女子,这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一连几日,王爷都未来见她,听丫环说是因为事忙,是啊,他是当朝王爷,自然有许多政事要处理,怕是已经忘了她这个卑贱的女子吧。可是今晚,他竟然要来。丫环一早就为她洗浴熏香,又带她到王爷的卧房等候。 听着窗外一声声的更鼓,她心里莫名地害怕。直到听到门外丫环唤道:“给王爷请安。”方才醒过神来,急忙奔到门口迎接。门开了,听到他的脚步声,她也不敢抬头,只顾敛眉施礼,男人的靴子停在她面前,温和的声音道:“不必多礼。” 急忙照着府里管家的吩咐,回道:“谢王爷。” 话音一落,下巴就被他抬了起来,这时才看清眼前这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鹰目薄唇,笔直的鼻梁,相貌十分英俊,嘴角还含着笑。被他温柔的目光盯着,这心竟是抑制不住的狂跳起来。 刚想唤一声王爷,已经被他抱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也不说话,象是在感觉她的存在。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她的呼吸也渐渐乱了。直到他在她耳边轻声唤道:“丽君……不,云儿。” 有些讶异他为何叫错名字,不及多想,只觉着他的语调无比温柔,哪里象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心顿时化了,迷迷糊糊地倒入他怀中,任由他火热的嘴唇轻轻吻她的眼睛。他吻的很温柔,象是怕会弄疼她。意识渐渐迷茫,朦胧中,被他拦腰抱起,倒在柔软的大床上,雨点般的热吻,带着她一同陷入疯狂。 京城一处偏僻的宅院。 孟仕元正和夫人在后园闲坐,小兰依旧换了女装,侍立在身后,原来她得了小姐的书信,便急忙赶回江宁,到了县城方知,老爷夫人都被下了狱,心中顿时没了主张,所幸身上带了些银两,便拿出来贿赂牢吏,方可进去探视,又时时拿些食物给他们吃。 偏偏小姐一直没有音讯,又不敢去京城寻她。幸得半个月前,来了一群蒙面人,执着刀剑,将他们从牢中救出,又知会了小兰,一同来到京城,就在城西一处偏僻的宅院安身下来,小兰心中猜着是小姐和皇甫公子所为,便向他们说了。老爷和夫人自是喜不自胜。急忙问护送他们的侍卫,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请他们到内室,将一封密信交给他们,言道主子交待,看了信,他们就明白了。 孟老爷急忙颤抖着手,打开信件,读给孟夫人听,信上言道:他们的侄儿孟浩宇如今化名张好古,任二品监军之职,在朝廷北征的大军之中。信上还谆谆叮嘱,要他们改名换姓,外出要与侍卫同行,信末特别提到,这次他们入狱,便是九王海山所为,要他们小心提防。 看完信,孟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小兰在旁道:“想不到小姐和皇甫公子上了战场,老爷啊,这可该如何是好?” 孟老爷本就一肚子的担忧,听了她的话,顿足叹息,孟夫人更是忧心重重,寝食难安。 几人在后园中坐了好一阵,越想越担心,孟夫人含着泪道:“老爷,不知这京城中可有什么灵验的寺庙,我想明日去庙里为丽君烧一柱高香,求一个平安符,保佑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孟仕元叹息着道:“好吧,我唤人来问问。”言罢叫了下人过来,问清了京城中最大的寺庙是佑民寺,寺中供奉着几十尊神佛,十分灵验。孟夫人心下暗喜,连夜备好了供品香火等物。急盼着天明。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孟夫人就带着几个侍卫和丫环出来,坐上轿子,一径到了佑民寺。待得进庙,到佛祖像前虔心跪拜默祷了好一阵,许下心愿,又许诺将来为佛祖重塑金身,方才起身,点上高香,向大师讨了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正欲回去,却见身旁来了一人,一身朴素衣装,满头白发,扶着一个丫环,也向大师讨了平安符,不禁笑问道:“夫人也是来为家人祈福的么?” 老妇抬起头,见到她,惊道:“孟夫人。” 孟夫人这才认出她,喜道:“皇甫夫人。” 两家本是世交,只是自孟仕元携家隐居江宁后,已有多年未曾联系。如今一见,都苍老了许多。不禁相对嗟叹不已。 两人执着手叹息了好一阵,皇甫夫人率先止道:“妹妹,不如随我回府,也好叙话。” 孟夫人自然一口应承。到了将军府,两相落坐,提起往事,又叹了一阵。皇甫夫人问道:“孟夫人怎得到了京城?” 孟夫人迟疑片刻,不敢说实话,只得道:“老爷想到京城开一家医馆,就举家来了。” “原来如此。”皇甫夫人并不生疑,又问道:“令千金可到了京城?”原来她只知孟丽君,并不知孟老爷后来纳的那房妾室。 提起女儿,孟夫人顿时涌出泪水,怕她发觉,急忙以袖拭面,随口胡诌道:“她在老家后院种了一园的菊花,眼看快要开了,舍不得离去,说要等菊花谢了,方肯来京城。” 皇甫老夫人不禁笑道:“竟有这等事,令千金当真是爱花之人啊,妹妹夫妻爱如珍宝,一定是位难得的好女子,还不曾许配人家么?” 这句话却正中了孟夫人心意,很快笑问道:“不知姐姐可曾见过新科状元张大人?” 皇甫夫人答道:“妹妹是说淮阳候张好古么,他那日簪花游街之时,我曾远远看了一眼,生得眉清目秀,听说还有满腹才华,是人中之龙啊。” 听她夸赞女儿,孟夫人满脸春风,含笑道:“若说小女丽君的品性,便与这位张大人十分相似。” 皇甫夫人惊道:“那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可惜竟不能一见。” 孟夫人微微一笑,很快答道:“等过了冬月,我一定写信催她前来,也好拜见姐姐。”说到这里,略顿一顿,又道:“还未许配人家。”要知丽君本是大家出身,与皇甫少华孤男寡女结伴同行,为礼法所不容,两人正为此担忧,不过听小兰所说,这位皇甫公子生得十分俊秀,又有一身好武艺,若是能订下亲事,自然再好不过。 皇甫夫人闻言已有了几分心动,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提起,委婉道:“如此品貌,怎得还未订亲,莫非妹妹舍不得?” 孟夫人会意,笑道:“不是舍不得,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家可以许配。”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心中都已了然,皇甫夫人含笑道:“我们姐妹久别重逢,乃人生之一大喜,今日不如喜上加喜。” 孟夫人轻声问道:“姐姐的意思是?” “姐姐想与妹妹做一对儿女亲家。不知妹妹意下如何?”皇甫夫人带着笑意道。原来府中之事,皆由皇甫夫人打理,皇甫老将军常年镇守边关,这些家事,并不放在心上。而且他们本是世交,女方家世清白,断无不允之理。 孟夫人喜道:“妹妹正有此意。小女属虎,冬月生的,不知令郎的生辰八字?” 皇甫夫人急到柜中寻了生辰八字出来,笑道:“犬子属狗,腊月生的,正是天作之合。” 孟夫人接了少华的生辰八字,约好回府告知老爷之后,就将丽君的生辰八字送来,两人交情甚好,久别重逢,又成了儿女亲家,实是意外之喜,心中都十分快慰,不禁相视而笑。一桩亲事就在两个当事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一拍而成。接下来又商议了一番纳定纳聘之事,因为女方不在京城,其实是丽君和少华现在都在北疆,婚期暂时未定。 30 各怀心事 太子东宫。 皇太子披着长袍,坐在案前处理公文,夜渐渐深了,涌起倦意,出声唤道:“来人。” “殿下有什么吩咐?”回答他的是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太子讶异地回头,眼前立着一个模样秀美的妙龄宫女,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芳儿。给殿下请安。”林如芳弯腰施礼。 “哦。”太子微微点头:“芳儿,倒一杯热茶来。” 林如芳应声而去,不一会,将一杯香茶送到他面前,太子接过来喝了一口,继续批阅公文,窗外敲响三更,伸一伸腰,回过头,见宫女还侍立在身后,笑道:“夜已深,你下去歇息吧。” “不,奴婢要侍奉太子殿下。”林如芳低头答道。 “也好。”太子笑了笑,不再说话,窗外又敲响了四更,公文终于批阅完毕,立起身,却见宫女已经靠在几上睡着了,不禁微微一笑,到一旁取了薄毯,盖在她身上,转身出去了。 *** 这晚我正在自己房中观看地图,门忽然被叩响了。我抬头道:“进来。” 门开了,木寅和许知远裹着门外的寒风,大步走了进来。我忙站起身道:“是兄长和许将军来了,快请坐。” 木寅也不答话,一屁股坐下,低声道:“妹夫好计谋啊。”语气有些不善。 许知远则立在案旁,看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 知他是为洛城告捷之事,兴师问罪来了,我笑了笑,先向许知远道:“郡主殿下已经走了么?” 许知远点了点头,露出苦笑:“好不容易把她弄上马车,她又哭着要下来,我只好点了她的昏睡穴。”看来他对自己这个任性的妹妹,也是颇为无奈。 想到这位率真可爱的郡主,我忍不住笑了笑,只可惜军营不能容留女子,否则大哥与她久别重逢,那里舍得分开。悄抬眼看木寅,见他脸上渐有怒色,心中好笑,淡淡道:“兄长是来问罪的么?” “问罪不敢,只是问话而已,这次洛城之战,若非你献策相助,铁桢怎能获胜?”木寅沉着脸道。 许知远脸上掠过一抹笑容,对木寅所言并不附和,依旧扭头看着墙上的画。 我早料到他有此一问,那日从洛城查探敌情回来,他就一脸的不快,见了我也不理,正准备向他解释,想不到他倒先来质问我了。 木寅见我沉吟不语,不悦道:“妹夫,你如今是相府的人,怎可脚踏两条船?惹怒了王爷,到时连爹爹也保不住你。” 我露出委屈的表情,言辞恳切道:“兄长,其实好古这么做,也是为了王爷和岳父大人。” “此话怎讲?”木寅有些讶异。 我并不答他,转而问道:“兄长,许将军,你们觉得铁桢此人心智如何?” “在众人之上。”许知远答道。木寅皱眉不语。 “许将军所言极是。”我含笑道。“更何况他现在是大将军,我们都是他的属下,若明着与他斗,胜算有几何呢?” 木寅很不服气,很快出言驳道:“就算如此,也不必帮他。” 许知远不悦道:“木大人,何不听张监军把话说完。” 我向他微笑点头,又道:“这就如放长线钓大鱼,必得先给他尝点甜头,他才会上钩。兄长,你也看到了,洛城之战虽顺利,却让敌军收了轻敌之心,加强了防备,剩下的六座城池,就没有这么好收回了。” 木寅脸色稍缓,道:“妹夫说的也有些道理,依你之见,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继续博取铁桢的信任,到时再见机行事。随机应变。”我答得十分简单。木寅露出迷惑的神情,许知远淡淡道:“有理,就依张大人之言。” 我心中松一口气,笑着指向眼前地图,向许知远招手道:“许将军请看。”许知远很快凑到我面前,我将手在地图上划了一圈,笑道:“下官方才将这幅地图仔细研究了一番,发现敌军占领的城池皆在泗水以北,连成一线,遥相呼应,攻一点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包围之中,而且经洛城一役,再假扮百姓混入城中势不可行,强行攻城,损失太大,而且他们占了地利,在战场形势上,我们略逊一筹。” 许知远看了看我,脸上露出感慨之色:“想不到张大人一介文官,竟然如此熟识兵法作战之要略。” 被他夸赞,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本人只是自幼爱读孙子兵法而已,说起来,战场形势还是大哥在帐中向我分析的。我都记了下来,这时正好派上用场。嘴上仍谦让道:“将军谬赞。”随即指向泗水一角:“将军可看出这座城池有何不同?” 许知远仔细看了看,言道:“这座城池南面有山,高耸险峻,北面就是敌国疆界,是敌军退回本国的必经之道,进可攻取占城,退可横渡泗水,驰回洛城大营,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说得好。”我不禁击掌赞道。话音未落,听到一声哈欠,回头一看,是木寅,他见我们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脸上,尴尬地笑了笑道:“天色不早,我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谈。” “兄长慢走。”我将他送到门外,回到房中,与许知远相视苦笑。 接下来,两人又议了一番,概括来说,就是明日在大帐中,说动铁桢派我和许将军带一支军,攻占青城,青城是匈军回国的必经之地,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筹码,只要占领它,铁桢是胜是败,便全由我们掌控。其实是那日在大帐中,我和大哥商量好的计策。许知远人虽精明,终料不到我与大哥的关系,并不疑它,考虑之后,点头应了下来,送他走后,我静待黎明。 主帐中。 铁桢坐在桌前,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地图,上面已用红墨圈点了许多地方,只待明日与众将商议之后,就要分派兵力,真正开始大战了。只是,想到三弟也要带着许知远攻城,心中总是有些担忧,奈何军中竟没有人能够替代他。少华太实,苏堂太直,阿罕太过谨慎,其他将领虽武功高强,却输于谋略,无法与三弟相比。 “殿下。”阿罕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 铁桢从桌上抬起头,道:“什么事?” “京中来信。”阿罕从怀中将信件掏出来,递到他手中。 铁桢打开信一看,面露震惊之色。信上说的明白。那位一直跟随三弟身边的书僮,原来是个丫环,而且是孟家大小姐孟丽君的贴身丫环。难道如他所料,他的三弟,真得是女儿身吗?那么相府的婚事又该如何解释,身为女子,怎能娶妻? 铁桢皱起眉头,默想了好一阵,笑着摇了摇头,再看下一页,这回更加震惊不已,孟家与皇甫家已经结下姻亲,许的是孟家大小姐孟丽君。也就是那个自新婚之夜起,一直下落不明的女子。 以孟家的家世和门风,怎会将一个不知所踪的女儿许婚,更何况许的还是自己的世交。除非这个女儿从来就没失踪过。 所有的谜团聚在一起,似乎马上就能解开,可是,他现在却忽然不想知道那个谜底。不去探究自己矛盾的心情,将信纸卷起,递到烛火前,看着它化为灰烬。 31 计高一筹 第二日一早,营中便响起鼓声。众人齐集到铁桢大帐中。 铁桢命手下将地图悬在照壁上,立起身,微笑道:“这次洛城之战,苏将军功不可没,我已上奏朝廷,论功行赏。下面说说下一步的行动。” 众将一起聚拢来,看墙上的图。 铁桢指着泗水以南道:“据探马来报,敌军已经获知洛城被收复的消息,派出五万骑兵,绕过泗水,前来阻截我军,敌国王子耶朵在甘城调兵遣将,准备死守剩下的六座城池,形势并不乐观。” 许知远立起身禀道:“殿下,依末将之见,应该兵分两路,一路迎击来袭的敌军,另一路强渡泗水,绕过青城、占城,奔袭耶朵所在的甘城。” 皇甫少华立刻站起身反对:“殿下,此举万万不可,我军的兵力与敌军相当,泗水一带的城池都在敌军手中,若贸然兵分两路,一旦敌军出城合围,凶多吉少。” 许知远还未答话,木寅不满地哼了一声,冷冷道:“皇甫将军此话,下官不敢苟同,经此一役,我军士气大振,敌军士气受挫,正是一鼓作气,击溃敌军,收复城池的大好时机,何来凶多吉少之语。” 铁桢笑了笑,转眼看向我:“张监军以为如何?” 我站起身,大步走到地图前,仔细看了看,向侍立一旁的小校道:“拿马鞭来。” 小校急忙飞跑着将一根细长的马鞭递在我手里。 我执着马鞭,在地图上指点道:“下官昨晚在营中将这幅地图研究了一番,发现匈军占领的城池皆在泗水以北,连成一线,遥相呼应,攻一点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匈军包围之中,而且经洛城一役,他们已经收了轻敌之心,再假扮百姓混入城中势不可行,强行攻城,损失太大,正如皇甫将军所言,两军兵力相当,而且他们占了地利,在战场形势上,我们略逊一筹。” 我说完话看了看铁桢,又环视左右,见众人皆凝神静听,信心陡增,又接着道:“许将军所言也颇有道理,就是将兵力分成两路,一路在外迎击敌军,一路攻城掠地,直捣老巢。只是泗水沿途的城池皆在敌军手中,确实需要防备他们出城袭击我军。所以下官综合几位将军所言,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各位可有兴趣一听。” 铁桢含笑的眸子凝望我,轻声道:“说吧,我等洗耳恭听。” 听出他语气中暗含的欣赏和感叹,我脸上一红,慌忙轻咳了两声,掩住自己心中的紧张,依旧执着鞭,指向泗水以北,那里有一座耸立的山峰。缓缓道:“这座山名泗峰,高可几十丈,山上林木茂盛,山下有一条宽敞的官道,是匈军阻截我军的必经之道。下官不才,以为可以在此地设伏,引敌军上钩。” 铁桢想了想,轻声道:“这话说得虽有理,但是耶朵生性狡诈,即知此山险峻,自然也能料到我们会在此处设伏,怎会轻易上钩。” 众将也纷纷露出疑惑之色。 我胸有成足地笑了笑,道:“殿下可以先派一支几千人的小部队做先锋,备齐弓矢,多挖陷阱,在敌军行军途中不断袭扰他们,敌将必然大怒,奋起直追,殿下趁此时机,将大军偃旗息鼓,夜行至泗峰埋伏,围攻敌国援军。” 皇甫少华率先击掌道:“此计甚好,末将不才,愿领五千军做先锋,诱敌军上钩。”苏堂静坐大帐一角,沉默不语。 木寅从角落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淡淡道:“只怕皇甫将军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铁桢心中不悦,蹙眉看了他一眼,又道:“各位以为此计如何?” 一个身穿青甲的中年将领起身道:“殿下,末将以为此计风险太大,若敌军不肯上当,皇甫将军的五千人以寡敌众,断无生还之理,还不如将大军分成两路,每路十万,直取耶朵的老巢。” 众将也纷纷应和,铁桢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我和许知远交换了一下眼色,含笑道:“诸位稍安勿躁,在下的话还没有说完。所谓兵不厌诈,殿下在泗峰设伏的同时,下官愿和许将军领三万骑兵横渡泗水,奔袭青城,青城位于敌军所占城池的中心地带,进可攻取占城,退可横渡泗水,驰回洛城大营,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敌军出于无奈,一定会倾巢出动,欲夺回青城,殿下可借此机会,挥军直指敌国王子耶朵驻守的老巢,使他腹背受敌。至于朱将军所说兵分二路之法,看似稳妥,实则费时耗力,若与敌军相遇,两相硬碰,胜负难定。” 话音未落,苏堂立刻站起身反对:“监军大人,青城城墙高耸,防守严密,短期内根本无法攻占该城,到时敌国援军一到,三万军都无生还之理。” 知他的担忧,我淡然一笑:“苏将军,敌军与我军人数相当,又占了地利的便宜,若要硬碰硬,只会损兵折将,根本无法制胜。所以权衡之下,只有兵行险着,以少量军队牵制大部敌军,给大军创造机会,让殿下以优势兵力,在敌军后方攻城掠地,岂不是好。殿下以为呢?”说完目视铁桢。 铁桢扭过头,朝我笑了笑,颔首道:“好是好,不过张监军毕竟是文官,不宜出战。”此言一出,我大感惊讶,那日在大帐中说的好好的,由我带领许知远和苏堂离开大营,攻取青城。若许知远安分守己,倒无妨,若他敢与敌军勾结,当场拿下,军法处治。大哥则带木寅前往泗峰,阻截敌国援军,只是一日之隔,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我急忙用目光向他示意,铁桢扭过头,不理我的眼神暗示,举起令牌道:“许将军,苏将军听令。” 许知远和苏堂站起身道:“末将听命。” “你二人率三万军,明日一早离开洛城,横渡泗水,奔袭青城。” 我见铁桢不理我,心中大急,青城战略地位极其重要,苏堂为人太板直,未必斗得过许知远,让他们同去,后果难以预料。无奈之下,又向许知远打眼色,许知远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否明白我的意图,我急的火烧心,幸好这时他开口道:“殿下,三万军不够,攻取青城,最少需五万军。” 阿罕在后怒道:“许将军,殿下的令,你竟敢不听。” 许知远向身后诸人道:“你们说,三万军够不够夺取青城?” 众人互相看了看,几个许知远带来的将领站起来,拱手道:“许将军所言极是,三万军不足以夺取青城。”那些新挑选的将领则沉默不语。 铁桢脸色一沉,正要说话。 我急忙站起身环视一圈,哈哈一笑,朗声道:“众位以为,敌军比我军如何?” 许知远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冷冷道:“敌军自然比不上朝廷大军。” 我接口道:“即如此,将军为何以为三万大军拿不下青城小小城池。” 许知远反驳道:“大人是文官,并不明白其中道理,所谓守城易,攻城难,一万军镇守的城池,至少需五万军的大兵力方可顺利攻下。” 我点了点头,笑道:“不如让下官跟将军打个赌,不知将军可有兴趣?” 许知远冷声道:“什么赌?” 我开口道:“这次三万军交由我指挥,三日之内定将它拿下,我若输了,任凭将军处置,将军若输了,任由我处置。” 众人顿时面露惊诧之色。铁桢缓缓张开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许知远露出一脸不快,咬牙道:“好,赌就赌。击掌为誓。” 任你再精明,也要上我的当了。我心中暗忖,大步走到他面前,和他击了一掌,笑道:“好,击掌为誓,众位就是我们的证人。” 铁桢坐在大堂上,沉默了好一阵,开口道:“许将军即然不愿攻城,就率领五千军为先锋,连夜出城,赶到泗峰前拦截敌国援军。” 听他说完话,我不禁暗吁一口气,许知远方才以人数太少为由,推了攻城,这次若再推,大哥就可借机以军法处置他。只有区区五千人马,他若想活命,只有尽力而为。只是,他毕竟是玉真的哥哥,大哥如此难为他,万一有个闪失,如何向玉真交待? 想到这里,我不禁看了许知远一眼,只见他苍白着脸,上前接过令牌,拱手道:“是,殿下。” 木寅坐在暗处,压低声音冷冷道:“书生作战,纸上谈兵。” 声音虽不大,却正好足够所有人听到。铁桢微微蹙眉,佯作不知。又取了令牌,举目望向苏堂:“苏将军听令。” 苏堂拱手道:“末将在。” 铁桢执着令牌道:“你随同张监军,率三万军,明日一早离开洛城,横渡泗水,奔袭青城。一切听张监军指挥。” 苏堂正欲答话,皇甫少华立起身道:“末将也愿跟随张监军攻城。” 铁桢看了看他,脸上神情复杂,皱眉不语。 皇甫少华急道:“请殿下恩准。” 铁桢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道:“也好,皇甫将军也协同张监军攻城,今日就议到这里,众将回去,准备明日出征。”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道:“张监军留下,还有事商议。” 大哥今天好怪啊。我按捺住心中的讶异,拱手道:“是,殿下。” 众人一起出了大堂,纷纷回自己的住所,许知远立在大堂外,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沉默不语。木寅从暗处无声无息地走过来,缓缓移到许知远身后,贴着他的耳朵,笑道:“许将军,你说这个赌,是我妹夫赢,还是你赢啊?” 许知远扭过头,望着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淡淡道:“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 木寅神情一震,轻声道:“将军的意思是?” 从鼻中冷冷地哼了一声,星光照耀下,许知远白皙俊朗的脸变得忽明忽暗:“木大人不如和末将同去泗峰如何?” 木寅顿时变了脸色,慌乱道:“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 “蠢材。”许知远低声道,大步走远,到拐角处回过头,望了一眼木寅的背影,忍不住又小声道:“贪生怕死之徒。”说完忽然一惊,这正是张好古那日对着木寅的背影说过的话。自己今日竟然照搬了来。 32 攻克青城 大堂内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大哥两个人,大哥静静地坐着,不看我,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望着身后敞开的大门。 气氛静的有些古怪,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立着。等着。 大哥沉默了很久,终于站起身道:“你跟我来。” 我悄悄吐了吐舌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内室。 身子还没站稳,大哥迅疾转过身,将房门紧紧合上,扭过头,向我道:“坐。” “大哥先坐。”见他不坐,我也不好坐,只好忐忑不安地立在那里。 铁桢一把拉住我的手,按着我坐在椅上,自己搬了椅子,坐在我身边,也不说话,一双锐利的眸子,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他看得很仔细,象是想证实什么,或是在寻找什么。 我被他看的很不自然,伸出手挡在他眼前,开玩笑道:“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脸上长东西了。” 铁桢把我的手从他眼前移开,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三弟,你还是这么顽皮。” “说吧,大哥,有什么事?”我把手收回来,俏皮地笑了笑,言归正传。 “青城城高河深,又被敌军重兵把守,三天的时间,三万军队,能攻得下来吗,你呀,自作主张,任性胡为。是不是想受罚?”铁桢把脸一板,语气有些严厉。 明白他的关切之情,我急忙站起身,走到桌前,执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轻声道:“大哥,你听我解释。” 铁桢接过茶,喝了一口,轻声道:“好,你说。” “许知远为人极精明,苏堂根本无法应付他,而且青城地位十分重要,倘若有失,会影响整个战局,小弟一人安危事小,北疆战事才是最重要的啊。” 铁桢露出苦笑:“你说的这些,大哥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正因为青城重要,所以大哥更不能让你去冒险。军中将领众多,大不了再选派别人。” “大哥,我已和许将军当众立下赌约,大哥和军中将领皆是见证人,倘若背信,岂不遭人耻笑,亦有违军规。” 铁桢知我说的有理,不禁蹙眉不语。 “大哥,别担心,还有二哥和苏将军在,我一定不会有事。”我用胸有成足的口气道。 听我提到二哥和苏将军,铁桢脸色一变,很快恢复平静,立起身道:“你等着。”转身到柜中取出一件银色的贴身小甲,递到我面前。见我用讶异的眼神看着他,低声道:“这是用深山采到的千年老藤,抽出筋络,以药水浸泡之后织成的藤甲,是我朝的传世之宝,刀枪不入,今日大哥就送给你了。” “不行啊,大哥,这是你的。我不能要。”我急忙推辞。 铁桢眉头一皱,加重语气道:“你若是不要,明日的青城之行,我就另换他人了。” 我忙不迭地到他手中接藤甲,一边笑道:“那我就要了,谢谢大哥。”手刚触到他的手,就被他紧紧地握入手心,心中一惊,想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不禁羞红了脸,幸得有面具遮挡。 铁桢用力将我拉近他身前,盯着我看了好一阵,突然松开我,背过身,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低声道:“回去之后,就把这身藤甲穿上,一刻都不许脱下来。” 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惶惶不安,我悄悄退后,按捺住心中的讶异,轻声道:“是,大哥。” “还有,我要你毫无无伤的回来,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一定重重地罚你。”铁桢一字一顿道。 “……。”我抬起头望着他清俊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好,你可以走了。”铁桢并不回头,轻轻挥了挥手。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能觉到他语气里的忧虑和关切。 我愣了好一阵,终于转过身,无声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路人马驰出城门,向两个相反的方向驰去。 坐在高头大马上,回望自己身后的军队,长长的望不到头,闪亮的盔甲,招展的旌旗,整齐的马蹄声,一个三万人的部队,居然听不到一点说话声,连轻轻的咳嗽声都没有,果然不愧是□□最精锐的军队。 悄悄扭头看身边苏堂,清俊的脸庞,微蹙的眉,一路上都板着脸,一脸的不高兴。叹一口气,又望向前面的皇甫少华,舒展的双眉,含笑的眸子,他倒开心得很啊。轻轻摇头,开始想前面的战事。 许知远昨晚就带着五千人启程了,这个冷男人腰上总是挂着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大丽菊,让人不由自主想起相府后院中那一地菊花。 木寅则随同铁桢到泗峰去了。同去的还有阿罕。 天气越来越寒冷,河上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又冷又痛。不过冷天也有冷天的好处,因为冷天是枯水季节,泗水本来就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河水也不深,不用下马就可以跋涉过去。 过了河,再爬过前面那座险峻的山峰,山下的平原上,耸立的就是青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在阳光下,可以看到敌军高挂的旗帜,还有士兵手中闪耀着光芒的武器。怪不得许知远说三万军不够,这座城池看起来确实属于易守难攻那种。 在心中暗暗咂了咂舌,我命全军在离城十里处安下营寨,便召皇甫少华连同苏堂一起到帐中商议对策。 开门见山一句话:“各位以为攻城可有什么良策?” 皇甫少华笑了笑,拱手道:“监军大人,末将以为,无甚办法可想,只有集中兵力强攻。”苏堂则静默不语。 我也不问他,笑道:“强攻,那要死多少士兵,而且青城高而坚固,以三万兵力,三天的时间,能攻得下来吗?” 苏堂突然出声问道:“监军大人的意思是,还要故伎重施?” “你以为我还会搬用攻洛城的那一套吗?”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且不说敌军对此计早有防备,青城的城门根本不打开,怎么混进去。” 皇甫少华问道:“那还有何办法攻城?” “兵者,诡道也。”我莞尔一笑。“敌军离开家乡,袭扰我国边境,已有几个月,人人家中皆有父母妻儿,城中百姓又对他们恨之入骨,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一定盼着早些结束战争,好回国和家人团聚吧。”身为女子,比较容易考虑到亲情这一点,男人却不太可能想到。 苏堂冷声道:“那又如何?” “军中可有通敌国文字之人?”我开口问道。 “有,我就是。”苏堂迅速回答。 “好,我拟一封信,你用匈文译好。绑在几千支箭上,射入城中,先瓦解敌人斗志,攻心为上。今晚就由皇甫将军率一万军,佯攻青城东门,苏将军率一万军,自西门处开挖地道。天亮之前必须挖好,另一万骑兵埋伏在西门外等候。我已经观察过此地土质,实而不粘,最适合挖地道了。挖好地道后,趁着夜色埋设炸药炸塌城墙,骑兵就可长驱直入,直捣敌军大营,两位以为如何?”我款款道来。 两个男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皇甫少华很快出去准备挖地道的工具。我到书案前挥笔写下一封言辞切切的书信,信末还言道,只要敌军自动退出青城,大军让道让他们回乡。 苏堂将信译好后,很快寄往城中,天黑之时,皇甫少华集中兵力,开始进攻青城东门。敌军收了信件,思乡之情迭起,士气受挫,又兼朝廷大军攻势猛烈,渐萌退意。守城敌将心急,将把守其它城门的将士尽数调往东门,欲击败皇甫少华军队,重振士气。苏堂趁着夜色的掩护,不燃火把,借着星光,在西门之外深挖地道。 我端坐大帐中,手执清茶,看似胸有成足,其实底气不够,这是我亲自指挥的第一场战役,从墨攻中引申而来,结果如何,无法预料,让我惊讶的是,皇甫少华和苏堂竟然如此相信我,真是出乎意料。 将杯中茶轻轻啜了一口,听着晚风送来的喊杀声,还有隐隐的兵器碰击声。从洛城之战,就已深知战争的残酷,心中不忍,但却不得不为之,今日之杀伐,只是为了明日的和平,还有将来的长治久安。 巡逻的军士在营地里敲响了一更,接着是二更,心里隐隐地忧虑起来,怎么都睡不着,开始在帐中来回地踱圈,过一会就奔到帐外查看动静,挖地道之举是否行得通,大军能否顺利进城,敌军人数虽少,也有一万多人,如何才能尽量减少伤亡,取得最后的胜利。忽想到远在京城的海山,第一道捷报快要送抵京城了,若是得知我全心助铁桢建功,不知会如何的生气,甚至暴跳如雷吧。想到这里,不禁摇头苦笑。这次出征,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粮草军器皆已带足,不必惧怕他,只是木寅和许知远却不得不防。如今他们都与大哥在一起,大哥行事谨慎,一定不会让他们有可趁之机。 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了,一个浑身沾满尘土的军士冲进来报道:“监军大人,大军已经攻入青城了。” “太好了。”我拍案而起,“拿披风来,准备战马,我要出营观战。” 33 桃花幻梦 漫天桃花飞舞,风吹来,化作阵阵花瓣雨。 海山沿着小径,在桃花林中穿行。 一抹若有若无的音律,似幻似梦,如浅浅的水波,从林深处飘来,循着那动人的琴声,向远处行去。 渐行渐近,琴声忽转急骤,如震耳的马蹄声,驶到高处,忽然铮的一声止了,又从低处慢慢盘旋而上,最后化作一片金戈激昂之声,铮然半晌,忽又转婉约,动人的旋律,忽急忽慢,忽轻忽重,拿捏有致,如山间清泉,自峰巅处突然坠落,溅出无数珍珠般的水花,人的心绪也不觉随着这曲调忽高忽低,忽忧忽喜,渐渐沉迷,难以自拔。 这时,一个清亮甜美的声音轻轻传来: 笑谈封侯事不难,英雄仍作布衣看。纷纷眼前皆商贾,贫富原在咫尺间。琉璃世界幻虹天,人生何来事事全。有口皆碑无愧谁,难得身站名利前。不为酒醒花前坐,但愿酒醉树下眠。心中自有凌云志,冷看五陵豪杰墓。 歌声娇柔婉转,偏又夹着逼人的气势,令人闻之动容。海山呆立片刻,欲待再听,琴声却忽然止了。急忙施展轻功,纵身寻去,越过密密的桃林,踏着粉红色的花瓣,四处寻觅,蓦然回首间,一抹雪白的纤影映入眼帘,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着,余下的青丝垂落至腰间,身姿曼妙,步态轻盈,立于花瓣雨中,衣袂飘飘,恍若仙子,女子似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身欲走。 海山急忙出声唤道:“姑娘请留步。” 女子伫足回首,清秀的脸,乌黑狡黠的眸子,唇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望着她熟悉的面容,海山惊呼一声道:“张好古。” 女子一笑,伸手在脸上一抹,取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面具下绝美的容颜,风华绝代的风姿,云淡风清的笑容。一双明眸似嗔非嗔,似笑非笑,波光流转间摄人心魄。 “是你。”海山震惊不已。 女子盈盈一拜:“民女孟丽君拜见王爷。” “丽君。”海山喃喃自语:“原来你就是孟丽君。”震惊忽然转为满腔狂喜,几步上前,伸手去握她的手,女子抬起头,手中忽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向他心窝刺来,疾如闪电,急切间无处躲避,眼睁睁看那剑刺入自己身体,却不觉着痛。依然凝眸望着她,柔声问:“为何要杀我?” 女子微微动容,拔剑后退,咬唇不语。 低头看自己身上,并无血迹,连伤口亦无,来不及讶异,轻移脚步上前,执住她的手,柔情奕奕地唤她:“丽君。” 女子猛地挣脱他的手,飘然而去。 “丽君,丽君。”望着她背影远去,急欲追赶,脚却如生了根一般,根本动不了半分,心顿时痛到极致,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王爷,王爷。”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唤。 缓缓睁眼,眼前是书案,自己依然坐在太师椅上,方才的一切,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顾云儿手上端着一钵参汤,递到他面前:“王爷,这是贱妾刚熬的汤,您趁热喝吧。” 海山看了她一眼,接过参汤,喝了两口。便放下碗道:“你下去吧。” “王爷。”云儿收起汤碗,迟疑着,忽又出声唤道。 “什么事?”海山抬起眼睛看着她。 “王爷,您方才做恶梦了吗?” “嗯……。”海山鹰目微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王爷,丽君是谁?”云儿一脸好奇。 海山厉目一扬,出声喝道:“来人。”语气十分严厉。 云儿惊惶失措地看着他,战栗着说不出话来。 两个下人进来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拖下去,掌嘴五十。”海山一挥手,不再看她。 “王爷,云儿不知错在哪啊?王爷。”顾云儿泪如雨下。很快被下人拖了下去。阿桑从门外进来,见此情景,顿时怔住。 海山不悦道:“什么事?” “王爷,北疆的捷报。”阿桑躬身将折子递到他手中。 海山接过他手中的折子,略略扫了一遍,依旧合上,道:“呈给皇上。”语气十分平静,似乎早有所料。 “是,王爷。”阿桑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正欲走,被海山抬手止住:“传我的令,多加人手,在京城仔细寻查,一定要把孟仕元夫妇给我找出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张好古的身份,自己一直心存疑虑,经此一梦,原先想不通的事,如今都想通了。 第一次见他,就有似曾相识之感,举止神态,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与孟丽君无异,连身材亦相似,身上常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高中状元之后,马上向太子谋求刑部尚书之职,一到刑部,就将包括孟仕元一案在内的死刑案子发回重审,自己刚刚告诉她江宁县一案刑部不能插手,孟仕元夫妇就被人劫走。这一切处处都透着疑问。 细想下来,在江南寻访多日,一直找不到孟仕元夫妇的踪迹。只能说明他们根本不在江南,若张好古就是孟丽君,以她的心智,极有可能将孟仕元夫妇安置在京城。 只是对相府的婚事,他心中还有些疑虑,若是女子,怎能成婚。如今,只要在京城找到了孟仕元,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阿桑面露惊讶之色,不敢多言,躬身离去。 *** 一进青城的大门,来不及歇息,我迅速下令,收集城中所有的铁器,粮食,商店里的布匹,木炭。又命人将护城河之水引入地道,旁边派人严加看守,再命人到城中各户安抚百姓。 皇甫少华惊讶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忍不住问道:“监军大人,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坚守这座城池,待殿下大军抵达。”我一板正经道。 苏堂疑道:“大人的意思,敌军马上就会围攻青城。” “正是如此。”我坦言道。“青城在敌军所占领的六座城池之中,挡住了通往匈国之路,敌军就算拼死,也要将这座城池夺回来的。” “我们只有三万军,若敌军当真倾巢而出,我们如何守得住?不如马上退回洛城吧。”苏堂语气急切。 皇甫少华不满道:“刚刚进城,就提撤军之事,苏将军莫非被敌军吓破了胆。” 苏堂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只是担心监军大人安危。” “好了,好了,别争了。”我急忙出声劝止,“当务之急,是做好守城的准备,不出意料的话,过两日敌军前锋就要到了。我们一定要坚守到殿下回来。” 苏堂从鼻中冷哼一声道:“皇太孙殿下急着建功立业,未必会回援我们。” 我微微一笑:“不,就算他想回援,我也要阻止他。只有等他将青城以外五座城池攻下之后,才能回来解青城之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苏堂忧虑道。 “我相信殿下的能力。”我浅浅笑道,伸手自怀中掏出书信,递给苏堂:“你马上将这封信送给殿下,嘱他按信上行事,切不可贸然回援。我这一切安好,不必担心。” “我不去。”苏堂将信一推。 我敛容正色道:“殿下有话,一切听我指挥,你竟敢不遵军令?” “我宁愿接受军法处置。”苏堂冷冷道,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见我蹙眉,又道:“要去他去。”一指皇甫少华。 皇甫少华慌忙推道:“我不去。大人还是另派他人吧。” “你们两个真是反了。”我大怒,恨声道:“好,都不去是吧,我去。”作势欲走。 苏堂迅速伸手,接过我手中信件,冷冷道:“去就去。”转身走了。 冲着他的背影,我又气又笑,出声唤道:“记住,这封信一定要交到殿下手中,切不可让别人截了。” 苏堂远远地点了点头,脚下不停,飞也似地跑了。 按下青城不表,且说泗峰之战。 日落的时候,铁桢率领大军悄悄来到泗峰,就在大道旁设下埋伏。又带着几千亲兵在密林深处搭了几个帐篷,一边拿着羊毫笔在地图上作标记,一边听探马反复来报,确知敌军将领果然率领五万骑兵从关州出发,日夜赶往洛城而来。心中暗暗感叹着,一边却忧虑着,不知三弟的青城之行是否顺利。 腰里的玉佩沉甸甸的,低头看去,在灯下闪着晶莹的光泽。忍不住伸手轻抚上面的飞龙,温润的感觉,自那日在杭州得到这块玉佩后,他一直挂在腰间,而三弟腰上挂着的,却还是那块刻着水纹的玉佩。 三弟的画像,他也一直随身带着,依旧是男装的模样,不过在心里,他已无数次把画上的人儿换成青丝垂落的女儿身了。就象佑民寺那座神女像,明眸皓齿,清雅秀丽,衣袂飘飞,轻纱曳曳,笑如清风,恍若仙子。记忆忽然飞到那一天,在江宁县初见她的时候,一身紫色的锦袍,头束银冠,腰缠玉带,气质高雅,姿容秀美,双眸顾盼之间摄人心魄。 “殿下。”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抬起头,一个传令兵飞跑着进来。 把手从玉佩上收回来,清雅的声音,淡淡道:“什么事?” “禀殿下,敌军前锋已经到达泗峰山脚下。” 铁桢朗声道:“传我的令,开战。” 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事就此打开帷幕,经过两天两夜血战,铁桢以十七万大军,占地利之便,夹雷霆之势,很快将敌方击溃,又乘胜追击,沿路收复敌军据守的卢城,修城,最后将兵锋直指敌国王子耶朵所在的甘城。城中有三万敌军,是敌国的精锐。耶朵狡诈,在大军到来之前,已经撤军回防,留下一座空城给铁桢。同时下令所有敌军,直扑丽君所在的青城,誓要在三天之内,将这座城池攻下,助全军退回匈国。 *** 玉真坐着马车,从官道上驶过,知道离泗峰渐近,她心情极好。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外面的景色,可惜已是秋季,树叶落尽,满目苍凉。 那日哥哥不顾她哭泣着反对,点了她的昏睡穴,将她抱上马车,醒来时,已经离开洛城一天了。她好不容易才见着铁哥哥,自然不甘心就此回去,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和她同行的丫环侍卫根本无计可施,迫于无奈,不得不听从她的吩咐,又将马车折回洛城,到了城中一问才知,皇太孙的大军已经启程去了泗峰,玉真心急,不及歇息,又逼着下人带她去泗峰。 马车转过山角,前面忽来了数十骑,为首少年年方弱冠,生的深眼隆鼻,衣饰颇为华贵,身后跟着一群锦衣佩剑的男子。看看就要从马车旁驶过。 玉真听到急骤的马蹄响,心中讶异,向帘外道:“外面是什么人?” 下人见这些人生的不似中原人,心中警惕,只是玉真问话,却不敢不答,只得压低声音道:“殿下,是一群赶路的陌生人。” 少年耳力极好,听清了他们的话,忽然勒住马,向身后随从示意。 随从立刻拔剑上前,侍卫仓促迎击,很快被斩于马下。少年示意随从将其余人等一个不留,全部杀光,这才纵身跃到马车前,探身进去,将吓的说不出话的玉真揽到马上,扬长而去。 34 节外生枝 甘城。 铁桢正立在帐中,眼望地图,忧心忡忡,耶朵留下空城,率几万大军绝尘而去,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三弟和二弟所在的青城,以三万之众,迎八万之敌,胜算能有几何,虽相信三弟之能,却仍忍不住担忧。这时,阿罕进来道:“殿下,苏将军到了。” 铁桢大喜,急道:“让他进来。” 苏堂满脸疲惫,一身风尘,大步走进,青城离甘城有五天的路程,信本该早到,奈何路上遇到一群群匈国的逃兵散勇,为了避开他们,绕了许多冤枉路,直到今日,方才到达目的地。因想着丽君的嘱咐,不及歇息,就来见铁桢。 铁桢向他笑道:“苏将军一路辛苦。” 苏堂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殿下,张监军的信。” 铁桢立起身,几步走到他身边,接过信,打开就看。看完之后,双眉紧锁,神情犹豫。 “张大人要属下禀告殿下,只有将其它五城全部拿下之后,方能解青城之围。”苏堂道,心中极不情愿,但他为人耿直,自知此事关系战局,却不得不说。 铁桢背着手,在房中来回打转,神情越来越忧虑。 阿罕察言观色,知他心意,忙道:“殿下,张大人所言极是,眼下还有两城,尚未攻克,若此时回援青城,时机不宜。” 铁桢心中不悦,却知他说的有理,回援青城,可能功亏一篑,但不及时施救,青城若有失,他又该如何。回想这几日,每每想到身在青城的三弟,心中便如刀割一般,食不知味,夜不安枕,她若有事,他必痛惜一生。 如今之计,只有尽快攻下最后两城,便付出再大代价,也在所不惜。铁桢回到书案前,挥笔写下书信,递给阿罕,道:“阿罕,你速将这封信送给张大人。” 苏堂抢先一步,接过信道:“殿下,让属下去吧。” 铁桢笑了笑,道:“不可,苏将军一路辛苦,不如到帐中歇息几日,送信的事,让阿罕去即可。” “末将比阿罕更熟悉路径,还是让末将前去送信。请殿下恩准。”苏堂语气坚决。 铁桢沉默片刻,笑道:“也好。你去吧,一路小心。” “告辞。”苏堂转身离去。铁桢招手唤来两个侍卫,向他们道:“暗中保护苏将军。”侍卫领命离去。 阿罕走到帐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默然良久,回身向铁桢道:“殿下,这是为何?” 铁桢唇角露出笑容:“校场比武之后,我命人暗中查过他的身世,十年前苏科一家被海山联合木颜,诬以谋反罪名,满门抄斩,只有年仅十三岁的独子苏尧被管家和忠心苏科的老仆拼死救出。去向不明,我和父亲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他,没想到他就在佑民寺的一处禅房中落脚。而他从前的管家已经剃度,做了佑民寺的僧人,法号戒空。” “即是忠良之后,自然不能有失。更何况他与海山有血海深仇,正可为殿下所用。”阿罕面露喜色。 “只是不知他和三弟是如何相识的。”铁桢喃喃低语,见阿罕疑惑地看着他,很快扬声道:“传骠骑将军许知远。” 不一会,许知远穿着盔甲走了进来,向他拱手道:“末将在。”论辈份,他本是铁桢的表哥,亦是他的大舅子,但因着皇后和太子两党的关系,彼此并不和睦,这点他心里也明白,这次铁桢派他领五千人袭拢敌军,幸未出差错,否则定会军法处置他,此时又唤他来,定是为攻城之事。 果然,铁桢拿起桌上令牌,向他道:“许将军。你率三万军,即刻启程,五日内攻下安城。” “五日?”许知远震惊不已。安城守备坚固,且有两万敌军,五天的时间,怎么攻得下。 铁桢并不看他,语气忽转严厉:“五日内攻不下安城,提头来见。”许知远虽归属海山党派,却是大将之才,颇有沙场作战之能,将安城交给他,又有军令在前,相信定不会负他所望。 知他言出必行,表哥和大舅子的身份亦救不了自己。无奈之下,许知远双手接过令牌,躬身退了出去。 铁桢又扭头吩咐阿罕:“点齐三万骑兵,我要亲自率军攻取阳城。” 阿罕大惊,慌忙出言劝止:“殿下,阳城亦有两万守军,城高河深,殿下千金之躯,不可涉险,不如另派其他将领。” 铁桢笑着摆手:“自入北地以来,我一直坐镇后方,只司指挥之职,并未上过战场,长此以往,如何降服军心。今日我要借夺取阳城之战,为我军助势,让这些将军心悦诚服。” 阿罕犹豫道:“殿下说的虽然有理,只是……。” 铁桢挥手打断他的话,穿戴衣甲,大步出帐。帐外,旭日东升,放出万道霞光。 青城。 我穿着一身便服,在少华的陪同下,巡视各处城墙,每道城门内都镶以铁板,以铁条加固,门内挖有一条十米宽,几十米深的暗沟。就算敌人侥幸攻进来,也会掉入暗沟,被沟底的利刃夺去性命。 粮食、布匹、木炭按人口配给,我和少华也不例外。城墙上竖着许多稻草人,用来采集敌人射过来的箭支,源源不断,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已经守了十来天了,城中三万军伤亡惨重,真正能够投入战斗的不过一万人而已。 我在城南辟了一座专门的军营,用来看护受伤的将士,城中医疗条件简陋,没有什么止血治伤之物,我将自己在学校所学救护包扎之术悉数传给军医和一些临时调拨来帮忙的老百姓。 城外响起阵阵战鼓,敌军又开始攻城了,领军的首领是耶朵王子,匈国的王位继承人。这是他们回国的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都要攻下,所以攻势之猛烈,无法想象,我命士兵用蘸上火油的弓箭,烧沸的开水,石块,所有可以用上的守城器具,全部用上,连城中青壮丁也一同上城守卫,大家同仇敌汔,共御外敌,看城中景况,还可勉强坚持数日。只是送信去的苏堂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让人忍不住担忧。 匈军大营。 苏堂悄悄行至营地外,见一个士兵出来,急忙跃身上前,一剑抹了他的脖子,又将尸体拖至树后,换上他的衣服,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迎面有说话声传来,苏堂急忙闪身躲到帐后。两个士兵从他前面走过,说的是匈国语,苏堂凝神静听,里面屡屡提到郡主二字,语气十分暖昧。心中疑惑,悄悄跟上他们,到了一处雪白的大帐前,贴在帐外偷听。 “滚,都给我滚。”一个盘子扔到帐布上,溅起一片油迹,苏堂顿时呆住了,这女子的声音他好生耳熟,象在哪里听到过。 两个匈国女子打扮的丫环从里面匆匆走出来,到了帐外,掩嘴笑道:“这位姑娘的性子,可真让人受不了。二王子为何要把她掳了来?” 另一女子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听大王子的意思,要用她逼青城守将投降呢。” 先前的女子疑道:“不过是个女人,青城守将会同意吗?” 另一女子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我只告诉你知道,听说这位姑娘是□□的郡主,还是率领□□军队的大将军铁桢的未婚妻。大王子说了,明日若还攻不下青城,就要把这位郡主绑起来,在城门外示众。” 先前的女子道:“中原人的性子都很犟,而且把名声看得很重,恐怕不会答应大王子的要求啊。” 另一女子笑道:“大王子说,若不能逼张好古投降,就要用他交换这位姑娘,他们中原人即然这么讲义气,眼见郡主在前,不怕他不答应。” 先前的女子沉默了一阵,忽然噗哧笑了出来:“阿茵姐姐,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是不是大王子私下告诉你的啊。” “死丫头,胡说。”另一女子娇嗔道。随后传来两人的笑闹声,渐渐远去。 35 舍生取义 苏堂从暗处出来,偷抹一把汗,倘若真将郡主绑于城门前,依丽君的性子,一定会答应交换,这样的事,他当然不能让它发生,如今之计,只有救郡主出去。 看看夜深人静,四周无人,他不再犹豫,悄悄进了帐。帐中还点着烛火,一个女子背对他坐在地毯上,捂着脸,双肩耸动,象在哭泣。听到脚步声,她扭过头,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苏堂率先回过神,苦笑施礼:“末将苏堂,给殿下请安。” 玉真呆坐片刻,跳起身,飞奔到他面前,又哭又笑:“是铁哥哥派你来的么?我知道他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呢,现在在哪?” 苏堂被她一连串的问题弄的哭笑不得,板着脸道:“不是,他现在不在这,殿下快跟我走。” 玉真呆立在原地,苍白着脸道:“不是他,他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 “殿下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救?”苏堂伸手拉住她,满心不快,要不是为了丽君,他根本不想惹这个麻烦,现在身在敌营中,四周危机四伏,这女子还有心想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快跟我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不走,我要等他来救我。”玉真推开他,依旧坐回地毯上。 苏堂又急又气,强行拉起她,“不走也得走。” “我不走,放开我。”玉真不顾夜静,扬声呼叫,苏堂被她气到吐血。索性骈指点了她的哑穴,抱起她就往外走,一出大帐,他停住了,帐外全是人,人人弓箭在手,乌黑发亮的箭尖直指着他。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王服的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高大健壮,脸上线条分明,眉宇间气势逼人,含笑望向他,说着纯正的汉话:“放下郡主,饶你不死。” 苏堂迟疑片刻,放下怀中还在挣扎的玉真,顺便拍开她的哑穴,镇静地转过身,将怀中书信掏出来,三口两口塞到嘴里。男人一挥手,士兵一起上前,欲夺他手中的信,已经吞了下去。 “把他拿下,重刑伺候。”男人目中喷出怒火,冷冷下令。 “是,大王子。”苏堂很快被押了下去,玉真还立在原地发呆。 耶朵扭头示意:“把她关起来,好生看管。” 玉真这才回过神来,向耶朵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关押我,我可是当朝郡主,等铁哥哥来了,他一定会杀了你。” “好啊,我等着。”耶朵大步走到她面前,托起她的下巴,语带轻薄,“若是明日你的铁哥哥还没来救你,我就把你赏给我的侍卫,让你尝尝我们北国男人的味道。” “你这个混蛋,无耻,放开我。”玉真拼命挣扎,却动不了半分,心中气恼,低下头,狠狠咬住耶朵的手腕,顿时出血。耶朵迅速抬掌将她击晕,吩咐丫环把她抬了进去。下人急忙拿来伤药给他敷上。 那日劫持玉真的少年凑过来道:“大哥,你真要把她赏给侍卫?” “都是你惹来的麻烦。”耶朵怒气冲冲,狠狠地瞪了弟弟耶杰一眼,这个郡主根本没有一点贵族女子的素养,也不象□□女子的温婉,自来的那天起,不是叫骂,就是摔盘砸碗,若不是想到她还有些用处,他早把她处理掉了。 耶杰尴尬地笑了笑:“大哥别生气,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铁桢的未婚妻,若真得能和青城守将张好古交换,也算物有所值。” “这个张好古,年纪不过十六岁,却如此难对付,青城已被他守了十余日,若再不攻下,铁桢大军一到,我们腹背受敌,后果堪忧。”耶朵脸上露出愁容。此次中原之行,先前顺利,自铁桢大军到来之后,处处受挫,连失几城,他本不欲使出这种卑鄙勾当,如今却不得不为之。 “等明日把他抓了来,我一定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耶杰露出得意的笑容。耶朵瞪了他一眼,不想再说,转身离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和少华来到城楼上巡视,这些时日每日一早敌军就开始攻城,直到黄昏时才鸣金收兵。可是今日,这城外却是出乎寻常的安静,静的可怕。 “大人,你看,那辆马车上绑着两个人。”小校过来禀告。 我急忙拉着少华,奔到前面,远远望去,只见玉真穿着一身粉色衣裙,被布条捂着嘴,高高地绑在马车上,风很大,吹得她的裙裾迎风招展,她身旁的柱子上绑着满身血迹的苏堂,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怎么会这样?”我心里又急又痛,身子摇晃,几乎倒下,少华急忙伸手扶住我,柔声道:“三弟,别难过,我马上带人杀出去,把他们救回来。” “怎么救?”我摇头苦笑,马车下立着好几个身高马大的壮汉,手中都执着刀,远处还有无数执箭的骑兵。能救得了他们吗? “太卑鄙了。”少华伸手握拳,重重地砸在城墙上。 一骑马驰到城门前,马上端坐着一个匈国将军,在城门下喊话:“张大人在不在?” 我推开少华的阻拦,立起身道:“张某在此,有话快说。” “我家大王子说了,只要张大人开城投降,马上放了玉真郡主和苏将军,否则……。” “否则怎样?”我渐渐恢复镇定,冷声问道。 “否则就杀了他们。” “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我哈哈大笑:“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笑的事,少华,你说好不好笑。”我扭头看向少华,少华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我,点头应和:“确实好笑。” “张大人的意思是不肯了。”匈国将军喊道。 “张某身为□□官员,心中只有国家和百姓,开门投降之事,一概免谈,至于郡主殿下和苏将军,身为皇亲和朝廷官员,若能为□□尽忠,是他们的福气,要我用投降换取他们的性命,其实是在羞辱他们。你以为我们□□人也象你们匈国人一样无耻卑鄙,自甘堕落吗?”我呵呵冷笑。 匈国将军被我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快策马离去。我暗松一口气,悄悄擦汗。 过了一会,将军又回来了,向我喊道:“张大人,我家大王子说了,你若是不肯,只好委屈郡主殿下了,让你们□□的男人,和我们一起饱饱眼福吧。”我有些讶异,扭头看向少华:“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华脸色顿转苍白,沉默不语。这时马车渐渐驶近,车上壮汉将玉真放下来,开始解她的衣服。玉真拼死挣扎,奈何手脚被绑,气力有限,只能任由他们解开她裙上的丝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少华手握剑柄,脸色铁青,怒声道:“大人,下令吧,我要带人冲出去,杀了他们。” “慢着。”我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急忙伸手止住他,向后挥手:“拿弓箭来。”一个小校将弓箭递到我手中,我又递给少华:“瞄准马车上的人。” 少华会意,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正中壮汉咽喉。城下立刻有一箭飞上来,射向我面门,少华拔剑拨开。匈国将军喊道:“张大人,看来我们只好带郡主回去饱眼福了。” 我心念电转,向少华道:“瞄准郡主。”少华大惊。迟疑不动。 我以眼神向他示意,转向城下喊道:“即然如此,我们只有让郡主以死全节了。皇甫将军,放箭。” 少华这才明白我的用意,立刻将箭尖指向郡主。 匈国将军急忙喊道:“且慢。” 我吩咐少华按下弓箭,向他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家大王子说了,即然大人不肯开城投降,不如各退一步,只要大人到我军营中暂住几日,就放郡主殿下和苏将军进城,大人意下如何?” 我听了,不禁一呆,耶朵的用意我明白,要把我抓去,让青城群龙无首,不战而乱。可是玉真是大哥的未婚妻,也是我未来的嫂子,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让她有事,还有苏堂,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怎能见死不救。青城没有我,还有少华和苏堂,只要再坚守几日,大哥一定能及时赶到。以我一人之安危,换取玉真和苏堂两人的性命,也算值得了。 更何况,大哥救了我的爹娘,我欠了他的,应该还他,不是吗? 城下的将军见我沉默不语,出声喊道:“没想到张大人少年英雄,其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眼看郡主和手下身陷危难之中,却不肯施救,真是让人失望。” 知他故意激将,却不能不回应,抬眼望身后将士,他们也在望着我,眼中满是不舍,在一起朝夕相处十余日,彼此同甘共苦,情谊非比一般,但我今日却是不得不离去啊。我很快回道:“若能以张某之命,换郡主殿下和苏将军周全,也算值了。只是不知你家大王子是否言而有信呢?” 少华听我说完,立时脸色大变,一把拉住我道:“三弟,你不能去,你若是去了,耶朵一定会杀了你。”众人也齐声道:“大人,您不能去啊。” “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郡主被□□,苏将军赴死吗?二哥,若是换了你,你也会这样做吧。”我笑着向少华摇头,鼻子里一阵阵酸涩,几乎掉下泪来,只能勉强忍住。 少华不肯松开我的手:“不如让我去,我去换他们。” “可是他们要的,是我啊。”我苦笑,轻轻挣脱他的手,向着众将士,郑重嘱咐:“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守住,守到殿下大军赶到。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也不可放弃。人在城在,誓与城池共存亡。” “三弟。”少华眼中热泪滚滚。再次握住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轻轻凑到少华耳边,压低声音道:“二哥,别难过,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等着我。”于我而言,生与死真得看的这么淡了吗,其实不然吧。到了敌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人不到最后关头,都不应放弃,对吗? 36 斗智斗勇 青城的城门洞开。 我骑着马,缓缓驶出城门,那一边,车夫赶着马车,驶近我身边。我扭头向少华示意,少华红着眼睛过来,接过车夫手中的鞭子,打马驰去,到了城门前,还回头看我。我远远地朝着他微笑。 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泪花,马车上的苏堂依旧在昏迷之中,玉真被布条捂着嘴,就这样看着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知道她在流泪。是因为脱险高兴地流泪,还是因为我? 马车终于进了城,青城厚重的城门在我眼前关闭。看着城楼上高高升起的旌旗,还有那无数双向我行着注目礼的眼睛,他们的眼里都是敬意和不舍。在一起十几个日夜,每天看着年轻的生命在我眼中逝去,彼此生死与共,那种共患难的情谊,是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的吧。忽然想到大哥,他会不会为我难过?还有远在京城的爹娘,他们现在好吗? “张大人请。”匈国将军驰到我面前,脸上透着笑容,那是得意的笑吧。以为我已经落入他们网中了。结果到底是谁落入谁网中呢,还真很难说。 身后,攻城大军手持云梯兵器,蜂涌而上,火炮喷出滚滚浓烟,少华,他能守住青城吗?控制住自己想回头的强烈欲望,我微微一笑,跟着他驰进敌营,在大帐前勒住马,从容跃下。 一阵雷鸣般的呼喊震动着我的鼓膜,通往大帐的两旁,立满了举着刀剑的武士,下马威啊。电视里看的多了。 我脸上毫无惧色,背着手,如闲庭信步一般穿过刀林,走了进去。 帐内坐着一身王服的耶朵,此时他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一旁华服佩剑的少年出声喝道:“见了王子,竟然不跪。” 我笑着拱了拱手:“这位想必就是英雄出少年的二王子耶杰吧。” 耶杰脸色稍稍缓和,得意地笑道:“想不到张大人也听过我的威名。” “是啊,如雷贯耳。不过,你们身为王子,竟然如此对待你们的客人,似乎有失大国礼仪啊。”我故意激将。 “你是我们的俘虏,不是客人。”耶杰反唇相讥。 “是吗,怎么方才在城下谈判之时,那位匈国将军说大王子的话,要请我营中暂住几日,不是客人,又是什么?”我含笑答道,神态从容。 耶杰顿时语塞。耶朵笑着摆了摆手:“说的对,张大人确是我们的客人,耶杰不得无礼。”又向我伸手道:“张大人请坐。” “多谢王子殿下。”我大摇大摆地坐下。见耶杰满脸怒容,故作不见,又道:“即是客人,应该杀牛宰羊,予以厚待才是。怎么连清茶都没有一杯啊?” 耶杰拍桌怒道:“姓张的,不要得寸进尺。” 耶朵止住他笑道:“张大人果然是少年豪杰,好,茶没有,酒倒是有很多,是我们草原人的烈酒,不知张大人可喝得惯?” 酒……我镇定心神,坦然道:“在下酒量甚浅,平日极少饮酒。不过,即是王子盛情,小酌几杯也无妨。” “好。”耶朵击掌大笑,“拿酒来,今日我要与张大人一醉方休。” 酒缸打开,盛酒的是海碗,我看的心里直发虚,象这样喝酒,几碗就能把我灌倒的。最糟的是…… “张大人真是海量啊,已经喝了几碗了,还是面不改色。”耶杰露出惊讶之色。 汗,脸上已经烫的无法形容,头也昏的厉害,只是被面具遮挡而已……我无语中。酒至半酣,耶杰起身离去,知他定是去指挥攻城,我心中担忧,脸上依旧微笑。 耶朵扭头向下人示意,两个下人端来沙盘,摆到大帐中间。 耶朵向我笑道:“张大人请看。” 我拱了拱手,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晃的身体,慢慢走过去看地上,原来是一个沙盘,不过做得极简陋,不禁微笑:“殿下在沙盘上做攻城推演吗?只是简单了些。” 耶朵有些讶异,向我道:“简单?张大人何不做个难的?” 我蹲下身,将沙堆分成几块,分出大山,河流,城池。分派妥当,笑道:“不如以殿下为攻方,在下为守方,如何?” “好。”耶朵当即答应。两人开始以旗子为军队,分开调拨,一守一攻。我在河边设伏,避开他的围追堵截,轻松逸出,兵分两路,从后面进攻他的军队,只半个时辰,战局已经明朗。这是以前在学校时玩过的游戏,耶朵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眼见落败,耶朵脸色极为难看,出声唤道:“来人。” 进来两个侍卫。“把他拖出去,斩首示众。”耶朵伸手一指我。 这样就要杀人。未免太输不起了吧。我急忙抬手:“且慢。” “你还有何话说?”耶朵一脸怒色。 “殿下何不说说为什么杀我?”我镇定答道。 “张大人善于用兵,若不杀了你,我匈国与□□作战,岂非永无获胜之日。”耶朵脸色阴沉。 “哈哈,原来是因为这样吗?”我满脸笑容:“殿下可知,我的兵法出自何人?” “何人?” “抚远大将军,皇太孙铁桢。”提到他的名字,心中忽然莫名地一酸。勉强忍住,继续道:“殿下,杀了我,根本于事无补,倒不如想想如何保全你手下那几万族人吧。” 耶朵冷笑:“如今青城在前,铁桢大军在后,只有背水一战,就算我今日不杀你,他日若是败了,张大人就等着祭旗吧。” “殿下可知你败在哪里?”我索性推开那几个侍卫,翻身坐下。 “愿闻其祥。”耶朵道,这个匈国人倒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 我气定神闲地看了看他,笑道:“败在轻敌,败在人心,败在贪欲,败在智谋,总而言之,败在你们是侵略者,而我们是保卫者。” 耶朵脸色难看:“看来张大人是打算慷慨赴死了。” “殿下何不听在下把话说完?”我继续微笑,其实满身冷汗。“殿下本在匈国,匈国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百姓安定,向来与□□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奈何殿下抑不住心中贪欲,挥兵南指。夺我疆土,杀我人民。换了是你,会不会愤起反抗呢,□□地大物博,百姓众多,人才济济,比在下有能者多矣,杀了我,会有更多勇士投军报国。若再不收手,迎接殿下的只会是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还击,更惨痛的教训,会有更多的匈国人埋尸异国。这个道理,殿下不会不明白吧。” 耶朵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我叹了口气,又道:“只要殿下收起掠夺之心,退回匈国,皇太孙殿下一定会上奏朝廷,与贵国结为友好之邦,互通有无,开放关卡,允许经商贸易,关税所得,比掠夺所得,来得更快,更多。又不伤及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耶朵抬手打断我的话,“来人,把他带下去。” 几个侍卫上前拉我,我伸手推开,施施然走在前面,边走边道:“殿下何不好好考虑考虑,我可以修书一封,呈给皇太孙。” 身后没有回应。知道他暂时不会杀我了,暗松一口气。 37 死守青城 少华立在城楼上,看着眼前如潮水般涌来的匈军,一脸忧色,再扭头看身边的将士,人人垂头丧气,意志消沉,张大人的离去,动摇了军心,打消了守军的斗志,耶朵这一招好毒啊。 远处,南门的守将飞奔过来报讯:“皇甫将军,南门已被敌军攻上来了。” 少华大惊,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怎么会这样,南门的守军都到哪去了?” “他们……全都战死了。”守将眼中热泪滚滚。 “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少华大怒,嗖的拔出腰间宝剑,一剑刺入守将心窝,守将吃惊地望着他,缓缓倒下。轻轻推开他僵硬的尸身,扭头迎着众将士骇异的目光,朗声宣布:“张大人临走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也要守住青城,人在城在,誓与城池共存亡。如今他不在……。”说到这里,少华眼中闪出泪花,勉强忍住,大喊道:“跟我说,人在城在,誓与城池共存亡。若有谁胆怯惧战,他就是他们的下场。”伸手一指倒在地上的守将。 众人凛然,齐声喊道:“人在城在,誓与城池共存亡。” 少华抬起衣袖,抹去眼中泪水,挥剑道:“不怕死的跟我走,一定要把南门夺回来。” 众人纷纷操起武器,跟着他飞奔向南门,经过一番浴血厮杀,南门终于回到朝廷手中。接下来的战争愈加惨烈无比,到黄昏时分,守城将士折去十之五六,所剩能战者,不过五千人而已。 想到明日,少华忧心忡忡,若是三弟在,该多好。他的脑瓜里总有那么多鬼点子,而且说出来的话总是信心十足,让人心中充满希望。这十余日将士们在他的带领下,不惧生死,奋勇杀敌,否则青城又怎么能守这么久,他才离开一天,士气就变的如此低落,过了今夜,明日敌军若再这样攻城,青城,还能守得住吗? 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府衙,迎面一个黑影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兜头就打。他急忙闪开,看清对方长相,怒道:“苏堂你干什么?” 苏堂的话很快打消他的怒意:“我要为张大人,好好教训教训你。” 提拳又打,少华并不闪避,硬生生受了他一拳,身上一阵疼痛,却比不上心中之痛。 苏堂不管不顾,继续挥拳打来:“这一拳,我为青城的十几万百姓,好好教训教训你。” 少华闭上眼,强撑着再受了一拳,身子摇摇欲坠。苏堂收回拳头,提着他的衣领骂道:“混蛋,为何不还手?” 少华抬眼看他:“骂的好,打的好,继续。” 苏堂眼中忽闪出泪光:“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为张大人,为全城百姓。”少华低声答道。 “即知如此,为何要放她走?你可知道,她其实……。”苏堂说到这里,说不下去,喉中哽咽难声。 “我知道,我恨不得用自己去换他,可是我却不能不眼睁睁地看着他去,若是他不去,你和郡主就回不来。若是他不去,天下人都要骂他是不仁不义,贪生怕死之徒。你说我能怎么办?”少华低声道,语气十分沉重。 “你这个混蛋,白痴,傻子,她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男人,你竟忍心……让她孤身入敌营,她若是有事,我……我一定将你千刀万剐。”苏堂红着眼,嘴唇颤抖,字不连句。 少华诧异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苏堂莫非气糊涂了,说出来的话,让人根本听不懂,也听不明白。 苏堂自知失言,不肯再说,扭过头恨恨道:“我现在就去城楼,带所有将士出城,就算战到最后一人,也要把她救出来。”身上所受杖刑还未痊愈,刚才用力,牵动伤口,不禁皱起眉。 “不行,张大人临走前有话,要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守到殿下回来,我若答应你,他的牺牲就全白费了。”少华伸手拦住他,语气坚决。他不希望三弟有事,但他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遵守军令,军人的使命就是为国捐躯,三弟也是军人,就算真得死在敌军手中,也算死得其所。他会为他难过,但却不会率所有守军去救他,更何况以剩下的五千人对八万,根本毫无胜算,只会全军覆没。 苏堂停住脚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嘿嘿冷笑:“好,你不去,我去,大不了和她死在一起,也比冷眼旁观要强得多。” 少华一把拉住他:“站住。你想让张大人的苦心付之东流吗?他为什么出城,为什么去敌营,就是为了你和郡主殿下。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苏堂用力挣脱他的手,语气急促:“若是我醒着,就算死,也不会答应和她交换。” “很好,你想走,先过我这一关,若是你能打赢我,我就让你出城。”少华捋起袖子,立到院中开阔地。苏堂迅速扑身上前,两人都没有用内功,也不用招式,拳来脚去,乱打一通,很快跌倒在地,爬起来,又扭打在一起。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女声止住了他们。两个男人一起至地上站起身,少华拱手施礼:“郡主殿下。” 苏堂斜了她一眼,根本不想理她。掉头就走。 “你站住。”玉真出声唤住他。“殿下有什么吩咐?”苏堂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略略施礼。 “你在怪我。”玉真脸色苍白。 “这是殿下自己说的,我什么都没说。”苏堂冷冷道。 “我知道,你们都在怪我,连城中的将士,看到我,都没有好眼色。”玉真虽然粗枝大叶,但也看得出满城将士对她的不满和敌意,甚至包括那些布衣百姓,看着她的眼神都很不友善,她早已积了满肚子委屈,不禁哭了起来:“我也不愿这样,为什么你们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对我。”她说到后面,哭声越来越大。 少华皱起眉头,上前劝道:“殿下,我们并没有怪你,你别多心。若是换大哥在这里,也会毫不犹豫地和你交换。而且张大人去敌营,是心甘情愿的,他都不怪你,我们又怎么会怪你呢?” 玉真抬起泪眼,瞪着苏堂:“张大人换的可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他,为什么你们都怪我,却没一个人怪他,太不公平了。” 苏堂气的直哆嗦。少华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苏堂终于打破沉默,咬着牙,略一施礼,向少华道:“皇甫将军,若今晚三更,张大人还没回来,我就出城。”说完就转身走了。 “苏将军,你切不可意气用事啊。”少华急忙飞身追上去。 院子里留下玉真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好一阵,忽然掩面哭了起来,边哭边道:“铁哥哥,你现在在哪啊?你知不知道,玉真真得好想你。” 前往青城的官道上,烟尘滚滚,铁桢带着大军日夜疾行,这日到了山口,忽有两骑马迎面驶来,马上两人正是派去暗中保护苏堂的侍卫。 他们一直驰到铁桢面前,翻身下马,跪地叩头:“属下无能,请殿下治罪。”原来他们跟着苏堂到了匈军大营,因敌众我寡,眼见苏堂被抓,无法施救,亦不敢回来禀报,只好在匈军大营中东躲西藏,直到第二日张好古将苏堂和郡主换进青城,他们方松一口气,急忙回来禀告。 铁桢勒住马,沉声道:“说吧,什么事?” 两个侍卫互相对视,支吾不敢言。 “快说,吞吞吐吐地干什么。”铁桢心急,语气隐含怒意。 “禀殿下,属下那日跟着苏将军到了匈军大营,意外发现郡主殿下的踪迹。” 铁桢微微皱眉,道:“接着说。” 两人将那日情形备细说了一遍,待说到耶朵提出条件,要张好古答应与郡主和苏将军交换时,骑在高头大马上,脸色苍白的皇太孙忽然厉声打断他们的话,开口道:“张大人答应了?”语气已失了平时的冷静,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两个侍卫大为惊讶,本以为郡主遇救,殿下定然喜悦,至于张好古,他的死活,他们并不放在心上。 “快说。”铁桢怒声喝道,心越来越慌,也越来越痛,暗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三弟没有答应,可是这可能吗?依三弟的性子,又怎么会不答应。 侍卫在铁桢身边多年,对主子的性情也有所知,主子向来儒雅温和,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把慌乱和急切全写在了脸上。接下去的话,竟不敢说了。却又不能不说,只得嗫嚅道:“张大人打开城门,单人独骑……”见铁桢脸色阴沉的可怕,进敌营那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心突的往下一沉,脑子里空茫一片,三弟,她怎么能这样做,她答应他,要毫发无伤地回来,她竟敢违背诺言。 侍卫战战兢兢地唤他道:“殿下……。” 他却听不到,眼前全是她,她的明眸如水,她的浅笑吟吟,他不可以失去她。他一定要救她出来。 “殿下。”阿罕抢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快,命大军丢下辎重粮草,只携随身武器,骑兵做前队,抄小路前往青城,拂晓前必须赶到城外,突袭敌军后翼,步兵作中队,跑步前行,许知远率领刀兵作后队,一定要在明日日落前赶到青城。否则军法处置。”铁桢从锥心般的痛楚中清醒,用力握住马缰,沉声下令,嘴唇咬到出血,却不自觉。 38 欲诉衷肠 这一晚,耶朵又唤我到他帐中,一旁坐着耶杰,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桌上摆着大坛的酒,还有大碗的肉。一旁侍立着许多持刀的侍卫,气氛沉闷的可怕,就象暴风雨前的宁静。见他们两兄弟皆用看死人的眼神看着我,我背上渐渐渗出冷汗,嘴上仍笑问道:“两位殿下,今日招张某来,莫非有什么喜事?” 耶杰哈哈一笑:“张大人,这桌上摆的是饯行酒,过了今晚,我们就要送你上路了。” 我暗惊,脸上依然镇定道:“好,即是饯行酒,那张某就要多喝几碗了。”举起桌上的海碗,向两个男人笑道:“请。” 耶朵面露感慨之色,“张大人真英雄啊。可惜你与耶朵是敌非友,否则耶朵一定要学你们□□人,和张大人结义金兰,永为兄弟。”说完也举起酒碗笑道:“好,这一碗我敬张大人。” “多谢。”我将碗中酒狠命灌下去,心中忧虑,脸上却依旧带着微笑。今日一战,匈军损失惨重,抬回来的尸首不计其数,还有数不尽的伤兵。不过,以此类推,城中守军损失一定也不在少数,真是让人担忧。 耶朵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朗声笑道:“张大人想必已经知道了吧,你一走,青城群龙无首,军心涣散,只今日一役,我军便杀了他们几千人,南门更是一度落入我军之手,你说,青城还守得住么?” “呵呵,是吗?”我掩饰住心中的忧虑,哈哈一笑:“殿下可曾听过骄兵必败,看来上次在洛城吃的教训还不够啊。今日再在青城吃一次,殿下便知道我们中原人的厉害了。”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上次洛城之战,也是你出的主意吧。”耶朵冷笑。“看来我真的应该杀了你。” 