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妻妖娆》 第1节 ━━━━━━━━━━━━━━━━━━━━━━━━━━━━━━━━━ 本文内容由海棠书屋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丐妻妖娆 作者:冷木帧 第一章冷宫媚,非礼勿视 一片一片的絮状雪花,轻如鹅羽,白似纱绢,悄无声息地飘落。起初稍显疏散,随着呼啸风声渐起,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绵密茂盛,目光尽头苍茫卷地。 空旷寂寥的院落,荒草枯黄。墙根青砖,屋顶黛瓦,因为久年无人打理,苔痕斑驳。 这是孤竹王朝的冷宫。黑暗的夜幕来临,房里没有烛火,厚厚的积雪反光,倒也照映出了几分明亮。泥土垒成的床榻,铺着乱七八糟的麦秸柴草,一条单薄得难以御寒的被褥,裹着瑟瑟发抖的女子。 “丑不垃叽的怪物,来吃食了!”哐啷声响,破陋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透骨渗髓的冷风,灌了满屋。女子已经发烧昏迷多日,听见喊叫,试图撑起身子,却是纹丝难以挪动。 没来得及说句软话讨饶,那个白面无须的太监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提起骨瘦如柴的她,阴阳怪调地骂道:“拔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还真以为你是十年前的薛皇后吗?竟敢猖獗至此,躲到这暖窝里享福!老子给你送饭,冻得牙齿打颤,你不赶紧接着,难道让我拿去喂狗?” 女子傻愣着眼,忘了反抗。皇后?这词仿佛隔了千年万载,听着遥远若梦。 陷入沉思,浑然不觉疼痛。待醒来时,太监已经离去,饭碗歪倒在地,又黑又硬的馒头滚在灰土之间。哆嗦着手拾起,一阵狼吞虎咽。 已是奢侈。对于每日两餐的人来说。 布衾多年冷似铁,睁眼捱到黎明时分,脸赤腮烧,口干舌燥,痰滞呼吸,喉咙如同烟熏火燎。渴得难耐,她爬起床,深一脚浅一脚,径往隔壁鸢妃那儿走去。同是冷宫弃妇,不知为何,鸢妃那儿的待遇要好很多,不仅饭菜齐全,而且常备热水。 鸢妃为人尖酸刻薄,她并没有把握讨得。迟疑半天,刚想推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急促喘息的声音。她暗忖着,莫非鸢妃也生病了? 分明又不一样。鸢妃的呻吟痛苦而又欢愉,有着不可抑制的娇媚荡漾。 大意不得,为探虚实,轻轻移近窗前,指尖捅破了纸。映入眼帘的境况,如同原始的春意图画……凌乱不堪,从未真切见过。 床前的红红炭火燃得正旺,暖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为了汲取那一点点的热度,她没有走。同时睁着好奇的双眼,看着那白花花如蛇纠缠的一幕。 记得初入宫时,她的母亲还没去逝,曾派一些侍女拿着册子,教她夜里如何迎合皇上,去尽人妻的责任。作为将门千金,对待闺房之事她却不能洒脱豪迈。总是羞红了脸,不敢多瞧片刻。 虽被封为皇后,帝王赵渊从未在她这儿过夜。她很清楚,自己的相貌丑陋,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 果不其然,父王薛大将军死后,赵渊直接将她贬入冷宫。现在她已三十多岁,丑颜依旧,处子如故,丝毫不解人间欢爱情事。 屋内的鸢妃可谓韶华正艳,由于争风吃醋,半年之前害死了赵渊新纳的嫩女,才来到了凄凉冷宫。漫漫光阴,鸢妃难耐寂寞,竟然大胆至此,给当今的皇帝戴绿帽子。 火光噼噼剥剥,忽明忽暗。波涛归于平静,鸢妃靠在送饭太监的肩上,眼波蜜意似水,撅着小嘴,赌气说道:“公公总是对我无心!我的那些贴身棉肚兜儿都洗过了,这么大冷的天,一时不能晒干,又没可以换的……你就不能赔些银子,给奴做一件吗?” 送饭太监笑道:“美人儿,自是记得你的。毕竟得顾忌点儿,万一被人寻到蛛丝马迹,咱俩的事情败露,宫里内外知道我没净身,就算有一百颗脑袋,届时还会在么?我若死了倒没什么紧要,可是谁来满足你呢?” 鸢妃白他一眼,粉拳捶向他的胸膛,嗔道:“你就不能捡些好的说话!隔墙有耳,小心被听了去!” 太监闻言,神色紧张地翻身下床,抹脚便向木门溜去,准备夺框而出。鸢妃不依,紧跟着他:“瞧你那熊样儿,刚才不是胆量挺壮的吗!吓你一句,就现出了原形……人又不同野猫,偷完了腥,不舍得花些本钱,拍拍屁股就走人吗?” 太监如石柱般,僵得杵在门前。 鸢妃还以为是她的言语起效了呢,然而顺着他的视线,脸色瞬间成了白纸,捂嘴尖叫一声,挤出几个字来:“薛……浅芜?” 太监回过神来,眼里爬过一丝狠意,色厉内荏,喝道:“你干什么?在这站了多久?” 薛浅芜硬着头皮,低不可闻地道:“我刚过来……想要讨些热水。” 鸢妃和那太监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做出了共同的决定,杀人灭口。 两人步步紧逼,薛浅芜跌跌撞撞地后退,不一会儿,就退到了一方封冻池塘的边缘。池塘并非石砌砖铺而成,而是近似于土坑,夏秋用来种植莲藕,池底积着厚厚的腥臭淤泥。冬日的冰雪映衬,显得晶莹剔透,清浅明澈,然不过是假象罢了。 泥塘交界的冻雪,被踩得吱吱响。草叶上的碎冰茬子,扑簌簌地滑落。薛浅芜勉强回头望了一眼,再有一步就离地了,不禁吓得面部痉挛,极为可怖。 鸢妃掏出一面铜镜,鄙夷地道:“还不束手就擒?瞧你的丑样儿,还敢问我借茶!就不照照自己,你哪儿配?” 薛浅芜羞愧惭赧。她自幼就不敢多照镜子,她的额头有块灰色的印记,如同怪异的图腾,一直遍布到左右两侧的眉梢。印堂被遮蔽着,阴霾黯淡,难看得要命不说,更被当成了不祥的凶兆。 鸢妃看她仓皇失措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直不起腰。送饭太监使个眼色,在旁提醒:“解决掉她,多留一刻便是祸害!” “晾她也不敢说!但是以防万一……”鸢妃说到这儿,一把向前抓来,长长的指甲抠紧了她的肩膀。那个太监眼看机不可失,狠狠一脚向她绊去。 薛浅芜跌倒在冰面上,整个滑出老远。冻裂成疮的脸,贴在冰上,痛得难以摹状,她用力抬起了眩晕的头。太监唯恐她摔不死,慌忙找来绳索,轻轻一抛,准确无误套住她的脖颈,拉回岸边,拦腰捞起了她。然后高高举起,用力向泥塘的中心砸去。 冰面破了一个大洞,薛浅芜于那瞬间,被吞噬进冰窟窿里。刺骨的寒冷,侵蚀着她的每寸肌肤,鸡皮疙瘩涌遍全身,密密麻麻如层吃人的疹子,激灵灵连续打了几个寒颤,已是唇青面紫,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深底的淤泥好似有引力般,诱惑着她往下坠。冰水咕咚咕咚地喝进肚里,彻头彻尾的无边阴寒,使她头脑呈现永恒的空白,终于失去了意识。 第二章妖孽男人心,深似海底针 一男一女得意的笑声,透过冰层传来,刺着她迟钝的耳膜。她是一个神秘组织的“匪花”,因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奉命去乱葬岗寻找宝藏,不料某间坟墓室里,暗有冰潭深穴,一脚踏入不知归途…… 幸亏她会游泳,闭气之术修炼得颇为到家。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触摸到了冰缘的出口,纵身往上一跃,身影凌空而起,湿淋淋的“吧嗒”一声,抛落在了雪压枯草的陆岸。 从冻水里出来,始知水外更冷。喘口气儿的功夫,衣服、头发皆是结满了冰。 可她无暇关注这些。凭她敏锐的第六感觉,她处身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不远处,传来人类见鬼时才有的惊呼骇叫。 眯眼打量那对男女,粗略整理一下思绪,脑海竟然浮现出了,原不属于她的记忆。这些记忆并不久远,也就最近三两个月的光景。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穿越了,魂附在了一位废后身上。因为窥看奸夫淫妇的床演,这个懦弱而又窝囊的薛浅芜,被人合伙害死,冤逝池底。却使自己因了此缘,得以重生。 在电视里惯常听到的那种不男不女,乃是太监的音调:“这丑八怪,命还真大。” 夸张咋呼的女声,因为惊恐爆破了音:“究竟是人是鬼?你,快……再把她踢下去。” 忍住好笑,“匪花”薛浅芜站起身来,气势万钧地走向两人。眸光盈寒澄澈,似喜非喜,似善非善,直逼他们的眼底。 那位太监登时矮了半截,结结巴巴难以成句:“你是……妖,妖……” 鸢妃的脸错愕成了扭曲:“她的印记……掉了……那片灰色没了……就连冻疮也消失了……” 用手摸摸脸颊,又滑又凉的肌肤,正是被冰洗后的正常状况,并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异样。看着那对蜷缩一起的太监罪妃,薛浅芜诗兴大发,顺口溜出几句歌词,清开嗓子唱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欢情忘不了; 古今鸳鸯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偷腥忘不了; 温香软玉虽风流,咔嚓一声头掉了。 太监、罪妃纵然厚颜苟合,可是被人如此当面揭露,一时臊红到了脖子根里,待听到那有声有色的咔嚓声,更忍不住猛扶住了各自的头颅,几乎瘫软在地。 薛浅芜笑得前仰后合。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表情变化,他们不可一世的嚣张,如同喝了泻药那样,慢慢泄了底气,连陷害她的勇气都磨灭了。看来弱肉强食,你倒下去我站起来,无论哪个时代,皆是真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方压倒东风。 “哎呦,笑死我了……你俩的脸,就跟地图似的,青的紫的红的白的灰的绿的,可真是变幻莫测啊……要不也把你们丢进冰窟,试试好玩儿不?” 薛浅芜正欲伸手,可惜恶作剧没能继续上演,脖颈突然被人制住,不能再动一分。 一把泛着幽蓝光芒的锋利长剑,正抵在了她的喉咙。 真是命途多舛,刚重生就被人挟持了……薛浅芜战战兢兢,做出害怕的姿态。其实她心有底,来者不会杀她,如若杀她,就不会给她反应的余地。 “伸手不打笑脸人,出剑不宰孤弱女……”薛浅芜嘴里胡乱说着,企图分散敌人的注意力,脸却微不可察的转移,偷眼觑向持剑的男子。 颀长瘦削的身材,一身黑衣显得神秘而又诡谲。棱角有型的脸庞上,五官长得倒是无可挑剔,但是他的眼睛,带着几分阴险狡诈与深邃莫测,望之不见他的城府一隅。薄而鲜艳的嘴唇,勾起一抹嘲弄笑意,陪衬在他蜜褐色的肤皮上面,显得不羁而妖异,无端端的让人脊背发凉。 薛浅芜指指鼻尖,问道:“你与本人相识?有过冤仇?” 男子的表情未变,不答她话,却紧紧地盯着她。此时,呆若木鸡的太监罪妃骤然醒悟,犹犹豫豫跪下,把牙一咬,就地“砰砰”磕起头来,控诉她道:“她是鬼……鬼……快杀了她……” 黑衣男子的嘴角含笑上扬,居高临下俯视着两人,缓缓地道:“她与我有宿仇,若要杀她,并非什么难事,只要你们替我办件事情……”长剑撤回,指向不远的房子,说道:“你俩把她的房间点了,倘若有人问起,就说夜里灯翻油洒,燃着柴草,葬身在了火海之中。如若不然,你俩的命也将休矣。” “你敢杀我,却不敢承认吗?”薛浅芜不屑的啐了一口,反击他道:“男人做事要有担当,像你这般,还算是男人么?你裆下那玩意儿,难不成被狗啃了?” 黑衣男子有些愠怒,很快又恢复了哂笑,却只对那二人道:“想让她死,还不快些照我说的去做?” 鸢妃如闻赦令,拉起太监去了。当有浓烟冲出,黑衣男子拦腰扛起薛浅芜,只闻耳边风声鹤唳,不禁心惊胆战,再睁眼时,已是置身在了一个山谷。 薛浅芜捂住胸口,不可置信地问:“你把我带出了冷宫?不怕皇上追究下来,把你办了?”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时……你就真的被狗啃了。” 黑衣男子讥诮地瞅着她,停了半晌说道:“你对那儿很感兴趣?你很希望它遭不测?要不你来看看,它究竟被狗啃了没有?” 黑衣男子作势一拉衣袍,露出修挺有力的裤腿。她脸刷的红了,垂眼四处搜索着地缝,这个厚脸皮的无耻男人,竟动真格的了。 男子摇了摇头,走近捏住她的下巴,端详了很久道:“你与传说中的,很是不同。” 薛浅芜初来乍到,特别好奇自己身体的原始主人,有着怎样一番曲折。于是“哦”了一声,问道:“不妨细细说来,区别何在?” “那位薛家千金,据传相貌不敢恭维,就是因为丑陋,才被嫌弃入了冷宫。而你虽称不上国色天香绝代佳人,可也勉强不算歪瓜裂枣。”男子煞有其事地说。 薛浅芜快气炸了。她虽然是匪界的花,可好歹也是“花”啊,怎么能与“歪瓜裂枣”之类的词相提并论?人家花木兰、樊梨花,不同样是近似土匪的野女?偏偏就能落下“英姿飒爽,貌勇双全”的美名? “有眼无珠……”薛浅芜恨骂一句,转身要走。至于走向何方,她也不知。龟不下蛋、鸟尽拉屎的破鬼地方,风水不好,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并且那位薛后的年龄,与当今皇帝相当,保守估计,也将近四十了。而你,正值芳华豆蔻,不过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还是含苞待放的吧?” 没有女子,不喜欢被人夸年轻的。薛浅芜故意装个娇羞光景,掩面嗲道:“你开什么玩笑?人家是你……姑奶奶了!还敢轻薄?你爱妈妈级的人物不成?” 气氛倏尔变得寒冷。薛浅芜的心一颤,透过指缝,看到男子的剑尖已逼向了她的小腹。 我哪句话说错了么?真是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居然趁她沉浸臭美的时候,来个翻脸! 男子阴恻恻道:“不要以为装萌卖傻,我就会放了你。种种迹象表明,你不是那废居冷宫的皇后薛浅芜……”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假冒伪劣的存在?充成一个不得宠的,寂寞终身的老皇后?”薛浅芜瞪着眼睛,理直气壮的质问。 “哈哈哈哈……”男子忽又仰天长笑,响彻山谷。树上的雪都震落了。 薛浅芜莫名其妙,问道:“你得失心疯了?” 男子的脸难得肃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你真的是薛家千金?” 薛浅芜想了想,应该是吧。这具躯体里面,确实流淌着薛家千金的血液,就算去做dna亲子鉴定,也不会假。 而且情况所迫。眼前这位黑衣狠客,来路不明,不知与那废后有何牵扯,完全一副她若是冒牌货的话,必先杀人灭口、除之后快的决绝。 薛浅芜想至此,凛然无畏地道:“我确实是,不折不扣的薛家千金。” “你确定你是她?你不后悔?”男子的笑妖魅暧昧。 第2节 他有病吗?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的情绪,怎么如此一波三折蛰伏莫测?就像无定形态的水,一会结成了冰,一会化成了液,一会升成了气,一会又成了两相共存物。就算是水,也得由温度的监控决定形态啊,哪能捉摸不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活脱脱一变色龙? 薛浅芜满腹狐疑,一面提醒自己小心,一面点了点头,拍着平平的胸脯保证:“自然是的……难道谁会辱没祖宗,攀附权贵?再说薛家已经败落,我有什么好指望的?” 男子噙着冷笑,“嗖”的一声出手,迅疾封点住了她的穴道。轻轻把剑在她脸前游走,最后扎进了她的肩膀位置。剑尖穿透不很厚的棉衣,她能感觉得到肌肤被割开的血痕。 男子漠然地道:“交出《霸灭图经》……不然的话,我卸掉你的胳膊,划花你的脸蛋,让你成为一介旷世怪物。” 薛浅芜叫苦不迭,狐狸尾巴恁快露出来了!她哪有什么经啊?听都没有听过! 第三章邪手善解衣 人肉不能掺假,即使插入一根细针,也会疼得无法安宁,何况是与刀剑的对抗?鸡蛋遇着石头,力量悬殊算个屁啊! 血浸湿了剑与衣服接触的地方,薛浅芜哭丧着脸,弱弱低语求饶:“君子剑下留情……” 吐出这六个字,薛浅芜极度鄙视自己。想她出生入死千险看遍,也算心理素质极佳的人,总以“威武不屈临危不惧”自标,现今怎这样的没出息?真丢祖宗的脸,咬舌自尽算了。可惜你猜对了,木有勇气。 “我向来不以君子自居,从不懂得怜香惜玉。再者说了,你也不是什么香玉,倒像一条又咸又臭的干瘪鱼片儿……”男子的剑又向深处递了一分,淡淡笃定地道:“交出《霸灭图经》,别再废话找罪受。” 薛浅芜翻翻白眼,这个男子就不能积点口德么?干嘛含沙射影,讽刺我的胸围不够丰满?不能香艳如玫瑰花,让人垂涎欲滴,但这是我的错吗?我历尽艰辛,九死一生、阴差阳错的穿越过来,已属奇迹,难道还要让我以色侍人,满足你们男人的眼福?那多寒碜,多媚俗,多逊人啊。 哼哼……胸大最无脑,臀小也妖娆!我就不信了,生为人类你能没个缺陷。 薛浅芜的一双乌溜眼睛,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仔细扫过黑衣男子的每个毛孔,包括易被遗忘的皮肤死角。忽然在他的鼻翼处,瞄到几颗小痘,立即神采绽放,欢喜笑道:“有了有了!你发情了!” 男子欺近她的耳畔,呼出几丝若有若无的热气,撩动了她的乱发,有些发痒:“你说什么?……你‘有了’吗,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可不认!” 混账!又被占了便宜。薛浅芜的脸腾地红了,他真奸猾。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薛浅芜压下窘迫,说道:“公子您多情了。且不要说奴家与你毫无瓜葛,就算你的亲亲妻子有了身孕,我敢打赌,也未必是你的骨肉。” 男子的脸泛起绿色。薛浅芜不等他言,又取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俊俏哥儿,哪想竟是个花拳绣腿,不中用的,连老婆都看不住!而且你呀,还被鸡皮疙瘩给毁容了,好端端的面如冠玉,却是大煞风景,长了几粒‘痔疮’……” 男子闻言,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咬牙加劲,恨不得将她的骨头捏碎:“那是痤疮!” “对了对了,我口误了!脸上起的叫做‘痤疮’,屁股上的才叫‘痔疮’……”薛浅芜痞痞一笑,歪打着头,巧笑倩兮的续道:“嘴里出的俗称‘脓疮’,而你整个就是‘脓包’!” “我是脓包?!”男子的喉头一窒,差点噎死。 薛浅芜抿嘴不答,以沉默代表事实。 男子深吸一口气儿,怎么回事,明明按照初定的计划,杀掉这个女人,拿回所取就走人的。但是被她三言两语一激,竟耽搁了这么久。 “你触怒我了……”男子撤回长剑,如看猎物那般笑道:“除了死亡,你还害怕什么?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付出惨痛不堪的代价。” 一双带有伤疤的手,灵活熟练,三两下就扯开了她的衣领,露出白皙嫩滑的纤颈,以及小巧玲珑的锁骨。 湿冷的空气贴肤袭来,出自本能的防御,薛浅芜不禁一震,怒目烧火,口中喝问出的却是:“你……如此善解人衣,到底糟蹋过多少良家女?” “你在乎这个么?可惜数不清了,我还真没留意。”男子不期然她有这句话,踱了几步,恢复了戏谑笑弄之态:“你的皮肤倒很细腻,比预想中的坑坑洼洼、粗糙结茧,俨然有着天壤之别,但勾不起我的兴趣……你不是强硬么?你不肯乖乖的交出图经,那我只有自己动手找了,把你脱得一丝不挂,我就不信找不出来!然后毁了你的衣服,留你形单影只、赤身裸体在山谷里,何时碰见一个与你同样原始的人,你们便结亲吧,哈哈。” 薛浅芜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他解开她的外衣束带。 鹅黄色的里衫露了出来,那个狠毒狡诈的男子,仍无罢手的意思,羞辱她道:“再脱一层,你的干瘪嶙峋就更一览无遗。但我言出必行,定要把你剥得干净。” 我匪花的一世清白,我对不起未来的老公……薛浅芜忽悲忽恨,忽惭忽怨,直把他的祖宗八代,诅咒了遍。 面对无耻的人,实在无计可施。可也不能坐以待毙,受尽欺凌。 情急之下,灵光一闪:记得前世,她为工作的需要,随身带有一张世界地图,何不骗他一骗,借机脱身? 然而此时,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是魂穿了,还是身穿了,亦或是身魂并穿了?穿越这事本就狗血,像她这种穿法更是狗血,想来就算皮肤移植,也该有异体排斥感才对啊,哪能从一个人不明不白过渡到了另一个人,契合得纯天然,没半点儿不适应的? 抱着铤而走险之心,薛浅芜嘻嘻地道:“图经我没听过,倒有地图一张……因为藏得隐蔽,就算你脱光了我的衣服,也找不到,所以请解开我的穴道。” 男子止住了手,说道:“你邪得很……我倒看看,你能耍什么花招。欺骗了我,定会把你曝尸于市。” 这个男子太奸毒了,薛浅芜只得忐忑点头。管它什么真假,只能死马当活驴医了。 男子注视着她。薛浅芜一摸耳垂,竟还真摸到了她前世的宝贝坠儿。摘下那个银雕心形坠子,用穿耳孔的细端,往那镂空的心轻轻一捅,一卷紧致的丝帛露了出来。 薛浅芜有些愕然,毫无疑问,她这是连身子也穿来了。可是那废后呢,不是快四十岁了吗,放在古代早是失了水分褪了颜色的黄花了,而她前世才二十出头啊,怎么能融合在一起嘛?这悲摧的,究竟是咋回事?若说废后已死,她是截然独立的存在吧,为何她会拥有废后的短暂记忆?并且根据太监罪妃的反应,她与那被贬十几年的薛皇后,除了大面积丑陋的印记掉了,气质迥异变了,容貌身形应该相差无几,又当如何解释? 薛浅芜调动一切能调动的思维,半糊涂着得出了可能的结论。除了那片丑陋印记,部分丢失的记忆,她与废后在某种程度上是重合的,废后有的她全都有,废后没有的她也尽有。至于年龄,根据黑衣男子目测她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她亦大胆猜摩了番,应是她和废后的年龄之和,折中一半,再折中去一半。究竟为何发生了此种逆天式的穿越,只有天晓得了。 在她失神之际,男子迅疾无比叉开两指,准确地捏住了那卷丝帛。展开来看,上面黑线红线曲折成片,什么七洲四洋,陆地岛国……让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云。 男子紧蹙眉头,阴晴不定地道:“此图不假?那你分析一下,图意如何解释?” 薛浅芜答:“我的身上只有它了,倘若是假,实属无可奈何。这图博大精深,我也未能参透,既然你寻了去,日夜钻研,还怕没有真相大白彻悟之时?” 男子收入怀中,哼了一句:“这话倒有三分信度。” 一甩衣袖,剑入鞘中,长身玉立,皮笑肉不笑道:“后会有期。” 黑色身影渐渐远去。薛浅芜有些不甘,那张地图,是她关于前世唯一最可靠的留念,就这样被抢夺了去。眼里迸出愤怒的火,朝他喊道:“有种你就留个姓名!”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本尊南宫峙礼,黑木莲教的主人。”飘忽摄魂的讥嘲轻笑,消散于雪谷深涧之中。 第四章贼挨刀的负心郎 薛浅芜不会轻功,逃窜追赶的本领却大。她可不愿做个迷途的羔羊,于是眼也不眨,牢牢盯着前方苍蝇大小的目标,一路磕磕绊绊,穿枝拂叶,终在日暮时分到了一处闹市。 高调吆喝的,讨价还价的,包子油条,烤鱼炸鸡……声声入耳,样样入目,鼻随风转,意动神摇。车水马龙人流盛,转瞬不见了南宫峙礼的身影。 薛浅芜从卖摊上顺手牵羊,拿起一个面具罩在脸上,口里说着“待会付钱”,拔腿就溜。走到尽头,拐弯进了一条巷子。这儿人稀,安静许多,她忽觉得哪儿透风,随便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鞋帮裂开了口,两根冻得青紫的脚趾,毫不客气地探了出来。 褴褛似叫花子。怪不得路上行人的眼光,如避乞丐,如嫌毒虫。 人在又穷又饿的窘途,羞恶之心便会残褪。薛浅芜的脸颊烧了片刻,一双贼亮的眼,瞄准了一家煮着狗肉的鼎。 打算大摇大摆的走进,胡吃海喝一顿,然后瞧个机会,脚底抹油窜之。迈了两步,却看到屋檐下的身影,好是熟悉。揉眼细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那挨千刀的南宫峙礼,躲在这里! 他正背对着她,摸出几两银子,与那卖狗肉的说道:“来一碗酒,三斤狗肉。” 薛浅芜喜上眉梢,是你撞了霉运。在那南宫峙礼转身进店的当儿,她闪到了店家跟前,笑道:“我是那位客官的浑家,现在家里来了亲戚,急需一些狗肉,搭配素菜!来不及与他说了,这些狗肉我带走了,你只给他上酒就行!” 说着,捡了几片干枯荷叶,探向鼎里,左手捞起昂着的狗头,右手捉住翘起的狗腿,把整条狗热气腾腾的弄了出来。 店家目瞪口呆,薛浅芜二话不说,把狗塞进一个麻袋,背着就跑。 良久,远远传来店家的鬼哭狼嚎:“我那只狗……足足有八斤啊!客官的这点银子……赔大了我!” 店家呜呜哭着,南宫峙礼闻声而来,气得胸腔震动,还得向店家赔好话儿:“这次带的银两少了,下次给你补上!我去教训那个……我的浑家,抽她三百六十五鞭,让她把多余的退回来!” 店家拉着他的胳膊,愁眉苦脸地道:“你们夫妻合力断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去了,定是无回的了……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三斤五斤的赊帐啊……” “你想怎样?”南宫峙礼脸色难看。 店家战战兢兢,求道:“只能委屈客官,在敝处留上几个时辰。你那浑家等天黑后,必然心急,等她来寻你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 狗身上的热水,顺着麻袋渗出,把薛浅芜的衣服染得汁汁汤汤,锅里洗过一般。脚不停歇,腿骨酸软,直至城南的一座破落祠堂,才一屁股坐了下来,喘了几回,打开麻袋,不顾吃相的撕啃了起来。 香气在寒风中远散,引得野狗竞吠。“吧嗒吧嗒”,此起彼伏的流口水声响起。 不妙……薛浅芜升起不祥的预感,周遭有人觊觎。抬眼四望,发现中了埋伏。 本来空寂的祠堂,突然从佛像后面、乱草堆里、石板底下……所有能躲能藏的地方,杀出一群舞棍弄棒、飞土块走沙石的人。男女老少,老弱病残,甚至五大三粗的彪悍汉子,竟然都在其中。 看那些人,皆比自己还脏,有的头上挂着粪球,有的脸上流着鼻涕,有的脚上未穿鞋袜,有的臂上血痕累累。薛浅芜暗自心惊,这是遇上丐帮了么?以一敌多,这该如何是好? 盯着薛浅芜剩下的半截煮狗,生存的本能驱使,他们抡起兵器,一哄齐扑而上。幸好他们个个饿得乏力,使劲软绵绵的,不然薛浅芜定会当场残废。 饶是如此,却也挨了几下狠的。薛浅芜忖思,鸟为食亡,人不能为食亡,不如把这麻袋扔到远处,趁他们去抢的时候,我从反向离开。 不料这一举动,直接导致了目不忍睹的惨象。为抢狗肉,他们挤得头破血流,互相残杀,一时哀鸿遍野,血腥弥漫。 薛浅芜拧了下眉,又折身冲向了他们,从一猝不及防的大汉手里,劈手重新夺回。 充满敌意的围攻,再次聚焦在了她一身。跳上一块凸起的大石头,薛浅芜挥动着手,喊道:“大家冷静一下,听我几句!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土匪出身!土匪乞丐,根出同宗,源远流长,如今‘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实在让人痛心!土匪遇乞丐,挨打划不来啊!” 最后一句,薛浅芜说得高亢激昂。这番新鲜的演讲词,使纷纷杂杂的乞丐,相继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薛浅芜顿了一顿,眸光流转,指着那个最莽的汉子,轻道:“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你抢走了狗肉,是要独自享用,弃所有的难兄难妹于不顾吗?” 莽汉的脸,闪过一片呆滞。丐群有人叽喳起来:“他叫吴刚!” “吴刚……”薛浅芜拍手赞道:“好名字啊!月宫砍桂花树的吴刚,特有韧劲儿!” 听得她无厘头高亢奋的夸赞,吴刚愣头愣脑立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薛浅芜扫了一眼众人,又道:“我问一个题目。地狱和天堂里,同时放着一大锅粥,一个柄长数尺的大勺,但是为何地狱的人奄奄一息、几欲饿死,而天堂的人和乐融融、饱暖幸福?” 见众人瞪着眼起迷惑,薛浅芜自答道:“因为勺柄太长,无法喂到自己嘴中!地狱的人只顾私利,结果谁都不能喝到;天堂的人互相关爱,彼此喂粥,所以都能喝到!你们人多势众,想必能够成就一番气候,却为何在挨饿受冻?为何不断有人死去?主要的原因,在于大家不够团结,缺少组织纪律,缺少一个有凝聚力的核心!” 丐群静了很久,议论渐起,终掀起了骚动:“说的对啊!谁来当这个核心呢?” 一位年逾不惑的老者,颤颤巍巍地站起,捋着山羊胡须道:“听得姑娘一席话,简直胜读十年书啊!观看姑娘相貌举止,聪慧无双,当机立断,我们缺少的正是你这样的领袖啊!如果你不嫌弃,就担起我们丐帮的重任,大家说好不好?” 薛浅芜被这马屁拍得舒坦,拱手垂谢:“承蒙抬爱!小女谨向大家保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要我一天在,就保所有的人衣食无忧!” 语气虽然狂妄,但以前从没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他们充满激昂希望。 