耶杰立刻拔出腰间剑,指向我道:“哥哥下令吧。我现在就手刃此人,永绝后患。” 耶朵笑着摆了摆手,向我道:“你们汉人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归顺我国,我就说服父亲将妹妹许嫁给你,做了我国的驸马,岂不比你做相府女婿要强甚百倍。我妹妹生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比那位□□郡主还要美艳三分。配大人正是天作之合。” “唉,可惜啊。”我深深叹息。 “大人为何发出感慨?”耶朵有些讶异。 “可惜我与贱内情深意重,怎能停妻另娶,更何况出卖祖国者,是为国贼,你看我张某象是会做国贼之人吗?”我站起身,坦然面对他。 两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齐齐摇头,耶朵面露惋惜:“本来还想让张大人多活几日,与我们兄弟一起喝酒谈天,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只可惜人各有志,张大人即然不愿归顺我国,明日城破之时,就是你的死期到了。我会亲自将你绑在我的战马上,和大军一同攻城,看看你手下那些将士,会不会举起手中的弓箭,亲手射杀你。遗憾,张大人如此人才,却要死在自己人手中。” 知他已动了杀机,过了今夜,我必死无疑。此时,只有冷静才能救自己。 “大丈夫生又何欢,死又何惧。二十年后,依然是条好汉。”我哈哈笑道,将空碗举起来,朗声道:“给我倒酒。” “好。给他满上。”耶朵向后挥手。 下人将清澈的酒水倾入我碗中。我端到唇边,一饮而尽。 耶杰见状也不禁露出感慨之色:“张大人少年英雄,连我都有些可惜。好吧,今晚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和大哥一定成全你。” 我放下酒碗,沉默片刻,笑道:“那位叫阿茵的姑娘,我很喜欢,不知殿下可肯割爱。” 耶朵和耶杰对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耶朵拍手道:“好,好眼光,她是我带来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今日就送给你了。”随即唤道:“阿茵,快来扶张大人回去。” 阿茵羞答答地走过来,伸手轻轻扶住我,将我一直扶出大帐,身后传来两个男人放肆的笑声,我佯作不知。绕开守在帐外的侍卫,到了自己帐中,伸手拉着阿茵的手,拉她在床沿坐下,带着熏熏醉意,看着她笑道:“想不到北国也有象姑娘这么漂亮温柔的女子。” 阿茵被我一夸,一张俏脸越发红了。低着头不说话。 我叹息一声,轻抚她的发丝:“明日我就要死了,否则一定央王子将你赏给我,带你回□□,那里繁华满眼,丝绸锦缎,珍馐百味,应有尽有,你一定喜欢。”趁她不防,另一手探入怀中,取出藏在里面的一根银针,夹在指间。 阿茵红着脸看了我一眼,眼中有些不舍。我微笑着伸出手搂住她,另一手将银针迅捷刺下她耳□□位。刺入一寸有余,这个穴位一旦受制,可致人昏睡。阿茵无声地倒了下去。 我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含着歉意道:“对不起了,姑娘,只好委屈你。”轻吁一口气,脱下阿茵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给她盖好锦被,取下面具,揣入怀中,又将额前青丝略微披散,遮住半边脸,这才低着头走了出去。 两个侍卫笔直地立在大帐外,见我出来,只是略略扫了一眼,想必把我当成阿茵姑娘了,并未出声询问。 我按捺住心中的紧张,穿过夜色中密密麻麻的营地,此时夜已很深了,路上几队巡逻的士兵,我使劲低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幸未有人起疑。也难怪,一个女子,又穿着本国服饰,又有谁会注意呢? 看看到了营门处,见无人看守,我心中大喜,抬起头就往外走,没想到暗处还隐着两个暗哨,这时一起闪出来拦住我,我还想低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略一思索,脸上露出微笑,向其中一个军士招手,一边向外走,走出好几步,两个军士才回过神来,低声争论了几句,其中一个很不情愿地留下来,依旧回到暗处警戒,另一个急忙跟上我,我一直将他引到营外的树林里,忽然停下脚步,闪身躲到他身后,样子似乎很害怕。 军士惊讶地抬起头,向密林深处望去,我在他身后悄悄弯下腰,拾起地上一根极粗大的木棍,趁他不防,在他头上猛敲了几下,军士无声倒地,我立刻将他拖到树后,脱下他的外衣,给自己换上,又将青丝挽成髻,面具也戴上,伸手取了他身上宝刀,佩在腰间,施展轻功,向林外飞奔而去。奔到青城下时,已经快到三更了。 城上军士看到我,唤道:“来者何人?” “张好古是也。”我扬声呼道。 城上顿时响起一片嘈杂之声,不一会,城门打开,皇甫少华飞奔出来,张开双臂迎向我,他身后似乎站着苏堂,我无瑕再看,一头扑到他怀里,少华眼里含着泪花,将我一把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语气里掺杂着说不尽的喜悦和激动,哽咽着唤道:“三弟,三弟,你可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快放我下来。”我被他抱的老大不好意思的。更何况旁边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当务之急,是赶快进城,因为耶朵一旦发现我逃走,恼羞成怒之下,一定会孤注一掷,明日那一战,将是前所未有的惨烈。 少华这才放我下来,手依然紧紧地拉着我,快步奔进城门。一直奔到我们设在府衙的军营。拉着我坐在堂上,底下是密密麻麻站着的将士,刚才还默默跟在身后的苏堂却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来不及想太多,急忙问少华:“城中还有多少能战之兵?” “不过五千而已。”少华面露忧色。底下诸人也纷纷脸色灰暗,垂头不语。 “五千?”我心里顿时一凉,知道今日折损了很多将士,却没想到死伤这么惨重,不禁苦笑着看了少华一眼。他红着脸不敢看我。 我在心底轻叹一声,敛去愁容,换上微笑,朗声道:“有一个好消息,不知大家想不想听?”此时士气低落,我若再不给他们鼓气,明日不用匈军来攻,城已不攻自破了。 “什么好消息?”少华和众人皆面露惊讶之色。 我哈哈一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在敌营中探知,殿下的大军离此只剩一天路程了。”为了打气,只好谎报军情。 “真的。”少华大喜,底下传来一片呼气声。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所以说,只要大家再坚守一日,就可与大军里应外合,击溃匈军,活捉耶朵,创下不世之功。”我继续打气。 “大人说的是。”众人皆面露喜悦和欣慰之色。 我笑了笑,又道:“守城的觉得自己很累,其实攻城的更累,你觉得自己支持不住了,而攻城的人也在喊,他们受不了了,支持不住了。我在敌营这一日,最大的感触就是,敌军比我军更心虚,更害怕。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还有朝廷大军策应,而他们却只有死路一条。” “大人所言极是。”听着他们整齐的回答声。我拼命压住心底越来越浓的忧虑,笑着吩咐:“好,你们先下去,我要和皇甫将军商量明日的战事。” “是,大人。”看着他们抬头挺胸的出去,我忽然觉得好累,真得很累。五千人,对七万,胜算能有几成。青城,是真得守不住了。 “三弟,明日这仗你觉得该怎么打?”少华轻声问道。 “傻瓜。”我忍不住苦笑:“还能怎么打,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将五千人分散四道城门,每道城门不过一千人,再加上城中几万青壮丁,把所有能找到的武器都发给他们,告诉他们,青城被围将近二十日,敌军对城中百姓恨极,若城破,定会屠城,激发他们的斗志,也许还能勉强支撑一日,至于后日,我若侥幸还活着,就只有打开一扇城门,将剩下的所有火药埋设城门内四角,或可炸死耶朵兄弟,再拖延一日。” 少华惊道:“可你方才明明说……。” “好了,别说了,现在是几更?”我开口问道。 少华呆了一下,答道:“三更。” “好,你先去安排明日的战事,回来的时候,记的带几坛最好的酒。” “酒?”少华一脸的讶异,我叹息着望向他:“我要你带我到屋顶上喝酒。看日出。” 少华愣了好一阵,没有再问,起身道:“你等着。” 一会儿的功夫,我们两人便在屋脊上并肩坐下,望着远处的启明星,风从屋顶刮过,吹过院中枯枝,呼呼的响。 “不知不觉,已入冬了。”我叹息着灌下一口酒。面具已经取了下来,放在怀中,戴了这么久,脸上怪难受的。 “是啊,三弟,你还没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少华轻声问道。自我取下面具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我脸上,许久都没有移开。 “不提也罢。”我轻轻笑着,被他看的有些不自然,稍稍侧过身,避开他的目光,又灌了一口酒。 少华笑了笑,不再问,转而道:“明日天亮之后,大哥真的会来吗?” “我是哄他们的,这话你也信。”我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少华吃惊地看着我,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快走吧,取下面具,混入百姓中,敌军不会发现你。” “走?扮成百姓,抛下营中所有弟兄,只身逃走,那样做,太可耻了。”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样的馊主意,你也想得出来。” “难道留在城中,坐以待毙吗?”皇甫少华沉声道。 “我已经想好了,反正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大不了是一死,誓与青城共存亡。”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自己若是死了,爹娘一定会悲痛欲绝吧。还有大哥,他会不会为我难过。 皇甫少华沉默片刻,不再说话,闷着头饮酒,过了这一夜,是不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看日出,也没有机会和少华坐在一起喝酒。 风依旧轻轻地吹着。一壶酒在不知不觉中喝完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少华道:“我要下去。” 少华恍若从梦中惊醒,忽然开口道:“我想过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若是能死在战场上,也是我们皇甫家的骄傲,爹娘一定不会为我伤心,反倒会为我自豪。” 想不到他坐了这么久,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忍不住扑哧一笑道:“是吗,有道理啊,说不定还能被追封为忠义大将军呢。” 皇甫少华知我取笑,红着脸不作声。 我笑着坐下来,依旧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熟悉俊秀的脸庞,风吹着,酒不停地往上涌,头渐渐昏沉起来,意识忽然有些不受控制,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二哥,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少华扭过头看着我,星光下,他的眸子漆黑明亮。 “倘若我是女子,你会不会喜欢我?”明日城破,我是不是就要离开这遥远的时空了,永远地离去,从此再也不回来。这一刻,只想知道他的心意,只想知道他心中,有没有一丝丝在乎我。 39 情根错种 话一出口,就觉不妥,这种危急时刻,怎能轻言儿女私情,后悔不迭,又恐被他识破身份,心中忐忑不已。 皇甫少华吃惊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急忙避开他的眼光,放松语调,带着几分戏谑,哈哈笑道:“我是说着玩的,你可别当真啊。”他却象没听到我的话,依旧呆呆地看着我,空气里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一声重似一声。 糟了糟了。我悄悄吐了吐舌头,又道:“二哥,方才的话,只是玩笑之语,小弟可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是女子。”这话更糟,感觉象是欲盖弥障。都怪这酒,后劲太大。 他却依旧地不答话,依旧定定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的心慌意乱,不敢再呆下去,急忙立起身离开他,从屋檐上纵身跃下,落在静悄悄的后院中,脚刚着地,他也纵身跃了下来,在我身后轻声唤道:“三弟,其实我……” 我急忙打断他的话,红着脸低声道:“我有些困了,先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待他答话,头也不回,一径去了。 留下皇甫少华一个人怔怔地立在后院里,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玉真独自从院门外走了进来,四处看了看,不见张好古的身影,便走到皇甫少华身边问道:“皇甫将军,听说张大人回来了,他现在在哪,我要见他。” 皇甫少华正在出神,见玉真和他说话,也没看清是谁,只管一把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脱口而出道:“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是女子,我就娶你为妻。” 玉真听了,惊疑不止,又是羞,又是怕,又是躁,猛地挣脱他的手,怒声道:“皇甫少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无礼。” 皇甫少华被她厉声喝斥,顿时醒过神来,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此刻只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让他暂时栖身。慌忙退后几步,弯腰拜了一拜,语无伦次道:“殿下恕罪,我……下官绝无冒犯殿下的意思。也许是这酒,后劲太大……”他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 玉真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气,又见他满脸窘态,心中已信了几分,不禁皱了皱眉,开口道:“即然是酒后无心,我恕你无罪,张大人呢,他现在在哪?” “他……他去歇息了。”皇甫少华慌乱地答了一句,见她还想说什么,迅速道:“下官告退。”忙不迭地转过身,飞也似地走了。 “皇甫将军,皇甫将军……。”玉真冲着他的背影叫了几声,不见他回答,人已经消失不见。 “这些人都怎么了,真是莫名其妙。”玉真又气又怒,还有些迷惑,本想再去找个人问问,看看四下渺无人迹,院子里空寂的有些可怕,不敢再呆下去,急忙转身走了出去。 我一回到房中,就熄灭了灯火,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今日对少华说过的话,还有他当时惊愕的表情,脸上顿时滚烫一片,忍不住拿被子捂住脸,心中又是羞涩又是好笑。 一忽儿又想到大哥,他现在在哪,他能越过几座坚守的城池,越过十几万破釜沉舟的敌军将士,及时赶到青城吗?若是他不来,青城是不是真得完了。想到这里,心中顿时升起忧虑,再也睡不下去,急忙起身推门出去。穿过寂寂的院子,一直走到府衙外,府衙内还亮着灯火,两个执勤的军士看到我,一起行礼道:“张大人。” “嗯。”我点点头,问道:“皇甫将军在里面吗?”想到他,又忍不住笑了笑。 军士答道:“回大人的话,皇甫将军不在,苏将军在里面。” “哦,我知道了。”我答道。松了口气,大步往里走,苏堂身上盔甲齐全,手握剑柄,立在照壁前,不知在看什么,我上前唤道:“苏将军。” 他急忙回过头,看到我,略略施礼道:“大人。” “在看什么?”我笑着走了过去,照壁上挂着青城的地图,上面用红墨圈点了几处民宅,还有府衙和四道城门,不禁问道:“在想明日的战事?” 苏堂叹了口气,道:“皇甫将军说,你决定将五千人分散四道城门,还要动员城内五万青壮丁一同守城?” “这是最后的办法,能不能守得住,只有看天意了。”我心中涌起忧虑,脸上依旧微笑。 苏堂看了看我,又道:“殿下明日真的能赶到青城吗?” “当然是真的,怎么,你不信?”我笑着反问他,谎报军情的事,当然不能告诉他,否则他肯定又会说什么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不能插手的话,要我只身逃走,这种时刻,我可不想和他发生争执。 苏堂冰冷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苦笑,轻声叹道:“我从甘城出发的时候,皇太孙殿下还有两座最坚固的城池未曾攻下,不过短短九天,你以为他能来得了吗?” 我低语:“九天?”心在不经意间涌上一抹狂喜,一把拉住苏堂的衣袖,急切地问他:“你是说,九天前,殿下已经攻下甘城?” 苏堂诧异地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我放开他的衣袖,笑道:“九天,别人也许做不到,但殿下一定做得到。最迟明晚,他一定能赶到。”苏堂似乎有些讶异我语气中的笃定,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我想到他身上的伤,关切地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大人。”苏堂低沉的语气透着些许落寞,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正想再说什么,一个小校奔过来,向我拜道:“大人,匈军大营忽然起火。” “起火?”我和苏堂对视一眼,一起抢步出了府衙,迅速登上城楼,蒙蒙的晨光中,匈军大营后翼隐隐现出火光,滚滚浓烟,升腾而上,还有隐隐的喊杀声。是大哥,真得是大哥来了。鼻中忽然一阵酸涩,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怕人发觉,我急忙以袖拂面,沉着下令:“传我的令,留下一千军士把守,其他人全部杀出城去,和殿下大军会合,击败匈军,活捉耶朵。” 苏堂领命而去。我眼望远处浓烟升起的地方,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忍不住伸手轻抚腰间剑柄,一丝凉意透上心头,忽然想起,这把利能断金的宝剑,本是海山送给我的,听说海山曾用它斩下过无数头颅,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是他最心爱之物。如今到了我手中,还从未饮过人血,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饮血吧。 九王府。 海山立在书房里,望着墙上那幅万里江山图,沉默不语。 “王爷,属下已经查到孟仕元的下落。”阿桑在身后道。 “说。”海山淡淡应了一声。 “孟仕元夫妇住在相府后一处偏僻的宅院中,院中备有数十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属下派人查过他们的身份,皆是铁桢的手下。” “铁桢,原来是他?”海山薄唇微扬,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阿桑悄悄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又道:“属下还得到一个消息,正要禀报王爷。” “说吧,什么消息?”海山神情平静。 阿桑低声道:“孟仕元在几个月前将女儿孟丽君许配皇甫将军的独子皇甫少华,已经下了定礼。” 海山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说话。 阿桑在旁道:“王爷,可要将他们抓起来?” “不必了。”海山冷冷道。这一刻他心情复杂之极,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觉着陌生、不安,甚至恼怒。 “王爷,前线传来战报,铁桢大军势如破竹,连下几城,敌军已退至青城,青城由张好古和皇甫少华率三万军镇守,敌军连攻多日,一直无法攻下,现在该怎么做?”阿桑悄悄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海山把目光从画上移开,转过身,在房中来回踱步,脸上神情复杂之极。 阿桑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正想再问,海山忽转过头,向他道:“阿桑,女子与江山孰轻孰重?” 阿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江山,有了江山,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海山沉默片刻,脸上忽然露出笑容:“说得对,女子怎能与江山相比。” 阿桑讶道:“王爷的意思是……” “夺嫡逼宫。”海山冷然道,不理会阿桑惊愕的表情,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下一封书信,交给他:“将这封信用飞鸽传书,送给许知远。”不去想那个远在北疆的奇女子,信中已经下了必杀令,她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骨吧。原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配得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却是他的敌人。心为何会痛,就象在梦中,那柄他亲手送给丽君的宝剑,又被丽君亲手刺入他胸口。痛到难以自抑。 “是,王爷。”阿桑精神一振。自从王爷接到北疆发来的捷报之后,就变得喜怒无常,阴沉莫测,一不小心就会触怒他,紧接着不是掌嘴,就是杖责,王府上下人心惶惶,步履唯艰。今日王爷终于恢复了从前冰冷沉着的样子,似乎没有一丝感情,他不知道的是,他漏过了海山眼中一闪而逝的泪花。 40 犒赏三军 天佑二十四年冬,几个月的北疆之战终告平息,铁桢率领的朝廷大军一路高奏凯歌,击溃二十万精锐匈军,斩敌十余万,缴获军械无数,活捉匈国王子,立下不世之功。 立在城门口,望着骑在神俊白马上的铁桢,望着他缓缓驶进城门,跃身下马,微笑着走向我,阳光映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染血的披风,一身征尘,却掩不住他的丰神俊逸,逼人气势。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深深地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担忧,欣喜,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这样望着他,久久地凝望着,平静的表情掩饰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为解青城之围,他竟然亲自上了战场,而且一直冲杀在最前沿,银剑飞舞,所向披靡。军队在他的带领下,士气大振,以不可抵挡之势,将来阻之敌,一一毙于马下。 很想飞奔过去,握住他的手,轻轻唤他一声大哥,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和他隔的太远,我是一个犯下欺君之罪的平民女子,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孙殿下,我们本不是一路人。 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低下头,带着身后所有人,弯腰一礼,毕恭毕敬道:“恭迎殿下大胜之师。” 铁桢脸上的神情变幻了好一阵,终于浮起笑容,朗声道:“免礼。” 话音未落,一个娇俏的身影穿过人群,扑到他怀里,满含忧怨地唤道:“铁哥哥,你可来了。” 铁桢低头看到怀里表妹俏丽的脸庞,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心里又气又笑,只是当着众人,不好发作,继续微笑着,轻轻拿着她的手臂,推开到几尺以外,示意侍卫拦住她,笑着抬手道:“传令,犒赏三军。” 欢呼声伴着马蹄声,兵器声,今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忽然忆起一个人,转身在人群中寻了半日,向苏堂问道:“皇甫将军呢?” “不知道。”苏堂回答的很干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回过头,远远地跟在铁桢身后,向府衙行去,酒宴马上就要摆上来了。 无数篝火照亮了夜空,提着酒壶,在人群中往来穿梭,一个月来与这些将士朝夕相处,看着那些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心中常涌起无数感慨,倘若这世上再也没有杀戮,再也没有战争,该多好。那就再也不会有年轻的生命无奈逝去了。 许知远和木寅坐在大厅里喝酒,隔的很远,都能感觉到他们冰冷刺骨的目光,心里明白,从今日起,自己必须时时刻刻提防他们,深知海山的性子,知道我背叛他,一定会怒不可遏,定要杀了我才肯甘心的。 假装无意地走到许知远面前,提起酒壶,为他倒了一杯酒,含笑道:“许将军,还记得我们打的赌吗?” 许知远冰冷的脸微微动了动,站起身,淡淡道:“末将任凭监军大人处罚。” “罚什么呢,让我想一想。”我假装为难状,想了好一阵,凑到许知远耳边,淡淡道:“就罚你把命陪给我,如何?” 许知远顿时变了脸色,我一笑,很快道:“开个玩笑,先欠着,记住,你欠了我一条命,将来可是要还的。”说完不理他惊愕的眼神,转身大步离去。 走到前厅,一个小校奔过来,向我道:“张大人,耶朵王子要见你。” “他?”我很快摇头:“不见。” “可是……。”小校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停住脚步。 “他说,你若是不肯见他,他就绝食自尽。”小校嗫嚅道。 我哑然失笑,犹豫片刻,扭头吩咐小兵拿来几壶酒,又端来一大盘好菜,跟在我身后,径直去了设在府衙内的牢房。 穿过灯火通明的走道,我来到大牢前,说实话,这两位王子受到的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是牢房,却布置的干净整齐,他们身上穿的也依然是华贵的王子衣饰。只是外面多了几道闸门和一些持刀剑的军人罢了。 我一径走到最里面的闸门前,提着酒壶,向坐在里面,神情沮丧的两个人笑道:“两位王子,这里环境还不错吧。” 耶杰跳起身,扑到闸门前,冲着我道:“张大人,你来了。”耶朵依旧静静的坐着,低头沉思状,不发一语。 “是啊,来请你们喝酒。”我示意军士将酒递进去,又把菜从小窗递了进去,笑道:“你们请我喝了北国的烈酒,今日我请你们尝尝□□的佳酿,比北国的烈酒如何?” 耶杰接过酒,倒头就喝,不再说话,耶朵只喝了一杯,沉默片刻,忽然露出笑容:“你说的对,皇太孙铁桢确实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若不是他,我这仗不会这么容易输掉。” “这样想就对了,最好你的子子孙孙都这样想。从此与□□和睦相处,永为友邦。”我在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大人以为,□□皇帝还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吗?”耶朵仰天长叹。 “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答应永不进犯,张某可以说服皇太孙殿下,过几日就放你们走,不过还有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耶朵双眼放光。 “很简单,开放商旅贸易,交两位王子的赎金一百万两,立刻放你们走。”这条件还没跟大哥说呢,不过,相信他不会有异议。带这两位王子回京,结果很难预料。只怕他们被海山所利用,不如早早放走,即得了人情,又免了干戈,一举两得,岂不是好。 耶朵沉默片刻,道:“张大人,我做不了这个主,这事还得请示父王。” “很好,拿笔墨来。”我扭头吩咐。小校递上早就备好的文房四宝。我抬手示意:“请殿下写下书信一封,今晚就快马送往匈京。” 耶朵接过笔,略一沉吟,很快写好书信,我接过来,揣入怀中,决定等会交给懂匈文的苏堂。站起身道:“告辞。” “慢着,张大人,我还有事要问你。”耶朵起身拦阻。 我犹豫片刻,转身道:“什么事?” 耶朵向我身后示意。我笑了笑,向小校和看守的军士道:“你们都出去。” 待他们合门离去,我又转向耶朵:“大王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耶朵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弟弟,压低声音道:“张大人,我听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我不满地斜了他一眼,最不喜欢别人故弄玄虚。 “听我的手下说,那日从营中走出去的,是一位姿容绝美的女子,而非张大人本人。”耶朵鹰目微眯,表情有些怪异。 “哼。”我按捺住心中紧张,冷笑一声:“易容术听过没有,真是少见多怪。” “易容术?世上竟有如此神妙的易容术吗?可以把张大人堂堂男子,变成风华绝代的少女。”耶朵一脸的不相信。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无法奉陪,告辞。”我不想再和他废话,更不想浪费时间在他身上,看来需得尽早将他送走,这才是当务之急。 “张大人,何不再饮几杯。”耶朵在后面急声呼唤。 “可惜在下酒量实在不佳。”其实是不想多留。我摆了摆手,不理他的挽留,扬长而去。 “张大人,张大人……。”隔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叫声。真是讨人厌。我摇摇头,径直出了最外面的大闸门。 府衙西院。 玉真拉着铁桢的手道:“铁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 铁桢皱眉不语。 玉真眼中涌出泪花:“铁哥哥,这事不能怪我,都是那些匈国人可恶,铁哥哥,你要替我杀了他们。” 铁桢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挣开她的手,冷冷道:“此事全由你而起,若不是张大人机智善谋,如今已经死在匈人手中,若不是大军及时赶到,青城已经落入敌手,只因你一人之故,险些误了我的大事。” 玉真委屈地哭了起来:“铁哥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我的心,你难道还不明白?” “身为当朝郡主,不领圣旨,擅入军营。念你是初犯,我也不与你计较。将你送走之后,去而复返,明知两军交战,一路却不知隐匿行踪,被奸细劫走。苏堂孤身前来救你,你却出声示警,连累苏将军亦受杖刑。”铁桢越说越气,脸色十分难看。 玉真越发委屈,痛哭失声:“铁哥哥,他们都怪我,连你也来怪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见你,这也错了吗?” 铁桢见她满脸凄楚,顾虑到她的身份,勉强抑住心中怒气,语气稍缓,淡淡道:“好,念在你事出有因的份上,我也不罚你,明日就派人送你回京。再修书一封,交给你爹,让他好好管教你。” 玉真大惊,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铁哥哥,我不回去,不要赶我走。” 铁桢用力挣脱她的手,语气冷漠:“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还未行礼,不是正式夫妻,郡主殿下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这话说的极重,语中更没有半点情意。玉真惊呆了,退后一步,望着他,喃喃道:“你不喜欢我?” 铁桢不耐地皱眉:“不要胡说。” “你不喜欢我,我早该知道的。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告诉我,她是谁?”玉真喉中哽咽,气息急促。 “没有。”铁桢冷冷地回答她。 “没有,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这次匆匆赶到青城,难道不是为了救我吗?”玉真抬起泪眼,见他不语,心中越发深信不疑:“那你是为了救谁?” “我为的是青城的百姓,为了朝廷。”铁桢耐着性子解释。 “我不信。”玉真依旧哭泣不止。铁桢心中急盼着她走,开口道:“你早些回去歇息,明天还要赶路。” “你不说,我就不走。”玉真哭道,忽想到那幅画像:“你喜欢的是画中的男子?” 铁桢一惊,旋即怒道:“越说越荒唐,看来我现在就应该送你走。” “被我说中了。是吗?”玉真心中痛极,反倒笑出声:“想不到堂堂皇太孙殿下,喜欢的居然是一个男人。” 铁桢怒火难抑,上前提起她的衣领,扬起手,见她哭着望向他,这一掌终究打不下去,徐徐放开她,转过身叹道:“我只当你今日说的全是醉话,不与你计较,你走吧。” 玉真哭着不肯动身,铁桢出声唤道:“来人。”进来两个丫环。 “带殿下回去歇息。”铁桢扭过头,不再看表妹。 “我不走,我不走……”玉真哭的声音哽咽。铁桢却始终不肯回头看她一眼。 41 情义两难 府衙的后院里。 皇甫少华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到脸颊通红,目光呆滞。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抢走他手中的酒壶,正要出声喝斥,却看到一张温和亲切的脸,心中一惊,急忙起身拜道:“大哥。”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铁桢把酒壶轻轻放在桌上,缓缓坐下,抬手道:“坐。” “谢大哥。”皇甫少华轻轻坐下,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泥地。 铁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到唇边,闻了闻,并不喝,依旧放回桌上,轻笑着道:“有心事?” 皇甫少华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大哥,我昨日险些做了一件错事。” “哦,是什么事?”铁桢淡淡道。 “我……。”皇甫少华停顿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道:“大哥,我发现自己喜欢上浩宇了。” 铁桢眼中有一抹奇异的神采,飞快掠过,语气依然平静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我在他面前,竟然情不自禁。”皇甫少华俊秀的脸涨得通红,“我……我险些……。”他说到这里,不好意思说下去。 铁桢沉默片刻,扭头唤道:“沏一壶刚采的碧云茶。” “是,殿下。” 一会儿,下人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送到铁桢面前,转身离开。铁桢亲自执了茶壶,为皇甫少华斟满一杯,笑道:“酒能乱性,茶却可以怡情。还可令人深思。” 皇甫少华接过茶,浅浅地尝了一口,叹息着道:“大哥,我该怎么办?” “你把昨晚的事好好回忆一遍,也许只是醉酒以后的错觉吧。”铁桢微笑着道,望着手中的茶杯。 “不可能,昨晚我虽然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倒是浩宇,他好象醉了,还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皇甫少华皱眉道。 “什么话?”铁桢轻声问道。 “他说,如果他是女子,我会不会喜欢他?”皇甫少华缓缓答道。 铁桢手中的茶杯抖了一下,抖出些许茶水,急忙掩饰地笑了笑,将手中茶一饮而尽,又提起茶壶,为少华倒茶,心中有事,茶已经满了,化成细流向外溢出,却不自觉,皇甫少华不禁疑道:“大哥,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铁桢发觉自己失态,心中一惊,急忙将茶壶收回来,掏出绢帕,映去桌上的茶水。 皇甫少华沉默了一阵,又道:“大哥,我想离开大军,先回京城。” “逃避并不是办法。”铁桢微笑着加重语气:“即知他是男人,亦知此情不可,何不坦然面对,你和浩宇将来还要在朝堂□□事,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见面吧。” 皇甫少华用低低的声音道:“可是我……我怕见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 铁桢轻蹙眉,静静地望着他,脸上神情有些复杂。许久方道:“要走也不急在一时,这几日天色阴沉,寒风呼啸,可能要下雪了,不如等雪化之后再走吧。” “大哥,若待到雪化之时,大军早已班师了,我想今晚就走。”皇甫少华轻声道。 铁桢低下头,望着手中的茶杯,沉默下来,风从院中刮过,呼呼地响。杉树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摇摆不定,黑影凌乱,就象他矛盾的心情。 皇甫少华急道:“大哥。” 铁桢终于抬起头,轻声低语:“也好,你带一队禁军,先护送郡主殿下回京,我离开京城已有许久,大军又获大捷,只恐海山趁我不在京之机,铤而走险,你到了京城以后,要万事小心。” “谢大哥。”皇甫少华心中一松,急忙站起身,拱了拱手,转身欲走。铁桢起身拉住他,从身上解下那件厚厚的大氅,披到他身上,轻声道:“路上风大,带着它。可以抵御风雪。” 少华心中大为感动,眼中含泪道:“多谢大哥。” 铁桢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立在原地,望着他大步出了后院,没入无边的夜色中。寒风掀起他的衣襟,簌簌的响。 青城府衙一侧,辟了一块园地种菊花,显然前任守备也爱极菊花,只是严冬来临,菊花之美早已荡然无存,只余满地残枝,在风中摇摆。 许知远静静地立在荒废的菊园中,望着一地残菊,沉默不语。 “许将军。”我走到身后唤道。 男人缓缓转过身,向我略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许将军也喜欢菊花?”我手执酒杯,踱到他身边,看着地上那些干枯□□的菊花根。如今看似一片衰败景象,到了春天,只要有雨水和阳光,它们又会生出嫩叶,恢复生机吧。 许知远冷冷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并不介意他的冷漠,我看了看杯中余酒,忽然轻笑出声:“菊花是花中君子,性情孤傲,极不合群,却得到很多诗人墨客的欣赏,甚至以菊花自比。不过在下却并不喜欢菊花,尤其不喜欢种在相府后院的那些大丽菊。” 许知远听到我的话,脸上微微动容,似乎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花中四君子,在下最爱的是梅,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任凭冬日严寒,北风肆虐,它依然凌寒绽放,笑傲白雪中。这是何等洒脱傲然自如的风骨。又岂是自栩清高的园中秋菊可以相比的。”我款款道来。 许知远忍不住开口道:“在下比不上大人的高风亮洁,平生最爱的只有菊花。” 我转眸目视他:“即然深爱菊花,为何不努力争取,难道宁愿待到花谢之后,再来追悔缅怀吗?” 许知远听出我话中的暗示,不禁长叹一声,轻声道:“奈何菊花心中却没有在下这个赏花人,纵然争来了人,争不来心,又有何用。” “滴石而穿,磨杵成针,不去做,又怎知不能?”我含笑说道。 许知远默然片刻,忽然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今晚三更……。”见我面露疑惑之色,很快顿住,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欠你的算是还了。”不待我回话,转身大步离去。 铁桢立在远远的树影里,方才二人的交谈一字不漏,都听在他耳中,除了那句今晚三更。三弟总是这样,轻易就能打动别人,甚至是与她为敌的人。是因为她天生而来的洒脱高雅,还有那种包容一切的胸襟和气度吧。枝上玉兰怎能形容她的出尘气质,只有四君子之首,梅花,才是她最逼真的写照。香而不烈,美而不俗,品性高洁,不沾尘埃,淡雅若仙。 我扭过头看到他,不禁喜道:“大哥,你来了。” 铁桢微笑着走到我身边:“三弟。怎么躲到这来了,苏堂和那些将士正在四处寻你,说要和你痛饮三百杯。” “饶了我吧,十杯都喝不了,不要说三百杯,大哥,他们若是问起,你就说我去睡了。”我莞尔笑道。 铁桢不禁笑出声来:“你要我堂堂抚远大将军,欺骗自己手下的将士?” “大哥。”我伸手摇他。铁桢低下头看着我,他的眸子被远处透来的灯光染上一抹异采,还有急促的呼吸声,隔着空气传来。我顿时羞涩起来,急忙退后几步离开他。 铁桢微笑着,走到我身旁,出声问道:“你这块玉佩……。”他欲言又止。 我笑着解下玉佩,递到他眼前:“这是少华送给我的,上面刻了水纹,我一眼就看中了。” 听我提起少华,铁桢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异样。我不禁疑道:“大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铁桢的神情很快恢复平静,笑着接过玉佩,看了一眼道:“确实很精致,三弟和二弟好眼光。”说完依旧将玉佩递回给我。 我将玉佩系回腰间,扭头看看四下无人,急忙凑到他耳边,将自己心中所想细细说了一遍。铁桢连连点头,我说完,忽想到一事,问道:“大哥,你看到二哥了吗?我把青城府衙找了个遍,都没看到他的影子。” “哦,他已经和玉真提前赶往京城了。”铁桢从容答道。 “是吗?好好的,他们为什么要先走?”我大感讶异,郡主好不容易才和大哥见上面,怎肯就此离开呢?还有二哥,他又是因为什么? “也许是思乡情切吧。”铁桢匆匆带过一句,忽伸手拉住我的手,边走边道:“现在已快到二更了,你先和我去西院,也好安排人手。” “好。”我应道,心中依然疑惑着,并不相信大哥的托辞,少华和郡主为何突然离开,难道京城来了什么消息。忽想到海山,他现在一定对我恨之入骨,还有居于深宫的太子,他会不会有危险。 42 暗夜飞雪 三更之时,几个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东院中,那里是张监军临时居住的房舍。房内早已熄了灯火。为首的黑影轻轻摆了摆手,手下会意,在窗上穿了个洞,放进迷烟,又在窗下堆上浇了油的干柴,点上火。正是天干物躁之时,风助火势,很快燃着,黑影得意地一笑,正待纵身离开,四周围墙上忽然闪出无数举着火把的禁军,人人手上持着铁弓,箭在弦上。 领头的校尉朗声道:“放下武器,饶你等不死。” 黑影呆立片刻,发一声喊,不退反向前冲去,分明求死。校尉无奈,举起的手向下一挥,箭如雨下。 我坐在铁桢的卧房里,眼望着棋盘,却无心下棋,不时站起身,目视窗外,焦躁不安,铁桢忍笑道:“别急,这次绝不会让刺客走脱一个。抓到他们以后,要令他们写下供状,供出幕后指使之人。” 我笑着摇头:“海山为人狠绝,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若事不成,定然不会存活,大哥恐怕抓不到活口了。” 铁桢想了想道:“如若不然,就将许知远拿下。” 我惊道:“大哥,他是你的姻亲,玉真郡主的哥哥,你若这样做,郡主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了。” 铁桢苦笑着抬起头:“三弟,我只是担心你,海山此人的性子,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只要许知远肯指认海山,有了他的证词,回京之后,我就可以上奏皇祖父,将海山治罪。” “这次行刺,若不是他事先预警,我也无法全身而退,许将军为人并无不妥,只是处身皇后一党,各为其主,与大哥作对,也是不得已。”我摇头轻叹:“我倒觉得,若能说服他为大哥效力,比抓他更好。” “恐怕不太可能。许知远为人固执,不是这么好说服的。”铁桢柔声道,见我还想再说什么,急忙执起手中的棋子,目视棋盘笑道:“这事以后再提,是该我下,还是该你下?” 我不禁失笑:“大哥,你好象没有用心下棋啊。”总觉得今晚的大哥和以往有些不一样,每次从棋盘上抬起头,都发现他在看我,那种专注的,热烈的,不留一丝余地的,紧紧地盯着我看。看的我双颊滚烫,困惑不已。 “是吗?”铁桢愣了一下,唇角很快露出一抹笑意,“我只是想到京城之事,心中有些担忧。”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伸手在盘上落下一子。抬起头,见他又在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睛都不眨,忍不住开玩笑地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却被他猛地握住,握的手腕隐隐生疼,不禁轻呼一声道:“大哥。” 铁桢象从恍惚中突然惊醒,见我蹙眉,急忙松开手,柔声问道:“疼吗?” “当然疼了。”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手腕都被握出一道红印了,心中更添了迷惑,大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突然离去的玉真郡主? 门被轻轻推开,校尉走了进来:“殿下,张大人,刺客拒不投降,已被乱箭射死。” 铁桢回过头,望向我:“你说得很对,他们若背叛主子,结局一定比死还凄惨,否则也不会自寻死路。” 我蹙了蹙眉道:“好,你先下去,命军士在府衙中仔细巡查,记住这件事不要惊动其他人。”青城府衙中只住了我和大哥,许知远和木寅,其他人都在城中军营安歇。 校尉扭头看向铁桢,铁桢点头道:“照张大人的意思办。”校尉关门离去。 我站起身,将布包打开,取出里面的藤甲,递给铁桢,“大哥,如今战事已平,这身藤甲我用不着了。” 铁桢摇头推开:“三弟,这件藤甲大哥已经送给你了,就是你的,怎能再还给我,更何况海山这次刺杀虽未成功,还会有下一次,你应该把它穿在身上,不可一刻离身。” “可是,大哥……。”我有些为难。 铁桢不由分说,将藤甲依旧塞回我手中:“拿着。” 见他语气坚决,我只得道:“谢谢大哥。”将藤甲依旧收好。回到椅上坐下。 这时,夜已很深了,我渐渐涌上倦意,双眼开合不已,铁桢不禁笑道:“你若是困了,就在我这安歇吧,东院已经烧了,不能再住人。” 我脸红道:“那怎么好,大哥,还是你睡吧,我在外面坐一坐就好了。” 铁桢笑着站起身,不由分说,硬拉我进去,又取了床上一床锦被,笑道:“我在外间睡,有什么事就叫我。” 他的语气很坚决,我不好再推辞,待他出去,轻轻把门合上,也不脱衣服,合衣躺在床上,耳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渐渐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铁桢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来,一直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将厚厚的毛毯拉到丽君颈下,两边小心翼翼地掖好,又将她脸上面具轻轻取下来,俯下身,仔细看她的脸,秀美的脸颊,粉红鲜嫩的嘴唇,总是透着俏皮和狡黠的如水双眸紧紧闭着,两道似蹙非蹙的黛色弯眉,海棠花般娇美的睡颜,呼吸间飘来若有若无的幽香,令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难以自拔。痴痴地看了好一阵,他才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急忙侧过头,凑近看她的耳朵,小巧肉感的耳垂,肌肤洁白光润,引人遐思,不出所料,三弟的耳垂上果然有两个圆圆的,极小的耳孔,被乌黑的鬓发半遮着,若不注意,根本无法发现。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阵狂喜,几乎无法抑制,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奇女子,即有女子的柔美,又有男子的豪爽英气,文采出众,智谋超群,才华见识皆在男子之上。倘若能有她常伴身侧,必是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狂喜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难言的苦涩,心象忽然坠入谷底,空落落的。 倘若她是女子,他会不会喜欢她? 他的回答一定是会。 可她问的偏偏是少华,不是他。这样才华出众,相貌脱俗的女子,竟要嫁给少华为妻?她喜欢的,为什么不是他?倘若现在揭穿她的身份,结果会怎么样?她是不是会马上辞去官职,和少华成亲。不敢仔细探究自己此刻的想法,只想留她在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只想看她的浅笑,她的明眸,她的一切,他都不舍。 床上人忽然轻叹了一声,他慌忙抬起头,只恐惊了她的梦境,溢满柔情的目光,却依然不舍的凝伫在她脸上,自小出生皇族,过惯了颐指气使,养尊处优的生活。身边的女人也有无数,却从未这样试过把一个人装在心里。更没想过要用一生去疼她,爱她。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和他相距咫尺,为何却如远在天涯。 抑制住自己纷乱的心绪,伸出手,将床上的被褥和毛毯掖的更紧了些,缓缓站起身,低头望着她沉睡中的脸,眼中溢满了温柔。这时忽起了一阵寒风,刮过空寂的院子,响起尖利的哨声。铁桢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抬眼望了望紧闭的窗棂,犹豫了一下,不敢再呆下去,弯下腰,将面具小心地戴在她脸上,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去。 风止了,暗沉的夜空开始飞雪,纷纷落落的雪花,越下越大,堆积在枝头,院中,屋脊,厚厚的一层。 王府的正堂。 傅成松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海山默默地看了他好一阵,忽然笑道:“傅大人,你在刑部呆了多少年?” “禀王爷,已有五年。”傅成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五年?时日不短啊。”海山轻轻笑了一声,又道:“怎么还是一个六品主事呢?你不觉着委屈吗?”语气中似有惋惜之意。 “下官才识低浅,能做个六品主事,已经心满意足。”不明白高高在上的王爷为何突然召见他,出于与生俱来的谨慎,他不敢说更多,更不敢表露自己心中的委屈。 “本王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说假话的人。你明白吗?”海山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严厉。 “王爷,下官……。”傅成松额上滚出斗大的汗珠。 “听说你对那个叫林如芳的女子,一直念念不忘,可是你父亲却拼死反对你纳她进门,可有此事?”海山轻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变得漫不经心。 “王爷,这……。”傅成松吓得说不出话来。 海山远远地望着他,就象猫望着爪下的老鼠,还没有戏弄够,不会轻易把它吃掉。 “我知道你是个人才,只要你为我办一件事,我马上赏给你刑部尚书之职,还有你的未婚妻。”海山悠然自得地望着手中的茶杯,杯上绘着蓝色的水纹,还有花鸟。样式精巧。 傅成松沉默了很久,答应他,就意味着自己保守多年的执念土崩瓦解,从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沉沦进黑暗的深渊,成为万人唾骂的奸佞小人。不答应,就意味着不能活着走出王府,意味着家破人亡,还有深爱的未婚妻,唾手可得的三品尚书之职,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 善与恶,欲望与操守,快乐和痛苦,交织着,复杂莫名,进一步飞黄腾达,青云直上,退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重重地叹息一声,就让灵魂染上尘垢吧,为人子,即将为人夫,他没有别的选择。 夜色掩盖着罪行,一扇扇府门被禁卫军的士兵悄悄推开,数十名□□的官员被押上囚车,关进刑部阴暗的牢房。 严刑拷打,坚贞的拒不招认,软弱的开始写供词,更有甚者,开始听从傅成松的安排,诬告自己的同僚。傅成松在刑部多年,对刑律谙熟,逼供,屈打成招,安上各式各样的罪名,最好的罪名莫过于“大不敬、违抗上意,谋反。”一旦沾上,有口难辩。 另一边,木相联络朝中所有皇后一党的成员,联名上书,指太子病弱,不理政事已久,以此人为储君,非我朝之福,亦非万民之福。要求皇上废太子,另立储君。一场为太子之位掀起的血腥屠杀,在天佑二十四年寒冬,正式拉开帷幕。 而这一切,远在千里之外的铁桢和丽君等人还不知晓。 43 暗箭难防 天已经蒙蒙亮了,我从床上缓缓起身,眼望窗外,看到一片雪白,心中大喜,急忙奔到外间,正欲叫醒长椅上的大哥,却见他双眼紧闭,似乎睡得正香,心念一转,伸手将他的被子掖紧一些,一个人推门走了出去,院子里是厚厚的积雪,连树枝上都积满了雪花,忍不住飞跑过去,轻轻摇了摇,一大捧雪花从天而降,掉得我满头满身都是。 一个人在我身后扑哧笑了一声,扭头一看,是铁桢,身上系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手里还拿着一件,我不禁嗔道:“大哥,原来你在装睡。” 铁桢笑而不语,一直走到我身边,抬手拍落我身上和发上的残雪,将披风紧紧地裹在我身上,伸手在我鼻尖上轻轻一点,笑道:“这么冷,也不知道加件披风,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敏感地觉着他的语气有些异样,还有他亲昵的小动作,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急忙退后一步道:“大哥,那些巡逻的禁军呢?” “我叫他们去歇息了。三弟,听说你喜欢梅花,不如我们去林中踏雪寻梅吧。”铁桢柔声道。 提到梅花,我登时露出兴奋之色,“好啊,只是这雪这么深……。”低头看看脚下的雪,有些为难,每走一步,都要陷进去好深,然后再慢慢□□,象这个样子,走到林中,怕是天都黑了。 铁桢一笑,“别担心,有我。”伸手拉住我的手,足尖轻点,在雪地上施展轻功,向远处纵身而去。 我在他身旁扭头回望,两人在积雪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不禁喜道:“大哥,你的轻功已快到踏雪无痕的境界了。” 铁桢脸上的表情无比快慰,含着笑回答我:“三弟过奖了。” 他身上有一股极清淡的熏衣草香气,还有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又快又急,不知不觉,我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快,几乎无法抑制,忍不住悄悄扭头看他,线条分明的脸,乌黑锐利的双眸,笔直挺秀的鼻梁。见他也扭过头看我,慌忙转头他顾。 不知不觉已经离开青城很远了,前面密林深处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腊梅。”两人异口同声道,说完,不禁相视而笑。 白雪皑皑间,一树红梅自积雪中绽放,红得耀眼,红得迷人。弯曲的枝条,被压弯的树干,却依旧傲然挺立。树下一弯清泉,冒着热气,化开积雪,蜿蜒流去,映着梅花的倒影,景色怡然,令人沉醉。 我急忙松开铁桢的手,到枝前细细地欣赏梅花。末了伸手折了一枝小小的花骨朵。 铁桢不禁言道:“你若喜欢,我在状元府种上一百棵,可好?”只要是她喜欢的,就算是奇珍异宝,他也一定要为她寻来。只为博她一笑。 我笑着摇头:“大哥可知梅花美在何处?” 铁桢沉吟片刻,恍然道:“美在风骨,美在不俗,美在山野之间,三弟,我说得可对?” “正是如此,大哥真是我的知音啊。”我忍不住绽开笑容:“梅的性子清高孤傲,若把它移到深宅大院中,怕是郁闷死了,那里开得出这样美丽芬芳的花朵?” 铁桢以花推人,不禁面露感慨之色。 我扭头看向密林深处,正欲再寻一树梅花,忽听到林外传来尖利的啸声,心知不妙,脸上顿时变色。铁桢迅速伸出手,一把揽我在怀里,向后纵身一跃,虽是逃避,却依然优雅自如,气度挥洒。 一枝闪着蓝光的长箭从我们方才的位置一掠而过,钉在树上,触到箭尖的雪顿时变成黑色,箭尾犹自颤抖不已。 我不禁惊呼一声道:“箭上有毒。” 铁桢一手搂着我,另一手掏出怀中烟火,很快点燃,呼的一声飞上蓝天,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自出征以来,他身上一直带有此物,只恐海山暗中加害,今日正好用上。他身边的侍卫看到这声信号,很快就会骑快马赶来,糟糕的是,昨晚下了一场大雪,路上积雪甚深,只怕要多费些时间方能赶到。想到这里,铁桢不禁面露忧色。 暗中刺客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要赶在侍卫来到之前,将我们诛杀。枝枝闪着蓝光的暗箭从各个角落骈射而出,铁桢搂紧我,伸手拔出腰间宝剑,左挡右格,一边牢牢地护住我,一边往后急退。林中树木甚多,可以依凭树干遮挡,但手里抱着一个人,依然十分吃力。 “大哥,你先走吧。”我急声道,知道以大哥的武功,若抛下我,一定可以顺利逃脱,这样僵持下去,两个人都难以活命。 “别说傻话。”铁桢厉声喝止我,语气十分严厉。知他心意,我忍不住泪盈满眶。忽忆起许知远昨晚的话:欠你的算是还了。顿时明白他话中暗示,只欠我一条命,已经还了,接下来,他还是要下杀手啊,若是自己昨晚答应大哥的话,将许知远拿下,又何至有今日之祸,对敌人心慈手软,果真错了。 “大哥,对不起,我若是听你的话,就不会……。”我声音哽咽,泪下如雨。 “别担心,我们不会有事。”铁桢脸上露出笑容,能和她死在一起,心里竟然并不觉得难过,很想多看她几眼,但是处境太危险,使他无法分心他顾。 飞来的箭越来越多,前来救援的侍卫却依旧不见踪影。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我心念电转,忽然冲林外喊道:“许知远,我知道是你。” 林外无声,又提高声音唤道:“许知远,昨日多谢你搭救之恩。” 箭依然没有止,虽知无甚希望,我依然不想放弃:“许知远,你也是贵戚出生,我敬重你为人,也敬你是条汉子,暗杀是小人行径,普通百姓尚且不屑为之,你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与那些卑鄙小人同流合污。” 箭还是没有停,我眼珠一转,又道:“许知远,自古助皇帝成就霸业的功臣,都没有好下场,更好况海山生性暴虐,你要思量清楚。” 箭依然如急雨,似乎永远不会止歇。铁桢搂着我已经退到密林之后,前面是密集的箭雨,身后是一处陡峭悬崖,崖下一片白茫茫,看不出有多深,铁桢眉头紧皱,左右为难。 眼见身临险境,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我扬声道:“许知远,皇太孙殿下仁德,当今太子也是宽仁之人,只要你浪子回头,一定会即往不咎,木家小姐也可一并赦免。”话刚说完,忽听到铁桢温柔的声音道:“我抱你跳下去,你怕不怕?”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他的唇上依然是温和的笑容,仿佛眼前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而是一处屋脊,心忽然安定下来,和他在一起,自己还有什么怕的,大不了重新来过,也许醒来的时候,是在现代,还能见到浩宇,只是不知为什么,想起他,再也没有心痛的感觉,难道我对他的爱意,已经随着时间完全消逝了吗? 含着泪,微笑着应他:“我不怕。” 铁桢手猛地一紧,搂着我向崖下飞身一跃,风从耳边呼呼刮过,不敢睁眼,只隐约觉着铁桢把宝剑深深地插入崖壁上的积雪,减缓下降的速度,这样几个来回,风声已渐渐止了,最后我们落在一处积着厚雪的青松上,我心中喜悦,正想扭头向铁桢说话,铁桢搂着我的手忽然松开了,心中一惊,抬头一看,却见大哥脸色苍白,额上全是冷汗,缓缓向后倒了下去,心中大急,急忙出手扶他,哪里扶得住,被他身子一带,一起从青松上坠落,掉在地上厚厚的积雪上,打了好几个滚,最后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大哥,大哥。”焦急地呼唤他。 铁桢勉力睁开眼,眼中露出笑意,看了看我,又缓缓闭上了。我心急如焚:“大哥,你怎么样?”铁桢闭目不答,似乎已经昏迷,急忙检视他身上,左臂上露出一枝箭簇,大哥什么时候中了毒箭,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大哥。”急切地摇他,推他,含着泪唤他,他始终不醒。我泪下如雨。来不及想太多,急忙伸出手,一把撕开他的衣袖,又取了他手中宝剑,将箭尖撬出来,伤口四周都变得乌黑,没有流血,当务之急,是把毒血排出来。 我撕下自己衣襟的下摆,紧紧地系在大哥臂上,俯下身,挤压伤口,根本挤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好低头为他吸吮毒血。不知过了多久,伤口流出的血渐渐变成鲜红的颜色,心知毒血已经去尽,不禁暗松一口气,却不知道嘴里残存的毒液通过口腔粘膜,已经渗入到自己体内。轻轻扶起昏迷中的大哥,让他靠在树干上,将系着的布带松开,又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这时忽然一阵眩晕袭来,天与地在眼前急速旋转,黑暗迅速吞噬了我。 44 生死与共 许知远和木寅并排立在崖顶,俯身望着崖下飘渺的云雾。许知远面无表情。木寅面带疑惑,扭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许将军,张好古言道你昨晚搭救他,是怎么回事?” “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许知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挑拨之语,你也信?” 木寅呆立片刻,笑道:“说得是,许将军对皇后娘娘一直忠心耿耿,张好古竟敢出言挑拨,真是死有余辜。”随即又忧虑道:“只是雪积得很厚,他们未必会摔死。不如下去找一找吧。” “不必了,铁桢已经中了我的毒箭。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张好古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被活活饿死。”许知远语气自信之极。 木寅一呆,旋即笑道:“早闻将军的箭法出神入化,百发百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身后的黑衣蒙面人已经将毒箭收集过来,许知远冷声问道:“一共多少枝?” “禀将军,一共九百三十四支。” 许知远眼中顿时露出感慨之意:“铁桢文采出众,武功也十分高强,若不是他一心护着张好古,不肯脱身离去,我亲手射的这一箭根本伤不了他。” “可惜天命不与他,奈何?”木寅呵呵一笑,伸手在许知远肩上轻轻拍了拍:“许将军,张好古已死,你又立下大功,我妹妹和你的婚事再无阻挡,可喜可贺啊。” 许知远眸中忽然掠过一抹复杂的表情,那个清秀少年昨夜对他说的话,依然响在耳边,杀他,心中有一丝不忍,奈何各为其主,虽有惋惜,也无可如何。一阵寒风吹来,木寅不禁打了个抖,急忙道:“许将军,铁桢的侍卫被我们的伏兵阻在山下,还在厮杀,如若再不走,等大军来了,就不好办了。” 许知远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忍住那句贪生怕死之徒,淡淡道:“你先带他们走,在青城外五里处会合,这次幸得皇甫少华不在,不过苏堂和阿罕也不是好对付的,铁桢出事,他们定然怀疑到我们头上,青城已不能呆了,我们马上启程回京。” “许将军言之有理,我先走了。”木寅忙不迭的转身离去。许知远待他们走远,忽然自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抛下悬崖,口中喃喃自语:“铁桢,张好古,我能帮你们的只有这么多,其它就要看你们的天命了,若是天命所归,我许知远自然会听从天命安排。” 红绸大红的颜色,很快飞下悬崖,不知所踪。许知远默然立了好一阵,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去。 天上又开始飘雪,朵朵雪花,被风一吹,飘得很远很远。远远的山路上,苏堂带着一大队禁军,骑着快马,沿着地上已经若有若无的脚印和马蹄印,心急如焚地向前急赶。 雪太深了,马蹄踏下去,好半天才□□。苏堂终于耐不住,飞身下马,施展轻功向前急奔,身后几十名将领也纷纷下马,向山上飞驰而去。执着武器的士兵在几个校尉的带领下,变成小步跑,远远地跟着他们。 林外的厮杀已经结束,黑衣蒙面人全部撤走了,丢下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铁桢的侍卫也伤亡了几个,阿罕带着剩下的侍卫,在林中密密地搜了一遍,毒箭全部被许知远的手下带走了,只能从树上的箭痕隐隐猜出这里曾经有过的暗杀。沿着杂乱的脚印,一直寻到悬崖边,看着白云飘渺的崖底,阿罕嘶声痛呼:“殿下。殿下。” 山野寂寂无声。苏堂率领将领们随后赶到,见此情景,心胆俱裂。苏堂怒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马上绕到崖下去,积雪很厚,他们未必有事。” 众人慌忙四散寻路,好不容易寻到一条羊肠小路,十分险峻,两旁都是悬崖,路上积着雪,又湿又滑,苏堂毫不犹豫地纵身行去,阿罕紧跟在后,众将互相看了一眼,也跟着他们去了。 身子象浸在冰水中,又象是有火在烧,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冷到彻骨,热到灼烧,无数面孔从眼前闪过,欢笑的,悲伤的,快乐的,痛苦的,有一张脸逐渐放大,短发,休闲衫,温暖亲切的笑容,向他伸出手,轻声唤他:“浩宇,浩宇。” 浩宇微笑着打开怀抱,扑向他怀里,流着泪喊他的名字,有什么外力死死地拉住我,把我从他怀里拽出来,拽向身后,急切地呼喊:“放开我,放开我,不要,不要。”眼看着浩宇的身影越来越远。回头看身后的人,是少华,和浩宇一样的脸,一样的笑容,只是浩宇的亲切些,他的率真些。 “少华。”正想拉住他的手,他却松开我,纵身上马,向远方驰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茫然地望着他孤单远去的背影,莫名地问着,他却不答。 “三弟。”铁桢走到我面前,朝我微笑。 “大哥。”抬起头看着他,英俊的脸,明朗的笑容。 “我抱你跳下去,怕不怕?”铁桢轻轻搂住我,他的手坚定有力,泪忽然落下来,紧紧地倚靠在他怀里,抓住他的衣袖:“我不怕。” 铁桢微笑着纵身一跃。忽然有箭,闪着蓝光的箭,夹着尖利的啸声,飞射而来。 惊呼道:“大哥小心。”箭已经刺入大哥的身体,看着他脸色苍白的倒下去,心忽然揪痛的厉害。他不可以这样,不可以抛下我,来到这异世,只有他一直默默地帮助我,关心我,也只有他最明白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日子,若是没有他,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太子仁弱,海山暴虐,只有大哥可以力搀狂澜,拯万民于水火,若是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丽君,丽君,丽君……。”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穿过无边的寂静,透着浓浓的忧伤和痛苦,一遍一遍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很想回答他,却张不开嘴,也说不出话。头渐渐疼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疼,浑身也酸痛不已,还有沏骨的寒冷,一直冷到心里,我不自觉地缩紧身子,低低□□了一声,朦胧中,象是有人把我抱了起来,紧紧地抱着,贴着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很宽广,也很温暖,可以听到强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 我象被这心跳声催眠了一般,不知不觉沉入更深的梦境之中。 45 夜宿雪岭(一)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意识终于渐渐苏醒了过来,勉力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钟乳石,如冰雕一般,圆滑柔和的线条,从高高的洞顶垂下来,映着闪烁的火光,就象梦幻一样美丽。原来是一个溶洞,远远的地方,还传来叮咚的水声。 我缓缓坐起身子,身上还是隐隐作痛,头也昏沉沉的,抬眼环视左右,空寂寂的,不见一个人影,心顿时慌得厉害,昏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中,大哥中了毒箭,然后我为他吸毒,难道是毒液通过嘴唇渗入体内。急忙伸手搭自己的脉息,脉息虽然疲弱,但却很平稳,不象是中毒,难道……。我再也抑不住心中的慌乱,霍地一下跳起身,头昏的厉害,险些栽倒,急忙伸手扶住墙,定了定神,慢慢移到洞口,探头向外张望,天竟然已经黑了,无边的夜色下,触目所及,一片白茫茫,连树枝上都覆满了厚厚的雪花。地上的雪怕有几尺深,还有星星点点的小雪花从天空缓缓坠落。 我心里又急又痛,顾不得洞外寒气刺骨,急忙回身取了一根火把,顺着地上的脚印,一路寻过去,厚厚的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咯地响声,在寂静的夜晚,听起来格外孤单凄清。 刚走出十几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温柔的语气,含着一丝责备:“三弟,你不好好躺着,怎么偷跑出来了。” 我扭过头,用火把一照,只见铁桢背着手,微笑着立在我身后,心中顿时悲喜交集,再也忍不住。大呼一声:“大哥,”把手中火把一扔,便飞奔过去,一头扑到他怀里,一边搂着他的脖子,将眼泪全洒在他的肩膀上,一边抽抽噎噎道:“大哥,你吓死我了。” 铁桢急忙伸出手,环到我身后,轻轻揽住我的腰,在我背上拍了拍,柔声安抚:“三弟,别怕,没事了。” “大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我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 “我也很担心你啊,三弟。”铁桢轻声道,他的嘴唇碰到我鬓边的发丝。温热的气息吹到我脸上。 我急忙从他怀里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他,又把他的手臂拿过来,受箭伤的地方还绑着我扎的素色布条,再搭他的脉息,沉稳有力,显然内力并未受损,这才放心道:“大哥,你真得没事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铁桢轻轻笑了两声:“三弟,我真的没事,你别担心。”他说完,凑近看了看我的脸色,柔声道:“你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很好啊,只是还有些头昏。”我笑道,忽想到那个奇怪的梦境,心中顿时升起疑惑,忍不住问道:“大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铁桢会心地看了看我,含笑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昏过去了,就在林中寻了一处山洞,让你在洞里歇息。”他说到这里,把脸一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严肃:“三弟,还记得我在洛城说过的话吗?” “记得,大哥说要我毫发无伤地回来,若是少了一根头发,就要重重地罚我。”我轻声答道。他把发生的事说的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带过了,我却有些不敢相信。我为什么会突然昏过去,又是怎么醒来的呢? “你先是在青城独闯敌营,今日在悬崖下又为了救我,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你说,我是该赏你,还是该罚你?”铁桢道,语气很柔和,眉头却依然皱的很紧。 “这……。”听出他话中的关切之意,我心中大为感动,顿了顿,很快笑道:“大哥是当今皇太孙殿下,朝廷棘封的抚远大将军,当然应该赏罚分明,小弟虽有错,亦有功,说起来,功大于过,应该赏才是。对吗,大哥?” 铁桢定睛看了我一阵,脸再也板不起来,忍不住笑道:“你倒会说话,好,该赏,这两枝梅花就是抚远大将军赏给你的。”说完笑着把右手举到我面前。 “梅花?”我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中执着的两枝红梅,上面打着许多小小的花骨朵,一股隐隐的幽香袭来。 “我见你还未醒,就到林中寻到一树梅花,采了两枝,送给你,喜欢吗?”铁桢将手中的红梅递到我手里。温柔的语气透着浓浓的宠溺。 我接过梅花,抬起头看着大哥,蒙蒙的夜色下,已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能觉到他乌黑明亮的眸子,如暗夜里的明灯,映着莹莹雪光,深深地凝望我。“大哥……。”我喉中忽然堵得厉害,哽咽地说不出话。 “走吧,我猎了几只野物,埋在火堆下面,应该快熟了。”铁桢笑道。 “好啊,我肚子好饿了。”我慌忙拭去脸上泪痕,快步跑在前面,铁桢笑着追上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偷偷抬眼看他,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铁桢一直走到火堆前,才松开我的手,弯腰挖出埋在灰堆里的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剥去外面的包裹,露出里面金黄色的皮,一股诱人的香气飘散开来,我不禁有些好奇,“大哥,这是什么,又不象山鸡,又不象野兔。” 铁桢笑道:“这是北方有名的野味,名叫獯狸,我在进献给皇祖父的贡品中看过,如果加以调料,味道更好,如今在野外,只好一切从简了。”说完将狸肉递到我手里。 接过他手中金黄的烤肉,笑道:“谢谢大哥。”又看了看狸肉,低声道:“不好意思,我和大哥身处险境,只好拿你们来裹腹,你们若是到了九泉之下,不要怪我们,只管怪那个逼我们跳下悬崖的刺客好了。” 铁桢听我把话说完,不禁失笑:“三弟,你还是这么顽皮。” “那也是大哥惯的。”我随口道。 铁桢顿时沉默下来,静静地望着我不说话。 我将手里的烤肉咬了几口,细细地嚼了嚼,味道果然十分鲜美,不禁赞道:“不愧是贡品,没有放佐料都这么香。”不见铁桢回答,抬起头一看,却见他还在看我,双眉轻扬,唇角溢满了笑,手里的肉却没动半分,忍不住笑着问道:“大哥,这么好的美味在前,你却不吃,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铁桢象从恍惚中惊醒,很快笑了笑,答道:“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心里有些乱。” “烦恼的事,等会再想。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笑道。 “好。”铁桢轻声答道。拿起烤肉,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我站起身拿雪水擦干净手,回头看到他的脸,不禁笑出声来:“大哥,你的脸都吃黑了。” “是吗?”铁桢伸手去抹,手也是黑的,越抹越黑。 从未想过,一向儒雅温和,衣饰整洁,举止有礼的大哥,也有这样落魄的时刻。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铁桢坐在原地,唇角上勾,望着我微笑,笑容里掺杂着一些说不清的意味。 “算了,我来给你擦吧。”我好不容易止住笑,掏出丝帕,蘸了雪水,走过去,轻轻擦拭他的脸,雪水很冰,铁桢却似乎不觉得,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任由我的丝帕从他脸颊和唇畔掠过。我收回手,退后一步,左右看了看,笑道:“大哥,擦干净了。” “你说什么?”铁桢问道,神情又有些恍惚。 我不禁笑着推他道:“大哥,你又走神了。” 铁桢怔了一下,轻轻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轻声叹道:“我想到刺客之事,心中忧虑,这次行刺,定是海山命许知远所为,木寅可能也参予其中。” 我想到许知远,心中感慨,不由叹道,“大哥,刺客究竟是谁,现在已不重要,我担心的是,京中恐怕有变,刺客开始要杀的只是我,今日却是要连大哥一块杀了,若不是京中有变,海山怎会如此作为。” 铁桢皱眉道:“你说得很有理,我方才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京城的禁军统领是海山的门生,他若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兵权威逼皇祖父改立皇储,我父亲的处境一定很危险。” “朝中还有那么多正真的官员,不会让他任意胡为。”我轻声劝道。“大哥,我现在最担忧的是,海山得知我们还活着,会另派刺客前来谋刺,我们防不胜肪。” 铁桢犹豫片刻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已经知道她是女子,还是不由自主地相信她,她虽是女子,才华见识却不在男子之下。 “只有一个办法,将计就计。”我含笑答道。 铁桢很快恍然道:“这确是个好主意,即可免去刺杀之虞,又可在暗中对付海山。只是恐怕会连累你……。”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头望着我,语气中充满关切:“不如,我命阿罕先送你去徐州,暂避一时如何。” 我急道:“大哥,你如今身在危难之中,三弟绝不能就此离去。” 铁桢看着我,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良久道:“三弟,谢谢你。”说完忽然伸出双手握住我的手,两眼深深地看着我,我顿时心慌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挣脱他的手,转身飞快地奔到洞外,仰起头,假装看天上的星辰,听到身后他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 46 夜宿雪岭(二) “三弟……。”铁桢柔声唤道。 我急忙打断他的话,装模作样的伸了个懒腰,低声道:“好困啊。”扭头仔细打量山洞,顿时尴尬不已,山洞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石台,稍微高出水面,石台旁是燃烧的火堆,其它地方都很潮湿,石台上还放着他和我的披风,整整齐齐地铺着,下面垫着厚厚的枯草。 铁桢很快看出我的窘迫,轻声道:“你睡吧,我坐在火堆旁守着。” 他的语气分外温柔,我心中的疑惑越发深了,难道大哥已经识破我的女儿身。这可该如何是好?