欢呼四起。薛浅芜满脸笑意,加入他们的行列:“不过,丐帮的名号不太好听,我想把它改成‘水浒仙寨’,八方迎客,招贤纳士,发展壮大组织,女侠配好汉,争取达到一千零八位,然后倾巢行动,劫贫济富,来干他个轰轰烈烈,拼出一辈子的锦衣玉食……” “寨主威武!”喊声响彻天地。 刚才那位老者又沉吟道:“如此设想,前途无限光明。但是寨主也该有个名号才是啊,将来一提起来,好让敌人闻风丧胆!” 薛浅芜心里明晰,听这老者说话有板有眼,似乎是个学鸠,却不知怎落魄到了此景。于是笑道:“您是德隆望重之前辈,还是由您赐号吧。” “你是土匪出身,不能忘本!这又加入了丐帮……”学鸠老者苦思冥想,忽然喜得蹲到地上,猛击大腿,洪亮地道:“就叫‘匪女神丐’!” 薛浅芜想撞豆腐的心都有!摘掉“匪”的帽子,脱掉“丐”的鞋子,她不就是“女神”了吗?好个老头,太妙哉了。 ——————————————————— 在祠堂里歇了一宿,翌日清晨,薛浅芜就踏上了觅食之旅。眼前的关键,在于树立威信。首要解决的大事,便是温饱问题。 领着一帮小喽啰们,涂花了脸,装魔做怪,光临了城里最大的饭馆。店客如鸟走散,掌柜吓得筛糠……薛浅芜和属下们,乱盏推酒,大快朵颐,很是痛快。 吃饱喝足之后,薛浅芜醉着眼道:“你们先回避下,去祠堂里藏着。这里的残局,由我一人收拾。” 独自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背后似乎有人呼吸,不绝如缕。 薛浅芜掂起酒瓶,劈手向后砸去。随着一声碎响,她正想看那人的脑袋是否也流浆了,气愤的是,命脉已经被人扣住。南宫峙礼妖邪的脸,如盛开的罂粟,艳绝人寰,十足欠扁的呈现眼前。 不由分说,拖住薛浅芜就往外走。 薛浅芜有些心虚,挣扎起来:“凭啥要跟你走?” 第3节 南宫峙礼眯着绚烂的桃花眼,阴沉地道:“昨晚我在狗肉店里困到半夜,这事该怎么结?只有把你送去抵债,让你去做粗使丫鬟,整日宰狗剥狗闻狗肉味,方能证明我的清白未婚之童子身。” 薛浅芜赔个笑脸,不紧不慢说道:“凡事不能做得太绝……咱再好好商量一下,才不至于冲动后悔……” “本尊的生活中,从没‘后悔’二字。”南宫峙礼悠然说着,甩了一甩袖子,似在扇去薛浅芜身上的灰土草屑,免得待会儿沾脏他。 身子腾空离地。薛浅芜大声惊呼,她被可恶的南宫峙礼如拎小鸡一般,夹在腋下,扬长而去。 眼看离那狗肉店只剩两条街道了,薛浅芜被他吊儿郎当却又牢固钳着,动弹不得,于是急中生智,骂闹起来:“你这薄情负义的软蛋,呜呜……奴家夙兴夜寐为你操劳,足足有三年了,如今你赌博亏尽了血本,就要把我卖到青楼了啊!彼苍天啊,你为啥不长眼呢,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偏就让我遇到了负心的白眼狼!呜呜呜呜,奴家好命苦啊……” 薛浅芜的哭声情真意切,凄惨悲痛,字字泣血,路人纷纷驻足,围拢过来。 南宫峙礼一愣,旋即压低声音,威胁她道:“你再胡言乱语惹是非,我就点了你的哑穴。” 自己一身红毛,明明是个妖孽,却还自我感觉良好,嫌弃别人是个祸事精儿!薛浅芜可不甩他这套,赶紧接着编排:“各位行行好吧,劝劝这个败家子……他说我再揭露他的行径,就挑断我的筋脉!他的残忍恶毒,实在令人发指!奴家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办啊?……” 泪眼朦胧,从泪光中看到,有人站出来了!很多人都站出来了! 他们义愤填膺,指责南宫峙礼:“打眼一看,你就不是个善类!究竟怎么回事儿?还不放开你的浑家!不说清楚,拉着你去见官!” 薛浅芜乘机脱身,怯弱不胜地走到众人面前,福了一福,抽抽噎噎心酸述道:“小女子乃京城人,那年父母双亡,无钱下葬,恰遇到了我家相公,说要帮我走出困境……” 薛浅芜指指南宫峙礼,接着又道:“不想他竟是条披着人皮的禽兽,实际上打得是奴家的主意!跟着他来到这烟岚城,失身于他之后,原想认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一辈子也罢了……他的脾气暴躁,时常轻则责骂,重者就打,奴家也都忍气吞声……他平素里游手好闲,嗜赌成命,前些日子输了三十多两银子,债主天天来逼,他不想着如何挣钱补洞,却要把我卖了……奴家是清白女,可受不了那种折辱,质本洁来还洁去,只有以死来雪耻了!” 说完,就往旁边的摊子撞去。 “使不得啊!”一位大婶死死抱住了她,劝道:“何苦想不开呢!今儿个大家就算捐钱,也要赎你出来!趁早把这不三不四的滥男人,一脚蹬了!天下好人多的是呢!” 做戏一旦做到伤感壮烈,就分外的深入人心。 “多么痴情重义的女子啊,太可怜了……”你一纹我一纹,你一两我一两,白花花的银子,晃得她眼贼亮,她心狂跳。 再看南宫峙礼……人呢?正在三丈远处,双臂叠抱,不动声色地酷酷站着,目光游移不定,晦暗难辨。 薛浅芜想,这个人的心术阴险,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得仔细点儿。辛苦演戏赚来的这堆儿银子,千万要提防着他偷去了。 薛浅芜一边感激涕零,向慷慨解囊的人道谢,一边愁怨地道:“奴家只怕……他为私吞这些银子,心生歹意,仍会把小女子卖掉!因为他与青楼老鹁立的契约文书,还在他的怀里揣着!” “快交出来!”人们层层向他进攻,臭鸡蛋、烂菜叶子乱砸乱扔,劈头盖脸。 南宫峙礼这下不淡定了。他完全能躲开那些“武器”,但他得护着胸膛啊。无数双手争着往他怀里掏来,足以抓拦他的衣衫,万一地图被抢走了,岂非前功尽弃? 薛浅芜撕下裙摆,大捧小捧连雪带泥,把碎银子撮个精光,然后从缝隙里钻了出去。 第五章他要以身相许? 匪女神丐出山,首战告捷。薛浅芜抽出一半银两,储备了半月的干粮。又用剩余的部分银两,为每位成员购置了棉衣棉被。他们抱着崭新的衣物,满脸的兴奋快活,却再看看身上的灰厚生虱,怎么也舍不得穿。 薛浅芜清楚他们的心理。积贫积弱,成了阴影,一时暴富,难免无措。 笑而不语,薛浅芜如变戏法一般,拿出了挂巨蟒长的鞭炮,引着燃线。噼噼啪啪的隆响之后,薛浅芜道:“今我宣布,水浒仙寨正式成立!我们的营地,以这祠堂为中心,势力向南扩延,直至占领了易守难攻的胭山!从此我们占山为王,逍遥中原!” 丐帮全体沸腾,个个摩拳擦掌。薛浅芜眼见士气高涨,趁机又道:“既成门派,咱们定要光鲜体面以示庆祝!现在每人分发一些碎银,齐聚烟岚城内,涌进所有的澡堂,去除这一身的陈泥!记着了吗?” 老学鸠啰嗦道:“寨主!仅余这点银两,还是省着为好!万一遇上青黄不接,或者出了其他什么变故,饱了今天饿了明天,那可没得过啊!” 薛浅芜拍拍他的孱弱老肩,洒脱说道:“千金散去还复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些道理,学鸠比我懂得多吧?有我匪女神丐在,逢着灾年,我带大家去京城耍!” 总算吃了颗定心丸。没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是日,烟岚城的家家澡堂,皆是丐满为患。他们洗得酣畅淋漓,一搓就是半天,急得后来之人捶胸顿足,店家却也只能干瞪着眼。又没短他银子,怎好意思去赶人呢? 丐客们在水雾里高唱,一盆一盆的污水对准窗户,泼向街道,汇集成了泥河。良民叫苦不迭,一概绕道。 清爽归来,难得盼来一个好夜。明月皎洁,清辉缥缈,映照着雪后的世界,更显银装素裹之美。站在祠堂门口远望,胭山连绵险峻,天心主峰更是陡峭无比,宛若一把敦厚的上古好剑,直插苍穹。山上五步一溪,十步一瀑,卷起白雪千堆,滔滔形成水帘美景。如有一日能在那里扎寨,也算有个稳定的去处,可以高枕无忧了。 鼾声四起,薛浅芜也走回了自己的睡处。这是祠堂的东房,特意为她留的。本来漏风的墙已被修葺好了,再经几个妇人的巧手布置,干净整洁,温馨雅致。钻进絮暖的被窝,有天然棉的清淡香味。 睡眠质量好得无梦,口水顺枕直流。但总恍惚觉得,屋里有人存在。不会要谋杀吧?悄悄从眼缝里看去,鬼魅的黑影,如孤削的松柏枝干,在月光下有些忧伤沉郁。 这是南宫峙礼?是不是眼花了,看他竟有几分落寞! 再揉揉眼,薛浅芜想起白天的事,往被窝里缩了缩头,抢先叫道:“你是鬼啊?不声不响来到这里,男女授受不亲,这可是我的闺房!” 南宫峙礼转过身来,刚才似有若无的孤寂,扫然一空,笑得不怀好意:“你害得我好苦啊,娘子?我的魂魄来了,向你索仇来了!” 看他幽深漆黑的瞳孔,阴森遍体袭来。薛浅芜抓紧被角,背抵冰冷的墙:“你敢胡来!谁是你的娘子?” 南宫峙礼坐上了床沿,轻描淡写地道:“夫妻同眠共枕,天经地义!我能干什么啊,当然是与你一起宽衣,暖腿睡觉……” “那是……你逼我的,权宜之计。”薛浅芜实话实说,想要打发他走。 南宫峙礼反而挨她更近,吹着气道:“你可知道,你的狠绝做法,不仅毁坏了我的名声,更使我穷成了身无分文。如今无处可归,你就招赘我为夫婿吧?你等不及了吧,不如现在我就以身相许,咱们进行洞房花烛?” “不嫌羞耻,也不知被多少女人啃了,还装什么清纯,有脸提及名声!”薛浅芜气呼呼的,用力踹他道:“滚远一些,你这又脏又浊的男人!丐帮弟兄就算不洗澡,也都比你干净!” 这话说得够狠,杀伤力却不怎么大。南宫峙礼重如佛像,纹丝不动,过一会儿,反而捉住她的莲足,躺了下来。两人之间仅隔一条棉被,他耳语道:“那你闻闻,我的身上有女人们残留的胭脂水粉味吗?” 酥痒从她脚底传到神经末梢。她的脸颊滚烫,又急又怒,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腕,死不松口。直到有淡淡的血腥在牙齿间散开,她才凶狠地道:“再敢调戏本姑奶奶,就咬断你的大动脉!” 南宫峙礼闷哼一声,再也没了响动。 薛浅芜疑他有诈,也不理他。过了好久,她沉不住了,若是早晨起来,丐帮上下发现有个男人躺在他们寨主床上,那可百口莫辩! 拳打脚踢,使尽百般解数,始终唤他不醒。看来他是要赖在这儿了。 ———————————————— 薛浅芜蜷缩着腿,提心吊胆,昏沉撑到天蒙蒙亮。雄鸡第一声破晓,她伸了伸发麻的腿,刚要起身,突然听到一声惨叫:“这死女人!竟敢对我用强?趁我不省人事,你把我怎么了?!” 薛浅芜的睡意骤无,不顾一切掐住了南宫峙礼的脖子。颠倒是非的无赖小人,指不定会说出更离谱的话来。 “谋杀情夫啊!把我身子糟蹋过了,你就弃若敝履了,呜呜……”南宫峙礼惊如溺水,挤出气力喊道:“快来人呀,要杀压寨夫婿了!” 水浒丐帮吃这一吓,以为寨主遭遇什么不测,全部披挂而起,乱棍砸开了她紧闭的房门。 映入眼帘的场面,超越了每人的心脏承受能力。薛浅芜一脚踏在男子的小腹,一手捂着人家的嘴。那男子痛苦的皱着眉头,额上青筋暴出,冷汗直流,一双丹凤桃花眼翻白不止。 他们都惊诧了,寨主喜欢虐美男子? 刺眼的光线照入室内,薛浅芜的脸色乌青难看,众目睽睽之下,名节全被毁了。最为汗颜的是,南宫峙礼不知何时,把他的衣物褪至了腰间,赤裸着古铜性感的胸膛!他居然还扮被欺凌状,一双手掌紧紧抓着两片敞开的对襟,仿佛不堪承受羞辱,要遮挡住乍泄的春光! 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薛浅芜把眼一闭,从枕头下拾起一把匕首,眼不见为净,把这妖孽灭掉再说! 南宫峙礼倒也机灵,骨碌一下滚落床去,抱住那老学鸠的胳膊摇晃起来,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儿:“前辈,我不想死!出了力还被宰掉,这牛多冤枉啊!” “这,这……”老学鸠沉吟着道:“寨主,默默耕耘不求回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饶了他吧?索性给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去不就行了?春宵一夜值千金,干嘛要杀生呢?” “闹够了吧?”薛浅芜气得粉脸发俏,怒斥:“他又不是男倌,哪里值些银子?你们认我这个寨主,那就立刻轰他出去!” 老学鸠不敢再言,见风使舵,伙同几人,拿起扫帚铁锹,叉着腰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识时务者为俊杰,年轻人啊,赶紧逃走,留条命在……休养生息,还怕没得烈火干柴重燃之时!” 薛浅芜的眸子一紧,这老学鸠,听着满嘴学问,不想肚子里装的尽是女娼男盗,老不正经的流氓。找个日子清理门户,定会让你流涕悔改。 第六章扑倒俊公子(上) 又是夜晚,南宫峙礼身负重伤,一瘸一拐地来到了薛浅芜的房间,倒地便睡。连续数日不起,到了吃饭时候他就自动醒来,馋相毕露,乞怜卖乖,骗吃骗喝不说,薛浅芜还得谨防着他的花招。 “这窝窝头难吃死了!”南宫峙礼抛个媚眼过来:“你看为夫的身子虚弱,需要大补……寨主娘子吩咐下去,做碗鱼汤好吗?” 薛浅芜消受不了,正想给他用点刑罚,他却打了个挺,跃身躺在门口要挟:“娘子若不相从,为夫这就运功喊叫,昭告所有的人,说你旧习难改,与我藕断丝连死灰复燃,整天把我窝藏这儿,夜里偷偷玩弄为夫……” 薛浅芜一阵怄心,挥挥手无奈道:“别在门口堵着,赶快爬起睡角落里去吧……我投降了,这就给你弄好吃的……” 南宫峙礼相当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舒服惬意地哼着小调。 如此不到一周,薛浅芜储备的干粮菜蔬,被变卖得所剩无几,都给南宫峙礼换了大鱼大肉。水浒丐帮的成员议论起来:“仓库怎么空了?以后又该喝西北风啦!咱们这些草包肚子,也不可能吃这么快啊……莫非寨主又养宠了?” 薛浅芜心烦意乱,急得一圈一圈乱转。这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南宫峙礼,没爹教没娘养的,居心叵测,邪得难以琢磨底细,该拿他怎么办呢? 无月之夜,红烛无声的燃着,芯捻儿寸寸化成灰末。薛浅芜看着地上的“死人”,非常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在冷宫里初次见面,你说你我之间有着宿仇,究竟何为宿仇?你又为何不杀我呢?” 死寂一般的静。南宫峙礼缓缓把眼半睁半闭,杀气逐渐炽烈旺盛,忽而决眦欲裂的睁大了眼,死死攫住薛浅芜的下巴,恨不得把她捏碎,冷然阴森笑道:“那是因为——事态有了某些变化!你还有些利用的价值!等到你阻挡了我的路,我就格杀勿论!” 薛浅芜暗叹口气,孤竹王朝的故老将军,与这南宫峙礼结下了怎样的梁子?莫非是老俗套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但也不可能啊,南宫峙礼八成是个野种,因为长期的缺乏天伦之爱,而酿造的变态狠戾,怎么会有父亲?至于夺妻之恨,南宫峙礼的年龄足可以给薛大将军当孙子,爷死孙子尚没出生,何况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消不去的?…… 等薛浅芜摆脱思绪,南宫峙礼已经没了人影。 他就这样撂下几句毫无温度的话,走了。并且根据薛浅芜的直觉,这些日子他不可能再出现了。虽说不想让他白吃混喝下去,但他一时这样走了,让薛浅芜非常不是滋味。 我就算养一只狗,离家的时候它也会不舍吧。男人若是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薛浅芜愤愤骂着,辗转反侧到了三更时分。 想起寨里的粮已尽,薛浅芜更睡不着。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桥,才被弄得血本无归、赔了清誉又折银子。 耗着也不是办法。鬼使神差,薛浅芜决定重操旧业,开始夜猫子的生活,顺便带些值钱的东西回来。 跳进一个院落,破窗而入,床上一位妇人正在熟睡。薛浅芜在黑暗中的视物能力较强,看到床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些玉质莹滑的果盘。蹑手蹑脚近前,刚探出手,还没取到,冷不防一把剪刀朝她脸面飞来,又疾又凌厉。 薛浅芜暗自一惊,慌忙矮下身子,那把剪刀没入墙里寸许!堪堪避过一击,只见那位妇人欠起身子,从床底下端起一盆屎尿,连盆带货的向薛浅芜扣来,并且咄咄骂道:“不要脸的小贼!我梅妍朵在这儿恭候你多时了!我已报官多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你们这伙蟊贼,连窝端了!” 薛浅芜闻气而逃,但还是被一些恶臭脏物粘到了衣角!这个梅什么朵的婆娘,真是损得恶毒,也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天的粪物,全部厚积薄发,等待一举而浇,把所谓的贼们熏死!更可怜的是自己,首次入室作案,就被当了惯偷,净沾一身晦气。 刚到墙根,正要翻出,那梅妍朵手举烛台,慵散地走了出来,髻乱钗松的性感样子。眼光犀利而又风情,瞥了一眼劲装裹身的薛浅芜。似要掂量出这劲装下,是怎样的一副身架。 “你是走不掉的,还是不要做无用功了……”媚得入骨的吴侬软语,直让薛浅芜的腿打颤。不由自主回头一看,好家伙啊,梅妍朵似打开了一道暗门,从乌漆麻黑的长隧道里,闪出无数双幽亮发绿的野兽眼睛!“汪汪”的狂吠此起彼伏,原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狼狗! “只要你从墙上跳到外面,我就立刻打开大门,看看你的‘轻功’厉害,还是我的这群‘飞毛旋风’厉害……我敢保证不出半刻,你就葬身狗腹了。”梅妍朵扭着丰满的臀,向薛浅芜走来。 与此同时,两条威猛的狗呜呜吼着,扑啸而来,一窜半墙来高。 薛浅芜信了,这个美艳婆娘的恐吓,确实非虚。骑虎难下,去留为难,于是粗着腔问:“你想怎样?” “听你的声音,很有味道,也很低沉迷人,是我喜欢的类型……”梅妍朵望着骑墙的人,理顺理顺鬓旁的几缕头发,媚眼如丝,勾魂摄魄地道:“你既来此,也算缘分,但我这儿,素来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是貌美的男贼,就留下来与我共修;如果是丑陋的男贼,就被这些疯狗撕咬啖食;如果是漂亮的女贼,就绑你去‘怡园’接客;如果是丑陋的女贼,就鞭笞三百打得皮开肉绽,再由疯狗拉着囚车游城示众。” 薛浅芜道:“那以大婶你的经验,我属那一类呢?” 梅妍朵的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是为“大婶”的称呼气得不轻。强压怨气好久,香唇才吐出了一口释然,掺着脂粉浓重的诱惑,吃吃笑道:“这要在灯光下,脱了衣服才看的清。” 薛浅芜的心咯噔跳,瞧梅妍朵的花痴样儿,八成当自己是美男了。还真需要下番功夫。 瞪着一双无辜的眼,恳求着道:“美女姐姐稍安勿躁!小弟刚及弱冠,虽然貌赛潘安才比宋玉,但因家教甚严,尚是璧玉无暇,不解男女情事,更不懂得共修是怎样的内涵。” 梅妍朵“扑哧”一声,笑得直不起腰,双颊娇红、眼波横醉地道:“我说小兄弟啊,世界这么乱,装纯给谁看?及时享乐才是最重要的。你若是正经人,又怎知道共修是指男女间的事呢?” 薛浅芜笨嘴拙舌,萌萌地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咱俩相处的所有故事,不都是男女间的事吗?男女之间的事,除了风花雪月的情事,还剩什么?书上戏里都是这么写的……至于共修,应该是情爱的含蓄说法吧?” 梅妍朵饶有兴趣笑道:“听你的理解,果然仅仅限于表层。看来真是个不经事的,那么……”嫩腴的纤手一勾,招呼薛浅芜道:“快下来呀,你让我感觉到了新奇。让我亲自来调教你,小兄弟却说如何?” “不不!”薛浅芜连连摆手,羞涩地道:“男女有别,应该蓄礼自持。不如这样,你给我一些书本,让我自学……呵呵,那个那个……天才是被难不倒的。” “哈哈,是么?我低估小兄弟了。像你这样的一表人才,无师自通也不是难事啊。”梅妍朵的水眸含春,甩着水袖款款上前,承欢逢迎。 薛浅芜憨笑道:“过奖过奖。” 第4节 蹲坐在墙头上,早就累得腰酸背痛,下面有美妇接应,怎么也得表示一下亲狎。薛浅芜很配合的往她怀里栽去,被梅妍朵紧紧抱住。 两人滚着甩出老远,梅妍朵却舍不得撒手。不仅与薛浅芜贴得严丝合缝,还有意用满身的肉挤压着她。 梅妍朵的以身相救之举,可谓一箭双雕,既为测探薛浅芜的真身是男是女,并且若为男子的话,还可借机揩美男的豆腐。 但薛浅芜不怕露馅,她的胸围……说好听点,是不那么傲然;说难听点,是不怎么显然。何况为了行走的利落,她还用条绷带缠紧了胸——其实此举纯属画蛇添足,于她而言,缠与不缠,并没什么两样。 若把原因寻根究底,则是为了一点可怜的虚荣心。电视上的美貌侠女,扮成男装行走江湖,总要把象征女性的柔软标志,千方百计的隐藏起来……偶然的一个失误,被心爱男子抖落头巾,或者伤到胸部,总能给人艳羡的惊喜。 她薛浅芜虽没那样诱人的资本,却也潜藏着臭美的萌芽。有事没事设想一下,陶醉一回,稍微得瑟片刻,无伤大雅。纵使梦醒来时,一切还是平平如旧。 薛浅芜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道:“姐姐的怀抱,软得像团棉花似的,一沉进去,还真不愿起来……只是天已快亮,姐姐整夜无眠,害了黑眼圈会变丑的,回房休息如何?” 梅妍朵见眼前的郎儿清俊体贴,心里欢喜满溢,带着几分嗔意,娇道:“我要搂着你睡,这样才能踏实。” 薛浅芜费力想着计策,该如何消这块牛皮糖的黏劲呢?床是万万近不得的,不然还没演好戏呢,底细已经曝光,哪还有啥意思?梅妍朵绝非省油的灯,所有的轻怜蜜意风情万种,只因自己是个“美男”!失去这一屏障,焉有完卵存活? “来呀……”梅妍朵扯起如意情人,迫不及待地往床上压。薛浅芜从没见过如此奔放的女人,头脑化成浆糊一般的稠。 当被梅妍朵扯开里衣,露出一圈一圈的裹胸布时,薛浅芜傻愣当场,头如斗大。惟一的反应就是羞耻,这下完了,幅度大了,尺寸的秘密保不住了。 第七章扑倒俊公子(中) 梅妍朵看着“情郎”束胸的带子,久久收不回那怪异的目光。薛浅芜羞愤之余,毛骨悚然。这个女人不会因为欲求不满,而要置己于死地吧?女人为此生怨乃至生恨的例子,不胜枚举,水浒里的潘金莲,阎婆惜……那个不是前车之鉴? 但这不是我的错啊,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薛浅芜悲叹着,祈祷了千万次,若有来世,愿做男人,再也不负美人销魂恩。 梅妍朵的眼里,失望与痛楚渐渐深浓,悲怨与仇恨慢慢迸溅。薛浅芜不敢与她对视,为了缓解气氛,逗得美妇一笑,于是扯着脸皮僵笑道:“不气……呵呵,姐姐不要生气,婶婶不要气坏身子……我走三步,给你作首诗词,为你消遣解闷,好么?” 梅妍朵依旧死盯着她,碎尸剥皮抽筋饮血,这些词汇,化成光芒在梅妍朵的眼中闪烁。 薛浅芜倒退三步,偏又想不出来什么搞笑歪诗,只得言出必唱,涨紫了脸吟道:“女儿愁,绣房里窜出个大马猴;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越唱越觉不合适,薛浅芜转了个身,拔腿就跑。一切都是浮云,逃出粉红魔窟才是关键。 脚刚跨出门槛,一张巨网兜头而下,随着梅妇手指关节的用力抓紧,薛浅芜几乎成了粽子。这还不够,梅妍朵将薛浅芜塞到一个木箱子里,封好盖子,拔下发间插的金玉簪,打了几孔通风的洞,咬牙说道:“我要把你卖到怡园!你虽没胸没臀,不赚什么银子,但也不至于赔本!” “我就那么不值钱吗?”薛浅芜不服气的哼道。 梅妍朵不理会她,向西厢房叫道:“来人!” 薛浅芜顺着小洞往外望,只见两个贼眉鼠眼的小厮,屁颠屁颠地跑来,齐声谄媚地问:“夫人有何吩咐?” 梅妍朵看向其中一个小厮,笑道:“栓子,你去怡园告诉柳老鹁,就说又有猎物上门来了,请她提前接应,免得到手的肥肉跑了。” 小厮领旨而去。薛浅芜喜欢逞嘴上的劲儿,不留情面地道:“我的体格纤瘦窈窕,哪像你的,浑身是膘,你才堪称上好的肥肉呢,卖你才划得来……” “想给老娘叫板,你还嫩了点儿!”梅妍朵冷笑道:“柱子,你记好了,她再胡乱说话,就用臭袜子封住她嘴。扛起箱子,咱们也往怡园走吧。” 一路颠簸如同坐轿,薛浅芜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呼吸不畅,五脏六腑七上八下的晃荡。 喧闹的市井杂声,充斥于耳。眯眼一瞧,前方右侧大约五百米处,真的有座四合院楼,雕梁画栋,华奢雅致,拱门上面鎏金隐隐镌着“怡园”二字。 远远迎来一个中年男子,大约是暗线之类,对梅妍朵低语道:“柳妈妈已经等候多时……今天前厅有客,梅夫人请往后院。” 刚进后院的门,几十个黑红壮汉,人高马大,执刀持戟,形成了一个包围的圈。柳老鹁妖妖趋趋的扭腰移来,笑得眼纹深陷,厚厚的脂粉直往下掉:“带到三楼密室,看紧她了,直到把她劝到洗心洗脑,愿意服从安排为止……在这之前,闲杂人等谁也不准上楼!连一只瘦苍蝇,都不能放飞了进去!” 接着对梅妍朵道:“这怡园的生意能够长盛不衰,全依仗着您的幕后操持!无论如何,我柳老鹁拍着良心承诺,赚的银子将来咱们平分,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有了姐姐这话,我可就放心了。”梅妍朵拍拍柳老鹁的手背,秘声说道:“人就由你调教吧……我不适合抛头露面,先自回了。” 几双有力的手将薛浅芜揪出,然后按在地上。她倔拗着,把脸从尘土里抬起,狠狠看着梅柳两位珠光宝气的俗艳妇人,暗暗思忖:“她们虽然狼狈为奸,但是一人在明一人在暗,默契却又各存猜忌与嫌隙,似乎有些什么隐情。” 柳老鹁与薛浅芜的眼光碰撞,觉得心口一闷。这个妮子,有些意思……尽管雌性特征不很明显,但是她的眼睛,透亮纯真之中不含任何杂质,忽而却又让人产生慧黠刁钻的错觉。阅人无数的柳老鹁,悄问梅氏:“她是什么来历?” 梅妍朵面露鄙夷,笑道:“一个女贼,性格迷糊,身手平凡,能有什么背景?难道姐姐看她生有贵相不成?” 柳老鹁蹲下身子,手帕捂着鼻子,皱着又细又长的眉毛,轻轻地道:“以后你叫邪暗香,记着了吗?……还有,你要取消逃跑的念头!否则被逮一次,便要多接十个客人!” 邪暗香?我在这个世界的艺名?啊呸,难听死了……这个引男入胜的破名字,简直比“小翠”“小红”更歹毒,还不如叫夜来香呢!约定俗成的名号,虽然让人一听就知你的职业,但最起码算是光明正大,不用教人联想翩翩! 酸得龇牙咧嘴,薛浅芜问:“能不能更恶俗一些?” “邪暗香这个名字,已够便宜你了。如若不是招徕客人所需,你以为你配得上么?这三个字,我看你只勉强配上一字,那就是邪!”柳老鹁的三寸金莲,踢向薛浅芜的膝盖,同时扭过脂粉残缺的脸,命令周围的汉子:“带她上楼!” 曲曲折折的陡梯,仅容一人通过。薛浅芜夹在中间,前有恶汉引领,后有虎躯挡道,插翅难逃。心里不由犯起嘀咕,莫非真要栽了? 绕过莺声燕语的二楼,最后到达顶层。他们以“一四一四”的节奏,敲了拐角处的生锈铁门。反锁的门从里打开,薛浅芜的头部忽受袭击,“咕咚”一声倒地。 待她醒来,发现置身于一间宽敞幽暗的密室。地面潮湿,散落着女人的钗环衣物。再看破旧的屏风后面,躺着一位遍体鳞伤、气息微弱的姑娘!那姑娘的头发凌乱,衣衫被撕烂成了缕状,嘴角滴着血污,目光涣散无神,泛白的嘴唇却在一翕一合,发出嘤细的字符:“贾哥……贾哥……” 薛浅芜的心一疼,急忙跳上前去,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搂着她问:“怎么弄成了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辨认了许久,似在怀疑薛浅芜的身份,究竟是托儿,还是同病相怜的姐妹。过了半晌,才绝望地摇头道:“你是新进来的……我叫苏喜儿……” “他们严刑逼你卖身?你家在哪,你是怎么来的?快告诉我,我要救你出去!”薛浅芜急得满头是汗。 “不济事的……”苏喜儿如同溺水待毙的羔羊,虚脱地道:“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救我……他们好多的人,凶神恶煞一般,都在门外看守,越界一步,就往死里折磨……” 薛浅芜恨铁不成钢道:“傻儿,都成这模样了,还顾什么名节?何不假意屈从他们?身子比生命还重要吗?若是留得性命在,一日侥幸逃出,就把他们的老窝端掉,也可免得再有清白姑娘陷于此啊。” “不可能的!”苏喜儿像看怪物一样,果断凛然地道:“名节重于生命!” 人各有志,薛浅芜不再言语。苏喜儿数天没人可以交流,此时的心仿若被打开了豁口,一发不可收拾,娓娓倒着自己的凄苦:“我本蜀中人士,父亲是一乡野财主。半年之前,媒人依着父母的意思,把我指给了县令的儿子,我却爱上了贫寒孤苦的贾哥。眼看婚期将近,我匆匆携了些银两,跟着贾哥私奔京城,想要陪他一起赶考。哪想来到这烟岚城,生活已经窘迫得难以为继,沿街乞讨的时候,被一队人马冲开,我和贾哥便失散了……从此再也没有他的音讯。后来我也莫名其妙,被人捉进了青楼,但我心里全是贾哥,怎么能自污呢?” “原来如此!”薛浅芜恍然道:“原来是为心上人的缘故啊……” 苏喜儿苍白的脸浮上一层红晕,静了片刻,伤心几欲断肠,泣道:“也不知道他怎样了,吃得饱穿得暖吗?他们对我的培训已到期限,我有预感,不管我从不从,都没选择的余地了。” 薛浅芜为她的痴情动容,良久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苏喜儿的眸光灰黯,痛苦地道:“我想以死抗拒……可是我不想死……”她抱着薛浅芜这唯一的依靠,哭得嗓音沙哑。 薛浅芜道:“你所承受的苦难,也是我将面临的。所幸的是,我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人,所以无需太过悲伤。” 苏喜儿听完这句,忽然跪了下来:“请你为我争取一些时间,好吗?” 薛浅芜直视着她,明知故问:“你的意思,我不太懂。” 苏喜儿无助抱着薛浅芜的腿,哀哀恳求:“如果他们过来逼我,你就先代替我……这样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好吗?” 