见他还在望着我,心中羞涩,红着脸笑道:“大哥,我忽然又不想睡了,不如我们讲故事吧。” “讲故事?”铁桢先是有些讶异,旋即哑然失笑。我抬起头,触到他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顿时心慌起来,急忙掩饰地笑道:“就由我先来,讲一个白娘子的故事。大哥一定没听过。” “好,你说。”铁桢伸手拉我和他一起走到火堆旁,一坐下,便轻轻握着我的手,含笑望着我,我的脸早已红得跟胭脂似的,又不好意思用力挣脱。只好镇定心神,开始讲那个三言二拍中衍生而来的神话故事。 “从前,有一个千年蛇精,她为了报恩,化身白衣女子,来到人间,……” 长长的故事讲完了,抬眼看铁桢,他正微笑着看着我,脸上表情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好听吗?” “很好听,可惜是悲剧。”铁桢轻轻摇头:“即是两情相悦,就该厮守终生,又何须在乎人妖之别,这法海本是出家人,应该清心寡欲,自行修道,却来多管闲事,拆散一对恩爱夫妻,实在是可恶之极。” “大哥说的很对,不过徜若白娘子与许仙平平淡淡的厮守终生,又怎么会有这感人心腑的神话故事呢,所以说,只有悲剧才能让人永远难忘。” 铁桢忽然扭头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 “大哥,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轻声问道,觉到他的目光有些不同寻常,心中惶惶不安起来,手上悄悄用力,想从他手中抽离出来。可是越挣,他就握得越紧,最后我只好放弃。 铁桢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柔声道:“有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神话故事,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而且被载入野史,不知你听过吗?” 我不禁有些好奇:“大哥说吧。” “春秋时,秦国有一位国君秦穆公,他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名唤弄玉,极善吹笙,国中无一人可望其项背。当时有许多宗国的公子纷纷慕名前来提亲。” “后来怎么样,大哥快说啊。”秦穆公我听说过,也知道那个弄玉吹箫的典故,但具体情节,却不知情,如今听他说起,掩不住心中兴奋,忍不住笑着催促他快说下去。 铁桢微笑着伸出手,将变得有些暗淡的火光拨亮了些,接着道:“弄玉想了一个办法,将这些人全部招到宫中,命他们吹笙,言道只有善笙之人,才能做她的未来夫君。” 我不禁笑道:“这些公子中,会吹笙的恐怕寥寥无几吧。” “是啊,所以弄玉在这些公子中,并未择到能与她和鸣之人。”铁桢轻笑点头。继续道:“直到有一天,弄玉正在宫中吹笙,远处忽传来乐声,和她的笙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弄玉大喜,急忙禀告父王,秦穆公派人向乐声传来的方向寻找,最后在太华山找到了一个风采翩翩的年轻人,自称萧史,不会吹笙,但善吹箫。” “可惜他吹的是箫,不是笙。”我不禁扼腕叹息。 铁桢安抚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笑道:“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只要彼此情投意合,箫笙也可和鸣,又何须一定会吹笙呢?” 我喜道:“弄玉莫非就是为了萧史,所以改吹箫?” “三弟说的对,萧史为弄玉改学吹笙,弄玉为萧史改学吹箫,相爱之人,就该彼此迁就,包容,这样才能两情长久。”他说到这里,看着我的眸子溢满了笑。 “只可惜,弄玉是公主,而萧史却是普通百姓,秦穆公怎肯将金枝玉叶的女儿嫁给他?”我摇头叹息。 “其实,身份、地位,皆是身外之物,只要彼此真心相爱,就可以克服任何困难。”铁桢的语气忽然低沉了几分。 “大哥是说,他们最后真得结为夫妻了吗?”我欣喜地抬起头。 “萧史是太华山的仙人,他带弄玉一起离开人间,乘龙跨凤而去,从此长相厮守,永不分离。”铁桢轻笑着答道。 “这故事真美,只可惜是传说。”我心中生出许多感慨,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大哥。铁桢也扭头望着我,语气温柔无比:“如果我说,这故事是真的,你信不信?” 我不禁笑了:“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世上一定有很多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铁桢看着我的眸子被火光映得分外明亮。 我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顿时心慌意乱起来,急忙岔开话题道:“大哥的故事说的真好,不如再说一个吧,我很喜欢听。” 铁桢双眉轻扬,脸上露出笑容:“你若是困了,就睡吧。已经很晚了。” “不,我还不困。”我勉强压住一个就快出口的呵欠,强打精神笑道:“大哥博览群书,通古博今,一定有很多好听的故事。” “你真得想听?”铁桢含笑望着我,见我点头,道:“好,再讲一个娥皇女英的故事。” 我听着他温和的声音,眼睛渐渐睁不开。 铁桢柔声道:“尧帝有两个女儿,一名娥皇,一名女英……”话未说完,肩上忽然一沉,扭头一看,不禁失笑。那个反复说不困的女孩,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一时不敢动,怕把她惊醒,过了好一阵,才小心地伸出手,将她轻轻揽过来,揽到自己怀里,轻手轻脚地抱着她,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到石台边,缓缓坐下,想了想,侧身脱去孟丽君的小蛮靴,又把自己的靴子除去了。转身搂着丽君慢慢躺在披风上,让她紧紧地依在自己怀里。她的头就枕着他的胸膛,几缕青丝垂下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她的发丝,只一触,就急忙收了回来。 怀里的女孩睡得很香,象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唇角浮起一抹欢快的笑容。 “小丫头。”低低唤了一声,他也笑了,拥着她,恍似拥有了一切,原先空落落的心,如今都被她填满了,满的没有一丝空隙。一手环住怀中人的腰,另一手扯过身下厚厚的狐皮披风,紧紧地裹在两人身上。披风很软很厚,怀里的女孩也是温香柔软的,让他情不自禁拥的越来越紧。 思绪忽然飞得很远很远。知道阿罕和苏堂很快就会找到他们,这里的一夜,也许是和她单独相处唯一的机会,回到京城,她是不是就要成亲了,嫁给少华。想到这个结果,他忽然很不甘心,她应该是属于他的,只想完完全全地拥有她,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不想放手,也不会放手。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暴出两点火星。打断了他的思绪,心顿时冷静下来,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稍稍侧身,小心地掏出怀中揣着的一团大红绸带,轻轻展开,红绸上写着寥寥数行字迹。铁桢皱着眉,略看了看,沉吟片刻,忽伸手将它掷入火中,熊熊燃烧的火堆,很快将红绸吞没了,化成灰烬,再也无处寻觅。 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我慢慢睁开眼,天已经微微亮了,慵懒地翻了个身,轻轻坐起来,身上盖着厚厚的狐皮披风,软绵绵的,身下垫的也是狐皮披风,大哥却不见踪影,模糊记得昨晚央他讲故事,怎么就睡着了,一定是大哥把自己抱上床的,想想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急忙翻身下床,将小蛮靴套在脚上,又将狐皮披风拿起来系好,另一件拿在手上,径直奔出去。 洞外是一片琉璃世界,冰雪天地,寒气逼人而来,铁桢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眼望远处,似乎正在出神,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还未说话,他已经扭过头,冲我笑道:“你醒了,不多睡一会。” 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我不禁想起昨夜的事,脸上顿时滚烫,不敢抬头看他,把狐皮披风塞到他手里,低声道:“大哥,披着吧,冷病了可别怨我。” “我若是真的病了,你会不会照顾我?”铁桢含笑问道。 “小弟可不敢,还是让郡主殿下照顾你好了。”我笑道,话刚出口,却见他脸色一变,顿时想到玉真是许知远的妹妹,急忙补充道:“大哥,小弟以为,刺杀之事全由海山指使,郡主殿下对此并不知情,大哥千万不要怪罪于她。” 铁桢低头望着我,脸上神情复杂莫名,许久方叹道:“三弟真是善良之人,大哥也希望玉真是无辜的,只是以她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夹在我和她父兄之间,只会让她痛苦不堪,回到京城以后,我就要将此事做个了断。” 听出他语气中的决绝,我心中一惊,忙道:“大哥,郡主殿下对您……。” 铁桢轻轻摆手,打断我的话,无声地笑了笑,把披风披上,系紧带子,目视远处,接着道:“苏堂他们就快来了。”温和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叹息,环视左右,这杳无人烟的深谷,竟让他生出无限留恋。逝去的一夜,对他来说,真得太短暂。 47 海山夺嫡 阿罕和苏堂轻功卓绝,远远地奔在众将前面,天色大亮的时候,终于寻到山洞前。我和铁桢早已静候他们多时,苏堂自是喜不自胜,阿罕也不禁泪流满面,我拉着他们来到山洞中,先和大哥将商量之后的计策细细说了一遍,叮嘱苏堂骑快马拦住少华,命他和他所带领的两千禁军在离京城两天路程的滁州驻扎,等待大军会合。议完事,又把山洞外布置好,才和铁桢一起隐身离去。 众将来到雪岭下,看到的是阿罕和苏堂跪在两座高高竖起的新坟前,放声痛哭,叩头不止。原来丽君的将计之计,就是诈死,骗过海山,使他放松警惕,再换便装赶往京城。 第二日,全军尽皆镐素,官道之上,尽是白盔白甲的将士,呦哭声绵延几十里,被大军从敌人铁蹄下救出来的七城百姓,一路相送,哭声震天动地。阿罕见了,都不禁动容。经此一役,铁桢和张好古的声名在百姓中已如日中天,只可惜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英才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英杰竟然死于奸人之手,英年早逝,天不假年,大军渡河之后,无数百姓依然哭泣着伫立在江边,遥望大军一路上的烟尘,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方才各自散去。 太子东宫。 贾恢带着两个侍卫,押着林如芳,来到太子面前,跪下道:“殿下,这个名叫芳儿的宫女方才在您茶中下毒,被奴才发现。” 太子讶道:“有何为证?” 贾恢掏出瓷瓶:“她为您泡茶时,将瓶中粉末倒入茶中。” 太子惊讶地看着林如芳,林如芳面无惧色,坦然道:“不错,确是我所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太子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贾恢不肯。被太子再三以目示之,无奈,只得退至门外。 太子立起身,向林如芳道:“你为何要下毒害我?” “你杀了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林如芳咬牙恨恨道。 “你爹娘是谁?”太子含笑问道。 “杭州守备林龙,不知殿下可有印象?”林如芳怒目瞪着他,语气十分不善。 “原来是他,你是他的女儿?”太子摇头叹息:“桢儿已经对我说了,林龙任杭州守备之时,暗中勾结九弟海山,将朝廷拨付的赈灾银两悄悄运往京城,被桢儿发觉,派人夺了回来,不久便听到他的死讯,想来是海山杀人灭口,与我何干?” 林如芳又气又怒:“我爹已经死了,你还要诬蔑他。是何居心?” “芳儿,我为何要骗你?”太子怜惜地看着她:“你说此事是我所为,有何证据?” “有我爹的一封书信为证。”林如芳道。心中忽升起疑虑。 “书信现在何处?”太子道。 “丢了。”林如芳脸色苍白,只凭一封书信就定太子之罪,未免太可笑,难道自己真的被人利用。 太子沉默良久,挥手道:“你走吧。” 林如芳一脸震惊:“你不杀我?” “人生有命,祸福由天,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罪魁祸首是九弟,你只不过是受他蒙骗之人。快走吧,海山做事一向狠绝,一定会设法杀你灭口。”太子谆谆叮嘱,林如芳泪盈满眶:“殿下之仁德,今日方知,民女已经铸下大错,悔之晚矣,只求殿下赐民女一死。” “贾恢,送她走。”太子高声吩咐。 “奴婢不走,奴婢只求一死。”林如芳泪如雨下。这时一个太监进来禀道:“殿下,左拾遗梁大人求见。” “速传。”太子语气凝重,这段时日已隐隐觉到朝中政局不稳,只是他生性仁厚,一直不敢相信九弟会做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 林如芳退到一旁,含着泪默默侍立,众人也未理会。 梁大人快步走进,向太子跪道:“殿下,老臣刚刚接到消息,海山调集禁卫军,包围皇宫,意图谋反。” 太子大惊,立起身道:“竟有这等事,此事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皇太孙离京之时,已在城郊辟下一处房舍,可做藏身之地,太子殿下快随老臣离开东宫。”梁大人扭头示意贾恢和侍卫上前,拉住太子,扶着他迅速离开书房,沿暗道走了。 林如芳立在原地,呆了好一阵,正欲追随他们而去,这时一大群荷刀拿枪的禁卫军闯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阿桑,见了她,向左右道:“拿下。” “放开我,你们这些恶贼。”林如芳痛哭失声,今日始知被海山所骗,太子身中慢毒,随时会有性命危险,此时恨不得以己之命,保他周全。 阿桑不理她,命令手下侍卫四散寻找,许久,并无所获。方知太子已经离开。只得回去向海山禀报。 如今朝中局势,经过傅成松罗织罪名,诬陷诛杀,或发配,或斩首,倾向太子的忠臣良将为之一空。木颜率领朝中倾向海山的大臣到大殿外跪求皇上改立太子,只是皇上一直犹豫不决。 海山耐心终于耗尽,携禁军两千兵围皇城,命阿桑前去捉拿太子,同时封锁京城,自己带领木颜和一干文武大臣直入皇上就寝的崇文宫。皇上见他腰佩宝剑,以为他要弑君,大惊不已。海山大步走到龙床前,忽然跪下道:“请父皇屏退左右。” 皇上惊道:“你想干什么?” 海山眼中含泪道:“父皇,儿臣今日有几句肺腑之言,必欲一吐为快。”伸手解下腰间宝剑,递给一旁的太监。 皇上心中稍安,伸手挥退左右。笑道:“九王儿,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海山痛哭失声道:“父皇,臣儿自以为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皇兄,皇兄如今竟欲加害儿臣,求父皇开恩保护孩儿。 皇上见一向英勇的小儿子今日哭得如此伤心,心下疑惑,忙问道:“你说太子意欲加害你,有何证据?” 海山自怀中取出几位大臣在严刑拷打下写的状子,上面盖了鲜红的手印,呈给皇上。皇上看了以后,也有些迷惑,一直隐身珠帘后的许皇后这时走出来言道:“皇上,这些大臣平日都是跟随太子的,他们的供词十分可信。太子竟要谋害臣妾唯一的儿子,求皇上为臣妾作主。”说完也哭了起来,哭的十分凄楚。 皇上本来昏庸,平日又偏听偏信,当下深信不疑,不过要他杀儿子,终究有些不忍,于是颁下诏令,废皇太子为庶人,同时下诏立海山为皇太子。这时,皇太子已在忠于他的大臣护卫下,前往隐秘处藏身,海山遍搜全城,找不到他的踪迹,不过,他已知皇兄服下□□,心中并不担忧。 转眼几日过去,朝中政局表面平静,暗里波涛汹涌,几位身在京城的皇兄,对海山不服,暗中联络朝中大臣,意欲联名上奏皇上,弹骇海山,海山也在暗中罗织罪名,欲将他们逐个除去。 此刻的京城,山雨欲来风满楼,海山端坐在书案后,望着窗外冰封的水池。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几个下人将从王府搬来的东西一一呈到他面前,海山随意扫了一眼,忽看到那幅画,急命:“挂起来。” 下人将画挂在墙上,海山走到画前观看,滚滚长江东流而去,天空祥云笼罩,瑞蔼重重,忍不住轻叹一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转身离去。海山依旧立在画前,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阿桑从门外走来,见他出神,不敢打扰,静静地候着,海山回头看到他,冷冷道:“什么事?” “许将军的密信。”阿桑将信双手呈给他。海山缓缓打开信,只看到第一句:“王爷金安:铁桢与张好古在青城外一里处坠崖身亡……。”脸色忽然剧变,雪白的信纸从他手中无声地滑落。 “殿下,你怎么样?”阿桑看到他神情黯然,不禁出声问道。 海山无声的挥了挥手,待他远去,眼中忽然涌出泪花,这世上唯一配得上他的女子,唯一让他不忍,不甘,不舍的女子,已经死在他手中。她的美丽、聪慧、狡黠、倔犟,竟然都消逝了,长埋地下,此生再也无缘相见。 建功立业,方是男人一生至爱,儿女情长,不过点缀,这是他坚守多年的执念,从未想过会动摇,她是他的敌人,铁桢有她相助,如虎添翼,若不杀她,如何成就大业。他以为他做对了,他以为他不会后悔,优柔寡断,不是一个王者应有的禀性,女子怎能与江山相比,他应该这样做的,对吗? 可是如今,得到太子之位,皇位离他也只有一步之遥,为什么不觉着开心,心忽然抽痛得厉害,象有什么最宝贵的东西被夺走了,永远地失去,再也看不到她的如水明眸,她的浅笑吟吟…… “殿下该用膳了。”太监从外面走进来,小心翼翼道,看到他阴沉的脸色,慌忙低下头,不敢再说。 海山终于怒气爆发:“滚,都给我滚,滚出去。” 修长的手指握成拳,重重地捶在桌上,桌子顿时碎成几片,太监飞一般地逃了出去,生怕再呆一刻,海山的拳头就要落在他脸上。 48 蜘蛛结网 夜晚华灯初上。 孟丽君的状元府如今已成了新任刑部尚书傅成松的宅邸,宅子前面挂满了喜联,红灯,今日是傅成松大人成亲的大喜日子,知道内情的官员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听说这位年轻的尚书大人,迎娶的是一位已故官员的女儿。生的倒是美艳无双。不过以他的身份,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傅成松满脸喜色,站在门外迎接客人。众人皆知他在此次太子之争中立下大功,以后飞黄腾达,自然不在话下,阿谀奉承之流,自然趋之若骛。 傅老爷子也满面春风地立在门外,和儿子一起迎客,虽然儿子娶的是已故官员之女,但却是太子亲自许的婚,此种荣耀,又有哪个官员得到过。 酒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傅成松步履踉跄地回到新房中,轻轻推开门,一把利刃刺到他胸口,刃上闪着寒光。 “你干什么?”傅成松带着三分醉意,想推开她手中的刀,新娘却握得更紧:“傅成松,你这狗贼,助纣为虐,认贼作父,为虎作伥,是我看错你了。” 傅成松酒早已醒了一半,慌忙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如芳,夫君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是为了你的前程,还有你的爹爹吧。”林如芳气恨地望着他,眼中泪珠不停地打转。想不到一向清高的未婚夫,竟然甘心沦为海山的走狗,那些被他害死的朝中官员,怕是做鬼也饶不了他。 “如芳,你听我说。”傅成松趁她不防,一把抢了她手中短刀,掷到墙上,伸手抱住她,火热的嘴唇向她唇上吻过去。 “放开我,你这个恶贼,卑鄙小人,放开我……”如芳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终于敌不过他,被他紧紧地压在床上,喘息着脱去她身上的衣服,狂热地吻落在她脸上,身上,嘴里断断续续道:“如芳,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就算为你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狗贼,趋利附势,出卖良心,无耻之徒。”如芳眼中涌出泪花。 “呵。”男人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头,一边吻她的嘴唇,一边喃喃道:“如芳,其实你夫君也想做好官,也想名垂千古,载入史册,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凡是不肯依附海山之人,最后都是死路一条。你知道原任刑部尚书张好古吗?状元之才,相府女婿,一步登天,引来多少妒羡,现在还不是死在海山手中。木相一得知他的死讯,就将女儿改嫁益阳候许知远,婚期订在三日后,我若是象他一样,现在早已是一具白骨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明不明白?” 前厅,酒宴还在进行之中,热闹非凡,人人颂扬着新任太子的丰功伟绩,府外是夜色下灯火通明的京城大街,一切似乎很平静,平静之下却暗藏着惊涛骇浪。 *** 一路上,铁桢和我身着便服,混在百姓之中,化装成去京城贩卖货物的商人,带了十几个最亲信的侍卫,扮成随从和车夫,赶着几马车临时购置的匈国服装,首饰,牛羊皮制品等物,赶往京城。原来匈国大王来信,答应了大王子的请求,随信送来的是一百万两白银和开放商贸的合约,阿罕依照大哥的吩咐,将两位王子送回本国。 他们已经得知大哥和我遇难的消息,两人都大为震惊,耶朵立刻要求亲自前往雪岭拜祭,被阿罕一口回绝。不久,他们就被强行送往匈国,据说,离开的那一天,耶朵心事重重,耶杰也很不高兴。 铁桢唇上粘着一把胡须,脸上涂黑,看起来有三四十岁,我则取下面具,也在唇上粘上两撇胡须,还点了一颗黑痣,两人每次相视,都会忍俊不禁。 北疆离京城千里迢迢,日夜兼程的赶路,严冬已被我们抛到身后,沿着官道而行,缕缕春风,夹着些许寒意,几只燕子,在向阳的屋檐处衔泥筑巢,春天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我们身边。 这日傍晚,商队来到湖州城外,沿着湖岸一路轻驰,忽从湖上传来一阵琴声,缓缓而起,到高处曲折而下,如山泉之水,婉转悠长,悦耳动人。我不禁勒马倾听。琴弹到后面,曲调忽转哀婉,更涌出满腔激愤,如悬崖之上奔腾的瀑布之水,突然跃下万丈深潭,急骤而高昂,听之令人动容。正在入神之时,琴声却嗄然而止。 我急忙扭头向铁桢道:“大哥,不如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啊。”铁桢跃身下马,挥手示意其他人退至路旁等候,一把拉住我的手,迎着风跑了起来。 “慢点啊,我的头发吹散了。”我边跑边说。铁桢笑了笑,并不答话,跑得越发快起来。我感觉到他手心的热度。心中也不由一热。不再言语,只管随着他在风中奔跑。 转眼湖心亭便到了,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着手立在亭上,眼望茫茫湖面,似有所思,一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张琴,我走到近前,看那张琴,木质古旧,纹理清晰。琴上的弦根根白亮,韧力十足。不由出口赞道:“好琴,好曲。”老者闻言扭头看到我们,不由微微一笑道:“原来公子也是知音人。”我忙拱手道:“老伯,在下学识浅薄,知音二字,实不敢当。只是听老伯方才一首,曲调悲怆感人,令在下感慨万分啊。” 铁桢含笑道:“所谓曲为心声,琴艺高手常将心中情感借琴声抒发出来,或悲、或喜、或乐、或忧。老伯此曲悲壮激昂,莫非心有所感。” 老者神情一震,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脸上忽露出笑容:“不敢。此曲只是老夫一时兴起,随意弹奏的,让两位见笑了。看两位公子也是此道中人,不如坐下弹一曲如何?” 铁桢摆手笑道:“在下平日只爱听琴,却不善弹奏,若此处有箫倒可勉强吹奏一曲,至于说到琴艺,三弟一定是个中高手。” 我急忙谦让,但老者一味相请,铁桢也在旁以笑示意。只得坐下道:“在下便弹一曲,两位见笑了。”手轻轻一抚,琴弦微颤。湖畔寂静无声,亭外日影朦胧。我合着琴声低声唱道: “谁令我心多变迁,谁共此生心相牵。情义永坚持遗憾亦可填,未怕此情亦断。谁令我心苦恼添,前事往影相交煎。谁惧怕深情常留在心田,恨爱相缠莫辨。缘份也真倒颠,承受几分考验。无论那朝生死别,心里情似火炎。谁令我心多挂牵,唯望有朝会再见。何事世间情恨永相连,未怕此情易断。” 老者听得如痴如醉,拈须在手,半晌不语。铁桢呆立了一阵,率先击掌叫起好来。老者从梦中醒觉,叹口气道:“公子的琴,弹得极好,曲调感人至深,只是太过悲切,一曲之间,唱出人间悲欢离合,老夫自愧弗如。” 我忙道:“老伯谬赞,在下实不敢当,老伯一曲,隐含忧国忧民之心,这才是人间大道,在下实难相比,真是惭愧。” 老者闻言,仔细端详了我一阵,又看了看铁桢,目中忽闪过一抹惊讶之色,旋即拈须笑道:“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配佳人。今日难得与两位有缘,老朽这把古琴便送与公子吧。”说完双手捧琴送到我面前。我脸上登时飞红,推之不迭。道:“老伯,在下琴艺粗浅,实配不起这把古琴,况且古语有云: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琴绝不敢受。”老者再三请之。我坚决不受。老者见状,摇头叹息一阵,拱手向我们辞别,转身下阶而去。我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心中恻然。 进了湖州城,铁桢领我们到城东一处大宅院中落脚,吃过晚饭,我在院中演练那套少华教授的步法,练了好几圈,渐渐汗出。急忙以袖拭汗,一方雪白的丝帕递到我手中,转眸一看,是唇角含笑的铁桢,急忙问道:“大哥,你觉得我的步法有没有进步?” “很好,进步很大,要不,我们练一练。”铁桢笑着开口道。 “好啊。”我登时兴奋起来,“你跑,我追。” 铁桢愣了一下,很快笑道:“不,还是你跑,我追吧。” “好吧。就这么定了,一炷香的功夫,若是你输了,罚你泡茶给我喝。”我俏皮地一笑。 “要是你输了呢?”铁桢问道,一双眼悄悄看我。 “嗯,那我就弄一道点心给你吃。”我想了想笑道。 “好,现在开始。”铁桢话音未落,我已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铁桢含着笑朝我身后追来,不过他每次快要抓住我的时候,都被我闪身躲开。不知不觉,已经跑了好几圈,我心中大感快意,在前拍掌笑道:“大哥,一炷香快到了。”话未说完,铁桢一个箭步上前,将我牢牢地扣入怀中。 感觉到他有力的手紧紧地箍着我的细腰,我登时满脸通红,慌忙挣扎道:“好了,放手。”这时才明白,怪不得大哥刚才一直抓不到我,分明是在让我嘛。铁桢并未松开我,抬起头望向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苏堂穿着一身便装,风尘仆仆地立在院门处,吃惊地看着我们,脸上神情说不出来的怪异。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急忙从铁桢怀中挣出来,低着头道:“我去做点心了,你们谈吧。”不理苏堂,飞也似地奔进厨房。开始和面,切葱花,打鸡蛋,一边悄悄眼望窗外,心犹自怦怦跳个不停。 苏堂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终于恢复常态,走到铁桢身边,将一封书信递到他手中,铁桢打开书信一看,登时脸上变色。 我很快煎好了千层酥,端了一大盘走出来,冲他们笑道:“来,尝尝我做的点心。” 苏堂看了我一眼,沉默不语。铁桢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盘子,将书信递给我:“三弟,京城来信。”他的语气很低沉,夹着浓浓的忧伤。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疑惑地接过信,迅速扫了一遍,也不禁摇头叹息。 “太子被废,海山被立为皇太子,朝中依附太子的官员,被杀的被杀,被流放的被流放,所剩无几,京城也被海山严密封锁起来,这个消息,是左拾遗梁大人历经万难送出来的。”苏堂叹息着言道。 我皱着眉想了想,出声问道:“皇甫将军现在还在滁州吗?”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的安危。 “他将玉真郡主和两千禁军留在滁州,自己悄悄进了京城。”苏堂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我呆立片刻,气恨顿足道:“这个傻瓜,定是去做傻事了,不行,我现在就要进京。”转身欲走,被苏堂一把拉住:“怎么,张大人,你也想学那个傻瓜,去做傻事?” 我甩开他的手,皱眉道:“谁说我要做傻事了?如今情况有变,必须慎而行之,而且……。”我顿了一下,叹道:“晚了,只怕皇甫将军有危险。” 铁桢脸色苍白,蹙眉不语,苏堂拿起酥饼,发泄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我急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苏堂不语,我皱了皱眉,上前一把拉住铁桢的手:“大哥,你随我来。” “去哪?”铁桢有些讶异。 我不语,将他一直拉到院墙边,指着枯枝上道:“大哥,你看这是什么?”也许是面具戴久了,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我仍然习惯于微笑。 铁桢仔细看了看,道:“不过是只小蜘蛛。” “大哥,你再看看,还看到了什么?”我出声问道。 “还有刚刚结好的蜘蛛网。”铁桢答道,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我向侍立一旁,有些讶异的苏堂笑道:“笔墨伺候。” 苏堂急忙取来笔墨,我饱蘸墨水,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四句诗,铁桢轻声念道:“蜘蛛结网,于树之枝。大风忽起,吹落其丝。”念完微微一笑,接过我手中笔,在下面接着写道:“蜘蛛勿堕,一造营之。人而不勉,不如蜘蛛。”他的字龙飞凤舞,气势逼人,观之令人心潮起伏。 我不禁笑道:“大哥好字,写得好。如今天下,只有您能与海山抗衡,力挽狂澜,拯万民于水火。皇上,你父亲,还有天下百姓,万里江山,都在等着你。” 铁桢柔声道:“你说得对,只是现在的京城情况复杂,随时会有危险,你还是留下来,和苏堂前往滁州,我带人进京。” “大哥。”我忍不住反驳道:“这种时刻,我怎能置身事外……” 话未说完,苏堂抢先道:“殿下说得对,你还是去滁州吧,那里有阿罕的二十万大军,海山绝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哥,都是一脸的坚决,心里又急又气,索性顿足道:“你们若是不让我去,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再也不见你们。”转身就走。 铁桢迅速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一迭连声道:“好,好,好,都依你。明天我们就一齐动身。” 我转怒为喜:“大哥,君子一言……” 铁桢接道:“驷马难追。”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一旁的苏堂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上前端起桌上的千层酥,递到我们面前,“殿下,张大人请。” 铁桢拿起最大的一块,咬了一口,笑道:“虽然凉了点,余味却更悠长了。” “你若喜欢,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我随口答道,话一出口,自知说错,脸顿时滚烫一片,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要把做千层酥的方法,教给大哥府中的厨子,这样他们就可以天天做给大哥吃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铁桢含笑答道,看着我的眼眸幽深一片。被他深沉的目光注视着,我忽然心跳得厉害,只恐被他发觉,急忙伸手接过站在一旁发愣的苏堂手里的千层酥,低声道:“太凉了,我去热一热。” 不待他们答话,逃也似地进了厨房,一边把酥饼搁到锅里,一边悄悄隔着窗棂看外面,只见铁桢拉着苏堂坐下,对他低声说着什么。苏堂神情凝重,连连点头。 知道他们定是在商议京城之事,我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留在京城的爹娘,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一股焦味打断了我的思索,慌忙低头看锅里,不禁轻呼一声:“糟了。”刚才还色泽金黄的千层酥,这回全烧黑了。 49 夜探皇宫 当日苏堂就走了,带走了大哥写给阿罕的密信。我和大哥带着商队也加快行程,很快到了滁州,未免引起海山疑心,在滁州停留的一晚,并未与驻扎在那里的大军有任何接触,离开滁州,第三日清晨便来到京城,混在人流中进入京城大门,站岗的军士接过我们手中的经商许可书,略略翻看,就放我们过去了。 原来海山在京中执行的是宽进严出的方略,只恐朝中官员悄悄遁走。 大哥带着我在京城最繁华的北街摆下一个摊位,售卖匈国特产,价格适中,货物又好,买者一时趋之若骛,傍晚收摊的时候,两个老人来到我们摊位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神情凄楚。 我看到他们,登时一震,险些落下泪来,铁桢觉出我的不安,急忙侧身挡在我身前,向他们和气地笑道:“两位老人家要买什么?” 孟夫人含着泪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听说你们是从青城来的?” 铁桢笑道:“老人家,我们是从靠近青城的匈国边境来的。” 孟夫人迟疑片刻,又道:“你可听说过青城之战?” 我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铁桢急忙探手过来,在我手上紧紧地握了一下,抬头镇定答道:“听说过,青城被围将近一月,城中弹尽粮绝,所能战者不过五千多人,镇守青城的是一个文官,名叫张好古,麾下两员猛将,一名苏堂,一名皇甫少华,都是饶勇善战之人,攻打青城的是匈国王子耶朵,精于战术,这次连下北疆七城,就是他所为。” 这时一旁路过的百姓听到谈及北疆战事,纷纷围过来,侧耳倾听。 听他提起女儿,两位老人老泪纵横。孟夫人早已泣不成声,孟仕元勉强控制住自己,轻声问道:“那一战,打的怎么样?” 铁桢扭头询问地看了看我,我急忙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他们就是我的叔叔婶婶。” 铁桢脸色一变,旋即恢复平静,向我点了点头,朝两个老人拱手笑道:“不瞒两位老人家,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两军死伤无数,最后□□军队大败匈军,获青城大捷。只可惜,第二日,解青城之围的大将军和镇守青城的张监军尽皆死于奸人之手。天不假年,徒呼奈何。” 众人闻言皆响起叹息之声。摇摇头,小声议论了几句,见远处一队禁军驶来,不敢再说,纷纷散去。 孟夫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跌倒,孟仕元急忙伸手扶住她,两人相对,泪流满面。铁桢见状,急忙到摊上取了一条极漂亮的手织羊毛围巾,递给他们,道:“这条围巾是青城所出,采匈国纯种羊毛制作,两位若喜欢,便宜点,五钱银子卖给你们。” 孟夫人接过围巾,将钱递到他手中,和孟仕元相携着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纷纷奔涌而出,又怕铁桢看见,只好背过身,以袖拭面。 铁桢轻轻叹息一声,假作并未见到,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天快黑了,我们走吧。” 我慌乱地点了点头,和他一起收好货物,离开大街。铁桢带着我拐进一条暗巷,轻轻推开暗巷上的一扇房门,几个侍卫迎上来,低头行礼,铁桢摆了摆手,走进回廊一角的秘室,秘室内坐着数十个身穿便服的人,其中还有几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我都认识,原是朝中六部的官员,甚至包括上次给木相送贺礼的人,看来大哥早有先见之明啊,幸得如此,否则定会被海山一网打尽。 这些官员见了他先是一怔,旋即哭拜于地:“殿下,您果然还活着,是上天庇佑我朝啊。” 铁桢含泪抬手道:“都起来。”众人抬起头,看到我,都有些迷惑,我急忙把手从铁桢手中抽出,向他拜道:“殿下,小人先出去。”毕竟朝中官员无人见过我现在的样子,他们要商议机密事,我不宜在场。 铁桢向我附耳道:“你且坐着,不妨。”手很快又握住我的手,还紧了紧。 听出他话语中的亲密,脸在不经意间红了,无法再拒绝,只得和他并肩坐下,开始议事。 铁桢沉着吩咐,一切皆依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计策,安排妥当,众官员很快分散离去。铁桢立起身向我笑道:“接下来,我该去你从前的状元府了。” “想不到傅成松这么聪明的人,却选了一条死路。”我有些惋惜。 “在名利和生死面前,又有谁能做到不为所动呢?”铁桢语带感慨,笑了笑,招手唤来两个侍卫,对我道:“他们留下来保护你,我带几个人先到傅府去。” “不,我也要去。”对他的安排,我很不满,这种时刻,他居然只身涉险,却要我置身事外。 “听话。”铁桢凑到我耳边,温柔的语气,却不容反驳。 “可是……。”我还想再说什么,铁桢用目光止住我,转身离去。 知道他的脾气,一旦下定决心,任谁也改变不了。我只得坐下来,拿着一本古书在灯下乱翻,一边侧耳听外面的更鼓。 子时的时候,铁桢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一进门就取出两套衣服,一套递到我手里,“快把这身衣服换上,我要带你进皇宫,面见皇祖父。” 我拿起衣服一看,是身太监服,脸顿时红的厉害。铁桢似乎并未看到我的窘迫,伸手将我推到屏风后:“你先换,我出去看看。”自己回到外间。 我待他一走,慌忙除去外衣,将太监服套上,红着脸走出来。铁桢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忍笑道:“很好,把面具也戴上吧。” “为什么?”我有些吃惊。 “放心,不会有人看到我们。”铁桢微笑,其实他另有打算。 我觉他说的有理,便到外面汲了水,将脸上的妆擦干净了,又把面具戴上。这时铁桢已换好太监服。从怀中掏出宫中腰牌,走到我面前,低下头,亲自为我系,他的气息热热的,吹到我额上,忽然莫名地心慌,这段时日是怎么了,看到他心跳加速也就罢了,还老是红脸,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甚至对浩宇,都没有过。 铁桢将腰牌系好,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很好。我们可以走了。” 我忽然想到少华,忍不住小声问道:“大哥,有二哥的消息吗?” 铁桢扭过头望着我,他的眸子亮如繁星。敏感地觉着气氛有些不对,我再次担忧地开口:“还没有他的消息?” 铁桢轻叹一声,柔声答道:“二弟进京以后,就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他停了下来,没有马上说下去。 “怎么会这样?”我急切地问道。心顿时揪紧了,少华,他会不会有事? “皇甫老将军和其他不肯招供的朝中官员,都被海山所杀,我估计二弟进京,可能是想刺杀海山……”铁桢看了看我的脸色,顿住话头,轻轻叹息。 “这个傻瓜。”我咬牙骂道,心猛地一痛,泪登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别担心,即然没有音讯,就说明他并未落入海山手中,我已经暗中派出许多人手,四处寻找他,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铁桢安慰地在我手上握了握,话峰很快一转:“傅成松已经写下陷害朝臣的供状。有了它,就可以指证海山和皇后一党,为所有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报仇。” “傅成松人极精明,一定不肯轻易就范,大哥是如何说服他的?”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我强忍住心中痛楚,迅速抹去泪水,开口问道。 铁桢叹息一声:“他本不肯,但是他的新婚妻子,以性命相胁,他当场写下供状,现在就在我身上。”遂将当时的情景细说了一遍,原来傅成松被他的侍卫拿下后,抵死不肯承认捏造罪名,诬害朝廷官员之事。铁桢正在为难,他的妻子林如芳忽然从内室走出,手持利刃抵于颈下,哭泣着言道:“贱妾之所以苟活至今日,只因欠太子殿下一命,太子于妾身有大恩,海山却于妾身有不共戴天之仇。夫君竟宁愿泯灭良知,与豺狼为伍,如今皇太孙殿下驾临,正是妾身报答太子殿下的时候到了,你若不写供状,妾身马上死在你面前。” 傅成松犹豫不决,林如芳立刻以刀刎颈,幸得铁桢手疾眼快,将利刃夺下,傅成松见此情景,长叹一声,终于答应写供状,将冤害忠臣之事全盘托出。 “原来如此,只是傅夫人怎会欠下太子殿下一命呢?”我压低声音问道。 “她没有说,我已命侍卫将他两夫妻移至安全所在,以防海山杀人灭口。”铁桢说完话,拉着我的手出了暗巷,两匹马正在门外等候,我们一起纵身上马,飞快地驰到皇宫一处侧门前,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太监正在门外守候,见了我们,急忙将门打开,显然早有准备,心中暗暗感叹着,铁桢已经伸手拉住我,迅速穿过长廊,七拐八弯,来到一处巍峨耸立的宫院前,我认的这座宫院,是先前皇上招见新科进士的崇文宫。如今宫内一片寂静,显然皇上已经就寝了。 铁桢拉着我推开宫门,走了进去。一个年老的太监迎上来道:“给殿下请安。”声音压的极低。 铁桢微微点头,向他道:“多谢刘公公。”刘公公眼中含泪道:“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老奴受不起啊。宫内的侍卫和太监都被老奴遣走了,皇上正在内室安歇。事不宜迟,殿下快随老奴进去。” 说完走到前面引路。我心里有些紧张,铁桢似乎觉到了,在我手上轻轻握了握,径直走进内室,在御榻前跪下,叩头拜道:“给皇祖父请安。”刘公公急忙转身离去,到宫门外望风。 明黄色的大帐中静默了一阵,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不久,咳嗽声止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桢儿吗?朕是在做梦吧。” “皇祖父,是桢儿,桢儿来给您请安了。”铁桢眼中涌出泪水。 大帐猛地被掀开,年老的皇上坐起身,惊骇地看着他道:“桢儿,你还活着?” “桢儿被奸人所害,坠入深崖,幸上天怜悯,留下桢儿一条性命,今日得再见皇祖父龙颜。”铁桢拜伏于地,泣不成声。我跪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皇上也忍不住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是人生一大悲,更何况这个孙儿才能出众,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哭了好一阵,皇上终于止住,转眼看向我,目光疑惑:“张大人?” “他是孙儿的结拜兄弟,这次若非他相助,孙儿已经抛尸荒野了,他娶相府千金,只为探听木颜贪赃枉法之事。”铁桢轻轻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目光满含柔情,我心中猛一颤,急忙避开他的眼光,叩头拜道:“微臣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铁桢轻叹一声,放开我,另一手拿出怀中供状,递给皇上:“这是刑部尚书傅成松的供状,请皇祖父御览。” 皇上接过供状,打开细细翻看。看到后面,脸色大变,抬起头向铁桢道:“这供状上所说,是否属实?” “千真万确,孙儿这里还有一本奏折,写的是九王叔海山在江南贪吝钱财的罪行,以及他造下的杀孽。”铁桢又自怀中掏出一本奏折,递给还沉浸在震惊中的皇上。 皇上颤抖着手接过奏折,打开细看。铁桢拜道:“皇祖父,如今情势危急,孙儿探听得海山已经将镇守南疆的十万大军调往京城,准备弑君夺位,请皇祖父早作决断。” 皇上无力地抬起头,眼中似有泪光。自太子被废后,海山气焰日趋嚣张,佩戴武器,进入宫闱,凡有朝中政事,无论大小,一律自行决断,为此他已有疑虑,此时听桢儿一说,心中已信了十分。 “皇祖父,快下旨吧。”铁桢语气急切。 皇上呆坐片刻,自枕下取出金令箭和御玺,郑重地交到铁桢手中,充满期望的语气,谆谆叮嘱道:“桢儿,这是调动京城御林军的令箭,见箭如见朕,你率御林军,速速将那个逆子……”话未说完,忽然口喷鲜血,向后倒去,铁桢手执令箭和御玺,大惊道:“皇祖父!” 我急忙跃身上前,以手搭脉,略诊片刻,回头向铁桢道:“大哥,皇上是急怒攻心,突然吐血昏厥,若不及时诊治,会有性命之忧,我留下来为他针灸,你赶快出宫。” 铁桢不允:“不行,我要等皇祖父醒来以后,再带你一起走。” “大哥。”我抬眼望向他:“只要将御林军军权握到手中,就可兵围东宫,拿获海山,晚了,只恐海山获知我们回京的消息,到时功亏一篑。悔之晚矣。” 铁桢表情犹豫,我用力推他:“快走,我在崇文宫等你。” “好,你等着我,万事小心。”铁桢无奈起身,再三叮嘱我,见我连连点头,这才转身离去,到宫门处,又反复交待刘公公,看看时辰不早,急忙离开皇宫,骑上快马,向御林军军营而去。 50 后宫惊魂(一) 东宫。 海山怒气冲冲地立在书房中,阿桑和一干手下战战兢兢地跪在身后,以头贴地,不敢出声。 铁桢虽死,他麾下的二十万朝廷大军却至今不肯听朝廷宣召,一直驻扎在滁州,甚至还在暗中练兵,统领这支大军之人,现在是一个叫苏堂的年轻将领,只知与丽君关系密切,至于究竟是何来历,他并未细查,也无心细查。 想到丽君,心中忽然隐痛,自从知道她的死讯,自己便如变了一个人,无心政务,亦无心对付朝中诸皇兄,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子,竟让他完全乱了分寸,还有失踪的太子,至今找不到他的下落,那些朝中官员,也对他阳奉阴违,就象暗处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朝政,与他作对。这只手的主人是谁。 勉强按捺住心中的烦恼,海山怒喝道:“都滚出去,掌嘴一百。” 众人慌忙退到宫门外,夜风中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不耐地哼了一声,海山步出东宫,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身后两个侍卫远远地跟着他,知道主子正在暴怒之中,没有谁敢出声。海山一直走到一处宫院前,忽然停住脚步,这是父皇的崇文宫,如今时已快到三更,宫中竟然还有烛火,宫外也没有侍卫守候。心中登时升起疑惑,略一沉吟,大步向前,猛地推开虚掩着的宫门,一个身影慌忙遁去,心念一转,立刻纵身挡在他身前,看着他笑道:“刘公公,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啊?” 刘公公初时有些慌乱,很快镇定下来,向他施礼道:“给太子请安,方才皇上被恶梦惊了,要喝茶水,奴才正准备出宫准备,不意遇到太子。” “茶水?恶梦?”海山冲他冷笑,心中根本不相信:“崇文宫中备有茶水,何须到宫外去取,而且……。”上下打量刘公公,只见他双手颤抖,脸色苍白:“刘公公的样子,倒象做了亏心事啊,不如说出来,本太子一定免你一死。” 刘公公沉默不语。 “不说,那我就亲自去看个究竟。”海山绕过他,大步向前,刘公公立刻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双腿,向宫内呼道:“太子殿下驾到。” 海山知他出声示警,又疑又怒,示意身后侍卫掰开他的手,侍卫上前,使劲拖他。刘公公知皇上生死关头,拼死抱住,再不肯松开。海山怒气更甚,拔出腰间剑,一剑将他刺穿,刘公公浑身溢血,依然死死拉着他不放。 “好一个忠仆。”海山用力掰开他僵硬的手,示意侍卫将他拖出去,纵身跃过大殿,直入内室,内室中空无一人,伸手轻抚榻上,还有余温,显然离去不久。海山急步奔到宫后,后门大开,吹进阵阵冷风。海山立在原地,略一沉吟,唇角忽现出微笑。 我和昏迷中的皇上躲在榻下暗格中,耳听外面脚步声向着后门的方向渐去渐远,心中暗松一口气,将皇上身上的银针拔出,又扶着他躺在床上,估摸着再过一阵,他就会醒来,此地不宜再留,我快步转过龙床,改走崇文宫侧门。 来到门外,抬眼环视左右,并不见有人,大哥应该还没这么快回来。我只恐被人看到我,从而推到大哥还活在人世,犹豫片刻,将面具取下,低着头,手执拂尘,沿着回廊向前走。路上遇到几起持着刀剑的御林军,见了我,以为是宫中太监,并未注意。如今刘公公已死,皇宫之路我并不熟悉,现在即不能出宫,亦不能呆在崇文宫,只有另觅偏僻的宫院暂避一时。 我一直走到一处宫院前,抬头看门上题着政和宫三字,宫内寂寂无声,也无灯火,不见有人守卫,心下暗喜。急忙跃过宫墙,在花丛中轻轻着地。正在四处查看,身后忽传来一声轻唤:“丽君。” 分明是海山的声音,我顿时骇得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你。”脚步声渐渐逼近,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甚至还有……喜悦。 紧急关头,意识反倒更清醒,身为平民女子,私入宫院,已经犯下欺君大罪,海山将我爹娘下狱,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落入他手中,断无生理。我立刻加快脚步,向前疾奔,但他比我更快。黑影一闪,已掠到我身前。 鹰一般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嘴角含着浓浓的笑意。 他的武功比我高过很多,这宫中又全是他的人,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悬崖边缘,不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许应该摆出一付视死如归的样子,可是在他面前,被他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甚至无法思考。 宫院里静的可怕,除了我和他,再无第三人。空气中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一声重似一声。我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他腰上的剑,长长的剑穗,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摆动。想不到我孟丽君今日竟死于此。 海山终于在我面前停下脚步,伸出手,没有拔剑,却无限温柔地抚向我的脸,口中喃喃道:“丽君,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被他明显透着狂喜和苦涩的语气惊呆了,我怔怔地看着他,无法回答。 “你不知道,你折磨得我有多苦。”海山的声音渐渐低沉,手依然在我脸上轻抚着,嘴唇缓缓靠近我,他呼出的气息灼热的可怕,手上的热度象是要把我熔化。 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渐渐放大的脸,混乱的意识终于恢复正常,立刻退后一步离开他,转身就跑。刚刚迈动步子,就被他猛地抓住,用力一带,身不由己,整个人扑入他怀中,我拼命挣扎,他死死地抱着我,嘴里还在断续着低语:“你是我的……不许离开我……再也不许离开我……。” 我惊骇地说不出话,这个男人今日定是疯了。说出来的话,让人根本无法理解。 星光下他的目光满是痴迷,眼神也迷乱的可怕。我背上渐渐涌出冷汗。这个近似疯狂的男人,比那个一心要取我性命的男人更可怕,更让人无法应对。 51 后宫惊魂(二) 我停顿片刻,又开始奋力挣扎,他一手紧紧禁锢住我,另一手托起我的下巴,低头深深地凝望我。 “放手,恶贼。”我又急又怒,顾不得害怕,出声喝道。 “你终于说话了,你终于肯对我说话。”海山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容。在我惊愕之时,贴到我耳边轻柔地低语:“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开心。” “放开我……别碰我……。”明知无用,我还是忍不住再次挣扎。被这个男人抱在怀里,那种感觉,实在太痛苦了。更何况他一直都在说莫名其妙的话,那些话让我不寒而栗。 海山固执地抱紧我,低下头,吻向我的脸颊,额头,耳畔,我觉到他唇上迸发出的热力,如火焰一般,惊慌失措的躲避,“不要拒绝我,丽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含糊不清,低沉的语气,透着急迫而强烈的欲望。 “不,不,不……。”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想从他怀中挣脱出去,他回答我的是更紧的拥抱,还有更急促的热吻。“不……。”嘴唇被他牢牢封住,热如熔岩的舌尖,在我嘴里肆意地挑逗、纠缠。无论怎样挣扎,都躲不开他疯狂的肆虐,背上全是冷汗,嘴里苦涩的厉害,他却似毫无所觉。 逼人的气势,巨大的压迫感,将我完全笼罩其中,思维似乎停滞了,只隐约觉得他抱起我,飞快地奔进宫院的内室,密密的珠帘在身后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刻不停的热吻,无法呼吸,无处躲避,还有隔着外衣的爱抚,让我心胆俱裂,痛不欲生。 不能这样,不能。一个声音在我心里不停地呐喊,我猛地张开嘴,狠狠咬住他的嘴唇,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袭来,海山终于松开我,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眸子如草原上的猛兽一般,闪着幽幽蓝光。嘴里的血腥味让我忍不住想呕吐。身上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了,沁入心腑的寒意,还有他身上涌出来的杀气,密密地笼罩着我。我缓缓闭上眼,徐徐吐出几个字:“杀了我吧。”与其被这个男人侮辱,我宁愿死。 似乎被我语气中的决然惊呆了,他沉默下来,许久没有说话,夜风吹起低垂的窗幔,漏进几点星光,照着他的脸,紧皱的眉,紧抿的薄唇,唇上还有一抹刺目的伤痕。 被他冰冷的眸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的勇气渐渐消失,真的面对死亡,又有谁能做到泰然处之。但是要我屈就他,比死还要痛苦万倍。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他突然俯下身,凑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息吹拂我耳畔的发丝:“我已经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我一下愣住了,错了一次?他指什么?是指那次雪岭上的暗杀吗?难道,他已经知道我女扮男装的身份?那么,已经恢复冷静的他,岂不是马上就会推到大哥还活在人世。 似乎想证实我的猜想,他忽然起身离开我,阴沉着脸,在房中飞快地走了几步,停下来,猛地一掌击在雪白的宫墙上,砰的一声闷响,粉尘飞扬,坚硬的墙体裂开一条极深的大缝。 我缓缓坐起身,青丝披散,满身冷汗,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开口:“他还活着,而你却离死期不远了。” 海山扭过头,静静地望着我,朦胧的夜色中,他的眸子如燃烧的火炭,衬着苍白的脸色,紧咬的下唇,就象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爷若是弃械投降,皇上仁慈,或可饶你不死。”我语气平静道,其实底气不足,大哥军营之行,是否顺利,无法预知。而且以海山的性子,又怎么可能投降,但现在除了和他周旋,拖延时间,我想不出别的办法。 海山紧紧地盯着我,鹰目微眯,透着阴鸷和犀利,轻轻扬唇:“你以为我输了?” “皇太孙殿下是堂堂正正,忠孝仁义的君子。而你却是一个阴暗卑鄙的小人,小人永远都斗不过君子。所以,你注定要失败,而且一败涂地,永远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我抬起眼皮,直视着他。如今皇上还在昏迷之中,若他当真泯灭人性,派人挟持皇上要挟大哥,后果难以预料,我只有用言语激怒眼前这个阴郁的男人,让他盛怒之下,无法冷静思考。 海山显然被我激怒了,大步走近,目光危险。我从榻上下来,迎着他走过去。见我如此,他似乎很吃惊,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讶异地看着我。 我轻轻绽开一抹微笑,缓缓抬起头,“动手吧。” 他愣了愣,一时竟没有说话。我再靠前一步,仰起头望着他:“动手啊,还犹豫什么?你手上沾满无辜者的鲜血,人心尽失,众叛亲离,再多杀一个,又算得了什么?”继续激怒他,是我唯一的选择,倘若他真得要杀我,又如何逃得过。 海山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我,脸上的表情,不知有多难看。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气已到无可遏制的地步,因为他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露,甚至在微微颤抖。但他一直没有拔剑,也没有回答,象是在拼全力控制自己。 房间里的空气沉闷得可怕,就象暴风雨前的宁静,我感觉我的勇气快要消失了,背上全是冷汗,我忽然想后退,想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可是身形刚一动,已经跌入他怀中。 被他紧紧地拥着,听他阴沉压抑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喃:“你想死?我不会让你如愿。”我再次愣住,甚至忘了挣扎,这样阴狠暴虐的男人,他为何不杀我?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一生一世都只属于我一个人。除了我,谁也别想得到你。”他在我耳边一字一顿道,深沉的语气,就象在立誓。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他的眼睛,想看出他的真实想法,他的眼底幽深一片,什么都看不到。这时,远处传来三声更鼓,还有隔得很远传来的刀戈声,喊杀声。 我顿时露出喜色,一定是大哥来了。只是失神的瞬间,身子忽然悬空,已经被他拦腰抱起,飞身跃出宫院,上了琉璃瓦的屋檐。我立刻清醒过来,在他怀中奋力挣扎:“放开我。” 他根本不予理会,伸手将我抱得更紧,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院前。才把我放下来,我脚一落地,立刻退后几步离开他,抬手将披散的青丝束成发髻。阿桑带着一群执着刀剑的禁军,正在院子里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见到他回来,如见了救星一般,飞奔过来,叩头拜道:“殿下,大事不好,铁桢率领御林军,攻入皇宫东门,直向东宫而来。” 我眼中不禁露出笑意,阿桑抬起头,看到我,一脸的错愕。 海山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扬声吩咐:“率领所有东宫守卫,严守宫门,退后者杀无赦。”语气隐含赫赫威严。阿桑慌忙率人离去。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我冷笑道。 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屑,海山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道:“不到最后,又怎知鹿死谁手,就算今日他夺走了,他日我还会从他手中夺回来。” 他的语气透着浓浓的野心,我一愣,很快扭过头,不理他。 喊杀声渐至宫外,“跟我来。”海山上前来拉我的手,语气不容置疑。 我慌忙躲开他,愤愤道:“我自己会走。” 海山看着我,眼中神色莫名,半晌,收回手,大步离开,冲着他背影哼一声,我加快脚步,一直跟着他登上东宫最高的殿阁,高耸的宫墙外,燃烧的火把映着黑压压的御林军,人人手执刀枪,严阵以待。铁桢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立在众人之前,向身后挥手,源源不断的御林军执着武器,前赴后继地进攻,东宫的宫墙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箭如飞蝗,攻势一再受阻。 海山向后示意:“拿弓箭来。” 阿桑将一把大铁弓递到他手中。 海山对准远处的铁桢张弓搭箭。我大惊,失声唤道:“小心。”声音完全变了,尖利刺耳,夹着微微的颤抖,一点都不象我的声音。 铁桢似乎听到了我的惊呼声,抬起头,远远地望向我。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缓缓张开嘴,象是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箭已电射而出,夹着尖利的啸声,刺向他的胸口。而他却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我,甚至没有闪避。 心突然揪成一团,彻骨的疼痛慢慢散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无能为力的感觉。眼睁睁地看着那枝闪着寒光的箭,在半空中飞向他,只是短短的一瞬,于我却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52 风云初定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不敢看宫墙外,不敢看火把,我扭过头,看着我身边那个阴沉的男人,海山,他也在看我,很仔细,很认真地盯着我看,也许是错觉,我看到他脸上掠过一抹苦涩的表情,很深很深的苦涩。然后他笑了,眉头轻挑,唇角上扬。我依然看着他,我的眼里肯定写满了恨,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恨不得他现在就死去,从我眼前消失,永远消失。 他微微一愣,忽然伸出手将我拥入怀中,另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在我耳边轻轻道:“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我泪流满面,想推开他,却虚弱地没有一点力气。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他这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 我重新有了力气,我一把推开他,望向宫墙外,铁桢已经跃身下马,扶着一个受伤的将军,焦急地说着什么。他们身旁围着一群执盾牌的御林军,将他们牢牢地护在中央。 “阿罕拼死为他挡了一箭,不然,他已经死在我箭下。”海山贴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象梦呓。 我不语,用力推开他,转过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我不能让大哥再看到我。方才那一箭,让我意识到,我的出现,对大哥意味着什么。我不想他因为我再受任何伤害。 能够感觉到海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然后我听到他笑着说:“如果我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说,铁桢会不会为你退兵?” 我在拐角处扭过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卑鄙……” 无耻两个字没有来得及吐出来,他脸色一变,扑身上前,将我用力拉到墙后的暗处,我正想推开他,他的嘴唇已经堵住我的嘴,近乎疯狂地吻我。 我很想再咬他一口,却没有勇气,我怕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会让我想呕吐。 海山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我的唇,手依然紧紧地捉着我的下巴,低头注视着我,口中喃喃低语:“江山,美人,多难的抉择。” “你已经没有抉择的机会,因为你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了。”我怒声道。 “当真?”海山反问,唇角忽现出微笑:“铁桢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论智谋,论心机,论武功,他有哪样比得上我,这京城,我想来便来,要走便走,又有谁能拦得住?” 东宫已被大哥的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他居然还能说出这样不容置疑的话。 “你不信?”看出我的疑惑,海山唇角笑意更浓。 我恍然:“你已在皇宫中掘好暗道?”狡兔三窟,眼前这男人生性奸诈,为自己预先留好退路,也在情理之中。 “错了,不是我,是我皇兄。不过,他一定想不到,这暗道今日会为我所用。”海山眼中掠过一抹笑意。 “就算逃出京城又如何?你恶贯满盈,终有一日会得报应。”我愤愤道,一边悄悄地往后退。 海山步步逼近,眸色渐转深沉:“我很快就会东山再起,而铁桢终将死在我手中,你和江山,都是属于我的。” “痴人说梦,可笑之极。”我一步步后退,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海山似乎并未听到我的话,脚下不停,继续向我逼近,被他强大的气势压迫,我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身后传来阿桑急迫的声音:“殿下,铁桢亲率御林军进攻,攻势太猛,东宫守卫死伤惨重,请殿下早做决断。” 海山轻轻挑眉,忽然凑到我耳边,低语道:“他想救你?” “你错了,他想救的不是我,而是天下万民。”我语气平静,心却突然跳得厉害,大哥不顾自身安危,亲率御林军进攻,真的是因为我吗? 海山锐利的眸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阵,一挥手:“传我的令,留下五百人死守宫门,其余人后撤待命。” 阿桑看了我一眼,迅速退下。 “想不到堂堂皇太子殿下,今日竟然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我冷笑两声。 听出我的讽意,海山眸光冰冷,面带不悦:“离开京城只是权宜之计,我在江北有三州数十县的封地,驻兵十余万,假以时日,定可挥师南指,一举夺取江山。”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引起我心中的怒意,忍不住出言讥讽:“江北地域辽阔,江岸线绵延数百公里,区区十几万士卒,便想守住这块土地,未免太过可笑,还想挥师南指,更是痴心妄想。” 海山眸色骤寒,大步靠近。 看出他的企图,我慌忙后退,脚下踏空,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未及惊呼出声,腰上一紧,被他猛地拉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喃喃:“丽君,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怎么办,江山和你,对我来说,都一样重要了。” “放开我。”我在他怀中奋力挣扎。 “我要带你走,我要让你做我的女人。”海山对我的挣扎毫不在意,低下头,在我唇上轻轻碰了碰。加快脚步,向外就走。 “不……。”我拼全力挣扎,终敌不过他的力量优势。被他使劲抱着下了楼阁,在出门之前,我忍不住大声唤道:“海山。” 对我直呼其名,他似乎很讶异,却并不生气,停住脚,俯身看着我,语气很平静:“什么?” “你还记得你方才说的话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这时硬拼毫无胜算,只有智取,利用这个男人高傲的性子,或许还有机会可以脱身。 海山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轻轻挑眉:“我方才说了什么?” “你说我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给我,只要我开心。”我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海山微微一怔,不过他没有否认,缓缓道:“我说过。” “你现在能给我什么?”我轻笑。 海山脸色一沉,默然无语。 “我想要的,你一样都不能给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冷哼,佯作并未看到他铁青的脸色。 海山立在原地,紧紧地抱着我,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因为这样,所以你不想跟我走?”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一丝怒意,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若是有一天,我能给你想要的,你可会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海山俯身望着我,目光深遂。 “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我避开他的目光,冷冷地开口。 “我若不能给你,铁桢也别想给你。”海山停顿了一下,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又继续抱着我向前走。 “你若逼我,我唯有一死。”眼见他的手已经触到门上的栓子,我大急,失声叫了起来。 海山再次停下脚步,沉默下来,直到外面传来阿桑急切的呼唤:“殿下。” “江山,权势,财宝,还有你。所有失去的,我都会夺回来。”海山没有理会他的话,缓缓俯下身凝视着我。 我用冷笑回答他。 他顿了顿,把我从怀中放下来,松开紧握着我的手,转身推开门,门外依然是震耳的喊杀声,他的背影在门口停下来,扭头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你等着吧,属于我的,谁也别想夺去。”他的声音透着森森寒意,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留下来死守东宫的侍卫几乎死伤殆尽,海山带着人从皇太子留下的暗道逃走了,只剩下我,待在空荡荡的太子东宫。 我回到内室中,随手拾了一个别人掉落的太监帽,顶在头上,整好身上有些凌乱的衣饰,从怀里掏出张好古的面具,小心地戴好,镇定地推开门,大步走出去。 方才在殿阁上,我没有戴面具,立在海山身边,那一幕,大哥都看在眼里,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等待,不管他会怎么对待我,我都只有等待。 立在空旷的大院里,举目望着前方那扇离我最近的宫门,沉重的巨木一下一下擂在暗红色的宫门上,铁制的门拴已渐渐松脱,我知道宫门外就是大哥,我也知道我就要见到他。充塞在心里的是满满的喜悦,还有不安。 我不敢向下看,地上躺满了死去的东宫守卫,血流满地,一片静谥,远处传来四声更鼓,黎明就要来临,即将逝去的这一夜,太古怪,太惊悚,太迷离,太可怕,也许我这一生都忘不了。 53 风云初定(二) 一声巨响,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大群人涌了进来,明亮的火把中,铁桢立在众人之前,看到我,轻呼一声:“三弟。”我刚想弯腰施礼,已经被他有力的双手整个拥入怀中。 就象从地狱中重生,这一夜给我带来的震惊一个接一个,被他紧紧地搂着,我的意识再次混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哥他怎么……。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铁桢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他搂得太紧,就象寻到了一件失去的珍宝,搂得我的肩膀隐隐生疼。 “殿下,方才……。”我顿住话头,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解释,铁桢轻轻伸出手,捂住我的嘴,“什么都不用说,都过去了。”他的声音暖暖的,透着担忧、欣喜,还有关切。却没有疑惑。 所有的委屈、恐惧,不安,无助一起涌上心头,我很想控制住自己,却控制不住,喊了一声:“大哥。”就痛哭失声。 身后走来一个人,用我十分熟悉的声音,犹豫着唤道:“殿下,时间紧迫……”后面的话欲言又止。 铁桢不理他,依旧抱着我,柔声劝慰:“三弟,别哭了,没事了……。” “殿下……。”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是贾恢,是他的声音。我这才惊觉到自己失态,急忙从铁桢怀中挣出来,不敢看他,弯腰施了一礼,转身想走,被他一把拉住,道:“跟我来。” 我有些犹豫,这是他们这些皇族的事,关系到皇位更替,我一个女子,不想被牵扯太深,否则一旦陷进去,就很难脱身了。 铁桢手上用力,由不得我拒绝,一径拉着我,进了崇文宫的大殿。贾恢带着荷枪执剑的皇城禁军,跟在我们身后。 此时殿中灯火通明,身着明黄色锦服的太子也在座,年迈的皇上端坐在龙椅上。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太子和铁桢的亲信和近臣。铁桢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示意贾恢到宫门外,敲响摆放在那里的一座巨大的金钟,这是召唤朝中百官的钟声,只有国家发生大事时才能敲响。 就在这一夜,皇上下旨,将皇后许氏缢死于凤安宫,海山则率领一干忠心于他的将领,从秘道离开京城,乘船至江北,在那里他有十五万对他忠心耿耿的军队,还有三州数十县的封地,要除去他,必须付出血腥的代价,还会殃及无数无辜的百姓。 更何况朝廷经此一乱,元气大伤,根本无瑕顾及他。他成了龙椅上悬着的剑,也成了我朝最大的隐患。一番努力,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甘,铁桢亦不甘。却只能暂时接受。 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不杀我,也不理解他说的那句“我若不能给你,铁桢也别想给你。”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不是权势,也不是财富,更不是古代女子梦想的夫荣妻贵,封妻荫子。而是天空任鸟飞的自由,是最真实随性的自我。而他,根本不可能给我,大哥,他又能给我吗? 就在这一夜,木颜和许知远两府上下两百多口人,被人杀死灭口了,连扫地的仆役也没放过,最后歹人又纵火焚烧,将美轮美奂的相府和王府付之一炬。不过,在遇难者中并未找到许知远和木秀珠的踪影,玉真郡主因为身在滁州,也幸免于难。我知道这一切一定是海山留在京城的党羽所为,因为我和大哥没有死,他迁怒于人。 就在这一夜,年迈的皇上油尽灯枯,临终前当着众臣的面,口述遗旨,将皇位传给皇太子,含笑逝去。 我跟在铁桢身后,和朝中忠心于皇上的大臣,一起跪在御榻前,皇太子脱下孝服,就在先帝灵柩前登基称帝,尊称孝宗,改年号至仁。 此时天已渐近黎明,一夜风云,一切已成定局,铁桢自进入大殿起,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甚至跪下行叩拜之礼的时候,都没有松开,仿佛一松手,我就会离他而去,我不敢想他为什么这样。我心里很乱,也很累,只想离开这纷乱的朝堂,带爹娘一起走,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地。 坐在龙椅上的皇上,轻轻抬手,命太监宣旨。 太监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铁桢,忠孝仁义,才智双全,册封为皇太子,授皇太子宝,掌京城禁卫军,兼中书令之职。” 铁桢跪下谢恩。太监继续念道:“淮阳候张好古,才能出众,谋略超群……封为右丞相之职。掌六部。……” 我听到这里,大惊失色,急步出列,跪下道:“皇上,臣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恳请辞去官职,回归故里,请皇上恩准。” 皇上面露异色,开口道:“张爱卿,你年纪尚轻,又有才识,为何萌生退意,莫非觉得朕并非良主,不愿辅佐朕?” 这话可重了。我额上顿时滚出冷汗,慌忙跪地叩头道:“微臣绝无此意,只是自觉才能不足以胜任右相之职,请皇上另择贤德有能之士。” 铁桢从一旁扭过头看我,他的表情似乎很沉重,但我现在无瑕顾及,只一心想辞去官职,离开这充满是非的朝堂,还我天空任鸟飞的自由。 座上的皇上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口鼻中忽然溢出鲜血,大殿上登时一片混乱。铁桢见状大惊,抢步龙榻前,扶起皇上,向后连声呼道:“快传御医。” 我急忙奔过去,以手搭脉,又看了看皇上的脸色,向铁桢附耳低声道:“大哥,皇上的症状象是中毒。” 铁桢脸色苍白,沉默不语,不一会,御医到了,皇上被抬往寝宫,我转身想悄悄离开,被铁桢一把拉住:“别走。”他的语气低沉忧伤。 “大哥,我……。”我想说什么,被他打断:“朝中政局未稳,奸党未清,弊政未除,我需要你。” 听着他充满信赖的话语,被他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我说不出话来。 54 一生之约 在崇文宫外守了很久,贾恢终于出来宣旨:“皇上有旨,宣皇太子铁桢,右丞相张好古晋见。” 我和铁桢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一直走到御榻前,跪下来。贾恢转身离去,偌大的寝宫只剩下我们和躺在床上,面容惨白的皇上。 “桢儿。”皇上吃力地抬起头,铁桢急忙应了一声,含着泪,扶他在枕上靠着,皇上叹息着,缓缓道:“桢儿,记住朕的话,海山虽暴虐,却是朕的亲兄弟,而且坐拥十余万精锐之师,若派大军征剿,战乱一起,受苦的是天下百姓,只可徐图之,切记切记。” 铁桢声音哽咽:“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上吃力地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又将另一只手伸向我:“张爱卿。” 我急忙将手放入他手心。皇上拉着我的手,放入铁桢手中,紧紧地握住,我大惊,却不敢挣脱,皇上用微弱的声音道:“张爱卿,你才识渊博,生性仁厚,对朝廷忠心耿耿,可以安社稷,定乾坤,朝中有你坐镇,朕心安矣,今日朕就将桢儿交给你了,你答应朕,尽心尽力,一生一世辅佐他,君臣同心,一同为天下百姓造福。” 铁桢扭过头,含泪望着我,我头上顿时滚出汗珠,一生一世,我怎么做得到?若是答应下来,何时才是离开之期。铁桢看出我的犹豫,脸上神情黯然。 皇上露出微笑:“你不愿意?” “皇上,微臣……微臣年幼无知,错了,是微臣才能平庸,无法担当大任,请皇上另觅德才兼备之人,左拾遗梁大人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还有礼部侍郎周大人,他们的资历见识都在微臣之上……臣如今只想辞官回乡,种几亩薄田,过几日与世无争的日子,求皇上恩准。”感觉到铁桢握着我的手微微颤抖,我说不下去了,只好跪下叩头。 “可是在朕眼中,张爱卿的才能在这几位老臣之上……”皇上说到这里,气忽然喘不过来,喉中呼呼作响,我慌忙伸手搭在他脉上,脉息已弱不可闻。 “张爱卿……”皇上吃力地说着话,我眼中涌出泪花,再也不忍心拒绝,只得哽咽着拜道:“皇上,微臣一定竭尽所能,辅佐太子,待天下安定之后……。”还未说完,铁桢握着我的手猛地一紧,我只得顿住。 “好,好,好……。”皇上抬起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很快凝住。 “父皇。”铁桢拜倒于地,泪下如雨。 崇文宫外,金钟再次敲响,一天之间,两位皇上驾鹤西去,皇太子铁桢在两位先皇的灵柩前即位,尊称成宗皇帝。此时朝中连遭剧变,政局混乱不堪,奸党还未肃清,许多忠臣良将已遭了海山毒手,江北还有海山的十几万大军虎视眈眈,几位王叔对年轻的成宗皇帝心中不服,在暗中蠢蠢欲动。 也许,我真得应该留下来,待大局稳定之后,再谈离去之事。只是海山,他为何最终选择把我留下,而不是带走,这个狡诈如恶魔的男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会暗中对我和大哥不利,留下来,是不是错了。还有我的女子身份,怎能容于朝堂……我该怎么办? 贾恢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有功之臣,尽皆被封赏,苏堂被封为二品骠骑将军,此时他人在滁州,还未赶回京城。少华下落不明,也被封为二品勇武将军,阿罕被封为御林军统领,左拾遗梁大人被封为左相。 待太监把长长的圣旨念完,我出列拜道:“皇上,臣有本奏。” “张爱卿请说。”铁桢远远地向我道。 “这次海山之乱,殃及许多朝臣,朝中忠臣良将为之一空,六部官员也折去一半,微臣以为,皇上应该马上开设恩科,选拔德才兼备之士,填充各部空虚。” 铁桢双眉舒展,露出笑容:“张爱卿言之有理,传朕旨意,开设恩科,由右丞相张爱卿和礼部侍郎周爱卿主持,选拔天下有才有德之士,入京赴考,无论贵贱,只要德才兼备,皆可破格录用。” 我和周大人一起拜道:“臣等遵旨。” 铁桢远远地冲着我微笑点头。 这时,一名武将出列奏道:“臣愿领二十万禁军,进军江北,讨伐海山叛党。请皇上恩准。” 如一块大石投入池水中,溅起一片浪花,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争论之声,赞同与反对者争的面红耳赤,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争论,梁左相稳步出列,向铁桢拜道:“皇上,依老臣之见,梁将军所言极是,叛王海山甫到江北,立足未稳,此时正是痛击他的大好时机。” “海山叛党横行朝野十年,荼毒百姓,祸害人间,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数不胜数,朝廷应马上派大军剿灭他们。”说的慷慨激昂,正是那个在我婚宴上阿谀海山的兵部尚书刘大人。 皇上端坐龙椅之上,脸上神情复杂。对百官的争论似乎并不上心。一直迟迟没有回应。 我立在文官之首,低头不语。以我心中所想,此时并非讨伐海山的适宜时机,但我的身份是海山的门生,木颜的女婿,虽然海山叛走,木颜被杀,但在别人眼里,我和这两人终究脱不了干系,此时出来说话,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让大哥为难。 感觉到铁桢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以目示意,依旧保持沉默,铁桢恍然,笑了笑,道:“此事容朕考虑几日,再作定夺。” 梁相爷还想说什么,被他抬手打断,扭头向太监示意,龙椅前的太监再次宣旨,以阴谋废立皇帝,大不敬,谋反等罪名,将文武官员将近百人下狱,待大理寺审定之后,再行处决,这些人都是海山的亲信或门生。昨晚就被铁桢的御林军拿下,关在天牢之中。 接下来又开始议事,我立在大殿上,离大哥最近的位置,静静地立着,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太监唱道:“退朝。”才率领身后百官,向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上跪下行三跪九叩之礼。此时天已黑了。殿外刮起了北风,呼啸着,抬眼望着龙椅上的大哥,忽然觉得他离我好远好远。他是皇上,而我是犯下欺君之罪的平民女子。就象隔着一道深渊,是走还是留。这一刻,我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有谁能告诉我? 55 悲喜交加 走出皇宫大红的宫门,扭头回望,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着皇城微暗的天空,华美壮丽,一如从前。 “去相府。”我向轿夫低声吩咐。连续几十个小时不眠不休,体力心智几乎耗尽。第一次,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心力交瘁。 官轿抬起我,穿过茫茫长夜,轿外是稀落的车声、人声。我倚在轿壁上闭目养神。 “到了,大人。”去相府的路,比我意想的要短了很多。掀开轿帘看外面,我掩饰不住心中的讶异。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宅耸立在我眼前,门前四尊巨大的石狮,狮颈上都系着红绸,崭新的府门,崭新的牌匾,上书相府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认得那字,那是大哥的笔迹。眼里忽然酸涩的厉害,却流不出泪。 “大人请。”青衣小帽的下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我背着手,一步步走上雪白的石阶。走进深深的庭院。 两个熟悉的身影相互搀扶着,立在密密的树影之下,远远地望着我,回廊上的灯光,映着他们的满头华发,满脸皱纹,眼里充盈着混浊的泪水,就那样望着我,有欣喜、迷惑,讶异,期盼,那样沉重的目光,就象一张网,紧紧地罩着我,再也飞不出去,就象一座山,压在我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滚烫的泪水如决堤的江河,从我眼中奔涌而出。 娘迟疑着问道:“你是?”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飞奔过去,跪倒在地,向他们拜了三拜,方抬起头道:“我回来了。”话音一落,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放声痛哭起来。 “好,好,回来就好。”娘听出我的声音,又惊又喜,弯下腰把我拉起来,抱入怀中,痛哭失声。 爹也在旁边不住地流泪。哭了好一阵,我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急忙立起身道:“这里不太方便,不如我们到书房中叙话。” 爹忙道:“如此甚好。”娘拉着我的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后园走去,环顾四周,院子种满花草,环境清雅,雕楼画栋,曲径通幽,确实是处极好的宅院,是大哥要给我一个惊喜么?不知不觉,欠他的越来越多,要到何时才能还清。 在书房中坐下,端起娘亲手泡的香茶,品一口,久违的味道,蒙蒙的雾气中,泪忽然模糊了我的眼睛。 爹叹息着问道:“丽君,你怎会中了状元,又怎会化名张好古?” “此事说来话长,爹娘容女儿慢慢道来。”我长叹一声,将离开江宁的遭遇挑好的说了一遍,那些不好的情节自然略过不提。 娘听我说完,面露担忧之色:“丽君,你毕竟是个女子,这官场,还是早些抽身的好。” 听到她的话,没来由的,心突地一颤,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只是为了还恩吗?大哥的大恩,要到何时,才算还清了呢? 爹若有所思地看了娘一眼,忧道:“只是这官场一旦入了,岂是说走就能走的。当年爹就是因为看不惯官场黑暗,方才告老离去。你如今是状元的身份,又兼着丞相的职位,若想抽身,只怕不易啊。” 知道爹爹说的有理,其实我心中也在为此忧虑,此时却只有设法为他们宽心:“爹爹放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女儿自有办法,大不了摘下面具,恢复女儿装,学当年的陶渊明,挂冠离去,隐居乡间,从此不问世事罢了。” 听我言语中信心十足,两老的担忧方才略略减了。孟夫人拭去泪水,轻声道:“丽君,皇甫公子他……还没有消息吗?” “是啊,没有消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话,淡淡的,象是很平静,真得很平静吗?没有消息?那代表什么,也许这一生我都再也见不到他了。从千年以后穿越过来,遇到和浩宇一样的男人,原以为是上天安排的缘份,却原来只是让我再一次品尝失去的滋味吗? “哦。”爹和娘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苍白。 爹先起身道:“丽君,你娘有些体己话要和你说,爹先去歇息了。” “爹爹慢走。”我急忙起身相送。 待爹离去,娘拉着我坐在椅上,仔细看了我好一阵,看的我脸颊泛红,开口问道:“娘,你做什么呢?” “丽君,你已经满了十六岁。不小了。”娘脸上挤出一抹笑容。 暗暗揣测着她话里的意思,心中忽升起一丝疑惑,低声答道:“娘,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孩子,爹和娘为你订了一门亲事。”孟夫人笑道,笑容中透着一丝苦涩,皇甫家家世清白,皇甫公子她虽未见过,却听小兰说过,生的一表人才,又有官职在身,本是女儿最好的归宿。只是如今人算不如天算。皇甫老将军突然去世,皇甫少华至今下落不明,倘若遭了什么不测,女儿还未出嫁,就成了未亡人,这门亲事却是许错了,想到这里,她和老爷就觉得愧对女儿。心中充满歉疚。 “亲事?”我霍地挣脱她的手,站起身道:“娘,女儿现在不想成亲。”心里堆满了事,乱纷纷的,两位老人居然还要乱上添乱。更何况以我的男子身份,怎能贸然许婚。 “唉。“娘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有些艰难地开口:“爹娘给你许的,是皇甫公子。” “是他?”我脑中轰的一声,原来是他,爹娘居然许了我和二哥的婚事,这心里全乱了,也分不出是喜,是忧,还是悲。 孟夫人见我沉默不语,心中不安,含着泪道:“丽君,娘知道委屈了你,只是我孟家是重信之人,定礼已经下了,生辰八字也交换了,所谓一诺千金,订下的婚约,怎能反悔……” “我……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我打断她的话,推开门,飞快地奔了出去。 一个黄衣的娇小身影从回廊另一头飞跑过来,险些撞到我怀里,我定睛一看,不禁失声唤道:“小兰。” 听到我熟悉的声音,小兰顿了一下,一头扑到我怀里,死死地抱住我,好象一放手我便会飞走似的。“放松点,我快被你勒死了,小兰,哪有丫环这样抱她家公子的。”见她这付样子,我心中的阴霆一扫而空,忍不住笑着打趣她。 小兰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道:“小……公子,你坏死了,在外面都快一年了,都不回来找我。害我这么担心你,每天烧香拜佛的,盼着你回来。” 我心中大为感动。看她流泪,轻轻地刮了下她的鼻子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唉,小兰,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特别想念你烧的香汤。” “真的,公子,你等着,小兰这就去给你烧香汤。”小兰喜地转过身,飞快地跑了。 蒸腾的雾气,弥漫着我的视线,还有熟悉的药香味,泡在温暖的水流中,我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小兰轻轻为我揉肩,我扭头看了看她,笑道:“小丫头还是穿裙子漂亮。” “真的。”小兰跑到我面前笑着转了一圈。笑完忽然叹息:“要是小姐也换上女装就好了,那样皇甫公子一定开心死了。”说到这里,慌忙掩口,可怜巴巴道:“小姐,对不起,小兰说错了。” 我低下头,用手捧起一捧温润的水波,水波里是我略有些苍白的脸,朦朦胧胧的眼眸,我看着它微笑:“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真的?”小兰一双圆眼睁得更圆:“小姐,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曾经问过他一句话。他还没有告诉我他的答案,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倘若我是女子,他会不会喜欢我?他还没有告诉我,他怎么可以不回来?一颗泪珠落下来,落在手心里,静静的水波荡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小姐……。”小兰在我身后轻轻啜泣。 “傻丫头。哭什么,还不服侍我歇息。”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神恢复清明。 “哦,好。”小兰抹了一把眼泪,急忙扶我起来,又给我套上中衣,我躺在床上,披散着满头长发,看着手里那块刻着水纹的玉佩,玉佩在微光下闪着冷冷的光芒。 56 书房议政 御书房。 我匆匆走进,向铁桢拜道:“给皇上请安。” 他急忙起身扶道:“你我兄弟,不必拘礼。” “皇上,君臣有别,这礼数切不可废了。”我不顾他阻拦,硬是把礼给做完了。 铁桢无奈地笑了笑,抬手道:“好,坐下。”又向御书房中侍立的太监挥手,“你们都下去。” 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室内只留下我们两个人。我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知道大哥登基伊始,政务繁忙,急忙长话短说:“皇上招臣来,莫非是为了发兵江北之事?”这几日朝堂之上,多是请旨攻打叛王海山的声音,其中态度最坚决的,当属左丞相梁起。据说他的长子梁威现任四品金吾将军之职,本在南疆镇守,几日前调返京城,任京城龙卫军都尉之职。 自拜相之后,每日我府上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拜在我门下的门生已有数十位之多,其中有普通官员,也有想求个出身进阶的平民子弟,我择其中优秀之人收入府中,拜在梁起门下的门生也不在少数,人在官场之上,难免身不由己。我对权势本无心,但却不能没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帮助大哥,笼络人才,改革弊政,推行新政。 至于爹娘的身份,我对外只称是我的叔叔婶婶,从小将我养育大,如亲生爹娘一般。我因父亲过继张家,所以改姓张。因着我的丞相身份,也无人敢起疑。 “正是此事,朕也有意用兵江北,只是先帝有遗旨在前,更何况如今朝中政局未稳,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实在不是征战的合适时机。只可惜朝中百官,包括左相梁大人在内,竟无人能明白个中要害。”铁桢语气忧虑。 我悄悄看了他一眼,起身拜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爱卿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铁桢含笑道。 “皇上以为,若当真倾举国之力,发兵江北,与海山对阵,胜算有几成?”我坦然开口。 铁桢默然良久,低声道:“应有八成。” “也就是说,海山若贸然与朝廷对抗,胜算只有三成。”我朝他启唇微笑。 铁桢盯着我看了一阵,眸中露出笑意:“说得对极,依你之见,朕现在应该如何做?” “依微臣之见,朝廷虽暂时不能派大军征剿海山,却可先派一支最精干的部队,先行进驻江南沿岸,每日操练,严阵以待,令海山不敢轻举妄动,他若敢过江袭扰,立刻予以痛击。他只有十几万士卒,几十万百姓,皇上却有天下万民,雄兵几十万,胜算大矣。”我侃侃道来,要让海山知道,不杀我,是他这一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铁桢含笑望着我,语气透着丝丝喜悦:“很好,这是第一步,依你之见,何时才是对海山大举用兵之时。” “皇上,海山和木颜专权十年,各地买卖官员,贪污贿赂几成风气,忠良之士被贬,奸诈之徒反受重用。百姓对朝廷失望之极,民怨沸腾,只有先获取天下民心之后,方能用兵江北。” 铁桢凝眸望着我:“三弟的意思是……” “皇上可依先帝遗旨,一方面拟一道诏书,假意封海山为北宁王,予以安抚,向天下彰显您的宽仁,另一方面加大力度,肃清海山暗藏在朝中的党羽,同时颁布法令,减轻赋役,鼓励农桑,裁减冗官,启用儒臣。严处贪官污吏,凡犯贪赃之罪者,罪加三等,从重处理。待朝中政局稳定,民心尽向皇上,才是对海山用兵之时。”我抬起头看皇上,见他一直在微笑点头,显然认同我的看法,心中喜悦,接着道:“不过,在此之前,皇上必欲先除去朝中几大隐患。” 铁桢看着我的眸光忽的一亮:“好,你说。” “其一为身在京城的几位王叔,他们大多在先帝之时,立下过一些功劳,手下也有一群忠心于他们的幕僚,对皇上即位,他们表面虽无异议,其实心中不服。” “说的对,朕也有此忧虑。”铁桢微微颔首。 “皇上,要对付他们,其实并不难。” “哦,继续说。”铁桢语中的赞赏之意更浓。 “皇上可以下旨赐给他们良田钱帛,予以安抚,同时暗中派人,搜罗他们的劣迹,择其中劣迹最多之人,予以惩戒,让他们生出敬畏之心,再寻个理由,打发他们出京,前往各自的封地,他们可以享受封地的钱粮,但不给他们封地的政权和军权。” “好,此是其一,其二呢?”铁桢连连点头,看着我的眸子光芒闪烁。 “其二为臃肿的吏治,陈腐的律法,还有对民苛刻的捐税。”我想到杭州的饥民,心中感触颇深。江南历来是富庶之地,百姓本该安居乐业,却流离失所,罪魁祸首就是贪官和苛税。灾年本该免去的赋税,反倒增加,百姓如何能活得下去。 铁桢面露思索之色:“张爱卿的意思,要朕整顿吏治,修改律法,降低赋税,与民生息。” “皇上英明,微臣正有此意。”我含笑点头。 “看来,关于吏治、律法和赋税。张爱卿心中早已有了主意。”铁桢向后靠在椅上,一手支腮,微笑看着我。 “这是臣拟好的折子,请皇上御览。”我从怀中掏出折子,递到他手中。铁桢轻轻打开奏折,边看边点头,目光中满是喜悦和赞赏。最后,他合上奏折笑道:“三弟,你这份奏折上的言论,让朕有拨云见日之感。只是,取消金帛买官,只保留科举取士、门荫补官,从军补授,吏人出职,会触动那些富户豪门,反对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臣不敢。”我谦让了一句,接着道:“皇上,反对是必然的,不过这些富户豪门在皇上的子民中,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占的比例极小,皇上若取消金帛买官,受益的是广大百姓,而这些人,才是民心所在。” 铁桢含笑颔首,又道:“建水库,修官道,开放沿海贸易,改人头税为户税,驰山泽之禁,朕都可以答应你,但是改革军制,却不是短时能做到的。” “皇上,这却是当务之急,只有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才能保卫疆土,平定叛乱,佑我□□。” 我说完话,从怀中掏出折好的布卷,上面绘的是缩微的中华地图。用的是九百万的比例。花了我几个夜晚的时间,结合从前藏在藏书阁的江山图志和各县府收集来的资料,好不容易绘制成的行政区划图。为了强调,京城用了大红的颜色,江北海山封地,则用了黑色。长江黄河如两根蓝色的飘带,从图上纵横而过。 铁桢低下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诧之色:“这是你画的?” “是啊,把眼圈都熬黑了。”我笑了笑,见他真的扭过头仔细看我,脸顿时红了,忙道:“臣是随意说的,让皇上见笑了。” 铁桢静静地望了我一阵,忽然伸出手,温暖的手指触到我的脸颊,见我怔怔地看他,微微扬唇,很自然地将一缕散乱的发丝从我腮上掠到耳后。缓缓收回手,眸中含着暖暖的笑意:“三弟之才,真是让大哥刮目相看。 我慌乱退后一步,揖手道:“臣那点才,如井中之水,只能供几家百姓饮用,皇上之才,却如大川之滔,可以润泽万民。” 铁桢忍不住笑道:“你倒会说话。”随即低下头,指着图上道:“这蓝色的莫非是长江、黄河之水?” “正是如此,皇上天姿聪颖,无人能比。”我不禁赞道。又指着江北道:“这便是海山盘踞所在。他在那里经营多年,根基牢固,轻易无法撼动,须得挑选一派精干的人物,悄悄潜入他的封地,伺机而动,以作朝廷进军江北的内应。” “很好。”铁桢立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好几圈,终于停下来,向我笑道:“只是这兵部尚书之职,你以为谁堪胜任?” “骠骑将军苏堂为人板直,对皇上忠心耿耿,堪任此职。”我犹豫片刻,开口道。 “苏堂?好。”铁桢想了想,轻轻点头:“张爱卿以为,谁可统领大军,钳制海山?” 我脸上露出感慨之色:“海山生性奸诈,精于治军兵法,在战场征战多年,若论这世上,只有皇上能与他匹敌。还有一人,就是许知远。只可惜……”轻轻顿住话头,我摇头苦笑。 铁桢扭头看着我,眸色忽转深沉:“皇甫将军如何?” 我心中一震,抬头看他,看到的是他唇上暖暖的笑容。 似乎早已料到我的反应,铁桢唇角的笑意更趋浓厚,“有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我依旧怔怔地立着,说不出话。 铁桢缓缓凑过来,贴在我耳边,柔声道:“二弟回来了。不过……。”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在哪?” 铁桢停住嘴,看着我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奇怪。 “快说啊,他在哪?”我使劲摇他的手。铁桢微笑无语,低下头,看着我的手,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紧地没有一丝缝隙。 我终于察觉到自己失态,慌忙放开他的手,弯腰拜道:“微臣一时情急,请皇上恕罪。”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讶异地抬头,看到铁桢脸上有些复杂的笑容:“他在御花园,你去见他吧。不过……”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到,因为我已经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我没有细想他为何欲言又止,也没有细想他为何招少华进宫,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吗? 57 满城风絮(一) 穿过回廊,奔过卵石铺的小径,进了御花园,我抬眼一望,忽然呆住了,梅树,入眼所见,到处都是梅树,一棵棵,一丛丛,密密麻麻,水池边,山石边,凉亭边,种满了。数不清有多少棵,树下是新培的泥土,这些梅树,竟是大哥登基以后移植的么。思绪飞到雪岭下的那一夜,大哥微笑着立在我身后,手中执着两枝梅花,红的耀眼,红的醒目,在白雪映衬下,说不出的清丽迷人。原来大哥也是爱极梅花的人啊。只是这凌雪绽放的梅花,真得适于种在宫中么。 我怔怔地立在梅树下,好一会才迈动步子,独自走在梅树丛中,树上已经绽满了绿叶,弯曲的枝条,映在水中,映出稀疏的身影。 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走的极快,只一会的功夫,已经来到我身前,穿过梅林,向他望去,只一眼,我呆住了。 一身素白的长袍,腰佩银鞘宝剑,俊秀的脸庞,只是略有些苍白,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微笑,熟悉的身影,那样熟悉的一切……真的是他,他真的回来了。这是怎样的惊喜,象有什么东西胀满了心胸,我开心地想叫,想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可是我只动了动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也看到了我,脸上溢满了喜悦,轻声唤我:“三弟。” 他的声音就象打开了一道闸门,滚烫的泪水一下从我眼中哗地冲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三弟,你怎么了?”少华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向他飞奔过去,一直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无声地哭泣,所有积蓄在心底的想念,傍徨,忧虑,不安,都化成泪水了,不停地流淌在他身上,为什么这泪水总也流不干呢,是因为心里积了太多吗?在人前,我是坚强的,我是手握重权的右丞相,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是在人后,我终究还是脆弱的啊,我只是一个现代女子,我也有我的孤单和无助,我也希望能有一个肩膀让我倚靠,能有人为我遮风挡雨。这个人不会是大哥,他是皇上,他要肩负的责任太多,已经没有空位可以容纳下我了吧。 他始终是君,而我是臣,在他面前,我必须戴上我的假面具,称呼他皇上,在少华面前,我不需要,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谁能想到以后的事,谁又能预知将来呢?也许你以为最可以信赖,最可以倚靠的人,其实根本不能倚靠。 “皇甫公子。”一个娇柔的声音从旁边插过来,打断了我的哭泣。 少华轻轻扶我站直,向身后笑道:“红袖,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三弟。” 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对人说话,不禁抬起模糊的泪眼,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她的脸,心中猛一震。 少华向我附耳笑道:“她的模样与你倒有几分相似。我第一次见到她,也象你一样吃惊。” “你就是张大人?”女子看着我的眸子,忽然掠过一抹异样的神采,象是惊讶,又象是欣喜,还有如释重负的表情。我还来不及捕捉,已经消逝不见,换上一脸的温婉谦恭,弯腰施礼:“小女子红袖,拜见张大人。” “红袖姑娘不必多礼。”我微笑点头,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呢,刚才的一切,她看到了多少。 “方才你到哪去了,我在御花园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你。”少华含笑问道,语气还是那样温柔。 红袖那双有几分象我的眸子调皮地眨了眨,含着些嗔怪的语调:“明明是你走得太快,把我丢下了,害我到处找你,想不到你和张大人在一起。” 连这语气,都和我有几分象,就如刻意模仿过一般,我怔住了,再次说不出话。 少华宠溺地笑了笑,开始道歉:“是我不对,好,我们走吧,皇上说想见见你。”他拉住红袖的手,象是把我忘了,走出几步,才回头道:“三弟,我们一起走吧。” 我立在原地,脑中忽然一片空白。这段日子,无数次想过和少华重逢的情景,想象着他回来,我还要问他那句话,倘若我是女子,他会不会喜欢我。想过他的回答。也想过他受伤,想过很多,唯独漏想的是,他会带着一个女子回来。 就象和浩宇,无数次想过和他相见的情景,唯独没想过的是,他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为什么相同的悲剧,会在我身上重复两次,心已经伤了一次,还要被同样的理由再伤第二次。也许是方才把眼泪哭干了,心象撕碎一样疼,却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脸上戴着面具呢,没有人能看到我的脸色,一定苍白的可怕吧。 少华再次唤我:“三弟。” 我笑了,人生就象演戏,戴着面具也好,不戴面具也好,微笑,哭泣,有时真有时假,又有谁能分辩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那声音象从云里传出来的,飘渺不定。一点都不象我的声音。 “好,我们走了。”少华朝我微笑点头,红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啊。看不出是喜是忧,或者是夹杂着一丝不安的吧。可我已经无心分辩了。 终于盼到他们的背影远去,再也看不到。深吸一口气,我缓缓走出来,一直走到水池边,池子里的水很清,很浅,有很多红色的小鱼,在水中嬉戏似地游来游去。 水面上映出我的脸,不,应该是右丞相张好古的脸。无论悲伤、快乐还是喜悦,这张脸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这就是人前的我,至于面具后是哭是笑,有谁知道,又有谁能明白。上天把我送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也许只是想告诉我一件事,我必须坚强的,没有谁可以倚靠。 小鸟嘎的一声从我头顶飞过,把我从失神中惊醒。不知不觉,在这水池边的草地上已不知坐了多久。凉风一丝丝吹来,拂起腰上那块玉佩,玉佩上佩着精致的丝络,迎风舞动。 我把玉佩捧起来,盯着它看了好一阵,猛地扯下来,向外一抛,玉佩在空中划了一个极优美的弧线,啪的一声轻响,落入水中,很快沉了下去,甚至连水花都没有溅起来。脸上湿湿的,我竟然又流泪了。 心底忽然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有人正盯着我看,蓦然回首,正对上一双锐利的眸子,暖暖的眸光透着复杂莫名的意味。 只见铁桢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便服,头束金冠,腰缠玉带,斜倚在我身后几米远的梅树上,姿态优雅,气度雍容,静静地望着我,虽是便装在身,依然掩不住他身上华贵的皇家之气,傲然挺拔,气宇轩昂,令人不敢逼视。 只是不知他已经在那里立了多久,用那个姿势看了我多久。 我脑子里顿时空茫一片,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58 满城风絮(二) 铁桢微微蹙眉,离开梅树,缓缓向我走近。一直走到我面前,低下头望着我,眼神有些异样。 我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他靠得那么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眸子乌黑锐利,有着浓密上翘的睫毛,鼻梁俊挺,如雕塑一般,修长的眉,紧抿着的薄唇,还有眉宇间逼人的气势。 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忙退后一步,低声唤道:“皇上……。” “你哭了?”铁桢轻轻打断我的话,仔细端详我的脸。 “池上风大,吹的……。”我掩饰地咧了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这理由好象怎么都解释不过去啊,大哥那么聪明,怎么瞒得了他。还好他身边没有别人,连太监都没一个。 铁桢没有再问,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温柔地抚上我的脸颊。 我一怔,不自觉地往后退。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很快上前一步,继续小心地擦拭我脸上的泪痕,我还想往后退,身后的汉白玉围栏止住了我的脚步。 “我不想再看到你伤心。”铁桢收回手,皱紧眉头,缓缓道,语气十分坚决。 我鼻中顿时一阵酸涩,泪水再次狂涌而出。是啊,伤心?我为何要伤心?是为自己,为少华,还是为那个遥远时空里的他?也许应该忘了,永远忘了,从此再也不心伤,可是,我又怎能忘得了? 铁桢静静地盯着我看,脸上神情不知有多复杂,许久,他忽然伸出手,将我拥入怀中,紧紧地拥着,“别哭了。”他俯下身在我耳边低语。泪水顿时止住了,我怔怔地靠在他怀里,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让你伤心,永远都不会。”他轻抚我的肩,郑重的语气,就象在许下一个承诺。 他身上有一股极清淡的熏衣草香气,于我,竟是如此熟悉,记忆忽然回到雪岭下的那一夜,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境中有一个人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一遍一遍呼唤我的名字,在梦里,萦绕在我身旁的就是这股香气,温暖,亲切,安宁。原来,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现实。 “只要你开心……。”半晌,铁桢缓缓开口,声音渐渐低沉:“……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脑子里一阵轰轰乱响,被他紧紧地搂着,听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心里忽然苦涩的厉害。原来他早就洞悉一切,是在什么时候,是在雪岭的那一夜,还是更早,在青城府衙? 气势恢宏的相府,白发苍苍的爹娘,都是他的刻意安排吧?那一晚,先帝临终嘱托,一生一世,辅佐太子,真是先帝的意思吗? “皇上……。”贾恢尖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戛然而止。 我慌忙挣出铁桢的怀抱,退开几步,扭头回望,贾恢一脸愕然,立在远远的梅树下,嘴还保持着张大的姿势。 铁桢轻轻扬眉,语气依然是一贯的温和:“什么事?” “皇上,张大人,酒宴已经准备好了。”贾恢低下头,脸上表情已经恢复平静,象是什么都没看到。 “酒宴?”我微微有些错愕。 “三弟,我在怡芳亭摆了一桌酒宴,为二弟接风。”铁桢说到接风二字的时候,有意加重了语气。 脑海中忽然闪出那位模样酷似我的陌生女子,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铁桢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顿了顿,笑道:“别担心,这桌酒席只有我们兄弟三人,那位名叫红袖的姑娘已经走了,说起来,她的模样和你真的有几分相象,连我都有些惊讶。” 我急忙开口推辞:“眼看大比之日将至,微臣还要和周大人商议试题之事,先行告退。”转身想走,被铁桢一把拉住:“难得我们兄弟三人相聚,其它政事待明日再处理也不迟。” 听他反复强调兄弟二字,我忍不住心中苦笑,他始终不揭穿我的身份,到底是为什么,真得只是希望我开心吗? 铁桢探询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阵,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跟我来。” 我还想措辞推拒,他不由分说,使劲握住我的手,边走边道:“朕命人寻来几坛梅花佳酿,采自腊月梅花上的积雪制成,淡雅芬芳,你一定喜欢。” 我跟着他穿过密密的梅林,眼前一大块空地,种满各色奇花异草,豁然开朗,鲜花丛中立着一座四角亭,古朴典雅,雕工精致。少华立在亭畔,远远地向我们揖首:“皇上,相爷。” 看到他平静的表情,温和的笑容,心中忽然一阵刺痛,我是他的未婚妻啊,而他心中却没有我,只有那个名叫红袖的陌生女子。他知道婚约的事吗?他要怎样安置红袖姑娘呢? 铁桢一直拉着我走上亭子,才轻轻松开我,随意坐在上首,抬手道:“二弟,三弟,都坐,今日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君臣,只管畅所欲言,畅饮一番。”他的语气一派平和,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犹豫了一下,到大哥左手坐下,少华笑着走过来,在我对面落坐。宫女上前斟酒,是带着些粉红色的酒水,透着缕缕梅花清香。菜是精致的小菜,素一半,荤一半,里面居然有一盘这个季节极难得见的醉虾。我微微一愣,抬头看大哥,他也在看我,眸光温暖,隐含着笑意。 “大哥,这里怎么种的全是梅树?”少华诧异地环视一圈,从进宫起,一直走到御花园,一路上除了梅树,还是梅树。虽说梅树风骨傲然,梅花清丽脱俗,但整座皇宫都种一种树,未免太过单调。 “这都是我登基以后,命人陆陆续续种下的。宫中已经移植了几千棵。”铁桢含笑答道。温柔的目光却是看着我的,平静的语气隐着暗里的波澜。我的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不敢看他,低头看着桌上那些精致的菜式。 “原来大哥喜欢梅树。”少华笑道。酒很醇厚,初尝时不觉醉,喝到后来,便渐渐有些醉了。 铁桢挥手示意宫女退下,向我笑道:“三弟,大哥听闻你府上的门客已有将近百人,多是平民出身的青年才俊,有多人已过了这次的乡试,其中更有一个叫齐深济的,祖上本是佃户出身,年方弱冠,学识却颇渊博,中了乡试的第一名解元。” 听他说的如此详尽,我暗暗心惊,脸上仍笑道:“皇上真是火眼金睛,臣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 铁桢止不住笑了两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意,是想在民间挑选德才兼备之人,让他们为朝廷效力,只是你平时政务繁忙,还要教导这些门生,未免太过劳累,不如将他们送往国子监,如何?” 入了国子监,就成了天子门生,将来尽皆可以入仕。我忙起身拜道:“臣替他们谢皇上隆恩。” “我已经说了,今日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君臣,那些君臣之礼,尽皆免了吧。”铁桢伸手拉我坐下,亲自提起酒壶,为我和少华各斟了一杯,又为自己斟满,举起来笑道:“你们二人一文一武,又对朝廷忠心耿耿,就如我的左膀右臂一般,缺一不可,这杯酒,是我答谢你们的。” 一文一武,左膀右臂,他心中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想再看到你伤心。”大哥方才的话还响在耳边,细细品味,心中顿时一阵惶然。 “小弟不敢。”少华急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凉凉的酒,滑到腹中,却如火般燃烧起来。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我提起酒壶,往铁桢空空的酒杯里缓缓注满酒,一手端起来,递到他面前,笑道:“大哥,若论文以治国,武以安邦,天下无人能与您相比。这杯酒,不如让小弟敬大哥吧。”他即然不想点破我的身份,我也索性继续装糊涂,至于将来,等将来再说,就象我对爹娘说过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铁桢接过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笑道:“三弟,你方才在御书房说,世上唯有我和许知远可与海山战场对敌,如今算上二弟,应该有三个人了。” 我心中一惊,急忙立起身道:“小弟今日在这里说句真心话,二哥武功高强,作战勇猛,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只是海山太过奸诈,二哥生性憨直,只恐被他所趁。” 少华止不住笑道:“三弟太多虑了,海山暴虐,尽失天下民心,手中不过十五万士卒,区区三州之地,任他再奸诈,又能如何?小弟愿领旨出征,一举踏平江北,取他的首级祭告先父在天之灵。” 如此轻敌,非着了海山的道儿不可。我心中气恼,扭头瞪了他一眼,低下头,不想再说。 59 满城风絮(三) 铁桢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微笑道:“三弟说得颇有道理,海山征战沙场多年,至今未有一次败绩,说明此人绝不可小觑。二弟切不可轻敌啊。” 少华笑道:“大哥,海山自晋升王爵之后,已有多年未曾上过战场,再好的宝刀,不用也是要生锈的,小弟敢断言,他那些乌合之众,定然不是朝廷大军的对手。” “乌合之众?”我止不住苦笑:“二哥,你可知道,海山手下十五万大军,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精锐之师,对他忠心耿耿,而且其中大多是铁甲骑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若真象你说的那么容易,大哥又何须为此忧心呢?” 少华笑了笑,正待开口,被铁桢抬手止住:“三弟,你还记得台州知府雷子其吗?” “小弟记得,他是去年的探花,小弟的同年。”我轻声答道。 “台州几年来一直山贼猖獗,百姓不得不携家带口,逃往他处谋生,雷子其上任不过一年,便联合当地驻军,将山贼肃清,使百姓安返家园,此人智勇双全,才堪大用,我已决定调任他为军师,随二弟出征。三弟不必为此担忧。”铁桢含笑望着我,原来他早已心有谋算,若果真有雷子其随行,或可弥补少华的不足之处,知人善用,方是上位者的智慧所在。倒是我多虑了。 执起酒壶,为大哥和二哥斟满酒,又给自己的杯子注满了,我端起酒杯,笑道:“皇上英明。” 少华离座拱手道:“请大哥下旨吧。” 铁桢起身拉他坐下,笑道:“如今大军还在操练,二弟又刚回来,身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不如在府中静养几日,再走不迟。” 听他提到伤势,我心中一惊,扭头看向少华。 少华触到我询问的目光,脸上微微一红,开口道:“是小弟行事太过鲁莽,入宫行刺海山,被他发现,若非红袖姑娘相助,我已经尸骨无存了。” 原来如此,只是他该如何报答这位红袖姑娘呢?我在心中苦笑,提起酒壶,给大哥和少华各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端起来,一口喝干。 铁桢看了看我,眼中明显透着些担忧,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含笑道:“红袖姑娘于你有救命之恩,做大哥的应该代朝廷好好赏赐她,感谢她为我朝留下一位大将之材。” 少华忙道:“大哥,不必了,红袖说过,她救我,不是为了赏赐。”他顿了顿,唇上露出笑容:“不过,我欠她的恩情,是一定要还的。” “二弟打算如何报恩呢?”铁桢轻轻扬眉,幽深的眸子却是看着我的。我低下头,望着手里的酒杯,玉质的杯子,有着优美的弧线,闪着淡淡的光芒。 少华的俊脸又红了红,低声道:“红袖姑娘身世飘零,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所以,我已禀明母亲,要给她一个名分。” 我手一倾,杯中酒水溢出了少许,溅在桌上,淡红的颜色,香气扑鼻而来。 少华讶异地看我,铁桢急忙掏出一块绢帕,亲自将我面前的酒水拭尽。柔声道:“三弟,这酒虽香醇,后劲却很大,喝得太急,容易醉,这一杯,不如大哥代你喝了。” 我一惊,忙道:“大哥……”话未说完,铁桢已经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连酒杯握在一起,送到自己唇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少华在旁笑道:“三弟已经身居相位,酒量却还如当日一般,几杯便醉了。” 我扭头看着他,心里又气又笑,说不出话来。 铁桢轻轻松开我的手,唇上依然带着微笑,语气平和道:“二弟,三弟,还记得当日在杭州的往事吗?” 少华笑道:“小弟从未忘过,当日我们和三弟在观音塔前相遇,驿馆中结拜为异姓兄弟,许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他顿了顿,转眸望着我:“如今转眼一年,三弟已经做了当朝丞相,将来必然位极人臣,封妻荫子,名垂青史。” 少华想和皇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能吗? 至于封妻荫子,这对我来说,更不可能。我暗暗苦笑着,没有理他,自顾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又提起酒壶,想再倒一杯,铁桢伸手握住我的手,语气低沉:“不要喝了。” “不妨,大哥的梅花酒味道香醇,小弟心甚喜之。”我淡淡一笑,想推开他的手,他固执地握着不放,专注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你若喜欢,明日大哥派人送两坛到你的相府去,但是今晚,不要喝了。”他握着我的手温和而不失力道,让我无法挣脱。 “多谢大哥。”他在担心我吗?怕我喝醉伤身。最关心我的人,原本就是他啊。我不再坚持。 铁桢轻轻笑了两声,松开我,转向少华:“二弟,你平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征战沙场,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少华不假思索道。 “好,好兄弟。”铁桢哈哈一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转眸望着我:“三弟,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就是小弟此生最大的心愿。”我坦然答道。 铁桢微微一愣,看着我的眸色忽然深沉了几分,缓缓开口:“这就是你的心愿?” 我含笑望着他:“只有这样,我才会开心。”这也是他的心愿吧。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是每个有为之君的心愿。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实现呵。 放在桌下的手忽然一紧,不知何时,他已将我的手握入掌心,紧紧地握着,似乎永远都不想松开。我手上悄悄用力,想挣出来,可是他握得太紧,根本动弹不得。 “大哥的心愿是什么?”少华问道。 铁桢轻轻扬唇,话中带着笑意:“三弟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天下太平,百姓富足……”他意味深长的重复了一遍,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声音低沉的近似耳语:“这个心愿,一定会实现。” 是啊,会实现,不过到了那时,我一定已经离开朝堂了吧。我缓缓立起身:“大哥,二哥,小弟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还早,为何不多喝几杯?”少华开口道,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铁桢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松开我的手:“也好,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此刻,只有他明白我。这世上,最明白我的人,只有大哥,只可惜,他为何是皇帝。 我不理少华,转身离开,此刻的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真得只想静一静,什么都不想,不去想将来,连现在都不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品尝痛苦的滋味。再痛苦一次,又有何妨?是不是外表坚强的人,都要多受些伤害呢? 可是,为什么连一个人静一静,这样小小的心愿,都无法满足呢? 不一会,我就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追来。我知道,那是少华的脚步声。 “三弟,等等我。”少华急声唤道。我也不答,闷着头向前急走。 听着他的脚步声追过来,听着他轻声唤我道:“三弟,三弟。”我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他。一直出了宫门,也不坐轿,挥手命轿夫回去,走到僻静的大街上,才停下脚步,冷冷道:“二哥,还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送送你。”他的语气竟有几分恋恋不舍。 60 啼笑皆非 “这么近,有什么好送的。”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继续闷着头走路。 少华紧走几步,和我并肩而行,笑道:“三弟,二哥这些时日见不到你,心里想念得紧。” 我本待不理他,忍了忍,还是开口道:“是吗,那当日在青城,你为何不告而走呢?” “那是因为……。”少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支吾了一阵,叹道:“不说也罢。” “很好,我也不想知道。”我快步离开他,他很快追上来道:“三弟,你别生气,我匆匆离开,也是出于无奈。” “不必说了。我还有事,二哥请回吧。”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少华一把拉住我:“三弟,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段日子,我天天都盼着和你见面,一起喝酒,谈天,如当日在杭州一般快意。” “只可惜小弟政务繁忙,没有闲瑕陪二哥喝酒,真是对不住。”我用力甩他的手。他使劲握着不放:“三弟,你听我把话说完。” 我气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少华闭上嘴,看着我只管笑。 我心里又添了几分不快,没好气道:“这么开心干什么,是天上掉银子,还是摔一跤绊到金元宝了?” 少华笑道:“确实是件开心的事,我们本来是兄弟,这回要做姻亲了。” “是吗?”我暗哼一声:“二哥这话,我可不明白。” “你还不知道?”少华疑惑地看着我:“你叔叔没对你说。” “说什么了?”我故意装糊涂。 少华笑道:“就是……。” 我挥手打断他:“我很困了,要回去歇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等一等。”少华一把拉住我:“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喜事吗?” “能有什么喜事,比得上皇甫将军携美人平安归来呢。”我笑道,心却象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有些微微的疼。 少华脸上一红:“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相府快到了,二哥请回吧。那位红袖姑娘还等着你陪她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不想听。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远处,相府的后巷透出些许灯光。 “三弟,等一等。”少华急忙叫住我。 这个呆子,我呼出一口长气,缓缓转过身,许久道:“说吧。” “听我娘说,你那位堂妹,人品性情与你十分相似。”少华低下头,盯着我左看右看。 “那又怎样?”我反问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稍稍后退一步。 少华看了我好一阵,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见他这么开心,莫名的,我有些恼。 少华止住笑,表情变得很认真:“我一回来,娘就对我说了,说为我订下了你的堂妹孟丽君。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我抬起头看他,他的脸庞在月光下朦朦胧胧的,象是隐在雾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你甚至都不知道我堂妹长什么模样,性情如何。” “可是我知道你。”少华唇上溢满笑意:“你的人品那么好,性情又开朗,相貌也……。”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缓缓开口道:“所以我想,你堂妹定然是位才貌双全的好女子。” 人品那么好,性情又开朗,这就是他心中的我吗?心底深处忽然涌起一阵酸涩。 “只可惜,你堂妹还在江宁老家。”少华轻叹一声,语气有些怅然:“我很快就要奔赴前线,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你这么想见她?”我低声道。不知不觉已经进了相府后门那条巷子,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少华不答,定定地看了我一阵,忽道:“三弟,你堂妹长得象你吗?” “不象,一点都不象,我堂妹生的貌似无盐,赛过夜叉,针线刺绣,样样不知,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我咬牙恨恨道。 少华吃惊地看着我,好一阵方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一定很失望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倘若知道我就是孟丽君。他会后悔他娘订下这门亲事吗?女扮男装,逃婚,考状元,上战场,这样离经叛道的女人,又有哪个男人敢娶呢。 少华沉默了一阵,忽道:“我不会后悔。” 听他说得这么坚决,我不禁一愣:“为何?” “亲事是我娘定的,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由爹娘做主,我怎么会后悔,更何况是你的堂妹。”少华开口道。 “倘若她不是我堂妹,只要是你娘定的,你都会愿意吧。”我忽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这个傻瓜,就算他娘给他订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他肯定也是愿意的。 少华笑了笑:“也许吧,但是没这么开心。” “貌似无盐,赛过夜叉,你也开心?”我出言讥道。 “孟小姐出身大家闺秀,孟伯伯一家爱如掌上明珠,怎么可能相貌丑陋,三弟,你跟我说笑呢。”少华舒展了眉笑。 该傻的时候,他却不傻。我顿了顿,假意笑道:“二哥,你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少华大喜,笑道:“三弟,那位孟小姐,一定和你长得十分相象吧,她的品性才情可比得上你?” “和我很相似。”我笑道。 少华顿时一脸喜色:“那就好。” “只可惜……。”我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少华疑道。 “没什么,小弟先恭喜你了,早日纳得娇妻美妾在怀。”我道。说完转身就走。 少华忙上前拉住我道:“三弟,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我高兴着呢。”我笑着开口,心却象被什么狠狠地敲了一下,疼得厉害,却没有眼泪。 “可三弟的样子,不象是高兴啊。”少华低下头,盯着我的脸看。 “傻的,你要成亲,我怎么会不高兴,将来大哥也是要成亲的,做兄弟的当然会为你们高兴,只是,成亲之后,我依然是我,而你却不再是从前的你了。”我微笑说道,心里忽然没来由地酸了一酸。 “三弟这话,我听不懂啊。”少华疑惑地开口道。 “现在听不懂没关系,将来会懂的。”我不想再说,转身去推后门,手还未触到门环,就被他拽了回来:“三弟,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我看着他道。 “很久没有看过你不戴面具的样子。”少华向四处望了望,声音有些低沉:“你能不能……” “看红袖好了,她和我长得很像。”猜到他后面的话,我急忙打断。 少华轻声笑了:“是啊,我第一眼看到红袖,就感觉象看到你一样,心里特别开心,觉得特别亲切。” “这样啊。”我轻应一声,微微皱眉:“你能不能把手放开,很疼。”他握得越来越紧,我有些吃不消了。 “哦,对不起。我不自觉就……。”少华的脸,在月光下微微一红。 “没关系。”我轻轻揉了揉手。推开后门,门内是相府的后院,种满了花草,还好,小兰那丫头不在。 “等等。”少华再次唤住我。 我苦笑着顿住脚,回头看着他。 少华几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腰上,语气有些急切:“那块玉佩呢?” “不小心丢了。”我淡淡道,那块少华送给我的玉佩,在我腰上系了多久,有一年吧,如今静静地躺在御花园的水池里,也许永远没有再见天日的时刻,夜风吹起我的衣襟,腰上空空的,心也似乎突然空了一块。 “怎么会丢了?”少华吃惊地说,见我脸色一变,急忙改口:“丢了没关系,我再买一块送给你。” “不用了,我还有玉佩。”我抬脚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不去看他的脸色,也不去猜他心里想什么。他想什么,都与我无关了,对吗。 61 因缘际会(一) 江北。 海山手执弓箭,立在偌大的王府后园,瞄准远处的飞靶,手一松,箭如寒芒,夹着劲风,飞射而出,枝枝命中。 身后传来一声喝彩声:“北宁王好箭法。”口音有几分生硬。 海山扭头回望,只见一个穿着汉人服饰的异族男子立在身后,面带笑意。阿桑在旁道:“禀王爷,这位就是匈国使臣阿保大人。” 海山将弓箭递到阿桑手中,轻拂衣袖,意态优雅,唇角含笑道:“是阿保大人到了,你家主子莫非已经想好了。” 阿保满脸堆笑:“王爷,在下来,是为主子带一句话,除了王爷答应的北疆七城,每年岁贡,还要加一个条件。” “说吧,什么条件?”海山轻轻坐下,端起丫环递上来的一杯香茶,轻抿一口,意甚悠闲。 “主子说,他想向王爷要一个人。”阿保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丫环递来的香茶,似模似样的喝了一口。 “什么人?”海山神情不动,转眸望着远处,那是京城的方向。 “右丞相张好古。”阿保一字一顿道。 “是她。”海山双眉轻扬,神情有一丝讶异:“你家主子为何要她?” “张好古是主子最大的仇人,主子说,要将他抓回去,慢慢地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方能解心头之恨。” “是吗?”海山轻笑两声:“你家主子倒是有趣得很啊,好吧,请你转告他,本王已经答应了。” “多谢王爷。”阿保面露欣喜之色。 海山并不抬头,扬声吩咐:“送阿保大人。” 下人领着阿保告辞离去。一直侍立在身后的阿桑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王爷,你真得要把北疆七城和张好古送给耶朵?” 海山从鼻中冷哼一声:“你说呢?” 阿桑疑道:“王爷的意思是?” “北疆七城,张好古,都是我的,他一样都别想得到。”海山唇角上勾,露出一抹冷笑。 “王爷英明。”阿桑面露喜色。 海山背着手,在院中踱了几圈,停下脚步,冷冷道:“阿桑,你立刻进京,为本王办几件事。” “请王爷吩咐。”阿桑道。 “第一,牢牢地看着阿保,他若敢违背盟约,立刻假铁桢之名将他杀了。第二,暗中联络本王留在朝中的旧属,晓以利害,令他们继续为本王效命,第三,替本王杀了那个贱婢。” 阿桑惊道:“王爷要杀顾姑娘?” 海山脸色阴沉:“背叛本王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阿桑神情一震,没有马上答话。 “怎么?你办不到。”海山怒声斥责。 阿桑慌忙跪倒于地:“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觉得,与其杀了顾姑娘,不如留她一条性命,也许对王爷更有利。” 海山看了看他,唇上忽露出一抹笑意:“为什么?” “王爷明鉴,顾姑娘与刺客私逃,确实罪不容赦,只是她已经进了将军府,又得皇甫少华信任,或可助王爷成就大业。”阿桑道。 “私逃?”海山冷笑:“有谁能在本王的眼皮底下私逃?若不是本王暗中遣走东宫守卫,又将追兵撤回,他们能逃得了吗?” 阿桑大为震惊:“王爷即然放她走了,为何又要杀她?” “让她救走皇甫少华,是因为皇甫少华还不能死。”海山收敛笑容,脸色阴冷之极:“这个贱婢背叛本王,私放刺客,又改名换姓,隐身将军府,自以为聪明,只可惜,她瞒得了皇甫少华,却瞒不了铁桢,铁桢很快就会查明她的身份,若不杀了她,只会误了本王的大事。” 闻听此言,阿桑暗自一凛,不敢再说,叩头拜道:“王爷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滁州。 苏堂坐在一家下等小酒馆里,脚下堆着一大堆酒坛子,手里还提着酒壶,不停地往嘴里灌酒,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抢过他手中的酒壶,也学他的样,往嘴里灌酒,苏堂不满地抬起头,看到对方的脸,惊呼道:“玉真郡主。” “你认错了,我不是郡主……。”玉真泪流满面,脸上却还是笑容,一边灌酒,一边喃喃道:“爹娘不要我了,哥哥也不要我了,在这世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玉真哈哈大笑,笑声中泪水滚滚而下。得到全家遇难的消息,就如晴天霹雳一般,她一下就懵了,而她的铁哥哥,也至今没有派人接她返京,恍若已经将她忘了,她是他的未婚妻,是皇祖父亲口许下的婚事,他怎么可以这样做,怎么可以把她孤单单地丢在滁州,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念他,喜欢他,这也错了吗?他应该接她进宫,册封她为皇后。 望着眼前这散发着悲伤和绝望的女子,思绪忽然回到十年前的今天,爹爹苏科在狱中写下自白书,服毒自尽,三司会审,判苏家满门抄斩。 那一夜,密集的脚步声,刀剑闪着寒光,娘哭着将他推上马背,忠心耿耿的老仆拼死将他救出京城,从此改名苏堂,天涯海角,孤单一人。已经整整十年了,他去过匈国,大食,高丽,最后又回到了中原。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家,而这里,已经物是人非,再也没有人认识他,再也没有亲人在等着他回家。 轻轻扬起手,向小二唤道:“再来一壶酒。”小二穿过酒桌,将热好的烧酒递到他面前,苏堂接过酒壶,长叹一声,低声道:“在这世上,我也没有亲人了。”说完,不再理她,继续喝酒,两人就在这里你一壶,我一壶,不知喝了多少酒,直到小二上前催道:“两位客官,我们要打烊了。” 玉真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镶金珠的镯子,扔给小二:“拿酒来,你还怕我付不起吗?” 小二面露难色,苏堂露出一抹苦笑,把镯子塞回给玉真,掏出两锭碎银,放在桌上,玉真道:“你干什么……我有钱……不要你付钱。”她显然已有了七八分醉意,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苏堂强行拉起她,拖着她出了酒馆,走到街上,松开她道:“郡主自己保重,我走了。” “好,走,都走。都离开我。”玉真笑着,又以手捂面,哭了起来,“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连铁哥哥,他也讨厌我,他宁愿喜欢一个男人,都不肯喜欢我。” 苏堂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转身离去,走到拐角处,终究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回头望去,玉真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被石块绊倒,摔倒在地。苏堂犹豫片刻,转过身,快步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正要出手扶她,却听到她喃喃低语:“铁哥哥,我要见铁哥哥……” 苏堂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想见你的铁哥哥吗,有个人一定能帮你。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她。”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中忽然夹了一抹叹息:“只是,见了又如何呢?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什么……你说什么?”玉真醉意阑姗。苏堂不顾她挣扎,用力拖着她,向城外的军营走去。那里有滁州城最快的战马,可以助他用最短的时间赶到京城。 御花园。 铁桢静静地立在水池边,手中握着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精致的水纹,正是丽君赌气掷入池中的那一块,洁白的颜色,摸起来温润光滑,显然原先的主人对它十分喜爱,时时摩挲。 贾恢快步走近:“皇上。” 铁桢并不回头,轻声道:“怎么样?” “启禀皇上,奴才已经查清,宫人册上确有一位名唤赵红袖的普通宫女,湖州人氏,父母双亡,家中再无亲人,此女年方十七,进宫已有半年,本在东宫中执掌灯之职。皇上率御林军平叛当晚,东宫中的太监宫女全都死伤殆尽,无法确认这位赵红袖姑娘,是否就是宫人册上的赵红袖。”贾恢答道。 铁桢眉头紧锁,思索了一阵,开口道:“一个普通宫女,竟能将少华从防备森严的东宫中救出来,你觉得,这可能吗?” 贾恢说道:“皇上莫非早就对这女子的身份有所怀疑?” “海山为人奸诈,怎会让一个小小宫女在他的眼皮底下救走刺客,所以说,这女子绝不会是普通宫女,对她的身份,朕确实有所疑虑。你派人继续追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铁桢将玉佩揣入怀中,低下头,望着水中的游鱼,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贾恢面露忧色:“皇甫将军有意纳这位女子为妾,若这女子果真心怀叵测……。” 铁桢挥手止住他,眸中露出一抹笑意:“不必说了,朕自有安排,记住,此事绝不可让皇甫少华知晓。” 贾恢一愣,悄悄看了他一眼,很快答道:“奴才遵旨。” 62 因缘际会(二) 今日是吏部大考的日子,考题分三类,诗词歌赋,史书经典和当今朝政。以论述当今朝政所占比重最大。坐在考场之上,下面全是黑压压的考生,大多是年轻的面孔,脸上朝气蓬勃,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考试到傍晚时分方才结束,明日是礼部大考,由周大人主持,七日之后方是殿试,由皇上御笔亲点头甲三名。分封状元、榜眼、探花。 回到相府的时候,天已擦黑了,看到府门外停着的轿子,上面打着皇甫家的印记,我不禁停下脚步,下人迎上来道:“相爷回来了。”我指着轿子道:“怎么回事?” “皇甫将军前来拜访,还带来十几箱礼物。”下人恭恭敬敬道。 “哦,知道了。”我以手摸头,头忽然有些疼,少华他登门拜访,不会是催着我早日来京,和他完婚之后,好迎娶那位娇美的妾室红袖姑娘吧。 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进前厅,先朝着上首微笑着的双亲施礼道:“叔叔,婶婶。”再转向一旁客座上的少华:“皇甫将军。” “三弟,你回来了。”少华迎上来,朝我微笑。 我转眸望向那一担担扎着红绸,整齐放着的彩礼,故作惊讶:“皇甫将军,你带这么多礼物到相府来,不知所为何事啊?” 爹满脸喜色,抚须笑道:“少华是来纳彩的,顺便商议婚期,我已命厨房准备一桌酒席,今晚就在府上一同热闹热闹。” 少华笑道:“多谢岳父大人,家母言道下月初三就是黄道吉日,只不知丽君姑娘何时到京?” 爹娘都扭头看着我,我朝他们使了个眼色,笑道:“本该早来的,只是堂妹在后园种了几棵玉兰树,说要等花谢了,才肯来京呢。” 爹娘对视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娘很快笑道:“是啊,是啊,这孩子,就是这么喜欢种花,下月初三,玉兰花也差不多该谢了,到时我一定派人接她来京,也好和贤婿完婚。” 听她话里的亲近,都改口称贤婿了,再看看爹,也是满脸的快意,我心里忽然说不出的气闷,忍不住开口道:“皇甫将军,我这堂妹性子古怪得很,若是玉兰花谢了,又改种别的什么花,这婚期也不知要拖到几时?” 爹娘面露惊诧之色,异口同声道:“还要种花?” 少华吃惊地看了看我,很快立起身笑道:“想不到丽君姑娘也是爱花之人,婚期再往后推几日,本不妨事,只是小婿军务繁忙,不知何时就要奔赴驻地,若是能早些接丽君姑娘来京完婚,就再好不过了。”爹娘微笑点头,正待说什么,被我以目光止住,轻笑两声道:“皇甫将军真是性急啊。你若是等不了,不如先纳妾,再娶妻也无妨啊。” 我的语气透着淡淡的酸涩,连自己都听得出来,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想好了放下,为什么还是要难过。 爹娘怔住了,扭头看向少华。 少华登时红了脸,有些难为情地咳了一声,开口道:“不瞒岳父岳母大人,小婿这次能够脱险回来,全赖一位名叫红袖的姑娘相助,小婿已禀明家母,待迎娶孟小姐进门之后,就纳她为妾室,未及禀报岳父岳母大人,还请岳父岳母大人恕罪。” 对他来说,三妻四妾,是件很平常的事吧,就算他心里喜欢红袖,却不会只娶红袖一个女人,这就是男人吗,总是想要太多,永远都得不到满足。我原以为少华不一样,是我错了,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又怎么会有专情的男人呢。 爹恍然道:“原来如此,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也属平常,即是亲家母已经应许了,又何来恕罪之说,只是……。”他转眼看着我,我佯作未见,淡淡道:“叔叔婶婶,我还有事,先回房了。”不理少华,转身离去。身后象是传来娘的一声轻叹,娘在为我叹息么? 自从爹娶了二娘以后,娘受的苦,受的气,一定不少吧。男人为何总是要伤女人的心,女人爱的越深,就伤的越深。伤到最后,还要强颜欢笑,多么可悲,而我,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女人,因为我不会再给少华任何伤我的机会。 我不敢回头看娘,索性加快脚步,穿过回廊,刚走到后园门口,远远地看到小兰娇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挖着什么,不禁走到她身后道:“在做什么呢,小丫头。” 小兰吓了一跳,急忙跳起来道:“小……公子,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我笑,笑得很灿烂。 小兰也露出一脸喜色:“公子,皇甫少爷来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是吗,只不知喜从何来啊?”我敛起笑容,淡淡道,伸手轻轻掸去袖上的灰尘。 “公子,你不高兴么?”小兰诧异道。 “有什么好高兴的。”我接过她手中的花锄,在地上发泄似地狠狠掘坑。一边道:“要我说,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公子,你没事吧。”小兰伸手探我的额头,我闪身躲开她的手,不悦道:“干什么?” “你……没有哪儿不舒服?”小兰迟疑地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避开她的话题,淡淡道:“你想见他,就去见好了,他现在在客厅,晚上还要留下来吃饭呢,不过,你可给我记住了,绝不能泄露我的身份,还有……”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眉道:“从现在开始,最好换上男装。”这相府里,都是大哥安排的人,对我的身份,大哥定然早已心知肚明。我并不担心他们知道什么,知道也没关系。 见小兰一脸讶异,索性加重语气道:“他若是见你是女装打扮,定会怀疑我的身份,不是我想瞒着他,只是他这人藏不住话,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那可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 “是,公子。”小兰这丫头看来被我这番话吓得不轻,脸色都变苍白了,“只是,想见皇甫少爷的,可不是我啊。而是……”她顿了顿,偷偷看我的脸色。 “难道是我不成?”猜到她后面的话,我心中不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将地上的菊花苗培入土中,问道:“好好的,怎么想到种菊花?” “老爷说要种些杭白菊,等秋天到了,摘下来晒干了好入药。”小兰道,一双圆眼依然悄悄地盯着我看。 “秋天?”我轻轻笑了两声:“你以为,我们还会在京城待到秋天吗?” 小兰惊道:“公子要离开这里吗?那皇甫少爷怎么办?” “他?开心着呢。”我淡淡道。 “怎么会开心,小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喜欢皇甫公子了?”小兰压低声音问道。 “谁告诉你我喜欢他的,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我弯下腰,用力磕去锄头上的泥土。 “可是……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由爹娘作主,这亲事已经订了,小姐不会想反悔吧。”小兰嗫嚅道。 “我做过的事,我从来就不会后悔。”总觉着感情是一对一的,容不得分享,至少,我不会和别人分享一个人的爱。倘若这样的残缺不全,我宁愿放弃。 “可是……奴婢看得出来,皇甫少爷,他是喜欢你的,你若是走了,他一定会很伤心。”小兰低声道。 “傻丫头,他根本就不知道孟丽君是谁,何来喜欢,又有什么好伤心的?”我将手中的锄头随手架在栏杆上,淡淡道:“没有了我,他很快就会和别的女人订亲,娶别的女人为妻。再纳上十个八个美妾,开心都来不及了,还伤心呢。” 少华,如果知道我是女人,他会不会喜欢我呢?也许吧,但他不会只喜欢我一个人,他也不会只娶我一个妻子。 63 因缘际会(三) “我不信,皇甫少爷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不喜欢小姐,当初就不会千里迢迢送小姐去京城,更不会把家传绝学教给小姐。”小兰道。 “小兰,你不会明白。在他那种男人心里,把义气看得比什么都重,送我去京城,是因为义,教我武功,也是因为义。和喜欢根本没关系。”少华对我,应该只是兄弟之义吧,毕竟,在他眼里,我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就让他永远把我当成男人好了。 风吹来,脚下嫩绿的花苗,在风中轻摆,忽然想起秀珠,许知远和木秀珠到现在还没有音讯,难道他们一起远走高飞了。连带着想起江北的海山,几个月过去,这个男人倒是平静的很,实在不符合他的性子。 “可是……。”小兰还想说什么,我急忙岔开话题道:“小兰,你说,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好,还是嫁给喜欢自己的人好。”许知远喜欢木秀珠,木秀珠喜欢的是海山,而海山喜欢的却是江山,皇权。 为什么人生总是这样,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喜欢你的人,你又不喜欢。怎样才算两全其美的结局。 小兰愣了一下,露出一脸苦相:“小姐,你这个问题好深奥,小兰答不出来。” 我轻轻一笑:“如果是我,我宁愿嫁给一个喜欢我的男人,却不会嫁给一个我喜欢,但却不喜欢我的男人。”在少华心里,我只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是他娘给他订的亲事,根本没有考虑他的意愿,更没有一丝感情在里面。 小兰讶道:“为什么?” “因为,他不喜欢我,所以会因为娶我而痛苦,而我喜欢他,就会因为他痛苦而痛苦。而嫁给喜欢自己的人就不一样了,他喜欢我,所以会想尽办法让我开心,然后又因为我开心而开心,这样两个人都觉得幸福,岂不是好。”嫁给喜欢自己的男人,就会幸福吗?暗笑两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有两情相悦,才会真正觉着幸福吧。就象弄玉和萧史。乘龙跨凤而去,寻一处世外仙境,从此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多美的故事,只可惜我不是弄玉,少华也不是萧史。 “皇甫少爷就是喜欢小姐的人啊,小姐为什么不肯嫁给皇甫少爷呢?”小兰道。 又来了,这丫头,说了那么多,闹了半天,全是白费唇舌。我气道:“小兰,你到底是皇甫少华的丫头,还是我的丫头,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说话啊。” “可是,皇甫少爷他……不是外人啊。”小兰嗫嚅道。 这时远处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我回头望去。一个下人飞奔过来。将一封信柬递给我。“大人,您的请柬。” 打开一看,粉色的信纸上写着数行清秀的字迹,大意是请我到大清湖畔的翠竹轩,喝茶听琴。语气十分谦恭,下面落款红袖。我按捺不住心中的讶异,挥退下人,合上信柬,低头沉思。 小兰在旁道:“公子,是谁的请柬。” 我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你的皇甫少爷的红颜知己,救命恩人,兼未来如夫人,请我和她喝茶弹琴。” 小兰惊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我不理她惊愕的表情,唤来下人,吩咐道:“备轿。”虽然明知道不该去,但我却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喝茶听琴,一定没有这么简单吧。她为何要见我,她想做什么? 小兰还怔怔地立在原地,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去大清湖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你只管跟老爷夫人说,中书院临时有政事处理,我要晚些回来,这顿未来妹夫的接风宴就不吃了。”我说完话,离开她,从后门上了轿。 湖畔月影西斜,凉风习习。 下了轿,沿着湖岸上的白堤,缓步走进眼前茂密的竹林,密密麻麻的竹叶间,透下些许银色的月光,朦朦胧胧的。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侍卫,一个叫叶南,一个叫叶北,是两兄弟,自我来到相府以后,不管去哪里,他们都跟着我,每天跟着,我知道,他们是大哥特意安排来保护我的。 佳人有约,带着他们似乎挺煞风景,但我现在毕竟是男子身份,佳人又是皇甫少华的女人,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是多两个人在身边的好。 竹林掩映间,露出一处凉亭,立在亭上,可以看到碧波荡漾的大清湖,湖面一望无际,已是满眼夜色,淡淡的月辉,照耀着蓝色的湖水,泛着点点银光。 一个白衣窈窕的身影背对我坐在亭上,轻轻抚琴,身后侍立着一个梳双髻的小丫环,琴声从她指间逸出,缓缓传来,如流水之声,曲折婉转,扣人心弦。