薛浅芜一时无言,心里并不好受。按照她的性格,她定会帮苏喜儿暂避一劫。但是苏喜儿的私心未免太过甚了,根本就只考虑自己,丝毫不替别人着想,同样是女孩子,谁不在乎清白之身? 罢了罢了,萍水相逢,苏喜儿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就别计较了吧。 苏喜儿看薛浅芜紧抿着唇,认为没指望了,一时眼泪如雨,肩膀抽噎得一耸一耸,断断续续地道:“你若不肯帮我……还请帮我收尸……” 薛浅芜岔开话题,劝道:“先歇歇吧。峰回路转,没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轻言放弃。” 苏喜儿止住泪水,怨恨地道:“你不用假慈悲!帮我于你有什么亏损?我就死了,早晚也会轮到你的!” 薛浅芜怔住,搞不明白。我有说过不帮她吗?这事是能帮忙的吗?就算我不帮她,我有错吗? 苏喜儿使劲一推,远远避开了薛浅芜。 薛浅芜也不言语,站起身来,反反复复满屋走着,想要看看可有通道之类。苦恼的是,除了那扇把守严密的沉重铁门,连个窗子都没! 薛浅芜思前想后,总觉有些遗漏,忍不住问:“你来得早,对这怡园的楼层布置可熟悉么?” 苏喜儿红肿着眼,别过脸道:“底层是座茶馆,古朴大气,中规中矩,招待的都是尊贵正经的客人;二楼则是特殊服务,怡园最核心的风情所在;咱们居住的这层,对外宣称是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实际上是驯化贞烈女子的地方……若从前院的正门进入,阶梯通到二楼就终止了。你是从后院暗梯进来的吧,所以才能到达顶层的囚室……” 话到这里,门外传来一声叫嚷:“带苏喜儿,到二楼东头的‘奴娇房’,接受贵人的开/苞/破身!” 一位仆妇的惶恐声音响起:“老奴调教不力……她还,不很听话……怕会冲撞贵客……” “这个你且放心!那位尊客的口味重,给了大堆银子,要求既是处女,还不能是主动自愿的投怀送抱!反抗越是激烈,人家就越喜欢!” “这敢情好,简直是太好了……不识抬举的苏喜儿,还真是为他特意准备的菜!”老妇的忧惧一扫而光。 苏喜儿的面色惨白,涕泪呜呼,两股战战撑不稳,一时绵软在地。 第八章扑倒俊公子(下) 义勇赴火坑,还是明哲先保身?薛浅芜的行动,总比思想快了一步。她挺身而出,护在苏喜儿的前面:“她这一身伤疤,流血结痂,实在不堪入目,只会触了客人的霉头……不如让我去吧,保证暴烈一些,不丢咱们怡园的声誉,努力虐得那位贵客舒坦受用!” 苏喜儿傻了,前来扯人的老妇呆了。 门旁的壮汉笑了,赞道:“好有魄力的妞儿!”上下打量薛浅芜很久,却问一句:“你不会是男扮女装吧?人家可不是基!” 薛浅芜愤然道:“事实胜于雄辩,不想多费口舌。不过我得告诉你们,本姑娘此刻的心境,如同初上战场的士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你们啰嗦到我反悔时,可就再找不到比我更蛮的了!” “那是,那是!”几位壮汉赶紧附和。 薛浅芜每下一个台阶,心里便增一分怯意,头上如同上了紧箍咒,一圈一圈的痛袭来。区区几十步路,似乎隔着一失身成千古恨的漫长距离。 终是踏上了二楼的地板。薛浅芜左顾右盼,想要钻个空子,挽救不可逆转的局势。可是人人都在沉浸红粉乡,谁会有暇顾及她呢? 英雄不救美,美人自救。薛浅芜忽然定住,弱弱问道:“小女子邪暗香,有个难以启齿的隐情,但又迫在眉睫……说了你们会打我么?” “快说!”壮汉们防备道。 薛浅芜苦着脸,揪得像个包子似的:“我肚子疼,想要拉稀……快忍不住了,怕是走不到奴娇房,我就当众出丑了……” “斜对角有厕所,快去快回!”壮汉不耐烦道。 薛浅芜的小碎步踏得飞快,一头撞上一根栏杆,颓然扶住,靠在了那里。眼冒金星,魂体出窍,眩晕垂眸看向楼下,只这一瞬,她的瞳孔喜悦放大,惊艳的目光痴迷定格。 茶香院落,立着一位月白衣衫的俊美公子。清韵莲风,空谷虚竹,宛若神祗一般,俯首投足凌驾众生之上,优雅尽显飘逸,高贵却不压迫。他的眼睛温和迷人,视线所落之处,好似春风暖阳抚过大地,融化万物的刹那,孑然独自清醒。他的眉峰轻微蹙着,缓缓踱了几步,似在思考什么事情,神态专注投入,浑然忘我。周身淡淡的白玉光芒轻笼,一抹温润的诗书卷气,牵动人的意念,摇撼人的心湖。 薛浅芜如遭雷劈,怀中揣了只小鹿般,一下一下,心脏大力跳动,砰砰撞击着她的胸膛。 多么美好的时刻,但愿画面永远静止。可惜苍天不遂人愿,美男只是出来溜风,转了两处亭台,就要回屋吃茶去了。 眼见缘分昙花一现,未曾擦肩就将错过,薛浅芜竟然忘了自己处在高危,一时恶向胆边生,兴起调戏美男的劲来。 “美男,我来劫色!”随着一声清脆的宣告,薛浅芜奋不顾身,冲冠一跳为蓝颜! 白衣男子虽是沉着淡定之人,却也没防凌空掉下来个邪妹妹!怔忪之间,本能使然,迅速稳住下盘,双臂伸出准备接这女子。 哪知薛浅芜不偏不倚,屁股迎他的头砸下,然后顺着形势所迫……正好骑坐在了他的颈上! 恰像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冤家,正在玩骑马脖的游戏!男子的神经大概也断路了,懵然不知所措,手掌举过头顶,端扶住了作威作福的女子的腰。 平静的怡园经此一变,很快炸起锅来。柳老鹁站在二楼,震惊地看这一幕,颤着音道:“这是……演的哪门子戏?!” 监随薛浅芜的两位壮汉,暴睁双眼半晌,听了老板娘的问话,才回过神:“妈妈有所不知!这邪暗香,不想如此生猛无忌!她请缨说替苏喜儿接客,谁料她会见色起意,从这栏杆舍命跳下,扑错了对象啊……还没调教,她就这般放得开,日后再加诱导一番,天下的俊公子们还不全遭了秧?” 柳老鹁听得嘴都歪了,一双胖乎乎的脂粉手,气急败坏地捶起了大腿,压抑嚎道:“她是在砸我的场啊……她邪暗香,扑尽天下男子也便罢了,偏偏扑的他呀!这让我怎么活啊……” “那位公子看着眼生,不像是烟岚城的权贵啊?”一位壮汉咂着舌道。 “蠢货,你就不长眼睛……”柳老鹁骂道:“你看人家的风度派头,是烟岚城这样的地方能供得起的吗?他是当今宰相东方槊的独苗子!作为朝廷命官,常年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巡游各地,圣上赐他尚方宝剑,准他除暴安民先斩后奏!他年纪轻轻就已富可敌国,掌控着全国食盐的命脉,要是得罪了他,你的一家老小常年都得吃淡喝素!他的作风正派,为人谦和磊落,与太子赵迁的交情甚厚,据说还是素蔻公主的意中人儿……” 第5节 壮汉肃然起敬:“怪不得呢,原来是他!大名鼎鼎的东方碧仁公子!” 主仆正愁如何解决这个棘手难题,背后却传来了懒懒的哈欠声。锦绣玄衣的南宫峙礼,斜斜靠在奴娇房的门口,眉毛一高一低皱着,玩味地问道:“我要的女人呢?” 柳老鹁和伙计们彼此对望,噤若寒蝉。 “我出的银两数,可是够买得下你们整座怡园啊……”南宫峙礼笑道。 柳老鹁晃着五花膘的腰肢,满脸堆笑:“我说爷啊,您也看到了,那个女人本来就是给您送的,可是出了些意外啊!您偏喜好野性桀骜的女人,本来就充满了冒险和不测啊……不如这样,老身我把怡园的好姑娘们都叫过来,随大爷您挑拣,总有一款适合您的!” 南宫峙礼阴笑两声:“除她之外,这儿所有女人,在本尊的眼里,都如同大妈您一样。” 柳老鹁反应好久,才懂他的嘲弄意思。 “爷您不是刁难我吗?”柳老鹁摊摊手,丧着脸道:“那个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侵犯东方公子,官家威严何在?众目睽睽难以饶恕,肯定活不成啦!老身受她连累,只有先发制人,提前去撇清了干系,才能自保家门啊……” “在我为她开/苞/之前,她死你也得死。今晚我要了她,之后随你怎么处置。”南宫峙礼淡淡说完,回到房里躺下。 柳老鹁还想说话,南宫峙礼握起拳头,在她眼前一晃。柳老鹁登时萎靡在地。 她还没有老眼昏花,所以看得真切万分,南宫峙礼的中指,戴着一尾凤凰图腾翡翠戒。 怡园的总部设在京城,别号“万花丛深”,烟岚城的妓馆,不过是个分支。京城总部的鹁母,深居简出,行踪神秘,名叫罂粟夫人。从来没人识得她的庐山真面目,但她曾用凤凰扳戒召过每位分属,讲述了万花丛深的由来。创始者是黒木莲教的主人南宫禁,他打造了一对完全相同的戒指,其中一枚托付给了罂粟夫人,他自己则剩留了另外一枚。怡园有训规曰,若见扳戒,如同始祖亲临,殆误命令者,极刑加身。 柳老鹁纵然不解,凤凰扳戒如何落在了一个桃花妖邪的后生手里,却又怎敢多言?身上赘肉筛抖难止,恭敬磕了三个响头,柳老鹁惯性的扭拉着臀,匆匆赶下楼去。 第九章不玩阴的,明着整你 东方碧仁尴尬站立,一张俊脸通红可爱。薛浅芜从他肩头“噌”的跳下,仍旧傻傻仰视着他,爱慕之情昭然若揭,只差没流出来口水。 由于薛浅芜平地惊雷的劫色口号,怡园的拱形门畔,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街坊邻里,都争着来看这百年难遇的好戏。 东方碧仁从拘谨中摆脱,很自然的,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摸了摸薛浅芜的头,柔声问道:“没伤着吧?” 一股细微酥麻的电流,推动着薛浅芜的热血,从脚翻涌到了头顶,她缓缓地闭上了眼,任幸福的甘霖滴进干涸的灵台,绿意盎然的柳枝悄然发芽,心中一片春光明媚。 她竟如此容易满足!发自本真的快乐,纯粹如天然璞玉,毫无矫作修饰!东方碧仁的手,停在她额前的碎碎发间,久久没有收回,眼里含着一丝怜惜与叹服,仿佛心弦某处,被她轻易拨动。 所有人的眼光聚在那只手上,发出一片倒吸气声,掺杂尽了困惑、惊讶、扼腕与痛心。 薛浅芜从朦胧中醒来,看看自己沾满灰土的脏衣,对比身边这位一尘不染的神仙哥哥,有些讪讪羞赧起来,后退一步,刺猬般戒备道:“色是刮骨钢刀,色是穿肠毒药,离我远些,省得我丢了心!” “大胆泼女,还不跪下!”一声怒喝响起,从人群里走出一位深紫官服的府衙,鬓角斜飞白发,狭长的眼眸精光游离。 薛浅芜大喇喇的站着,歪头笑道:“真正有高度的人,从不需用别人的下跪来提升自己的威仪。” 府衙一时语塞,气得脸如金纸。 “竟敢顶撞府衙大人,该当何罪?来人啊,把她拖到街头斩了!” 狐假虎威之辈,还真不少。薛浅芜打眼一看,府衙大人的屁股后面,不知何时跟出来了一位白净无须、书生打扮的青年。 猛然瞧去倒有三分唬头,还算是个帅哥俊才,但不耐看。薛浅芜真是后悔,为何多细看了几眼。结果不仅发现他的眉毛少了几根,显得稀疏没型不说,而且鼻头之上布着很多黑螨,最后觉得他的形象竟有些猥琐了。 不知是他的话激起薛浅芜的反感,从而影响了直观判断,还是别的什么微妙因素,薛浅芜越看他越不顺。 大凡愤懑郁结之时,多有感怀。薛浅芜忍着恶心走近了他,轻蔑挑衅:“看你像个天才……天生蠢才最擅长的,莫过于诗词歌赋。遥想幼年我也学过文章,如今我要死了,生平却没碰见过多么雅趣的事儿,实在遗憾。不知阁下可否赏脸,与我比试一下高低?” 书生觉得自尊极受创伤,把衣袖一撸道:“是你自取其辱!可别怪我‘酣然酒一杯,翩然诗三百’,把你休到地缝里去!” “口说无凭!”薛浅芜把掌往他胸口一拍,他单薄的身躯,如风中秋叶,摇摇欲坠。 等他站稳,薛浅芜笑道:“娇气得像个病羔子!听好题了!以‘远看……近看……果真……’为骨架,作诗一首!” 敢跟烟岚城公认的才子爷比斗,真是奇事一桩。观众俱都屏气凝息,现场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书生绞尽脑汁,汗如豆粒。薛浅芜巧笑嫣然地问:“做成了吗?我可是要说了!” 书生唯恐她占了先机,落得自己才思迟钝,贻笑于大方之家,那时所有的名望都如云烟散了。急火攻心,也不做斟酌了,慌张取出一把折扇,一边摇着一边吟道:“远看大石头,近看石头大……走近看一看,果真大石头!” 众人刚要喝彩,喉咙里却挤不出半点声音。这诗……实在没词可形容了。 “啧啧,您的大作真有哲理!五岁娃儿自编自唱的牧歌,估计都比这诗的音律富于变化!”薛浅芜笑成一团,抱着肚子直喊痛。 书生老羞成怒,强自分辩:“你出的题太偏太怪!你倒是做做看!” “倒也不难,十首八首我也做得。”薛浅芜绕他走了几圈,把他绕得心里发毛,然后在他身后停下,瞅着他的颈背,缓缓戏谑道来:“远看一棵松,近看驼如弓;茅坑脚一滑,果真倒栽葱。” 那位书生听得一个趔趄,几乎蹲坐地上。 “哈哈,好啊!应情应景,真够意思!……”叫好成片,喧声震天。 紫袍府衙瞪了书生一眼,似有责意。书生把扇刷的合拢,不服气道:“那是你出的题,肯定早有准备。下面该我出了,你听好了!” 薛浅芜悠然笑笑。书生七窍生烟,恨恨说道:“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中的随意四种,出口成章!要求骈散结合,字字珠玑,微言大义,况味深远。” 好个该阉割的,与我比起赋体来了!今人哪有你们古人那样,喜欢长篇大论的铺陈? 薛浅芜还没一点思路,那边已经自标风流,骚/情/大发的念白起来:“昔年三春暮尽,姹紫嫣红落遍,闺中女儿,怀得情愁些许,泛舟万顷碧波之上,抛珠洒玉泪阑干。莫愁湖边,绿柳垂首依依;阳春楼上,黄莺鸣声呖呖……” 酸腐的陈年书袋味儿,让薛浅芜眉头紧皱,耳朵起茧。偏他没完没了,东扯一句西凑一句,唾沫星子乱溅,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众人只听文辞绉绉,繁复绮丽,于是纷纷交头接耳称颂,府衙亦在含笑赞许。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猫了。薛浅芜待他诵完,简洁说了这么一段:“敢问世间男女,最怕何色?男人怕绿,女人怕黄。莫教男人有红颜,红着红着你就黄了;莫教女人有蓝颜,蓝着蓝着你就绿了。男人恐戴绿帽子,女人怕成黄脸婆。人生赤条条来去,卖弄何必太啰嗦!” 随着薛浅芜的戛然而止,听众僵如塑像。 时空凝固了半晌,突然爆发:“真理!精辟!彻悟!大俗即是大雅!……”掌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书生的脸涨成了猪肝,结舌气道:“你这庸俗……” “就算你是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可你的‘大石头’如何解释,恐连庸俗都配不上吧?要不找个典官,把它记录下来,留给千秋传唱?” 薛浅芜清笑数声,郑重说道:“不要总用一副正统的姿态,自认为很有优越感的教训别人!雅是由俗生出来的,怎能抱着孙子忘了祖宗?雅俗本在一念转化之间,无论高雅也好,庸俗也罢,说成经典深入人心才是王道!” “说的对极!……再比一场!……”有人振臂高呼。 薛浅芜龇牙一笑,眼朝天空说道:“又轮到我出题了。难得诸位的欢笑声如此热烈,就以‘别人笑……我笑……却笑……’为框,如何?” “丫头的灵感皆是来自生活,出题却又让人倍感新颖棘手……”府衙来回走着,看看脸红脖子粗的书生,失望叹道:“咱就认输了吧。” 题目已出,如果就此弃权,灰溜溜的如丧家犬,可谓颜面丢到了极致。可惜一口气憋了好久,也想不出对子,书生冷然哼道:“不给疯癫的人较量,辱我堂堂衙门。” “此次诗赛,并非是要争个高低雌雄。”薛浅芜的眼光越过府衙,直射白脸书生,每走一步,吟成一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花间独酌一壶酒,却笑蝼蚁善营钻。” “你……”薛浅芜诗里的意味,爽直明显。何况书生善感,他忽觉得心底阴暗的隐私被掘开了,曝在青天白日之下,被人戳点。 身上冷热不定,他急躁道:“刁女妖言惑众,混淆视听,冒犯朝廷钦差,罪加一等!就地处决,乱棍将她打死!” 东方碧仁静立很久,闻言笑道:“一个弱小女子,难得这样赤心剔透。罪不及死,放她去吧。” 书生一头趴在地上,奏道:“东方大人……” “语博兄,难道你有什么异议?”东方碧仁收了笑容,转向紫袍老官:“高府衙认为呢?” 淡然无波的表情,却是让人感到一种不悦的分量,如同失陷进了深潭春水。不刺骨,但是足以覆没一切。 高府衙乃是常年混迹官道之辈,肃容跪道:“圣上有谕,东方大人所到之处,州官县令形同虚设,一切都依您言。” 薛浅芜松了口气,吐吐舌头,扮乖讨好,偷偷瞄了东方碧仁一眼。哪知他有感应一般,也笑看了过来。 薛浅芜的呼吸一窒,脸红到了脖子根。低头盯着脚尖,心里狗屁不通地想着,他的笑颜温情而又摄魂,他是存心勾引我的。既然已经化险为夷,我得赶紧离去。 这样优秀的男人易让女人心碎,好比洪水猛兽,迷恋不得……薛浅芜闪身就跑。 “这个女人活着,对我非常不利。”书生暗自思忖,使出吃奶的劲发令:“她的举止鬼祟,极可能是有案在身,畏罪而逃!快捉住她!” 官兵们看看东方碧仁,犹犹豫豫拿戟拦下了薛浅芜。东方碧仁不动声色地道:“她只是生性顽劣,语博兄为何与她过意不去?” 书生往东南角扫了一眼,似是暗示什么。众人疑窦重重,猛听一声破锣嗓子哭天抢地喊道:“青天老爷东方大人在上,请为小的做主啊!” 薛浅芜揉眼一看,识了出来。不是那卖狗肉的,又是何人?不就抢了一只狗嘛,难道他告御状来了? 他的身后,黑压压跪了一片人,逐个看去,竟都有些似曾相识!薛浅芜摇了摇头,这段时间她竟光顾过这么多人?他们商量好了,要合力扳了我吗? 他们一件件陈述完薛浅芜的罪状,悲痛欲绝地高呼:“打倒匪女神丐!为民除害啊!” 东方碧仁眉锁紧了。烟岚城内近年盗贼四起,匪丐遍地,鱼龙混杂,其中一支还驻扎了营地,唤作“水浒仙寨”,却没想到,头目竟是眼前的年轻姑娘! 书生看着东方碧仁迟疑,流涕上前:“此事影响甚大!东方老爷纵然宅心仁厚、宽宥大量,却也不能徇情枉法啊!” 东方碧仁沉重看着薛浅芜,轻轻说道:“你真的是匪女神丐?” 第十章扁平身材,怎堪重压 薛浅芜猜不透东方碧仁所想,也不喜欢捕捉心思,她点头道:“确是我的名号。”然后上前一步,贴近他耳语道:“你我并无交情,刚才为何要偏袒我?这回众口铄金,请你秉公依法处置。” 书生伸长耳朵,什么也没听见。又气又急,在旁提醒东方碧仁:“刁女不知廉耻,东方大人勿要上了她的当!” 东方碧仁神色复杂,她毫不怕死吗?只是又不解了,她为何与他故作亲密,存心制造舆论的误会? 书生又道:“证据确凿,东方大人请以刁女的血,当场告慰民众!” 东方碧仁有意拖延时间,问薛浅芜:“你可有话要说?如有冤屈,立即对质。” “民女供认不讳,他们所说句句详实。”薛浅芜抬起头颅,气息匀净,面色如常。 “什么?”东方碧仁拂拂衣袖,内心有些疑虑。她究竟是真傻,还是假精?不懂我是在给她机会吗?本来他有信心,她的口才可以颠覆常规,赢得从轻发落的机会。 薛浅芜怎会不知,他的暗自关照?从他眼底看得出来,他对她的无条件信任。只是这份人情,她心领了。 她尽力克制眩晕的感觉,不然恩情激荡之下,在这拔剑努张的关头,她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岂不是更坏了事儿? 再说,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多情呢?或许,白衣美男只是出自仁义心肠,换做任何一个女子,他都不会让她死的。他对自己,究竟有没有一点那个意思嘛? 匪女神丐怀春怀得天马行空,东方碧仁担忧担得神思错乱。在两人俱恍惚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歹从心生,竟然逮了空子,从腰间拔出一剑,向薛浅芜砍去。 眼见就要血溅尸横,柳老鹁挺胸撞开众人,上前哭道:“官爷手下留情!都是奴身的错!昨天她来怡园,自我推销说要当个奉茶水的丫鬟,却没想到竟是江湖道上,人人喊打的匪女神丐!怡园本来就有一套约束下人的章法,但因时间紧迫,还没来得及实施调教,放纵了这不懂规矩的村野女子!眼下酿出乱子,怎能让官爷的手沾上血腥?奴家斗胆恳求,按照怡园的措施惩她!” “如何个惩法儿?”书生扭头问道。 柳老鹁磕头如鸡啄米,答道:“她的罪行深重,不能让她好死!老身今晚叫人把她悬在梁上拷打,问她乔装身份潜入怡园,是何意图!明天上午再把尸身带到县衙!” 书生沉吟了会儿,终不踏实,哼道:“现在严刑逼问,也可以啊!这是官匪之间的事儿,与你怡园无关!怡园和那些被抢的家户一样,都是受害者!” 说着,取过一根鞭子,咬牙切齿,向薛浅芜抽去。一脸痛恨,正气凛然。 王八羔子,敢趁我和神仙哥哥暗送秋波的空暇,偷袭于我!下手够重的啊。薛浅芜正想夺过鞭子,补偿狠心短命的书生一顿,却见鞭梢已抓在了东方碧仁手里。 书生被这力道,一下子震成了个狗刨姿势,然后脸色如纸,爬到东方碧仁跟前哭道:“小的依法取供,没有错啊……妖女不除,后患无穷啊……就算大人今天杀我,我也死得其所,无怨无悔啊,但请允我手刃女匪……”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杀一儆百,除匪安良!”东南隅的呼声又响彻了。 第6节 薛浅芜冷笑看着一切,不言不语。东方碧仁所承受的压力山大,看来若保这女子的性命,不仅于法不容,也会激起民愤啊。 “把她押入大牢,留她反省三天,写下一篇忏悔录,以警民众重蹈覆辙!”东方碧仁忍痛发令。 书生朝着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会意,走出怡园大门,低声吩咐侍卫:“一入牢门,立即除掉!就说……畏罪自杀。” 薛浅芜被推着走,有强烈的预感,此去小命玄乎。不禁再看了神仙哥哥一眼。心里装着美男死,来世桃花遍地开。 ————————————————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怡园的上方,接连传来一声声缠绵悱恻、激动喜悦的呼唤:“贾哥……贾哥……” 薛浅芜的心念电闪,苏喜儿!想必这么大的闹场,引得三楼的门人玩忽职守,才致使她逃出了铁牢。 喜儿她累积的相思失控,一定会出麻烦!在所有人惊诧的瞬间,薛浅芜不顾一切,反身扑地,趴倒在三楼密室的正下方。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闷响,苏喜儿的娇躯,结结实实掉在了一具骨头垫上。 可怜薛浅芜的小身板儿,被重力击砸得更扁更平,并且根据“咔嚓”的响声,估计骨骼断了数根。 在进入黑甜乡之前,薛浅芜迷糊明白过来,苏喜儿日夜难忘的意中人,竟是那太监似的白脸书生!原来他叫做贾语博!名字起得倒像是人,然而也仅名字听起来像人了。 苏喜儿坐到薛浅芜的身上,忘了动弹,呆呆的张着嘴,过了很久,只会望着书生喃喃念叨:“贾哥……” 东方碧仁不想再去弄清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推开了苏喜儿,抱起不省人事的薛浅芜,亲手为她续接折肢。 苏喜儿踉跄跌进贾语博的怀里,泪眼婆娑地道:“贾哥,我找得你好苦……” 贾语博从惊恐里回过了魂,难掩慌张,连连摆手摇头,语无伦次:“不不,姑娘认错人了……在下从不认识姑娘……” “怎么可能认错?”苏喜儿颤抖伸出双手,捧起贾语博的脸:“你的样子,大至整体形象,小至每根毫毛,都被我描摹了数千万次。还记得吗?你被我爹的人打成重伤,背部落下了一个疤痕,那时我的心都快碎了,寸步不离照料你的起居,直到你痊愈了,我誓与你天涯相随。去年的九月九日,你我被府衙千金的花轿冲散,从此杳无音讯……你看你又瘦了,吃了很多苦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不知保重身体呢?这样我多心疼,心疼得脾胃脏腑都揪在了一起,你知道吗?从今以后,我们要拉着手,紧紧拉着,谁也不许走丢……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说到最后,苏喜儿喘成一处。 贾语博的脸,有些扭曲无措。 高府衙的脸色难看,一言不发,凌厉盯着两人。今日出来接待东方大人,接连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贾语博的失常,让人尤其不解。他要置死匪女神丐,还勉强可以用些说辞,来遮蔽他的狭隘嫉妒之心,但这柔弱哭啼的女子是何来路? 此时的薛浅芜,因为剧烈的筋痛抽搐,满脸是汗,疼得醒来。艰难抬眸,看见自己枕在神仙哥哥的臂弯里,他正俯在她的胸膛,凝神为她听诊心脉。 薛浅芜疲倦散架的身骨,与心俱醉的软了起来,恍然觉得身陷进了海洋一般的宽广摇篮之中,四围浪花轻轻飘摇,青鸟奏着轻灵婉扬的天籁之音,用天使的翅膀把她托往天堂,站在云端俯视尘寰,一树木槿雪白清香。 “怎么样了?”东方碧仁紧张地问。 薛浅芜傻傻发笑,苍白而又明媚地道:“我……不疼了。” “为何要说谎呢?”东方碧仁蹙眉,为她拭去冷汗:“休息会儿吧,睡着就不疼了。” “你抱着我?”薛浅芜无法抑制的脱口而出。羞死人了,我怎忘了含蓄,说出这样一句足以吓跑美男的话?他要拒绝该咋办呢? 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裙,嗅着上面暗暗散发的污泥味道,薛浅芜及时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想你的怀抱。” 东方碧仁蹙眉笑着,明知不妥,却没改变拥她的姿势,心里升起一抹淡淡的感动情愫。 谁都没有看过这样怪异的场景,偏在同一地点,和谐在了一起。义愤填膺的苦难群众,疑忌震惊的深谋府衙,仓惶躲避的狼狈书生,风尘流泪的痴情小姐,神姿隽秀的朝廷青天,傻帽痴呆的丐帮匪女。 “你这个……疯女人!她是个疯女人!快拉开她,别让她纠缠我!”贾语博如被蛇咬,憋了很久,终于大喊大叫起来。 薛浅芜的眼亮如星,兴致骤起。死不认账的陈世美?这有趣了。 苏喜儿被旧情郎的侍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墙角。但她的绝望,不是来自于此,却是来自心念俱灰。她的哭声,渐渐喑哑不成调子。猛地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片瓷碗茬子,往皓腕上划去,眼神决绝。 东方碧仁弹指飞出一颗珠子,把那瓷片震出老远。 薛浅芜怒极骂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女人痴情死得早!你寻死了,他反开心,你的死亡究竟有何意义?为个不像男人的男人死去,也太不值了吧?你的命是父母给的,你有什么资格去死?” 苏喜儿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一时忘了哭泣,木着脸硬在了那里。 “你再说一遍,真的不认识她?”薛浅芜扶着东方碧仁,虚浮无力的坐起了身,指着贾语博的鼻子,邪笑问道。 “我不认识!我不认识!……”贾语博边说边退,上下牙齿捉对儿打架,差点咬破嘴唇,挤出一句狠话:“匪女逆贼,你作恶多端……我先不给你计较,自有收拾你的一天!”说完腿先抖了,掉头匆匆离去。 “狭路相逢,随时奉陪!”薛浅芜赠他一句道别话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主动承认,你认识苏喜儿!而且要你娶她为妻!” ———————————————— 书生一走,那些仗势伸冤的商家富户,全都没了主见:“贾官人……您别走啊……” 东方碧仁笑道:“几位的状还要告吗?” 卖狗肉的、开酒楼的、饺子馆的……无人敢言。薛浅芜惊奇“咦”了一声,说道:“东方老爷也没封你们的口,怎么霜打茄子蔫了?” 薛浅芜的面容倏冷,眼神凛凛生寒,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质,脆生生传入每人的耳朵:“卖狗肉的张三,你的心黑手辣,为了节省成本,每每夜半三更捕杀那些流浪狗,实属破坏生态平衡,而且还潜入过良民的宅院,毒死人家的狗,偷偷背回,褪毛剥皮,销毁罪证……我光明正大抢你一些狗肉,分给饥饿的乞丐,不是在替你积德行善吗?” 张三听得面如烟灰,薛浅芜继续陈词:“开酒楼的李四,你利益熏心,不择手段,往酒里兑水不说,还蒙骗消费者,拿着酿了十数天的酒水,说是陈年老窖,如此天价炒作,不知挣了多少昧良心钱;饺子馆的王二,你挂着羊头卖猪肉,羊肉饺子吃不出来半点膻味,原来是下脚料的猪肉皮,还吃出了几根鸡骨头!我夺来你正在吃的饭碗,是想尝尝真正的羊肉饺子!……” 看他们缩着头,如同待赦的罪犯,东方碧仁拈花浅笑,雅逸问道:“今日热闹,烟岚城的百姓几乎都在。大家说说,结果该怎么判呢?” 其实早在薛浅芜作歪诗的时候,就凭通俗经典赢得了人心,只是忽然形成一股势力,众口一词指责匪女神丐的累累罪行,百姓怯于场面,没人敢当出头鸟罢了。 这时眼见风水流转,奇迹倒现,都跳出来抒发自己的心意:“匪女神丐才高八斗,杀了实在可惜!” “她的身上正邪互博,虽然可恶可恨,但也可爱,做了不少善事!” “她够侠义,临危不惧,用自己平板的身躯,挺起了一条人命!功将抵过,胜造七级浮屠!”…… 东方碧仁环视一圈,沉声说道:“综合案情以及民众心声,匪女神丐荒唐可爱,瑕不掩瑜,特赦免她以前的所有罪行。但因她的举动多有争议,绝不允许有第二人效仿,否则邯郸学步,咎由自取!另外罚她修养一月,收敛邪性,倘若日后她再有恶作剧,扰乱百姓的正常生活,由我亲自调教!” 这话说得大有含义,薛浅芜听得半癫半喜,正傻乐着,脚却支不住了重组装后的身架,一头栽在地上。 深蓝色的夜幕笼上大地,时辰已不早了。东方碧仁考虑了下,对随从说:“寻辆马车过来,带她回驿馆去。” 柳老鹁见事态熄火,提到嗓门的心重新落回原处,这一平静不打紧儿,想起了凤凰扳戒男子的话。摸摸脑袋还在头上,柳老鹁跪道:“东方老爷且慢!这位姑娘的伤势甚重,恐不适合马车颠簸,不如让她今晚宿在怡园,等明天好些时您再接她。” 东方碧仁看看薛浅芜的情况,皱眉点了点头:“给她安排一处好房。” “那是自然!”柳老鹁喜着脸道:“她是怡园的骄傲,说来也算这儿的半个女儿,奴身会派人好生伺候她的!” 东方碧仁走了几步,回头再看一眼,终是放心不下,悄声安排几个暗卫:“你们守在附近,谨防有人混进她的房间!” 第十一章夜里浓艳,爬起就变脸 夜半人静,薛浅芜的浑身酸痛。似昏似醒之际,烛火在迷蒙的瞳孔中跳动,粉红的流苏纱帐,氤氲出光怪陆离的魅影。 这是哪里?薛浅芜挪不动身,叹了几声,忽意识到有些不对。身子下面,怎么软绵绵的,竟有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和气息? 难道……她的心肝顿时拔凉拔凉,忍住要死的冲动,微侧开身,拼命睁大双眼瞧个究竟。 妈呀,一具赤溜溜的尸体!只在臀髋部位裹着遮羞的布!那尸虽像自己一样平坦,但要健壮颀长许多!还有胸肌腹肌肱二头肌,居然是个男的! 他是怎么死的?这种状态,多么容易引人遐想! 但是南有观音菩萨西有如来佛祖,绝对不该是她把他折腾死的!她虽在上,但对这事一窍不通,何况她又大病未愈,怎有力气弄死男人? 薛浅芜忍痛翻了个滚,想要下来!一条手臂一拉,她又压在了尸体上! 遇上诈尸了么?他都死了还不饶她?看来这个男人生前,定是个受虐狂! 不对,貌似他还有气……薛浅芜往眼皮上沾些唾沫壮胆,细辨男人的脸。 一切皆成了放大状,那眉眼,那鼻唇,不是南宫峙礼又是何人! 妖孽是不可能死的。薛浅芜一把搦住他的喉结,急火攻心问道:“你怎会在这里?你又怎会光身被我压着?是不是你把我怎么了,然后怕我醒来杀你,所以与我颠倒了位置?” 南宫峙礼扯个哈欠,问道:“你倒是说,我把你怎么了呀?就算我把你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了?你纵杀得了我,也不能磨灭我把你怎么了的事实啊……” 薛浅芜气得晕头转向,操起一个鸳鸯红枕,使劲按在他的口鼻上道:“我闷死你!” 南宫峙礼呜呜叫道:“你不讲理!我不说出真相,是担心你自责!” “说……”薛浅芜看他有心招认,就把枕头上移了些,让他的嘴露出来。 南宫峙礼大喘着气,愤愤地道:“昨夜我就在这儿睡的,今儿个睡过了头,却没有人赶我,一直睡到晚上,恍惚觉得有人掀开被子,也不看看爷爷在此,直接把个女人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是个处男身,不想占这便宜,谁知还没动她,她就叫着‘疼啊疼啊’,你说我冤枉吗?我只有躺直如僵尸,一动不动让她压着!” 薛浅芜想了想,脸红咳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若是假的,我堂堂八尺男儿,岂会让你压在身下欺凌?怎么也得我在上面!”南宫峙礼严肃说道。 薛浅芜瞪他一眼:“贼不正经!你我可是泾渭分明。你有你的风流乡,我有我的意中人。” 南宫峙礼俊脸一黑,蛮横地道:“如实招来。我不许你有意中人,除非……那人是我。” “你别开玩笑了。”薛浅芜想起东方碧仁的美好形貌,不禁陶醉在相遇的喜悦之中,满脸带着“一见钟情,覆水难收”的激动,声情并茂地跟南宫峙礼讲述了白天的事。 南宫峙礼眯眼听着,阴翳笑道:“他帅还是我帅?” “呃……”薛浅芜实话实说:“他的好看不能用帅形容,反正是很帅了,包含了各种类似于帅的要素,就是‘兼而有之’!” 回答完毕,薛浅芜觉得少说了些什么,又补充道:“你的帅与他不同,你帅得有点儿……” “有点什么?”南宫峙礼在她耳际问道。 “太邪艳了,有点妖里妖气,给人一种猜不透、不踏实的感觉,”薛浅芜涨破脑袋想着措词:“而他则是正典的帅,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帅!纵使不知他心在想什么,也会让人感到稳重而温暖。” “哦?”南宫峙礼仍旧笑问:“那你对我的感情深一些,还是对他?” “当然是对东方爷啦!我对你根本就没感情!”薛浅芜说到这儿,感觉欠妥,似乎太绝对了,想了想道:“说对你没感情,显得口不言心……我对他是又慕又喜,对你又恨又怕。” “很好!怨恨亦是一种刻骨的感情,有时并不比爱浅!你继续恨我吧……”南宫峙礼的长腿一挑,把薛浅芜掀翻在侧,直起腰身下床,就那样赤膊露胸的晃悠着,散漫地道:“亏你对我印象不错!不然你若厚此薄彼,偏坦后来之人,看我不划花你那东方神郎的脸!” 薛浅芜吓了一跳,这个男人嫉妒起来,怎跟女人一样?还有……我哪句话体现了对他印象不错?他的自我感觉,真是良好! 薛浅芜有些发冷,汗毛倒竖,半真半假威吓他道:“你别惹东方爷!他的武功盖世,要是别人被我一扑,就算不做半辈子的缩头乌龟,那脖子也折断了!但他不仅没事,还避免了把我摔成残废!你可别去自讨没趣,不然被松了皮,我绝不去救你,你休怪我没提醒你!” “哈哈哈哈,我都那么不中用吗?”南宫峙礼狂野一笑,旋即说道:“他也未必胜得了我。但是两男相斗,必有一伤!如果他早死了,你就失去了梦中王子;如果我早死了,你就变成了小遗孀……实在让人放不下心啊!” “你说谁是寡妇?”薛浅芜横眉问道。 南宫峙礼笑而不答,忽然害羞地道:“你昏迷时,咱们共睡一枕倒也罢了。现在各自清醒,不能还犯错啊?我的性感肌肤,与你的干瘪瘦肉相挨相亲,对比太强,怕你会自卑的……要不,你打地铺?” 薛浅芜把牙咬得咯叱咯叱的响,怒道:“这是柳老鹁看在东方爷的面子,给我准备的住房!” “啊哈,本尊差点忘了!”南宫峙礼恍然道:“邪暗香小妹,你够天真。你可知道柳妈妈送你过来,是怎样的原因吗?本尊给她送了千金厚礼,说要找个对味儿的妞……” 说到这里,薛浅芜明白过来:“这一切的一切,你早知了?或者说,除了我扑东方碧仁是个意外,其余都在你的策划之中?” “我制造了你与旷世美男相逢的契机,你不感谢我吗?”南宫峙礼悠悠地道:“我想你会向他呼救,却低估了你的勇气!你这凌空一扑,既扑走了你的心,只怕也扑走了……东方神郎的心啊。” “东方爷是有立场的人,不会轻易失心!”薛浅芜冷笑道:“你既然设计我,就该预料到我的失心!” 南宫峙礼薄唇一勾:“是么?你的心早已失去大半,在我这里存着;剩下的小半儿,给他又有何妨?我既要占据你的大部分心,也要利用你的余心,换来东方碧仁的心!” 薛浅芜脊背发麻,戒备地道:“你有什么阴谋?” 南宫峙礼反笑:“阴谋若说出来,岂不成了阳谋?” 薛浅芜道:“世上最善变的,其实是女人心。把赌注压在女人的心上,是个极其愚蠢的错误,虽说我的心里一时也许有你,但并不见得你多他少。随着某种未可知的发展,他完全取代你也有可能。” 第7节 “那我更期待了,我就喜欢探险的过程……”南宫峙礼媚眼奸诈。 “不管怎样,我不想看你对东方碧仁不利!你对他的伤害,便是与我为难!”薛浅芜唬着脸道:“宁可得罪一个君子,不要得罪一个小人;宁可得罪一个小人,不要得罪一个女人!东方碧仁是真君子,不会提防你的诡计,亦不会计较你的得罪,但是我喜欢他,就要护他到底……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女人,并且有着小人的潜质,女人与小人叠加,能量源源无穷,劝你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薛浅芜的言出成章,直让擅长口才绕圈的南宫峙礼咋舌不已。 徘徊复徘徊,南宫峙礼竟然道了一句:“快些睡吧,不要逼我动念。” 说完,南宫峙礼像猫一样,蜷缩在薛浅芜的脚底,鼾声渐大。那么高的身躯,在他刻意的勾头弓背弯腰曲腿下,此刻不足两尺来长。若是一位不认识他的女子见了此番情景,肯定会忍不住母爱泛滥,怜悯得肝疼肺疼。 薛浅芜觉得滑稽搞笑,他有必要这般修苦行吗?话说有些邪门武学,是在怪睡姿中练就而成……他不会是在练铁身童功吧? 翻来覆去睡不着,薛浅芜踢踢他:“喂,这样会抽筋的!你就不怕噩梦被人追杀,跑不动啊?”南宫峙礼酣然如故。 “我要是个刺客,你就身死百遭了!”薛浅芜叹了口气,也自睡了。 粉红的窗帘,在冬风的吹拂下,露出窥秘的缝隙,清晨的阳光趁虚入室,圈晕忽明忽暗的晃,形成冷与暖的流动。薛浅芜睡得虽不畅快,但毕竟舒展开了身子,惺忪醒来,骨节轻松许多。 睁眼看去,南宫峙礼已穿好了衣服,正靠着窗台,居高临下漠视着她。薛浅芜的心一惊,又怎么了?惴惴不安,嘿然讨好笑道:“早啊,早啊……” 南宫峙礼背着双手,缓缓走近。压迫之气迎面扑来,薛浅芜的头皮紧了。 “你给我的《霸灭图经》,是真的吗?”南宫峙礼的眼神忽厉,直欲射穿薛浅芜的心脏。 薛浅芜慌得无措,结巴问道:“霸灭图经?……啥是霸灭图经?” 南宫峙礼的脸更加冻结,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图,左手顺便捏碎了一只瓷杯,杀气内敛地道:“本尊再耗一段时日,印证真假。你若果然使诈欺我,我会把他为你续好的骨重新拆断。届时再也复原不了,成为生不如死的废物。” 声音震耳回荡,人已扬长而去。 薛浅芜两眼一黑,颓然倒在床上。该怎么办?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知是假,只是暂且没有根据罢了。 第十二章青楼散,卖美男(上) 早饭时分,柳老鹁谨慎敲了敲门,伸头一看,薛浅芜还是活的。急忙往床单上看,脸色变了又变,既惊讶又庆幸,没有落红! 只有三个可能,并且后面两者的几率很小。一是这邪暗香已非完璧,二是由于黑衣男子的自身缺陷,三是女方生来构造奇特。惊讶的是,黑衣男子不见处子血,竟然不问不闹,悄无声息的走掉。庆幸的是,邪暗香福大命大,毫发无损,对东方大人就好交待了。 薛浅芜看到柳老鹁,想起她与南宫峙礼串通一气,七窍生烟地道:“就你这副尊容,也敢在青楼混!如果不是被幕后人推举成了妈妈,你早就饿死了!” 柳老鹁一听恼了,叉腰问道:“我的咋了?想我年轻的时候,小蛮腰一尺八,恰似那初春枝头上的嫩柳条儿,珊珊可爱,妩媚娇俏,吸引的男人能排到万里长城!” 薛浅芜的愁闷顿消,笑得断气:“既然你是美人胚子,拥有纯种优良的基因,为何突变成了现今状况,抽象无敌?话说‘依稀可辨,最是当年风采’,真正的美人哪怕迟暮,神韵却在,那是终生带不走的!身形变胖难掩风流雅态,皱纹增多不改魅力天成,白发丛生反添自然知性,正是此番道理!……而您想必,是个香脂厚粉堆砌出的伪美人吧?你瞧你这严重衰老的病态皮肤,就是铅汞超标的印记吧?” 一些涉及现代科学前沿的名词,使柳老鹁听得如坠云雾,但也料定不是什么好话,气得晃胸摇臀:“老身给你拼了!” 柳老鹁的大胖肚子向前凸着,肩背因为肉厚而稍显驼,再加她一贯的招牌动作,乐得薛浅芜啧啧称赞:“人们评价女子的好身材时,常把‘前凸后翘’作为基本标准之一!你还真应验了,哈哈哈哈……” 柳老鹁秒速止住拳头,笑脸绽放如菊花:“你说我的身材凸凹有致?这你也看出来啦?!” 薛浅芜一本正经,点点头道:“不过你的凸翘部位,有所转移!人家凸的是胸,你凸的是肚;人家翘的是臀,你翘的是背……这一错误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把您变成了另类风景!您的回头率高,只因人们在审美疲劳的时候,偶然见到一个搞笑的另类,也就抱着玩赏的眼光,审丑来调节下胃口!” “你……”柳老鹁一口气上不来,浑身又抖又颤,“扑噔”一声栽倒在地,命绝身亡。 薛浅芜摸了她的鼻息,真的被气死了?余温逐渐消散,确定无疑。 薛浅芜连连倒退,虽然你有害我之心,但我并没害你之意,纯粹是为好玩的缘故,哪想你没能耐,竟经不住一激之猛。 这不关我的事,还求您的阴魂不要吓我,每年逢着您老人家的祭日,我便上香烧纸以补过失……薛浅芜正在念念有词,却撞进了门外人的怀抱。 薛浅芜紧紧抓住了他,头顶传来东方碧仁清厚的嗓音:“怎起床了?快些躺下让我看看伤势。” 薛浅芜指着地上,哑巴一般嗯嗯啊啊。东方碧仁看见鹁母尸身,过去检视一番,说道:“体丰壅塞,气闭脉止。你别害怕,这种情况在中老年女人中,极为常见,曾经有个万贵妃就是这样去的。叫几个人过来,在城南胭山找处好地方,把她葬了。” 薛浅芜吐吐舌头,神仙哥哥办事,与我的心意不谋而合,真是那个彩凤有灵犀啊。要不了多久的将来,她这名动江湖的匪女神丐,把水浒仙寨举家迁到胭山,柳老鹁岂不正好有了归宿? 再回想他的话,不由一惊,这究竟是哪个朝代?怎么也有一位姓万的贵妃?不知它与中国历史上的明朝,可有什么关联?薛浅芜不禁好奇道:“万贵妃是何时的人?具体怎么死的?” “你问这个干甚?”东方碧仁答道:“万贵妃又叫万贞儿,是前朝的前朝,赵始皇的宠妾,因为责骂丫鬟气死。怎么,你很感兴趣吗?” 薛浅芜糊涂了,只得摇了摇头。她所在的是另一个时空,与真正的历史毫无瓜葛,但是有些场景,却是并行共存着的。比如此万贵妃,死法都与彼万贵妃略同。 怡园丧了主母,红裙绿女啼声一片。虽然她们中的很多,平时总被老鹁剥削拔毛,心里藏着敢怒不敢言的怨气与委屈,但是老鹁死了,她们群妓无首,没有容身安命之所,又怎能不悲从中来? 越思越悲,越哭越惨,哀鸿遍院,令人观之不忍。柳老鹁若是有灵,看到自己养了一批这么孝顺的女儿,不知当会做何感想。 东方碧仁看着场面凌乱,向薛浅芜道:“你说如何安置她们才好?” 他在问我?他在咨询我的意见吗?薛浅芜喜悦而震惊的眸光,落在东方碧仁清潭深邃的眼底。一眼万年,那里种着信任的尘花。 “我的想法,恐与你的道路相悖。”薛浅芜所言属实,在世俗的眼里,他们毕竟有着官匪正邪,尊卑贵贱之分。 “但说无妨。”东方碧仁微笑鼓励的神情,暗含包容和宠溺,似乎在用这种温柔的诱惑,引出她肆无忌惮的直率。 薛浅芜抗拒不了他的和煦气息,抗拒不了他的一颦一笑,甚至他的每个细微眼神与情态。她入了蛊。 傻傻的仰望着他,说道:“她们中的很多,并不想从事这个职业,只是迫于生计,或者被人拐骗逼良为娼。不如这样,先把她们召集一堂,问问她们的意愿,根据各自所言,有三种去处供她们选择……” “哪三去处?”东方碧仁的神采焕发,兴致盎然问道。 薛浅芜陈述道:“把这怡园的二楼三楼改建,如同一楼的正宗茶馆那般,相信借着您的名望,这里一定常会宾客满座,将来发展成为文人墨客、商贾权贵的交流议事之所。一些心性较佳的女子,可以在这幕后做些采茶、泡茶的品味活儿。” 东方碧仁大力点头,眼波动人。薛浅芜连续喝了几口茶水,又道:“一些女子可能想要嫁人……我们可以择日举办一场相亲典礼,邀请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包括有妇之夫,如果男女双方互有好感,一个愿娶一个愿嫁,不妨由您做主代为许配。女子死心塌地从良的话,又沾着了您的脸气,谁都会权衡一下利弊,婚后生活也不至于太苦。” 东方碧仁含笑凝神听着:“这最后一处呢?” “我的水浒仙寨,虽然风霜艰苦了些,可也堪称苦中作乐,人间天堂。若是有谁向往这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生活,我会随时欢迎。只是这个举措,将会扩大匪丐势力,助长我帮气焰,还望您三思而后行。” 东方碧仁听得笑意如锦,忍不住击桌叫好。 “你可真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啊……”东方碧仁的温玉手掌,突然覆盖上了薛浅芜的冰凉手背,渐渐用力裹紧:“你帮我解决了如此一大难题,又时时不忘提点我的功用,我该如何奖赏你呢?” 薛浅芜听他不用“本官”自称,而把“你”“我”平等,诚意可见一斑,自是与待别人不同。手上如放暖炉,心脏几乎要跳出去,薛浅芜喘着紊乱的呼吸,小脸镀上一层透明的粉红,如同怀春三月,醉颜溶溶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东方碧仁轻风一笑:“你可以问一辈子的问题。” 薛浅芜张了张嘴,最终说道:“就是昨日宣判场上,我在你耳边提出的问题。你我本来势如水火,但你为何有意袒护着我?我是匪丐之主,你为何要对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宽纵?……仅仅为了慈悲?或者是对失足女子的悯怜?” 东方碧仁认真思索了很久,仿佛早已想过,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答案,说服自己。 他的眉梢拧着,说道:“勿忘初心,这是我多年矢志不渝的信条。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本能的信任,甚至说是……从未有过的动容。总之我就觉得,你是善良而纯然的,比我这种所谓的为民好官,磊落自在得多。” 薛浅芜闻言乐开了花。他的身上又被挖掘出了优点,虚怀若谷,敬畏生命,气量博大……哪像那个奸诈挨千刀的南宫峙礼? 哈哈,果然没有错看美男,他是外在与内涵并秀,慧眼识“珠”的完美神仙哥哥! 两人诉过衷肠,一起来到大厅。所有的女子们都到齐了,听完薛浅芜的问话,陷入茫然之中,久久难以回神。 天雷滚滚是喜讯,却让逆来顺受的她们,亲自来抉择生活的道路,这份奢侈真如馅饼降落,砸昏了头! 经过激烈的心里盘算,她们分成了三拨。少数在泥沼中挣扎过久,受到的伤害太深,对于感情心存恐惧的女子,不再信任和依赖男人,选择了淡泊而享受的茶道;大部分美丽尚在、冀图余生安稳的女子,娇扭地站入了嫁人的行列,脸上带着羞涩的奴媚之态,盼着嫁给一个财貌两全的郎君。几个年老色衰的粗使仆妇,无奈选了水浒丐帮。 薛浅芜耸肩笑笑,望了东方碧仁一眼。看来但凡稍稍有些资本的女人,都不愿意入我匪窝。仿佛那里是苦海,一旦进入就再不可翻身。 正在感慨,沿着墙角慢慢移来一个孱弱的身影。薛浅芜一看,匆忙上前扶道:“你来得好!我正想问你的打算呢?” 苏喜儿的美目,从茶女队转移,羡慕地瞧着嫁人党,然后眼神黯淡沉寂,末了泪汪汪辛酸道:“我去水浒仙寨。” 薛浅芜怎会不知她的情疤?拍拍她的肩膀:“你的过度忧思抑郁,伤了身子。需要按照医生嘱托,喝十来天的药汁,多散散步,舒缓心情……你就放宽心吧,暂且住在寨里,等到复原之时,我给你个顺意的答案。” 苏喜儿黄着脸,刚点了头就昏厥过去。 薛浅芜用劲扛住了她,对东方碧仁辞道:“事情也算结了,我先带她回去静养疗伤。你也根据自己公事紧忙的程度,以及行程安排,为那些思嫁女拟出相亲典礼的日期,并且发告天下,努力做好宣传。” 东方碧仁看她回寨心切,笑着摸摸她的脑袋,然后温情脉脉无言看着,目送她离开了。 回到祠堂瓦舍,老少成员都聚集在薛浅芜的身边,嘘长问短,锅碗瓢盆乱敲一气,庆祝寨主大难不死后福无疆。 薛浅芜没有过多闲暇应对,掏出一张药方递给老学鸠,说道:“去生药铺,照单一一抓来。” 老学鸠扫眼看去,越看越是惊愕,枯丧着南瓜脸道:“上面的药材名贵非常,咱们这些日子积攒的银钱,连一味药都买不到啊!” 薛浅芜一急,顾不上许多了,从裙摆上撕下一片布,挥笔写了几个龙凤大字:“这是匪女神丐的名片!多带几个兄弟,就说赊账半月,倘若逾时不还,让他前来端了我的老窝!他敢不赊,你们就先抢来!” “这,这……”老学鸠脸如槁灰,把心一横,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表情,咬牙跺脚去了。 第十三章青楼散,卖美男(下) 看着那些嘻嘻哈哈、脏乱丑怪的乞丐,苏喜儿无论如何咽不下饭。在薛浅芜的热心中,勉为其难翘着丁香舌儿,形同喝辣椒水,吞了一些稀番薯粥。 薛浅芜也自盛了一碗,正在香香甜甜的吃着,老学鸠屁滚尿流、鼻青脸肿的爬了进来。薛浅芜吓了一跳,张口骂道:“不识好歹的卖家,不给你药,也就罢了,居然打你?” 再看另外跟去的几人,却是毫无损伤,不禁奇道:“老学鸠啊,不想你是如此的见义勇为,全替他们挡了!” 老学鸠掩面叫痛,另外几人偷偷发笑。薛浅芜忖着内有隐情,故意责备道:“怎么回事儿?出师不利导致兵败,亦是常有的劫数,但是咱们不能幸灾乐祸,失了团结!” 老学鸠也算聪明,知道寨主存心套话,忙向那些跟班小丐咳了几声,阻止他们开口。 薛浅芜眼睛弯弯一笑:“隐瞒寨主,乃大不敬!今晚你们不说,就饿着吧!” 此言一出,他们争先恐后说道:“街上逢到一个好颜色的姑娘,他老不死的调戏人家,哪知竟是生药卖家的女儿!我们就被赶了出来!” 薛浅芜的笑僵住,早就看出他有一身风流贱骨,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个拿着折扇卖弄的骚人,却没想到活了这般年纪,还没看得穿透。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绕他走了两圈儿,老学鸠就歇菜了,连连求道:“我主饶了老朽吧,再不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何不在窝边找,老朽千错万错,错不该打良家女的主意啊。” 薛浅芜当头给他一记爆子酥,问道:“还在窝边找呢,怡园的那些婶婶们都不跟你!我只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的真名是啥?” 老学鸠吓得打出一个响嗝,趴下说道:“老朽多年不用名字,老糊涂了,记不清了,呜呜呜呜……” “当真不说?”薛浅芜迈步向前,歪着脸道:“当我走出这个门槛,你就不是水浒寨的人了。” 老学鸠哭喊道:“老朽叫甄正京,本是蜀中人……” “哦哈哈哈,原来叫真正经!竟和喜儿妹妹是老乡啊!”薛浅芜大笑道:“蜀中自古,才子翩翩才女重情,你怎混得如此不入流?” 苏喜儿撇撇嘴,不屑地道:“谁和他是老乡?不要脸的老流氓!” 薛浅芜摆手笑笑,又对老学鸠道:“你还没说清呢。” 老学鸠的眼珠子狡猾一转,泣道:“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命途多舛,身世堪伤啊……不提也罢,不然一被揭开,就像拿刀割我腿上的肉啊,鲜血淋漓……” 薛浅芜听他说得悲惨,不忍再问。每个变成某种货色的人,或许都有着太深的触痛,又何须问得过于彻底,刨出陈年的血痕? 薛浅芜叹道:“算了算了,你起来吧。找件衣服换换,去厨房里吃饭去吧。” 老学鸠暗舒口气,终于混过关了。薛浅芜若有所思,扶着门又交待道:“投身丐帮即为家,龌龊下流应有涯!记得以后洁身自好,改过从新,浪子回头金不换,别丢仙寨的脸!” “是,老朽谨遵寨主良训。”老学鸠唯唯诺诺,惭色汗颜。 走出房间,苏喜儿忧心忡忡地道:“留着那甄正京,必有后患。再说你是寨主……尚且不能以身作则。” “那后半句,你说什么?”薛浅芜怀疑自己的耳朵,睁大眼问。 第8节 “你见了好看的男子,都会不可抑制的去扑,上梁不正下梁歪,身为主子都如此了,你还指望随从能好到哪儿去?那甄正京是个风流性儿,说不定早就没回头岸了。”苏喜儿道出自己的见解。 薛浅芜急了,红着脸道:“除了东方大人,我哪扑过什么别的男子?我敢打赌,今生今世仅此一次!” 苏喜儿无语笑笑,转而愁上眉头:“我的病怕是难好了,我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成贾哥的妻,就无憾了……” 薛浅芜道:“不要多想。等你好了,和我一起参加相亲典礼,你的贾哥如果不是脑瘫,他就不敢不来!” 苏喜儿垂泪道:“都是命数作弄,强求不得。外界传言,贾哥恋上了高府衙的千金小姐。” 薛浅芜冷呸一声:“他恋上了人家的背景吧?哈哈,男人做个上门女婿,可以少奋斗十多年,比得他半辈子的汲汲经营了!这样的渣子男,你倒上心得很!不如在典礼上辱他一番,再给你找一位值得珍惜的俊才,当着全城的面抛弃了他,岂不大快人心?” “不要这样!”苏喜儿扯住薛浅芜的胳膊:“贾哥也有他的难处……只要他过得好,我就没什么埋怨的。” “好吧好吧。但是那天,定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成为这烟岚城最妩媚动人的姑娘!”薛浅芜一边说着,忽而想起草药的事来,恼道:“都是老学鸠惹的风流祸!我只有亲自去生药铺走一趟了!” 刚出祠堂的院子,迎面看到一个小厮,背着的箩筐里,许多透明袋子装满了药材。薛浅芜正要相询,小厮哈腰笑道:“您是匪女神丐?” 薛浅芜诧异点头,小厮又道:“刚才我家主人看到遗落的名片,方知是您!匪女神丐重义疏财,昨天的事迹传遍大街小巷,无人不晓,这药无论如何也赊给您!” “谢谢……”没想到她的知名度,竟然如日初升,薛浅芜暗暗臭美,得意之下难免飘然忘形,脱口说出一句:“这药白送我吧?” 小厮的脸失了色,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奶奶不行啊……这药白给了您,全店就得砸锅卖铁喝西北风了……您要是不能在十天内清债,我可先得回去请示老爷子啊。” 薛浅芜看他要走,担心一去不回,拦住他道:“我签字据,答应准时还账就是!” 小厮这才取出准备好的发票,数着药包说道:“共计一百两银子。” 薛浅芜掩饰住囊中匮乏的寒酸,故作财大气粗地道:“没问题的……”其实心虚得眼皮直跳,就算把她卖了也不够啊。 一夜无眠,薛浅芜绞尽脑汁,直烦得蹬烂了被表被里,终于想出来个妙计。 鸡鸣刚破晓,她就把寨里的丐们鼓捣了起来,绢纸铺桌,浓墨挥毫,两个男人的形象跃然画上。一黑一白,黑的魅惑,白的超逸,绝色双“姝”惊羡人。 苏喜儿捂住心脏大呼:“那穿白衣的,不是东方大人吗?” 薛浅芜用袖抹抹额上的汗,神秘说道:“钱不多赚,够花就行!今天马不停蹄驴不止,腿不抽筋手不歇,白衣的画八十幅,黑衣的画四十幅……明早众人穿齐整点儿,随我卖美男去!” 苏喜儿吓得不轻:“东方老爷乃是清贵之人,岂能容你当成艺品卖他?” 薛浅芜凛然无畏地道:“饱汉不知饿汉饥!穷人不想些生财的门路,吃不起饭,看不起病……东方大人宽宏心量,顶多不过是没收了这些画作!” 小丐娃儿振奋地问:“为何白多黑少?” 薛浅芜停下笔,眨眼笑道:“白衣美男好卖,黑衣美男相对不太好卖。因为很多女人欣赏的是,正统的稳恒的美!这叫洞察市场,兼顾行情!……但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保不准会有什么特殊口味的人!” 丐们大眼瞪小眼,齐声问道:“会有人敢买吗?” 薛浅芜啐道:“说甚败兴的话,削减人的斗志,磨灭人的灵感,清降人的血压!你们低估偶像的影响力了!这是推销,需要的是胆识和手段!只要嘴皮功夫深,和尚都买绣花针!” 忙碌的一天,如梭飞逝。翌日薛浅芜率领丐帮,气势滔滔,翻过几座山头,涌进了一处陌生集市。之所以不在熟悉的地方,是为避免有人通风报信,中断生意。 丐弟兄们围成了一个圈,薛浅芜把画悬挂起来,扯起嗓子喊道:“卖美男啦!新鲜出炉的美男!一两银子一张,千万不要错过!” 很快吸引观者如潮,有人说了一句:“天啊,那是鼎鼎有名的东方公子?” “恭喜你答对了,免费送你一张黑衣美男子图!”薛浅芜笑吟吟道。 消息不胫而走,喜宅的大婶们,深闺的姑娘们,全都掂着小脚跑了出来,驻足饱个眼福。 “临渊羡鱼,不如据为己有!”薛浅芜热血沸腾,喊到喉咙冒烟。然而她们除了笑着观赏,没有一人掏钱买的。 薛浅芜急得直想……把画往她们的手里塞。可是那样,会连墨水赔了。 水浒仙寨的成员垂头丧气,像是发瘪的皮球。这般自唱自演,毫无进展,就快到中午了,碗里仍旧空空无一银两。 饥肠辘辘的薛浅芜,饿得空乏其身,陡然来了创意,使出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搏:“根据可靠消息,东方公子近日,要在烟岚城主持一场相亲典礼,拿着他的画像,可以得到他的亲笔签名!另有神秘邪尊,也要莅临现场,持有黑衣画像,可以与他单独会面!” 这一语出,把看客们的兴头推向了高峰。那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再也不顾矜持,不顾忌讳,纷纷抢购。 白衣的东方碧仁很快售完,黑衣的南宫峙礼仅卖出了九张。 眼看离去的人越来越多,薛浅芜抖动着南宫峙礼的画像,泪奔吼道:“跳楼大甩卖了!只要半两银子!值了,捡到宝了!半两!半两即可抱得美男归!” 依然抵挡不住顾客的流失。薛浅芜正想找些更惹火的广告词,却见一个黑影疾闪,她已被人连同衣领提起,扔到一个破角落里。 气氛仿佛在被利刃割剐,阴邪凝重。南宫峙礼的手指,陷进她的肩胛肉里,盛怒问道:“需要多少银子?” “什么?”薛浅芜不顾疼痛,急切答道:“整一百两!” 南宫峙礼轻蔑地道:“我可以给你……” 薛浅芜的眼放光芒,惊喜难抑地仰起脸:“真的?你的脑袋被驴踢了?” “废话少说!”南宫峙礼丢下一包银子,森冷地道:“把你手里的画像焚毁,永远不要再画!把卖出去的几幅,给我找回!若是少了一张,你今天的银子都将被盗!” 可恶的女人,他做为黒木莲的教主,隐蔽无比,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一面。柳老鹁知道得多了些,不是很快就死了吗?而这女人,居然把他公诸于世! 薛浅芜担心银子,午饭都来不及吃,挨家挨户,耗费半天的光景,才把卖出的南宫峙礼回收完毕。闲了下来,始觉脚底疼痛难忍。脱下鞋子一看,十根脚趾全都磨出了水泡! 这赚个钱,我容易么? 可还不得消停,手下的丐们喋喋不休:“寨主戳的窟窿大了!她们真个拿着画像讨取签名,东方大人神祗之身,怎生俯首应对?闹得远了,朝廷来人抓你不就完蛋了吗?” 第十四章好白菜都被二师妹拱了 苏喜儿的病情渐渐好转,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光泽。薛浅芜心里舒畅,看看远山泛青,新芽吐绿,一路采花撷草,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关。 正值庙会,龙腾狮舞,香客络绎,言笑晏晏。薛浅芜钻来钻去,一会儿摸个绣袋,一会儿拽个风铃,待到卖家反应过来责骂的时候,人已没了踪迹。 转了整个场子,没有好玩的了,折身离去,猛的瞧见前方有个白衣绰绰的如画身影。几天没见,扪心自问,思念还真是成灾啊…… 刚想上前打招呼,心却莫名一虚。对了!想起来了,她狗急跳墙做了坏事,侵犯了他的肖像权。 普通的相认,不足以平抚心中的忐忑,也不足以弥补愧疚,她得来个热烈些的……这样于己可祛慌乱,于他可消耿介。 “好哥哥,亲哥哥,神仙般的哥哥!小妹这厢有礼了!”薛浅芜不顾周围异样的眼光,猫身跳将过来。 