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传,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葛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在心中低声重复这一句。对我来说,应该是蓦然回首,竹影寂寂,人迹沓然吧。 示意侍卫在亭外守候,轻轻走上凉亭,我静静地立在一旁,待她弹完,击掌道:“姑娘弹得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红袖慌忙站起身,弯腰施了一礼,抬起头时,脸上掠过一抹伤感之态,悠悠道:“大人的琴艺才是天上人间难得一闻,小女子自愧弗如。” 我心中一惊,开口道:“姑娘如何得知?”我在外人面前总共只弹过两次琴,一次在相府,当时在场的不过海山和秀珠两人而已,一次在湖州,身边只有大哥和那位陌生老者,她怎会知道我的琴艺。而且说出这样自谦的话。 红袖神情略有些慌乱,很快改口道:“小女子无意间听人提起过。” “是吗?”我心中依然疑惑,难道是大哥告诉她的,这怎么可能?见我一直面带疑惑,红袖神情越显慌乱,急忙施礼道:“大人请坐,小女子特意泡了一壶香茶,想请大人尝尝。” 我笑着点了点头,就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茶杯,看了看杯底,清澈的茶水,上面飘着几片茶叶,闻起来清香扑鼻,不禁笑道:“姑娘这茶,还未品尝,已觉色香俱全,真是茶中之上品啊。” 红袖忽然轻叹一声,低低道:“大人好眼力,这是上等毛尖,采自茶树上最嫩的新芽,经十几道工序烹制而成,极其珍贵。” 我心中一动,笑道:“所谓无功不受禄,姑娘方才弹了一支极好听的曲子,现在又拿这么好的茶款待张某,张某受之有愧啊。姑娘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张大人果然是聪明人。”红袖面露感慨之色,轻声道:“小女子请张大人来,是有一句话,想请问张大人。” “姑娘想问什么?”手中的茶有些凉了,我拿着茶杯把玩,却一口都没有喝,因为我没有心情,根本不想喝茶,即使是最爱喝的茶。叶南叶北两兄弟静静地侍立在凉亭外,象是在看远处湖上的风景。 64 斩断情丝(一) “张大人能否告知,您的堂妹,那位孟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红袖迟疑着问道,见我抬头看她,急忙补充道:“小女子只是一时好奇,并无唐突之意,大人千万不要误会。” 我轻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姑娘如今已是将军府的人,关心皇甫将军的未婚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张某又怎么会误会呢?只是……”我有意顿住话头,观察她的脸色。 红袖急道:“只是什么?” “姑娘若是担心将来和舍堂妹的相处,张某可以作保证,绝不会发生姑娘担心的事。”我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继续把玩手中的茶杯,杯子是细瓷制的,样式十分精巧。上面绘着蓝色的水纹和花鸟。 红袖忙道:“张大人,小女子并无此意,只是听闻这位孟小姐是位才貌双全的好女子,心中十分仰慕,张大人是她的嫡亲堂兄,从小一起长大,对她一定很了解。” “红袖姑娘错了。”我微微一笑:“张某虽是丽君的亲堂兄,但是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虽同住一宅,却极少见面,她的品性,张某并不清楚。” 红袖脸上掠过一抹失望的表情,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她的失望是如此明显,我心中渐渐涌起疑惑,嘴上仍笑道:“姑娘一口吴侬软语,莫非也是江南人?” 红袖敛眉笑道:“正是,小女子本是苏州人氏,家中父母双亡,再无亲人,几年前离开苏州,漂泊来到京城。”她说到这里,轻叹一声,一脸怅然。 “想不到姑娘的身世如此飘零。”我露出惋惜之态,缓缓道:“只是,你是皇甫将军的救命恩人,他却让你屈居妾室,你不觉着委屈吗?” “不会啊,怎么会呢。”红袖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怕我不相信,又急急地补充:“皇甫公子曾经问过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对他说,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要能陪伴在他身边……”她说到这里,脸红过耳,神情娇羞。 “哦……他一定很感动吧。”我轻轻挑眉,心里有些感慨。果然是贤淑女子的典范。为了能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甚至不计较名份,又生得如此美貌,难怪少华会动心。 “他说,我很象一个人。”红袖笑着,眼中眸色却渐渐黯淡下来。 很象一个人,是说我吗?已经恢复平静的心,又有了微微的刺痛。 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含笑道:“姑娘请张某来,就是为了问我堂妹的事?” “张大人别误会。”红袖匆匆解释,脸色略略有些苍白。“红袖请张大人来,是因为仰慕张大人的才识,皇甫公子时常在红袖面前提起大人,说大人是他最好的兄弟,情谊非同一般。” “是吗?看来我要叫姑娘一声未来嫂子啊。”我微笑,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讶,是啊,最好的兄弟。我怎么忘了,我可以和少华做兄弟的,就象和大哥一样。 听到我那声嫂子,红袖微微笑了一下,也许是我太敏感,她的样子怎么看都不象是开心,倒象是掺杂着一丝苦涩和不安的:“大人说笑了,孟小姐是大人的堂妹,若算起来,小女子应该叫大人一声堂兄才是。” “说得也是。”我笑了,心里也在笑,有些自嘲的笑,想不到,我也可以和自己未婚夫的未来妾室,这么云淡风轻地相对。没有妒忌,没有伤心,什么都没有。 看看时候不早,该说的也都说了,放下茶杯,我立起身道:“张某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多谢姑娘款待。” “张大人慢走。”红袖急忙起身施礼。 我转过身,径直走出竹林,林外起了夜风,吹得竹叶哗哗直响,乱成一片,心似乎也有些乱了,这个红袖,她为何对我的品性为人如此感兴趣,只是因为我是皇甫少华的未婚妻吗?她为何知道我的琴艺高超,还有,她的相貌竟和我如此相似,真得只是巧合吗?越想,心中的疑惑越深。甩甩头,抛开所有的一切,我不想深究下去,从这一刻开始,所有有关少华的人和事,都与我无关了,真得无关了吗?也许,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的。 轿子将我抬到相府,望着夜色下灯火通明的宅院,我犹豫了一阵,吩咐轿夫:“先去中书院。”天色还早,爹娘一定还未睡,此时若回去,他们定会询问辞官成亲之事,虽知终究避不过,但是能避一时,还是暂且避一时吧。 窗外已敲响了二更,桌上是一堆试卷,已经批阅好,我打开翻看,检查是否还有纰漏或失误之处。 这时,一个下人在外道:“大人,苏将军求见。” “这么晚。”我有些讶异,苏堂本来驻军滁州,今日早朝上,皇上刚刚下旨,封他为兵部尚书,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返京了。这个怪人,来找我干什么,不会是说什么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插手的话吧,看到他,一个头就有两个大,我很快回道:“告诉他,我很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下人应声离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在外嗫嚅道:“大人……。” “不是说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不耐烦道。话音未落,门砰的一声开了,苏堂闯了进来。 我很不高兴地站起身,说道:“苏堂,你干什么?” 苏堂不吭声,板着脸,大步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拽着我出了房门,他握得太紧,握得我手腕隐隐生疼,我心里又羞又恼,忍不住出声叱道:“苏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苏堂闭口不答,继续拖着我向外走,叶南叶北从暗处闪出来,拦住我们的去路。 苏堂怒道:“闪开。” 两人不语,扭头看向我。这个死苏堂。我暗哼一声,无奈,只得摆手道:“苏将军有要紧事和我商议,一时情急,以致失礼,你们先退下吧。”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依旧退回原处。 我贴到苏堂耳边,小声道:“有什么话,我们到别处说,你先放手好吗?” 苏堂似乎愣了一下,依旧不答话,只是握着我的手稍稍放松了些,拉着我进了中书府的后院,这里人声俱寂,空无一人。 我向四下看了看,用力甩开他的手,愤愤道:“说吧,什么事?” 苏堂沉默了好一阵,忽然开口:“你订亲了?” 我从未听过他用这么惆怅的语气说话,心莫名地一紧,抬头看他,月光映着他的脸,苍白的象纸。 “是不是?”苏堂不依不饶。 我眼珠一转,矢口否认:“谁说的?这么荒谬的事你也信。” 苏堂愣在原地:“荒谬?那皇甫少华纳彩是怎么回事?” 这男人管得真多。“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继续装糊涂。 苏堂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语气有些不平稳:“你听我说,皇甫少华这样的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哎呀,你快放手。”他手劲太大,我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开裂的声音,忍不住痛得叫出声来。苏堂见我面露痛苦之色,慌忙把手松开,抬眼望向别处,语气依然冰冷:“我只是为你不值。” “什么值不值的,我不明白。”我轻轻揉了揉手,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那日在青城,他眼睁睁地看着你孤身涉险,却不肯出城救你,现在,他又要另纳妾室……。”苏堂眉头紧锁,一脸寒意。 这男人怎么这么烦。“不必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我挥手打断他:“苏将军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可要走了。” 苏堂猛地伸出手,将我一把拽回来,他用的力道太大,我刹不住脚,一头撞到他怀里,撞得额头隐隐发麻。 隐约觉着他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很快松开我,退后几步,低声道:“还有件事。” 我气恼地摸了摸额头,正想说几句责备的话,他抢先解释:“不是为我,是为玉真郡主。” “玉真郡主?”我有些惊讶。 “她想见皇上,如今只有你能帮她。”苏堂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觉着他的语气,苦涩之极。这个男人一向是冷冰冰的,今日却是为何? “这样啊。”我笑了笑,是苦笑:“苏将军,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是外臣,这后宫之事,怎么好出面,弄不好会引起误会,到时就麻烦了。”虽然大哥知道我的身份,别人可不知道,木颜的女婿,海山的门生,已经为我惹来非议,又要推行新政,降低赋税,触怒了许多富户豪门,每日参我的折子,怕有半尺来高。再加上玉真,那真不知会怎么样了。我不想让大哥为难。 “那就算了。”苏堂很快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改变主意,出声叫住他:“苏将军,我虽然帮不了她,但有一个人一定能帮她。” 大哥和玉真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又是未婚夫妻,而且玉真是那样深爱着大哥,不管他们之间曾有过多少误会,终究会有冰释的那一天,这种时候,不如帮她一把。 “是谁?”苏堂停住脚步。 “当今皇太后。”我缓缓道。铁桢生母早逝,养母太子妃许氏被立为宣仁皇太后。 苏堂哼了一声,闷声不响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静静地看着,许久没有说话。 我忍不住道:“苏将军,你还有什么事?” “我的兵部尚书,是你举荐的?”苏堂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抬起头,开始看头顶的榆树,树上除了树叶,什么都没有,有什么看头。 “是啊,怎么?”我微微一笑。 “这丞相,你打算做到几时?”苏堂冷冷道。 又来了。我皱起眉头:“苏将军,我今天不想和你争论,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好吗?” 苏堂默然了好一阵,终于转身离去。 望着他寂寥的背影,我摇头苦笑,还好,他没有再问婚约的事,也没有再提起皇甫少华,这个于我而言,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夜风凉凉的,一直吹到心里,心也变得凉凉的。 65 斩断情丝(二) 少华和爹娘吃过一顿晚饭,留下彩礼就走了,如我所料,婚期依然悬而未决。 夜深之时,我把齐深济招到了相府,我的内书房。这次的状元之职,这位年方弱冠的江南书生很有希望,杭州本是他的老家,或可让他助我一臂之力。 看着眼前的清秀男子,我含笑道:“深济,我已经看了你的文章,洋洋万言,切中时弊,很有大家之风,假以时日,定在我之上。” “都是恩师教导有方。”齐深济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坐。”我轻轻抬手,又向下人道:“奉茶。” 齐深济小心地坐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花茶,浅啜了一口。 我招手示意下人退出去,放下茶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还是一身粗陋的布衣,脚蹬布靴,不禁点头微笑:“深济,你可知为官之道,重在什么?” “重在以民为本。”齐深济轻声答道。 “说得好。你本出身贫寒,自当知百姓以衣食为天,赴任之后,便是一方父母官,须时时谨记百姓之苦,为百姓分忧。” “多谢恩师教诲,学生谨记于心。”齐深济离座一拜。 我抬手示意他坐下,笑道:“这次的头甲,你已榜上有名,至于状元之职,还要请皇上御笔钦点,我已知会吏部,发榜后,便举荐你为江淮盐运使,这是个肥缺,每年过手的银两在百万之上,你当知该如何当好这个盐运使。” 齐深济面色一紧,弯腰拜道:“请恩师放心,学生到任之后,一定尽己奉公,恪尽职守,绝不敢有一丝懈怠。” “很好,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我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含笑道:“正事说完了,还有一件私事,要你帮忙。” “恩师请说,学生义不容辞。”齐深济抬眼望向我。 “我叔叔一家本是江南人,在京城待得久了,日夜思念家乡,我为此忧心不已。你此行去的第一站便是杭州,正好顺路送他们一程。”我从茶杯上抬起眼睛,观察他的表情。 齐深济脸上掠过一抹讶异,不过他并未迟疑,很快答道:“学生一定将他们安全送抵杭州,请恩师放心。” “这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你送他们到杭州后,为他们买一处僻静的宅子,记住,一路上切不可声张,他们的身份亦不可告诉任何人。”我将银票递给他。 齐深济接过银票,看着我,欲言又止,知他迷惑,我轻轻一笑:“我叔叔婶婶极爱清静,若让外人知道他们和我的关系,只恐扰了他们。” “恩师言之有理。”齐深济不再言语。我亦知他的性子,极沉稳小心,爹娘若跟着他,定然无碍。 齐深济走后,我便去了爹娘房中,房中还亮着烛火,轻轻推开门,唤道:“爹,娘。” 娘喜得立起身:“你来了,看,把眼睛都熬红了,也不早些歇着。”她伸手拉住我的手,一脸的爱怜。 爹在旁轻叹一声道:“她现在可是当朝丞相,政务缠身。怎能不忙,只不知要忙到几时才是头啊?” 我自怀中掏出告假折子,递到爹面前:“请爹放心,这种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爹打开折子一看,面露诧异之色:“你要告假?” “是啊,爹娘,女儿已经想好了,过几日寻一个适宜的时机,就将告假折子递上去,若皇上准许,就动身回江南老家。” 娘疑道:“可是娘听说,当今皇上对你十分器重,朝中诸事皆向你问询,他会准许你告假回乡吗?” “放心,女儿自有办法。”我微微一笑。“不过,你们必须先去杭州。我已托付齐深济,让他送你们去。”其实大哥会不会准我的假,我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我只是告假,并不是辞官,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拒绝我。 爹娘惊道:“这是为何?” 我长叹一声道:“女儿想过了,若一起走,只恐被人看出破绽,这也是迫不得已。” 爹想了想道:“皇甫贤婿是否知道此事?” “我现在的身份,不适宜告诉他,等回到江宁,恢复了女儿身,就写封书信给他,到时真相自然水落石出。”其实,我永远都不想让他知道,我就是孟丽君。离开京城之后,从此再也不回来,他爱娶谁,爱纳多少妾室,都随他去好了。 “那你们的婚事,要拖到几时啊?”娘轻声叹息。 “少华马上就要奔赴湖州,我现在又是女扮男装的身份,婚期只好再往后拖了。”我说完,见他们一脸担忧,急忙转移话题道:“过几日就要启程,你们赶紧收拾东西。” 爹娘知我说的有理,不疑有他,点点头,唤来下人,开始收拾行李。他们本是江南人,在京城住了这许多日子,着实有些思念家乡了,再加每日为我女扮男装之事忧心忡忡。此时听我提起,登时归心似箭。 这日早朝,皇上颁下旨意,封少华为二品镇北大将军,兼锦衣龙骑尉,奔赴湖州,统十万军镇守,与海山隔江相望。 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望着武官队列里,神情略有些忧郁的少华,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是少华此生最大的心愿,该为他高兴的对吗?可是我为何高兴不起来。 自那日纳彩以后,少华再未来过相府,听说是红袖病了,而且病得挺厉害,我并不知道确切的病因,是因为婚期被无故推后了吗。她这么急着要见我?或者,她是急着想嫁给少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娶别的女人为妻,而自己却要屈身做他的妾室,本该伤心的啊,可那日在大清湖畔,我看不到她的伤心,难道是她掩饰的太好?或者,这个时代的女人,对男人的三妻四妾,早已习以为常了。 走出大殿,我吃惊地发现,外面在下雨,蒙蒙的细雨,从天空一丝丝飘落,风一吹,斜飞出去,散得满天都是。 “三弟。”是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我缓缓回头,看着他。 “我明天就要走了。”少华说,他的神情有些落寞,是因为红袖吗? “恭祝皇甫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说着冠冕堂皇的官话。 “你很久没叫过我二哥了。”少华道,神情有些黯然。 我没有回答,沉默了一阵,笑道:“听说红袖姑娘病了,好些了吗?” “好些了。”他说,“红袖陪娘去了城外的庵堂,说是要为我求一道平安符,明天才能回来。”屋外还在下雨,只是小了许多。 “哦,老夫人和红袖姑娘真是有心啊。”我继续微笑。 “城西新开了一家酒馆,卖得是最好的女儿红,我买了几坛,放在府里。”他接着道,语气有些低沉。 “我该走了。”我道,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我不想陪他喝酒。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似乎怕我拒绝,急急地开口:“我这次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就算作饯别酒吧。” 只是一顿饯别酒而已,不算什么的,我们毕竟还是兄弟,不是仇人。这样劝着自己,我终究没有拒绝。 66 斩断情丝(三)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还有隐隐的雷声,正是江河涨水的季节,看这架势,今晚都不会停雨了。 我倚着门,看着这间摆设整齐的卧房,心里渐渐有些后悔,也许今晚不该来。但现在已经来了,却不好说告辞的话。 少华招手道:“进来,这是我的房间。” “我们不如在外面凉亭上喝吧。”我迟疑着,不太想进去。 “雨那么大,还是在卧房里好,而且也不会有人打扰。”少华径直走过来,拉着我在桌前坐下,一旁地上已经摆好了几个大大的酒坛,桌上是几样精致的小菜。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几样菜是我叫厨房弄的,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少华难得细心地说道。 “都是我不爱吃的。”我假意皱眉。 “那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去买。”少华红着脸问道。 “浆汁鱼翅、清蒸熊掌、红烧鲍鱼、白切象鼻,油煎凤胆,醋熘龙筋。”我道,见他一脸的尴尬,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笑道:“三弟,你还象从前一样顽皮。” “从前?”我心中忽然涌起伤感:“只可惜,你已不再是从前的你,而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等少华从沙场回来,我们的婚约一定已经解除了吧,他会娶别的女子为妻,还有红袖这样美艳的妾室,尽享齐人之福。而我呢,是否还是孤单一人。孤单也好啊,不是吗? “不会啊,我依然是从前的我,你也依然是从前的你,并没有改变什么。”少华有些迷惑。 “有些改变是在心里的,表面看不出来。”我笑着说,见他还要问,忙举起酒杯道:“这杯,就算我敬你的,祝皇甫将军早日实现今生所愿,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少华饮尽杯中酒,忽道:“你还是不肯叫我二哥?” “不过,我叫了红袖嫂子啊。”我扬了扬眉,狡黠地笑了笑,继续回避他的问题。 “按理,她应该叫你堂兄的。”少华笑道,“只可惜……。”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喝得很急,很快就有了微微的醉意,我有些讶异,从未见他这样喝过酒,象是拼命想让自己喝醉一般。是因为即将离开京城,离开自己喜欢的女人吗? 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我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徐徐咽下去,甘香扑鼻,清冽爽口,果然是陈年的上好女儿红啊。 “你那两个侍卫,总站在外面,会淋着雨,不如让下人带他们去花厅喝茶等候吧。”少华接过我手中的酒壶,为我倒满,又给自己加满,笑道。 “也好。”我点点头,唤了两人进来,轻声吩咐了一遍,两人依言去了。 室内又恢复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似乎要将世间的一切都洗刷干净。 看着眼前醉眼朦胧的少华,我终于忍不住道:“皇甫将军,少喝一些,明日一早大军就要启程,若是迟了,可是欺君之罪。” 少华从酒杯上抬起头,笑道:“三弟,你怎么不喝?”说话间传来浓浓的酒气。 “这是给你的饯别酒,自然是你喝了。是不是啊,皇甫将军。”我微微侧身,避开他道。 “你总是这么会说话,我永远都说不过你。”少华轻声笑了,又开始往嘴里倒酒。 “不要喝了。”我伸手按住他的酒杯。“你若是想醉,等大军凯旋之日,我一定陪你喝个够。”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已经离开了吧,从此游戏人间,快意江湖。也是一件美事。 “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少华的神情有些怅然。酒杯依然被我轻轻按着,他没有再喝。 我松开手笑道:“这话,你该对嫂子说才对啊。” 少华红着脸笑了笑,开口道:“其实,我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烛光映着他涨得通红的脸,有些模糊。 “你想说什么?”我向后靠在椅背上,低下头,端祥手中的酒杯。也是那种蓝色水纹和花鸟的,看来少华喜欢这样的杯子。 “还记得,你在青城问过我的那句话吗?”少华道。 “青城?”我心中一颤,脸上仍微笑,笑得云淡风轻。“我在青城说过很多话,隔得太久,都忘了。” “忘了?”少华低声道,淡淡的语气透着一抹苦涩的意味。 “是啊,全忘了。”我哈哈一笑。心却象被什么重重地敲了一下,痛得没了知觉。 少华抬起头,有些痴痴地看着我:“那句话,是你在青城府衙的屋顶上对我说的,你当真忘了吗?” 我做出努力思索的样子,半晌,吐了吐舌头,笑道:“真得想不起来了。” “你已经忘了。”少华的表情失落之极,“就是因为这句话,我离开青城,后来,我遇到了红袖,我以为,她可以让我忘记,可是……我终究做不到。”他有些无力地垂下头,似乎醉得很厉害。 “只是一句话而已,怎么可能,皇甫将军,你喝醉了。”我笑着说,原以为自己会落泪的,却没有。 “是啊,我和你永远都不可能。”少华笑的有些酸涩。“我原以为……我可以象对兄弟一样,对你…………从那天我回来开始,你就一直躲着我,甚至连二哥都不肯叫。我送给你的玉佩,你也丢了……我心里,真得很难过……”他的语气透着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和痛苦,象是有一件他喜欢的至宝放在他面前,却永远都不属于他。 我看着他,已经麻木的心,又有了微微的疼。他心里,原来是喜欢我的吗,他以为我是男人,只好拼命地压抑自己,倘若今日不喝醉,他也许永远都不敢说出来。 “忘了也好,我也该忘了,我们终究都是要娶妻的,娶了妻以后,还可以在一起喝酒,谈天,如当日在杭州一般快意。”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他的声音透着一丝沙哑。 我低下头,让自己隐在烛光的暗影里。他是喜欢我的啊,可是我却已无法接受他,一个人的心被同样的理由伤了两次,怎么能再承受第三次。 就算告诉他,我是孟丽君,又能改变什么,他会为了我,离开那个对他有救命之恩,而且深爱着他的红袖吗?他会为了我,不再纳别的妾室吗?以他那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只钟情一个女人。即然注定最后要被伤害,或者伤害别人,何不离开。 脸上潮潮的,我抬起袖子,轻轻拭干。看着他提起脚下的酒坛子,往嘴里大口大口的倒酒。,一直喝到满脸通红,目光呆滞。 我不敢再看他,开口道:“皇甫将军真得醉了,不如我叫他们熬碗醒酒汤吧。” 少华笑了,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喃喃道:“不,我还没醉……” “都这样了,还说没醉。你呀。”我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酒坛子,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另一手抚向我的脸颊。 我大惊,猛地推开他,怒道:“你干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你……”他猝不及防,被我重重地推到椅子上,断续着说了一句,还未说完,就趴倒在桌上,沉沉地睡去。 67 斩断情丝(四) 离开将军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雨小了很多,昏睡中的少华被我扶到床上躺下,出来又吩咐了下人,命他们熬碗醒酒汤,等会喂给他喝。 回到相府,坐在卧房里,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面具下的容颜,明眸皓齿,雪肤朱唇,只是双眉微蹙,似锁着淡淡的忧愁,有点象病美人呢,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小兰在身后笑道:“小姐比从前越发美了。” “是吗,那又如何?美貌,财富,权势,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只是世人又有几个能看破呢?”说到看破,我自己又做到了吗?端祥铜镜中那倾城的样貌,绝世的风华,我收了笑容,怔怔地出起神来。 小兰到妆匣里取了一把银梳,在身后一下下梳着我如瀑布般垂落的满头秀发,嘴里喃喃道:“小姐,明天皇甫少爷就要走了。” “他走他的,关我什么事?”我冷冷道,少华一走。婚期就真得可以无限期向后拖延了,那位红袖姑娘一定会哭成泪人儿。 案上有一对夜明珠,熠熠生光。是宫里的太监传大哥旨意赏的,还有两件雪狐皮,一对玉如意,上等的绸缎。一起送到我府上。大哥为何突然赏赐我,是因为这次的大比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想不通的事,索性不去想,我拿起夜明珠,在手中随意把玩。看着那灿灿的光芒随着我的纤纤十指波光流转。 “小姐,他要走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小兰吃惊道。 “我为什么要难过,他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征战沙场,青史留名,如今心愿眼看就要达成,我应该为他高兴才是。”我将夜明珠随手掷入匣内,伸了个懒腰,“我要睡了,不许吵我。” “是因为皇甫少爷要纳妾吗?”小兰小心翼翼道。 我登时火大,在她头上嘣地敲了个爆栗:“他纳不纳妾,又关我什么事?你再多嘴,我就对你不客气。” “小姐,奴婢知道了。”小兰委屈地放下手中的梳子,正待出去,我出声叫住她:“等一下。” 小兰讶异地扭头,我立起身,到柜中取出那件珍藏的藤甲,随手递给她:“把这个交给皇甫少华。” 小兰疑道:“这是什么?” “保命的东西。我只是不想他死。”我冷冷道。我真得不想他死,不管他娶别的女人也好,喜欢别的女人也好,都与我无关了,送这件藤甲给他,从前欠他的,就算一笔勾消。 小兰喜道:“小姐,你心里还是有皇甫公子的。” “你胡说什么?”我怒道:“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也不想他死。你明不明白?” “可是……我把这个给他,他若问起,我该怎么说?”小兰悄悄看了看我。 “你就说,到了湖州军营以后,这个要贴身穿着,晚上都不能脱下来。他若是脱下来,我就和他割袍断义。”我愤愤道。 “这么严重?”小兰舌头吐出老长,半天没有缩回去。 “快走吧。”我伸手推她出去。把门重重地关上。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天在不知不觉中蒙蒙亮了,我穿好官服,径直出门,娘从门内迎出来,担忧地看了看我:“你,还好吧?” “很好。”我微笑,见她不放心,又补了一句:“真得很好。”难不成要哭得象个泪人,送夫上战场,生离死别,我做不来,这种事,不如让别人去做吧。 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 随着皇上一起来到皇城门口,那送行的场面果然是十分壮观的啊。皇甫少华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立在一头神骏的白马旁,手上执着银枪,他身后是黑压压的将士。只是镇守湖州而已,只要海山不起兵造反,朝廷大军也可以按兵不动,大哥故意这样兴师动众,只是为了威慑海山吧。 铁桢倒满一杯酒,递过去,他接过来,洒入尘土,铁桢倒了第二杯酒,他接过来,没有饮,转过头,目光是看着我的,而我却是看着天的。我不知道昨晚酒后的事,他还记得多少,最好是全忘了,红袖姑娘为他求的平安符,他一定已经戴在身上了吧。 我也不想分辩他的眼里有什么。我更不想让他知道,我就是那个他不得不接受,不得不迎娶回家的孟家大小姐孟丽君,风中似乎吹来他的叹息声,那杯酒,他仰起脖,一饮而尽。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与海山的战争,真得快要开始了么。少华,他怎能敌得过狡诈如恶魔的海山。早说过,他的事与我无关,不该担忧的,自然会有别人去为他担忧,会有别人等着他凯旋归来。我又是费的哪门子的心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看着那黑压压的部队绝尘而去,我依然怔怔地立在原地,任凭马蹄卷起的尘土飞扬而来。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那片张牙舞爪的尘土,抬起头,看着他温暖亲切的笑容,听着他温和的声音道:“三弟,回去吧,这里风大。” 眼里忽然涩涩地疼,却流不出眼泪。 “三弟,回去吧,他走了。”铁桢依旧静静地立着,为我挡去那一片遮天蔽日的灰尘。阳光的暗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臣告退。”我向他弯腰一拜,大步离去。少华真得走了,我很快也要走了,心底深处忽然升起一丝不安,大哥,他若是知道我想离开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 进士登科的皇榜终于张贴出来了,如我所料,杭州才子齐深济被钦点为今年的新科状元。铁桢颁旨,封他为江淮盐运使,即日奔赴江淮。 齐深济天还没亮就启程赴任了,带着我的爹娘,分乘好几辆舒适的马车,悄悄出了京城最冷僻的北门,我没有送行,只立在城楼上,望着马队渐行渐远,今日之离别,只是为了他日之重逢,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从今日起,这京城就只有我一人了,小兰也随爹娘走了,她本来哭着要留下来,但我却只能狠心赶走她,因为我不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顺利走出京城。我不能连累别人,包括小兰。 68 月老殿 夜,静寂寂的夜。月光如水般从窗外泻进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听到窗外传来叮叮噹噹的声音,走出房门一看,只见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风吹来,迷雾渐渐散去,露出一座小小的红色庙宇,庙上题着月老殿三个红色的大字,庙前一棵极高大的垂柳,每根柳枝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线。 月光如水,无边无际地从空中洒下来,映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低着头,正在庙前的空地上数着什么。 我走到他身后,迟疑着问道:“老伯,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缓缓回过头看着我,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双充满睿智的眼睛:“孟姑娘,这里是月宫。” “月宫?”来不及讶异他对我的称呼,我吃惊地四处张望,除了月光和这座小小的庙宇,什么都看不到,地上是雪白的泥土。 “敢问这位老伯贵姓大名?”我犹豫片刻,开口道。 “老夫姓月名老,专司人间姻缘事,姑娘就叫我月老吧。”老人脸上堆满笑容。 “月老?姻缘?”真有这样的事?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我红着脸,鼓足勇气问道:“能否冒昧地问一句,小女子的姻缘?” “孟姑娘的姻缘线,老夫已经拴好了。”月老用手一指,一根红线系在我脚上,另一头隐没在黑暗中。 “他是谁?”我问道,心中忐忑不已,早就听说过,世间姻缘皆由月老决定,凡人无论怎样努力都挣脱不开。红线的那一头,不会是皇甫少华吧。那可该如何是好? 月老凝神看着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三生石上,姻缘皆有定,红尘俗世,离合岂无缘?孟姑娘,老夫告辞了。”一阵风过,月老的身影忽然模糊。 “等一等,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衣袖,脚下的红线紧紧地拴着我,让我动不了半分。抬眼看去,红色的庙宇,系满红线的姻缘树,尽皆消失无踪,只余下我,立在这一片茫茫旷野中。 姻缘皆有定?我却不信,今日定要将这恼人的束缚斩断,从此再不为他心伤。 弯下腰,借着蒙蒙的月光,我开始解红线,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就是解不开那个死结。一气之下,我又用手去扯,却扯了个空,扑通一交,摔得好重。一下从梦中醒来,额上已经出了许多冷汗。 “大人,该上早朝了。”下人在门外呼唤,方才的一切,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上完早朝,又忙完手中的政事,看看天色还早,我换上一身便服,出了相府。 轻轻挥退迎上来的轿夫,沿着大街慢慢往前走。叶南叶北如往常一样跟在我身后,陪着我默默地走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我在一个卖玉器的摊子前停下脚步,摊主殷勤地招呼我:“公子随便看看,我这里都是京城最好的货色。” “是吗?”我轻轻笑了笑:“有没有刻水纹的玉佩?” “有啊有啊,公子要的是不是这种?”摊主自玉器堆里拣出一块洁白的玉佩,上面刻着精致的水纹。 看着它,眼里忽然有些潮湿。掩饰地笑了笑,我轻声问道:“多少银子?” “十两,公子。”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玉佩。 “公子不喜欢吗?”摊主堆笑问道。 我摇了摇头:“从前喜欢过,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这样啊,我这里还有别的玉佩,公子要不要看看?”摊主继续热情地推荐着他的货物。 我笑了一下:“不看了。” 这时,一群穿着各色罗裙的小姑娘,咯咯笑着从我身边擦过。碰了我一下,一个小小的同心结掉下来,正好掉在我脚边,我急忙捡起来唤道:“谁掉了东西?” 没有人回应,人早跑得没影了。 “她们去哪,这么匆忙,掉了东西都不知道?”我立在原地摇了摇头。 “这都不知道,她们是去月老殿啊,今天是十二,月老要下凡牵姻缘线。年满十五的女子,都要到月老前上一柱香,许个心愿,祈盼着和如意郎君喜结良缘呢。”旁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言道, “你怎么不去?”我笑问道。 少年脸上一红,答道:“我当然要去,不过不是现在。” 我心中一动,笑道,“是在等意中人吗?”少年看我一眼,惊诧之后道:“这位公子难道不去么。” 我道。“在下是来逛街的,这儿热闹。” 少年笑道,“要看热闹便去月老殿吧。那里今日聚满了京城中最出众的女子,说不定公子也能寻到自己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苦笑,正待再说,前面来了一位红色衣裙的少女,少年离了我,飞也似地奔她而去。 多情最是少年时。我目送他离去。心中感叹不已。 叶南在身后道:“月老殿在城东,离这有半个时辰的路。大人要去吗?” 我本待说不去的,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穿过热闹的集市,一座小小的红色庙宇矗立在眼前的空地上,门前一棵绿色的大垂柳,每一根柳枝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迎着风轻轻飞舞。 我立在柳树下,望着庙门上那三个红色的大字:月老殿。震惊地说不出话。这里的一切,和我梦中的何其相似,只是少了那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月老。 “公子要红线吗?”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握着一把红线走到我面前。 “多少钱?”我问。 “这些红线是老身织的,不要钱。”老妇抽出一根最长的红线递到我手里。 “谢谢大婶。”我接过红线。 老妇笑容满面:“只要施主心意虔诚,月老一定会为施主牵一段好姻缘。”老妇说完话,转身离去。 我痴痴地立在原地,回味着她的话,心下忽然一苦,好姻缘?我和少华,这就是月老给我牵的好姻缘吗?伤到体无完肤,伤到心胆俱碎,会否挣脱得开。 风吹来,手中的红线飘飘飞起,似要挣脱我的手。这时另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抓住了红线的另一头。 我缓缓抬起头,顺着红线的方向望去,想看看他是谁。 下午的阳光温暖明亮,照着他的脸,一身锦袍,英俊潇洒,气宇不凡。 69 姻缘线 铁桢从红线另一头望着我,眸子亮得如暗夜的繁星一般。“三弟,这么巧?” “大哥。”我低低唤了一声。 “听阿罕说,今日是十二,月老下凡的日子。”铁桢轻松的语气,象是在说一件很有趣的事。 看着他的脸,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以大哥的身份,脚上最少要缠三千根姻缘线,会不会把月老缠到眼花。 “在想什么,笑的这么开心?”铁桢走到我身边,含笑望着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大哥……”忽一转念,这话怎么能说,我只好住了嘴。 “想我?”铁桢一愣,笑了起来。 我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慌忙解释:“大哥,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是想说……。”完了,平时伶牙俐齿的我,今天却变得有口难言,都怪这红线。 “听庙里的僧人说,把红线缠到树上以后,还要对着姻缘树拜三拜,不然月老会以为我们心不诚。”似乎看出我的尴尬,铁桢很自然地把话题岔开,不过他的那句我们,又让我的心猛地缩紧。 铁桢转眸望着柳树。寻到一根合适的柳枝,向我笑道:“拴在这里怎么样?” 我见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和他共执着一根红线,心一跳,急忙松开手。 铁桢把手里的红线密密地缠绕在柳枝上,打了一个漂亮的同心结,风吹来,柳枝轻摆,红线也在风中飘扬。 “来。”铁桢拉着我的手,转到柳树前面,作势欲拜,我大惊,急忙伸手拦住他。 铁桢扭过头,询问地望着我:“怎么?” “大哥是真龙天子,天帝的子孙,怎么能拜凡间的柳树?柳树若有知,便生生折煞了她,柳树若无知,拜了又有何用?”我说的煞有介事,心里却暗暗捏一把汗,只怕被他看出我的不安。 铁桢眸中掠过一抹笑意,轻声道:“三弟,其实大哥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连姻缘尚且要由月老成全,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他抬起头,似乎颇有感慨地望着庙宇前拥挤的人流,大多是穿红着绿的少男少女。 他的语气竟透着一丝无奈,让我不禁想起玉真,她已经回京城有好些日子了,太后肯不肯帮她呢?“大哥的姻缘,不是……”铁桢没有让我说完。 “只可惜,那不是大哥想要的。你明白吗?”他低头看着我,眸子里隐隐透着光芒。 大哥不喜欢玉真,我早已知道,玉真对大哥,却爱的极深极切。只是,怜悯终究不是爱情。人世间的事,总是有太多的遗憾,若是少华没有带红袖回来,我会否已经决定嫁给他了。我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回答铁桢的问题。 “所以,我现在想问问月老,能否赐给我想要的姻缘,让我和我喜欢的人一生一世,相依相伴。”铁桢握紧我的手,仰头看着姻缘树上那根飘扬的红线。 细细揣度他话里的意思,我渐渐心慌起来,想告辞,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这时,一大群少男少女执着红线走了过来,看到我们,都有些惊讶。毕竟,两个大男人,手拉手立在姻缘树下,那情景……我略一想,顿时红了脸,忙踮起脚,凑到铁桢耳边,低低道:“大哥,这里人太多,太杂,我们不如到大街上走一走,顺便体察民情。”若不是手被他紧紧地握着,我已经脚底抹油,逃离现场了。 铁桢扬眉看着我,一脸了然的表情,看的我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幸好他没有拒绝:“好吧,就去京城最繁华的十字街。” 我忙不迭地点头,转过身,眼角掠到一旁的贾恢,他静如死水的脸上,竟然掠过一抹奇怪的笑意…… 天色还早,京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我默默地走在铁桢身旁,心里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毛皮,上等的毛皮,二十两银子。便宜卖了。”小贩高声的吆喝将我从失神中惊醒。忍不住伸手在那灰色的毛皮上摸了摸。 “公子要吗?二十两银子。”小贩道。 “二十两,这么贵,在北疆,这样的皮毛,只要卖二两银子。”我道。 “公子有所不知,从北疆到京城,将近千里,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关卡,数不胜数,个个都要过关银,还要克扣货物,层层盘剥。我们只是小生意人,若不抬高价钱,岂不是要亏本。”小贩叹道。 “原来是这样。”铁桢低头沉思,手似乎无意间抚过腰间的玉佩,停留在那里,轻轻摩挲。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腰上系着的,还是那块彩色的玉佩,上面刻着飞龙,已经一年多了,他竟然一直戴着它,从未曾取下来过,而我的那块,已经在柜子的最底层沉睡了很久很久了。 离开皮毛摊,抬眼望着眼前繁华的街市,我忽然有些恍惚。 “在想什么?”铁桢柔声道,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我在想,不光是北疆的商品,京城的商品,到了北疆也要翻上几倍的价格。富户当然无所谓,对普通百姓却是不小的开支,还会助长贪污税银之风,商人获利也受了很大影响。依在下之见,若要经济繁荣,鼓励商贸,必须统一过关税率,由朝廷全权管辖,减轻商人和百姓的负担,又可增加国库的收入,至于下面的县府,可由朝廷按人口多少,拨付所收税银的一部分,以充实地方官库。” 铁桢思索了一阵,笑道:“说得有道理,好,就依你之言。” 说完抬头看着眼前商铺林立的大街,笑道:“若是我朝的每一座城池,都象京城一般繁华就好了。”他顿住话头,似乎颇为忧虑。 我低声道:“自皇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为民造福,几次给百姓减赋,又鼓励商贸流通,如今我国与周边各国都开通了专门的商道,往来贸易十分频繁,带动了经济的发展,才有了这一片繁荣景象。所谓民安则国泰,民强则国富,只要朝廷继续实行与民生息的政策,省刑惜费,轻徭薄敛,安民课农,奖励耕织。则百姓踊跃,旷土尽辟,桑柘满野,有了厚实的农业基础支持,再以其为依托大力发展手工业,商业贸易也会随之兴盛,经济自然会逐渐繁荣起来,国之富强也不远了,以后不光是每座城池,连乡野之间,都将是一派繁华景象。” 铁桢闻言不禁微微一笑,轻声道:“你果然是个好臣子,才思敏捷,文武双全,胸怀治国强民之策,有你陪伴在我身边,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我忙压低声音道:“其实微臣的才智不过尔尔,还有许多德才兼备之士隐于民间,只要皇上继续坚持任人唯贤的原则,不拘一格起用人才,让有志为国之士都能竭尽才识,效忠我朝,假以时日,必可赢得天下一统,四海归心,国家富强,百姓安居。” 铁桢沉默了一阵,忽然握紧我的手,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道:“到那时,你还会陪伴在朕身边吗?” 心突得一震,头上顿时汗出,大哥,他对我说这句话,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他已经看穿了我要离去的心。 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我坦然开口:“身为皇上的臣子,受皇上知遇之恩,自当陪伴在皇上身边,竭尽所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铁桢默默地看了我一阵,笑了:“这是你的真心话?” “若有半句虚言,任凭皇上处置。”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 “好,我信你。”铁桢扬唇轻笑,笑容说不出的快慰。这时忽有一个穿着青衣的下人,飞快地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铁桢略略皱眉,轻轻挥手,下人转身离去,铁桢扭过头,向我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顿时松了口气,忙道:“铁公子慢走。” 铁桢轻轻松开紧握着我的手,转过身,快步离去。 70 卫国寺 “大人,回去吧。”叶南在身后道。 “不。”我轻轻摆手:“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大人,可是……。”叶南有些犹豫。 “听到没有,我想一个人走走。”我轻声喝道。本不欲对他们发火,却突然控制不住自己。 “是,大人。”叶南叶北默默地拱了拱手,离开我,没入人群之中。 轻轻叹息一声,我蜇转身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拐过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从我眼角掠过,灰布衣裳,瘦高个子,头上戴着斗笠,压得极低,看不到他的脸。 我略一沉吟,加快脚步,飞跑着跟了上去。 灰衣人走得极快,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穿过人群,进了大街尽头一座气势宏伟的寺庙,庙前是三个金碧辉煌的大字:卫国寺。 偌大的寺庙,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摩肩接踵,拥挤着进进出出。 我朝崇尚佛教,光在京城就建有将近十余座大佛寺,耗费钱粮不在少数,先帝在位时,又在五台山修建佛寺两座,大兴土木,役使工匠数万人。至先帝驾崩之日,尚未完工。因先帝崇佛,僧人的地位极高,为害四方,触犯刑律,官府皆不敢问,朝廷亦予以纵容,以至僧人势力极度膨胀。崇佛,已渐成我朝之一大弊政。不可不除。 眼前这座卫国寺,是三年前建成的。站在庙门外,我稍稍犹豫了一下,不知是该继续跟进去,还是该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不满的声音:“这位施主,佛门开着,你要进就进,要出便出,别挡着别人的路。” 回头一看,是一个身材健壮的和尚,一脸横肉,头上的戒疤一看就是新点上的,一双眼游移不定,隐隐透着凶光。 我很快让开路,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脚下虎虎生风,衣袂无风自舞,显然怀有不俗的武功。 和尚一直走到佛座前,双手合十,向一位跪在蒲团上的白衣女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女子缓缓立起身,一头青丝长至腰际,松松地挽着髻,窈窕的身材,纤丽的背影,象是红袖。身后也没有丫环陪同。她到卫国寺来做什么,为少华祈福吗? 和尚转身离开,女子迟疑了一会,跟在他身后转过大殿,隐到幔帘之后。 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大殿,进了后院,到了这里方知,这座寺庙竟是大的惊人,回廊拱门一重重,大大小小的禅房数不胜数,香客僧人络绎不绝。 我隐在柱后看了看,远远地望到一块白色的衣袂飘过,急忙跟过去,转过几条回廊,到了另一座僻静的院落,院门上写着清修禅院四个字。两个下人模样的健壮男子立在门口,见了我,开口道:“这位施主,这里是本寺方丈修行之处,不接待香客。” “哦,原来是这样,在下不知,莫怪莫怪。”我笑着拱了拱手。退到门外,看看四下无人,急忙转到院墙后,纵身上墙,抬眼望去,院子里种满了竹子,密密麻麻,只在竹林掩映处,露出一处瓦屋,青角飞檐,红木窗阁。想来那似红袖的女子定在这处瓦屋之内。 我略一沉吟,随手拈了一块瓦片,向远处树后一掷,拍的一声轻响,回廊上顿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个穿着青衣的下人飞跑出来,迅捷扑向声响处。看身手都极为矫健。 我暗吁一口气,趁机跃入院子,施展轻功,奔到瓦屋之后,隐在窗下,伸手沾湿了窗纸,向里窥看。 只见一个灰衣人的身影背对我立在窗前,白衣女子立在他身后,以手捂面,似乎正在哭泣。 我努力支起耳朵,想听清他们的话。 “姑娘私放刺客,已经犯下死罪……”暗哑的嗓音,象是刻意做了掩饰。 “他派你来杀我?”女子的声音凄婉悲切,我在屋外猛地一震,这么熟悉的声音,果然是红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灰衣人轻声叹道:“是你背叛主子在先,也怨不得主子心狠。” 红袖低声饮泣起来:“……我只是想见见那个人,他日夜梦里念的都是她的名字……” “就因为这样,你救下皇甫少华?”灰衣人低沉的语气透着震惊。 “她夺走了主子的心,我也要夺走她未婚夫的心……我要伤她的心……”红袖哭道,声音有些哽咽。 我倚在墙外,震惊地说不出话。原来自始至终,红袖都没喜欢过少华,只是利用他而已,真是个聪明又糊涂的女人,她确实伤了我的心,只是她自己的心,岂不是被伤得更重。暗暗苦笑,我比想象得要坚强啊。甚至连眼泪都没有多流,而她,一定比我流了更多的泪吧。她所爱的男人,会是谁?让她绝望到这个地步,让她不惜让自己痛苦,只是为了让我品尝痛苦的滋味。 少华若是知晓此事,不知会如何的气愤呢。自己的女人,喜欢的却是别的男人,又有哪个男人能接受呢。 过了许久,又响起红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象是哭得喘不过气来::“我从未想过背叛他,我……只是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错的好厉害,他心里,原来……从来就没有过我……。” 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心底的答案渐渐清晰,难道她所说的主子,竟然是他:九王海山。 “姑娘,你如今知道错了,只可惜已经晚了,主子有话,一定要取你性命,念在你曾经侍奉他一场,留个全尸,白绫,毒酒,你任选一样吧。”灰衣人压低声音道,语气中似乎有一丝不忍。 红袖沉默了一阵,声音变得无比悲凉:“你真得要杀我?” “不是我要杀你,你应该明白主子的性子,平生最恨背叛,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会派别人动手,你终究逃不过的,不如自行了断吧。” 哭泣声再次响起:“求你,我不想死……我想回去,只要他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哀婉的语调,让人心生怜悯。我不敢再看,悄悄掏出怀里的银针,执了几枝在手中,慢慢转过身,把后背靠在墙上,冷汗已经浸湿了衣服,冰冷一片,一直冷到心里。 灰衣人重重叹息一声:“我不想杀你,但是你若不死,我就得死。” 房内忽然传来衣服摩擦声,夹着女子的哭声:“你带我走……让我再见他一面……只要一面……他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话未说完,忽听到拍的一声脆响,室内一阵沉默,许久,又响起灰衣人的声音,压抑的,象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好,我带你回去。” “云儿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女子感激的声音道。原来这个女子叫云儿。杀气忽然消散,我暗吁一口气,把银针依旧放回怀中,扬起手,以袖拭汗。 “回去收拾东西,我今晚就带你回江北。”灰衣人冷冷道。 听到这里,我急忙转过身,刚迈出一步,房内忽然传来一声极压抑的哀叫声,还有细微的挣扎。我顿时呆住了,心象突然坠入冰窖,遍体生寒。 挣扎声越来越微弱,象是濒临死亡。 灰衣人终于开口了,低沉的语调,透着难掩的惊骇,喃喃道:“你为何……一定要杀她……” 另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主子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派我来帮你。” 来不及思考,我伸出手,猛地推开紧闭的窗子,“什么人?”房中传来一声怒喝。未及答话,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一把抱住我,闪电般跃开,耳边只听一阵风声,几枝闪着蓝光的暗器擦过我身边,钉入身后的院墙。 几乎在同时,数道黑影从各个角落跃出,扑向眼前这座房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留两个活口,其余格杀勿论。”那样冰冷的语调,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强忍住心中的不安,我抬起头,身后的人果然是铁桢,他正俯身看着我,没有惯常的笑容,脸色十分阴沉,眉宇间尽是杀气。 心莫名地战栗了一下,我缓缓张嘴,却说不出话。 铁桢松开我,向侍立一旁的贾恢道:“把墙上的暗器取下来。” 贾恢跑过去,小心地取下钉在墙上的东西,呈到铁桢面前,那是几枝打造精巧的飞镖,镖尖呈墨蓝色,透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显然淬了剧毒。我不禁暗吸一口冷气。 铁桢扭过头,盯着我道:“你的侍卫呢?”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脸色也很难看。 我心中暗暗吃惊,有些困难地开口:“臣……让他们回去了。” “若是朕晚来一步,这些暗器已经取了张爱卿的性命。”铁桢厉声道,没有看我,看着贾恢。 “奴才万死,请皇上恕罪。”贾恢跪倒于地。 “皇上,这不关贾总管的事……。”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样子,我急急地开口,想为贾恢申辩。 铁桢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触到他乌黑锐利的眸子,心底微微一颤,他原来是在生我的气,那句话,本是对我说的。 我无法再说下去,低下头,背上已隐隐有微汗。 院子里的打斗声很快止了,阿罕带着数个穿着青衣的男子走过来,跪倒在地:“禀皇上,一共发现七名叛党,杀死四人,活擒两人,一人受伤逃脱。属下已经派人前去追赶。” 我想起红袖,心中一惊,起身便走,铁桢一把抓住我:“去哪?” 我急急道:“红袖姑娘,她在里面。” “嗯。”铁桢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讶异。 “皇上早就知道?”我吃惊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缓缓道:“朕也是刚刚才知道。”说完,转向阿罕:“那位红袖姑娘怎么样?” “臣晚了一步,她已经死了。”阿罕道。 我猛地挣开铁桢的手,飞奔过去,在瓦屋门口停住脚步,看着室内,房门大开着,冷风呼呼刮过,里面一片凌乱,桌倒几翻,一个白衣的身影倒伏于地,寂寂无声。旁边还躺着一个死去的和尚,一脸横肉,正是方才在庙门前说我挡路的人。他身上留下几处剑痕,血流满地,房里没有那个灰衣人的身影。 71 情为何物 我呆呆地立在门外,心情无比沉郁,如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铁桢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进去。在白衣女子身边停下脚步,我弯下腰,把她轻轻翻过来,露出一张苍白美丽的脸,真得是红袖,她的真名应该叫云儿吧,我不禁叹了口气,这个狠心的王爷,好毒的手段,连深爱他的女人都下得了手,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呢? 铁桢看着眼前死去的女子,她颈上有一道刺目的勒痕,不禁眉头微皱,轻声道:“红袖姑娘是被活活勒死的。” “皇上,臣方才在屋外听到她自称云儿,是九王爷海山的侍妾。”我叹道。 “是吗?”铁桢轻道,声音有一丝微微的起伏。“你还听到了什么?” 我顿了顿,还是决定隐瞒,开口道:“只听到这些,其它的,听不太清。” “哦。”铁桢微微点头,似乎相信了我的话,房间里光线有些暗,照着他的侧脸,表情象是若有所思。 阿罕走了进来:“皇上,叛党和这位女子的尸体该如何处置?” 铁桢扬眉,语气略有些低沉:“张爱卿,你说呢?” 我抬头看着他,轻轻开口:“依微臣之见,应该就地掩埋。” “哦?”铁桢盯着我,眼神深处透出几分阴郁:“为什么?” “这些人都是海山潜伏在京城的余党,为免动摇民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臣以为此事不宜张扬,不如在暗中搜捕他们。”我道。那个逃走的灰衣人,背影于我是如此熟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海山身边的亲信阿桑,他潜入京城,绝不止是为了处死云儿,一定还有别的企图。 阿罕询问地看着皇上,铁桢轻轻扬手:“好,就按张爱卿的意思办。” 阿罕正欲转身,被我止住:“慢着。” 铁桢望向我:“还有什么事?” “臣想亲手把云儿姑娘葬了,请皇上恩准。”我弯腰一拜。死在自己所爱的人手中,这算不算一种悲哀,应该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吧,到死,她都无法瞑目啊。心莫名地有些痛,为这个为爱而死的女人。 铁桢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好。” 卫国寺后有一处茂密的山林,侍卫一齐动手,很快掘了一个深坑,将那些死去的人尽皆埋了。 我在林中觅了一块清静的所在,另挖了一个坑,把云儿抱过来,理好她头上散乱的发髻,又为她把衣裙整好,再返身到房中找来一床干净的被子,盖在她身上,轻轻放入坑底,然后用手开始填土。 不一会,林中的空地上竖起一座孤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默默站在坟前,手中拿着一块木牌,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云儿,你一定想写上海山之妻吧。”我对着孤坟叹道。不过丽君恐怕不能满足你的心愿了。想了半日,我在木牌上刻道:“才女云儿之墓。”使劲插在坟前。转过身,铁桢立在几步远的地方,望着我。 “皇上……。”我低低道。 “要不要叫二弟回来?”铁桢问道,他的眸子闪着光芒。 “皇上,能不能先瞒着他。”我轻声道,以少华的性子,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真相。还不如瞒着他好些。突然失踪,至少比恨她要好。在他心里,她将永远是那个清清白白,深明大义的红袖姑娘。他会永远记着她,怀念她,喜欢她。有时善意的欺骗,比说真话更合适。 “我明白你的心意,……”铁桢轻叹:“只是,此事终究瞒不了多久。” “能瞒一时是一时吧。”我扭头看着那个孤零零的小坟包,心里说不出的怅然。 “皇上,张相爷,该走了。”贾恢在远处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我跟在铁桢身后出了卫国寺,阿罕带领京城御林军,将寺庙封了,那两个被活擒的叛党当晚就在大牢中撞墙自尽,每次海山的手下被拿获,无一例外都是自尽。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会让跟随他的人比惧怕死亡还更惧怕他。 在第二日早朝上,我以此事为由头,联合朝中众臣,向皇上上折,历数僧人倚仗权势,夺人田产,霸□□女,殴打官员,公然违律等几大罪状,恳请皇上下旨废除此一弊政。 皇上很快颁下旨意,取消了僧侣的特权,同时停建国内所有寺庙,更将僧人霸占的田产一一发还原主。引来百姓一片欢呼之声。 御花园。 凉凉的风,吹拂着头顶的梅树,枝叶在空中轻摆,发出沙沙的响声。 铁桢立在树下,眼望远处,象是在出神。一道俏生生的身影飞奔过来,正欲扑入他怀中,被他冷然的目光止住,极不情愿地停下步子,施礼道:“皇上。”娇柔的声音,透着说不尽的委屈。 铁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中明显有些不悦:“百善孝为先,你身为皇室外戚,当知双亲过世,应服孝一年,今日为何不着孝服?” 玉真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露出哀怨之色:“铁哥哥,我……。”话未说完,见铁桢脸色一沉,急忙改口道:“皇上,玉真得知今日要进宫,才特意把孝服脱了,换上这身衣服。”她低头扫视自己身上,一身华贵的衣饰,水袖玉带,环佩叮当。 铁桢微微皱眉,冷声道:“说吧,什么事?” 见他语气冷漠,玉真一双凤目中登时盛满了泪水:“皇上难道忘了先皇许婚的事?” “不曾忘。”铁桢语气平静。 “那皇上打算何时迎玉真进宫?”玉真的语气有些急迫。 铁桢幽深的眼眸中划过一抹犀利,语气依然温和:“玉真,我今日见你,只是想明白地告诉你一件事。” “皇上想告诉玉真什么?”玉真似乎隐隐猜到了他的后话,娇俏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可以保留你的郡主之位,让你尽享荣华,但是……”铁桢顿了顿,坚决地开口:“我不会纳你进宫。” 天色象是突然暗了下来,四周一片静寂,玉真呆呆地看着他:“铁哥哥,你是说着玩的。” “君无戏言。”铁桢冷然道,见她满脸的讶异和怔忡,心中终究有些不忍,不禁摇了摇头,放缓语气:“玉真,在我心里,其实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妹妹。我还会向对妹妹一样照顾你。” “这不是真的。”玉真怔怔地立在原地,怔怔地开口。 “玉真。”铁桢轻叹一声,劝道:“我可以在青年才俊中挑选最出众的男子,绝不会委屈你。” “不,我不信,你是喜欢我的,你在先皇面前答应过,说等大军凯旋之日,就娶我为妻。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玉真泪流满面,语无伦次。 铁桢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丝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语气缓和:“别哭了。听哥哥的话,回去吧。” 玉真抬起头,猛地扑入他怀中,见他要后退,急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搂着,哭着摇头:“我不听,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陪在你身边,做你的皇后,只要你不离开我,你娶多少女人进宫都可以。” 铁桢微微一愣,旋即苦笑:“玉真,这是不可能的,母后没有对你说吗?你是叛臣之女,以你现在的身份,根本不能母仪天下,朕念在宗亲之故,没有下旨通缉你的兄长,也没有免去你的郡主之位,已经是法外开恩。你明白吗?” 玉真吃惊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他:“你不要我了,你要立别的女人作皇后?那个女人是谁?” 铁桢略略皱眉,声音渐趋冰冷:“玉真,这不是你该问的。” “不,你不能这样做,皇后的位子是属于我的。这是先皇的旨意。没有谁能改变。”玉真拼命摇头,神情慌乱。 “先皇若知道你的父兄背叛朝廷,图谋造反,一定会后悔许下这门亲事。”铁桢冷冷道,用力抓住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慢慢甩开,退开一步,眸光冰冷:“要说的话,朕都已经说了,你走吧。” “不,我不走。不要赶我走。”玉真猛然扑上前,死死地抱住他。 铁桢沉默了一阵,最后,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她,语重心长道:“玉真,朕今日这样做,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这皇宫……”他抬起头,环视左右,语中透出感慨:“它并不适合你。”表妹从小出生王族,在阿谀奉承中长大,性情娇纵,刁蛮任性,心高气傲,目空一切,这样的女子,他怎能接她进宫。更何况,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最合适的皇后人选。那个人,无论才识、胸襟,气度和外表,都远在表妹之上。 想到她,心底忽然涌起一丝忧虑,在御花园的水池边,月老殿前的姻缘树下,甚至他安排老妇给她的红线,一次次地试探,却始终试不出她的真实心意,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若说她对他没有半点情意,那日在雪岭,她又怎会不顾生死地救他,若说她对他有情意,她又为何总是回避他。 她给他的感觉,就象隔着一层雾,猜不透,摸不着,看不清。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真真切切的她,没有面具,没有君臣之间的世俗隔阂,调皮聪慧,率性而为,那才是真实的她。 也许他不应该再试探,他应该当面对她说,告诉她,他的心意,让她再也无法逃避。 最后看一眼眼前俏丽的女子,对她,心底从来没有过爱,有的只是歉疚而已,他可以关心她,保护她,但是无法爱她。甚至连那一丝歉疚,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失殆尽。铁桢决然地转过身,拂袖而去。从枝叶间漏下的阳光,照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洒下一片斑驳的暗影。 72 勾心斗角 将近五更的时候,官轿穿过清冷的大街,行向远处的皇城,许是昨晚没睡好,困意涌起,我向后靠在轿子上打起盹来,这时,忽有一阵奇异的乐声从前方传来,夹杂着点点鼓声和锣声。 掀开轿帘,向外问道:“前面是什么人?” “回大人,是匈国使臣的车队,看样子是去皇城。” 匈国使臣?脑子里忽然冒出耶朵那张线条分明的脸,还有眼里的疑惑。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急令侍卫:“去打听一下,车队里都有些什么人?” 侍卫很快打听清楚,在轿外道:“回大人,来的是两个匈国官员,还有许多随从下人。” “匈国王子没来?”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没有。”侍卫语气笃定。 我顿时心安。很快又涌起疑惑,匈国十几万大军全军覆没,两位王子又被生擒,这对他们来说,应是奇耻大辱,再加中原政局动荡,本是起兵复仇的好时机,他们却突然主动示好,未免有些蹊跷,只是此时说什么都太早,见过之后就明白了。 “张相爷,张相爷。”刚踏进大殿,周大人满面笑容,迎面走了过来,向我施礼。我停下脚步,微笑着还礼。 周大人笑道:“听说这次的新科状元也是一位年方弱冠的少年郎,名叫齐深济,出身佃户,是张相爷力排众议,将他取为前三名。” 我微笑:“皇上英明,提倡用人重于才德,而非出身,本相只是依君命而行,这次所取进士,超过半数都是家境贫寒之人,他们来自社会底层,深知百姓之疾苦,上任之后,一定会体恤郡下之民,这是我朝之福,亦是万民之福。” 周大人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许久方喃喃回道:“相爷说的是。” 这时梁相爷迈着方步从殿外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肩宽体壮,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我上前施礼道:“梁相爷。”随即又笑道:“这位就是令郎梁将军吧,相爷真是后继有人啊。” 男子向我施礼道:“下官拜见张相爷。” 梁相嗯了一声,笑道:“张相爷。”又看了看周大人,淡淡道:“周大人,如今户部、吏部、工部、兵部都换上了新取的进士,两朝老臣,只留下你和梁某人,这朝廷已成了年轻才俊的天下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老朽的立足之地。”语中暗含讽意。周大人看了看我,低头不语。 我略略皱眉,含笑答道:“即然立于朝堂之上,就该为天下万民造福,又何论老臣新人。梁相爷是我朝之栋梁,历经两朝,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也对您信任有加,您的威望如日中天,朝中又有谁能相比呢?” 梁相笑道:“张相爷又何须自谦,皇上对你的宠信,才真是无人能比。说起来,有一件重要的事,不知张相爷可知道?” “什么事,请梁相爷示下。”我故作谦恭之态。 “匈国派使臣送来几箱礼物,准备今日早朝进献皇上。怎么,张相爷还不知道?”梁相见我面露惊讶之色,似乎颇为得意。 周大人在旁插嘴道:“想那北方苦寒之地,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皮毛、雪莲、玉石之物。” 我轻轻笑了两声:“不管送什么,都是和好之意。” “张相爷说的是。”周大人笑了笑,转向梁相:“相爷,听闻令千金被太后钦点入宫了,可喜可贺啊。” 梁相红光满面,嘴上仍谦让道:“能进宫侍奉当今皇上,是她的福分,至于将来,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他的女儿梁婵娟,几日前就进宫了。 周大人露出阿谀之态:“凭相府的门第,还有令千金的才貌,就算母仪天下,也在情理之中。真是羡煞旁人。” 梁相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这次令千金也一同进宫,将来的造化只怕不在小女之下,到时还要周大人多多提携梁某才是。”周大人的女儿周淑媛,也入了深宫。 周大人顿时变了脸色,慌忙拜道:“相爷,折煞下官了。” 还刚进宫,这做爹爹的就开始为女儿在宫里的地位,皇上的恩庞,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了,我不耐地皱了皱眉,不想再听他们的废话。大步走入大殿,一直走到文官最首位停下,隐隐觉着武官队列里有人在看我,顺着目光寻去,是苏堂,看我的眼神有些怪,莫名其妙,我耸了耸肩膀,不理他。 太监高声唱道:“宣匈国使臣进殿。” 一个深眼隆鼻,气宇轩昂的男子,昂首步入大殿,见了皇上,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铁桢抬手道:“免礼平身。”男子立起身,似乎无意扫了我一眼,那眼光锐利无比,如含着利芒一般,就仿佛草原上的射手,看到了他的猎物,让我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 铁桢含笑道:“使臣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奉大王之命,进献礼物,请求和亲。”使臣展开一份羊皮制的国书,递给太监。 太监接过国书,朗声念了起来。国书以两种文字写成,措辞谦恭,洋洋万言,内容大致为匈国大王十分仰慕□□的繁华和富庶,愿将唯一的女儿三公主许配□□皇帝,同时求配□□公主一名,互为姻亲,永结友邦。让我惊讶的是,后面点名要求我为迎亲使臣,送公主远嫁匈国,迎匈国三公主出嫁□□。 铁桢听到后面,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悦。 待太监把长长的国书念完,大殿上顿时热闹起来,议论之声四起,更多的是欣喜和轻松。想不到一向抢掠成性的匈国竟会主动要求和亲,虽说上次交锋,以皇上率领的军队大胜告终,但是北疆毕竟遥远,又不能常驻朝廷大军,若真得能以姻亲结为友邦,也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梁相率先出列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若能与匈国结为友邦,是我□□之福,亦是万民之福。”身后大臣纷纷附和。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觉着铁桢探询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很快出列,向使臣笑道:“不知使臣大人怎么称呼?” 使臣回礼道:“在下阿保。” “哦,原来是阿保大人。”我轻笑,接着道:“不知两位王子近况可好?” “安好,多谢大人挂念,两位王子对大人也是挂念非常啊,这次和亲,请大人为使臣,就是想见见大人,叙叙离别之情。”阿保满脸堆笑道。 73 匈国使臣 “是吗?真是不敢当啊。”我笑了笑,话锋一转:“自我朝立国以来,匈国屡次出兵,犯我边疆,杀我百姓,掠我牛羊牲畜。当今皇上神勇,败匈军于青城,杀匈人十余万,生擒两位王子,此一战绩,已被载入我朝史册,名垂青史。”语中暗含嘲讽。 铁桢坐在龙椅上,一手支腮,含笑望着我。阿保闻言,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我只作不见,接着道:“想不到匈国大王胸襟如此开阔,不记前嫌,愿将掌上明珠嫁给皇上,真是让张某好生感佩啊。” 阿保脸上青红变幻了好一阵,终于恢复平静,笑道:“大王一向胸襟宽广,此次和亲,诚如国书上所言,只为向□□皇帝表达他的仰慕敬佩之情而已。” “是这样。”我点了点头,又道:“听闻匈王年已将近六十,且卧病在床,许久不曾理事,匈国现已由大王子殿下摄政,这份国书,不会是出自大王子之手吧。”匈王染病之事,一个月前就已传到京城,大王子耶朵是当然的王位继承人。他甫一摄政,就要求和亲,其中只怕另有玄机。 阿保看着我,好一阵,哈哈笑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张相爷的法眼,这份国书,确是大王子的心意,听闻□□女子个个生得娇柔秀美,而且性情温婉娴淑,我家王子心仪已久,千里迢迢送来大礼,只为博公主一笑。” 铁桢在龙椅上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国公主要嫁的是贵国大王子,而非匈王?” “不。”阿保笑道:“迎娶贵国公主的是二王子。” 铁桢闻言,眉头一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把大礼呈上来。”阿保向后示意。 几个匈国下人抬着两个箱子进来,使臣命人先打开第一个箱子,箱子里是满满一箱最上等的雪狐皮,毛皮光滑,色泽鲜亮,是狐皮中的上品,而且没有一根杂毛,在京城,一件这样的狐皮要卖到上千两黄金,有价无货,听着朝中赞叹之声,知道这箱礼物果然贵重非常。 使臣又命人打开第二个箱子,箱子里一片宝光灿烂,夺人眼目,原来是满满一箱上等玉器,翡翠明珠,珍奇古玩。价值连城。 难道匈国真是诚心和好吗?