东方碧仁听见声音,脸部一滞,才转过身,脖子直接被人环抱住了。薛浅芜极力发挥身体的柔韧性,企图用高难度的动作博君一笑。提气悬起双腿,缠在他的腰间,与此同时“吧唧”一声,准确无误,亲在了他的唇上。 东方碧仁完全晕了,不知所措的闭上眼睛,身躯僵直如旗杆,任她轻薄。 风止了,人静了,云彩不会动了,金龟不会跑了。薛浅芜觉得唇间有簇火苗在烧,发光发热,浑然忘记最初为了什么,直到一声超高分贝的恐惧尖叫响起。 这音夹杂着愤怒、不甘、心痛、不可思议,如同铁锹擦过水泥地的不和谐,惊醒了沉醉不知归路的鸥鹭。 薛浅芜的手一松,腿一抖,整个摔了下来,倒在地上四仰八叉。 东方碧仁面目呆呆,颊烧脖子红,也不弯身扶她。薛浅芜狼狈爬起,溜眼寻找罪魁祸首。这才发现,自己真够粗心。 东方碧仁的身侧,站着一男一女,本来也是相当抢眼的人物,但因薛浅芜的瞳孔里只有东方,竟把他们当成了路人甲和乙。 既然看了,就要有个不深不浅的印象。那位男的衣饰华贵,亦是一身白色,但有金丝纹线镶边织锦,多了几分尊奢耀眼,却少了点简约洒脱。模样似乎颇为俊朗,仿若神刀斧工精琢而成。薛浅芜意有所属,也没多么上心。 女的一副仙女样儿,长发及腰柔顺直,白皙面庞娇似水,头上金钗步摇,耳垂闪烁珠翠,身着嫩黄绫罗,脚穿缀玉响屐。只是此刻,她张着樱桃鲜红嘴,脸上带着“好白菜被虫咬了”的惋惜恨意。 过了很久,她的雾眸锁泪,幽幽问道:“东方大哥,这个小叫花女……” 薛浅芜一愣,她在说我?! 东方碧仁咳了一声,缓缓正色说道:“她是……我的结义妹妹。” 薛浅芜一怔,他在说我!? “妹妹?你何时认了个无赖妹妹!”仙女吃味问道。 东方碧仁淡淡笑了笑,避而不答,却指着富贵男,大方自然地道:“义妹,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他是……” 富贵男打断了话:“我是东方弟的好朋友。” 仙女不等东方碧仁介绍自己,走近拉住他的胳膊,偎着甜蜜说道:“我是哥哥的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的冤家伴侣。” “从小的伴侣?你俩娃娃亲啊?”薛浅芜睁眼问着,半酸半羡:“金童玉女,倒是一对神仙璧人!” 仙女闻言喜上眉梢,柔婉一笑,拉着薛浅芜的手道:“既然你是东方大哥的义妹,今后也就是我的义妹啦!” 东方碧仁瞅着薛浅芜,是对仙女说话:“素蔻妹妹,不要闹了。这伴家家的游戏,还没玩够么?” 那被称为素蔻的仙女,低着纤眉不再作声,哀怨楚楚,东方大哥一直都是如此不解风情。 薛浅芜忽而快乐起来,心似飞翔,凑到东方碧仁耳旁低语一句:“你是怕我打烂醋坛子吗?” 东方碧仁尴尬站立,胡乱点了点头。薛浅芜又道:“你个欠情债的!看你怎么脱身!” “这不怨我……”东方碧仁咕哝一句。 “怨你就怨你!怨你长得俊,怨你风度好,什么时候我也把你弄成乞丐样儿……”薛浅芜险恶一笑。 素蔻仙女看到两人卿卿我我,喃喃悲摧地道:“好女人都被二师兄糟蹋了,好男人都被二师妹霸占了。” 东方碧仁的手指,不着痕迹,径往薛浅芜的耳朵里堵去。 “你给我掏耳屎啊?”薛浅芜憨笑说道:“人家说的也是事实……放心吧,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强。” 富贵男看着妹妹难受,有些不忍:“东方弟……” “哦,对了!”东方碧仁的眉微微一挑,问道:“迁兄,你迢迢到烟岚城,可有要事?” 富贵男笑了笑道:“你走后不久,素蔻妹妹就想得紧,一天到晚怂恿着我,出宫游玩。正巧听闻东方弟要举办一场相亲典礼,为这世间的痴男怨女找到归宿,促进我朝人口繁荣,利于城乡局面稳定。这等好戏,百年不遇,怎么也得看看,就悄悄地来了。” 东方碧仁随意说道:“宫里多闷气,出来走走也是好的。不过殿下身份特殊,务必得注意安全。” 薛浅芜顿悟,看着不一般嘛,原来竟是太子,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皇储赵迁!那他身边的仙女,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 富贵男有些警惕地看了看薛浅芜,不解东方为何在言语间透露讯息。东方碧仁笑道:“都是自己人,早晚都会知道,没有必要掖着。她是不会乱宣扬的。” 赵迁没再多言,转变了话题:“东方弟啊,烟岚城的匪盗猖獗,丐帮更是有组织有纪律,你虽行事稳健妥当,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入了他们层出不穷的圈套呀!” 薛浅芜没头没脑道了一句:“人言可畏,暗箭伤人。” “是啊,这是他们惯常的伎俩。”赵迁显然错译了薛浅芜的涵义,跟着附和。 东方碧仁拍拍她的头:“神经大条的人,也有敏感的一面。” “把我敲打傻了,这辈子就赖定你啦!”薛浅芜弱弱的抗议,实际上头顶酥痒得很舒服。 这时,嘤嘤的抽泣声时断时续响起。薛浅芜惊乍而起,谁在欺负良家女子?提提裙摆,握紧拳头准备干上一架! 放眼环视,没有找到施暴的人,却见素蔻公主哭得梨花带雨,痴意濛濛地道:“我从京城赶来,风餐露宿,吃了很多的苦,东方大哥竟把我晾在了这儿……” 东方碧仁无奈道:“咱们先回驿馆去吧。” 薛浅芜忖思道,我这个电灯泡瓦数太大,不能再跟着照了,不然把人家公主怄出个断肠吐血,可就吃不了兜着也没法走啦。 东方碧仁歉意的看着薛浅芜:“凑空我去找你……” 第9节 薛浅芜向他挤挤眼睛,还是等那小祖宗返京了再说吧。 临走之前,薛浅芜想起一事,勾回头来,谆谆交待:“相亲典礼什么时候开幕?别忘了让贾语博那厮到场。” “三月初一,你可有空暇吗?”东方碧仁问道。 “只要不去赚钱,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薛浅芜笑着跑了。 “俗不可耐!”素蔻公主从牙缝里蹦出一句,止住了泪水涟涟。 赵迁盯着薛浅芜远去的背影,默默无语。这是一个古怪淳质的女子,走到哪里都会燃烧。 三人静静走了一阵儿,素蔻公主忽然说道:“那天从一个地方路过,看到那里的姑娘们都在拿着你的画像,当时我就好生奇怪,偏偏没个问处!” “她们拿我的画像作甚?”东方碧仁一脸纳罕,大是疑惑。 走到一处拐角,猛地蹿出一个人来,正是薛浅芜,她嘿嘿道:“东方公子,我不识字……把你的名字给我写写,将来遇到难处,有了你的真迹,也好找你救急。” 东方碧仁看她一眼,接过纸笔,笔墨淋漓写下四字,递给了她,嗔了她一眼道:“快把抢来的笔,还给人家。” “这你都猜到了?”薛浅芜挠着头,甜甜一笑,又道:“你就不怕我在骗你画押?” 接着风驰一般离去。素蔻公主说道:“瞧她的样子,定是有阴谋的!” “甘愿受骗。”东方碧仁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句,算是给薛浅芜的一个延迟答案。 薛浅芜一路长笑,回到祠堂,把纸往桌子上一摆,亢奋叫道:“老学鸠,快快前来将功折罪!你的见多识广,找个最好的字迹模仿师,把东方大人的芳名,用特等纸临摹八十张!” 第十五章裸体不惊人,才子死不休 薛浅芜依然故我,顺手牵羊的恶习根深蒂固。小的东西不值一提,她认为卖家不差那俩钱儿;贵的东西她买不起,抢去用用再还过来。另外她若看谁不顺,带着贼眉鼠眼的奸商样儿,一准会让他栽跟头。 不知从哪天起,烟岚城的小贩们行动一致起来。只要薛浅芜一出现,他们就去东方碧仁的驿馆前面喊冤。东方碧仁也不打草惊蛇,对赵太子说有公事,然后悄悄从偏门出来,不远不近跟踪着薛浅芜。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一路蛮横、所向披靡的姑娘,赔笑脸又赔银子的东方青天大老爷。 人们对于这桩异事,进行了各种八卦推测,最后达成共识:先前在怡园判案的时候,东方大人按剑不发,护着匪女神丐,是想以“丐匪”治“商匪”;现在市场风气好了,他是想通过行动来感化丐匪。 东方大人高明,简直就是苍天派来的救世主啊。 美好闲适的光阴,就在薛浅芜捅娄子、东方爷为她“擦屁股”中度过。三月一日的相亲典礼,如期而至。 怡园的迎春花已经开始飘落,温泉畔的一树粉杏,开得正是热闹。然而冷气仍自悠悠散散,天边瑰红的朝霞,驱散不了料峭春寒。 从一大早,怡园内外的男女老少,就不曾稍减过。比肩接踵,连袂蔽日,人山人海,不过如此。最后还是动员了侍卫,在院子的中央竖立起了一道及膝高的屏障,作为分界线。 薛浅芜大声道:“所有来客,请自觉的退居线外!有心觅得如花美眷的男士,排队到左侧的通道口,逐个报名登记!方能进入场内!” 张罗了很久,一切就序。薛浅芜下来巡视的时候,发现内场的角落里,有位身形较小、宽帽高领遮去大半张脸的人。 “你叫什么?”薛浅芜伸手去揭,发现那人经过了拙劣的易容。但是他带给薛浅芜的熟悉感觉,却是明摆着的。 “哈哈,别再装了,要不我用水泼上去,给你洗洗?”薛浅芜操起桌上的茶,对准了他的脸庞。 那人低声说道:“还请匪女神丐通融!柳老鹁去了,我是靠怡园吃饭的,如今怡园又被官府收了,闲着实在百无聊赖啊……” 薛浅芜在脑海里搜索了会儿,悄声戏道:“原来是你,梅妍朵老姐姐!难不成你此番来,是要吃回嫩草,从这些年轻人中择出一位乘龙快婿?那应该台上去啊,走走!我准你选!” 梅妍朵媚笑道:“都给你猜着了!不过……我要找男人,还用上台当展览品么?好小妹啊,你不要声张,姐在这里就行,近距离才能瞧得仔细嘛!” 薛浅芜伸出一根拇指:“服了!相识一场,你请便吧!” “欢迎特邀嘉宾和姑娘们入场!”薛浅芜听到礼官的唱声,快步回到了台上。只见脂光粉艳,罗裙扑扇,风情万种,鱼贯而入。赵太子迁、东方碧仁、素蔻公主、高府衙、贾语博等,跟随在后,神情各异。 座无虚席,薛浅芜注意到,贾语博的身旁,是位相当拉风的女子。柿饼圆脸,三瓣性感兔唇。最要紧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装束。鼠皮银帽,狐皮大衫,貂皮紧裤,牛皮深靴。薛浅芜看看明晃晃的太阳,天有那么冷吗?这一身皮凑起来,怎么看都像只准备冬眠的黑熊!这贾语博,不知是善于发掘美呢,还是不计一切为攀爬的缘故,眼光真够靓啊…… 薛浅芜不经意地走到东方碧仁背后,悄问:“高氏芳名?” 东方碧仁自知她问的谁,从座位上站起,把她拉到侧旁道:“高芦捷……” “高露洁?名字比人还个性,居然是筒牙膏!不过也没见她牙齿很白啊,倒像煮熟的小苞米!”薛浅芜嘀咕道。 “小脑袋又歪哪儿去了?”东方碧仁点点她的额头,更正道:“芦苇的芦,出师未捷的捷!” 素蔻公主看到他们默契相投的私语,眼里又起了雾。薛浅芜努努嘴:“快过去吧!今天绝对不能下雨!” 东方碧仁苦笑,拍拍她的手道:“你倒大方……”端然坐了回去。 百鸟朝凤的奏乐声中,薛浅芜以司仪的角色致辞:“各位男宾,各位观众,话休繁絮,直奔主题!在这大喜的日子,怡园的二十几位姑娘,在东方老爷的教诲下,诚心从良,做位忠贤淑德的娘子!话说‘树上鸟儿成双对,无男对面手难牵’,所以特招罗了一批胸襟似海、前途无量的优秀男儿,来配这些才貌俱佳的丽人!” 笑倒一片,反响相当给力。头一回弄这码子事,薛浅芜的汗顺着脊柱沟直流。 清清嗓子,薛浅芜又道:“下面宣布相亲规则:姑娘们通过抽签的方法,决定登台表演的次序。女方有权先行选择心仪的男子,男方若不中意这位姑娘,请付十两银子作为伤心补偿费;男方恰好中意这位姑娘,将得到主办方免费提供的精美结婚大礼包一份!另外相亲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时间跨度较长,担心一些男士会因内急影响判断,殆误终身,所以典礼分为上下两场进行,中间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好有爱的司仪!”“太有范儿了!”“人情味儿十足!”…… 欢声笑语,济济一堂,薛浅芜做出手势:“有请第一位姑娘,李秀秀出场!”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曲《长恨歌》奏得余音绕梁,缠绵悱恻。在叫好与催促声中,李秀秀不胜娇羞地下台,把那鸳鸯手绢,塞进了一位斯文青年的手里。 青年在众人的瞩目中,低低道了一句:“我愿意!” “欢呼!撒花!祝福新人百年好合,携手双修!”薛浅芜满脸幸福洋溢地喊着,那神情就像自己结婚一般。 东方碧仁凝望着她,嘴角不由自主上扬。 数不清的花瓣飘飞似梦,相亲盛况如火如荼地进行。突然寨里的一个丐兄跑来,递给薛浅芜一张字条。薛浅芜边说着过渡的连接词,边打开看:“怡园的大门口,来了许多手拿画卷的妙龄姑娘!” 薛浅芜冒着汗,对那丐兄说:“先领她们去偏房等。” 好不容易,到了歇场的时候。薛浅芜来不及换去一身喜服,蹬蹬跑向偏房。一脸谄笑,涎皮哈腰地道:“各位姑娘,久等久等!非常抱歉的是,由于来客太多,东方大人忙得抽不开身,不能当场来签名了!” 她们听闻此言,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薛浅芜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取出一叠两寸大小的纸片,说道:“但他提前把自己的签名做成了卡片,我给大家一一粘上!” 看到做工雅致的卡片,姑娘们如同濒危逢生,欣喜万状。先棒后糖,这招果然凑效。 最后一份杰作完成,薛浅芜拍拍屁股,对这些思偶心切的姑娘们说:“既然来了,就要不虚此行,见见东方大人的真容!但是只可远观,不能亵玩焉!” 拉着她们出来,还没找到位置,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正是东方碧仁! 逃是逃不掉了,薛浅芜钉在那儿,强憋出了一朵大大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龇着牙道:“首领好啊……好啊……” “她们拿的都是什么?”东方碧仁随意从一呆若木鸡的姑娘手中抽过画像,翻来倒去的端详,看到签名卡上饰有君子兰的暗底花样,轻绽出了一抹似有若无的迷人浅笑。 薛浅芜悬着的心刚刚放下,东方碧仁面无表情地离去。 他这表情……怎么有点欲抑先扬的味道呢?薛浅芜急忙像跟屁虫一样,直跟他到后院的废物房里。 才收住脚,就感觉到了不对。东方老爷高雅身,怎会到这老鼠蟑螂横行的地方? 他不会因我卖了他,一气之下想不开,一时产生极端心理,意欲了结此生吧? “不要寻短见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薛浅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他的腿。 东方碧仁被她冲得差点摔倒,扶着桌子闷哼了一句:“我引你到没人的地方,本来作为惩罚……是想亲你一下的……结果你把意境全破坏了。” ———————————————— 典礼的下半场,薛浅芜的双颊飞霞,如同脱胎换骨,更投入了全新的能量。东方碧仁虽然没有亲她,但把初吻许给了她!这次是他主动说出口的,与她贴他完全不一样! 一对一对的新人,走进美丽的围城,此生此世幸福与否,全在各自经营。 不知是因男人们吝啬钱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除了一位姑娘没成之外,其余的顺利无比。这个姑娘叫秦香君,脸上有几颗豌豆粒的麻子,挑了一次又一次,全因男方的面有难色而告终。但也因此聚财无数,白银千两轻易到手。 薛浅芜担心她会难受,把她叫到屏风后面劝慰,她却笑盈盈地道:“这些以貌取人的男人,我根本就看不上!其实我那几颗麻子是点出来的,‘貌是点金石,最试男人心’……今天赚钱赚得很开心,我准备去老家养猪,找个平凡的农夫嫁了!姐姐不要替我操心!” 薛浅芜震住,对这个有主见的聪明姑娘,心里涌起惊叹、钦佩种种复杂的情感,握住她的手哽道:“你会很幸福的!” 各有归宿。薛浅芜暗暗吸一口气,掷出最后一颗压轴炮弹:“还有一位特别的姑娘,她刚入怡园不久,面对诱惑不为心动,面临严刑不为所屈,她痴情而美丽,她坚强而贞烈……隆重有请苏喜儿姑娘上场!” 袅婷婷一道丽影,随着舞姿翩然而至。眉不画自翠,唇不点自红,淡淡腮红遮去病态,真个是位倾城美人。苏喜儿眼波浏览了场里的人,静默不语。 良久的寂然之后,爆发出了各种心声:“姑娘,这儿!”“姑娘,选择我吧!”“姑娘,我会待你好的!” 贾语博被振聋发聩的掌声弄得一瘫,几乎要从椅子上掉下来。高芦捷剜他一眼:“瞧你那孙子样儿!” 苏喜儿不理翘首喧哗的男士们,缓缓回转身来,对着嘉宾席的贾语博,投去了惊鸿一瞥。 薛浅芜会意的笑笑,故作惊讶:“原来苏姑娘的梦郎在台上啊……” 在万千心思之中,薛浅芜嫣然问道:“大人,你可愿娶苏姑娘么?” 贾语博丢魂散魄,舌头直打卷道:“愿……意……愿意……”才刚说完,只听“哎哟”一声惨叫,原来高芦捷用簪子在他腿上戳了一下。 贾语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刹住尾音,一脸苦相,压低声解释道:“婚典可是东方老爷主持的啊……不想那个祸事精的匪女神丐,竟有这样大的本事!才多少天,就跟东方老爷混得火热!我得识时务啊,要不就没好日子过了……” 薛浅芜很想试试他的分神能力有多强,于是再问一句:“你与苏姑娘很熟识吗?” “熟识!熟识!……她是和我一起来烟岚城的!……”贾语博刚说出口,看到薛浅芜的邪笑,猛然醒悟,可是一言既出,悔之晚矣。 场外的很多观众,都见证过苏喜儿跳楼认情人的那段,这会纷纷鄙夷起贾语博来:“出尔反尔,人品还不如狗!” 薛浅芜挥挥手,示意大家继续看好戏:“那就请贾大人稍移尊驾,来这台上,牵起苏姑娘的手,重复一遍前盟!” 贾语博的腿如灌铅,跌到苏喜儿的面前:“喜儿……原谅我吧!” 苏喜儿忘记了薛浅芜的告诫,终狠不下心肠拒他,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哭成了泪人儿。 糟了!薛浅芜没能做出任何防备,高芦捷就冲下嘉宾席,把苏喜儿狠狠一推,直滚到了台下,待人们反应过来,一把薄如蝉翼的青钢匕首,正抵在了贾语博的心脏!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面面相觑。 高府衙清楚女儿的个性,只怕出了人命,东方大人怪罪,老泪纵横地道:“捷儿,不能任性啊……要不就让语博,同时娶了你和苏姑娘吧!” “爹不要劝,我是不会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的!”高芦捷铁着脸道:“今天看清了他的无耻面目,女儿已经不爱他了!” “那也好啊……”高府衙颤着手道:“爹再给你挑个好的,你就让给苏姑娘吧……” 高芦捷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迟了!他被苏姑娘认出那天,夹着尾巴溜回府里,唯恐他的行径一旦败露,我就抛弃他了……那天晚上,他对毫不知情的我,甜言蜜语百般哄诱,女儿已经失身于他了……” 高府衙张大嘴巴,吸进满腔冷气。全场如同万人死墓,贾语博吓得噤声失语。 “东方老爷,你说贾氏小儿,卑劣至极,到底该不该诛!”高芦捷虽在请示东方碧仁,语气并没可以回旋的余地。 东方碧仁能说什么?只看向了薛浅芜。 多行负心必自毙,薛浅芜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高芦捷攥起匕首,扬声说道:“今天我就剖开你的心肝,看看是用什么黑臭泥巴糊的!”衣料撕裂的惊心声音响起,贾语博被高芦捷用锋利的刀刃,从领子到裤腰,一气呵成的呈直线割开。 在场的不管男女,俱都张着指缝虚捂了眼。羞于看这可恶裸男,却又不想错过如此震撼的镜头。 少了系带的束缚,贾语博的长裤自动脱落,堆积在了鞋面以及地上。初春正午的暖风很不识趣,呼呼的刮着,把他那件已成敞胸的破烂上衣,从耷拉的肩头卷走。 第10节 贾语博软软跪了下来,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脖子上套的那个梅花形长命锁,在彰显着可悲人的可怜可笑。 此时的薛浅芜,眯眼想起的是,史书中的奸臣秦桧。 第十六章处子血开悬棺(上) 高芦捷的匕首,向他心窝插去。一波一波的意外,谁都不知怎样阻止这场感情官司。 即将穿皮而入的时候,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男装的女人踉跄扑来,撕心裂肺喊道:“高小姐,请放过我的儿子吧!” 薛浅芜循声看去,那妇人竟是梅妍朵! 她是在玩什么?莫非也看上了那个白脸书生?所以使障眼法,认个假儿子当私宠? “你是何人?这个野种孽种,竟会有母亲么?认他做子你划算吗?”高芦捷紧握凶器,厉声粗斥:“不相干的人,别管闲事!” 梅妍朵的神色激动:“确是我的儿啊,我找他已十几年了。他的梅花项圈,是落地后不久,我亲手为他戴的,锁上刻着‘莫失莫忘,永葆寿昌’……还求高小姐念在我们母子团圆不易,饶过他吧!” 高芦捷的好奇心起,仍自怒着,用匕首尖挑开了他的锁圈,拿在手里一看,果然是八个字,分毫不差! 在她发呆的电光石火之间,刚从台下爬回来的苏喜儿,劈手去夺高芦捷的匕首。高芦捷下意识的缩手,苏喜儿使劲一送,匕首深深没入了高芦捷的小腹。 血流一地,呆了众人。 不知过了多久,高府衙一头抢地,摔在女儿的血泊里,他顾不得满袍是血,伏尸痛哭:“捷儿你醒醒啊……捷儿……” 哭着哭着,忽然血红着眼,转向苏喜儿吼道:“还我捷儿命来!” 苏喜儿脸色惨白:“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高府衙疯了一般,解下官袍绶带,向苏喜儿的纤颈勒去! 苏喜儿的眼翻了几下,神采渐渐黯淡。嘉宾席上的薛浅芜和东方碧仁,要赶下去肯定已来不及补救,这时赤条着的贾语博,仿佛发自灵魂深处的某种良知被唤醒了,一步一颠过去,双手狠掐住了高府衙的脖子! 此时,东方碧仁飘然而至,一手点住一个,贾高二人同时松手倒地。 高府衙哭喊道:“东方大人,请为小女做主啊……” 梅妍朵不声不响,缓步走到高府衙的面前,端起一些茶水,把脸上的妆洗去。良久,她才启唇轻轻说道:“你忘了么?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你的原配夫人,就是因为这个私生女儿的降临而气死的!如今我与别人生的儿子,害了我与你生的女儿,最伤痛的该是我啊,你还要不念旧情,杀了我的儿媳吗?” 众人懵了。高府衙茫着眼,失魂叫道:“朵儿……朵儿……这些年你在哪里?你去哪里了,啊?” 梅妍朵藏住眼角的泪,遥遥对着东方碧仁拜道:“诸位也都看到了,今天发生的一切,纯属过失并非蓄意!我儿曾经薄幸,热衷功名,诚然有错,但他不是大奸大恶的坏人,只应受到道德上的谴责,罪不至死!我的女儿要杀掉他,本就过分,所以在推搡中害了自己,归根结底怨不得谁!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作证,钦差大人明鉴!” 东方碧仁叹了口气,沉重说道:“因果报应,皆有源头,希望都能引以为戒,正身律己。念在事件的离奇纠合,今日之案宣判如下:贾语博认高府衙为义父,养老送终,苏喜儿作为儿媳,应该将功补过尽孝道!” 清理完了现场,观众提心吊胆离开。太子赵迁、素蔻公主陡经如此跌宕,身心已累,回驿馆了。贾语博穿好衣服,和苏喜儿一起,扶高府衙去了。 薛浅芜看着默然的东方碧仁,两人相顾无言。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喜事成丧,丧事成喜,世间种种,实属难料。 梅妍朵止住悲痛,低声问东方碧仁:“你的母亲……她还好吗?” 东方碧仁再次愣住。薛浅芜也奇怪了,这梅妍朵,在套什么近乎? “我是你的小姨……”梅妍朵从皓腕上退掉一个青梅素镯,说道:“捎回去,代我向她问好。” 东方碧仁心里疑惑,他只知道自己有个姨妈叫梅妍丽,母亲只简略提过几句,并未见过她的模样。关于小姨朵儿的存在,从没听过。但是青梅素镯,母亲也有一只。 “要不了太久,我就要回京城了。小姨和我一起去吧,母亲她老人家定然高兴……”东方碧仁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如是说道。 梅妍朵哀伤道:“她已不认我这妹妹,我也无颜见她……罢了罢了,就不说这些了。我知道她念着我的,你回去就告诉她,我还好好活着,叫她不要挂怀。” 东方碧仁还想问,梅妍朵已远去了。 过了两日,东方碧仁来到祠堂,对薛浅芜道:“太子和公主要回京城,我送他们一程。这三两天,我不能见你了。” 薛浅芜的心一紧:“你不回吗?” “本来该和他们一块行的,但有一些难舍弃的,就让他们先回去了。我再等些时日。”东方碧仁眼含深意。 薛浅芜笑着,眼泪掉了下来:“你回去时,不要告诉我……但我会想你的……” 东方碧仁为她擦泪,刮着她的鼻道:“你就是个装硬!偏偏还会露馅儿!” 薛浅芜笑得酸涩。东方碧仁看她许久,说了一句:“等我回京城时,和我一起走吧?” 薛浅芜震了半晌,才考虑到了现实:“你是说真的吗?他们会接纳我吗?” 东方碧仁知道她在忌惮什么,坚定说道:“请相信我……前路会有坎坷,但有我陪着你,你敢去面对吗?” 薛浅芜想了想,发现脑袋并不好用。吱唔了一会儿,低若蚊蝇地道:“我还有仙寨的事呢,如果就此一去,他们会说我被招安了,还会说我重色轻友……让我考虑几天,等你回来再说……” “不急,我等你的答案。”东方碧仁在她额上轻快啄了一下,在丐帮全体的呆傻愣中,他也难为情起来,咳了几声,快步往驿馆了。 东方碧仁不在的日子,薛浅芜除了烧杀之外,抢掠几乎都行遍了,可是依旧难以抹去内心的虚空无聊。似乎最重要的某片被挖走了,整个人成了风干的木偶。被祸害的商贩无处告状,见了薛浅芜就忙收摊。一来二去,薛浅芜更觉没趣,自娱自乐的劲头也磨光了,干脆吃完了睡睡完了吃,用被子蒙着个头,蓬头垢面终日不见阳光。 水浒寨里的丐们急了,一致推派最懂心思最善开导的老学鸠,前去解除主子的女儿情怀。老学鸠最近的状态也不太好,絮絮叨叨自怨自艾,郁闷得薛浅芜直想投缳悬梁。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留下瞌着眼的老学鸠,薛浅芜独自踏青去了。也许早对胭山有垂涎之意,薛浅芜控制不住方向,终踏入了那座魂牵梦萦的山峦。 置身其中,方知其凶其险。龙潭虎穴星罗棋布,峭壁深渊百步一遇。薛浅芜在惊叹的同时,欣喜不已。她想要的,不是普通的小山头,正是这样气象涵盖的险峻。她像这里的主宰,以大自然的神奇为依托,在自己建立的安乐国里,做精神上高高在望的王。 心胸激荡,置身在横岭侧峰之间,薛浅芜忽觉遍体生寒,一阵疾劲的风,像是从谁宽大的袖袍中袭来,她站不稳,急剧坠入无底崖中。 冰凉透骨的水淹没了她,要穿回去了吗?还是从此化为一瘫淤泥,魂魄灰飞烟灭? 再醒来时,是在一间结满冰的石穴。冰室一角,立着黑衣玄秘的男子。他在透明剔透的冰墙之侧,如同罩着一层凛冽的妖异。 南宫峙礼?薛浅芜的心一缩,在冰面上爬了起来。 “你的仙郎走了?”南宫峙礼无声笑着,又淡问道:“你也该随他去了吧?” 薛浅芜大惊道:“你跟踪我,偷听我和东方爷的谈话?” “我若那样鬼祟,你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南宫峙礼笑道:“烟岚城的公事要忙完了,他该回了。如果不出意料,他也会带上你的。” 薛浅芜听了这话,只觉得冷,无边无际的冷。南宫峙礼如影子般晃了几步,问道:“你不好奇,这是哪里?” 薛浅芜摇摇头,觉得沉进了万劫不复的陷阱:“你出没的地方,不似在人间。就算告诉了我,我也不知方位。” 南宫峙礼嘲笑道:“这是胭山,你很向往的地方。” 薛浅芜急忙捂住心口,怕他的眼睛穿透出更多内容。南宫峙礼很有优越感的挂起一丝微笑,轻轻说道:“徒劳无功的掩饰!本尊自幼识人识心,擅长根据人的细微神态举止,揣测其意。” 薛浅芜一个劲的退,抵上了刺骨的墙。眼前的南宫峙礼虽然平淡,却有说不出的可怕,一切的安稳前兆,似埋藏着更变态的阴谋。 “你的预感能力,超乎常人……”南宫峙礼的眼角带着灿烂的赞许,却道一句:“我挖掘出了薛大将军的坟墓。这是他的墓室前厅,打开左墙壁上那扇密合的冰窗,外边即冰棱潭,刚才你就一头坠进了那里。” 薛浅芜望望那扇不着痕迹的窗,如坐针毡地道:“不要折磨人了。你要我做什么?” 南宫峙礼拿着一卷泛黄的书,皮上赫然印着“霸灭之引”! 他慢慢地翻,薛浅芜数得清看得明,共十六页,每页上面一个楷体大字,连起来是:“将门之后,处子含苞;后崖悬棺,遇血乃开。” 薛浅芜的冷意,飕飕地在血液里流窜。她白着脸,问道:“这是何意?” “你给的图是真是假,很快就能见分晓了……”南宫峙礼蔑哼一声,字字蚀骨地道:“这是《霸灭图经》的索引,它暗指了真书的所在,以及得到它的方法,哈哈哈哈!那就是用你的处子血,滴入悬棺!棺盖见血自开,本尊想要的就能到手了!” 第十七章处子血开悬棺(下) 薛浅芜只有惊叹的份,太变态了!变态的霸灭索引,变态的南宫峙礼!总而言之,除了这两个字,实在没词可形容了。 南宫峙礼的双掌一推,冰室后墙出现了一道洞门。他拉过她,却不向前迈步,只在那门槛边,站得牢固。 薛浅芜伸头往外一看,顿然再也回不了神。那是一涧结着万年玄冰的深谷,望不见底。只在崖谷的半腰,两座山峰之间横插着一具悬棺。黑漆悬棺的中心,有一透明剔透的冰盘,像是长在树上的果实,与那棺身浑然密合在了一起。 南宫峙礼看她一眼,淡淡地道:“那个冰盘是机关,与你薛家甚有渊源。只有薛家传宗女儿的血,滴入其中,冰盘方能融化,棺盖自动开启。” 深深吸气,让自己平静到底。智力值恢复了一个小数点,薛浅芜笑道:“你就凭借一本索引,就能得出这些讯息?” 南宫峙礼摇了摇头,不屑地道:“我从幼时,听到霸灭图经的名字,就开始了调查,寻找一切与之有关的讯息,踏遍河山历经艰险,这些内容早就大概知了。” 薛浅芜吃惊道:“那我给你的图,你也早知是假的了?” “倒不至于,我总认为它是图经的一部分。”南宫峙礼面沉如水,冷然笑道:“还没揭晓呢,你倒先承认了?” 薛浅芜急忙住口,岔话问道:“既然霸灭图经对于天下如此重要,皇上赵渊怎么不抢夺呢?他若知道霸灭图经的详情,还会将他的丑皇后贬到冷宫去吗?他若有心插手抢夺,还轮得到你绑我来?” “皇帝的心思,如被你我这些平民猜出,他还能坐稳龙椅吗?”南宫峙礼把她圈到双臂的范围之内,半阴不晴地问:“胆敢欺骗本尊的人,还没有谁能活下来。既然你还有点用处,便发挥你的作用吧!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动手?” “什么?”薛浅芜道:“动什么手?” “动手脱衣服啊,不然本尊怎么采你的血?”南宫峙礼波澜不惊,仿佛在扯淡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薛浅芜快晕了,想想她与南宫峙礼交锋多次,除了赚过些许银子之外,从未占据绝对的上风。这个卑鄙妖孽,真打定了破坏她的念头? 再吸入一口气,薛浅芜飞快地道:“虽然出了一些意外,使我的容颜变成了少女模样,但是我的身子,早就给我过去的皇帝老公赵渊了。不管娶的皇后多么丑陋,皇帝就算满心厌恶,但是碍于种种虎视眈眈的利益,他也得关着灯闭上眼,忍着和我圆了房吧?不然女人一旦生气,泄露独守闺房的秘密,被我霸气的将军爹知道内幕,激起他的反向倒戈,赵渊岂不痛悔?” 南宫峙礼像是在听笑话,看猴子似的瞅着她。 薛浅芜恼怒了,他这瞧不起人的表情,怎就那样的欠扁呢?她恨不得把他捏成方的! 南宫峙礼似又猜透了她的心思,悄声谑道:“你瞧你的臂上,守宫砂还在呢!” 薛浅芜的头大了,她也种了这个?偷偷往袖筒里瞧去,还真有颗殷红如痣的玩意儿! 我的天啊,他连这都知道?她还从没注意到呢,若是早知有个这么明显的记号,说啥也得用稀泥巴,和着颜料把它糊上!记得前世,她向一位江湖郎中讨过“起痣药”的配方,一点一个准儿,最严重的后果,无非是落个淡淡的小疤!想必那药,也能祛掉守宫砂! 想想自己是薛皇后的化身,一个女子年轻的时候,这守宫砂倒还有些价值,能清楚地证明她的洁白无暇。但是到了三四十岁,就成大笑话了,它的所有作用,无非是在证明此乃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多丢人啊。 幸好异常的发生,使她看着尚且是个如花姑娘!不然众目睽睽,老脸往哪搁啊? 南宫峙礼看她的脸变了又变,说道:“不要以为我背地里,对你做了什么手脚。你粗心,并不代表我大意,你掐我脖子的时候,我正好瞧见了!” 薛浅芜啐他道:“你是存心的,不然偏就看到了它?” 南宫峙礼的邪气又浮上来,用手理理她的衣领,眼角顺带往她怀里瞟去:“那你希望我看哪儿?太平公主,实在没有什么看头。” 薛浅芜快崩溃了,斗来斗去,怎又回到了这个主题?憋了一肚子气,快鼓成了一只蛤蟆。 南宫峙礼显然也没打算耽搁太久,以毋庸置疑的语气道:“脱吧……本尊还有别的事情。” 又看了看薛浅芜层层叠叠的衣服,南宫峙礼拧着眉道:“你穿得厚,本尊最受不了繁琐,若是亲自为你脱,倒还嫌麻烦呢。你再不赶紧脱,我就用剑把你的衣服割烂。” 薛浅芜火冒三丈,怒了:“你叫我脱,我就脱啊?你以为你谁啊,我凭什么听命于你?我欠你的情债,还是欠你的肉债?难道你是我的导演,我要被你潜吗?想脱你脱你自己的,哪怕脱得像贾语博那样,谁也不阻拦你!我偏裹得严严实实,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你恼我穿得厚,我笑你冻得透!” 南宫峙礼蒙了一会儿,竟然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脸颊,声音转得柔情:“听话,好吗?” 不可思议!薛浅芜张嘴呆了很久。她没有带眼镜,不然一定跌下来了。 一直认为,只有女人才善伪装温柔。殊却不知,男人的温柔也能做得如此逼真。如果可以这么说,因为与生俱来的似水资质,使得女人的伪柔更自然些,那么刚硬如男人,即使不很自然,甚至有些拙劣,却亦攻心异常。 幸好早识得了他的本质,不然怎么被骗死的都不知道。 “图经对你很重要吗?既然已经盖棺封定,为何还要重新找出,争来夺去引发血腥与灾难呢?”薛浅芜看了他很久,咬着唇道:“我没权利问你的隐私,你也没有权利破坏我的身子。人体发肤,受之父母,当要爱惜,才不会遭天谴。” 第11节 南宫峙礼不语,只用眼光继续着他的坚持。他要她脱,有着种种私心——不仅为了图经,还因她是他的女人。 薛浅芜被他看得发碜,想要逃脱。 南宫峙礼勾住她的下颌,低问:“为何拒绝?你不是不在乎吗?不然在怡园的时候,为何自告奋勇顶替别人?” 薛浅芜不回答他,却反问道:“你这样做,还怎么拿我余下的心,换取东方爷的心?” “你是在为我着想吗?”南宫峙礼笑道:“只要得到图经,还用拿你换他的心?那时本尊能够成就一番大业,你就不需要抛头露面了。” 薛浅芜一滞,他对她的控制欲竟那么强! 反复想了很久,她郑重而真切道:“原本我很鄙弃那些毒害封建妇女的教条,但是认识了东方爷之后,我在乎了,非常在乎……如果可以再晚一些认识东方爷,今天不消你多说,我眼都不眨一下!因为那点儿血,于我不值一文!” 南宫峙礼的脸阴郁起来,眼中邪光更加闪烁,字字切齿地道:“你的底限,敢是为他而留的?” 第十八章要有敢性,才能性感 薛浅芜看他邪火又起,真不知该实话实说激怒他,还是违背意志讨好他。索性不开口了,倔强昂头立在那儿。 南宫峙礼把她越圈越紧,最后几乎成了环抱。他的气息急剧起伏,如风一样在她耳边汹涌。 气氛降到冰点以下,两人对持很久,南宫峙礼挤出话来:“本尊不怕你鬼迷心窍,一时分辨不出自己的念。今天我脱了你,你恨我也好恼我也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谁才是最适合你的人。那时你也未必,会如现在这般怨我。” 薛浅芜睁眼看着他的剑尖,即将挑破她的衣服,但是全身的力气好像被封禁了一般,一丝半毫使将不出。 “你对我做了些什么?”薛浅芜急得涨红了脸,忿然问道。 南宫峙礼嘲弄她道:“本尊无需对你作甚。就你这点只会拼蛮力的本事,本尊用自身的气场,便可震慑得你魂气全失。” “这是妖术,摄魂/大/法?”薛浅芜骇白了脸,惊声叫道。 南宫峙礼嗤之以鼻:“不要用你那点智商来估量我。下三滥的糟粕武学,本尊还真不愿放在眼里。本尊若是摄了你的魂,你焉能有理性存在?没有理性的人,好比行尸走肉,本尊就算控制住了,也没什么意思。” 薛浅芜道:“那你用的什么?” “笨猪,蠢得无可救药。本尊已经说过一遍,你还让重复吗?”南宫峙礼不用正眼看她。 薛浅芜不再理他,笨的究竟是谁?有他说这么多字的功夫,与重复了一遍,区别何在? 南宫峙礼被她打了个浑,一时忘了主题。这会反应过来,冷冷哼了一声,噙起一抹邪恶的笑,把剑一扔,双手停在了薛浅芜的扣子位置。 他是捉弄她的!薛浅芜明显处于劣势,什么也不能做,气得脖子上的青筋绽出。 南宫峙礼像猫戏鼠那般,揪揪她里面的衣领,摸摸她耳边的散发,十足的色狼痞子样儿。 薛浅芜饱受煎熬,忍不住吼:“要杀要剐由你,快些动手!” “我怎么舍得杀剐你呢?我就是爱看你气呼呼的模样。”南宫峙礼呵一口气,不愠不火地道。 薛浅芜闭上眼睛,随他去吧。他若真的过分凌辱于我,我就拉他跳进这无底崖中,跟他同归于尽。 南宫峙礼面无表情,指尖却在轻颤,薛浅芜没注意到,他的嘴唇也微颤着。他在内心承受着多大的矛盾,也许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 薛浅芜的那件褐栗色外套被他解开,淡蓝的棉袍露了出来。再解一步,就是内层的衬衣了。 薛浅芜来到这个世上,从冰水里爬出之后,最常受的莫过于寒冷了,时隔几日就要重感一下,那种漫无边际的彻骨。 这次是在冰室。因为身旁的南宫峙礼,已让她心冷至极限,身上的冷倒不很明显了。 只剩一件白色单衫的时候,她的脸上显出整片无可适从的迷茫。南宫峙礼本是灵巧之人,动作却沉重缓慢了。这时的他,已然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毫无任何预兆,一袭胭红如血的绸带,又宽又长,如同展开的大旗,遮挡在了两人的面门之间。 南宫峙礼一凛,顿时恢复一贯的警惕。以防有毒,他迅速取出一块黑帕,包着了手,紧紧捞住绸带的尾端。 让他惊惑的是,他并不占上风。这场无硝烟的拔河对抗,彼端的力量与他相当,甚至不弱于他。 不再被南宫峙礼的气场笼罩,薛浅芜的力量复原过来。当她看到这般奇异的景象,直觉天外有天,碰见隐居清修的高人了。 绸带从南宫峙礼的手里,一寸一寸的减。南宫峙礼从未见过如此对手,竟也不肯服输,不肯撒手,眼看再有半步就要越过门槛,掉入深渊中了。 薛浅芜心惊胆战,说不清是哪种力量的驱使,一把拦抱住了南宫峙礼的腰,以防他踏空了脚。 南宫峙礼刚才的凶险,在于他所处的地势不佳。此时有了薛浅芜这稳固的大后方,他又拼出一分内力,那条绸带两端的力量就平衡了,纹丝不再移动。 那边在加着劲,南宫峙礼亦然。功力使出七八成时,绸带才断裂了。 南宫峙礼拿着半截绸带,眉间乌云紧锁。普通的布料,他根本不需耗费任何真气,就能让它化为粉碎。敌人的武器可真特殊。 薛浅芜探出头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好奇地抓着绸带,咂舌称赞:“真结实啊,要是用它做成吊床,就算我和东方爷同时躺在里面,一准不会跌到地上摔着屁股!” 南宫峙礼也不顾得和她理论,喝骂一声“死女人”,右手一扯左臂一勾,把她固定在了身后。敌暗我明,凶吉未卜,她怎就如此的缺一根筋?半吊子的女人! 责怪终归责怪,南宫峙礼只是闷在了肚子里,并没骂出口去。不然薛浅芜又跟他吹胡子瞪眼起来,还有木有完结? 薛浅芜看他凝神静待,自己也只好安生了。 辛苦憋着气儿,时间过得真慢。薛浅芜觉得再憋下去,非得憋出内伤,尿一裤子不可。 南宫峙礼按住了她的身,还能管制她的嘴吗?薛浅芜义愤填膺,直抒胸臆喊道:“鬼祟的东西,一看绸带就知你是女的!你是不是长的太丑,没脸出来见人啊?我敢打赌,怡园的柳老鹁柳大妈,都比你长得俊!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不敢出来吓人就是你的错了!来世一遭实在不易,虽然丑了点吧,但是要有敢性,才能活出性感!” 南宫峙礼想要捂她的嘴,可惜来不及了,她已珠溅玉迸,乱糟糟的说了一堆。 “好个‘要有敢性,才能性感’!”清扬的笑声响起,一波一波萦绕在山涧中,长久不散,绵远不绝。 薛浅芜惊讶道:“这个女人,怎么这种笑法?莫非她半辈子都没笑过了,一发不可收拾?” 正在猜测,半谷间的悬棺里,不知何时立起了位烈焰般的女子。她身穿着火红如血的衣裙,满头雪白的长发,垂到了腿弯处,好似披着一背银色的瀑布。 冰天寒涧,空谷阵风猎猎,飘的是衣是发,是人是魂?全然辨不出了,唯有永恒不灭的影像。 薛浅芜呆住了,她从未想过,红和白的搭配,竟可产生如此意想不到的效果,恣意中带了几许沧桑,热闹中流出一抹孤寂。 “你们是何许人?”漠情的声音不含任何纷扰。 南宫峙礼遥遥望着那个红衣女人,神情沉悟似有所思。 薛浅芜以为他玩遍天下女子,却未见过奇特如斯的佳丽,一定是丢魂了,在遗憾着那种“她生我未生,我生她已勘破尘”的错过。 人家都问话了,不答多没礼貌啊!薛浅芜虽爱美色,但对女人的美,除了欣赏之外,还是有着很强抵御力的。 薛浅芜朝下看,傻傻的反问道:“你是何方仙女?是神仙还是魔仙?” 红衣女子的清冷轮廓,淡出若隐若现的柔和,幽谷天籁的遗世脱俗之中,言语恬恬地道:“你这丫头,灵异志怪小说看多了吧?” 薛浅芜愣了半晌,这个时代已经有这类小说了? “我是这儿的守墓者,一晃十好几年,都没见过人了,更别提说笑了。”红衣女子淡然说道。 薛浅芜看了南宫峙礼一眼,悄声问道:“她是薛将军的亲戚吗?估计她才是薛家女的正宗传人啊!” 南宫峙礼依旧不语。红衣女子听了薛浅芜的话,说了一句:“你是个有趣的人,不然我是不会出来见你们的。” 薛浅芜瞧着无处立脚的悬崖峭壁,又起疑问:“你在哪儿住的?你就不睡觉吗?” 红衣女子一指悬棺,说道:“我在棺里住啊!你没看到棺盖开着的吗?” 南宫峙礼和薛浅芜同时变了脸色,她会开棺?那个冰盘机关呢?薛大将军的尸体呢? 红衣女子矮下身子,静静没入棺中。他们看得仔细,冰盘仍在棺盖正中央的位置! “悬棺分为两室,那位女子居在其中一室,薛将军的那室并没打开。”南宫峙礼缓缓说道。 “好聪明的娃儿,一眼就看破了关键!”红衣女子平躺着,把那棺盖从里推上。两半棺盖重新契合,好似不可分割的整体。自始至终,冰盘坚固冻结在原位置,不随半扇棺的开合而有丝毫滑动迹象。 红衣女子最后的逐客令,化成余音消散:“你们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薛浅芜“喂”了一声,急忙喊道:“你不出来么?终年在里面闷着,会发霉的!你和我们一起走吧!薛大将军没了,我养活得起你!” 寂然没有回应,红衣女子仿若一朵云彩,从哪里来,又归哪里去了。 南宫峙礼拉着薛浅芜,平静说道:“我们去吧,不要打扰她了。也许,这是她自愿的选择。” 薛浅芜睁大眸子,他转念了?费煞心思寻至此处,他竟这么容易的放弃? 南宫峙礼淡定如常,只叹息道:“不是半途而废,而是时机未到。我需要揭密的还有太多,包括那个女子的身份。” 薛浅芜闻听此言,急切地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请你不要杀那女子。” “她的生死,与你有干系吗?”南宫峙礼回转过身,满含深意地道:“你说仅凭本尊现在的实力,有胜算杀得她吗?” 薛浅芜想起他们较量的那幕,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复又求道:“她的年龄大了,武学已到了瓶颈期,而你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应该会超越她……但我还是要说,念在今天我救你的份上,请放过了她吧。” 南宫峙礼停住脚步,眉梢桀骜皱着,半笑不笑问道:“是啊,你为何要救我呢?如果我死掉了,你为世间除却一大祸害,功劳甚大啊!” 薛浅芜道:“没有缘由,本心使然。就像我不想你杀那女子一样,其实你们的生死,于我并没什么利害,但我既然遇到了一些人,心里曾产生过一种难言的感情,就不忍看到有谁在我面前消逝。” “仅仅是如此吗?对我也是一样?”南宫峙礼踱了几步,忖思说道:“看情况吧,只要她别挡我的道儿……并且那个女子,我总觉得在哪见过。” 薛浅芜大笑道:“你别往脸上贴金啦!那位守墓女子,一二十年未入尘世,那时的你就算打娘胎里坠地,也不过是个没长牙齿的娃娃,怎会记得她呢?” 南宫峙礼无声蹙眉,似被什么断节的思绪困扰,沉默背起薛浅芜,遁水出了冰棱潭。 第十九章娇嫩新妇,感情遂愿 薛浅芜在胭山经历此番离奇之后,并没退缩,她对这片神秘的地方,仍然存着深入骨髓的妄念。 据传薛大将军葬身的墓地,乃是一位隐世高人所选,世间并没几人知道具体位置,不想竟在胭山。难不成在此建寨,是早已注定了的,以让她这名义上的“女儿”,实际上的“孙女”,为他尽孝守灵吗? 冥冥自有天意。不过一切还早着呢,先把仙寨的事务弄好再说。 南宫峙礼似乎很忙,自从把薛浅芜从冰棱潭带出来后,就又玩起了失踪。他的神出鬼没,渐渐让薛浅芜习以为常。 一晃数日过去,烟岚城亦发生了一些异样。小道消息,满耳乱钻,皆说那高府衙没有享到义子的福,不到三天就死翘翘了。 薛浅芜觉得这很正常,却又隐约透着诡怪。高府衙痛失爱女,诚然脏腑悲摧,但总不致于随女而去啊。 烟岚城没了官首,人心惶惶。薛浅芜总想着为高府衙送程,顺便打探一下事情的原委。 来到高府,一片萧条,丫鬟小厮全是一副嫩生生的面孔,似乎都是新人。高家偌大的祖业,也是挥霍惯了的奢侈,想必原来奴仆成群,怎就连一张老脸都找不到呢? 正在东张西望,苏喜儿听到报信,笑盈盈地出来迎接。 才多久的光景,苏喜儿的变化直让薛浅芜眼馋。她梳起了高耸入云的妇人髻,脸庞红润丰腻很多,一身锦绣绫罗裹着窈窕身段,款款之间尽显主妇的派头。 看来女子在爱情的滋润下,变成女人之后,真的会有脱胎换骨之变,那肌肤,仿佛用针一扎,就能涌出水来。 薛浅芜打趣道:“变了变了,遂了感情夙愿的女人,恰似盛开的花,就是漂亮得不同凡响啊!那是任何涂脂抹粉,都比拟不了的娇艳!” 苏喜儿羞嗔道:“你再胡说,看我不拧你的嘴!隔墙有耳,仔细被丫鬟们听了去,背后又该嚼舌根了!” “谁还敢嚼你的舌根?”薛浅芜道:“妹夫若敢饶她,我还不饶她呢!” 第12节 两人笑着闹着,正撞上那贾语博。 薛浅芜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贾语博略显尴尬,却也打招呼道:“正想派人接你来坐坐呢,这下倒省了烦!” 薛浅芜干笑道:“是啊是啊,我来看看喜儿!对了,高府衙的精神……好些了吗?” 贾语博没有吭声,只看了看苏喜儿。苏喜儿的脸色沉黯,低低地道:“他回来后,极不配合医生的治疗,还一个劲地嚷着要杀了我,疯子一般,谁都劝他不住,最后声嘶力竭,喊破喉咙累出了血,就死去了……” 薛浅芜半晌才道:“下葬了吗?我能否看看他的尸身?” 苏喜儿的泪滴下来,用绢帕擦拭道:“不知哪个奴才,可能平时对高义父不满,连他死了都不放过,竟一把火烧了他的屋子!我问不出结果,气急之下,全赶走了那些仆人!如今我的心里愧疚得很,失手杀了他的爱女不说,连义父的全尸都没留得,我该怎生对东方大人交待啊?” 薛浅芜默了很久,安慰她道:“这事不能怪你,你也不是有意为之。等东方爷回来吧,一切都会有结果的。” 苏喜儿“嗯”了一声,戚戚不再言语。贾语博看她们聊,也没什么可插话的,找个借口,就离开了。 薛浅芜闲坐了半晌,要告辞了。苏喜儿拉住她的手,跪了下来:“我早把你当成了姐姐,你得帮我一把……我从未遇过这么多事儿,心里七上八下,实在无措极了!姐姐要在东方大人跟前,替我说些好话!” “起来起来!”薛浅芜扶起她,笑道:“我都说了这不怪你,你担怕个什么!” ———————————————— 夜色悠寂如水,薛浅芜扳着手指,根据赵太子来京城所花费的时间,测算着东方碧仁何时归返。如果她的数学没有倒退,就该是明天了。 一旦盼想起某个人,漫漫长夜,分分秒秒,可就分外难熬。薛浅芜脱掉鞋子,然后很快穿上,走几圈儿,又脱掉,再穿上。如此瞎折腾到了半夜,猛然看到窗外有个影子。 “南宫峙礼!”薛浅芜凭着以往的经验,轻声喊了出来。 窗外的人似乎一颤,并不回话。薛浅芜打开房门,跑出去看。 与月色混为一体的,不是东方碧仁是谁!薛浅芜愣在当场,神仙哥哥也会深更半夜走穴? 对视很久,薛浅芜才找回自己的呼吸,欢快问道:“怎么连夜就赶回了?” 东方碧仁的声音,有些淡淡的失落:“你是不是约了别人?” 薛浅芜怔了片刻,悟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慌张对天指誓:“绝对没有!你好像是那孙悟空,用一根猴毛造出了很多自己,全装进了我的心里,你不停的晃啊晃啊,满心都是你的影子!哪有罅隙容得别人?” 东方碧仁的笑容轻轻绽开,走进屋道:“刚才你喊的人是谁?” “哦,那个人啊……”薛浅芜恍然道:“他是一个贼头,总自称为纸啊礼的,还爱爬墙吓唬我,我当又是他来了呢!” 东方碧仁泰然轻松下来,温文尔雅笑道:“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偷心的贼头呢!” 薛浅芜望着他,傻乐着不说话。东方碧仁握着她的手,眉峰蹙起:“怎么如此冰凉?要多加衣,记住了吗?” 薛浅芜狠狠点头:“神仙哥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照做不误。” 东方碧仁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嗔她:“你就只会对我甜言蜜语卖乖,弄得我的心里都是怜惜!” 薛浅芜仍是瞧着他笑。东方碧仁大惑不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看什么?我风尘仆仆,赶来得匆忙,难道脸上沾上灰了?” 薛浅芜哈哈笑着,开心极了:“真不愧是蓝颜祸水,你的这张脸啊,就算沾了灰蒙了尘,还是不改俊俏本色!我一看见你啊,就忘了饿忘了冷,反正所有与苦难有关的,全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东方碧仁暖暖笑着,不知何时竟爱上了听她瞎掰。看她花痴犯傻,听她毫不掩饰的赞美,都是一件顶快乐的事,在她身边他可无尽的轻松惬意。 “你把太子送到京城了吗?”薛浅芜有一搭没一搭道。 东方碧仁像是累坏了,躺在她那张小床上,迷迷糊糊地回应:“也算到了。临近城门的时候,折了回来;不然若被母亲知道,就有得耽搁了。” “你的母亲对你管教很严?看着你就是个忠臣孝子啊……”薛浅芜真心道。 “人生在世,为人臣为人子,所求的不就是这些?我从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东方碧仁轻轻地道,仿佛梦呓一般。 薛浅芜俯首静看着他,伸出手指,试图抚平他的眉毛。 他抓住了她的手,放在胸前,眉峰渐渐舒展开来,睡得酣实而恬淡。薛浅芜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现实的烦心事一桩一桩朝他卷来,白天操劳,夜里再睡不好,她该多心疼啊。 一坐一卧,不知不觉天色苍亮起来。东方碧仁闻鸡而醒,看到薛浅芜耷拉着头点来点去,小鸡啄米一般,不禁低低叹了一声。 悄悄下来,把她整个抱在床上,紧紧掖好了被褥,他方去了。 薛浅芜睡到日中,一摸身侧,感觉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猛地想起昨夜东方碧仁来过!那是梦吗?为何醒来之后怅然若失? 原来她不知道,爱一个人会很快乐,可是当他离去,哪怕只是短暂的小别,亦会非常的辛酸失落。怪不得鸳鸯眷侣,总是成双成对,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过多久,其中的种种不可思议,都在今日得到了些印证。 丐帮的兄弟姐妹们见她睡得沉沉,不敢叫她。他们对这寨主,存有神秘的敬畏。他们从不敢问她的行踪,或许昨晚,她又为了水浒仙寨的发展大计,登堂入室夜游去了。 他们先按她的食量,盛了热饭出来,然后放在锅里温着,以免寨主起来叫饿。 太多的相思牵挂,薛浅芜匆匆扒了几口,放下筷子,径往东方碧仁的驿馆赶去。 来到驿馆,里面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薛浅芜止步一听,是苏喜儿和贾语博!这小两口,消息倒是灵通,东方爷的屁股才刚挨着驿馆的椅子,你们就赶来了。 薛浅芜不想打搅他们汇报丧事,准备悄悄退出,却听东方碧仁问道:“喜儿姑娘,你就因为找不出那放火的人,就把高府百数十位仆妇都赶走了?他们无以糊口,怎去维持生计?” 苏喜儿颤声道:“东方大人,民女实在有苦衷啊!高府衙是这烟岚城的父母官,不管政绩如何,总算是有俸禄的!他养那么多的奴仆,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我和语博,倚仗义子儿媳的身份居在高府,唯恐他们不服,再加语博尚无官爵,整个家里只出不进,怎么也养不起这些人啊!” 东方碧仁沉吟了会儿,淡淡说道:“先起来吧,这事放放再说。” 苏喜儿道了谢,和贾语博一起出来,看到薛浅芜,亲亲热热叫道:“姐姐,你也来了……” 薛浅芜看她这般热络,跟先前怡园里的病怏子判若两人,也为她高兴道:“喜儿妹妹早啊!” 苏喜儿拉着她的手道:“数日难见一面,真是想得慌!不如姐姐,去高府和我一起住吧?义父刚刚去了,家里总笼罩着伤悲,没有一点生机,我又是个胆小的人,姐姐去了给我壮壮胆嘛!” 薛浅芜听她说得在理,却放不下仙寨,为难地望了望东方碧仁,对苏喜儿道:“有个会疼人的丈夫,还用我壮啥胆?放心去吧,人死如灯灭,灭而精气尽,喜儿妹妹只要养好身子,就不会想这些混乱的了!” 东方碧仁移步出来,站到薛浅芜的身边,面容平静道:“是啊,喜儿姑娘太善思了!” 贾语博经过那场变故,言语少了很多。一切都是苏喜儿在撑场子,她强笑道:“我是看着姐姐在丐窝里受苦,想我多次为姐姐所救,姐妹情深早如一家人了,心里不愿不忍姐姐遭罪……可能一时突然相邀,姐姐暂且难以接受,即是如此,我和语博就先回了。” 待那才子佳人走远之后,东方碧仁叹道:“你啊,有时太善良了。一片赤心是好,可是很多时候易被蒙骗。” “为何这样说呢?”薛浅芜仰着脸,迷糊不解地道:“你就跟我透彻的说!” 东方碧仁踱了几步,摸着她的头道:“你没必要懂得世俗里的学问,我要让你远离这些人心浊淖。” 薛浅芜一听,撅起小嘴不依了。她紧抱着东方碧仁一条手臂,怕他跑了;却又背对着他,装作怄气不说话。 东方碧仁没辙,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叹道:“你没听出,喜儿姑娘是在为贾语博讨官。” 第二十章神仙哥哥流鼻血了 薛浅芜有些明白过来,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不过她与苏喜儿相交至今,实在不能接受她是一个急功私利的人。 东方碧仁又补充道:“根据朝纲,子孙如果不是奸邪丑恶之辈,那么父死之后,子承父爵,无可厚非。但那贾语博先前的作为太滥,义子身份也不能够服众,还有高府衙的死因,尚存很多疑点。现在喜儿姑娘趁着官职空缺,提起这个问题,虽在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她一直是维护着贾语博的。” 薛浅芜想想苏喜儿的艰辛流落,并不舍得责她什么。坐了很久,轻轻问了一句:“高府衙的死,你打算怎样公布?” 东方碧仁说道:“我先找到那些被驱逐的奴仆,了解部分情况。” 薛浅芜听了这话,脑中却想起了另外一桩事,脱口又问道:“那天梅妍朵给你的镯子呢?” “我让素蔻妹妹捎回去了,她会向我母亲转述当天的详情。如果她是我的小姨,我猜母亲会给我些暗示。” “如果她真是你的小姨,贾语博不就是你的表兄弟了?”把贾语博与东方爷联系一起,薛浅芜总觉别扭,拗不过来这个弯儿。 东方碧仁笑道:“那又如何?不会因为我有一个品行不好的亲戚,你就厌屋及乌,连我也厌起来了吧?” “怎么会呢?”薛浅芜急辩道:“龙生九种,还各有不同呢,这叫变异!何况你们只是表亲!” 东方碧仁听得皱眉,却又满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捧起她的小手,脉脉地道:“我再求你一事……” 薛浅芜最爱听这句了。在她眼里,东方碧仁是个万能的神,神仙有求于她,这是多么虚荣和快乐的事啊。 “你说你说,我舍了命也会帮君子的!”薛浅芜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东方碧仁低低说道:“我不想住驿馆了,自从昨晚睡得香甜之后,我就很难接受别处!以后晚上我还去你那儿,你肯收留我吗?” 薛浅芜的双眸,瞪成了圆滚状。他说什么?神仙哥哥要在我的床上安巢? “这……这太好了……不对不对,这不好啊……”薛浅芜的脸发烫,结结巴巴地道。 “又好又不好的,我当真不明白了,你想说好还是不好?怎么个好法儿,怎么个不好法?”东方碧仁笑着跟她绕圈。 她头蒙眩眩的,屁股就跟扎上蒺藜似的,忽而站了起来,热锅蚂蚁一般乱转着,却不小心绊到了椅子,跌进了东方碧仁的怀里。 她心跳无措了,猛地抬起头来,鼻子正碰上了他的鼻子。两人都觉火辣辣的,拿手一抹,竟是鼻血流出来了。 “你的还是我的?”相同的话同时出口,紧接着又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他们分别拿手向对方的鼻孔擦去。 越擦越多,手停在了半空,抑制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找清水洗。 薛浅芜拍打着温温的水,溅得东方碧仁的头发都湿了,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分外俊秀性感。 薛浅芜打量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笑道:“你这样子迷人死了,我恨不得把你咬进肚里!你就是那得道神仙唐三藏,我吃了你就能长生不老!” 东方碧仁总被她的比喻,弄得哭笑不得。幸亏他的定力够好,不然孤男寡女闹成一团,有多少事都该出了。 终于笑得歇了气儿,薛浅芜才找来了毛巾,一边给他擦干,一边唠着嗑儿:“要是再来一场桃花雪,气温骤降,把你的头发结成了冰,我的被窝可就遭秧啦!” 他僵直的立着,如木头般不敢动弹,就像那天薛浅芜亲他时,生怕自己稍微一挪,就吓退了这个色迷心窍、胆大包天的小土匪花。 搓擦完毕,薛浅芜晃了晃他。东方碧仁醒来,喃喃地道:“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我答应你什么了?”薛浅芜一愣一愣,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 “你的嘴巴再硬,也瞒不过你的心。刚才你的无意漏嘴,就透出了你的心声……”东方碧仁浅笑,问出一句天理昭昭的话:“我的头发结冰,为何你的被窝遭殃?” 薛浅芜的脸登时红成了猴屁股,直想把地打个洞儿钻缝里去。眼睛再也不敢看向美男,拔起脚步便溜。 回到寨里,脸还在烧,一头扑进屋里,把门反锁住了。 水浒仙寨的大小丐们,悄悄议论起来:“寨主的脸怎么像朵桃花似的?东方大人给她抹胭脂了?” 薛浅芜的心蹦得厉害,一句也听不得这嗡嗡声,打开门甩出命令道:“谁在说混,自己掌嘴一百下!” 丐们戛然噤声。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们换成了用眼神互相示意,传递着疑问和密讯。