我看了铁桢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神情略有些异样。 使臣躬身一礼,笑道:“还有许多草原上的飞禽走兽,珍奇野味,都是大王费了好一番心思,好不容易擒来的,特意献给皇帝,以充实猎苑。” “是吗?”坐在龙椅上的铁桢面带微笑,沉稳的声音道:“这么说,使臣是打算和朕一起逐鹿上林苑了。” “不敢,我国王子殿下对皇上的箭法十分推崇,在下只想亲眼目睹一番,请皇上恩准。”使臣朗声答道。 “好,朕准了。”铁桢含笑颔首:“这些就是你们大王送给朕的礼物吗?” “还有一样,是我国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宝物,请皇上鉴赏。”使臣加重语气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极快地扫了我一眼,也许是错觉,我从他的目光里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使臣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有一卷画轴,面对众人惊讶的目光,轻轻展开。画上是一个明艳动人的异族女子,眉目如画,肌肤如雪,浅浅一笑间,如春花绽放,令人目动神摇。众人皆露出惊艳之态,朝堂上一时没了声音。 “这幅画是画师按三公主的容颜临蓦而成。与真人丝毫不差。”使臣似乎很满意朝堂上诸人的反应。脸上满是笑意。 原来画中人就是耶朵口中天姿国色的妹妹。我心中暗暗感慨。忍不住悄悄抬眼看龙椅上的皇上,却惊讶地发现他没有看画,而是盯着我看,那样急切的眼神,象是要从我眼中寻找到什么他想找到的东西,我想他一定没有找到,因为他的眼里掠过的是一抹失望,象是水珠一样沉淀在他幽深的眸子里,很快黯淡下来。终于,他抬手道:“使臣远道而来,旅途辛苦,来人,送使臣去使馆歇息。” 使臣施礼道:“多谢□□皇帝,只是不知张大人何时前往我国迎亲呢?”他的目光转向我,目中满含笑意。 我心中一动,急忙出列道:“皇上,微臣以为,我国与匈国结为姻亲,是天大的喜事。亦是皇上之福,微臣荣幸,得匈王盛情相邀,请为使臣,心中喜不自胜,愿即刻启程,护送公主殿下前往匈国,迎三公主鸾驾返京。”我说完话,半晌没听到回音,忍不住抬头望去,却见铁桢脸色阴沉,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难道他不希望我去,但这是个正正当当离开京城的大好时机,比告假更合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咬了咬牙,上前拜道:“请皇上下旨吧。” 铁桢依然沉默不语。 无奈,我扭头向身后那些门生示意,新科进士于舟率先出列道:“皇上,许嫁公主,迎娶匈国三公主,是我朝一大盛事,不可怠慢,需派公候以上大臣,方能成行。张大人是朝中右相,封淮阳候,身份尊贵,是此番出使匈国最合适的人选。” 于舟是这次的两榜进士,第三名探花,出身贫寒,进京之后拜在我门下,人虽油滑一些,对朝廷却是十分忠心,我举荐他为刑部尚书兼文学院学士,参与修撰我朝律法和农书,可谓才尽其用。众多门生中,他最知我心,我不禁微笑点头。 身后诸人异口同声道:“请皇上下旨吧。” 铁桢神情阴郁,眸光深遂,许久不曾答话。 匈国使臣面露不悦之色,正待开口,被铁桢抬手止住,缓缓道:“张爱卿身兼国事,政务繁忙,迎亲之事,朕另派合适的人选。” 我急道:“皇上……。” 他迅速打断我,语气温和道:“如今朝中政务,皆由张爱卿打理,朕不可一日无她,送亲亦是国之大事,朕会另外选派王公以上大臣,亲往匈国。使臣大人不必多虑。” 使臣还想再说什么,铁桢微笑道:“朕今晚会在崇文宫设下酒宴,为使臣接风洗尘。来人,先送使臣去使馆歇息。”抬手示意,命太监带他离去。 使臣只得拜了一拜,缓缓退出了宫门。 铁桢环视左右,笑道:“匈国大王如此厚礼,朕也该回赠礼品才是,众卿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众臣跪下来山呼万岁。 铁桢随即向太监宣旨:“封常国公为迎亲使臣,三日后出使匈国,以示姻亲之好……” 后面是长长的一串礼品名单,应该也是聘礼的名单。还有公主的嫁妆。我立在文官之首,低着头,心里说不出的郁闷,看大哥的意思,根本不同意我离开京城,这份告假折子递上去,会有用吗? 好不容易挨到散朝,百官的三跪九叩之礼还未做完,铁桢就立起身,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得其解。按理说与匈国通婚,应该高兴才是,一向沉稳的皇上方才的表现,却不象是高兴,倒象是在生气。 我立在原地,心中苦笑不已,身后几名官员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相爷,您说,皇上他这是怎么了?” “这个……”我眼珠一转,很快为皇上找了个理由,笑道:“也许是因为匈国地处北方,大漠苦寒,公主千金之体,难以承受,皇上爱妹心切,所以心烦吧。”铁桢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太子侧妃所生,被封为彩云公主,正是适婚之龄。只希望,他真得是为此心烦才好。 于舟笑道:“原来如此,这好办,下官回去之后,马上写一道奏折,请皇上在宗室女中择优秀适婚女子,封为公主,代彩云公主出嫁。相爷以为如何?” “于舟,你真聪明,就这么办,皇上一定会龙颜大悦的。”我假意笑道。 于舟大喜过望,匆匆拜别,回去拟折了,余下我立在大殿之中,望着头顶雕龙画凤的梁栋,久久地望着,心中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74 皇宫夜宴 雄伟的皇宫,明亮的灯火,掩映着绿瓦红墙,富丽堂皇,耀眼夺目。 酒宴在崇文宫的大殿中,在铁桢手握金杯的龙椅前,玉阶下,隆重开始。 自进入大殿起,便感觉铁桢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流连,这些时日,他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深沉,看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而我,却没有勇气看他。 苏堂坐在对面的武官席上,自那日中书院之后,我再未和他有过交谈。还有一双目光在我身上停留,那是来自使臣席上的,我迎着那目光看过去,是匈国使臣阿保,他看着我的目光,依然咄咄逼人,象极草原上的猎手。 我举起酒杯,向他遥敬,脸上笑意淡然。心中暗暗道:“省省吧,我可不是你的猎物,谁猎谁,还真不知道呢?倒要看明日的狩猎,皇上如何挫你的威风?” 阿保笑着端起酒杯,和我遥遥一碰,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张大人,听说你曾经喝过我们北方草原上的烈酒,你觉得这中原的酒与北方的酒相比,哪个更醇美,更醉人呢?” “所谓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在张某心中,北方的酒再香醇,也无法与家乡的酒相比,想必在阿保大人心中,也觉着北方的酒比中原的更醉人一些吧。”我笑着答道。 阿保哈哈大笑,好一会,笑声止了,眼中绽出光芒道:“张大人所言极是,北方有辽阔的草原,奔腾的骏马,无数珍奇野兽,是上天赐给我们匈人的宝藏。不过□□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吃的是最好的珍馐美味,穿的是最柔软的丝绸,美女如云,财帛无数,令人心向往之啊。” 敏感地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我不禁微笑:“即然心向往之,何不前来作客,我们□□人对客人向来是诚以待之,美酒佳肴款之,不过,若是敌人,迎接他的将是铁甲长弓,万里长城。阿保大人,你说在下说得对不对?” 阿保怔了一下,旋即放声大笑起来。座上众人皆道:“相爷所言极是。” 铁桢在龙椅上笑道:“即然使臣喜欢□□的珍馐美味,不如多喝几杯吧。,来人,为使臣倒酒。” 宫人立刻上前,给他斟满玉液。“谢皇帝。”阿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本无心喝酒,索性专注于场上的歌舞,香醇的美酒,悦耳的歌声,再加上动人的舞蹈,令人不禁沉醉。铁桢一直笑容满面地端着金杯,身后的宫女不停地给他倒酒,他就不停地喝,我甚至数不清他喝了多少酒。灯光下,他的脸颊已经透出红晕,大哥可是极冷静克制的男人,今日为何喝这么多酒,是因为高兴吗?那位匈国三公主,确实是位万里挑一的人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算是当今皇上,亦不能免俗吧。 他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扭过头朝我一笑,我回以一笑,很快低下头,梁相的声音从一旁传过来,“张相爷,你怎么不喝酒啊,这可是宫廷珍藏的御酿,平时极难有机会喝到。” “哦。”我轻轻应了一声,不想说更多,心里莫名的烦躁,连那些虚伪的官场应酬也不想做,也许是天气,虽已过了仲秋,今日却格外的躁热,连带着心情也躁了起来。或者,是这大殿挤了太多的人,空气太混浊…… 我悄悄抬起头,见铁桢的目光已经离开我,正在看场上的歌舞,急忙起身,从宫殿的侧门走了出去,立在水池旁的梅树下,仰起头,深吸一口夜晚清新的空气,自觉头脑清醒了许多,忽然忆起那日赌气扔掉的玉佩,忍不住走过去,俯身看水中,明亮的月光下,水里有影影绰绰的游鱼,却没有玉佩的踪影。 “张大人。”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扭过头,向他笑道:“苏将军,有什么事?” 苏堂迎面走过来。冷冷的表情,冷冷的开口:“听说皇甫将军的妾室红袖突然失踪了。” 我轻叹:“不是失踪,她已经死了。” 苏堂一脸愕然。我将那日发生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因为没有瞒他的必要。 苏堂沉默了很久,开口道:“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我轻叹一声,看着天上的明月:“我想离开京城,回江宁老家,侍奉爹娘膝下,以尽孝道。” “皇甫少华,他知道吗?”苏堂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星。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轻声道。“我相信缘分,上天早已注定,各人都有各人的缘份。我和他的缘份,已经尽了。”少华应该娶一个比我更温柔贤慧的女子,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妻妾和睦,子孙满堂…… “你要退婚?”苏堂定定地望着我,眼神有些异样。 “当然。”我轻吁一口气,低声道:“回到江南后,我会传书皇甫夫人,正式将婚约解除,一了百了。” 苏堂迟疑片刻,道:“你不后悔?” 我微微皱眉:“后悔,我为何要后悔?” “你不在乎他?”苏堂仔细盯着我看,表情有些怪异。 我不置可否。苏堂沉默了一阵,忽道:“你的婚约,是你爹娘订的,你爹娘未必会同意退婚。”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皆由爹娘作主,但我孟丽君的婚事,却要由自己作主。”我缓缓道,见他愣在当场,不禁扑哧一笑。 苏堂呆立了好一阵,低语道:“这里,就没有什么让你留恋的东西?” “能有什么?权力、地位、还是荣华富贵?你可知道,那些东西对我来说,都不过是身外之物,随时可以抛下。倒是江南,青山绿水,小桥人家,都是值得我留恋的东西。”这十里繁华的京城,真的没有让我留恋的东西吗?也许吧。我不敢仔细探问自己的内心,人的一生,总是要做太多的选择,是对是错,是得是失,只有选择之后,才能知道。 苏堂没有答话,轻轻倚在梅树上,眼望远处出神,脸上神情怅然若失。 我疑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堂收回目光,看着地面,轻声道:“你还会回来吗?” “回来?再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我轻笑一声:“苏堂,若是你,你还会回来吗?” 苏堂不语,定定地看了我好一阵,突然转身离去,空中似乎传来他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怪人,不自觉的,我耸了耸肩膀。低下头,看着水里的游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象是永远不会疲倦。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及回头,水里已经多了一个倒影。 铁桢立在我身旁,学我的样子俯身看去,嘴里道:“在看什么?” “玉……不,在看鱼。”我答的有些慌乱,风吹来,吹来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不自觉的,心快了几拍。 “看鱼?”铁桢轻声重复了一遍,望着我微笑。 我被他笑得一阵心慌,忙指着水中道:“皇上,你看这些鱼,它们多开心。” “开心?你怎么知道?”铁桢轻轻问道。 “因为……”我眼珠一转,笑道:“因为臣能听懂它们说的话。” “哦?”铁桢含笑望着我:“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说,皇上,这水池美是美,就是太小,它们想到真正的大江大河里游泳。那里才是它们的家。”我含笑答道,一边悄悄看他的脸色。 铁桢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起来,笑着道:“你想劝朕收回旨意,派你去匈国?” “皇上英明。”我道。“臣以为,匈人此次和亲,并不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其中只怕有诈。” “所以你想亲自前往?”铁桢道,语气渐渐急促:“你明知匈人和亲是假,还要亲身涉险,置自己安危于不顾。如当日在青城一般。” “皇上明知匈人和亲是假,不也下旨将公主远嫁,迎娶匈国三公主吗?”不自觉的,这句话,我脱口而出,一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话怎么听着都象在赌气,我为什么赌气,我又怎么可以和大哥赌气。 铁桢低下头看着我,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我顿时红了脸,慌忙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皇上,臣的意思是,臣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赐给臣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就是希望臣为朝廷效力…… 铁桢一把拉住我的手:“别说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惊道:“皇上,你要带臣去哪里?”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铁桢道,头也不回地拽着我,径直穿过梅林往前走。 “可是,崇文宫的酒宴……”我回头看去,崇文宫的大殿里依旧灯火辉煌,可两个主角却走了。 75 荷花池 铁桢拉着我,穿过梅树间的小径,走进一座新建成的宫院,宫门在身后无声地合上,抬眼望去,眼前开阔地上,挖着一个大大的水池,池中注满了清水,池边围着洁白的汉白玉围栏,一旁还种着几株垂柳,柳条依依,清风习习。 “皇上要给臣看的,就是这座宫院吗?”我扭头四顾,大红廊柱,琉璃瓦,玉栏石阶,回廊上雕着无数精美的雕花,几座楼阁,正中是大殿,气势雄伟中,透着雅贵清幽之气。 铁桢笑而不答,一直拉着我走到水池边,柔声道:“你说这水池用来种荷花,好不好?” 我一愣,旋即笑道:“皇上要在宫院里种荷花吗?” “是啊,不但要种荷花,还要修一座小桥,桥下流水,桥边青瓦白墙,就象江南一样。”铁桢缓缓道,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我心中一震,忍不住道:“皇上是要把江南之景搬到宫中来吗?江南之景太过雅淡,皇宫却以华丽尊贵为美,只怕不适合。” “只要喜欢就好,适不适合又有什么关系。”铁桢柔声道。 只要喜欢就好。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是,若是喜欢的东西,并不适合自己,把它强行搬了来,就象这皇宫,它应该是雄伟壮观的,却加入了风格迥异的江南景致,那样的皇宫,还象皇宫吗? 铁桢笑着拉我走上玉阶,在大殿前止住脚步,指着门上的牌匾,笑道:“这名字如何?” “有凤来仪,凤仪宫。”我默念了一遍,轻声道:“好名字。” “这座宫院本是从前的仪和宫,从朕登基那日起,就开始修缮,历时半年有余。”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只是现在还没住人,未免冷清了些。” 凤仪,有凤来仪,莫非是皇后的寝宫。心顿时慌得厉害,不自觉的,我连着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他有些灼人的视线,看着那紧闭的宫门,“这宫院……确实颇为冷清啊。”我说,只想快些岔开话题。 铁桢无声地笑了一下:“别担心,很快就会有人住进来,到那时,就不会觉着冷清了。” “哦。”我轻应,额上渐渐沁出冷汗。 铁桢扭头看了看四周,眉头微蹙:“好象还少了什么,你看,这里再修个凉亭好不好,夏日可以抚琴纳凉,冬日可以暖酒下棋。” “皇上说的是。”我低低道。不去理会心底异样的感觉。 “走,我们进去看看。”铁桢伸手来拉我的手,我攸地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 见他询问地望着我,急忙开口:“皇上,臣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铁桢回过头,和我四目相对,锐利的眸光似乎看到我的心底。 我忙移开视线,看着远处道:“臣以为,皇上登基未久,国库并不充盈,在此时大兴土木,修建宫院,只会惹来非议,有损皇上的清誉……” 我没有说完,铁桢朗朗的笑声把我的话打断了。 我立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故作迷惑。 “修建这座宫院,并未动用国库半分银两,你不必为此担心。”铁桢止住笑,低下头望着我。他的目光象是带着温度,烫得我的脸颊一阵阵发烧。 “皇上圣明。”我道,悄悄看身后,宫院的大门依然紧紧地闭着,四周一片空寂,竟无一个人影。 铁桢忽然飞快地伸出手,拉着我推开宫门,径直走进去,我几次想挣脱他的手,但却鼓不起勇气。 “这是大殿,这是书房,……。”铁桢一手握着我,另一手四处指点,不时介绍一番,我忐忑不安地走在他身旁。大殿里燃着香炉,淡雅而迷离的香气,充斥在整个空间。 铁桢拉着我向内室走去,我慌乱地想挣开他的手,“时候不早,臣该告退了。” “别走,我还有几件事要跟你谈。”铁桢握紧我,由不得我拒绝,拉着我飞快地进了内室,反手把门合上。 内室摆着一个极大的妆台,妆台上放着一个极大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不知名的花,窗上长长的纱幔低垂着,牙床上摆着织工细腻的锦被,不是大殿上那种刺眼的明黄,而是素淡的浅紫色。门上垂着珠帘,熏香软椅,妆台镜匣,一应俱全。 “喜欢吗?”铁桢忽然凑到我耳边,低低道。 心象是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几乎停止跳动,这宫院一看就是后宫女子住的,他却问我喜不喜欢,天,我该怎么回答。 “怎么,不喜欢?”铁桢贴着我的鬓发,轻轻问我。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淡香气让我心慌意乱,他的问题让我无法回答,而我却不得不回答。“皇上,微臣毕竟是外臣,这后宫美与不美,喜欢与不喜欢,皇上问的不应是臣,而是宫里的娘娘。” 铁桢沉默了一阵,笑了起来:“好,我们先不谈这个,来,坐下。”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我身边,我不敢拒绝他,毕恭毕敬地坐下,低头看着妆台,上面摆着银质的妆盒,还有紫绢扎成的精致的花。 “听说你叔叔一家已经离开京城,回江宁了。”铁桢伸手拿起绢花,在手中随意抚弄。 他问得有些突然,但我心中早已想好答案。 “是啊,叔叔说北方的天气他有些不习惯,想回江宁老家安居。”我微笑答道。见他凝眸望着我,又接着道:“微臣本来想陪同他们前去,只是如今政务繁忙,只有等朝政告一段落,再抽空去探望他们。” “哦。”对我从容的语气,铁桢似乎并未起疑。望着我,依旧暖暖地微笑着,忽然柔声道:“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答案,不知你能不能为我作答?” 以前去御书房,都有贾恢陪伴左右,极少与他单独相处,今天却只有我和他,被他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深身都觉着不自在,几乎就想转身逃去,嘴上仍谦恭地问道:“皇上说吧,是什么问题?”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而她却总是想方设法躲着你,让你猜不透,摸不着,看不清……。”他说着,停下来,看着我笑。 “皇上指的是……。”我轻笑,笑的有些勉强,脑子里象有一根弦,绷的太紧,铮地一声断了。 “其实,我的心思,她早就猜到了,可是她总是和我装糊涂,你说……我是不是该明白地说出来,告诉她,让她再也无法回避。”铁桢接着道。他充满柔情的话语,还有他脸上莫名的笑容,都在暗示我。 我被他温柔的目光紧紧地罩着,说不出话。 “告诉我,要不要说出来?”铁桢侧过身,凑到我身旁,鬓边有轻微的触动,他的手竟然在轻抚我的发丝,虽然动作轻柔无比,却让我如触电般一阵阵颤栗。 76 心乱 “皇上真的想知道微臣的答案吗?”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我站起身,退开几步,自以为镇定地开口,声音却已有了微微的颤抖。 铁桢深遂的眼睛深深凝望我,唇角挂着笑:“你说。”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他想高飞,我就给他蓝天,他想遨游,我就给他大海,他想驰骋,我就给他草原,只要他开心,我就快乐。他如果想离开,我就松开他的手。给他自由……如果他躲着我……” 铁桢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笑得很开心,很快意,笑得我渐渐心虚起来,越来越心虚,终于,我说不下去了。 铁桢轻轻放下手中的绢花,抬起头,收敛笑容,很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问:“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这就是臣的答案。”我鼓起勇气看着他,和他的目光一相触,又忙不迭地移开。 “若照张爱卿的答案。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放手让她离开,你不觉得,这样做太残忍吗,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铁桢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听出他语气中暗藏的深情,一颗心顿时一热,忍不住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触到他眼中的款款眸光,立刻又心慌意乱起来,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眼光,轻声道:“皇上说得是,只是臣以为,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果留下对她来说,意味着痛苦,为何不让她离开呢?” 铁桢闻言不禁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柔声道:“相爱的人在一起,应该觉得开心,又怎么会痛苦?就象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才真正觉得快乐。” 我听到他深情的话语,心底深处象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几日来堆积在心中的无数忧愁,烦恼,无奈……,再也压制不住,一起喷薄而出,几乎不能自已,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怕他发觉,忙用微笑掩饰住自己的不安,把手从他手中轻轻抽离出来,低声叹道:“皇上,您觉得鱼儿是呆在御花园的水池里快乐,还是在大江大河中更快乐?” 铁桢闻言看着我,锐利的眸子光芒闪烁,象是深深地望进了我的心底。两人都沉默不语,室内的空气渐渐变得凝滞起来。 我犹豫了好一阵,忍不住开口唤道:“皇上,夜已深……。” 铁桢轻轻扬唇,打断我的话,脸上忽然露出笑意,轻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想离开?” 心念电转,我急忙开口:“皇上,臣并无离开之意,只是想借鱼儿打个比喻,这水池就如京城,大江大河,就如各州府。鱼儿在水池里待得久了,经不起风浪,不如去外面的大江大河中历练一番,也好为一方百姓造福。” “说了这么多,有几句是你的真心话?”铁桢望着我低声道,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 我大惊,慌忙离座跪下道:“臣并无半句虚言,请皇上明查。” 铁桢一把扶住我,让我不得不站起身:“想知道我的答案吗?”他低声道。 “皇上的答案是什么?”我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悄悄回头,身后是紧闭的房门。 铁桢看着我,缓缓开口:“不管是御花园的水池,还是外面的大江大河,中原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朕。蓝天、大海、草原,她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她,朕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但是,她不能离开朕,因为,她是属于朕的。”他的语气透着浓浓的独占欲,眼神也如火一般灼热,烫得我胸口发紧,呼吸困难。 心都快停止跳动了,我不自觉地移动脚步,想向后退,他似乎早有防备,手一伸,牢牢地握住我的手腕,“丽君。”这声呼唤,他脱口而出。就象在心底压抑了许久。 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折子从袖中滑落出来,掉到地上,叭的一声轻响。我看着那份折子,脸上变了色,那本是爹娘离开京城之前,就写好的告假折子,一直揣在身上,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拿给皇上,偏在这个时候…… 我想走过去,把它捡起来,脚却如生了根一般,根本移不动半分。 铁桢看着我,久久地看着,然后,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折子,打开来,他看得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我觉得我就快要在他的重压之下崩溃了,背上全是冷汗。 终于,他看完了,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没有笑容。 “臣……只是想告假。”我听到自己汗珠落地的声音。 “告假?”铁桢望着我,眼底深处隐隐透着阴郁:“你还会回来吗?” “会。”我鼓起勇气说道,目光却不敢看他。“请……皇上恩准。” 铁桢拿起折子,又看了一眼,忽然用力一撕,折子裂成两半,掉落在地。我的心也突然沉入谷底。 铁桢大步靠近,一直走到我面前,和我只差毫厘的地方,停下脚步,紧紧地盯着我,缓缓开口:“我不会让你走。” 他灼热的气息喷到我脸上,让我心惊胆战。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在乎。”铁桢轻轻扬唇,嘴角带着笑,眼神却阴郁无比。“权力、财富、地位,都留不住你,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会不会为我留下?” 他的嘴唇就快碰到我的脸颊,隔着空气,我都能感觉到他唇上的灼热。 “你为何不明白……”他叹息着道:“匈国三公主,任她有多美貌,我都不会放在眼里……只要你在朝堂上,露出一丝半点的不快,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可你眼里,有的只是平静而已……” 觉出他语调里,满是深深的无奈,心莫名地痛了一下,我低下头,忽然想流泪,只好勉强忍住。 “你到底在乎什么?”他脸上露出一抹不经意的苦笑,“竟然连我,都留不住你。” “皇上在说什么,臣……臣一点都听不明白。”我有些艰难地开口,根本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 “我不信,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感觉。”铁桢俯下身,语气无比低沉。“在东宫,海山那一箭射向我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你眼里的痛苦,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只为你那一刻的真情流露,只为看到你的真心,我就算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心象是被什么猛地刺穿了,痛得厉害。不知不觉中,我泪流满面。 “在湖州,你说要天天做点心给我吃,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开心,因为我明白,你的心里已经有了我。而我心里,除了你,再也放不下别的女人。”铁桢爱怜地掏出丝帕,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我仰起头,目光停留在他的眉间,他双眉轻轻皱着,象是盛满了忧虑。让我的心为之颤动。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上他的眉,想把他眉间的皱纹抚平。 “丽君。”铁桢轻轻握住我的手,在唇上碰了碰,俯下身,温暖的气息渐至我唇边,声音越显低沉,象是梦呓一般:“这宫院,这荷花池,这皇宫,所有属于我的,都可以给你,我只要你陪着我,和我在一起,一生一世。” 在他双手的牵引下,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靠过去,靠在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前,感觉他温暖的怀抱,他的胸膛,还有他的心跳,多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从此再也不用烦恼,忧伤,只要能够依在他的怀里,感觉他的存在,他的柔情,他的爱,此生便已足够,再也不想奢求别的什么。 只是我又怎么能够爱上他。每一次的付出,留给我的都只是伤害而已。浩宇、少华,心已经碎了两次,还能再碎第三次吗?不是不能爱,而是不敢爱。爱的越深,伤的越深,若再被他所伤,我的心将沉入痛苦的深渊中,永远无法自拔。 少华尚且不能专情于一人,何况九五至尊,妃嫔无数的皇帝。只闻新人笑,那知旧人哭,君主的爱总是那么脆弱,等到青春不再,容颜渐老的时候,他是不是又会忘了我,转而爱上另一个更年轻更美丽的女子呢?而我也会成为另一个玉真。 我怎么能够接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不可能只有我,帝王的身份,决定他拥有太多,就算他不想接受,他也不得不接受。不是我不去爱,而是我不敢爱,不能爱。 “丽君。”他慢慢收紧手臂,将我深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把我融入他体内一般。 我猛地推开他,拉开卧房的门,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他立在原地怔了两秒钟,很快追了过来,在宫院外的回廊上追上了我,幸好这时有一群宫卫从一旁走过,我再次离开,他没有再追。 我不敢回头,我不敢想象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只知道,我若再不离开他,就要陷入他的柔情包围中,不可抑制地爱上他,从此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77 相府刺客 回到夜色中的相府,一进门,我就去了卧房,点燃桌上的烛火,开始在柜子里找东西,我找了很久,我甚至不知道我在找什么,直到我看到那块玉佩,上面刻着彩凤,和大哥的那一块本来是一对,我把它拿起来,静静地看着它,久久地看着,然后,我把它小心地系在腰间,合衣躺在床上,脑子里乱得厉害,方才在凤仪宫的情景,在我脑海中反复浮现。 大哥毕竟是皇上,我这样当面忤逆他,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龙颜大怒,治我的不敬之罪。到那时,我该如何应付,或许,我应该马上离开,京城御林军由苏堂掌管,要悄悄送个把人出城,绝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我真得要离开吗?离开京城,从此如漂泊的浮萍,四海为家,象飞翔的鸟,海里的鱼,自由但却孤单,那样的我,会不会快乐呢? 不想再想下去。我站起身,吹熄烛火,依旧合衣躺在床上,直到窗外敲响了三更,方才渐渐睡着了。 漆黑的梦境中,象是有人进来了,走到我床边,他的脚步很轻,轻得没有一点声音。 迷迷糊糊的,感觉他弯下腰,看了我许久,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他身上有一股草原上的气息,带着青草和马奶的腥味。我忽然觉得好害怕,想呼唤侍卫,却发不出声音。 “大人,大人。”叶南的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彻底唤醒了,猛地睁开眼,只觉眼前有黑影一闪,很快飞身纵出窗外,一股冷风吹进来,我定了定神,急忙起身下床,走了出去。 满院的火把,照着十几个蒙面人,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夜行衣,头上包着黑色的头巾,腰上佩着匈国人爱用的弯刀,上面还镶着几颗闪闪发光的宝石。 叶南叶北率领一干相府侍卫,将他们围在当中,刀枪相向,缠斗得难解难分。 领头的男子静静地立在一旁,好整以瑕,神态悠闲,他手下的蒙面人身手都不弱,相府侍卫众多,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却毫无惧色,依然不紧不慢地厮打。金戈之声不绝于耳。 我轻声唤道:“叶南,怎么回事?” 叶南迎上来道:“这群刺客夜闯相府,图谋不轨,让大人受惊了。” “是这样。”我扭过头,盯着那个男人看了半天,总觉着他的身影象是在哪见过一般。 男人也使劲盯着我看,虽然隔着面巾,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眸子如火焰一般炽热。 更多的侍卫闻讯赶了过来,将他们死死围在中间,只是蒙面人的武功颇高,一时难以取胜,我皱了皱眉,向叶南道:“叫他们散开,放箭。” “是,大人。”叶南挥手示意,侍卫迅速退后,举起弓箭,领头的黑衣人眼中闪过一道利芒,很快低声下了一道命令,蒙面人一起聚拢到他身边,手中拿出一些奇怪的东西,向地上一掷,砰的一声,火花四溅,冒出滚滚浓烟,叶南急忙指挥侍卫一边放箭,一边往后退。待浓烟消散,再看院子里的蒙面人,已经踪影全无。 叶南率侍卫跪下道:“属下等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我轻轻抬手:“不必了,快取火把来。” 侍卫很快举起火把,我走到院子中间,命他们照了照,地面上留下一些烧灼过的痕迹,还有杂乱的脚印,是那种匈国人穿的羊皮靴留下的,联想到男人腰上佩着的名贵弯刀,我心中的迷团渐渐清晰。 “大人,要不要禀报京城官府?”叶南问道。 “不。”我抬手止住他:“你去朝中告个假,就说我受了风寒,有些不舒服,明日不能陪同皇上去上林苑狩猎。另外,今晚发生的事,不可传扬出去,否则严惩不贷。”我不想让大哥知道相府有刺客的事,因为我怕他会担心我,经过了昨晚的事,我比任何一刻都明白,他对我的心意。 我宁愿他因为昨晚我的忤逆,重重地处罚我,这样,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可是,直觉告诉我,他不会这样做。 叶南脸上闪过一抹讶异,揖手道:“是,大人。” 天还未大亮,皇上就派来御医探视,给我开了驱风寒的方子,其他什么都没有说,就仿佛昨晚的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御医走后,我从床上起来,换上便服,走了出去。 叶南叶北象往常一样迎上来,有些关切地问道:“大人贵体欠恙,为何不歇息?” 我咧开嘴角,笑了笑:“只是小病,不碍事,我有要紧事去兵部衙门,不可耽搁。” “属下陪同大人去。”两个人依言走到我身后。我任由他们跟着,出了相府,骑上马,很快赶到苏堂的兵部衙门。苏堂正在堂上理事,见了我,有些讶异,我上前一步,开门见山道:“苏将军,借你两百御林军,我要搜查匈国使馆。” 苏堂愣住了,不过他什么都没问,立即召集京中御林军,和我一起赶往匈国使臣居住的行馆,馆中只有几个匈国随从,并不见昨日那男子的身影。我命御林军将他们全部拿下,然后就开始仔细搜查,不漏过每一个可疑之处。 很快,搜查有了结果。从阿保和随从的行囊中,搜到了他们沿途绘制的山川、城郭、道路、兵营驻地的祥图,还有他们从京城中高价购得的上百件刀剑精品。 看着这些东西,我的眉头越皱越紧。 苏堂关注的却是另一样东西,一根短短的竹管,碧绿的颜色,上面刻着十几个小孔,还有奇怪的咒语。 我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苏堂神情凝重:“这是匈人召唤灵兽的魔笛。”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灵兽魔笛的,苏堂,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苏堂板着脸,样子不象在开玩笑:“匈人信奉巫术,相信天下万物皆有神灵附体,他们将草原上猎到的最凶猛的野兽,喂以特制的金丸,泡以药水,又用笛声教它们捕杀的绝技。这种野兽就被称为灵兽,训练它们的笛子,称为魔笛。我在匈国游历三年,对此略有所知。” “真有这样的事。”我笑了笑,把它当故事听。 “这种灵兽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刀枪不入,而且可以听从魔笛的召唤,对他们的敌人发起进攻。据说匈国如今只有两头这样的灵兽,一头是白虎,一头是雪狼。都在匈国王宫中,很少有人见过它们。”苏堂神情严肃,让人不由不信。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惊呼道:“糟了。” 苏堂疑道:“怎么了?” “听说这次匈国进贡给皇上的猎物中,就有一头白虎。”我看着苏堂,苏堂看着我,两人脸上同时变了色。 “快,晚了只怕来不及了。”苏堂拉着我的手,飞跑出使馆,骑上快马,带着叶南叶北,赶往城外的上林苑。 赶到上林苑时,已是黄昏时分,山上的风很大,吹的我的衣裾迎风飘扬,山上有很多人,太监,侍卫,禁军,却没有皇上,也没有匈国使臣阿保的踪影,我听到禁军统领阿罕在大声喊着什么,我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过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相爷,皇上和阿保大人失踪了。” “失踪了?”难道我所担心的事已经变成了现实。心突然提到嗓子眼,不停地默念,他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不会的……不知不觉,脸上一片潮湿,我竟然为他流泪了。 “那还不快去找。”苏堂怒声喝道。 “是,尚书大人。”皇上带来的禁军立刻列好队伍,策马离去。 苏堂驰到我身旁,低声道:“别担心,皇上武功高强,箭术超群,一定不会有事。”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给了我一丝安慰,只愿自己的担忧是不必要的。只是昨晚发生的事,会不会对他有影响,我不敢细想下去。 用力扬起手里的马鞭,狠狠抽在马身上,马仰天长嘶,身旁的苏堂一把拽住了我的马缰:“太危险,你不能去。” “放手。”我道。 他不肯放,我看到他腰上的剑,猛地抽了出来,一剑挥断马缰,没有回头看他,我一夹马腹,马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叶南和叶北在身后唤道:“大人,大人……。” 我不理他们,继续向前急驰,苏堂给我的,是一匹最好的战马,速度极快,很快将所有人抛在身后。 风从耳边呼呼刮过,我想起大哥在朝堂上说过的话:“使臣大人要和朕一起逐鹿上林苑吗?” 大哥一定是和阿保比试猎鹿,才会和大队走散。现在我只需要找到鹿群,也许就能找到他们。 林子里树木很密,马走得越来越慢,我的心也提得越来越高,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我是在担心他吗?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他的安危总能牵动我的心。我怎么可以再心动,那种痛苦的感觉我不想再承受。我只是害怕再受伤害啊。而我明知道,爱上他,只会让我伤得最深。比任何一次都伤得深,因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英俊、睿智,文韬武略,文治武功。让女人情不自禁爱上他,愿意为他献出一切,就象玉真。 我不想和玉真一样。 78 上林苑(一) 地上开始有了马蹄印,很新鲜,溅着泥土。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大哥留下的,但我却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穿过密林,眼前是开阔地,一片火红,耀眼夺目,衬着旁边的金黄色山坡,美丽异常。 铁桢一手牵着马,另一手握着宝剑,立在那片火红的野果丛之中,回头看着我,他的弓箭挂在马背上,脚下是一头长满漂亮犄角的公鹿,已经死了,一支箭还插在它身上。 夕阳照在他脸上,温暖祥和。他在阳光下朝我微笑,恍若昨日的一切都已经忘了。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朝我走近,他的手伸到颈下,解开披风的带子,明黄色的披风滑过我的肩膀,将我轻轻裹紧。我回过神来,想向后退,他拉住了我:“山上风大,披着吧。” 此时此刻,这样的心境,我无法拒绝,转眼望着那一片火红的野果,忍不住惊叹:“真漂亮。” “喜欢吗?你等着。”铁桢奔到野果长得最茂密的地方,弯下腰,摘了满满一大捧,递到我手里:“送给你。” 我低下头闻了闻果香,不禁轻声喟叹:“可惜没有摄像机,不然一定要把这里全拍下来。拿回去好好看看。” 铁桢诧异道:“摄像机,是什么东西?” 我自知失言,忙道:“是西方的东西,还没有传过来呢?” 铁桢问道:“那你如何得知?” 我低着头道:“微臣在沿海处听色目人说的。” 铁桢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微风轻轻吹来,我抬起头,看着蓝天上朵朵白云飘过,笑道:“这真是个美丽的世界,真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铁桢笑道:“你真的喜欢,朕便在这里建一座行宫,到时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我闻言看着他,心中如乱麻一般,脸上早已红了半边。铁桢低下头,望到我腰上那块刻着彩凤的玉佩,眸子里顿时溢满了笑,语气也变得无比温柔:“你是来找我的?” “臣来找皇上,是因为这个。”我从怀中掏出那枝竹笛,递到铁桢手中。 他接过笛子,看了一眼,笑道:“这是什么?” “召唤灵兽的魔笛。”我道。“臣和苏将军去了匈人的使馆,发现了一些兵营祥图,和这样奇怪的东西。” 铁桢看着我的表情,就象我开始看着苏堂一样。 “臣怀疑匈人借和亲之名,进献灵兽白虎,欲谋害皇上。”我道,虽然我并不完全相信苏堂的话,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只是区区一头猛兽,也能谋害朕?”铁桢微笑摇头。显然并不相信。 “阿保呢?”我不及解释,抬头环视左右。 “他说要和朕比赛猎鹿,如今看来,他已经输了。”铁桢扭头看着地上那头鹿,那枝金箭还插在鹿身上。 “皇上,还是小心为妙。”我掩不住心中的忧虑,昨晚那个男人熟悉的身影,总让我心里无法释怀。他们一定还有什么别的阴谋,是我和大哥不知道的,正因为不知道,才更让人不安。 “不过是一头白虎,朕若连它都降服不了,又何谈一统江山,子孙万代。”铁桢说话间,透出睥睨天下的傲气。这就是天子的骄傲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或者,他是有意的。匈人假借和亲之名,行谋害之实。迎娶匈国三公主之事,已经没有可能。 我心中感慨万分,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不及说话,林中传来一阵奇异的笛声,还有隐隐的沙沙声从远处传来。我惊异地回头,只见那两匹白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四蹄在地上乱踢。 铁桢神色立刻变得肃穆起来。一双鹰眼四处望了望,拉着我急速向身后退去。我惊异地看着他。他用手指在唇上嘘了一声。把我推到马后,侧耳听了听,沙沙声越来越近。须臾从草丛中窜出一只极雄伟的白色猛虎。 铁桢立刻推我上马,自己也纵身跃上马背,擎出手中弓箭,瞄准了猛虎。 那虎向着铁桢白马前跃来。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急急地开口:“皇上小心。” 铁桢手中箭出,嗖得一声,射向猛虎前胸。笛声忽一转,猛虎一个侧翻,躲过了皇上的箭。怒吼一声,又向前奔过来。 我惊的说不出话。 铁桢很快搭了第二枝箭,这次他加了几分力道,箭再次射出,快如闪电,猛虎不及闪避,正中前额,如射在石头上一般,铮的一声,溅出几点火花。我惊呆了,以大哥的臂力,怎么可能? 来不及思索,笛声忽吹出奇异的乐曲,只见猛虎仰天长啸一声,向我们狂奔而来。渐行渐近,我的手心微微出了汗,见铁桢搭箭再射,急忙呼道:“射它的眼睛。”这头猛虎虽然被药水处理过,可以刀枪不入,但它的眼睛却不可能做任何防护。 铁桢会意,一箭呼啸而出,不偏不倚,正中猛虎左眼,猛虎痛嚎一声,鲜血流了出来,这时笛声又起,越吹越急,猛虎渐至疯狂,飞扑过来,若不是身下战马训练有素,立刻攒开四蹄飞驰,几乎被猛虎咬中前腿。 我转身寻笛声来源的地方,那一定是阿保。 铁桢抽箭在手,搭在弦上,箭尖本向着前方,忽然一转,射入一旁茂密的树林,远远地听到一声惨呼,笛声止了。 “皇上好箭法。”我轻呼一声道。那惨叫的定然是阿保,只不知那一箭,会否要了他的性命。 这时,猛虎已渐至眼前,笛声虽止,它却并未停下,仅余的一只血红的虎眼,狠狠地瞪着我们,我知道,那是因为身上的伤激发了它的本能和野性。 铁桢勒住马,回身抽出腰间长剑,对我道:“我来对付它,你先走吧。” “大哥。”我看着他。“我不会离开你。”我说,我的语气无比坚定。 铁桢笑了,笑得很快慰:“好。”他柔声说道,“等着我。”轻轻跃下马背,向前走了几步,静静地等着。猛虎立起前爪向他猛扑过来,爪上的尖甲闪着耀眼的光芒。铁桢纵身一跃,轻轻闪过,猛虎一转身张嘴来咬,铁桢又一旋身避过。我把剑插入鞘内,取了铁桢的弓箭,搭在弦上,想放箭又恐伤了他,心中犹豫不决。 转眼看场中猛虎几扑不中,渐渐怒起,狂吼一声扑上去,铁桢足下轻点,又闪了过去。我手中箭微微颤抖,思虑再三,猛虎经过几下飞扑,气势渐渐衰弱。铁桢见状,长剑向前一送,正中老虎受伤的左眼,刺得不深,很快又□□。猛虎怒啸一声,鲜血喷涌而出,铁桢忙往后一退,跃开一丈有余。 我见了心想正是好时机,忙一箭射出,正中猛虎左腹。虽然本人箭法只是在青城时匆匆学了一点,但是这么大的目标,还是能射中的。只可惜伤不了它,只能激怒它。给大哥创造机会。 猛虎怒嘶一声,转身向我扑来。我忙打马向后退,白马受惊,突然扬起前蹄,向空中踢了几脚,我一时不曾防备,从马上摔下来,看看到了地上,忙将脚尖一点,向后一纵身,险险站住。这时老虎已扑到我面前。忽然停住,怒吼一声,回头抓去,只听嘶得一声,衣襟破碎声,我大惊,忙抽出腰中剑,狠命刺去,剑如刺在铁石上一般,根本毫无用处,反倒震得我两手发麻。 老虎浑身鲜血,慢慢转身,两只前爪向我身上搭来。我仓促间不及闪避,只好闭上眼,等着它来咬我。 等了一阵没有动静,我缓缓睁开眼,只见白虎倒在我的脚下,一只虎眼犹然睁着,铁桢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我。那柄长剑插在老虎的咽喉里,直刺到剑柄。就是这致命的一剑,取了这头灵兽的性命,不过,若不是笛声停了,白虎失了指挥,铁桢要想取胜,只怕不易。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弯腰给老虎把眼皮合上,再看看自己身上,全是斑斑血迹,对面的铁桢,明黄色的猎装也被鲜血染红了。我想到方才的衣襟破碎声,忙奔过去,看他手臂上果然有一处衣袖裂开,往处渗着血,赶紧拉着他走到大树下,解下身上披风,垫在地上道:“皇上请坐。” 铁桢看看我,转身坐下,我从自己上衣的下摆撕了一块布,又把铁桢的袖子撕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铁桢手臂上是一处抓痕,伤得极深,血肉模糊,定是方才见我身临险境,他急急返身来救,才会躲避不及,被白虎利爪所伤。 我心中一痛,眼中几乎掉下泪,急忙把布小心地包扎在伤口上,缠了好几圈,打了个结,对铁桢道:“很疼吗?”伤成这样,一定很疼,可他脸上却一直在笑,笑得我心里酸酸的,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铁桢看着我,忽然一把将我抱住,翻身压在身下,我一时不防,失声叫道:“皇上!” 79 上林苑(二) 铁桢伸手揭了我脸上面具,用带着些沙哑的声音柔声道:“不要说话,让我好好感受你。”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汗味和血腥味,那是一股强烈的男人气息,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使我心慌意乱,不能自已。我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他不许,用力拥抱住我,低下头,吻向我的嘴唇。 我扭头想避开他,他一手托住我的后颈,另一手扣住我的腰,将我紧紧地禁锢在怀中,滚烫的嘴唇不容拒绝地压上我的唇,意识完全混乱了,温暖湿润的感觉从唇上化开,渐渐深入。灼热的舌尖,带着绝对占有的意味,突入我唇间,勾缠辗转,尽情的挑逗。 怎么可以吻得这么深,这么热烈,为什么,我竟不知该如何拒绝。 铁桢在我快窒息时,终于略略松开我,伸手轻抚我的脸颊,迷离的眼神,透着压抑已久的□□和渴望。 我抬起头,深深地凝望进他的眸子里,那样热烈的目光,让我的心一阵急跳,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不待我说话,他灼热的嘴唇很快又落了下来,一个更热烈更缠绵的吻,唇齿相戏,纠缠吮吸,似乎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再次松开我,嘴唇依然意犹未尽地停留在我的脸颊腮畔,轻轻碰触。他急促的气息呼到我脸上,让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紧。喘不过气来。 “丽君……”铁桢轻声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很温柔,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象梦幻一般迷离飘忽。 “方才为什么不走?”铁桢一边轻吻我的脸颊,一边轻声问道。 “因为……”我说不出话,因为什么,因为我心里有他。因为我愿意和他同生共死,因为爱…… 铁桢低下头,很快又吻住了我,他的吻从开始的温柔缠绵变得越来越热烈,象汹涌奔腾的热浪,象要将我彻底熔化一般,我渐渐迷失。心底埋藏已久的爱,已经被他点燃,如炽热的火焰,喷薄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皇上……”是苏堂溢满惊喜的声音,戛然而止。 脑子里象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响成一片,如果现在眼前有一堵墙的话,我一定会一头撞上去…… 铁桢松开我的嘴唇,侧过身抱我起来,我从他怀里扭过头,再看苏堂,已经背过身去,举着火把立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夜色中,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双肩在轻轻颤抖,象是在努力控制自己。 铁桢神态自若地弯下腰,将地上的披风捡起来,掸去上面的草叶,披在我身上,将我完全裹起来,又到地上寻了我的面具递到我手中。我慌忙接过来戴在脸上。再摸摸自己的头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铁桢拔下我头上的银簪,伸手在我的秀发上轻轻梳了梳。我双手快快地把头发盘好,看着他,铁桢把银簪插在我头上,左右端祥了一下,笑道:“没事,好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铁桢伸手又把我拉到怀里,紧紧地搂着,扭过头,看着远处的苏堂不语,我心中一惊,抬头看着他:“皇上,苏将军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是吗?”铁桢低头看着我,脸上没有讶异,俯身在我耳边,低低道:“说吧,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朕?”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难道他早就知道。心不自觉颤栗了一下。 我低下头:“没有了。” “真得没有?”铁桢定睛看着我,唇角上扬,透着一抹异样的笑容。 “真得没有了。”我红着脸道。 铁桢看着我,眸子里盛满了宠溺,“回去再罚你。”他柔声说道,伸手在我鼻尖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皇上,你应该赏臣,而不是罚臣。”我委屈道。 “为何?”铁桢唇角上扬,含笑望着我。 “因为臣救驾有功啊,皇上。”我低着头,不敢看他。颊上仍然一片滚烫。 铁桢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我悄悄扭头,看着苏堂,他依然静静地立着,我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对他的震动有多大,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进宫,才那么坚决地要解除和少华的婚约。我该怎么向他解释,也许,任何的解释都太苍白。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铁桢轻轻松开我,抬起头,很快,远处的山林后,一批批禁卫军,御林军,太监,陆陆续续地来了,手中都举着火把,齐齐跪倒在地,呼道:“臣等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铁桢轻轻抬手:“都起来吧,朕不会怪罪你们。” 我向人群中望了一眼,唤道:“太医到了吗?” “臣叩见皇上。”太医急忙从人群中跑出来,跪到铁桢面前。 “还不快去给皇上疗伤。”我急道。太医唯唯诺诺地上前,解开我给皇上绑的布条,开始上药。铁桢唤道:“阿罕。” “皇上有什么吩咐?”阿罕上前道。 “带几个人,搜查前面的密林。”铁桢道,语气已经恢复了帝王的威势。 “臣遵旨。”阿罕立刻带着人,举着火把去了,搜查很快结束,只在密林中找到一枝竹笛,和一些血迹,没有阿保的踪影,得知这个结果,我和铁桢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忧虑。这次皇上射猎上林苑,京城中的禁军几乎倾巢出动,苏堂又把皇上留下守城的御林军也带了过来,京中所剩下的,不过近千士卒,倘若匈人另有图谋,后果无法预料。 “马上启程回京。”铁桢跃身上马,阿罕吩咐手下扛起猛虎,率领大队,浩浩荡荡,驰往京城。 我骑着马跟在皇上身后,身上穿着那身淡青色的便服,上面血迹斑斑,还有几处破了口子,记忆中,我从未如此狼狈过,偷眼看前面的皇上,他一定也从未如此狼狈过,就象那次在雪岭,这一切,难道真是上天的安排。倘若上天真得安排我和他的缘份,我该怎么办?是接受,还是逃避,我感到惶然,迷茫,痛苦不堪,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难的抉择。不管如何选择,最后都会伤心。 苏堂苍白着脸走在队伍的最后面,隔得那么远,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深深的忧郁和痛楚。心突然一阵悸动,难道他也对我有了情意,这可如何是好。 还在离京城数十里路的地方,我们就看到了火光,红红的,映着半边天,夜色中,一骑马迎着大队飞驰而来,一直奔到铁桢面前,翻身下马,跪伏于地:“皇上,大事不好了……。” 铁桢猛地勒住马缰,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来者是个小校,战战兢兢道:“大批叛党……作乱,焚毁民居,屠杀百姓,包围皇宫……御林军就快抵敌不住……” 我惊呆了,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匈人进献灵兽谋害皇上,只是其中一步,他们还想趁乱占领守备空虚的京城。 让我疑惑的是,大批匈人潜入京城,我们怎会毫无所觉,难道京中有他们的内应?或者,这些叛党,并非匈人,而是另有其人。若皇上真的遇害,局势将无法收拾,好毒的计谋。 铁桢扭头向后喊道:“阿罕,挑选数百骑最快的战马,即刻进城。”他没有唤苏堂。 “是,皇上。”阿罕领旨,很快率领禁军中的精锐,绝尘而去。 80 明月禅寺(一) 夜色下,京城巍峨的城楼渐行渐近,风夹着哭喊声,厮杀声传来,城门大敞着,阿罕的先头部队已经率先进城,会合城中仅剩的御林军,与那些遍布大街小巷,象是一夜间冒出来的无数黑衣蒙面人,近距离格杀。 皇上率领的大军一进城,战局立刻明朗,城中守军得知皇上安然无恙,士气大振,皇宫之围迎刃而解,相反,蒙面人寡不敌众,军心涣散,被御林军一路追击,兵败如山倒,这场不知是谁策划的叛乱,只坚持了十几个时辰,就宣告彻底失败。 铁桢命阿罕带人将剩余的叛党押入大牢,我一直跟随在他左右,被无数武功高强的侍卫团团围护着,亲眼看着他指挥若定,游刃有余。 铁桢又颁下旨意,封锁全城,派出数千禁军,挨家挨户搜查叛党余孽并可疑的匈国人,这时天已快亮了,东方露出鱼肚白,我已整整两个昼夜没有歇息,忍不住在马上打起了瞌睡。 “困了吗?我命人送你回去歇息。”铁桢柔和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我勉力抬起头,笑道:“还好。” 铁桢从马上凑过来,在我身旁耳语道:“小丫头又在逞强,听话,回去吧。”他说完,看了看我,道:“还有这身衣服,也该换了。” 我低头打量自己,一身血迹斑斑,被晨光一照,说不出的狼狈。 铁桢忽然压低声音道:“要不,你和我一起进宫。我也要换衣服。”他那身猎装也染满了血迹,还有几处划破,有失皇帝威仪。 我顿时羞红了脸,忙道:“臣告退。” 铁桢一把握住我的手,在手心里紧紧地握了一下,徐徐松开我,轻轻道:“今天不用来上早朝了,明天,我再招你进宫。” 我腮上一片滚烫,急忙拱了拱手,策马离开他。铁桢在身后轻轻扬手,数十名御林军听命上前,护送我回相府。 相府地处京城之东,令人惊讶的是,这一片,包括几座官府,还有民宅,都未被战火殃及,恍若京城最后一处安全岛。 一进相府的大门,我就遣走御林军,唤来下人,不顾他们讶异的目光,匆匆吩咐:“准备香汤,我要洗个澡,换身衣服。” 一会儿,香汤来了,我把身上的脏衣服除下来,泡在香汤中,好好地洗了个澡。又起来换了干爽的衣服,径直走进卧房,可躺在床上,我却睡不着,脑子里不时想起上林苑的情景,唇上仿佛还留着大哥的余温,让我脸红心跳,又是羞涩,又是不安。只好勉强自己睡觉,过了好一阵,我终于渐渐沉入梦乡了,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门外响起下人的呼唤声:“大人,大人。” “什么事?”我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窗外一片漆黑,我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大人,门外有人求见。”下人在外道。 “哦,告诉他,我很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很快又闭上眼倒了下去。 “大人,他说他是梁相府的下人。”下人道。 “梁相府的下人?”我一愣,怎么会是他?自铁桢即位以来,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大人总是事事针对我,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资格比我老,立下的功劳也不比我少,却屈居我之下,心中颇有怨言,若是他府中的下人,却不好不见。 “带他进来。”我坐起身,整好发髻衣饰,走了出去。 一个穿青衣的下人立在花厅里,小小的个子,一双小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见了我施礼道:“小人韩直,拜见张相爷。” 我点了点头道:“说吧,什么事?” 韩直将一份请柬递给我:“老爷请大人到明月禅寺一聚,有要事相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伸手接过请柬,打开略略看了一眼。韩直退了出去。 请柬上果然写着明月禅寺,下面盖的是梁左相的私章。明月禅寺是当今皇太后和一些朝中大臣清修的地方,平日除了朝中高官和他们的家眷,极少有外人出入,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只是心里为何总觉着不安呢。 我想了想,吩咐下人:“备马,我要出门一趟。” 府外夜色浓稠,家家灯火通明,比白日还要喧闹几分,叛乱刚刚平息,搜查还未结束,时不时有小队的禁军从街上驰过,因为是去寺院,我没有穿官服,只着了一身便装,腰佩宝剑,骑着马,带着叶南两兄弟,到了明月禅寺紧闭的大门前。寺内还有隐隐的灯火,却听不到人声。 看着紧闭的庙门,心里的不安似乎又强烈了一些,我皱了皱眉,向叶南道:“我和叶北进去,若是半个时辰还未出来,你就去兵部尚书府,禀告苏将军。”不管谈什么,半个时辰,应该够了。 叶南讶道:“大人,这是为何?” 我笑了笑:“不为什么,你只管照做便是。” 叶南点了点头,不再问。我抬起头,示意叶北上前叩门,门很快开了,一个穿着青衣的和尚走了出来。见了我施礼道:“施主请。” 我微笑还礼,扭头吩咐叶南:“你在门外候着。” “是,大人。”叶南应道。毕竟我只是进寺会见同僚,更何况这是太后时常念经的禅院,而且叛乱也已经平息,似乎没有危险可言。 寺庙里出奇的宁静,一个人影都没有。和尚领着我和叶北走了好一阵,到了后院一间极大的禅房前,韩直在门外守候,见了我,笑道:“大人果是信人,快请进吧,我家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他推开门,我示意叶北留在门外,自己走了进去。 禅房两进两出,外屋没有人,我迟疑片刻,走进里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华贵的汉人衣饰,腰佩镶着宝石的乌鞘弯刀,背对我立在窗前,正在观赏窗外的景致。 听到我的脚步声,男人慢慢转过身,锐利的眼眸,线条分明的脸,唇角轻轻抿着,脸色有些阴郁。 竟然是他,心突得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跳动。 我扭头看身后,里屋的门已经无声地关上了。小个子韩直侍立在门边。 耶朵很快散去脸上的阴云,哈哈笑道:“张大人,想不到吧,我们竟然又见面了。” 我心里百转千回,终于镇定下来,远远地施礼:“大王子,别来无恙。” 对我的冷静有些意外,耶朵愣了一下,朗声笑道:“张大人忠孝仁义,豪气干云,耶朵好生佩服。” “不敢,不敢。”我下意识地握了一下剑柄,神态悠闲道:“大王子请张某来,不是为了说这句客套话吧。” “当然不是,来,快请坐。”耶朵在上首坐下,伸手一指身旁。又向韩直道:“韩直,为张大人奉茶。” 我看了韩直一眼道:“你真是梁相府的下人?” “小的确是梁相府的下人,不过,现在已经是王子殿下的人了。”韩直恭敬道。 “原来如此,想不到汉人中,也有你这样奴颜媚骨的卖国贼。”我冷声讥讽。韩直顿时脸色苍白。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在相府,永远是个下人,跟着我,却可以享到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呢?”耶朵哈哈笑道。 我冷哼道:“他今日连自己的祖国都能背叛,他日一定也会背叛你。” 韩直慌忙跪下道:“属下一心效忠殿下,绝无二心。” 耶朵轻轻笑了两声:“起来吧,我相信你。” “谢殿下。”韩直站起身。 我不看他,自己挑了个离耶朵最远的位子坐下,淡淡道:“大王子撕毁和约,谋害皇上,扰乱京城,已经犯下死罪,不如早些投降,张某可以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或可保你不死。” “是吗?”耶朵看了我一阵,哈哈大笑,笑完忽凑近我面前,低声道:“有张大人在,谁敢动我。” 我微微一笑:“就算挟持我又如何,皇上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以为你还有机会逃回匈京吗?” 耶朵顿了顿,笑道:“先不谈这个,你是如何猜到我在京城的?” “你腰上的弯刀,镶了两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还有你的举止气势,除了匈国大王子,谁有这样的胆识和气魄。”我冷冷道。 “张大人确实聪明。”耶朵哈哈一笑,转眸深深地看着我:“你就是这样猜到我们要刺杀铁桢吗?” “何须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冷冷一笑:“在下原以为殿下是位心胸宽广,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没想到却是位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莽夫。” 耶朵脸色一沉:“张好古,不要忘了,你的小命现在在我手里,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我若说错了,你尽可以杀我,不过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的京城,不是你们匈人的草原,你若是杀了我,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我冷冷道。 耶朵沉默片刻,脸色渐渐缓和,笑道:“张大人,只是一句玩笑而已,我怎么舍得杀你,说起来,连我都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要亲自来京城,请张大人的事,叫别人办不就行了,可我终究不放心啊,到了京城,就可以早些见到张大人,只是分开几个月,竟让我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别有用意的眼光,让我暗暗心惊,索性转移话题道:“殿下来京城,原来是为了报仇吗?” 耶朵看了我一阵,表情变得有些异样:“是啊,你是我的仇人,这半年多来,我日夜都想着要见你,亲手杀了你,方能解心头之恨。”他说完,忽然凑到我眼前,语气透着迷惘:“为何今日见了你,我又改了主意呢。” 81 明月禅寺(二) 我一惊,急往后避开他,淡笑道:“王子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啊。” “这话什么意思?”耶朵看着我,问道。 “若是张某没有猜错的话,进献猛兽取皇上性命,趁机作乱,藏身明月禅寺,假借梁相爷之命,请张某来赴约,这些阴谋诡计,王子这样光明磊落的君子,一定想不出来吧?”我边说,边看着他的脸色。 耶朵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道:“说得对极,这确实不是本殿下的主意。大人的才智,让耶朵刮目相看啊。” “王子殿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此人即然能想出这么卑鄙的主意,一定不是什么重信义的君子,不管他答应过你什么,他的话,绝不可信。”我淡定地笑了笑,语中暗含挑拨之意。 耶朵吃惊地看了我好一阵,向后靠回椅上,唇上透出笑意:“他答应我,只要除去铁桢,就送给我北疆七城,年年岁贡,还有你……想不到,这也被你猜到了。” 暗暗思索他的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寒意,如冰一般寒冷。我勉强镇定下来,笑道:“若真是这样的话,在下只怕,到最后,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他若敢骗我,我就杀了他。”耶朵面色一寒。 我心中暗喜,脸上仍道:“王子殿下,张某再劝你一句,只要你放弃抵抗,投降□□,我可以劝皇上放你回国。我们的和约依旧有效。” 耶朵沉默了一阵,笑道:“张大人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只是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铁桢是我们的敌人,我早晚要除去他,倒是张大人,却是可以和我们做朋友的。” 我很快答道:“本来可以做朋友,只是现在已经做不成了。” “为什么?”耶朵问道。 “问你自己。”我咬牙道。 “你当日若是答应我的话,现在已经是我的妹夫了。”耶朵哈哈一笑,忽扬手道:“退下。”身后的韩直转身离去。我想到叶北,方才耶朵如此放肆地大声说笑,却一直没有他的声音,难道他已经遭了不测。 耶朵静静地望着我,好一阵,忽长身而起,伸手来扣我的手腕,我大惊失色,起身后退,躲避不及,被他一招制住手腕,低声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冷笑道:“王子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张某实在听不明白。” “是啊,我也曾经怀疑过,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耶朵一脸怅然:“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女子,她便应该属于我……。”他喃喃低语,吓出我一身冷汗,勉强镇定下来,板着脸道:“王子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笑话?不,不是笑话,是我的真心话。”耶朵俯下身,凑近我面前,眼神中忽然掠过一抹笑意,低声道:“是男是女,其实很好分辩……” 我大惊,猛地一下挣出他的手,退后几步,恨声道:“我警告你,若半个时辰我不出去,京城御林军就会兵围明月禅寺。到时你和你从匈国带来的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都要死在刑场之上,做个断头鬼。 耶朵看了看我,唇上忽然露出笑意:“你不会这样做,因为你叔叔一家还在我手里。” 我一震,怒声叱道:“你说什么?” 耶朵自怀中掏出一本古旧的医书,递到我面前:“你可认识?” 我接过医书一看,登时脸上变色,出声喝道:“这本书,你从何得来?”这分明是爹平时最爱看的黄帝内经,里面还有爹写下的许多批注,几日前,我刚接到齐深济的密信,信上写了爹娘现在的住址。杭州西街荷花巷。如今爹爹爱不释手的医书,却落到他手中,叫我怎能不心胆俱裂,方寸大乱。 “是你叔叔送给我的。”耶朵轻松自如地坐回椅上,唇上溢满了笑。 我心中登时升起怒火,再也无法控制,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咬牙道:“说,你把我叔叔一家怎么样了,他们若有事,我定将你碎尸万段,掷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耶朵一点也不生气,任由我的手拽着他,轻声笑道:“张大人别急,他们可是重要的筹码,我怎么会让他们有事?”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拍桌怒道。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耶朵笑得象只草原上的老狐狸。 看着这个男人一脸诡计得逞的表情,我渐渐冷静下来,如今对方已经占尽先机,除了见机行事,别无他法。 轻轻松开他,坐回椅上,悠闲地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我笑道:“说吧,什么事?” 见我如此,耶朵颇为讶异,忍不住笑道:“张大人果然不是一般人,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只要你跟我回匈京,我就放了你叔叔。” “我不会跟你走的,除非你杀了我。”我扭头不看他。 “我知道张大人不怕死,但你的叔叔一家,他们的死活,你也不放在心上吗?”耶朵轻笑,看起来自信满满。 这个匈国人何时变得如此狡诈,我不禁抬头看他,这样的做法,倒象极了海山的作派。心猛地一沉,如坠入万丈深渊。 “怎么样,想好了吗?”耶朵在我耳边低声道。 心念电转,我抬头一笑:“殿下别忘了,张某可是你的仇人,你把仇人带回国,不怕你的臣民耻笑你是懦夫吗?” “怎么会?”耶朵轻笑:“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你若是男人,我就封你为国相,你若是女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闷声笑道:“我就把你抢回去。” 我震惊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冷静下来,徐徐道:“只可惜,京城已经戒严,就算我答应和你出城,王子殿下怕是也出不去了。。” “是吗?我们不如试一试。”耶朵话音未落,骤然靠近,一手把我拉入怀中,另一手疾电般扫过我身上几处穴道。 我躲避不及,身子一软,不由自主地倒在他怀里,耶朵的大手抚上我的腰肢,停留了一阵,又移到我的衣领上,忽视我惊怒的表情,笑得有些暖昧:“现在,让我看看我们的张大人,到底是男是女。” 我急急道:“不必分辩了,我是女人。” 耶朵一顿,露出惊喜之色:“你果然是女人?” “是男人又如何,是女人又如何,我不会做你的国相,也不会嫁给你。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我怒目瞪着他。 他脸上满是欢喜,对我的怒气根本视而不见,口中仍喃喃道:“我早该猜到的,若早知如此,当日在青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我看着他,惟有苦笑。 耶朵把我拦腰抱起来,深深地看着我的眸子,眼里的光芒变得炽烈无比。“这一定不是你的真面目吧,光看你的眼睛,便知道你有多美。连生气的样子都很美。”他的语气明显透着戏谑,我知道,再多说也无益,现在落到他手中,只有任他摆布。 那是一种很无助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进寺已经半个时辰,叶南会照我的话,去找苏堂吗?苏堂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有大哥…… “别担心,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我就不会强迫你。”似乎感觉到我的慌乱,耶朵含笑抚了抚我的脸,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伸手到怀中掏出一个类似嗅盐的瓶子递到我面前:“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 我看着他,满脸的不信,他也看着我,笑得很快意:“一出城门,铁桢就再也别想找到我们。” 瓶子散发着好闻的淡香味,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感觉他抱着我径直出了禅房的门。一个尖细的嗓音道:“殿下。” “准备好了吗?”耶朵问道。 “放心吧,都准备好了,他就是殿下要的人吗?”尖细的嗓音透着惊讶。 “她是我的女人。”耶朵含笑的声音道。我很想反驳他,却说不出话。 接着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似乎上了一辆马车,耶朵把我放在马车软软的靠垫上,自己坐在我身旁。把我轻轻搂到他怀里,他粗重的气息呼到我额上,我浑身说不出的难过,很想挣出他的怀抱,却连手指都动不了,马车渐渐启动,我的意识终于沉至无边的黑暗中。 时已将近四更,本应寂静的京城,依然喧闹不止,大批全副武装的御林军,举着火把,在大街小巷穿梭,挨家挨户搜查,连寺庙庵堂也不放过,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拿下。据说,搜查的对象,除了匈人,还有一位模样极俊美的少年,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没有人知道那个少年是何许人,为何要搜查他。气氛变得空前的紧张和沉闷。 在这时,一辆马车悄悄穿过一条僻静的巷子,驶了出来,马车上打着皇宫的印记,车前还悬挂着写有慈安宫字样的宫灯,赶车的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头上戴着斗笠,遮着半边脸,马车一直驶到最偏僻的北门前,守门的兵士立刻迎上来道:“来者何人?” 车夫道:“吕公公有急事出城,快把城门打开。” 兵士道:“兵部尚书苏将军有令,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城。公公请回吧。” “怎么回事?”一个尖细的嗓音怒喝道。兵士回头望去,马车上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太监,脸上透着怒容。 兵士急忙上前施礼道:“公公,苏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小人等也是奉命行事。” “咱家奉太后懿旨,出城公干,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拦阻,若误了太后的事,该当何罪?”