薛浅芜看着他们挤眉作弄的样子,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砰”的一声又闭了门。 夜晚的星星,从薄薄的云层里探出,月色皎皎,如同水银泻地。 薛浅芜约摸寨里的人都睡下了,做贼一般,偷偷把门离开一道缝隙。不知名的虫子,在演奏着抑扬起伏的曲儿,薛浅芜的一颗心,也随着这音频上下摆动。 突然一声窸窣的响,似是暗器袭了过来。薛浅芜伸手接个正着,原来是一团纸! 打开看看,上面写着:“你是我的女人,当心被他骗去。好女不侍二夫,请管好自己的春心。” 薛浅芜气恼了,肯定是那南宫峙礼!他已久不出现,为何在这关头搅我好事?玉皇大帝,你派天兵天将收了那妖孽吧,别让他来打诨! 祈祷的同时,又担心了起来。这俩男人,会不会在半路上碰到? 若是打起架来,南宫峙礼口不择言,把我说得与他沆瀣一气,神仙哥哥怎会原谅我呢? 越想越乱,正考虑着要不要出去看看情形,只见白影一闪,东方碧仁翩然而至。薛浅芜抚着心口,姑奶奶啊,吓死我了,半条命都跑到阎罗殿了。 第13节 “怎么才来?”薛浅芜忐忑问道。 “你这是在埋怨我?”东方碧仁温柔笑道:“我还不是怕来早了,你的那些孩儿还没有睡,你会脸红心虚,不好意思起来,反而责怪我太心急!” “不是这个意思!咱俩白天的默契哪儿去了?”薛浅芜又急道:“我是想问,路上你有木有……碰到贼了鼠了夜猫子之类的,被拦着道儿?” 东方碧仁怪怪地看着她:“你没发烧吧?这些小东西,能耽搁了我的行程吗?” “呵呵,哈哈……”薛浅芜干笑道:“我是怕它们横在路的中间,你又不忍杀生,不忍踩踏,避来让去,多走许多弯路,不就来迟了嘛!” 东方碧仁恍然悟道:“难不成是你怕羞,故意在哪条路上,放了一些蛤蟆蜈蚣之类,想要让我闯关?” 顿了一顿,又笑着说:“那你就费心了。我是超近道儿来的。” 薛浅芜稍稍放松,怪不得没有出现搏斗的场景,南宫峙礼虽然腹黑善揣测,但也未必知道神仙哥哥的路径。 东方碧仁舒舒服服地躺下,然后问道:“这么小的床榻,你睡哪里?” 薛浅芜张大了嘴,这是说的什么?他要……赶我出巢? “如果你不介意,就挨着我躺下来吧。”东方碧仁腾出一块地方,冠冕堂皇地道。 薛浅芜算是平板身材,犹豫很久,吞了一口唾液,终抵挡不住诱惑,硬是挤着躺了下来。 同节拍的心跳响起,仿佛石头投入山谷里的深泉,发出震撼的回音。 这还能睡着吗?两人不敢贴着拥抱,也不敢挨得太近,就那样机械侧躺着,时而不时睁眼偷看对方,一方有知觉了,另外一方急忙阖目假寐。 醉翁之意不在眠,时间居然溜得飞快,很快就听到了第一声鸡鸣。薛浅芜想他白天还有公事,她既不是红颜,干嘛要做那位祸水,害得“君王不早朝,日杆高照起”呢? 思来想去,只得忍着不舍,跳将下床,拍着东方碧仁的背膀:“床太窄了……你先睡吧,我可以在上午补眠。” “我都不嫌床窄,你倒害臊起来。”东方碧仁满是笑意,却也不再勉强,任她抓来一张椅子,靠着睡了。只是两人的手,仍在紧紧握着。 东方碧仁睡起来了,薛浅芜涩着眼,不改花痴本相,惺忪欣赏着美男更衣图。 东方碧仁把她抱到床上,正要离开,薛浅芜拉住了他:“不要走……” 东方碧仁附在她耳旁道:“待会醒了,你去驿馆找我。以后晚上我早些来。” 薛浅芜的脸又红了,明明是正当的拍拖,但是眼前这种状态,就跟在搞地下关系似的。 东方碧仁看着她笑,薛浅芜抓耳挠腮,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就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东方碧仁摇了摇头,轻轻柔情地道:“你不说,我就不问。我知道你的艺名是邪暗香,你的江湖号是匪女神丐。我在心里,只把你叫做‘她’;这个‘她’独步无双,世间唯此一人。” 薛浅芜乐得小脸瑰丽如霞,眼亮亮道:“我是你心中的‘她’,谁也取代不了?” 东方碧仁看着她的眼睛,稳稳颔首。 “你比我还会说情话!”薛浅芜羞得连连摆手:“去吧去吧,你去忙你的吧……” 呵呵,她要留出一些私人空间,耗费半天的光景疯癫着喜,才能消化这句美妙的表白。 第二一章半夜里的鸡叫 数个夜晚,都是以相同的模式度过。有情人儿并排躺着,闻得第一声鸡叫的时候,薛浅芜执意下床,让东方碧仁平息静气,睡得余下时段安稳。 薛浅芜早形成了一套自我调节的生物钟,但奇怪的是,凭着敏锐的时间观念,她总觉得这鸡叫声越来越早。 一日,趁东方爷熟睡之后,她悄悄地溜出,想要查实一下“半夜鸡叫”,是哪个周扒皮的在搞鬼。 声音像是从祠堂里传来,不然不可能那么清晰。那南宫峙礼的嫌疑很大,但纵使他的武功再高,如果混进内院,东方爷又不是吃素喝斋的人,怎没发现的道理? 看来事出有因,必有内贼。薛浅芜蹑手蹑脚,四处寻看。那贼却甚警惕,只叫头声,就藏起了,之后再也没有动静。 薛浅芜原本,不想让东方爷知道此事。但是那人装鸡叫的时候,东方碧仁还没睡着,薛浅芜不能出来巡视。等东方爷睡着了,她再出来,人已没了影迹。 那位鸡人恰钻住了这个空子,薛浅芜又能如之奈何? 是夜,薛浅芜找了个借口,早些把东方爷哄睡了。在第一声鸡叫之前,悄悄在角落里找了个隐蔽处,全神贯注凝神瞧着。 果然没过多久,祠堂院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形迹诡异的身影。 待他发完第一声叫,薛浅芜扑身上前,一把扭住了他的胳膊,同时一手捂住了他的嘴。那人一看寨主,顿时瘫了。 薛浅芜定睛细辨,原来是丐帮的兄弟吴刚。 “你怎如此负我期望,学什么不好,偏学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儿?是不是不打算在寨里混了?” 吴刚也算是个彪悍汉子,此时惧得口齿极不利索,哭着脸道:“小的……小的惭愧!小的是被迷了心啊!” 薛浅芜一怔,松了他的胳膊,问道:“是谁?谁指使你叫的?” 吴刚看看四周,惴惴不安地道:“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男子!他说每晚只要依着他的指令行事,就赠送我千金,然后护我脱离丐窝,给我娶个嫦娥般的媳妇儿!” 薛浅芜又想气又想笑,亏那南宫峙礼,竟能想出这样的诱惑……这吴刚配嫦娥,倒也是神仙般的登对儿了! 薛浅芜问道:“他用什么暗号来指令你?” 吴刚忆道:“他的本事高,准头又大得很!我就睡在祠堂的正门,他到一定的时间,就往我的脸上掷颗石子!把我砸醒之后,就是我该行使命令的时候了!” 薛浅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拉着吴刚走进祠堂,低声说道:“我不怪你,但你得用行动表表悔改的诚心!” 吴刚忙跪下来,说道:“寨主大量!让我做啥我都愿意!” 薛浅芜道:“今天晚上,我提前在这儿等你。一被砸醒,你先迅速过来汇报!然后再按照那黑衣人的吩咐,去学鸡叫!” 吴刚连连点头:“寨主聪明!小的一定照办!” 深夜很快到来,为了及早哄睡东方碧仁,薛浅芜说了无穷无尽的肉麻话。东方碧仁越听耳垂越软,兴致却越高了。 薛浅芜暗自着慌,一个劲的催促:“乖乖哥哥,亲亲哥哥,神仙哥哥,你快些睡吧!” 东方碧仁不明就里地看着她,不忍再让她急,于是闭了眼,鼾声微微装着睡了。薛浅芜长舒口气,拍拍屁股就去赴约抓贼。 吴刚往大门口的时候,薛浅芜嗖的窜出。她敢打赌,在吴刚装鸡叫之前,南宫峙礼是不会走远的。只要她的动作足够疾速,就有把握抓个现行。 出得祠堂大门,遥遥看见一个魅影,闪进西北方向的苍茫夜色中去了。 薛浅芜追了一程,没有赶上,忖着不能走得太远,反身折回来了。走到一株大树下面,南宫峙礼幽魂一般站在她的面前:“你把情郎撂在屋里,跑哪鬼混去了?” 薛浅芜奇怪了,惊讶问道:“南宫峙礼?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在这儿,我该在哪里啊?我向来是行踪不定,你又不是不知!”南宫峙礼笑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薛浅芜指指远处,比手画脚地道:“刚才你不是被我……追到老鼠洞里去了吗?” 南宫峙礼轻飘的声音扬起,戏谑笑道:“你追的我?你确定你要追我?” “对啊!”薛浅芜听他没有遗漏最核心的“追”字,急忙点头,萌萌的肯定着。 南宫峙礼含着几分打趣,压低嗓音私语道:“我很高兴,你能追我……就让我来看看,你是如何追我的吧……” 说完,他就黑衣联袂飘飘走了。 薛浅芜垂着头,恍然走着,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却说不清是怎回事。 来到房里,东方碧仁睁着眼睛正看着她,薛浅芜吓了一跳:“你……你啥时候醒的?” “看你紧张成了什么样儿……”东方碧仁为她擦擦鬓旁的汗:“怎不好好睡觉,这大半夜的往哪跑了?”轻轻如夏夜风的嗓音,虽在发问,却并没有询问的语气,只是淡淡的陈述,微透露着关切和责备。 薛浅芜的心悬着,舌头直打卷道:“我也刚起……小了个解……” “那就更要小心。以后起来小解,叫我一声,我在屋里为你防哨。” 薛浅芜不知该激动还是该傻笑,反正是快崩溃了。此话若是当真执行,那多难为情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自己小解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回荡在东方爷的耳朵里,还要不要活了。 东方碧仁看她的憋屈表情,不禁笑了出来,摸着她的头道:“刚才你要追的那人,长得一定很俊美吧。” 薛浅芜巨睁双眸,啃巴巴的可怜道:“你看到了?” 东方碧仁叹息道:“若亲眼看,我会心疼。况且你既不想让我知道,我真去看,反而自添没趣。他说话时,我不经意间听到了,想塞耳朵都来不及。” 薛浅芜急得举起双手,说道:“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追他的……这是普通的追,不是特殊意义上的追……” “哦?”东方碧仁问道:“你追男子,还分好几种境界?” 薛浅芜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愁眉苦脸地道:“你说分有境界,就算有吧……呜呜……” “这是在做什么?”东方碧仁看她这样,慌了神儿:“别哭别哭,我让你追美男还不行吗?只要记得别碰着他,只能远隔距离欣赏,追完之后还回到我的身边,这行不行?” 薛浅芜鼻子一把泪一把,却忍不住笑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让我百口莫辩,偏又惭愧到了地底下,都快成鸵鸟了……” 东方碧仁才苦呢,本是受害的一个,还得反过来劝慰她,许诺下这样的不平等条约。若是换做别的男人,定会觉得简直就是“丧权辱国”!但是东方爷的宽宏量,岂是白白吹的? 只要她开心快乐,又有什么不可呢?何况她只是个玩心,有贼心没贼胆的。真让她追,她还会弃了他,跟着别人跑了不成? 最后,东方碧仁说了一句:“听他说话的底气,似乎是个身手不凡的江湖人。他们那些行侠人啊,内部自有一套规矩,只要不去祸害民生,不去影响朝堂,平时算是很自由的。我对他们并无制约,也是很少有来往的。” 薛浅芜暗吸冷气,神仙哥哥好耳力,仅听声音就能判断一个人的本事!幸好没打起架!不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那还了得? 大力地点了几下头,薛浅芜期期艾艾地道:“他那什么本事?打我勉强能赢!若跟你比,就是小巫对大神了!” “你就能拍!”东方碧仁笑着嗔她:“净认识些不省心的人!哪天我若被他们害了,看你还说大话!” 薛浅芜伸出手指,得意赞道:“你是打不死的神仙!” 如此闹了一通,东方碧仁就该起床忙公务了。薛浅芜送他出去,然后就把寨中成员召集起来,开展整风运动。 薛浅芜痛心疾首地道:“咱们要想吃穿不愁,凭何立足?要靠建立一个稳固的帮派!咱们水浒丐帮要想响出名号,凭何保得常青不败?要靠各位兄弟姐妹的骨气!咱们要想活出风范,从何做起?归根到底,要谨记几句话!” 他们齐齐问道:“哪几句话?” “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咱们要防止外界的颠覆,男的要防权势和美女,女的要防金钱和美男,这些都是糖衣炮弹!一旦被它炸中,身败名裂万劫不复,驱出丐帮,再无情谊!以前的既往不咎,今后的各自约束!” 吴刚的汗,滚得满脸密密麻麻。薛浅芜看他一眼,停顿了很久,想了想补充道:“你们只管放心,我会带领大家努力挣钱,根据你情我愿、不掠不抢的原则,每隔一段时期攒够了钱,就找一个正经的职业媒婆,为寨里的弟兄们物色一些对象,双方都同意的,从此安家寨中!媳妇儿们也算寨中成员,一切都按这里的规矩行事!” 丐弟兄们沉默很久,最后一个个都吼道:“仙寨规模未成,何以为家!” 薛浅芜道:“你们不要像那霍子去病一样,说这等灭绝人性的豪言壮语!都是男儿,焉能无家?不建家室,何来心思挣钱安寨?众位弟兄,莫要忘了,造人传后,便是在为丐帮做贡献啊!人多力量大,丐子丐孙多多益善!” 众人皆狂。上完这一节课,薛浅芜抱头睡了一觉。 夜里东方碧仁又回,薛浅芜安分守己伏在他的床头。有所收获的是,那声鸡叫迟迟未到。 一直等到太阳高升,东方碧仁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晚了晚了!你这祸水,怎不早些叫我?连个鸡鸣都没听见!” 薛浅芜也迷糊了,这鸡都死光了? 等到神仙哥哥走后,薛浅芜派了丐兄去附近的人家打探。过了几个时辰,探子报道:“小的走遍方圆村镇,都说家里的所有公鸡,全在一夜之间暴毙,原因不明。” 薛浅芜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是有瘟疫了?!还是哪个挨千刀的,处于狭隘的报复心理,一怒之下,杀光了所有的鸡泄愤? 姑奶奶的,这事一定要查清楚! 第14节 第二二章容易受伤的男人 薛浅芜亲自出马,去那些村子里转转。除了公鸡之外,人畜都好好的,没有半点发病的迹象。仔细检查鸡的尸体,发现都是痛苦扭曲而死,于是猜测,定是有人投毒。 可是,能在一夜之间,毒死家家户户的公鸡,这人是千影手不成?就算在喂鸡的食中投毒,为何母鸡不死,雏鸡不死呢? 千头万绪,毫无思路。薛浅芜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几次差点儿撞上了树。苦无结果,靠在那儿叹道:“我真不是办案的料儿!还是交给东方爷好了!” 再走几步,又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你没长眼睛啊?哪有这样的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径往帅哥的怀里闯?” 好熟悉的声音!薛浅芜打眼一瞧,原来是那南宫峙礼! “那天晚上,你为何设置语言陷阱,说是我要追你?害得东方爷差点误会!”薛浅芜气呼呼责问道。 南宫峙礼邪魅阴笑,反唇相讥:“那是你说的啊,我只是重复了一遍。” “咱俩强调的不一样!”薛浅芜很想捶爆他的头,怒颜说道:“比如说同样的一句话,断句和重音的位置不同,语意全都变了。” “你就那么在乎东方神郎的喜怒?”南宫峙礼佯装受伤问道:“你就一点不顾我的感受?” 薛浅芜顿了顿道:“虽然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但是男女感情方面,比肉还要细腻,掺不得半点儿杂!无论怎样,你说我绝情也好,博爱也罢,我就是不能让东方爷觉得我是三心二意,那样我就辜负了他!” 南宫峙礼不再说话,良久道了一句:“以后再也,不会有鸡叫了。你和他的温柔梦乡,不会被打搅了。” 薛浅芜的眼神顿然变得凛寒,分外晰澈地看住他:“那天晚上,往西北向去的果然是你!你的速度真够快啊,我差点都以为是我诬赖了你!四乡村邻的公鸡,也都是你杀的吧?” 南宫峙礼不以为意笑笑:“本来我还准备,把这耍猴的把戏玩下去呢!现在突然想止住了,男人一旦受伤,就丢掉了激情和动力。” 薛浅芜白他一眼:“把你那些才智用到正材料上,也不知道能修多少善果!偏偏爱胡掰吊,连一只鸡都不放过!你有能耐,以后就不吃鸡肉不吃鸡蛋不喝鸡汤!” 南宫峙礼摆摆手道:“这些给我,我还不稀罕呢!我喝鸡血,还不行吗?” 薛浅芜彻底无语。看他整天精力无穷的模样,原来是打鸡血打得! 南宫峙礼看面知心,当然知道薛浅芜的小脑袋里装的什么。也不理她,懒懒地靠在一棵树上。 “瞧你萎靡不振的样子,就跟几天没注鸡血似的!”薛浅芜蹦出一句。 南宫峙礼叹了口气,忽然说道:“你把我交给那些死鸡的人家吧,让他们来处置我。” 薛浅芜又愣住了,这人弃恶转了善性? “怎么?你舍不得?既舍不得,就收了我吧。”南宫峙礼向前一步,看着薛浅芜的脸道。 薛浅芜无措了,急急后退道:“我又不是托塔李天王,哪有什么神器收你?” 南宫峙礼紧紧相逼,揭露她道:“你这见异思迁的女人!你真没地方收我吗?想那东方神郎没来的时候,为夫多少个晚上,不都是陪在你的身边度过的?如今倒好,来了新人,你就不顾我了,我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 薛浅芜想了想,有些赧然。不管怎样,南宫峙礼以前,的确总是赖在她的房间,赶他不走,不赶他时反而走了。 “那……这样吧……以后我不住那间房了,东方爷你俩一块住吧。”薛浅芜终于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禁有些高兴。 南宫峙礼乐了,紧接着道:“那还是让东方神郎独住吧。为夫誓与你相随,哪怕你睡秸草窝里,我也贫贱与共。” 薛浅芜拿他没法,实诚地道:“东方爷说,自从在我那里待过一晚之后,睡在别处就再也不习惯了。总是成夜成夜难眠,我只有腾地方给他。” 南宫峙礼似笑非笑,幽幽戚戚地道:“你总见他的苦,却不见我的苦。如果不是夜里睡不着觉,我会那么无聊,找人装公鸡叫,来拆散你和东方神郎的情深缠绵吗?” “什么缠绵?话别说得那样难听!”薛浅芜道:“人家东方爷可是正儿八百的人,睡得可老实了。哪有像你,一会儿把我弄你身上,一会儿又说让我打地铺,一会儿挤得我呼不成气,一会儿又蜷缩着像个小媳妇儿卖乖,你说你就不能平稳些?” 南宫峙礼半真半假地道:“你不知道,那是我最好的睡觉状态了。当我独自的时候,或者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我总处于高度防备的状态,哪能做个好梦?我总觉得有人要趁我睡熟时,进行一场杀戮,然后我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然而在你身边,我会浑身轻松,哪怕你在咬牙切齿,我也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薛浅芜闻言,呆了半晌,遂劝他道:“那天你在怡园睡时,我就提醒过你,睡觉不能蜷曲着腿,否则别人追你,你跑不快!你那么高的武功,世上有几个能杀得你?你还不知在盘算着,要结束谁的命呢!冤冤相报,都是换来的孽,但凡你省些事,哪会有这样的压力臆念!” 南宫峙礼踱了几步,忽而停住,甩了甩头,再勾回来,露出了永恒不变的邪笑:“刚才说的什么?我是在逗你呢!博取你的同情心,看看你是怎样的反应!” 薛浅芜松了口气,这才是南宫峙礼嘛! 那会儿一定是听错了,要不就是他故意的!他是那样妖魅无边、强大至极的人,怎么会怕那些莫须有的玩意儿? 打死薛浅芜也不信,如下这样的话。人所拥有的光环越多,所掌控的越多,心底深处越是觉得世界的未知可怕,越是觉得自我的卑微渺小,越是容易妄自菲薄。就像是个学者,胸中装的学问越多,越会觉得知道得太少,就会更加的谦虚谨慎。 如果这种说法成立,南宫峙礼应该像东方爷那般,虚怀若谷起来,而非狂妄不可一世的跋扈。难道他想用此,掩饰某种难言的自卑吗? 薛浅芜想了一堆文学哲学,也没总结出来一个足以信服的理由。 无话可说,薛浅芜想了想,笑道:“以后你住哪儿?要不在我的房间里,砌一道墙,你住这头,东方爷住那头?” 南宫峙礼有些疲惫,摆了摆手叹道:“让出去的夫人,泼出去的水!你既一心向他,我就看着算了!好药难治冤孽病,反正我也不缺女人,我倒耐心等着瞧,你和他会是怎样的结果!” “既是如此,你便回你的黒木莲教吧。毕竟那是你的地盘,应该会很踏实!”薛浅芜商量道。 南宫峙礼哈哈笑道:“有女子的地方,何处没青楼?有青楼的地方,何处不为家?若回教里,领着一帮蠢货,多无趣啊,那还不如酩醉花间!” 薛浅芜的心一凉,道了一句:“你别这样放任堕落,总需有个收敛……谁都救不了你,除了你自己!” 南宫峙礼嘿嘿笑了几声,转身走了。一袭黑衣,被风吹得向后招摇,像是在挽留着谁的回忆。 薛浅芜忽然觉得像是做了场梦,梦醒来时,却忘记了曾经有过什么对话。他走远了,才朝着他大喊一声:“你还没有交待,你到底怎弄死的那么多鸡?” 空旷的野地,唯余风声苍茫刮过。 夜里,东方碧仁来到祠堂。薛浅芜紧着眉头,说了公鸡一夕忽死尽的事儿。 东方碧仁忖思一阵儿,说道:“可能是在鸡食里,掺了短时效的哑药,致使所有的鸡都不会叫,再派出些手脚麻利的人,悄悄窜入各家各户,见着公鸡就喂毒,所以出现了公鸡暴毙的离奇事。” 薛浅芜一拍脑袋:“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去问问,他们的母鸡还会叫吗?” “都什么时候了!”东方碧仁拉住风风火火的她,笑着拦道:“人家都睡了,你还要去吵?况且哑药的作用并不长久,彼时人们都在梦中,谁会知道自家的鸡叫不叫呢?” 薛浅芜再顿悟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东方碧仁把她放在床上,想要伸臂搂她,薛浅芜打了个激灵灵的颤。吓得美男,急把胳膊缩了回去,转手给她盖好被子。 薛浅芜看他温存,脸红红的,眼亮亮的,痴然不语。 东方碧仁笑道:“今晚你还没有给我说情话呢,我睡不着!” 薛浅芜嗔他道:“我的情话要是挖空了,你就不睡了吗?” 东方碧仁意犹未尽,谆谆嘱托一句:“我可一直在等着呢。以后若是想起来了,只准说给我听。” 薛浅芜喜滋滋的,笑趣着道:“君子如东方爷,也有霸气的一面。” 东方碧仁点点头:“这句虽然不是情话,却也好听得很。” 两人拌着拌着,可能是累了的缘故,竟同时睡着了。 天亮醒来,发现彼此抱着,恰像枝叶缠在一起的常春藤,不禁面面对着呆了。过了很久,薛浅芜慌得爬起,理理发皱的衣服,跳出了好远,差点没摔在地。 东方碧仁柔情笑着,别过了脸说道:“清醒的时候,都没胆气。索性这样不知不觉睡着,还能顺了潜底下的心意。” 第二三章我只知道钱的好处 说也奇怪,薛浅芜和东方碧仁这样常坐一处,彼此惦念,默契感越发十足。 薛浅芜有时想得焦头烂额,却不明白,两个差距甚远的人,何以能够这样相投。说实在话,薛浅芜虽建立了水浒仙寨,心底却并不把它作为一份事业,只是纯粹的责任和使命感,这样好似让虚无的人生,有了某些价值。 偶尔,她会产生烂漫奇妙的构思。如果把她与东方爷的爱情,当做一份职业来干,那么她永不会厌倦,也永不会辞职,更不会炒东方爷的鱿鱼。 有了第一次的睡眠模式,以后就顺其自然多了。 东方碧仁脱掉鞋袜,和衣而眠,薛浅芜也躺下来,说笑一会儿,拉扯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估摸着到休眠点了,不等薛浅芜下床,东方碧仁就像醉翁一般,装作无意,把那手臂往她腰间一放,然后呈现一副安详美好的睡颜。 薛浅芜怕惊动他,也不挪动身子,贪看着他,在享受中慢慢进入梦乡。 一晃十来日过去了,那天上午,薛浅芜陪东方爷在驿馆里忙事,一个侍卫过来,向东方碧仁禀报:“高府以前的百号仆人,都被赶出了烟岚城,流落地点不明。只有一个伤痕累累的老妇,在胭山脚下的小河边找到,她的身上配有高府的族徽。” 东方碧仁的神色一凝:“那位妇人在哪?速速带她过来。” 没过多久,侍卫领进一位鬓角泛白的老妈子。老妇的神智有些失常,腿脚好像也残废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念:“火……好大的火……烧死好多的人……” 东方碧仁觉得有异,拉着她手问道:“老妈妈,您慢着点……再仔细回想下,高府的火是在何时起的?是怎么烧起来的?” 老妇惊恐的摇头,仍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对望一眼,提议说道:“她的精神定是受到了刺激,一时难以镇静下来。暂时把她安置一处安全的地方,好生对待,每天午睡的时候,我过去给她唱支催眠曲。等她伤养好了,情绪缓和了,应该就无碍了。” 东方碧仁点点头,对那侍卫说道:“驿馆东头,还有一间闲房。那里清静,且让她住着吧。” 侍卫面有难色,迟疑地道:“大人,那可是您的寝房啊。” “计较不了那么多的……”东方碧仁另有意味地道:“你几时见我住在了那里?” 薛浅芜的脸一红。侍卫忍住了笑,同时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他随东方爷多年,还没见过爷会如此不顾后果的任性。爷与匪女神丐虽然情深可嘉,毕竟不适合走得太近啊。 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侍卫转身张罗去了。 又剩下了两人,东方碧仁笑道:“你会唱歌,会催眠术?” “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得专业深奥起来……”薛浅芜嗔他道:“我也就会一些轻缓的调儿,像是摇篮曲子一类,拿不出门,自娱自乐罢了。” 东方碧仁道:“那也未必。有时非得这样不入流的经典,恰巧能像偏方一样,起到出乎意料的效果。” 薛浅芜笑得欢实,拉着他撒娇道:“我就用这不入流的,天天晚上哄你入睡好了!” 岂料东方碧仁把掌一拍:“那很好啊,我等的就是你这句!” 薛浅芜瞧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总觉自己入了一个温柔的陷阱,上了一条暖情的贼船。 该午饭时,薛浅芜没有回寨,因为东方碧仁把门关了,定要留她在驿馆吃。 薛浅芜皱眉道:“你我不会做饭,上街买着吃吧,又得浪费,多掏一份银子!你不知道,我在学生时代,因为生活费不够花,每次辛辛苦苦挤着买饭的时候,总想趁着空档,短了人家的饭钱!我一提起买饭,就很头疼,仿佛又回到了那样艰苦的岁月,囊中羞涩得只想撞墙!” “学生时代?”东方碧仁蹙眉道:“你真进过学堂?我还以为你做歪诗的天赋,乃是无师自通的呢!” 薛浅芜急刹车,又说漏了。她已经够另类的了,千万不能把穿越的事说出去,不然他们一定认为,青天白日,跑出来了个神经病!那多丢东方爷的脸啊! 想了一想,薛浅芜道:“刚才说的是梦!我小时候,吃过很多钱的苦,作过很多钱的难,所以我是一个钻到钱眼的妞儿,只知道钱的好处,不知道钱的坏处,喜欢钱爱惜钱!有时梦到一些向往的场景,比如刚才说的进学堂吧,总会不自知的,把钱的因素附加进去!” 东方碧仁握着她的手,怜惜地道:“你受的苦太多,以后跟着我吃饭吧。” 薛浅芜的泪出来了,从小到大,从前世到今生,这是她能记起的最动听的话。 顿了好久,才回答道:“有这句话,已经足矣。都说有钱的人,容易偏离初衷,做出一些背信弃义的事,所以世人都有仇富的心态。但你让我看到了例外,身在权利的巅峰,犹能超脱自如,好比是那卓尔不群的莲,出淤泥而不染……看来不是钱把人变坏了,而是一些人的信仰缺失了。” 东方碧仁叹了口气:“有时我会觉得力不从心,还有太多百姓都在苦海挣扎,我所做的,远远不够……可是比起快乐,我的分量,未必有普通人多。” “那是因为你有忧怀,思虑深势必忧,忧愁多势必哀,都是一脉相承。”薛浅芜轻声道。 “是啊,我孩提时,最大的梦想是悬壶济世,解除苍生的病痛,可最终还是从了政事……”东方碧仁陷入沉思之中,忽而眼含期盼问道:“你会像爱钱一样,那般珍惜我吗?” 第15节 薛浅芜有些不好意思:“那样爱你,该多俗啊。” 东方碧仁握紧她的手,柔声说道:“可那却是最原始的,最真实的。” 薛浅芜笑了,打趣他道:“好啊,我就把你当成我的钱!除非是我自己把你花了出去,否则谁跟我抢,我就跟谁急!” 东方碧仁想笑,脸却僵着道:“我这个钱,不同一般!你不能花出去,要像守财奴那样储存着我,直到死了,把我带到墓里,下一辈子还继续用,生生世世都没后顾之忧!” 薛浅芜笑得眼泪稀里哗啦,哽道:“要是哪天形势所迫,我穷到了狗急跳墙,一个顺手,把你花出去了怎办?” 东方碧仁一把抱住了她,抬脸仰天说道:“就算你花出去,我还会偷偷回到你的钱库。” 薛浅芜的眼眸半迷蒙着,似醒似梦地道:“都说恋爱中的男人是诗人,女人是傻子,失恋之后,女人变成诗人。看来你我,亦是难逃宿命。” 东方碧仁看她伤感,头埋在她肩上道:“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没失恋,现在不也像个诗人?你这诗人是经公认的了,比我还正宗呢!” 薛浅芜想了想,狗屁地道:“那我是个傻瓜诗人!” 正在有泪有笑,侍卫猛推开门,撞了进来。看到东方爷抱着匪女神丐,一时神色震惊复杂,愣在那儿。 薛浅芜的心忽绵软,急从东方怀里钻出,面红耳赤地低着头。 真是现世现报,不久前,她抓太监罪妃的劲头哪儿去了?虽然说吧,此情不等同于彼景。 “有什么事?”东方碧仁咳道。 侍卫也垂了头,低低说道:“粥已经熬好了,要备些什么菜?还和往常一样?” 东方碧仁踱来踱去,最后似下定了决心:“你别管了,等着吃饭就行。”说完拉起薛浅芜,说了一句:“你跟我来,瞧我露上一手。” 薛浅芜的眼又圆了,神仙哥哥下厨做菜?! 侍卫慌了神儿,跪道:“使不得啊……夫人一直让你远离这等下贱杂活,她要是知道了,会责骂我们的。” 东方碧仁轻描淡写地道:“你若不说,谁还会知道?我是给她做的。” 薛浅芜知,他那个“她”,特指自己。