太监怒声道。 “这个……。”兵士面露难色。 这时,远处驶来一众马匹,为首的是一个青年将军,生得剑眉星目,肩宽体壮。见了他们,不悦道:“出了什么事?” 兵士忙上前道:“梁将军,这位公公要出城,可是苏将军有令,今晚不得打开城门,放走一人……。” 梁威看到太监的脸,急忙挥手止住他,跃身下马,笑道:“原来是吕总管。” 太监笑道:“梁将军,太后刚刚下旨,册封令妹为荣妃娘娘,真是可喜可贺啊。” 梁威满脸堆笑:“到时还要请公公多多照应。” 太监道:“那是自然。” 梁威看了看太监身后的马车,道:“公公要出城吗?” “是啊,奉太后旨意,出城采办些祭祠的物品,没想到城门已经关了。”太监语带叹息。 梁威眉一皱,向小兵道:“还不快把城门打开。” 兵士犹豫道:“将军,苏将军有令……。” “出了事,由本将军一力承担。”梁威面露怒色。 小兵无奈,只得上前打开城门,车夫扬鞭打马,驾的一声,马车很快消失在城外茫茫的夜色中。 82 重返杭州 “丽君。”一个声音在梦中呼唤我。 “大哥……。”我轻声唤道,眼前模模糊糊的,象是有一个人影,高大挺拔,双眉轻蹙,象是藏着永远抹不尽的忧虑。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向他的眉间,想把他的忧虑抹去。手上一紧,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入掌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道:“谁是大哥?” 心一惊,我猛地睁开眼,耶朵正俯身看着我,“谁是大哥?”他问道,语气透着些许不快。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坐起身,环视左右:“这是哪?” “滁州城外的一处宅院。”耶朵道。脸上露出些许得色:“这地方很隐密,铁桢就算再神通广大,也绝找不到这里。”他说完,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你在梦里,一直在呼唤大哥,大哥是谁?” “是吗?”我笑的有些苦涩。 “是你的心上人?”耶朵的语气咄咄逼人。这个男人的妒意如此明显,让我暗暗心惊,索性不理他,自顾自起身,身上穿的还是离开京城的那套衣服,衣裳完整,暗松一口气,我笑道:“大哥者,自然是本姑娘的哥哥。王子殿下精通汉语,不会连这个词都听不懂吧。” 耶朵脸色阴沉:“你叫他的样子,根本不象叫自己的哥哥。” “随你怎么想。”我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黑了,高高的院墙外,透出一片茂密的林子,象是在一座山上。 耶朵立在我身后,沉默不语。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急忙镇定心神,向他回眸一笑:“有没有吃的,我好饿。” 耶朵炽热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阵,也笑了:“有。” 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菜。耶朵坐在上首,亲自拍开酒坛的泥封,闻了闻,向我笑道:“好酒,这是山庄里藏了十年的上好女儿红。你有口福了。” “只可惜我不喜欢饮酒。”我皱了皱眉,看桌上摆的,全是精心烹制的野味,做得色香味俱全。想不到这深山中也有好厨师。 “姑娘快请坐。”韩直脸上堆满了笑。 “谢了。”我轻轻一笑,就在椅上坐下,也不喝酒,自顾自盛了一碗饭,夹了一些爱吃的菜,三口两口就吃完了,耶朵愣在一旁,吃惊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笑道:“大王子怎么还不吃,菜可要凉了。” 耶朵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笑道:“本来想和你痛饮三百杯的,没想到……。” 我打断他的话,立起身笑道:“我累了,先歇息,几位慢慢用吧。”不理他,拔腿就走,一个模样清秀的丫环立刻迎上来,领着我去院后的卧房。 耶朵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满桌酒菜无语。 韩直在旁道:“殿下,她不陪你,我陪你喝。”说完斟了满满一杯酒,递到他手里。 耶朵接过酒,一饮而尽,脸上表情说不出是叹息还是喜悦。 韩直笑道:“殿下别急,□□的女子性情羞涩,要想降服她们,需得多费些功夫才行。” 耶朵看了他一眼,不语,提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 一个鬼鬼崇崇的人影出现在丽君的卧房外,轻轻推门,门从里面拴上了,人影探头看了看四周,伸手拔出短刀,轻轻一划,门应声而开。 人影快步走进去,反手把门紧紧地合上。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弯下腰,正待伸手,又停住,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点着,火光映着他的脸,正是海山的亲信阿桑,阿桑低下头看床上的人,盖着厚厚的锦被,背对他躺着,满头乌黑的发丝,倾泻在玉枕之上。 阿桑迟疑了一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女子翻过来,露出一张陌生的脸,脸上睡态安祥。 阿桑大惊失色,这时门外忽响起踉跄的脚步声,阿桑急忙纵身,从窗户跃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耶朵带着七八分醉意,闯了进来,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轻推床上的女子,一边唤道:“张好古,好古……。” 女子不答,耶朵掏出火折子,嗒的一声点着了,低头一看,酒顿时醒了大半,惊呼道:“来人啊。” 韩直闻声赶来,在门外道:“殿下,出了什么事……” 耶朵几步奔到窗前,看桌上有几个清晰的脚印,不禁顿足叹道:“让她跑了。” “殿下,现在怎么办?”韩直战战兢兢问道。 “还能怎么办,把所有人派出去,给我仔细地找,一定要把她找回来。”耶朵怒声喝道。几步出了房门,韩直急忙跟着他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我打开衣柜的大门,走了出来。看了看床上的丫环,笑着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事变得容易多了,趁大多数人都出去找我的机会,我悄悄溜到后院,打倒一个倒霉的下人,把他拖到山后灌木丛里藏起来,点了他的昏睡穴,用藤条捆紧,换上他的衣服,继续藏身宅子里,这个宅院大得惊人,林木又很茂盛,随便都能藏百八十人,更何况他们一心以为我走了,根本没想到要在宅子里找。 经过几个时辰徒劳无功的搜索,耶朵终于放弃了。带着他那帮人,垂头丧气地下了山,而我也悄悄跟着他下山了。耶朵没有进城,因为现在所有的城池都全是皇上的人马。到处都张贴着他和阿保的头像,悬赏万金。 韩直似乎很熟悉中原的情形,带着耶朵专抄小路,避开官兵的搜查,向江南方向进发。我也一路跟着他,先到陈州,后到扬州,再后来,他踏上了前往杭州的路,看着埋在路上的石刻路牌,上面刻着杭州两个大字,我为之一颤,我叫齐深济为爹娘买宅子的地方,不就是杭州吗?难道耶朵骗了我,爹娘根本没有落入他手中,他现在去杭州,就是为了劫持我爹娘,以达到威胁我的目的。 顺着官道,远远地跟着耶朵一行人,我心事重重地上了路,心中念着爹娘,却不敢想起大哥,为什么,是因为想他的时候,心总是疼得厉害吗?明知会心痛,为何还要想。他有后宫三千,少了我一个,又有何妨。 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我紧追着耶朵身后进了杭州城。看好他暂住的客栈,我就离开他,去了另一个地方,杭州西街荷花巷。那个地方,应该不会有外人知道的,海山又是从何得知?还有爹爹的医书,是谁给了耶朵。 83 尔虞我诈 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周游四海的游方郎中,颔下垂着长须,头戴布巾,背着药箱。来到荷花巷,我转到后门前,开始高声叫卖:“狗皮膏药,便宜卖了,跌打损伤一贴就好,内伤瘀血,药到病除。只要五钱银子,快来买啊。” 我的叫卖很快有了效果,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小兰那个可爱的小脑袋,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熟悉的大眼睛,我心里一热,险些叫出声来。 小兰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轻声斥道:“喂,大清早的,叫什么叫,让不让人睡觉。” 我急忙凑上前去:“这位姑娘,买块膏药吧,便宜着呢。” “谁买你的膏药,我家老爷可是三代杏林世家,他的膏药,千金都买不到,你还是趁早走吧。” 我见她要进去,急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姑娘,等一等。” “你想干什么?”小兰愤力挣开我的手,不满道。 “这有本医书,不知你家老爷有没有兴趣?”我从怀中掏出那本黄帝内经,轻轻翻开,递到她面前。 小兰一把抢过医书,双眼圆睁,高声呼道:“来人啊。” 门内顿时涌出几个下人。小兰向我一指:“他偷了我家老爷的书,你们把他拿下,扭送官府。” 我一愣,不是吧,闹了半天,这本书是耶朵从我爹那儿偷的,居然用来骗我,气死我了。一定要想个法子,好好教训他一通。不过现在,当务之急,却是赶紧脚底抹油,溜吧。 我背着药箱,飞也似地逃去,跑了几条巷子,才甩掉那些紧追不舍的下人。心下却在暗笑,小兰这死丫头,居然连自家小姐都认不出,还把我当贼,可恨我现在又不能暴露身份,只好先记着,下次再算她的帐。 离开大街,我回到客栈,大胆地要了耶朵隔壁的房间。 耶朵在房里一直呆到晌午时分,出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韩直,还有一个让我惊讶的人,匈国使臣阿保。他脸色还有些苍白,想来大哥那一箭,伤他伤得不轻。 耶朵带着阿保和韩直,七拐八弯进了一条暗巷,暗巷尽头有一间宅院,院门外侍立着两个灰衣的下人,看起来身手不弱。 阿保上前道:“你家主子来了吗?” “已经来了,几位请。”灰衣人道。 耶朵大步走进,一直走到花厅,向着那个背对他的高大身影道:“九王爷,幸会幸会。” 海山缓缓转过身,英俊的脸庞略微有些憔悴,一双鹰眼依然闪烁着慑人的光芒,“耶朵王子,幸会幸会。”看着眼前这高大雄伟的北方汉子,他唇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听闻王爷已经找到孟仕元的下落?”耶朵开门见山。 “没有。”海山断然否认。 “没有?”耶朵一惊,问道:“阿桑交给我的那本医书从何而来?” “那本书并不在孟仕元手中,而是放在江宁孟仕元的老家,本王派人从江宁老宅取来。”海山冷冷道。 “是这样吗?”耶朵面露疑惑。 海山轻轻扬眉:“王子突然问起孟仕元的下落,莫非有什么指教?” “我已经答应张大人,绝不伤害他的叔叔。包括王爷。”耶朵笑道。 海山看了他一阵,仰天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耶朵一脸茫然。 “本王记得,阿保大人曾经说过,张好古是王子的仇人,王子要将他抓回匈京,慢慢地折磨他,方能解心头之恨,今日怎么换了语气,倒象张好古是王子的恩人一般,本王颇为不解啊。”海山止住笑,语气分明透着嘲讽。 耶朵的脸绷紧了一下,转头看了阿保一眼,阿保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耶朵停了停,旋即笑道:“确有此事,我们匈国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有仇报仇,有德报德,张好古对我有仇,但在京城的时候,我已经在他面前立下重誓,绝不伤害他的家人。也不让你伤害他的家人。你们汉人有句话,一诺千金,许下的誓言怎能反悔。” 海山停顿片刻,又爆发出一阵轻狂的笑声,好一会方才止住,脸上表情似喜似忧:“王子殿下,若光论心智,你比张好古差得太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耶朵的俊脸顿时黑了半边。 “你和她一起出京,却在路上让她逃脱了。我们先前商量好的计策,全部坏在你手里,这个损失,你要如何弥补本王?”海山收敛笑容,脸色阴冷之极。 “你们□□人肚里的花花肠子太多,我自愧弗如。”耶朵黑着脸道。 “若本王料得不错,以她的性子,定然悄悄随着你到了杭州。本王冒险离开江北,就是为了带她回去。”海山冷哼一声,语气冰冷,眸子里却隐隐透出异样的光彩。 耶朵震惊不已,阿保在旁道:“九王爷莫非忘了我们的约定,张好古应该交给我们王子带回匈京,而不是去江北。” “你答应本王,取下铁桢的性命,结果却功败垂成,还暴露行踪,折损了本王许多忠心耿耿的手下,这个帐本王还没有跟你算,你还想向本王要张好古,未免太过分了吧。”海山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不见,语气无比阴冷。 “这不是我的错。”耶朵立刻出声辩解:“若不是张好古为人太过精明,铁桢早已死在灵兽爪下。”他说到这里,眸中忽有光芒一闪,直直地盯着海山,朗声道:“莫不是王爷的手下,向张好古通风报信。” 侍立在海山身后的阿桑怒喝道:“你竟敢诬蔑王爷,该当何罪?” “哼。主子还未发话,家犬却先吠起来了。”韩直眯着眼,不屑地瞪了他一眼。 阿桑大怒,正待发话,海山笑着止住他,向耶朵道:“如今本王也不向你算什么明细帐,总之,这次谋刺铁桢并未成功,我们的盟约就此作废。张好古我要带走。王子只管安心回国,若□□起兵征讨你国,你可写信给本王,本王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勉强笑了一下,耶朵开口道:“王爷,我们何不再谈谈,我可以放弃北疆七城,但张好古,我势在必得。” 海山英俊的脸上掠过一抹阴冷的笑容,语气生硬道:“不必说了,此事到此为止。告辞。”拂袖而去。阿桑紧跟身后。 耶朵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韩直在旁道:“殿下,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好,跟着他。”耶朵点了点头:“他知道孟仕元在哪,只要跟着他,就能找到孟仕元,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把张好古的叔叔一家从海山手中救出来。” 我隐身在高墙之后,等了许久,终于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宅子里走出来,很快上了前面的马车,他的动作太快,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模样,只知道他身材高大,一身衣饰极尽奢华,但后面那个人我却看得很清楚,弯眉长眼,一身灰衣,正是海山身边的亲信侍卫阿桑。那他前面的那个人,难道是海山。 我顿时骇得说不出话。没想到海山也到了杭州,他来干什么,和耶朵会面,又是因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耶朵也从里面出来了,迅速上了另一辆马车,远远地跟在海山身后。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两辆马车越驰越快,眼看就要拐过街角,我立刻施展轻功,飞身追上去,顾不得会不会被那个可怕的男人发现,也顾不得迎接我的将是什么,现在我除了跟着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84 雾霭沉沉(一) 海山的马车在一家披红挂绿的楼阁前停了下来,海山钻出马车,大步走了进去,耶朵的马车随后停下,耶朵缓步走出来,抬头看了看门前的红灯笼,脸上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阿保在身后念道:“万花楼?好象是青楼的名字。” 韩直笑道:“什么好象,本来就是,没想到这位九王爷这种时刻,还有闲情逸致寻欢作乐。” “哼。”耶朵冷笑一声道:“他分明是在耍花枪,戏弄本殿下,待我进去会会他。” 妓院的老鸨见他们衣饰华贵,早迎上来道:“几位大爷可有相熟的姑娘?” 韩直道:“把你们最好的姑娘叫出来,陪我们公子乐一乐。” “好好好,几位请。”老鸨引着他们进去,一迭连声道:“春花,秋月,夏荷,快下来,服侍几位大爷。”楼上应声下来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姗姗走到他们身旁。一股浓烈的香气袭来,耶朵微微皱眉,脑中一闪念,忽浮出一张清秀的脸庞,一双乌黑闪亮的眸子似会摄人魂魄一般,还有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让他几乎意乱情迷,不能自禁。 女子凑到他身边,涂满豆寇的手指举着酒杯伸到他唇边,“公子请。” 耶朵一把推开她,向韩直道:“上去看看,看那小子还在不在?” “是,公子。”韩直飞身上楼,推开一间间雅间的门,响起一片惊呼声。老鸨惊道:“你们……你们是来……捣乱的?” 耶朵冷冷看她一眼,自怀中摔出三张一千两的银票:“这是补偿你的,我们要找一个人。” 老鸨顿时转忧为喜,笑嘻嘻地接过银票,纳入怀中,嘴上道:“随便找,随便找。” 很快搜查就有了结果,找遍整座青楼,都未见到海山的踪影,连同阿桑一并消失无踪。 耶朵恼怒地捶了一下桌子:“这只老狐狸。” 韩直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耶朵怒声道:“海山已经撕毁盟约,我们也不需有任何顾忌。” “大王子……。”阿保轻声道:“你的意思是……。” “把所有人手派出去,一定要找到海山。”耶朵怒气冲冲,抬脚出了万花楼。 我奔到万花楼前时,正好看到海山进去,心中略一思索,急忙奔到一旁,将一锭碎银塞到一个小贩手里,问道:“请问,这妓院可有后门?” 小贩接过银子,眉花眼笑:“有有有,从这条巷子绕过去就是。” 我谢了一声,飞也似地奔进巷子,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急忙闪到一旁,只见海山板着脸,从里面走出来,只是几个月不见,他的脸色竟是苍白憔悴了许多,让我暗暗心惊。阿桑紧随在后,两人快步向巷子另一头走去,走到巷口,海山似有所觉,猛地回头,我迅捷隐身一个门洞内,他扫视巷内,并无所获,顿了顿,眼中掠过一抹怅然,依旧扭头向前走去。 我以手抚胸,心几乎跳到嗓子眼,背上全是冷汗。海山武功高强,我的轻功这么差,极易被他发现,到时的结果,真是想想都怕。这样跟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我走到巷口,轻轻探头,只见海山的背影进了一家客栈,客栈上悬着金字招牌:云来客栈。 就是这里了,我暗吁一口气,飞身奔出巷子,随手在树上解了一匹马,骑上就走,身后传来马主人的惊呼声,我也不理。径直穿过大街,到了杭州守备衙门前,我翻身下马,向里就走。 门前的守卫拦住我,我取出怀中令牌,向他一扬,令牌上刻着一个金色的张字。后面还有御赐二字。是我拜相以后,大哥赐给我的,凭它可以随时出入宫禁,见它如见皇上一般。 守卫面如土色,立刻跪下道:“拜……拜见大人……” 我从他身边昂首走过,一直走到大堂上,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很快,杭州守备得到消息,飞快地奔了过来,跪下道:“不知相爷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说话间,额上还有微微的汗珠。我本不欲暴露身份,但现在有海山在此,若不拿获他,爹娘处境危矣。 “传我的令,调集两千杭州守军,捉拿叛王海山和匈国王子耶朵。”我冷声吩咐。 守备叩首道:“是,相爷。” 军队很快出动,在杭州城四周戒严,同时包围了云来客栈,但是客栈里,并没有海山的踪影,得到军士回报,心突得往下一沉,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拨马道:“去荷花巷。”但愿我来的及时,但愿爹娘不会有事,但愿…… 踏入孟府漆黑的府门,我呆住了,从院子里,到厅堂,桌翻凳倒,一片狼籍,还有三三两两下人的尸首,皆是被利剑所杀,血流满地,惨不忍睹。杀人灭口,一个不留,这果然是海山的作派啊。他是要我恨他吗?我恨得越深,他就越开心。 “请相爷责罚。”杭州守备和闻讯赶来的官员在我身后,跪倒一地。也难怪,相爷的叔叔寓居杭州,却遭此惨祸,如此失职大罪,便判充军千里也不为过。 我木木地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泪水流到嘴里,很苦很涩。是我错了,我若是告诉大哥,爹娘就不会有事,我若是让爹娘留在京城,不离开,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忽然加快脚步奔进去,翻开每一具尸首仔细查看,我知道海山不会杀我的爹娘,但是小兰呢,她会不会?我不敢想下去。 也许是我的举止近似疯狂,那些官员都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也不敢说话,任由我一个人,泪流满面,苦苦地寻找,终于,我翻开最后一具尸首,不是小兰。 “相爷,有人送来一封信。”一个差役飞跑过来,战战兢兢地将一封信递到我手里,信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张好古收。 我颤抖着手接过信,轻轻打开,信上寥寥数字: “数月不见,心甚念之。惟备美酒一坛,干果数盘,听风小筑,静候佳人。” 我一把揪住差役的衣领:“送信的人呢?” “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大……大人要见他吗?”大概是被我愤怒的表情震呆了,差役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软。 我缓缓放开他,恍恍惚惚地向院外走去,“大人,你去哪?”身后传来杭州府台的叫声。 我轻轻摆了摆手,低低道:“你们都回去,我自有安排。” 在杭州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张好古到了杭州,大哥也会知道,他会不会来,他会为了我放下手中的政务,放下所有的一切,赶到杭州吗?可我却忽然不希望他来,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欠下的债,就由我来偿还,何苦殃及别人。 85 雾霭沉沉(二) 杭州城外,西江亭畔,听风小筑,一艘大船停靠在江岸上,江水轻轻拍打岸堤,大船如摇篮般轻轻摇晃。 海山背着手,立在大船上,眼睛望着岸堤,听风小筑上,悬挂着两盏精巧的宫灯,清风习习,宫灯变得有些朦胧。 “王爷,孟姑娘会来吗?”阿桑轻声问道。 “会,她一定会来。”海山低低道,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情,脸上的线条也变得无比柔和。有多久没有见到她,只是短短数月而已,于他,却有数年那么长,日夜在思念她的痛苦中煎熬,食不安枕,寝难下咽,从未想过,只是一个女子,竟能将他折磨到如此境地。早此如此,当初他一定会带她走,就算她以死相逼,就算她看着他的眼神是如何的冷淡和不屑。 岸上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很快马蹄声止了,一个锦衣的少年跃身下马,立在江岸的白堤上,远远地望着他。江风拂起她的衣袖。银冠束发,玉带缠腰,足登银履,腰佩宝剑,秀丽无双的脸庞,一双眸子会说话似的,乌黑闪亮,熠熠生波,只这么一转,漾出异样风情,令人移不开视线,挺秀的鼻梁,朱唇不点而红,修长匀称的身材,立在那里,如玉树临风一般,还有他身上那种气质,如月华之光,清灵飘逸,出尘脱俗。 痴痴地望着她,海山情不自禁地迈步向前。可是他很快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她眼中的恨意,那样浓烈的仇恨,似乎可以摧毁一切。 “我爹娘呢,他们在哪?”向着大船上,我出声喝道。 海山沉默了一阵,朗声笑道:“想见他们,就先上船吧。” 我毫不犹豫地跃到船上,艄公很快撑动竹篙,将船撑离了江岸。 远处传来歌女如泣如诉的歌声,似隐着无限哀愁,诉尽人间悲欢离合事。 “进来坐吧,外面风大。”海山伸手来拉我的手,我如火烫一般躲开他,快步走了进去。 海山笑了笑,不以为忤,随后跟进来,反手把门紧紧地关上,又插上了拴子。 默默地看着他,我苦涩地笑了一下,今日即然来了,就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失身于他,就算还了爹娘的恩情。我毕竟是现代女子,又有什么看不开的。 海山却一直彬彬有礼,笑道:“请坐。” “快说,我爹娘在哪?”我问道。根本不肯坐。 海山笑而不答,目光落在我腰上:“这把宝剑,你还随身带着。”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 “为了防身。”我道。见他微笑,心中气不过,又道:“王爷若要,尽管拿回去好了。” “我即已送给你,就是你的,拿回来做什么?”海山依旧微笑。 “我爹娘呢?”不想再和他兜圈子,更不想打哑谜。 海山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手执茶杯笑道:“张大人果然孝顺,三句不离爹娘,只是我若放了他们,你要怎样报答我呢?” 我转过身,在他对面坐下,冷冷道:“王爷想要的不过是我的身体,我现在在这里,你只管拿去好了。” 海山勃然变色,猛地伸出手,一把拿住我的手腕,用力一带,一阵碗碟破碎之声,我踏着那一地碎片,身不由己的扑入他怀中。 海山捏住我的下巴,低下头狠狠地瞪着我,英俊的脸庞因为怒气涨得通红:“你以为我想要的,只是你的身体?” “难道王爷还想要别的什么吗?”我未作任何反抗,任凭他扣住我的腰肢,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若是为逞一时之快,当日在东宫,就已经得到你了,又何须待到今日?”海山紧紧地逼视我,急促的气息喷到我腮上,我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如战鼓一般。 “那你今□□丽君来,又是为了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道,心却在微微颤栗。 “我若不逼你,你会来吗?若是我说,我只是想见见你,你会不会相信?”海山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苦涩:“女人?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们都心甘情愿爱上我,愿意把一切都奉献给我。文采,武功,心智,谋略,甚至外表,我有哪一样不是超越于众人之上,我只要动动手指,就有数不清的美貌少女,愿意为我而死。而你,为什么不愿意……。” “王爷也知道,我不愿意?”我轻轻笑了一声:“你已经有了那么多女人,为何还要逼我?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因为你,和她们不一样。”海山低头凝视着我,目光渐渐痴迷:“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眼前一亮,你中了□□,却还依然保持着傲然的气度,别人都喜欢李煜的词,你却视它为亡国之曲,我要你唱歌,你却唱反词辱骂我。第一次吻你青涩的嘴唇,你眼里全是迷惘和茫然,让我的心为之一颤。可是,在这时,你却失踪了。我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思念一个女人的滋味。” 我仰头看着他,震惊地说不出话。 “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女子,考状元,上战场,死守青城,独闯敌营,你的聪慧让我为之震撼,你的美貌又让我惊叹,还有你的倔强,固执,甚至狡黠……你就象云,象风,象是不属于这个世界,让我永远都握不住,放不下,离不开……。”海山缓缓靠近我的脸颊,语气透着深深的迷惘和痛苦。 “可是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恨你。”我咬紧牙关,直视着他的眼睛,难掩心中的怒气。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设法杀了他,为先帝和所有死在他手中的无辜百姓报仇,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即然不能让你爱我,就让你恨我吧,也许恨到最后,就变成了爱。”海山的声音渐渐低沉,嘴唇已快触到我的脸颊。 86 雾霭沉沉(三) “卑鄙。”我用尽全身力气推他,却丝毫都推不动。 “卑鄙?”海山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接之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怒气:“我从未对一个女人费这么多心思,更从来没有女人敢这样忤逆我,若是换了别人,我早将她杀了……”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我笑了起来,看着他笑,一直笑到他弯下唇角,无奈地看着我。 “说吧,我爹娘在哪?”我奋力从他怀中挣脱出去,退后几步,冷冷地瞪着他。 “他们现在还在杭州,很安全,只要你跟我回江北,我就令手下放他们走。”海山渐渐冷静下来,缓缓坐回椅上,含笑望着我。 “我怎么相信你?”我冷笑。 “我可以刻符为誓。”海山道。 “没有用。”我摇头:“我从来不相信男人的誓言。” “那你要怎样?”海山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到江北有三天的路程,我等不了那么久,明天你就放他们走,我要亲耳听到他们离开的消息,才能相信你。” “我若是不同意呢?”海山微笑道。 “那我只有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咬牙道。 “好,我答应你,明日船到饶州,我就命手下放他们走,至于现在……”海山轻轻笑了两声,道:“下棋吧。” “王爷先请。”我走到棋盘前坐下,执起白子。 海山手握黑子,略一思索,下在棋盘正北。 船外是呼呼的江风,还有江水静静流淌的声音。和海山只是这样言语交锋,我已经身心俱疲,再加挂念爹娘,根本无心下棋,已连输了五盘。 海山笑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输了这么多,居然还是气定神闲,若无其事。” 我冷笑:“我本来就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的笑容似乎触动了他,他看着我的目光透出几分茫然,似乎在走神,手执着棋子久久不落,我也乐得他如此,索性起身到舷窗前,看窗外的夜色。 海山从身后搂住我,我推他的手,他不肯放,扳转我的身子,低头望着我,眼神透着几分迷醉,喃喃低语:“面对如此诱惑,让我如何自控。” 我大惊,想从他怀中逃离,他用力扣紧我的腰肢,将我更紧地拉入怀中,毫不犹豫地吻向我的嘴唇。幸好这时,阿桑的声音传了进来:“王爷,后面发现了一艘船。” “船?”海山搂着我的手轻轻松开,抬起头,若有所思:“船上有多少人?” “天太黑,看不清楚,大概有数十人吧。”阿桑道。 海山略一皱眉,冷冷道:“再探。” “是。”阿桑立刻转身退了出去。 难道是大哥的船?心中顿时涌起担忧,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海山看着我道:“你以为是铁桢?” 我不语,走到椅上坐下,端起茶杯,佯作喝茶,手却微微颤抖。 “若是他的话,本王一定让他来得去不得。”海山哈哈一笑。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低低道:“痴人说梦。” 海山脸一沉,大步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痴人说梦。”我抬起头,毫不退让地逼视他。 海山怒目瞪着我,许久,怒气渐渐消散,居然轻轻笑了起来,轻轻的声音道:“听说铁桢新纳了几位高官的女儿进宫。个个生得如花似玉,美貌非凡,其中犹以梁左相之女梁婵娟最为出众,被太后册封为荣妃。”他边说边端祥我的表情。 我微微一笑,神情平静:“没想到王爷对当今皇上后宫之事,如此感兴趣。真是让丽君颇为吃惊啊。” 海山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语气暗含讽意:“我还以为你会伤心,看来你对铁桢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吗?大哥娶多少妃嫔,纳多少美人,又与我何干,早想过,他有后宫三千,怎会钟情于一人,可是心为何还是轻微的刺痛起来。我轻咬牙关,扭过头不理他。 “王爷,是耶朵的船。”阿桑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怎么是他?我微微有些讶异。 “不是铁桢,你很失望吧。”海山低头俯视我:“你离开京城已有半个多月,他却一直没来找你,想必已经把你忘了。” 他真得把我忘了吗?这样也好。我轻轻扬唇,想笑着面对他的嘲讽,却笑不出来,眼里酸酸的,想流泪。 海山轻轻托起我的下巴,语气充满怜惜:“美人含泪,真是我见犹怜。铁桢和皇甫少华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我猛地后退一步,恨恨地瞪着他。 海山的手停在空中,顿了顿,轻轻一笑,扭过头,向着门外有些不屑地开口:“传我的令,提高船速,前面有一处僻静的水荡,就在那里等他。” “是,王爷。” 海山看着我道:“你在这休息,不要出去。” 我不语,坐回椅上,继续喝茶。 海山又看了我一眼,抬脚走了出去。 船又走了一阵,慢慢停了下来,接下来不是意料中的厮杀声,而是一片平静,平静了很久,船又开始加速,向前驶去。此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我忍不住起身到舷窗前,向外张望,这时,门一响,我立刻转过身。 海山推门走了进来,神情略有些疲惫,眸子依然明亮。 “看来王爷大获全胜啊。”我出言讥道。心里暗暗纳罕,即无厮杀,亦无争斗,怎么就结束了呢,难道他们只是在谈判,已经达成协议,所以耶朵自行离开了。其实在我心中,是希望他们两败俱伤的。 “如你所愿。”海山笑道,忽然上前执住我的手:“你爹娘我已遵照诺言放了,你该如何谢我?” “我凭什么信你?”我把手从他手中抽离。 海山将手中纸条递给我:“飞鸽传书,我刚刚收到的。” 纸条上写着:遵王爷令,孟仕元夫妇已经离开。 我心中半信半疑。海山将我拥入他怀中,笑道:“现在该是你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我不会食言,但只是回江北而已,我并没有答应你别的什么。”我在他怀中挣扎。 “昨天你说,把身体给我,你不会忘了吧?”海山在我耳边轻笑。 “王爷不是已经拒绝了吗?”听出他语气中不可遏制的欲望,我头上渐渐汗出,嘴上却依然强硬。 “我已经想明白了,这样诱人的条件,谁会拒绝呢?”海山的笑容渐渐暖昧,一只手已经开始解我身上的衣服。 我大惊失色,待回过神来,已经被他压倒在铺着锦被的牙床上。 87 雾霭沉沉(四) “不……。”我抓住他的手,让他不能继续下去。 “为什么不呢?回到江北,我就和你正式成亲……”海山的喘息声渐渐粗重。“你会喜欢的,我要让你永远都离不开我……。” 他挣开我的手,开始解我衣上的腰带。我急得五内俱焚,几乎掉下泪来,嘴上仍故作镇定:“王爷,你想得到的是丽君的人,还是丽君的心?” “你的人和心都是我的……。”海山喘息着吻向我的嘴唇。 “你今日若得到我的人,就永远别想得到我的心。”我听到自己带着些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信……。”海山闷闷地笑了几声。嘴唇落在我唇畔,轻轻地一吻。 “你若不信,不妨一试。”我鼓起勇气道。 海山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一丝犹豫。 “王爷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想要的,不会只是一个女人吧。”我微笑。暗暗佩服自己,在这种状态下,我还能笑得出来。 “你想说什么?”海山也朝着我微笑。 “一个真正有能力,有作为,有担当的男人,绝不会强迫他的女人。他会让他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爱上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我语气平静,心里却暗暗发麻。 海山亮亮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语气带着笑意:“这不过是你的缓兵之计,你当本王是傻瓜。” “王爷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我反唇相讥。 “激将法也用上了。”海山轻笑,手却渐渐停了下来。 我暗吁一口气,冷冷道:“随便王爷怎么想。” “你这么聪明,不如再想想,我们下一站去哪里?”海山一手支腮,侧过身,极尽暖昧地搂着我。 我勉强控制住想推开他的冲动,冷冷道:“湖州。” 海山微微一愣,旋即放声大笑起来。 我知道,我答对了。 阿桑在外道:“王爷,孟姑娘,该用饭了。” 海山终于松开我,起身笑道:“荷包红鲤,浆汁鲍鱼,再加两样时鲜的素菜,只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坐起身,自顾自整理发髻和身上的衣饰,根本不理他。 饭菜比想象的要丰盛得多,菜也不只那几样,还有新鲜的河鱼炖的汤,十分合我的口味,我大口吃饭,大碗喝汤,不理会海山惊异的目光,吃完后,用清水漱了口,向依旧吃惊地看着我的海山笑道:“怎么,王爷吃不下?” 海山看了看我,忍不住扬起双眉,笑了起来。边笑边道:“有的时候,你真不象个大家闺秀,倒象江湖侠女。” “王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把船靠岸,放丽君走吧。”我淡淡道。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唯独不能放你走。”海山说完,姿势优雅地开始享用已经变得有些凉的饭菜,方才的时间,他全部用在看我了。 我故作忧怨地叹了口气,假作并未听到他的笑声,离开他,走到甲板上,开始看江上的风景。江面到这里逐渐开阔,再往前走一段,就离江北很近了,到那时,我还能设法逃脱吗? 海山武功比我高出很多,心智谋略也在我之上,要想在他眼皮底下使计谋,根本不可能,只能假装温顺,让他对我消除戒心,才能找到机会,若是能上岸通知地方官府,派军队拿获他,那就再好不过了,明日船就可抵达江北重镇湖州,我还有一天的时间。 夜幕渐渐降临,在船舱里和海山下了一天的棋,累得腰酸背痛,他却依然精神奕奕,兴头十足,是因为我赢了他吗?昨天的五盘全是输,今天的十几盘,我却赢了一半。 最后,我终于弃子道:“我不要下了,好累。” “那就休息吧。”海山扭头看着床,语气十分暖昧,我顿时头大,忙道:“我也不想休息,只想透口新鲜空气。” “好啊,我陪你。”海山放下棋子,拉着我走上甲板,从身后轻轻拥着我,我用力推开他,他再次拥着我,用带着些威胁的口吻,贴到我耳边道:“你若再推开,我就做不了君子了。” 知道他说到做到。我心中一惊,无奈,只能任由他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夜晚的风很凉,海山解下披风披在我身上,一手轻轻抚弄我头上的发丝。这时,有一道清亮的箫声,穿过无边的夜色,传到我耳中。 如空谷回声,山涧清泉,轻风袭来,江水轻漾,柔和婉转,抑扬顿挫。我闭上眼,静静沉浸在动人的箫声之中,象有无数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我脸上身上,牵动我的思绪,回到雪岭的那一夜,音乐之美,美在震撼人心,美在发人深思,美在知音难觅。 箫声忽一转,吹奏出一支我无比熟悉的乐曲。 “谁令我心多变迁,谁共此生心相牵。情义永坚持遗憾亦可填,未怕此情亦断。谁令我心苦恼添,前事往影相交煎。谁惧怕深情常留在心田,恨爱相缠莫辨。缘份也真倒颠,承受几分考验。无论那朝生死别,心里情似火炎。谁令我心多挂牵,唯望有朝会再见。何事世间情恨永相连,未怕此情易断。” 不知不觉中,我泪流满面。 88 此情易断(一) “你怎么了?”海山讶异地看着我。 “这箫吹的太好了,我想见见吹箫人。”我道。努力掩饰住心中的忧虑和不安。箫声是从身后传来的,身后远远的地方,有一艘很不起眼的小客船,斑驳的船体,木质的桅杆,船上挂着破旧的船帆。甲板上悬着昏黄的船灯,和所有长江上的普通客船一样。 海山抬起头,仔细打量那艘客船,看了许久,一直沉默不语。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愤愤道:“王爷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丽君绝不强求。”说完转身就走。 海山从身后一把拉住我,含笑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他说完,扭头吩咐阿桑,“调转船头,靠近那艘船。” 船很快转舵,在客船身边停了下来。箫声已经止了,客船陈旧的甲板上空无一人。海山拉着我纵身一跃,上了船,还未说话,一支闪着金芒的暗器从我眼前掠过,射向一旁的海山,我心念电转,趁海山闪避之机,猛地挣开他的手,飞快地奔向船舱的方向。还未到近前,一个人影从里面闪出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向身后下令:“放箭。” 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客船上冒出无数弓箭手,每个人手上都搭着箭,密集的箭雨,织成一张大网,将海山和他的大船铺天盖地的罩在其中。铁桢把我的脸紧紧地埋在怀里,我看不到身后发生的事,我只知道,我现在和他在一起,在他的怀抱里,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什么都不用再担心。 疲惫、惊喜、瞬间把我击垮,我抬起头,想看他的脸,他的脸象在雾气中,越来越模糊。我听到他焦急地呼唤我:“丽君,丽君……。” 我牵动唇角,笑了一下,意识终于沉沦于无边的黑暗中。 “她怎么样?”一个熟悉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担忧。 “只是思虑过度,伤了身体,休息几天就好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哦,知道了,你下去吧。”轻轻的脚步声离去。 室内沉默下来。 我只觉得好困,身下的床榻好舒服,诱惑着我,想继续沉沦下去。 “皇上。”又一个讨厌的声音响起。 “什么事?”熟悉的声音里透出赫赫威严。 “搜遍了江面,并未发现海山的尸首。”尖细的声音战栗着道。 声音不悦道:“都是废物,竟然让他跑了。” “皇上恕罪。”声音颤抖着道。 “起来吧。他中了箭,应该跑不远,继续在长江一带密密搜寻。”声音缓和了些。 “奴才遵旨。”感觉到床前跪着的那个人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 我被美梦诱惑着,再一次沉入梦乡。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我的眉梢,轻轻的叹息声响起:“我说过,不会再让你伤心。” “我要保护你,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修长的手指从我眉梢滑到唇瓣上,在那里轻柔地摩挲。 心颤了一下,可我还是不愿睁眼,我真得太累了,好想睡。 “海山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身心俱疲到如此境地。”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担忧和不安,滚烫的手指渐渐移到我的脖颈上,在那里细细地抚摸。 我觉得好痒,再也忍不住,慢慢把眼睛睁开了,一张英俊明朗却透着些许憔悴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你醒了。”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惊喜。 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好渴。” 铁桢立刻站起身,倒了一杯凉茶,又兑了些热水,送到唇边,试了试温度,这才扶着我坐起来,柔声道:“喝吧。” 我就在他手里喝了几口,摇了摇头:“不要了。” 铁桢放下手中的茶杯,静静地看着我,许久,忽道:“你这个狠心的小东西。” 我一愣,抬头看着他。 “竟然睡了一天一夜,怎么叫都不肯醒。”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一脸受伤的表情。 呃……我哑然。 “我该怎么罚你?”他忽然伸手,大力将我拥入怀中。半是生气,半是喜悦地道。 “皇上,臣……。”我说不下去了。 他的手一下一下轻抚我垂落下来的满头青丝,我静静地靠在他怀里,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听他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时光象是忽然静止了,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现在,不必为过去烦恼,也不必为将来担忧。倘若时光真得静止,该多好。 “在想什么,小丫头?”他停下手,托起我的下巴,宠溺地看着我。 “皇上,你没有话要问我吗?”我仰起头,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也有一个我,披散着长发,苍白的脸,粉红的嘴唇。 铁桢沉默了一阵,轻轻笑了,笑着说:“我该问你什么?” “关于我的突然离开,关于我和海山。”我盯着他看,想读出他心里的想法。 铁桢俯下身,在我额头印下一吻,抚着我的双肩,柔声道:“若是你想说,你自然会说。” 我低下头,关于海山的一切,真得要告诉他吗?他会怎么想,毕竟,我瞒了他这么久,从那次在东宫,我出现在海山身边,到这次在杭州,我又和海山在一起。倘若他信我,又何需说,倘若他不信我,说了又有何用。 “皇上,晚饭准备好了。”贾恢的声音传进来。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垂着头,没有进来。 我有些不自然地从铁桢怀里直起腰。 “让他们端过来。”铁桢轻声吩咐。与梦中的很不一样啊,梦里,他的声音是无比威严的,充满王者的威势。 铁桢将一旁椅上的夹袄拿起来,亲手为我披上,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粉色的衣裙,铁桢笑了笑:“是小兰给你换的。” 我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我赶到杭州的时候,孟府的人都已经死了,只救下小兰。”铁桢的神情有些凝重。 “那我爹娘呢,他们怎么样了?”我一把握住他的手。 “海山用船将他们送往江北,被我发现,截了下来,万幸你爹娘身体康健,只是受了些惊吓,我已命人送他们回江宁老家了。”铁桢安抚地握了握我的手。 这个狡诈的九王爷,他果然在骗我。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 “只可惜,让海山跑了。”铁桢轻轻叹息一声。接着道:“朕听说,你调集杭州守军,搜捕过海山和耶朵,可有此事?” 我轻叹一声,开口道:“确有此事。” 铁桢仔细看了看我,道:“我在饶州地段追上了耶朵,经过谈判,他答应永世交好,割让边疆两座城池,每年岁贡十万两白银,我就把他放回匈国了。” 我有些惊讶:“皇上,为什么?” “因为朕接到消息,匈国大王去世。二王子耶杰带领一帮心腹,在匈国以北另划了一块土地,自立为王,与匈国王廷抗礼。”铁桢笑道:“放耶朵回国,对我们利大于弊。” “那和亲的事?”我试探地看了看铁桢。 铁桢含笑望着我:“我不会把妹妹嫁给他,他也不舍得把妹妹嫁给我,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哦。”我不自觉地吁了口气,听到铁桢会意的笑声,不禁红了脸。 这时下人把晚饭端了进来。铁桢挥手命他们退下,亲自端了一碗碧绿的荷叶粳米粥,递给我,“你身子疲累,先进些流食吧。” 粳米粥很香,刺激我的食欲,我接过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铁桢笑着端起另一碗,用勺子舀了舀,轻声道:“慢一点,别噎着了。” “皇上。”我不经意地红了脸。 铁桢微微一笑,开口道:“明日我们就弃舟登岸,坐马车赶往京城,我离开京城已有半个多月,必须回去了。” 回去?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看着他,想知道他的答案。 铁桢也看着我,“回京之后,就把官职辞了吧。”他说。 我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答话。辞官,是不是意味着为进宫做准备。 89 此情易断(二) “朕下了一道旨意,封你爹为三品太医令,兼翰林院大学士。”铁桢道,看着我的眸子柔情奕奕。 我大惊,想起来,被他伸手按住,“别担心,朕在旨意上写明,念在你爹年纪老迈,不奉诏不需上朝,亦不需理事。” “皇上。”我轻叹。爹一夜之间,成了三品大臣,他的女儿自然有资格进宫侍奉当今皇上。 “我要接你进宫。”他的语气十分坚决。 果然啊,这就是我的命运,没入深宫。从此如关在金丝笼中的小鸟,养在金鱼缸中的小鱼。心微微地刺痛,慢慢散开,蔓延到全身。 “我会用一生来疼爱你。”他伸出手臂,把我收入怀抱。 是承诺吗?君王的承诺。如此郑重。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他。因为我心里,原本是有他的啊。这段日子的奔波,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想的最多,最深,最痛的,只有他。只是,他为何是君王,他若不是君王,我们就可以远离皇宫,象弄玉和萧史一样,形影相随,长相厮守。因为他是君王,我就必须进入深宫,和所有爱他的女人一起,为了他的爱,互相残杀,伤人伤己。 “那支曲子,是皇上吹的吗?”我轻轻开口。 “你想听吗?等一等。”铁桢快步走了出去,一会儿,拿了一枝碧绿的玉箫进来。 “我花了好些日子,终于把这支曲子吹熟了,没想到正好派上用场。”铁桢含着笑,将玉箫凑到唇边,轻轻吹奏。 谁令我心多变迁,谁共此生心相牵…… 眼里潮潮的,我又流泪了。 “别哭。”铁桢住了箫,轻轻拥住我:“从此,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靠着他的肩膀,忽然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铁桢轻轻扶起我,低下头,吻干我脸上的泪珠,他的动作轻柔而又热烈。我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头轻吻,意识渐渐迷失。 “丽君。”他的唇烫得灼人,象燃烧的烈火,灵活的舌尖寻着我的舌尖,紧紧地纠缠着,使我无法畅快的呼吸。 不知不觉,我被他抱着倒在床上,身下的锦被柔软得象天上的云朵,躺在上面,让人只想永远沉沦下去。 铁桢俯身压着我,嘴唇移到我耳畔,在我的耳垂上轻轻啮咬。嘴里仍然断续着低语道:“小东西……就这样走了……我要狠狠地惩罚你……。” 心莫名的一悸,甜蜜里渐渐掺杂了一丝苦涩,难道方才和海山在船上的那一幕,都被他看到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会怎么想,他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却一定很不高兴,皇家颜面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失了信心。不告诉他耶朵和海山的事,也许失策了,但是现在告诉他,会不会有些晚。 他火热的手悄悄滑到我内衣里,抚上我的肌肤。我忍不住战栗了一下,一把推开他。 他微微一愣,很快扑身上前,将我紧紧地压在身下,热烈地吻我的脖颈,我惊呼道:“皇上。” 他的嘴唇移到我唇上,压着我的唇瓣,一边和我交吻,一边喃喃低语:“这里没有……皇上,……只有一个……想惩罚你的……男人……。” 腰上一松,腰带已经被他解开,方才的温柔,忽然变成狂野,我无法接受,忍不住失声呼道:“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铁桢喘息着抬起头,看着我:“你是我的,谁敢碰你,我就杀了他。” 被他话里的杀气惊呆了,我躺在他身下,脑子里一片空茫。他继续脱我的衣服,直到我的肩膀□□在他眼前。这时,他忽然停住了,轻轻伸出手,抚上我光滑细嫩的胳臂,低低问道:“这颗守宫砂是谁给你点上的?” “我二娘。”我答道,身子忽然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鼻子一酸,泪水从眼角轻轻滑落。 他沉默了一阵,侧身起来,捡起一旁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穿在我身上,系好我的腰带,把我轻轻拥入怀中,安抚地拍着我的背:“别哭,方才是我唐突你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心下忽然一苦,若不是那颗守宫砂,他会停下来吗?相爱的人不能彼此信任,也许是世上最可悲的事情。我把头埋在他怀里,慢慢止住哭泣,轻柔地开口:“铁哥哥,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柔情,我必须让彼此恢复信心。 他似乎愣了一下,很快收拢双臂,更紧地拥住我,下巴轻轻摩挲我的头顶,柔声道:“我说过什么?” “你说,相爱之人,就该彼此迁就,包容,这样才能两情长久。”我伸出手,轻轻搂住他的腰。 铁桢无声地笑了一下,一只手探到身后,轻抚我的发丝,柔声道:“铁哥哥说过这句话。” “你愿意迁就包容我吗?”我把手从身后收回来,轻轻抚摸他衣领上的飞龙盘扣。 “我愿意。”铁桢笑着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有一件事,瞒了你很久,若是说出来,你会不会怪我?”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眼中掠过一抹笑意:“不会,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不会怪你。”话外音,你若是不说,我就只好怪你了。 大哥做了皇帝以后,比以前奸诈多了。我肚里又笑又叹,嘴上道:“是关于我和海山的事。你听了以后,不要生气。” “好,你说,我听着。”铁桢侧过身,让我背靠着他。手依然抚着我的脸颊。 “我第一次见海山,是在杭州烟雨楼……。”我缓缓道来,将前因后果,尽皆细细说了一遍。耶朵的事,我犹豫了一下,暂时没说。 “原来是这样。”铁桢点了点头,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海山竟敢如此对你,我若拿获他,定将他千刀万剐,方能解心头之恨。”他说话时,手握成拳,微微颤抖。 我暗暗心惊,在大哥心里,根本无法容忍别的男人对我的亲近,那么方才他说的那句,谁碰我,就杀了谁,竟是他的真心话了。 铁桢把我放倒在床上,将一床锦被轻轻盖在我身上,柔声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会,你睡吧。”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外。他去做什么?是要下旨攻打江北吗?对铁哥哥,我现在是一万个放心,因为海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90 此情易断(三) “小姐,小姐。”睡梦里又有人在叫我。 皱了皱眉,我不想理她。 声音却显得极有耐心,依旧不停地呼唤着:“小姐,小姐……。” 我终于耐不住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小兰溢满惊喜的脸,“小姐,你没事了,真是太好了。” 我一下坐起身,一把抱住她:“小兰,你吓死我了,我赶到荷花巷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小兰抬起头,泪痕满面,抽泣着道:“是大内侍卫救了我……。”她说到这里,忽然露出惊慌的表情:“小姐,皇上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 “是啊。”我点了点头。 “那可该怎么办?”小兰吓得又哭了起来。 “傻丫头,他若是要杀我,就不会救你了,他只是想……。”我叹了口气,没有马上说下去。 “他想干什么?”小兰急切地拉住我的手。 “他想娶我。”我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 “他要接小姐进宫?”小兰吃惊地睁圆了眼睛。“那皇甫少爷怎么办?” 听到提起他,我不禁微微皱眉,大哥方才在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谁碰我,就杀了谁。他会怎么对少华?虽然我心里对少华早已没有爱,但我却不能让他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否则我一定会内疚一辈子。 想到这里,我轻轻叹息一声,提高声音道:“还提他干什么?” 小兰惊道:“小姐。” “没有了我,他还会有一千一万个选择,妻妾成群,儿孙满堂,那才是他想要的。”我淡淡道。大哥是个聪明人,一定猜到小兰会和我谈起婚约之事,否则这房里,怎会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可是,他和小姐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小兰嗫嚅道。 “这婚约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从未把它放在心上。”我有意加重语气道。 “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小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婚事是老爷订的,老爷若知道你想悔婚,一定会很生气,若是不小心气坏了身子,可该如何是好?” 我苦笑了一下,爹爹一向清高,当年辞官归乡,就是因为看不惯官场的黑暗,如今却因为我,又被推上了官场,虽说圣旨上写明不奉诏不需上朝,但他终究成了朝廷的一员,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大哥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接我进宫,另一方面,也是在明明白白地暗示我,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吧。 我若是孤身一人,自可有千万种方法远离皇宫那个是非窝,可是爹娘呢?他们都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只盼着能够安渡晚年,尽享天伦之乐,我却无法带他们走,但我又怎么忍心抛下他们? 这时,门忽然开了,铁桢大步走了进来,小兰急忙施礼道:“皇上。” “嗯。”铁桢略略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我,露出微笑:“你身子好些了吗?” 小兰忙道:“奴婢告退。”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铁桢径直走到我身边坐下,抚了抚我额前的乱发,低声道:“你方才说的话是真的?” 我暗惊,方才的话,果然都被他听在耳里,幸好我说的,都是他想听的话。 一念及此,我轻声道:“是真的。” 铁桢笑了笑,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这是你爹孟学士写给皇甫夫人的信,你看看吧。” 我急忙接过信,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上的语气十分谦和,先提了两家的世交和情谊,接着话峰一转,言道小女丽君,在江宁时曾许一位姓刘的官宦人家,还未成亲,就遇神人索命,非福寿之命,无奈之下,以次女代嫁,这次到京城,巧遇多年世交,一时未经思量,匆匆将女儿转配皇甫家,却未将此事坦言告之,未免有欺瞒之嫌,心甚不安,反复斟酌之下,决定将两家缔结的婚约解除,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信末言道,等他日到京,再当面向夫人谢罪。 我看完信,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铁桢。 他也微笑地看着我,表情有些无辜:“你别误会,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我对你的情意,还有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如实告诉你爹娘。” 以我爹那样的性子,知道皇上对我家有救命之恩,这次更是亲赴杭州,解救他们于危难之中,又得知我们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就算皇上不逼他,这退婚书也是非写不可的。 只是,这退婚书爹早就写好了,他却直到此刻才给我看,是因为什么? 倘若他没有在门外听到我和小兰的对话,他会不会一直瞒着我。 莫名的,我忽然觉得很累,大哥太过工于心计,身为皇帝本该如此,要不如何坐稳江山,如何应付那些心怀叵测的王公贵戚,怀有异心的朝中大臣。 只是,对所爱之人,也要如此吗? 似乎看出我的顾虑,铁桢笑着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低低道:“丽君,有婚约在前,终究有失礼法,解除婚约之后,我和你就再无阻碍了。” 明知他说得有理,这样也好,至少少华不会有性命之忧,皇甫夫人很快就会为他另择名门闺秀之女为妻,我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为什么不说话,是在怪朕的自作主张吗?”铁桢托起我的下巴,看着我。 怎么能不怪?相爱的人之间,不是要互相信任的吗?虽然心中有怨,但我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毕竟是古代皇帝,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我很明白。 “臣不敢。”我低声道,没有看他。 铁桢微微皱眉,忽然把我抱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在我耳边柔声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若是要怪,就怪我吧,只要你不再离开我。你想怎么怪我都可以。” 他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象个君王,倒象一个想得到我原谅的普通男人,我心中不禁一震,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 他低下头,轻吻我的发丝,柔声道:“一得知你失踪的消息,我就悄悄离开京城,四处寻你,寻遍了所有你可能出现的地方,让我想不到的是,你竟然和海山在一起,那天在船上看到你们,我几乎惊呆了,我甚至不敢猜测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顿住话头,轻轻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这样,一向温和内敛的他,才会对我做出那种大异于常的举动吧?他毕竟是古代皇帝,就算他真得要用皇权逼迫我,我又怎么能够反抗。可他一直都没有这样做。这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吧。 我垂下眼帘,心里一片茫然。 他俯下身,嘴唇在我唇上轻轻碰了碰,低声道:“你别生气,朕只是太在意你,朕常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好象会失去你似的,特别是这次你的突然离开……”他顿了一下,用力拥紧我,轻声道:“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让朕无法安睡。” 他言语中流露出真情,我心中不禁有些感动,他是真心爱我的,对吗?看到我靠在别的男人怀里,他又怎么能够接受。他设计解除婚约,正说明他心底还顾念着一丝兄弟之情,否则他若想对少华不利,便有十个少华,也早已死了。 只是……他的三宫六院,他的那些妃嫔,他若真心爱我,为何还要纳别的女子进宫。 “告诉朕,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朕,对吗?”他在我耳边低问。 我知道我现在一定不会离开他,但是将来,我无法保证。 “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还怕臣会离开皇上吗?”我含着笑轻轻道。不去理会心底突然涌起的酸涩。 “怎么不叫我哥哥了?”似乎觉出我语气中的疏离,铁桢微微皱眉,看着我。 “叫你哥哥的,又不止丽君一人。我是怕皇上分不清楚。”我别过脸道,忽然想起玉真,她现在好吗?大哥打算如何安置她。 铁桢沉默了一阵,忽然抬手捏了捏我的鼻尖,笑道:“小丫头,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丽君不敢。” “不敢?”铁桢轻笑两声道:“你可知,全天下敢如此对朕的,只有你一人。” “这么说,皇上是在后悔对丽君太好了。”我抬头看着他俊朗的脸庞,忽然想,将来有一天,我会不会也会后悔,后悔爱上他。 “怎么会?”铁桢笑着搂紧我:“我永远不会后悔。” “只怕皇上口是心非啊。”我假意道。 “你听。”他把我搂到胸前,让我贴着他的心口:“我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那……荣妃娘娘,还有其他娘娘,她们不是皇上的心上人吗?”我试探道。 “当然不是,她们是母后安排给我的,我根本就不喜欢她们。” 我还想再说,他一口吹熄了烛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皇上,这船上应该还有别的房间吧?”被他抱在怀里,房间里一片黑暗,我心里不安起来。 铁桢低下头,在我额上印下一吻,轻轻笑了起来。“我想陪着你。” “皇上,这样……不太好。”我不自然地转了转身子。 “我是皇上,我想怎样就怎样。”他把我搂到他怀里,轻轻拨开我脸上的发丝,吻向我的嘴唇。 我扭头避开他:“皇上。” “嗯?”他的吻落在我头上。 “皇上有过多少女人?”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心里莫名的有些酸。 铁桢一怔,笑了起来:“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皇上不想说就算了。”我红着脸,把头埋到他怀里。 他轻笑两声道:“我一向不喜渔色,府中侍奉我的女子不过三五人,自从知道你是女子以后,我已有一年没碰过女人。” “你骗我。”我贴在他胸前,手指在他胸口上划圈。 “我说的是实话,每天在朝堂上看着你,我总是走神,回到寝宫,看到别的女人,心里只觉得厌烦,所以……你要好好补偿我……。”他低下头,滚烫的嘴唇吻上我光滑的脖颈。 91 此情易断(四) 我扭着身子躲开他:“皇上,还有一件事。” 他有些无奈地抬起头,在黑暗里看着我:“还有什么事?” “皇上,我想暂时不辞官。” 铁桢一愣:“为什么?” “我还有些事,没有料理完。需要时间。”我低下头,怕他看到我眼里的不安。 “需要多长的时间?”铁桢低沉的声音道,“我不想等太久,我已经等了你快两年了。” “两年?”我吃惊地抬头。 “是啊,整整两年。”铁桢把我搂近一些,靠着他的胸膛,带着笑低声道:“两年前,在江宁,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后来在杭州,我又一次见到你,我再也不想让你离开,所以执意和你结拜为兄弟。再次遇到你,是在京城,第一次知道你是女子,则是在青城,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不管千难万难,都要娶你为妻。一生一世疼爱你。” “皇上……。”我靠在他怀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够了吗?”铁桢贴在我耳边,柔声问道。 “够了。”我低低道。明知后宫刀光剑影,明知爱上他,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我已经爱上了,怎么办?离开,就意味着背叛自己的心,留下,就意味着无尽的痛苦和折磨,我是否已经作好准备面对呢?我是否有勇气接受这一切。一个月的时间,真得是为了料理手中的事情吗?其实是给自己时间考虑吧,考虑清楚,我该何去何从? “好了,睡吧。”他把我拥入怀中,轻吻我的脸颊,鼻尖,耳畔。 “皇上,我还有件事。”我心里一阵紧张,急忙避开他道。 “有什么事,等会再说。”铁桢轻轻喘息道,俯身含住我的双唇,灵活的舌尖探到我嘴里,勾缠吮吸,又很快深入进去。 他的吻热烈而又深情,象燃烧的火焰,诱惑着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颈,沉醉在他的热吻之中,一起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铁桢终于轻轻松开我,温暖的唇移到我的脖颈上,在那里流连不已,大手隔着衣服在我身上来回地抚弄摩挲,许久,又伸手探向我的外衣里面,我感觉到他火热的手,触到我的肌肤,心中一惊,忙挣脱出来道:“皇上,不要。” 铁桢沙哑的声音轻柔道:“不要拒绝我,我们很快就要成亲了。” “皇上,丽君想等到成亲的那一天。请皇上答应丽君。”我低声道,我心里真得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自己给他。 铁桢犹豫了一阵,终于把手从我衣服里慢慢抽出来,环到我腰上,轻轻搂住我,柔声道:“好,我答应你。” 听着他渐渐平静的呼吸声,我忍不住又道:“皇上。” “嗯?”铁桢慢慢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看着我。他的语气透着一丝倦意,这几天他都忙着对付海山,和耶朵谈判,还有救我和我爹娘,一定很累了。 我话到嘴边,又急忙咽了下去,低声道:“没什么,皇上睡吧。” 黑暗中传来他轻轻的笑声。 “真得没什么。”我快快地补充道。 “好,没什么就睡吧,我抱着你。”他伸手把我搂得更紧了一些,温暖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我含羞点了点头,蜷缩在他怀里,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很快就睡着了,可我却怎么都睡不着,窗外传来江水哗哗的流淌声,耳边是他均匀的呼吸声,他的手还紧紧地搂着我的腰。仿佛一松手,我就会离他而去似的。 我悄悄睁开眼,在黑暗里看着他的脸,线条分明的轮廓,笔直的鼻梁,轻抿的薄唇,微微蹙着的眉。 即使在睡梦中,他眉间都是满含着忧虑的,身为一国之君,他要忧虑的事太多了,我怎么可以再让他为我忧虑。 轻叹一声,我把头轻轻枕着他的胸膛,在他的心跳声中渐渐沉入梦境。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船在杭州靠岸,铁桢带着身着男装,恢复张好古面目的我,贾恢,一大群随从,骑上快马,向京城疾驰。小兰被我安排回江宁老家,继续照顾我的爹娘。 离开杭州前,铁桢颁下旨意,调集数百艘战船,运往湖州,同时还有各地运过去的火炮,弓箭,精良的兵器,随时准备对江北发起进攻。 同时我还得到一个消息,海山已经回到江北他的王府,只是还未有所动作。他心中一定对我恨极吧。若不是我,他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恨我也好,我宁愿他恨我,而不是象从前那样对我念念不忘,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痛苦不堪。 一路上马不停蹄,日以继夜的赶路,这日傍晚,我们终于抵达京城。铁桢乘上御辇,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御书房里是堆积如山,数不胜数的奏折,和各地用快马送来的案卷,大多是贪污贿赂案,有数十人按律应判斩刑。原来新科状元齐深济到达扬州后,以江淮盐运史的身份,彻查近三年的盐税,查出一大批贪污贿赂案,其中牵扯到大大小小一百多名官员。 为此,我上奏皇上,由朝廷派出监察御史,以刑部尚书于舟为首,带领一批忠直精干的新科进士,加上翰林院清修的学士,一同奔赴全国各地,彻查当地官府数年的帐簿,并官库存银,同时清理积年案件,遇有不祥实之处,重新审理,冤者洗冤,罪者入狱。彻底打击贪官势力,还百姓清明。 经朝廷重拳整治,仅孝仁二年三个月的时间,便揭发出一大批贪污贿赂案,所贪赃款高达三万多锭,冤案一千多起,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经此一事,铁桢深感律令公正之重要性,严令贪赃罪的处理改为罪加三等,同时下诏天下官员体恤民情,减省刑罚,免除灾税等等,朝野上下一片清明,天下万民皆呼幸甚。当然,这都是后话。 铁桢遵守诺言,一月之内,我们只是君臣。可是一个月之后呢,做他的妻子之一,我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结局。 九王府。 海山站在书案旁,在案上挥笔作画,他画得很细致,很认真,慢慢地着笔,轻轻地描画,纤细的线条从他笔下延伸,迤逦而下,柔软的曲线,动人的笑靥,娉婷的脚步,衣上的饰带,环佩,都被他描绘得活灵活现,生动传神。 阿桑侍立在身后,迟疑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王爷画得是……孟姑娘?” 海山轻轻点头:“画得如何?” 阿桑面露义愤之色,低声道:“王爷,您对孟丽君一片真情,她却对你恨之如骨,这次若不是她,你怎会身受箭伤,险些死在铁桢手中。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子,何苦……” 海山脸上并无怒色,轻叹一声,放下手中毛笔,眼望窗外,轻语道:“你不会明白。” “属下是不明白,这样的女人,王爷应该杀了她,绝不能让她误了王爷的大业。”阿桑语气激愤道。 “大胆。”海山厉目一扬,怒声叱道。 “属下也是为了王爷,王爷若以为属下错了,属下愿一死明志。”阿桑跪倒在地。 海山沉默了一阵,忽然轻轻笑了两声,伸手扶起他,缓缓道:“你对本王果然忠心啊。” 阿桑喜道:“王爷。” 海山轻轻扬手,淡淡道:“若是别的女子,我早就杀了她,但是孟丽君和她们不同,女人有时也是很厉害的武器,可以使兄弟反目,君臣操戈,朋友成仇。你明白吗?” “王爷的意思是……。”阿桑有些愕然。 “这幅画,是本王准备送给勇武将军皇甫少华的大礼。”海山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阿桑这才恍然:“王爷是打算利用孟丽君,挑拨皇甫少华和铁桢的君臣之谊?” “皇甫少华若见了这幅画,不知会作何感想?本王还真想早些知道。”海山扬起双眉,唇角噙满了笑。 一个侍卫走了进来:“禀王爷,皇甫少华率领几百艘战船,在险石滩渡江,兵锋直指安县南侧,试图从那里登岸,进攻泰州,幽州重地。” “来得好。”海山将手中笔一掷,扬声吩咐:“传我的令,大军后撤二十里,放他上岸。” 侍卫面露惊愕之色,阿桑低声叱道:“还不去传王爷的令。” “是,王爷。”侍卫这才转身出去。 海山看了阿桑一眼,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好戏就要开场了。” 92 此情易断(五) 江北。 皇甫少华率领三万骑兵,乘水军战船,在炮火的掩护下,顺利登岸,几乎未遇任何抵抗,仅在岸边的李坡县附近遇到一股两万人的叛军,稍一接触,叛军即刻逃走,朝廷大军趁势直追敌军后翼,缴获大量兵器盔甲,一时士气大振,依少华的性子,恨不得马上进军江北重镇幽州,攻进王府,捉拿海山,军师雷子其反复相劝:“将军万万不可,海山生性狡诈,本可在北岸埋设伏兵,阻止我军,甫一交锋,却连连后退,甚至一击而走,其中定然有诈。” 少华不以为然:“雷军师错了,海山不得民心,在江北闹得民怨沸腾,手下军队见朝廷大军到来,心生胆怯,不敢迎战,仓皇后撤,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大军进展顺利,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雷子其继续劝道:“将军,皇上有旨,命我们的先头部队登岸之后,稍作休整,待大军全部渡江,再行追击不迟。” 少华知他说得有理,且渡江人数不过三万,后续大军还未抵达,以三万军对海山十余万叛军,胜算甚微,经反复思量之后,不再坚持,当日率军退回李坡县城,又听从雷子其劝告,并未入城,就在城外四周安营扎寨,同时派出几批探马,刺探海山主力所在。 这日掌灯时分,两人正在灯下商议明日进军之事,这时,军士来报,海山派人送来一份大礼。请皇甫将军亲收。 少华不假思索道:“轰他出去。” 军士道:“他送的是一幅画,还说画上是将军认识的一个人。请将军一定要收下。” 少华疑道:“有这等事,他可说了是什么人?” 军士道:“他说,将军见了画就知道了。” 少华迟疑不决,雷子其在旁道:“将军,下官以为,海山送礼多半有诈,不过看看也无妨。正可借机探听对方虚实。” 少华颔首道:“也好,唤他进来。” 军士转身离开,不一会,带来一个校尉打扮的年轻人,生得白净清秀,一双眼精光四射,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少华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陈秀,九王爷帐下校尉,今日奉王爷之命,给将军送来一份大礼。”校尉语气恭敬,神情却极倨傲。 少华皱了皱眉,指着他手里的盒子:“这就是海山送给我的礼物?” “正是,将军请看。”陈秀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画轴,轻轻展开,只见画上画着一个姿容绝世的少女,长发垂至腰际,一双如水明眸,栩栩生波,唇上一抹浅笑,如秋月之华,春花之灿,顾盼生辉,风华绝代。令人心旌摇动,不能自已。 少华看到画上的人,不禁轻呼一声,许久没有说出话来。画上这女子的容颜,分明就是他的三弟,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勾勒得生动传神。恍若真得一般。 雷子其立在帐中,见少华看着眼前校尉手中的画卷,满脸震惊之色,急忙走到他身旁观看,只一眼,不由惊叹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 少华怔怔地立着,象是在出神,并未听到他的话。 雷子其把目光移到画卷一侧,轻声念道:“江宁才女孟丽君,原来这女子名叫孟丽君。”话音未落,忽见少华脸色剧变,身躯摇摇欲坠,急忙伸手扶道:“将军怎么了?” 少华一把推开他,转向陈秀:“这幅画海山从何得来?” 陈秀将画卷好,放入盒中,不紧不慢道:“我家主子说,这幅画是他照真人临蓦而成的,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快说。”少华怒声喝道,神情再也无法冷静。 “他说,听闻画上这位姓孟的女子,即将入宫为妃,绝代风华,从此没于深宫之中,真是可惜啊可惜……” 少华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俊秀的脸庞涨得通红,大声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秀神情平静,接着道:“他说,可惜皇甫将军和画上的女子无缘啊。” “凭空捏造,一派胡言。”少华根本不肯相信,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向帐外呼道:“把这个人给我轰出去。”立刻进来两个军士,上来拖陈秀,陈秀推开他们,自己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我自己会走。”旋即又向少华道:“还有一件事,王爷托小人转告将军,是关于红袖……。” 少华大惊,怒声道:“说下去。” “红袖真名顾云儿,是我家主子的小妾。”陈秀道。 “你胡说。”少华双拳颤抖,眼睛已经变成血红的颜色。 “她在卫国寺自尽而死,孟丽君将她埋在寺后的山坡上,你若是不信,不如问问你的未婚妻吧。”陈秀冷冷道。 “她……死了?”少华脸色顿时变得刷白。 “一定是你未婚妻怕你伤心,所以一直瞒着你吧。”陈秀语带讥讽。 少华以手扶桌,勉强支撑住身体。雷子其忙道:“快把他拖出去。” 陈秀转过身,边走边道:“我家主子说,将军不相信也无妨,不过,孟丽君过几日就要进宫,将军若再晚些,只怕来不及了。” “滚。”少华猛一拍桌,桌子碎成几块。陈秀冷冷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雷子其面露惊异之色:“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这画上的女子到底是何人?” 少华双拳紧攥,额上青筋暴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雷子其有些吃惊:“那他为何说……” 少华打开盒子,将画卷纳入怀中,向帐外叫道:“备马。” 雷子其急忙伸手拉住他:“将军要去哪里?” 少华根本不理他,边走边道:“击鼓,全军即刻拔营出发,进军幽州,我要活擒海山,当面向他问个清楚。” 雷子其慌忙拦住他:“将军,万万不可,切不可中了敌人的挑拨离间之计,如今战局未明,江北不过三万骑兵,后续大军渡江需两个昼夜,我们若离开江岸,孤军深入,只恐被海山从后包抄,到时悔之晚矣……。” 少华厉声打断他道:“雷军师智勇双全,远在末将之上,不过你不要忘了,这支大军的主帅是我,不是你,该怎么打,由我说了算,你若是不服,尽可快马向皇上告御状。” 雷子其大惊失色,慌忙辩解道:“将军何出此言,下官毕竟是个文官,若论出谋划策还可,若论上阵杀敌,子其比将军差之远矣。皇上有旨,只命下官辅佐将军,并无他意。” 少华不耐烦道:“我意已绝,不必再说了。” 雷子其无奈,又道:“此战关系整个战局,若败则几无挽回之余地,你要三思啊。” 对他的劝说,少华根本听不进去,脸上怒气愈甚:“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不必军师处处提点。军师若信不过我,可以自行退回湖州,无人会拦军师。”说完一把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将军,将军,你要三思啊。”雷子其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少华不予理会,纵身上马,率领三万骑兵,绝尘而去,很快没入茫茫夜色中。 雷子其一直追出帐外,眼见追不上,心中烦恼,无奈之下,只得驰马回江岸水军驻地,督促湖州剩下的军队火速渡江,同时命水军严密把守船只,以防海山偷袭。 *** 穿过十几道扎着红绸的宫门,踩着几里长的红地毯,凤冠霞披,环佩叮当。 这繁冗复杂的册封仪式,给我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累。 坐在绣着龙凤图案的大红喜榻前,望着铜镜里盛妆的容颜,我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几日前。 朝堂上,我递出辞呈,辞去右丞相之职,因为齐深济在江淮盐运史职务上的出色表现,我举荐他为右相,接替我的职位。 在无数官员或挽留,或叹息,或惊骇,或喜悦的目光中,我昂首步出了金銮殿,满朝文武,除了苏堂,没有人知道,我要去的,是那座富丽堂皇的后宫,而且用的是另一个身份。仁宗皇帝的妻子,孟皇后。 没有人想到,一个三品大学士,一个从未上过朝的前朝御医,他的女儿,竟然被册封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那是多少女子艳羡的宝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铁桢刚刚颁下旨意,就惹来一片反对之声。皇上态度坚决,先是将带头反对册封孟丽君的梁左相罢免官职,回乡养老。 接着又将礼部尚书周大人连降三级。至于皇太后,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她并没有站出来反对,不知铁桢是如何说服她的。 朝中百官,包括京城的百姓,都在猜测,这位从未听过的孟府千金,到底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物。 等待进宫的日子,我很不安。那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已经住了几个年轻美艳的妃嫔,虽然铁桢心里只有我一人,可她们毕竟是他的妻子,我该如何面对她们。宫廷里的争斗,我能应付得了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比朝堂上还累。我还是更喜欢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拘束,没有压力。随性而为,那才是真正的我。 爹写的退婚书,回京的当日就已交到将军府去了,据回来的下人言道,皇甫老夫人看信之后,大为惊异,以为孟家是杏林世家,家世门风极好,竟然做出隐瞒女儿许亲之事,实属不该,更不该将一个被神人索命的不祥之女许配皇甫家,只是如今孟家已经主动认错,更恳请将婚约解除,过去的事也就算了,姻亲虽做不成,世交的情谊还在。 言外之意,已经答应退婚之事。据传,两日后,皇甫夫人就开始在名门闺秀中,为少华择贤良淑慧之人,以为佳配。得知我被册封为皇后的事,她一定很吃惊,会有很多猜测,但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 没有了我,少华还会有一千一万个选择,还可以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大哥没有了我,也可以妃嫔无数,子嗣众多,我之于他们,不过是众多妻妾中的一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而我若是真得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将成为一只失去翅膀的鸟,失去江河的鱼,没有蓝天,没有海洋,没有自由。 留下还是离开,这个问题,我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千遍,一直找不到答案。是大哥的爱,象月老的红线,缠住我的双足,让我无法离开。 93 此情易断(六) 我从龙榻上站起身,宫女急忙迎上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你们都退下。”我轻轻挥手。 偌大的宫殿,变得空空荡荡。 头上的凤冠很沉,我把它取下来,随手掷在妆台上。起身到窗前,向外一看,廊上的宫灯照着夜色下的宫院,荷花池,青瓦白墙,小桥流水,这凤仪宫的花园和江南的景致真得有几分相似呢。 就象将江南之景留在宫中一般,他也要将和这皇宫格格不入的我留下。我忽然摇头轻笑,我喜欢他对吗?喜欢的人当然要在一起,这样才会开心。只要他真心爱我一人,只要他心里除了我,不再有别的女人,我就应该接受他,全心全意做他的妻子,至于将来,将来会发生什么,又有谁知道呢?如果只是因为对不可预知未来的恐惧,就勉强自己离开所爱的男人,去过那种自由但孤寂的日子,那样的我,又怎么会开心。 “皇上驾到。”随着太监的一声高喊,铁桢大步走了进来。 我转过身行礼:“给皇上请安。” 他一步上前,轻轻扶住我,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这些礼节。” “皇上是君,丽君是臣,身为臣妾,不行这些礼数,让别人看见,岂不要说丽君乱了礼数。”我正色道。 “你是皇后,后宫之主,有谁敢说你?”铁桢笑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轻问:“皇上的意思是,这后宫里,由丽君说了算?” “当然。”铁桢不假思索道。 “谢皇上。”我含笑道,心中已有了打算。 铁桢笑着摆了摆手,走到桌前,亲自提起镏金酒壶,满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我。含笑凝视我的眼睛:“知道吗?今天,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有你陪伴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子。” 我含羞避开他灼人的视线,问道:“皇上真心喜欢丽君吗?” 铁桢轻轻笑了起来。 “你快说啊。”我伸手摇了他两下。 他一手握住我的手,抚到自己胸前,柔声道:“从知道你是女子那天起,我的心就系在你身上,这一生都不会再改变。喝了这杯交杯酒,我们就要做一对恩爱夫妻,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羞涩地端起酒,和他手臂交缠,一饮而尽。 铁桢放下酒杯,在灯下看着我。灯光在他脸上洒下一层淡黄色的光泽,衬着他修长的眉,明亮的眼眸,微笑的唇,越发显得英俊潇洒,神采飞扬。 被他看得心跳如鼓,我忍不住道:“皇上,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今晚的你,特别美……。”他伸出手,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眼神渐渐迷离。 我心慌得厉害,忙转身道:“皇上,我给您铺床……。” 他一把拉住我:“你害怕?” “没有啊。”我道。 “你的手在发抖。”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脸上,轻轻蹭了蹭。 “我……有点冷。”其实是浑身发热。 “我抱着你。”他张开双臂,我下意识地躲开。 他笑着追上来,我绕着房柱转圈,最后还是被他抓住,猛地拉入怀中。“我好想你。”他在我耳边低喃了一句,低头轻吻我的脖颈。 “好痒。”我咯咯笑着挣脱他的怀抱,他没有马上追上来,立在原地,望着我笑,笑得我心惊胆战,呼吸困难。 “过来。”他向我招手。 “不。”我摇头。 “那我过来了。”他笑道。 “你也不要过来。”我急忙伸出手,挡在他面前。 “真的不要过来?”他看着我,眸子里盛满了笑意。 “当然是真的。”被他滚烫的目光看的我嘴唇发干,心跳剧烈。 “那我走了。”他作势转过身。 “皇上要去哪?”我急忙叫住他。 他转过身,有些哀怨地看着我:“你不让我过来,我又怕控制不住自己,只好到御书房将就一夜了。” “我是说着玩的。”我道。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闪,已经被他紧紧地拥入怀中。 “丽君。”他俯下身,灼热的舌尖灵活地探入我嘴里,紧紧地交缠,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爱你。”他轻轻松开我,在我耳边低喃。 我靠在他怀里,轻抚他腰上的玉佩,上面刻着一条飞龙,和我的彩凤正是一对。 心暖暖的,我把脸伏在他胸前,闭着眼帘,闷声道:“皇上……。” “嗯……。”他的吻细密地落在我的发髻上,修长的手指轻抚我身后垂落的青丝。 “你只爱我一个人吗?” “只爱你一个人。” “那……你会爱我多久?” “一生一世,不,生生生世都爱你。” “将来……你会不会爱上别的女人?” “不会。” “皇上,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我抬起头。 他低下头看了我一阵,忽然拉住我的手,径直出了门,在荷花池边停下脚步,指着天上的明月笑道:“今日,就以明月为证,我铁桢,此生若有负于你……” 我急忙捂住他的嘴:“皇上,只要有心,又何须立誓,倘若无心,立誓又有何用。” 铁桢不禁微微蹙眉:“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 “不是丽君不信皇上,这后宫中如今已有一位贤妃,数位美人、才人、夫人,她们都是皇上名义上的妻子,皇上不肯负丽君,岂不是要负了她们?”我看着他道。 铁桢忍不住笑道:“依丽君之见,朕该怎么做?” “皇上方才已经说了,丽君是后宫之主,后宫之事,由丽君说了算,是不是,皇上?”我朝他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铁桢一愣,笑了起来:“我是说过这句话。” “好,来人。”我扬声唤道。 “娘娘有什么吩咐?”宫女走了过来。 “准备笔墨纸砚,哀家今日要用皇上赐给我的凤印,拟一道懿旨。”我朗声道,有意忽略铁桢惊异的目光。 看着宫女拿来笔墨摆在我面前,铁桢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拟一道什么旨意?” 我接过宫女递来的羊毫,在纸上一挥而就,盖上凤印,拿起来呈给铁桢:“皇上请看。” 铁桢低声念道:“即日起,未有子嗣之妃嫔,一律遣返原籍,自行择配。” “臣妾这第一道旨意,皇上觉得如何?”我微笑道。 铁桢难掩震惊之色:“丽君,为什么?” “皇上不想负丽君,丽君也不想离开皇上。”我面不改色道。“只有遣走所有妃嫔,丽君才能安心留下来。” 铁桢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又是皱眉,又是微笑:“傻丫头,这怎么行……。” “皇上方才说了,我是后宫之主,后宫由我说了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正视他的眼睛。 他也看着我,有些无奈,又透着笑意:“狡猾的小东西……。” “皇上舍不得吗?” “不是,不过……” “皇上不是真心爱丽君。” “当然是真的。” “皇上心中只有丽君一个人,她们该怎么办?她们也是人,也要嫁人啊,皇上让她们独守空房,多孤单啊。为什么不给她们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权力呢?”我振振有辞道。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她们自进宫那日起,就不能再嫁他人了,否则会惹人非议。”铁桢轻道。 “那就从皇上开始啊,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又何须管别人的议论。更何况,丽君这样做也是为了朝廷。皇上想想,贤妃一级按二品官俸禄,才人、美人等也按官员月银供给,她们每日坐在宫中,不能为皇上分忧,也不能有益于百姓,却每年要花去大量的官银供她们吃穿用度,如果拿出这些钱赈济灾民,发展生产,岂不好上百倍?” 铁桢沉默了一阵,笑了起来:“说得这么有理,朕若不答应,就是朕的罪过了。” “皇上今日答应了丽君,将来会不会后悔?”我看着他,如此道。 “不。”他的手指落到我唇上,压着我的唇瓣,轻轻嘘了一声:“以后再不可提后悔二字。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后悔,我也不会让你因为嫁给我而后悔。” 永远不会后悔,多好。我拉住他的手,轻轻拔下头上的凤簪,在他手心细细写下两行字。写完道:“这就是丽君的誓言,这誓言不是用嘴说,也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丽君心里,只要皇上一天不负丽君,丽君就绝不会违背心中的誓言,更不会有负于皇上。” 铁桢伸手将我拉到怀中,紧紧地抱了一下,松开我,接过我手中的凤簪,在我手心写道:“同生同死,不离不弃。” “这也是朕的誓言。”他柔声道。 这时,廊上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贾恢走了进来:“皇上。” 铁桢皱了皱眉,不悦道:“什么事?” “皇上,左丞相周大人,右丞相齐大人,兵部尚书苏大人等一干朝中重臣求见。”也许知道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贾恢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告诉他,有什么事,明日朝堂再议。”铁桢温和的语气透着些许不耐。 “皇上,苏大人说是紧急军情,不可延误。” 情不自禁的,我想到少华,心里咯噔一下。 94 此情易断(七) 铁桢将凤簪轻轻插入我发间,柔声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掩不住心中的忧虑,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皇上……。” “等我回来。”铁桢俯身轻道。从他凝重的表情,我知道,他担忧的是和我一样的事。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疾步离去。立刻起身到后面房中寻到一身叠好的宫女服饰,匆匆换到身上,低着头出了凤仪宫,从大殿后门进去,透过屏风向外张望。只见大殿上立着苏堂,还有周大人,齐大人两位朝中重臣。 “雷军师刚刚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请皇上御阅。”苏堂苍白着脸,双手呈上战报。 贾恢迅速接过,递到铁桢手里,铁桢一页页翻看,看到最后,脸色变得铁青。 “皇上,战况如何?”齐深济小心翼翼问道。苏堂匆匆派人通知他和周左相,说有重要军情,要一起面见皇上,可想而知,战局一定不容乐观。 铁桢沉默了一阵,忽然将战报往御案上重重一拍,啪的一声响,我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苏堂出列奏道:“皇上息怒,皇甫少华所率骑兵虽受重创,万幸湖州还在朝廷手中。” 齐深济两人闻听此言,齐齐变了脸色。 周左相率先道:“湖州是江南的最后一道屏障,倘若失守,后果不堪设想,皇上需马上下旨,调集大军增援。” 铁桢满脸怒气,皱眉不语。 齐深济问道:“苏大人,湖州还有多少军队镇守?” 苏堂道:“皇甫少华孤军冒进,在虎口天险遇叛军埋伏,损失近半,自己也身受重伤,雷军师率剩下的人马从李坡、关应一路后撤,在江岸又遇到叛军埋伏,顺利渡江者,所剩无几。幸好湖州还留有五万未及北渡的步军和炮军,再加上城中数万青壮丁,死守湖州,或可支撑到援军到来。” 铁桢缓缓开口:“江北邻近城池还有多少可调之兵?” “回皇上,杭州、饶州驻军不过数千,杯水车薪,不足解湖州之围。” 齐深济道:“北疆南疆皆有驻军十万。只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周大人道:“难道只有调集京城禁军……”他急忙顿住话头,悄悄看向铁桢。 我立在屏风后,胸口发紧,额上冷汗直流。 铁桢默然片刻,道:“苏爱卿。” “臣在。” “朕命你率五万京城禁军,两万驻守滁州的厢禁军,再征调杭州、饶州所有守军,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臣遵旨。” 苏堂退了出去。我立刻遁出后门,在回廊上追上了他:“苏将军。 苏堂转过头看到我,眼中掠过一抹深深的痛楚,很快低下头:“娘娘。” “你说的都是真的,少华他……。”我说不下去了。 “雷军师还送来一封密信,是关于娘娘的,本来要呈给皇上,但是……”苏堂闭上嘴,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远远地递给我。 我掩住心中的慌乱,接过信。 “臣告退。”他转过身,匆匆走了。 我转到暗处,迅速打开信,借着廊上射来的灯光细看。信上写得很清楚,海山派人送给少华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名叫孟丽君,据说是少华的未婚妻。皇甫少华情急之下,不顾他的拦阻,决意与海山决一死战,结果被海山所趁,不仅损兵折将,而且身中两箭,重伤未愈。海山派大军一路紧追,缴获数十艘战船,杀死数千水军,更乘胜渡江南袭,雷子其亲自率军在城楼上死守,湖州是江南的最后一道屏障,若失守,整个江南都将暴露在海山的大军之前,后果难以预料。 原来是这样,原来都是因为我。心突然揪紧,我在不知不觉中把信攥成一团。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太监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急忙低下头:“奴婢是新来的,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是这样。”声音缓和了一些:“这里是大殿,不得擅入。” “谢公公。”我迅速转身,径直回到凤仪宫,踏入宫院,只觉四周静悄悄的,我有些讶异,不及多想,快步奔进卧房,正要伸手去拿那身嫁衣,墙角突有人道:“你方才去哪了?” 我一惊,猛地回头,铁桢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望着我。 心顿时乱了几拍。我咬了咬牙,让自己很快平静下来,笑着说:“皇上一定很吃惊吧。” “是啊,很吃惊。”对我的平静有些惊讶,铁桢一手托腮,眸中透出一丝笑意。 我突然上前几步,向他跪倒:“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铁桢一愣,立刻把我拉起来,柔声道:“有什么事就说,何须跪?” “臣妾是怕皇上不答应。”我看着他。 “先说是什么事?”他微微皱眉,很快笑道。 “臣妾想求皇上封张好古一个官职。” 铁桢想了想道:“让朕猜一猜,是不是监军?” “皇上真是英明之君。”我含笑道,心里却一阵紧张,他已经猜到,他会让我去吗? 铁桢把脸一板:“方才在大殿上,我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声息,就猜到是你。从前你不是朕的妻子,想随处跑跑,朕也不会多管你,你现在是朕的妻子,母仪天下的皇后,怎能再象从前一样任性胡为。” “皇上的意思是不答应了。”我平静地抬起头,心却轻微地刺痛了一下。原来在他眼里,我从前做的事,竟然都是任性胡为。做了他的妻子,就要被关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永远不能出去了吗? “若是别的事,朕都可以答应,唯独这件不能。”铁桢语气坚决。 我气道:“皇上不相信臣妾。”不让我去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别的什么,我不敢猜,也不愿想。 “这和相不相信是两回事。”铁桢看着我,眼神复杂无比,“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让你冒险。” “臣妾想问皇上一句话。”知道这样争论下去毫无结果,我很快岔开话题。 “你想问什么。”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着自己紧攥的双拳。 “皇上会杀皇甫将军吗?”虽然明知他的回答,我还是忍不住要问。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久久地沉默着。 “皇上为何不回答丽君?”我低声问道。 他背对着我,缓缓道:“你应该明白,皇甫少华已经犯下大错,朕若不杀他,湖州的数十万百姓,还有那些枉死的将士都不会原谅朕。” “倘若他是因为我犯错,皇上是不是要连我一块杀了?”我轻问。 他猛地回过头,看着我。 “皇上请看。”我避开他的目光,将雷子其的秘信远远地交给他。 他默默看了一遍,许久没有说话。 “苏将军确是大将之材,只是行事太过鲁撞,极易被人所趁,朝廷大军若再败,海山便可攻克湖州,一路猛进,危及京城。”我开口道。 “依你之见,朕应该御驾亲征?”铁桢轻轻道。 “海山在京中还有暗藏的党羽,只恐他们借皇上离京之机,犯上作乱,所以依臣之见,皇上切不可御驾亲征。不如让臣妾任监军之职,跟随苏堂前往江北,为皇上分忧,若上天庇佑,击败海山,剿灭叛军,皇上便可借犒赏三军之机,赦免皇甫少华的死罪,让他戴罪立功。这样谁还有话说。”我看着他。 铁桢双手握拳,表情异常复杂。 “请皇上恩准。”我一咬牙,再次跪下。 “你急着去江北,只是为了救他?”铁桢看着我,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苦笑道:“你心里,还是忘不了他?” 我抬起头,眼里忽然有些酸涩:“时至今日,皇上还不明白丽君的心吗?” 他沉默了好一阵,笑了,笑容里掺杂着一丝痛楚:“时至今日,我依然分不清楚,你对我说的话,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那么皇上呢?皇上对丽君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顾不得忤逆,我脱口而出道。 爱我一生一世,有哪个帝王能够一生一世只爱一个女人,又有哪个帝王能够只有一个妻子。而我依然愿意相信他,哪怕这个誓言是何等的不可靠。可是他呢?他竟然到现在还在怀疑我的真心,心空空的,还一阵阵抽痛起来。 我自己站起身,向外就走。 铁桢从身后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紧紧地拽着,柔声道:“今天是我们的大婚之日,我不想和你争论,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慢慢商议,好吗?”他的语气透出几分恳求。 我却只是苦笑:“不用商议了,您是皇上,您说出来的话,又有谁敢忤逆呢?” “丽君,不要这样。”他握紧我的手:“是我多心了,我看到你刚才着急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难受。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希望你心里再想别的男人。” “这么说,皇上已经答应了。”我继续看着他。 “朝中有这么多大臣,为何一定要你去?”他松开我的手,眉头又皱了起来。 “此事因我而起,我责无旁贷。我只是不想将来后悔。”我道,其实是想把欠少华的全还了吧,这样我就不会再因为他而内疚。 他默然片刻,忽然苦笑:“因为嫁给我而后悔?” 心一阵尖锐的刺痛。我却勉强自己笑着面对他:“皇上若要这样想,臣妾也无话可说。” 他几步上前,一把将我带入怀中,紧紧地拥着,低语道:“我不会让你走,谁都别想从我手中把你夺走……” “皇上。”贾恢在门口停住脚步。铁桢充耳不闻,依旧用力抱紧我。紧得我的肩膀隐隐生疼。 “苏将军率领京城禁军在午门外等候,朝中百官都到了。请皇上御驾亲临……。”贾恢吞吞吐吐道,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铁桢终于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很快回来,等着我,嗯?” “好。”我微笑,笑的有些恍惚。我会等他吗?只可惜少华已不能等,湖州的百姓和数万大军不能等。 95 江北之行(一) 夜色浓稠之时,京城最偏僻的北门驰来一骑,头上戴着厚厚的帽子,遮着半边脸,守卫好奇地钻出岗哨,拦住他问道:“你是什么人,这么晚还要出城吗?” 马上人没有说话,只将手中令牌一晃。令牌上一个张字耀眼夺目。 守卫一惊,忙把脖子一缩,拜道:“大人。” “把门打开。”一个清脆的声音缓缓道,温和的语气中透着威严。 “是。”守卫上前,迅速打开城门,来人绝尘而去。 *** “小人蒋寒,拜见将军。”我弯下腰,向端坐大帐之中,眉头紧皱的苏堂行了一礼,雷子其立在他身旁。 苏堂眼睛盯着桌上的地图,淡淡道:“听说你有妙计,可以助大军顺利渡江?” “不错。”我道。这段日子连着赶路,疲惫不堪,声音十分嘶哑,再加故意掩饰,谅他二人也听不出来。 雷子其欣喜地问道:“太好了,若真得能助大军过江,我一定上奏皇上,为你加官晋爵。” 听到提起他,心猛地一颤,我急忙低下头。 “说吧,什么妙计?”苏堂抬起头,神情有几分倦怠。 “一方面以炮火佯攻北岸,另一方面收集民船,一夜之间搭起一座浮桥,运送骑兵和炮兵过江。”我语气笃定。 “这不可能。”雷子其断然否定。“一夜之间,根本搭不起一座浮桥。” “军师放心,我这有一张浮桥构造图,现在是枯水季节,往前半天路程,有一处拐角,江面十分狭窄,只要有足够的船只,还有劳力,一夜的时间,绰绰有余。”我自怀中掏出精心绘制的图纸。小兵伸手接过,递给座上的苏堂。 苏堂看了看图纸,面露惊诧之色,忍不住道:“抬起头来。” 我坦然地抬头,脸上起码涂了一寸厚的黄泥,还有描粗的眉,画厚的唇,他要认得出我,那我就佩服他了。 苏堂远远地望了我一眼,露出一丝失望。依旧把目光移回图纸上。 雷子其凑过去,认真看了看图纸,拍桌喜道:“好,绝妙,蒋先生真奇材啊,有此图为样本,再有更多的民船和百姓,别说一座浮桥,便是同时建两座,也不在话下。” “蒋先生一路辛苦,来人,带他下去歇息。”苏堂朗声下令。 我跟在小校的身后,去了营帐。 经过两天的准备,这晚天近二更时,第一座浮桥搭建完成。雷子其手下的骑兵作为先锋,先行悄悄登岸,苏堂的大军在后策应,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也随在后军中,去了江北。 海山的叛军狡不及防,被朝廷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江岸很快被拿下,接着是安县,石县,关应,李坡,战事比想象的还要顺利。我渐渐不安起来。 海山狡诈,这一路行来,攻下的大多是空城,并未遇到他的主力,难道这个恶魔般的男人另有图谋。 雷子其似乎也想到了,我数次在大帐外听到他向苏堂劝谏,收拢军队,固守城池,将军情如实上奏皇上,等待上意,但他执意不听。雷子其一气之下,提起皇甫少华,他第一次征战江北,也是孤军冒进,最后一败涂地。 苏堂大怒,两人发生了一次最激烈的争吵,最后以雷子其拂袖而去告终。 “军师,将军他……怎么了?”我在帐外拦住雷子其,担忧的问道。 “刚愎自用,冲动冒失,不是大将之材。”雷子其连连摇头。 “军师何不再劝劝他?”我道。 “他根本听不进劝,再劝也是无用。”雷子其叹息一声,径直走了。 我扭头望着大帐内,想进去,又犹豫了。苏堂对我太熟悉,和他多接触,极有可能暴露身份,他若得知真相,一定会把我软禁起来,送回京城,在这种时刻,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见大哥。 可是……我咬了咬牙,还是走了进去。 “你若是来劝我退军,就不必说了。”苏堂率先开口道。 “不,小人是来劝将军乘胜追击的。”我笑着道。 “哦?”苏堂疑惑地看着我。 “江北重镇在幽州,离此还有五天的路程。”我走到照壁前,在地图上指点江山。 “先生莫非有什么好提议?”苏堂站起身,走到我身后。 “将军若信得过在下,在下愿与雷军师率一支两万人的奇兵,翻越雁关,直捣幽州。” “两万人,也想攻下幽州?”苏堂连连摇头。 “将军这一路征战,攻下安县、石县、关应、李坡,用了多少将士?”我问道。 “不过五万。”苏堂答道,脸上渐渐露出思索之态。 “四座县城,只需五万人。以此类推,幽州不过一座州府,两万人绰绰有余。”我轻笑两声道。 “海山叛军人数超过十五万,真正和我军厮杀的,却不足三万人。渡江一战,也只折损他数千士卒……。”苏堂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将军对敌情了如指掌,为何还要一味冒进呢?”我反问道。 苏堂沉默了一阵,猛然伸出手,捏住我的肩膀,大声喊道:“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大到快把我耳朵震聋了。我看着他激动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使劲摇我,我若是再不说话,他就快把我摇散了。 “小人蒋寒。”我对他说。 “你明明是……”他握着我的肩膀不肯放松。话却没有说完,两个士兵跑了进来:“将军出了什么事?” 苏堂这才松开我,怒气冲冲道:“滚出去。”士兵愕然地对视。 我忍俊不禁。方才这位老先生突然那么大的声音喊叫,换了是谁,也要跑进来看看。怕是将军出了什么意外。这回子倒好,一腔热诚倒挨了骂。 士兵灰溜溜地出去了。 “苏将军,你冷静一点。”我劝道。 “孟姑娘……不,娘娘……。”苏堂眼中掠过一抹痛楚。顿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小人蒋寒。”我朝他打了个眼色。 苏堂渐渐平静下来,轻轻道:“你……先生怎会到在下军中来?” “我要救一个人。” “皇甫少华?”他问。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一阵,郑重地开口:“这里太危险,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我不回去。”心突然一痛,我扭过头不看他。 “为什么?”他突然看着我。 “不告诉你。”我笑道。 他沉默了很久。 “小人告退。”我转身想走,他从身后一把拉住我:“等一等。”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我轻声问道。 “不回去,是因为皇甫少华?”他象火烫一般很快松开我,脸上神情复杂之极。 我一怔,忙道:“苏将军,你别误会……。”话说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忽然想到大哥,那晚我向他请旨赶赴江北,他也曾经这样误解我。 我毕竟是他的妻子,却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在大婚之日,急着离开他。他会怎么想,他又怎么能够接受。除非他心里根本没有我,否则换了谁,也无法泰然处之。 他明知遣散后宫,会遭到太后和大臣的一致反对,还是坚决地答应了我。作为一个古代帝王,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反观自己,对他要求太多,不但没有体谅他的心情,还因为几句气话,就和他赌气,甚至不告而别,他该如何痛心,又该如何担心我。难道,真得是我错了。 96 江北之行(二) 苏堂默然良久,缓缓开口,语气透着坚决:“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回京。” 早知道他会把我毫发无损地送回大哥手中,只是我即然已经来了,怎能就这样回去。我眼珠一转,向上拱手道:“不瞒苏将军,我今日到这里来,不光是自己的主意,也是他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猛地看向我:“真的?” 被他看得不觉倒退了一步,掩住一丝不安,我笑了:“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也笑了,笑得有几分苦:“你骗过我很多次。” “是吗?”我故作思索状。“那有这样的事。” 苏堂轻轻握拳,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着墙上的地图,轻轻道:“先生既然想留下来,那就留下吧。不过,如果有危险,我随时会派人送你离开。” 他的语气透着一抹浓的象是永远都化不开的忧伤。 我不禁唤道:“苏堂……。” “先生请坐,来人,召集所有副将到大帐议事。”他没有再看我。 雷子其和将领们纷纷步入大帐,经过一番商议,苏堂决定分出小部兵力,固守安县、石县两座城池,以作侧应,同时派雷子其率一万军佯攻幽州,诱出海山主力,剩下的大部由苏堂率领,改从小道奇袭另一座重要城池陈州。陈州在幽州和江北之间,战略地位重要,只要夺下它,便可逼海山决战。朝廷大军新锐,海山之师已疲,若以实击实,我军胜算大矣。 回到营帐中,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我总想起大哥,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他眼里的担忧和痛苦,是那样的真。 他是深爱我的啊,正因为爱我,才会说出那些让我伤心的话吧,在伤害我的同时,他的心一定被伤得更重,为什么相爱的人总是要彼此伤害,可是,倘若不爱,又怎么会受伤呢? 心突然痛了起来,痛到无法呼吸。 我终于悄悄溜下床,走了出去,明亮的月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银色的清辉。 我抬起头,朝着京城的方向,望着,久久地望着。 我不知道在那看似热闹,实则寂寞的皇宫里,他是不是也在想我,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心痛,痛到难以自抑。 原上的风很冷,我穿得很单薄,可我却不觉得。只是那样呆呆地站着,忘了时间。 一道清亮的箫声忽然穿过漆黑的夜,伴着风声,吹到我耳边。 难道是大哥?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原来离开他的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思念他的箫声,思念他的微笑…… 我穿过密密麻麻的营帐,飞快地跑了起来,一直跑到山坡上,黑影幢幢中,立着一个穿战袍的男人。 听到脚步声,他扭过头,箫声止了。我看到一张斯文清俊的脸,我认得他,是苏堂帐下一员副将。 “蒋先生。”他讶异地唤了一声。 我怔怔地立了好一阵,咧了咧嘴,笑了:“你的箫吹得很好,真得。” 他笑得有些腼腆:“先生过奖了。” “你学过吹箫?”我问道。 “是啊。”他抬眼望向远处,那是南方的方向。 “你是南方人?”我道。 “嗯,我是台州人,家里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他说到家字,笑容里透出几分温暖的味道。 “想你娘子了?”我轻轻道。 “我们成亲几年了。”他笑了笑:“她喜欢听我吹箫,这支箫,就是她送给我的订情信物。”他轻轻抚摸手里的箫,那表情就象抚摸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不打扰你了。”我眼里一阵酸涩,却勉强自己笑着离开,山坡上的风很大,吹动我腰上的玉佩,沉甸甸的,心也沉沉的。 雷子其已经率一万轻骑兵离开了,不出所料,不久他就在幽州以南遇到海山的主力,他的任务就是牵制他们。 我则跟随苏堂进袭陈州,苏堂把我安排在后军里,虽然对这样的安排很不满意,但我什么都没说。 陈州城墙坚固,幸好守军不多,大军利用最先进的炮火,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攻破城门。 苏堂留下五千军镇守,很快回师进军幽州,奔援雷子其的军队。 我依然跟随着他。 苏堂所率大军辎重过多,沿途又收复了石城和峪城两座小县城,行程缓慢,雷子其几次派快马送来急信,言道海山攻势甚急,已无法支持,苏堂无奈之下,派出大部骑兵先行增援,留下的军士不足一万。 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若海山此时派人偷袭,定然无法抵挡。 苏堂听了我的担忧,不以为然。不过在我反复劝说下,还是派出几十个流动哨,随时观察敌军动向。 然而,担忧的,终究还是来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军营里响起一阵阵喧哗声,我整好衣服,跑出营帐。 到处是明晃晃的火把,还有刀戈声。一定是海山先以大部围攻雷子其先头部队,迫其求援,再以精锐骑兵夜袭军营,此人果然狡诈。 “快,护送蒋先生去石城。”火光中,苏堂骑一匹战马,驰到我面前。 “这种时刻,我不能走。”我冲他喊道。他根本不理我,策马离开了。 一大群士兵上前,不顾我反对,拥着我上了马,越驰越远。我回头看军营,一片火海。海山,你果然是一代袅雄,我想起在御书房对大哥说过的话,放眼天下,能与海山匹敌者,除了大哥,再无他人。 小队护送着我,驰往就近的石城,苏堂在石城留下了两千驻守军队。驶进城门,我忽然觉得不对劲,立刻向后道:“快退。” 身后的将士惊讶地看着我。我拨转马头,大声喊道:“城中有埋伏。” 将士这才拍马出城,城门在眼前轧轧合拢,黑影幢幢中,似乎只逃出一骑。 “张大人。”一个让我永远无法忘怀,也永远不想再听到的声音,从茫茫夜空中传来。 我慢慢回过头。 高头大马,暗红色披风,峨冠博带,腰佩长剑,英俊潇洒,气宇不凡。 我望着他,浑身冰冷。 “从长江上架起浮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来了。”夜色中传来他朗朗的笑声。 苏堂默然良久,缓缓开口,语气透着坚决:“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回京。” 早知道他会把我毫发无损地送回大哥手中,只是我即然已经来了,怎能就这样回去。我眼珠一转,向上拱手道:“不瞒苏将军,我今日到这里来,不光是自己的主意,也是他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猛地看向我:“真的?” 被他看得不觉倒退了一步,掩住一丝不安,我笑了:“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也笑了,笑得有几分苦:“你骗过我很多次。” “是吗?”我故作思索状。“那有这样的事。” 苏堂轻轻握拳,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着墙上的地图,轻轻道:“先生既然想留下来,那就留下吧。不过,如果有危险,我随时会派人送你离开。” 他的语气透着一抹浓的象是永远都化不开的忧伤。 我不禁唤道:“苏堂……。” “先生请坐,来人,召集所有副将到大帐议事。”他没有再看我。 雷子其和将领们纷纷步入大帐,经过一番商议,苏堂决定分出小部兵力,固守安县、石县两座城池,以作侧应,同时派雷子其率一万军佯攻幽州,诱出海山主力,剩下的大部由苏堂率领,改从小道奇袭另一座重要城池陈州。陈州在幽州和江北之间,战略地位重要,只要夺下它,便可逼海山决战。朝廷大军新锐,海山之师已疲,若以实击实,我军胜算大矣。 回到营帐中,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我总想起大哥,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他眼里的担忧和痛苦,是那样的真。 他是深爱我的啊,正因为爱我,才会说出那些让我伤心的话吧,在伤害我的同时,他的心一定被伤得更重,为什么相爱的人总是要彼此伤害,可是,倘若不爱,又怎么会受伤呢? 心突然痛了起来,痛到无法呼吸。 我终于悄悄溜下床,走了出去,明亮的月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银色的清辉。 我抬起头,朝着京城的方向,望着,久久地望着。 我不知道在那看似热闹,实则寂寞的皇宫里,他是不是也在想我,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心痛,痛到难以自抑。 原上的风很冷,我穿得很单薄,可我却不觉得。只是那样呆呆地站着,忘了时间。 一道清亮的箫声忽然穿过漆黑的夜,伴着风声,吹到我耳边。 难道是大哥?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原来离开他的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思念他的箫声,思念他的微笑…… 我穿过密密麻麻的营帐,飞快地跑了起来,一直跑到山坡上,黑影幢幢中,立着一个穿战袍的男人。 听到脚步声,他扭过头,箫声止了。我看到一张斯文清俊的脸,我认得他,是苏堂帐下一员副将。 “蒋先生。”他讶异地唤了一声。 我怔怔地立了好一阵,咧了咧嘴,笑了:“你的箫吹得很好,真得。” 他笑得有些腼腆:“先生过奖了。” “你学过吹箫?”我问道。 “是啊。”他抬眼望向远处,那是南方的方向。 “你是南方人?”我道。 “嗯,我是台州人,家里还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他说到家字,笑容里透出几分温暖的味道。 “想你娘子了?”我轻轻道。 “我们成亲几年了。”他笑了笑:“她喜欢听我吹箫,这支箫,就是她送给我的订情信物。”他轻轻抚摸手里的箫,那表情就象抚摸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不打扰你了。”我眼里一阵酸涩,却勉强自己笑着离开,山坡上的风很大,吹动我腰上的玉佩,沉甸甸的,心也沉沉的。 雷子其已经率一万轻骑兵离开了,不出所料,不久他就在幽州以南遇到海山的主力,他的任务就是牵制他们。 我则跟随苏堂进袭陈州,苏堂把我安排在后军里,虽然对这样的安排很不满意,但我什么都没说。 陈州城墙坚固,幸好守军不多,大军利用最先进的炮火,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攻破城门。 苏堂留下五千军镇守,很快回师进军幽州,奔援雷子其的军队。 我依然跟随着他。 苏堂所率大军辎重过多,沿途又收复了石城和峪城两座小县城,行程缓慢,雷子其几次派快马送来急信,言道海山攻势甚急,已无法支持,苏堂无奈之下,派出大部骑兵先行增援,留下的军士不足一万。 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若海山此时派人偷袭,定然无法抵挡。 苏堂听了我的担忧,不以为然。不过在我反复劝说下,还是派出几十个流动哨,随时观察敌军动向。 然而,担忧的,终究还是来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军营里响起一阵阵喧哗声,我整好衣服,跑出营帐。 到处是明晃晃的火把,还有刀戈声。一定是海山先以大部围攻雷子其先头部队,迫其求援,再以精锐骑兵夜袭军营,此人果然狡诈。 “快,护送蒋先生去石城。”火光中,苏堂骑一匹战马,驰到我面前。 “这种时刻,我不能走。”我冲他喊道。他根本不理我,策马离开了。 一大群士兵上前,不顾我反对,拥着我上了马,越驰越远。我回头看军营,一片火海。海山,你果然是一代袅雄,我想起在御书房对大哥说过的话,放眼天下,能与海山匹敌者,除了大哥,再无他人。 小队护送着我,驰往就近的石城,苏堂在石城留下了两千驻守军队。驶进城门,我忽然觉得不对劲,立刻向后道:“快退。” 身后的将士惊讶地看着我。我拨转马头,大声喊道:“城中有埋伏。” 将士这才拍马出城,城门在眼前轧轧合拢,黑影幢幢中,似乎只逃出一骑。 “张大人。”一个让我永远无法忘怀,也永远不想再听到的声音,从茫茫夜空中传来。 我慢慢回过头。 高头大马,暗红色披风,峨冠博带,腰佩长剑,英俊潇洒,气宇不凡。 我望着他,浑身冰冷。 “从长江上架起浮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来了。”夜色中传来他朗朗的笑声。 97 再生之缘 我慢慢抽出腰间长剑,指着他。 我身后的数十人互相望了望,也纷纷抽出兵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看着我手里的剑,表情竟似有些忧怨:“你宁愿死,都不愿和我在一起吗?” 我握紧手里的剑柄,微微苦笑。 这一刻,我已经明白,那幅送给少华的画像,原来是他为我设的局。 他一定知道,就算明知是局,我也会来,因为我不能让少华因我而死,否则我一定会内疚一辈子。 只可惜,论心智,论谋略,我都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对手,更糟的是,他太了解我,有一个如此了解自己的敌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忽然想到大哥,在这世上,那个最了解我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想不到吧。”他锐利的目光移到我脸上,仔细看了看,笑了起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你。” 头顶滚过一阵响雷,天空竟飘起了雨,我仰起头,冰冷的雨点落在脸上,竟似有灼痛的感觉。 他微笑看着我,语气透出几分戏谑:“好不容易见面,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咬了咬牙,冷笑道:“叛贼,你可知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哦?”他轻轻挑眉:“张大人这话,本王可就不明白了。” “陈州已落入朝廷手中,你的主力也被大军包围,石城不过小小县城,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幽州城破之日,便是你的死期。”我恨声道。 “错了错了。”他笑着摇头:“苏堂很快就会退军,城破的也不是幽州,而是江南重镇湖州。” 我一惊,很快明了,他定是想用我逼迫苏堂退兵。 大军一退,他再从后追袭,后果无法预料。 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他敛起笑容,把手猛一挥。“除了她,一律拿下。” 城门两侧闪出黑压压的一大批人,全部都是最精锐的铁甲骑兵。他们象烟尘一样扑过来,扑向我身后,一片兵器交鸣声中,我横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手臂一麻,剑锵然落地。他把我抱上马背,紧紧地贴着他温热结实的身体。 金戈声停止了,数十个染血的士兵,被他的手下推到他马蹄前。 “只要你依了我,我就不杀他们。”他粗重的气息呼到我脖颈里。 我缓缓合上眼,心象被割裂一般痛,什么都说不出来。 马蹄声声,伴随着他放肆的大笑声。 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想念大哥,如果那天我不赌气离开,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妻了。心又酸又涩,还一丝丝的抽痛起来。 后宫佳丽三千,我之于他,并不是唯一。而他之于我,却是唯一。 海山抱着我穿过回廊,走进内室。轻轻抛在柔软的牙床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从床上坐起身,满腔恨意地瞪着他:“你永远都得不到我的心。” “你还想着铁桢?”海山鹰目微眯,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我扭过头,不看他。 “你一片真心待他,他却怀疑你和皇甫少华。”海山微笑:“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你爱。” “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爱上你。” “你很快就会爱上我。”海山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小几上。一步步向我走近。 我惊恐地看着他,不自觉地往床角缩。 “今晚,良辰美景……苏堂一退,必溃不成军。经此一役,朝廷元气大伤,过了今夜,我就挥师南下,江山、还有你,都是我的了。”海山哈哈大笑。 “不……你什么都别想得到……。”我从床上跳下来。 他扑向我,房里的烛光被风吹灭。 我在黑暗中躲避他,绕过桌子,案几,牙床,所有碰到的东西,都被我随手掷向他。虽然我明白,这些对他来说,根本毫无用处。 他一直在笑,甚至有意放慢脚步,让我有时间挑选能够砸向他的物品。 最后,什么都没有了。我看到了那柄长剑,我奔过去,握住了剑柄,雪亮的剑刃晃花了我的眼睛。 他猛地夺去长剑,掷到一边,抱住我,我挣扎着向后退,他步步紧逼,把我一直逼到墙上,贴墙站着。 他灼烫的身体顶着我,逼得太紧,我感到一阵阵晕眩。 “这次……我一定要得到你……”他喘息着低下头,疯狂地吻住我的双唇。 几近粗野的进攻,唇舌被他吸吮地隐隐生疼。 推他,打他,踢他,都成了无用的挣扎。他抱着我旋过身,倒在锦被之上。 嘶……我听到裂帛般的声音,肩上一片沁凉。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伸手轻抚我肌肤细腻的胳臂。看着那颗守宫砂,轻笑:“铁桢太君子,若是我,一定不会等到现在……” 我抽出手,击向他的面门,他轻松闪过,一手将我双手的手腕扣住,牢牢地固定在头顶,另一手加大力度,猛地撕开我的衣襟。 冷风从大开的领口灌进去,身上一片冰凉,他贪婪地盯着我看,幽深的眸子已经被□□吞没。从未有过的无助,我忍不住含着泪轻唤:“大哥。” 他顿时变了颜色,“从现在开始,忘了他,你是我的……。”他俯下身,疯了似地吻着我的脖颈。 绝望、悲哀、痛苦,心如刀割。我只觉得万念俱灰。 海山一手牢牢地禁锢住我,另一手开始撕扯我身上剩下的衣裤。 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刀戈声,还有人声。 海山的动作没有停下。我脸上冰冷的,全是泪水。 门砰的一声撞开了,眼前一片刺目的光芒。 海山终于离开我,他已经来不及取剑,我听到一阵利器破空声,还有窗棂最撞碎的巨响,一切复归宁静。 “丽君……。”饱含着心痛和自责的呼唤。 泪如泉涌,我扑向他怀中,“大哥……。” “丽君……。”他叹息着轻抚我的长发。 我靠着他的胸膛,衣衫不整,青丝凌乱。 他用披风把我紧紧地裹在怀里。 我抬起头,迎向他的嘴唇。他热烈地回应我。身后传来轻轻的门响,贾恢悄无声息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室内又变得一片黑暗。 唇齿间不断交缠,温柔,甜蜜,诱人…… 他喘息着松开我,伸出手,为我拉上衣襟,束好腰带。 脚底传来一片沁凉,我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踩在地上。 他弯下腰,把我的赤足握在手中,放在唇上轻轻碰了碰,亲自为我套上靴子。 “我们回家。”他把我打横抱起来,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家,多么温暖的字眼,从此再也不独自飘泊。我含着眼泪,在他怀里点头。 门开了,贾恢带着几个大内侍卫,恭敬地立在门外。 铁桢从贾恢身边擦过,压低声音道:“所有看到的人……。” 贾恢面色一紧:“奴才遵旨。” 我吃惊地抬起头,他唇上挂着微笑,仿佛方才只是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命令。 只有死人才不会把看到的一切说出去,对吗? 我是他的妻子,他必须保护我,包括我的名节,正如他所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毕竟是古代皇帝,我即然接受他,就要接受他的一切。 我合上眼帘,象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 本书到此终于画上句号,有写第二部的打算,正在构思之中。 接下来会写两篇番外,一篇是海山的番外,一篇是苏堂的番外,喜欢的朋友可以看一看哦。 98 海山的番外 我为什么心痛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我来自何方。 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片空白。 我记得我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她说她叫许秀珠,是我的未婚妻。是她把我从乱军中救出来的。 我试着想想起什么,却头痛得厉害,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说她等了我很多年,等着我从战场上归来,等着我娶她回家。 我问她我的过去。 她告诉我说,我叫铁山,家住桃花村,是个渔夫,三代打渔为生。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在躲闪我。 我知道,她一定在说谎。不知道为什么,我宁愿相信她说的话。 桃花村在长江边,是一个只住了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这里与世隔绝。 许秀珠的哥哥许知远为我们主持了婚礼。这个年轻的男人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不象我妻子的哥哥,因为他看着我妻子的眼神,就象看着他最心爱的女人。 我开始学打渔,学着做个好丈夫。 许秀珠是个贤惠的好妻子,无可挑剔,但我对她毫无感觉。我试着让自己爱上她,对她好一些,可是我终究做不到。 时间就象流水,转眼在这小村庄,我已经住了整整两年,打了两年的渔,种了两年的桃树。为什么种桃树,是因为我一直做一个梦,我梦到漫天桃花飞舞,风吹来,化作阵阵花瓣雨。 桃花林里有一条小路,我在梦里走了无数次,每次我都能听到琴声,若有若无的音律,似幻似梦,如浅浅的水波,从林深处飘来,那琴声于我是如此熟悉。每次听到它,我就忍不住心痛难抑。 我在梦中的桃花林里寻找,找了两年,可我一直找不到那个弹琴的人,我想这个梦一定预示着什么,那个弹琴的人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回我失去的记忆。 已经两年了,秀珠和我做了两年的夫妻,桃树也长成了桃林,每年春天桃花开放的日子,我都会去桃花林,秀珠从来没有和我一起去过。也许她知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两年过去了,过去的记忆对我来说,就象隔着一层雾,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无论怎样努力,都想不起来。 两年的桃花村,没有发生什么事。从买鱼的客人嘴里,我得知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繁华,当今皇帝是英明之主,文有齐深济,于舟。武有皇甫少华,苏堂。还有一位朝廷赐封的钦差特使,名叫张好古,他有一块御赐金牌,可以先斩后奏。 桃花又开了,我忽然不想再去桃花林,那个梦也许根本不代表什么,我真得是铁山,我有一个贤惠的好妻子,还有一个清贫但却温暖的家。为什么要改变这一切呢? 十几天的大暴雨,长江决堤了,桃花村地势低洼,很快就会被大水淹没,我叫秀珠收拾好行李,准备迁离村庄,在临走之前,我又去了桃花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仔细探问自己的内心。 琴声,梦中时常听到的琴声。我惊呆了。我以为我又在做梦。 还有清脆甜美的歌声,从林深处传来。 我再也忍不住,飞身跑了过去,越过密密的桃林,踏着粉红色的花瓣,四处寻觅,蓦然回首间,一抹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紫色的长衫,峨冠玉带,步态轻盈,立于花瓣雨中,衣袂翻飞,飘飘欲仙。 琴声和歌声都止了,我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移不开视线。 他似乎感觉到了,慢慢扭过头,看着我。清秀的脸庞,乌黑狡黠的眸子。还有云淡风轻的笑容。 我无法形容他看到我时脸上的表情,震惊,疑惑,甚至还有仇恨。 他轻轻道:“海山?”象是发问,更象是自言自语。 难道这才是我的名字,难道他认识从前的我。还有,他的脸看起来,为什么是那样的熟悉,还有他眼里的恨,让我平静的心,竟是隐隐抽痛起来。 我张开嘴,想问,却不知该问什么。 他忽然向后一退,厉声喝道:“将叛贼海山拿下。”我愣住了,我怎么会是叛贼,他又是什么人,为何要将我拿下。 几个身材矫健的男人从树后纵身出来,手舞着兵刃扑向我。 我本能的闪避,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武功。我可以很轻松地应付那几个看起来武功不俗的男人。我甚至不需要武器。 他立在那些男人身后看着我,他的表情很严肃,然后,他忽然拔出了腰间的剑,指向我。 我的心在他拔剑的那一刻,砰的一声碎了。碎成无数片,在风中飞舞。 我停下来,让那几个男人把宝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就这样看着他向我走过来。他的剑指着我的心口。 “杀了我吧。”我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为什么宁愿死在他剑下,无怨无悔。 他看起来很震惊,手里的剑迟迟没有动。 “大人,动手吧,对这种万民之敌不能心软。”他的手下开始催促他。 万民之敌,是说我吗?我苦笑。 “我今日杀你,是为先帝,也是为所有死在你手中的无辜百姓报仇。你若是要怨,就怨你自己吧。”他轻轻道,他的声音是那么清亮甜美,我忽然好想多听他说几句话。可是,他没有满足我,他手里的剑缓缓刺入我的心口,我却感觉不到痛。依然凝眸望着他,我想我的眼里一定溢满了柔情。我一定疯了,我怎么可以这样看一个男人。 他脸上微微动容,拔剑后退,咬唇不语。 我这时才感觉到疼,我低头看自己身上,伤口很浅,鲜血一丝丝冒出来。 “夫君。”一个人影从身后跑过来,扑到我身前,挡住我。 “秀珠姐。”他吃惊地叫道。 我惊呆了,他为何认识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到底是什么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 “求你,不要杀他,他是我丈夫,他已经忘了过去。……。”妻子跪下来,向他哭着哀求。 “他是你丈夫?”他低声重复了一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看到他眼里的一丝犹豫。 “大人……。”他的手下轻声唤道。 他抬手止住他们,慢慢走过来,扶起我的妻子,安抚地拍着她的肩,我听到他在妻子耳边低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他忘了过去?” 妻子哭着点头。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们走吧。” “谢大人不杀之恩。”妻子转过身,拉着我要我跪下,我不肯,继续看着他。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今天放你,是因为秀珠姐,只要你从此洗心革面,我可以上奏皇上,暂时饶恕你的死罪,他日若再有背叛朝廷之举,我定会亲手杀了你……”他很快顿住,目光从我妻子脸上扫过,放缓语调,轻轻道:“洪峰今晚就要淹没这座桃花林,你们快走吧。” 妻子拉着我离开,我怔怔地立在原地,没有动。 “夫君……。”妻子哀怨地看着我:“我们回家吧,他走了……。” 她忧伤的语气唤醒了我,我和妻子向回家的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他,他已经转身走了,林子尽头是他的背影,那背影于我是如此熟悉,刻骨铭心,就象他的声音,还有他脸上的笑容。 就这样看着他离开,我的心已经痛到没了知觉。 我为什么要心痛,那段失去的记忆里,到底有什么?他之于我,又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一切,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刻,如涨潮的海水,凶猛地袭来,无数错乱的身影,交集的往事,兵戈,战火,沉船…… “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爱上你。” “你永远都得不到我的心。” 砰的一声巨响,无数闪着金芒的暗器,惨叫声,战马的悲嘶声。 仿佛一瞬间,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我想,我就快想起来了,想起过往的一切。那段记忆里一定有他,他到底是谁,我的心为什么为他而痛。 99 皇甫少华的番外 错过今生 皇甫家三代为将,忠于朝廷。 先祖父皇甫仁,先帝麾下一员猛将,为打下这片万里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 先父皇甫驭风,被海山奸党迫害,未死于沙场,却死于狱中。 皇甫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 先父教我武功,更教我忠孝仁义。 我习得一身好武艺,十六岁中武举,十八岁考取武榜第三名,当时奸相当道,父亲因为忠于皇太子,被海山猜忌,发往北疆镇守,已有十年未曾回家探亲。而我,虽然中了武榜探花,却只被封了一个六品的闲职。 是当今皇上,当年的皇太孙铁桢,我的大哥,他不但赏识我,还将我视为心腹,更与我结拜为兄弟。伯乐之恩,无以为报。我在心中暗暗发誓,誓死效忠于他。 那一年,为清查朝廷赈灾银两的去向,我跟随他去了杭州。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人。 在破庙前,我被海山的手下暗算,是她出声示警,助我躲过一劫。我还记得当时的月光,满眼的清辉,洒在她脸上,秀美绝伦,清灵脱俗,如月宫中的仙子。世上竟有如此俊美的少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次见到她,是在杭州的香包节上,大哥将那半块玉佩交给我,嘱我代他立在高台之上,若上来的是女子,便代我回绝了她,若上来的是男子,便带去见他。 让我想不到的是,来的竟然是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羞涩的笑容,清丽的脸庞,那一刻,我的心,竟是隐隐地喜悦起来。 驿馆内撮土为香,结拜兄弟,我将家传绝学教给她,又送她去京城赴考,愚笨如我,竟猜不出她是女子。痛悔终生。 在青城府衙的屋顶上,她对我说:倘若我是女子,你会不会喜欢我? 如果那一天,我回答她:我喜欢你。如果那一天,我不离开。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苏堂,还有她,甚至大哥,暗示过我无数次,可我,却始终猜不到。 在太子东宫,我见到了那个模样象极她的女人。她救了我。 我决定娶她回家,一生一世照顾她。不光因为她的救命之恩,更因为她象她,我原以为,她可以帮我忘记。 娘为我订下她的堂妹孟丽君,我很开心,开心之余,却隐隐地失落。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我请她到府上,我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最后,我醉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枕边放着一套藤甲,我认得这东西,是大哥的贴身宝甲。听府上的下人说,是她的下人送来的。还带来她的话,要我每天穿着,连睡觉时都不能脱下来。 她是关心我的,我知道,喜悦之余,我有些疑惑,大哥的宝甲,怎么会在她那里? 直到看到画像的那一天,所有的疑惑忽然变成现实。可我,却不敢面对。 皇甫家世代忠于朝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一个未婚妻。 大哥登基之日,拜她为相,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恩宠之隆,无人能比。 那一对龙凤玉佩,青城之战,我离开的那天,大哥洒在桌上的茶水,复杂的表情,犹豫的眼神。亲手披在我肩上的披风,我早该猜到。 大哥,还有苏堂,早就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只有我,身为她的未婚夫,对她的了解,却及不上外人。 我不能怪大哥的刻意隐瞒,更不能怪苏堂,我只能怪我自己。 我还清楚地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她在相府的后巷看着我,微笑着,但却无比苦涩的表情。记得她话里的哀怨和决然。 我怎么这么傻,我为何猜不到。心如刀割,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要狠狠地惩罚我自己。 倘若战死沙场,她会否为我伤心,或者她心里,早已没有我。 我脱下她送给我的贴身宝甲,骑上战马,绝尘而去。 雁门关一战,血染山河。 我自诩武功精妙,剑法超群,却躲不过海山射向我的三箭。 我在昏迷中过了很多天,我不想醒来,因为我不想面对她,更不想面对大哥。 先帝对皇甫家有恩,大哥对我有恩,爹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如果她不是丽君,如果丽君不是我的未婚妻。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一切,把她让给皇上,可是,大哥喜欢的,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自认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却在看到那幅画像的一刻,完全乱了方寸。 江北之战大败,朝廷损兵折将。皆是我一人之过。 我醒来之后,一切已成定局。 皇上亲率大军,平定江北三州,收复数十县失地。 而她,已不再是我的未婚妻,而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第一次,我尝到心痛的感觉。 无数个日夜,我在痛苦和悔恨中渡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她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她说,我喜欢她。我这一生,都只喜欢她一人。 江北大捷,皇上大赦天下,我被免去死罪,贬为庶民。 北疆乱起,我应征入伍,在战场上和敌人拼杀,不惧生死。 从小兵到校尉,再到将军。我绕了一条长长的弯路,又回到了起点。 娘为我订下柳侍郎的女儿柳素云为妻,要成亲了,可我心里却一点都不开心。 原以为,娶妻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到现在才明白,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娶一个陌生的女人,那种感觉,完全是两回事。 我不喜欢素云,但是母命难违。 新婚之日,我听到下人高唱:监察特使张好古大人,贺玉屏风一件,明珠一对,镂金缠丝被两床。 我扭头看向门外,她没有来,来的是她的侍女小兰。 我知道,她不想见我。而我,想见她,却又怕见她,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从看到那幅画像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我配不上她。在这世上,配得上她的人,只有皇上。 我们这一生,注定错过。 清明节,我到了卫国寺,那里长眠着另一个可怜的女子,虽然我已经知道一切前因后果,但我并不怪她,她是红袖也好,是顾云儿也好,她救过我。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欠她的情。 我在她坟前立了大理石的墓碑,上面刻的是丽君写下的字。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喜欢着一个不该喜欢的男人。而我,扪心自问,只是把她当成了丽君的影子。 在卫国寺的后山坡上,我见到了她,一身便装,素面朝天,手里捧着一束绚烂的花束。 她把花放在云儿墓前,站起身,在阳光下朝我微笑。我的心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几乎停止跳动。 倘若一切可以重来,可是一切又怎么能重来。 我和她之间,只有几步远,却象隔着沧海桑田,永远地错过。痛悔终生。 如果有来生,如果我还能再遇到她,我一定不会再错过。 100 苏堂的番外 只要她开心 第一次见她,是在去杭州的路上。 我看着过往的灾民,轻声慨叹:“百姓之苦,莫过于此。”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接过我的话:“兄台岂不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如此。盛世苦得是百姓,乱世苦得亦是百姓,除非这世上再无官民之别,贫富之分,人人平等。” 我从马上转过身。看到了她,她从马车里探出头,粉红的脸颊,轻扬的眉,顾盼神飞,美如少女。 看到她的那一瞬,我眼前一亮,莫名的,忽然有些遗憾,她若是女子该多好,不过,我很快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她怎么可能是女子,女子怎么能说出那样惊世骇俗的话。 第二次见她,是在海山的杭州别院。 海山是我的仇人,他害死了我的父亲,我的全家。我隐姓埋名十年,苦练武功,就是为了有一天手刃仇人,为我爹娘报仇。 我被王府侍卫追赶,匆匆逃进一座绣楼,在黑暗中,她拉住我的手,“快进来。”她对我说,她熟悉的声音让我为之一震,我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她把我藏在床上,合衣躺在我身侧,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我的心乱成一团。她到底是什么人,她的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我在黑暗里悄悄看她,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却依然能感觉到她惊人的美丽,让我意乱情迷,几乎忘了自己身在危险之中。 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那个和我同来杭州的美貌少年,我不敢猜想她和海山的关系,我只知道我完了,我这一生,除了报仇,有了别的无法割舍的牵挂。可我的身份,我的血海深仇,注定我无法喜欢她,无法爱她,无法给她幸福。 我试着让自己忘记,逼自己离开,可我做不到。 我只想陪伴在她身边,守护她,关心她,帮助她,只要她开心,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直到那一天,在上林苑,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切。 我的心,从此沉沦。 再见她时,她已不再是孟姑娘,而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入宫不久,皇上颁下一道惊世骇俗的旨意,遣散后宫所有妃嫔,自行婚配。 反对之声如潮涌来。 太后震怒,百官联名上折。 面对所有的诋毁和非难,她镇定如常,就如当日在海山的杭州别院,她和那些侍卫周旋,聪慧,机智,轻松自如。 上元灯节那天,朝中三品以上官员都收到了一份请柬,到京城最大的酒楼,醉月楼相聚,在酒楼里,我们见到了她,一身紫色男装,气度雍容,风彩翩翩。 三品以上官员中,倒有大部是她的门生。 他们恭敬地唤她恩师。 她笑容淡定,语气从容,一如朝堂之上。 席间谈到皇上遣散妃嫔之事,左丞相周大人历数祖制,痛心疾首,声泪俱下。 她面不改色,问道:“周大人以为后宫为何要设众多妃嫔?” “自然是为皇嗣着想,没有皇嗣,如何传承江山。”周大人不假思索道。 她笑着反问:“周大人府中有几房妻妾?” “不过七房而已,张大人为何有此一问?”周大人讶道。 她轻摇折扇,接着道:“周大人有几位公子?” 周大人面露惭愧之色:“膝下无子,只有四个女儿。” 她轻轻点头,转向刑部尚书于舟:“于大人有几位妻妾?” “禀恩师,只有贱内一人。”于舟答道。 “于大人有几位公子呢?” “学生已有三子,最大的已到启蒙之龄。”于舟面有得色。 “看来子嗣多不多,与妻妾多少并无多大关系,周大人,你说是不是?”她浅笑道。 听出她话外之音,是支持皇上遣散后宫的。也难怪,她的男子身份是当今皇后的堂哥,又是皇上赐封的一品钦差特使,这些官员大多出身低微,又受她的提携之恩,一时竟不敢出言反驳。 她环顾四周,朗声道:“当今皇上英明,每日勤于政务,日理万机,是难得一见的明主,身为臣子,应该在国事上为皇上分忧,为百姓造福,后宫乃皇上的家务事,皇上从不干涉臣子的家事,臣子又怎能插手皇上的家事?” 齐深济沉默不语,于舟更是不发一言,其他门生也不敢说话,只有周大人和几位老臣争辩道:“后宫广设妃嫔,乃历朝历代祖制,祖宗定下的规矩不可违。” 她扭头看着桌上的酒席:“众位可知这一桌酒要花多少银两?” 于舟道:“最少五百两。” 她笑道:“五百两可供普通百姓十年的衣食。张大人,你说说看,宫中一位才人光是衣服首饰,一年需花去多少银两?” 户部尚书张大人起身道:“一位才人一年需花费上千两白银,若是贤妃,则需五千两。” 她转向齐深济:“齐大人,你说,五千两白银可购买多少亩田地?” “恩师,若是良田,可买数百亩,种出的粮食可养活上百户百姓。”齐深济语气郑重。此言一出,众官哗然。 接下来,她又历数历代妃嫔之祸,女色误国之史实,更指妃嫔除了为皇室开枝散叶,于国于天下再无任何益处。而且,皇嗣太多,亦非朝廷之福,却是国乱之根本。一番话言之凿凿,掷地有声,令人不能不折服。吃完这桌酒席,反对之声渐至平息,太后一怒之下离开京城,前往五台山。 一年以后,太后回来了,因为她为皇上诞下龙子,取名德佑。皇子满月之日,举国同庆。 在那高高的玉阶上,在皇上身边,她怀抱着麟儿,坐在皇后的宝座上,风姿绰约,仪态万千。 就那样看着她,我的心再次沉沦。 皇上当殿下旨,册封许玉真丹阳公主,又将她赐婚给我。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走出大殿,我在拐角见到了她,她看着我,语气透着担忧:“你若是不愿,我可以劝皇上收回旨意。” “娘娘多虑了。臣……愿意。”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脸,她有着一双美丽,聪慧的眸子,仿佛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 她沉默了一阵,笑了:“那就好。” “臣告退。”我匆匆忙忙地走了,走到拐角,又不舍地回望,她依然立在那里,望着廊上的灯火,若有所思。难道,她知道我在说谎……在她心里,也许把我当成朋友,能够这样,我已经很满足。 新婚之日,她出乎意料地来了,不过,用的是张好古的身份。 我穿着新郎的服饰,立在门内,远远地望着她,紫色的长衫,银冠玉带,风采翩翩。 她笑着向我揖手,说着贺喜的话,可我却一句都听不到,只知道笑,向着她笑,如果那样会让她觉着安心,我可以一直笑下去。 她很快告辞走了,我将她送到府门外,望着她远远地离去,我的心已经痛得无法呼吸。 从知道她是女子的那一刻,我就明白,我和她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她的聪慧、美丽,永远不会属于我。 象她这样的女子,不是普通男人能够消受的。 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她一定很开心。 娶了许玉真,做了当朝驸马,我就可以继续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开心,看着她笑,只要她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做……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错得多厉害。 在这世上,能让她开心的,只有皇上,能让她伤心的,也只有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