笑脸尽是幸福,不顾羞谨,挽住了东方爷的手臂,高兴致嚷嚷道:“我偏舍得让你下厨。要不侍卫哥哥做的,他自己吃;咱俩做的咱俩吃,让老妈妈任选着吃,你说如何?” 东方碧仁笑着赞道:“如此主意,最好不过!” 侍卫木呆呆的,不会吧,东方爷有了女人,忘了下人? 被孤立的感觉,还从来没有过,侍卫不禁急了,跟着叫道:“就算大人做的菜,咸得难以下咽,苦得如同焦炭,属下也会捧场!求求东方爷了,不要抛弃小的啊!” 薛浅芜听见身后的呼唤,笑着对东方道:“不仅百姓依赖你,连属下都依赖你!你这一身,分给了天下那么多人,剩给我的,可就没几两肉了。” 东方碧仁拍着她的脑瓜:“我这颗心,却是你的。心是你的,魂也就是你的。我只是在依照着心,替你做事,因为就算所有的肉都给了你,你也定会像我这样,分给众人一杯羹的。如此说来,你能给我剩几两肉?” 薛浅芜吐吐舌头做鬼脸,相当惊讶地道:“你可别学好的!我就这么点儿诡辩的特长,若被你学去了,我还怎么混啊?” 第二四章赶鸭子上架,叫你还装苦逼 来到厨房,其实就是临时的灶台。锅碗瓢具干净整洁,时令蔬菜倒也齐全。薛浅芜直在心里乐呵,看来东方爷也不常在外面吃饭嘛,不然要这些子哐里哐当的东西干甚? 他嫌外面的饭不干净吗,还是因为自己的人做饭,吃着舒心放心? 想想前世那些高官贵族,吃的是特供菜,喝的是特供水,请的是特聘厨。东方爷堪称年少英才,可谓呼风唤雨的人物,只怕当今皇上也得礼让他们东方家族三分,怎么甘过如此苦逼的生活? 罢了罢了,也许他性恬淡,并不觉得苦,反以为乐呢!薛浅芜正想着,东方碧仁看着她道:“你会做什么菜?” “要说菜么,谁不会做?关键在于做出来的火候,好吃不好吃……”薛浅芜歪着脑袋,扳着手指样样数道:“我会做的,还真不少。比如青椒肉丝,清蒸鸡块,油焖酥肉,红烧茄子,拔丝香蕉,水煮白鲫鱼,蜜/浇/莲藕,西红柿炒鸡蛋,酸辣土豆丝儿,我还会烤羊肉串哩……” 东方碧仁点头笑道:“真是一个贤惠能居家的!” 薛浅芜一愣,他是说我贤惠?这话里的意思,可不可以再深究一些? 不要去想了,薛浅芜揉揉头,暗自说道,我可不是一只多情的鸟。 “那么今天,就请贤人露两下吧,我在旁边打个帮手……”东方碧仁轻笑道。 但是这笑挂在东方碧仁脸上,绝对不显揶揄的意思,只是纯然真诚的相邀,流尽心意。 薛浅芜心里有谱。且不要说,她曾生活在那男女平等的新时代,很多女人追求的是“三围魔鬼化,收入白领化,家务甩手化,快乐日常化,爱情持久化,情调小资化,购物疯狂化,情人规模化,老公奴隶化”的“九化”生活,她亦是好端端的一朵匪花哎,岂肯围着锅台老公孩子转?她的一天到晚,都在神秘基地度过,终身不嫁是她的志向,怎么会有做饭的机会? 她所说的,不过是据日常吃的见的,诌了几样菜名,充充脸面而已。 东方爷摆出了美男色诱的架势,想让她把豪言付诸实践之中,做出一桌色香俱佳的菜肴,那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却也无奈至极,谁让自己装呢?天做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脸上贴金的事儿,以后还是少做些好! 薛浅芜硬着头皮,把这贤人装到底儿:“好久都没练过手了,难免生疏,你可别抱太高的期望……” 东方碧仁宽容笑道:“就算炒成了一锅糊,我也得乐着吃啊。不然你受打击之下,以后再也不肯做了,我的胃却已被你收买,岂不就该受苦受难了?” 薛浅芜嗔道:“你一直让我做下去啊?想要把我训成你家厨子?” “我要你做我的厨子,只是我一人的,你说好吗?”东方碧仁紧看着她:“当然我也是你的厨子,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用。” 薛浅芜迎上他的眼光,惊喜问道:“你说真的?” 东方碧仁姿态优雅,把袖轻轻一挽:“你吩咐吧,我该做什么了?” 薛浅芜不知所措,围着锅台转了几圈,胡乱叫道:“先备原料,弄条鱼来,我要炖锅鲜嫩嫩的鱼汤!让你饱饱口福!” 东方碧仁走到院里,拿出渔网,从靠墙的池塘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来,扔到盆子里道:“捕捞的活儿我已做了,这就去劈柴拢火,你来把鱼剖膛剖膛吧。” 看着东方爷拿起斧头,毫不费力,熟练劈着木柴,薛浅芜再看看鱼,满脸一筹莫展。该怎么下刀呢?先剁头,还是先切尾巴? 小心翼翼,双手合抓住了滑不溜秋的鱼。刚放到案板上,腮部尚在一翕一动的鱼,一蹦老高,直甩到了地上。 薛浅芜吓了一跳,弯身去抓,土沾满了鱼身,鱼鳞就更黏了,使得它像泥里出来的鳝一般。 终于再次弄到案上,谁知这鱼的命忒大,还在一怂一怂的挣扎,薛浅芜急得满头是汗,拿起一个铁锤,闭上眼睛,咚咚咚的对准鱼头敲了起来。 东方碧仁错愕地看着她,等到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禁走到她的跟前,哈哈大笑起来。 薛浅芜睁开眼看,我勒了去!只见那鱼一滩脑浆涂地,血肉模糊成泥。 薛浅芜丢下锤子,可怜巴巴看向东方碧仁,无辜地道:“这鱼太刚烈了!我一激动,就走上了极端的路。” 东方碧仁强收住笑:“你跟鱼是天生有仇,还是怎的?遇上你这样的宰手,鱼简直是受罪。” “这我懂的,就像打枪一样,一枪若是解决不了犯人的生命,就不允许再开第二枪。”薛浅芜比喻道,心里却在想着,她究竟是第几下,敲死的鱼?这鱼生前不知做了何孽,竟要死得这般悲惨。 “你说的枪,是什么意思?”东方碧仁的脸微红,仍是问了出来。 薛浅芜不解,糊着眼道:“就是枪嘛,有托有杆有子弹的那种……” 东方碧仁更加窘了,端起水喝,来掩饰不自在,却一下子呛住了,连连咳嗽不止。 薛浅芜觉得奇怪:“你没见过?” 东方碧仁的脸有些变形,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薛浅芜想啊想啊,反应过来。枪是无数年后才有的武器,他们这儿用的都是刀剑盾矛之类。于是急忙解释道:“我说的枪,分好几种,比如步枪钢枪水枪,还有小米加步枪……” 东方碧仁刚直起腰,又呛住了。薛浅芜更急了,摇着他道:“今天你是怎了?也忒不淡定了,喝水都能呛着!待会你别吃饭了啊,要是噎着麻烦可就大了……” “你能不能,不说那么敏感的话?”东方碧仁扶住桌子,憋出这么一句。 “我说什么过分的了?我在给你介绍枪呢!有什么不对吗,瞧你这窘态儿!”薛浅芜才晕呢。 “你是真没听过?”东方碧仁勉强扯起唇角笑道:“人们常用的一种暗语讳饰,就是把女子怀孕叫做中枪,把那回事叫做打枪……还有枪托枪柄之类,都是有特殊所指的。” 薛浅芜呆了半晌,良久才跳起来,狼狈叫道:“你,你……神仙哥哥,竟也会有如此不纯洁的念头!” 捂脸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东方碧仁忙去追她,一边无意识叫屈道:“这个不能怪我,都是约定俗成的含义!饭还没煮熟呢,你往哪去?” 侍卫闻听动静,跑了出来,听到东方的最后一句,当场傻在那里—— 他们不是要做菜吗,爷怎么说是在煮饭?莫非他们,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第二五章恋爱睡小床,结婚睡大床 东方误会薛浅芜的直接结果,就是导致了那顿饭的仓促。没有菜吧不说,连汤都放凉了。但这并没影响东方爷的胃口,对他而言很寻常的八宝莲耳粥,他竟喝了三大碗。 侍卫暗暗惊叹,看来匪女神丐,确是一剂良好的山楂药啊。主子的食欲向来不怎么好,老夫人为此发愁不已,找了多少名医偏方,都调理不过来。今天的饭这么清薄寡淡,他的食量却直增了一倍不止。 薛浅芜低着头,大口大口扒着饭,想想刚才的言语出丑,一时心神难宁,魂不守舍,半眼都不敢看东方碧仁。 东方碧仁时而不时瞅她一眼,微微笑着,也不作声,只顾吃得香甜。 各怀心思,却又纠结一处,吃完了饭,东方碧仁接过薛浅芜的饭碗道:“要不要午睡一会儿?” 薛浅芜摇了摇头,复又问道:“你的寝房,不是让给那位老妈了么?还有可以休息的房间?” 侍卫不等主子开口,已经答道:“这偌大的驿馆,随便找一间房,摆放上一张床,不就可以作为临时歇脚的地儿?”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当然,姑娘如若想长久住,属下这就再去打理一间专门的寝房,供爷和姑娘休息。” 薛浅芜听了最后一句,羞得脸红心跳。这个侍卫,看着蛮中肯的,怎么也不好好说话? 东方碧仁却很欣赏侍卫的擅作安排,点头笑道:“去吧……虽然我们不常住在这儿,但也须得考虑一些特殊情况,万一哪天天气不好,回不了寨,就只能住驿馆了。” 薛浅芜觉得,自己在这一见倾心的美男身边,变得越来越没出息没主见了,他像一位无所不能的神,为她铺好了所有的路。 肚子吃得有些发撑,薛浅芜站起来,来来回回晃啊晃啊,东方碧仁看着她道:“吃完饭就睡,也对身子不好。咱们先去看看那位老妈妈,等她睡下,咱们再睡好吧?” 这话说到薛浅芜的心窝里了,她被东方碧仁迷惑,总是丢东忘西,竟记不起了这么重要的事儿。于是拍了一下东方碧仁的胸膛,开心地回应道:“我正想着呢,可巧你就说了!” 来到房里,老妈妈正木呆呆的坐着,那眼珠子生锈一般,凝在那儿一动不动,嘴里却在念经似的呢喃:“好大的火……烧死人的火……” 薛浅芜看到老妇身上沾着很多饭粒,还有一滩一滩的汤汁,叫住正要退下的侍者,低声问道:“她吃饭没?” “已经吃过,像是饿了很久,她连抓带洒的,衣服都弄脏了……”侍者看看东方碧仁,谨慎说道。 “再去街上买套衣服,给老妈妈换上。”东方碧仁皱着眉头,轻声吩咐。 薛浅芜拉住老妇干枯的手,轻轻平复着她的情绪。老妇哆嗦挣扎好久,才躺下来,仍自一下一下,喘得厉害。 薛浅芜理顺着她的头发,对待亲生母亲那般,为她捶背揉肩。 东方碧仁看到薛浅芜的手法不佳,力度掌握不够,笑着止住了她,与她换过位置。然后用他的穴道按摩法,代为老妇治疗。 薛浅芜看着他,笑意不自觉的爬了满脸,愉悦之下,哼唱起了摇篮曲。 发自内心的欢唱,轻松自如,毫无阻滞,五脏六腑的毛孔,好似熨斗熨过一半,没一处不畅快的。 东方碧仁闭上眼睛,听着那般纯然静谧的音调,按摩的指法,更加得心应手。和着薛浅芜的舒缓节拍儿,如同在跳一支翩翩细致的舞。 薛浅芜的眼睛,盯在他的那双手上。绵绵情意,化成千万条线,织成一张包罗寰宇的网,由他这位优雅舞者自在穿梭。 第16节 时间是在前进,还是倒退,已然没了概念,两人的世界里,惟余默契。 不知过了多久,老妇的神态安详下来,渐渐入了梦乡。她的嘴角,挂着一抹贪婪知足的笑,恰若返老还童的孩子,在享受着得之不易的好眠。 薛浅芜的调儿一路轻了下去,渐渐化为若有若无。东方碧仁的指法柔得像团棉花,终于停止弹奏。 他的眼皮涩涩沉沉,慵懒打个哈欠说道:“你把我的眠兴唱出来了,快扶了我睡去……” 薛浅芜看他很久,确定他不是在装瞌睡之后,这才乐开了颜,神仙哥哥太能给她捧场了啊。就她这破嗓子,五音不全残缺到了一窍不通,除非是像东方爷和老妈妈那般的人才,否则别人还真欣赏不了。 薛浅芜犹记得在前世,和狐朋狗友们,一起去k歌时,总因跑调引来阵阵笑声。多亏她的心理素质极佳,本着凌迟众人耳朵到底的原则,硬是博得了个“麦霸”的称号。 所以她才不信,她的音乐功底在来异世之后,能够突破先天条件的限制,成为优美的天籁催眠之音。 薛浅芜最后得出结论,定是东方爷赋予了她力量,让她彻底投入,才发挥了史上最高水平。 说来说去,东方爷才是那个功勋累累的启蒙人嘛! 东方碧仁睡去之后,薛浅芜看了看那张小床,眼里尽是不可思议,东方爷就这么穷吗,驿馆也弄一张小床?床的面积,比薛浅芜的那张大不了哪儿去! 薛浅芜出着汗,要不要躺上去呢? 东方碧仁翻了个身,无意识的伸手,摸摸身侧,顿时醒了过来。看到薛浅芜在旁站着,方吁了口气道:“你怎么还不睡?养成午休习惯的女子,皮肤会比较好,年轻常驻不易老!” 薛浅芜闻言,较起真来,患得患失地道:“衰老是谁也挡不住的,你真那么在意容貌的变老变丑吗?” 东方碧仁笑道:“你就算变老了,还能丑到哪儿去?现在都不漂亮,但我偏偏就看上了你这样子。” “你笑我丑!”薛浅芜睁着眼,赌气说道:“我是没有那个什么素蔻公主好看。” “在吃醋吗?”东方碧仁皱眉笑着:“我的心迹都够挑明的了,难道你还不懂得吗?你若真看不清,就枉费我的一片心了。” 薛浅芜气鼓鼓的,委屈着脸不吭声。 东方碧仁侧身坐起,把她拽到床边道:“我不怕你变老,我是怕我变老啊!想你当初,不就因为我的这张俊脸,才看上我的吗?如果谁都阻挡不住衰老,担心被甩的人该是我啊!” 薛浅芜的气消了一半,嗔道:“这话还差不多!听着怪解忧的!” 东方碧仁笑了笑:“我是在说真的。” 薛浅芜忖了一会儿,怅然说道:“人们都爱年轻么?不要紧,过几年就老了。守得住的,只有一份真挚的心,但这颗心,并非谁人都能得到,有人偶然侥幸得到了,却又不懂珍惜,半路给丢弃了。” “我懂你的……”东方碧仁摩挲着她的手,嗓音柔和动人:“睡一会吧。” 薛浅芜乖巧地点点头,忽而瞪眼问道:“你的侍卫,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弄这样一张小床,穷吝啬个什么!” 东方碧仁眨眨眼睛,顺着她的话道:“是啊,不知你是一个挑剔的主儿吗?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都怪平时我惯坏了他们!” 正数落得起劲儿,门外的侍卫脚底一滑,跌进来哭着音道:“大人怎能责怪小的?小的可是在依着您的心思办事啊,这些年来从没出过差错,不想这事却走火了……” 薛浅芜狐疑地道:“你怎猜出东方爷心思的?” 侍卫老老实实交待:“小的前去买床时,东方大人伸出一双手掌,然后又变成了一只手掌,小的忖着是折半之意,就是要比平常的床小上一半!” “哦?”薛浅芜看向东方碧仁,奇怪万分地道:“这手势的事儿,怎么个说法儿?” 东方碧仁呵呵干笑了一阵儿,摆手示意侍卫下去,伏在薛浅芜的耳旁,低低说了一句:“恋爱的时候睡小床,结婚的时候睡大床!” 薛浅芜听后细品,越品越是惊心,神仙哥哥这是怎样的设计观念!什么大床小床?! 东方碧仁诲人不倦,继续启蒙她道:“恋爱的时候,不仅你放不开,我也放不开啊,这时挤到一张小床上面,很单纯的挨着,很多难以启齿的话,无须说出,心意也自明了起来。结婚之后,相对来说,你我都能放得开了,一张小床是不够的,我们要买一张很大很大的床!” 薛浅芜也不是实傻的,只听到一半儿,就知他的意思了,却是张大了嘴,再也找不回属于自己的声音。 暂且撇开神仙哥哥的高超恋爱智慧,以及他的缠绵浓约思想,仅说他的长远打算,就足以让她震撼不已—— 他是在对她提结婚的话题?和她匪女神丐? 是了。虽不正式,但言辞之间的意思,却是毫无掩饰,坚定而执念的。 薛浅芜的身心恍惚,如同盛灌满了琼酿玉酒,醉醺醺的,迷失了方向感。 她脚一软,眼看就要倒在东方碧仁怀里,侍卫突然又闯回来,急切地禀告道:“老妈妈已醒,神智恢复了很多!大人若是有话,这会儿去问最适合不过!” 第二六章火灾背后的隐情 薛浅芜急忙站稳脚跟,立正姿势,像根木头一般,和东方爷划清界限。不然她的这张老脸倒没什么,但东方爷身为领导,并且是个孑然出尘的精神领袖,怎招架得了天下仰视的目光? 东方碧仁只认为她是怕羞,扶住她道:“走吧,咱去看看。” 再来寝房,老妇见了东方碧仁,惊若看到仙风道骨的神灵,很长时间难以回转,待到醒悟过来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一个劲儿磕起头来:“谢谢大侠,谢谢大侠的跟班丫鬟!”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双双互看,忍不住觉得好笑。薛浅芜更是笑得无奈,她在东方爷的身旁站着,就那么像是一个小丫头吗? 东方碧仁搀起老妇,说道:“她可不肯委曲求全,去做什么丫鬟!呵呵,其实她在我的心中,已经摘了匪的帽子,脱了丐的鞋子,堪称独步无双的女神!” 老妇显然也是闻过世面的人,想了一会儿,变了脸道:“莫非她是匪女神丐?” 东方碧仁面带微笑颔首,又看了眼薛浅芜。言外之意,在对薛浅芜说,得意吧你,人家大娘都认识你。 薛浅芜也指着他,笑着回敬说道:“他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神仙,却是很多男女追捧的信仰!废掉了历史上的包丞相,他就是第二代青天大老爷!” 老妇又恭敬跪倒了,长拜不起:“原来您是……以贤明厚德著称的东方大人!老奴有眼不识泰山,若有礼数不到,还望大人见谅!” 东方碧仁笑道:“哪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吃喝都在一个院了,都是自己人,还说什么见外的话?”说完,又嗔薛浅芜道:“你就是个能吹捧的,总是鼓动人心!” 薛浅芜做个鬼脸,扶了老妇坐到床上。 老妇看看他们两人,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疑虑忧思重重的样子。 东方碧仁与她拉起家常:“老妈妈是哪里人?侍卫从你身上,找到一枚高府的族徽,难道是从高府走出来的?” 老妇的神情有些慌张,迟钝说道:“不瞒大人,老奴前些时日,曾在高府干过事儿。” 东方碧仁笑了笑道:“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理可推,一个家族养一张脸。因为那个家族的环境氛围,熏染了这些人的习惯,从而影响了他们的言谈举止,表现出来,就形成了某个家族的气度。我观您的面相,恐怕不是短期的针线杂工之类,在高府的时日,不短了吧?” 老妇闻言,猛地抬头,仿佛被戳中了似的,瞬间激动之后,却又无力垂了下来:“大人明眼善鉴,老奴确在高府,呆了二十多年。” “那为何被赶出来,无家无宿了呢?难道真像传言那样,因为高府衙的寝房失火,查不出来原因,被那主妇苏喜儿怒而逐出了家门?”东方碧仁缓缓问道。 老妇又看了看薛浅芜,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老奴不方便说。” 薛浅芜心里迷惑,看这老妇的意思,似乎颇是忌惮自己。奇了怪了,高府衙死去的事,与她有关系吗? 东方碧仁心里,也存不解。 不等神仙哥哥为难,薛浅芜一声不吭,麻利走了出去,绝不拖泥带水。既然老妇不信任她,甚至可能把她搅扯进去,她薛浅芜呆在这里,还有什么兴趣? 就算此事与她无关,凭了老妇这个眼光,她也不会留的。 东方碧仁对老妇道:“你不用猜忌她,本官相信这事与她无关。现在她出去了,你可以直说了。” 老妇有些发抖,急急阐明心声:“那位匪女神丐,其实不必避开的。此事与她,要说并没什么干系。” 东方碧仁总觉老妇话中套话,皱了眉道:“老妈妈就捡重点说吧。” 老妇想了半天,道了出来:“事情实与高家现在的主妇苏喜儿有关,但苏喜儿曾被匪女神丐所救,二人交情颇深,所以老奴担怕,如果说了苏喜儿的坏话,匪女神丐会下不了台面……” 东方碧仁吁了口气,原来是这一番道理! 老妇接着又道:“记得那晚,老奴起身去茅房,恰巧忘记拿纸了,返回的时候,经过高府衙的寝房,只见贾语博大人在门外站着,屋里似乎还有一人,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看不甚清。老奴觉得情况有异,就悄悄地躲了起来,还通知了隔壁的几个同伴儿。我们都藏身在隐蔽处,突然听到高府衙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好像被勒成了窒息,后来就没了声响。当时我们被吓傻了,谁都不敢动弹。再反应过来时,高府衙的寝房已经着起了火,只见苏喜儿拉着贾大人,一起跑了,贾大人还在一直问着,这怎么回事儿,快喊人救火啊!苏喜儿催促道,快些走啊,义父他要杀我,把油灯给掀翻了,火遇到油,怎么也泼不灭了!现在叫人过来,看见咱们两个在场,那不给人留把柄吗?” 说到这里,老妇停了下来。 东方碧仁有些沉重,轻声问道:“就这些了?后来她就追查火因,把你们都赶走了?” 老妇摇头说道:“还没结束……我和同伴反应过来,就喊了些家丁救火,这时苏喜儿拉着贾大人,又折回来了,一个一个认准我们这些人后,翌日就把所有仆人召集起来,赶到一处山峰,逼着我们跳进无底崖。被鞭抽得走投无路,就选择了自尽。老奴的命却大,顺崖滚落下去,途中有很多的树阻拦,最后昏厥不省人事,依稀是从水里漂下来的……再有记忆,便是在这里了。” 东方碧仁沉吟道:“这些日子,你先住在驿馆,哪里都不要去。这儿是最安全的。” 老妇苍白着脸道:“如今捡回半条命来,老奴说啥也要珍惜!” 东方碧仁走出房门,径直去找了薛浅芜,把老妇的话详述了一番,肃容问道:“你怎看待这事儿?” 薛浅芜吃惊道:“喜儿那样一个柔弱的姑娘,怎么可能干下狠毒的蠢事儿!” “或许高府衙真的半疯半醒,坚决不认他们这对儿子儿媳,为了保住荣华富贵,喜儿姑娘起了恶念,动了杀心呢?”东方碧仁道出自己的见解。 “照你这种意思,喜儿就是贼喊捉贼,在做戏给烟岚城的百姓看?”薛浅芜实在接受不了,忖思片刻又道:“也可能是高府衙发疯,打翻油灯引起火灾,喜儿害怕给人留下口供,决定驱逐以前的仆人,谁知派的那些打手太凶,竟把这些仆人往绝境逼,也是有可能啊!” 东方碧仁嗯了一声:“你所说的,倒也在理。但是还有一个疑团,苏喜儿挑着油灯看高府衙的时候,贾语博为何不进屋呢?是在放风,还是被谁阻挡在了外边?如果这真是场蓄意的谋杀,贾语博究竟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还是一个帮凶?” 薛浅芜忽然觉得,事情棘手无比。 贾语博的身份还未确定,如今又牵涉到人命,万一一切都朝东方爷的预料发展,他们又恰是表兄弟,这事可就麻烦大了。 第二七章死人灰里的寒尸粉 东方碧仁的探子来报,已经派人缒绳到了老妇所说的崖底,一无所获,没见什么尸首血迹之类。但那崖底颇是一片恶猛之地,乱石林立,古木参天,还有虎狼成群出没。残骸若被吞食啖净,那也说不一定。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思虑很久,决定再去高府一趟。 举府遍挂白色的挽联,灵堂置着青黑的棺木,满目凝重肃穆的颜色对比,洋溢着丧失至亲的哀恸。贾语博披麻戴孝,苏喜儿一身素衣,后面跟随着三五个沉默的丫鬟仆人,一起迎接东方爷的到来。 既然高府衙是被烧死的,那么棺材也就是个摆设。于是薛浅芜指着棺道:“喜儿,里面是空的吗?” 苏喜儿神情凄惶,没有说话。东方碧仁示意随从,把棺打开看看。 随从拿了扳子翘钳之类的工具,不到一刻功夫,就开启了棺材。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盛着满满的灰烬。整口棺材看着,如同一个大型的烟灰缸。 此时一被打开,由于风吹空气的流通,那些灰屑轻轻地飘飞,扑到人的脸面上,脖颈里,甚至口耳鼻喉里,绒绒痒痒的,难受极了。 它并不比春天的柳绵杨絮,因为那些白色的轻柔,尚能给人一种唯美干净的感觉,虽然会迷了眼呛了咳,但终究是美好的。灰烬却不一样,尤其是沾着浓浓死亡味道的尸灰。它让人感受到的是,一种腐靡的气息,阴气不散的萦绕,以及生命消逝的绝望楚痛。 除了自身气场极强的东方碧仁,依旧白衣皎皎,出尘不染之外,其他的人无一幸免。被这灰烬附体的人,尸寒之气仿佛蛊虫一般,钻皮透肉,痴缠在人的脏脾肺胃之间。 薛浅芜只觉得冷,这冷与她从冰水里出来的冷还不一样。隆冬跳进冰窟窿里,那冷只是物理性质的冷,仅与温度有关,所击垮的不过是人的身体。但是此刻的冷,不是身在冷,亦不是心在冷,而是意念在冷。 这种尸灰之寒,攻讦的是人的意志。 薛浅芜想起了某种吸热化学反应,原本处在正常的温度,然在刹那之间,反应不可阻止的发生,身体所有的火力都被吸尽,急剧降到冰点之下。人就僵了。 东方碧仁觉得有异,忙去拉薛浅芜。刚挨到手,一股奇损的阴寒,恰似雷击电打一般,震得他后退的同时,浑身不由自主一颤。 东方碧仁看向贾语博夫妇,发现两人的症状倒没那么严重。 走近两人,温雅的嗓音不带一丝情绪,却深聚着高山大海那般的气蕴,缓缓不迫问道:“它不是一具空棺吗?这么多的寒尸灰,是从哪儿来的?” 苏喜儿看东方碧仁好端端的站着,脸色微变,忙不迭地点了头,眼泪恰如珠子般的断落,心伤地道:“说是一具空棺,倒也不错,因为高义父的尸体,并没保存下来。但是他的魂气还在,为了尽点心意,我和语博把他生前常穿的朝服,以及喜爱的饰物珍玩,甚至喜欢吃的果脯菜蔬,都在焚烧炉里化了。然后把所得的灰烬,装入棺材之中,随高义父一起葬了,也省得他在阴间受饥受寒啊。” 看着瑟瑟直抖的薛浅芜,全身如笼罩了一层霜似的白。东方碧仁的一对温润眼睛,越发深邃发寒。不再看那贾语博苏喜儿,东方碧仁伸手想摸薛浅芜的脸颊。 薛浅芜已知道,她中了难解之毒。东方爷虽然能用内力撑得自身无碍,却近不得她。于是强打一分气力,一字一抖,好不容易,凑出一句话来:“先查……原因……不要管我。” 第17节 东方碧仁说道:“这些灰烬里面,掺了将近一半的寒尸粉,中毒的人只觉冷得天旋地转,三日若不得解,热气耗尽而尸体僵,最后成为一撮风化的粉末。” “找解药,先给他们治……”薛浅芜架着手臂,努力指向那些丫鬟仆人,却怎么也举不起来,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东方碧仁默不作声。这寒尸粉,解药随配料的不同而不同,除非下毒之人良心藩悟,否则无人能解。如果在配药的过程中,出现丝毫差错,只会更快丢了一条人命。 “寒尸粉发源于蜀中地区,正是你俩的故乡……你们最好能交代清,这是怎么回事儿。”东方碧仁淡淡地道,重若千钧的怒气和担忧,在极力按捺中,隐去化为虚渺。 苏喜儿闻言,脸色煞白地道:“东方大人,实在是冤枉啊!” “我又没说是你俩干下的,你先叫起什么冤屈来了?”东方碧仁皱眉道。 苏喜儿闭了口,贾语博接过话头,扑地跪道:“草民曾听说过,高义父的祖辈,也曾是蜀中人,只在上一代时,才迁到了烟岚城,从此在这扎根为官……” “这又如何?”东方碧仁平静问道。 “草民还听说过,高义父为人处事,疑心很重,年纪越大越是戒备重重。他睡觉时,从来不脱衣服,佩剑总是不离床头……他在睡觉时穿的所有衣服,都涂染了寒尸粉,有好几个仆人,因为叫他起床,无意碰到衣角,都死掉了,尸体不久就自动粉化了……”贾语博带着骇意,详细述道。 “你的意思是说,寒尸粉是高府衙自己制备的?他早已服了解药,所以穿着这些衣服,可以避过毒气的侵蚀?”东方碧仁闻言知意,当即就听出了贾语博的话外之音。 贾语博低头道:“大人神明。不仅高义父他自己,就连他的女儿……芦捷姑娘也服用过解药,所以他们父女完全不用担心,会因不慎害了至亲之人。” “你知道的,委实不少。”东方碧仁笑着,道出一句赞许。 贾语博被东方爷的镇定,弄得慌乱发虚,他一个劲儿的颤着,说出了更多内幕:“大人一定怀疑,草民为何知得这样详尽。草民不敢欺瞒,因在高府住了半年多的光景,亲身经历一些事儿,再加听到很多闲话议论,才形成了今日的断言。” 东方碧仁“哦”了一声,抓住一处问道:“小道消息,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本官不感兴趣……你倒说说亲身的经历吧。” 贾语博看了看苏喜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草民曾在无意,碰触到了高府衙的睡袍,中了这寒尸粉之毒,幸亏蒙得……芦捷姑娘相救,从她爹爹那儿偷了解药,才保得了性命。” 苏喜儿显然不怎爱听高芦捷的名字,打断贾语博道:“想必高府衙的衣服虽被焚化,但是上面附着的寒尸粉,经大火后毒性仍然不减,才酿成了眼前之祸啊!” 东方碧仁皱着眉峰,又问:“贾语博已服用过解药,今日能够躲过寒尸粉之毒,倒没什么可以说的,但是喜儿姑娘呢?高芦捷小姐恨你入骨,她也给过你解药吗?” “大人的意思是?”苏喜儿撑住娇躯,问得紧张而又局促。 东方碧仁单刀直挑要害:“此寒尸粉,未必就是彼寒尸粉!贾语博兄,未必仅仅服了一次解药!” 回转过头,直问贾语博道:“你服过高小姐的解药,可曾服过苏小姐的解药?” 贾语博瘫在地上,胡乱浑说一气:“草民真的不知道啊……这平日里吃的喝的,都是喜儿操持,她若不告诉我,我就算吃过什么也不知啊……” 薛浅芜的神经,正在一寸一点,被寒气分崩离析着。听了他们的对话,脑袋像冻结了一般,竟然转不过圈儿。但她明白的是,就算真有什么,贾语博这贪生怕死的,已把责任推卸了个干净。 苏喜儿的眼神闪过一丝苍寂,忽然抬起头道:“语博说得没错,他的一切都是我操持的。我若真喂他解药,悄悄加入饮食之中,他怎会知道呢?” 东方碧仁笑笑,启唇淡问:“喜儿姑娘想说什么?” “大人不是怀疑我么?”苏喜儿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着唇,过了很久才含泪道:“我是来自蜀中没错,甚至还会配毒,这些都没说错……但我自幼跟着家里的药师,亲手摸过千百种的药材,不说早练就了百毒不侵之身,但是能不产生一些抗性吗?大人如果不信,可以找来一些毒医,配制各种各样的寒尸粉,我愿以身试毒!” 第二八章居心叵测,此毒难解 东方碧仁听了苏喜儿的话,忖着她能如此有恃无恐,定是有些真本事的,不然凭她一个女子,不敢这么绝的语气。 试她是否有抗毒性,以后的时日多着呢。眼下的关键,在于如何解救薛浅芜和这些侍卫奴仆。 不能挨,不能碰,东方碧仁无法把她带回驿馆,唯一能做的是,在高府里住宿下来。 贾语博和苏喜儿还敢再说什么,速速准备收拾住房。 东方碧仁安之若素,嗓音低沉,传出一句:“不必为本官找住房了,你们先把棺材封好,如果再殃及了旁人,有九条命你们也保不住!” 贾氏夫妇慌里慌张,女人递钉,男人拿锤,把那棺材里外三层钉了严实。 东方碧仁看着满头大汗的两人,又吩咐道:“苏小姐知道去我驿馆的路,叫些侍卫过来,本官有话相传。贾语博去集镇上寻找一些工匠,就地扎成营寨,给这些中了寒尸粉的人,每人弄上三条厚实的新棉被,抵御寒冷。” 待他二人去了,东方碧仁方显露出一些焦灼,轻声唤道:“丐儿,你怎样了?” 薛浅芜望着东方碧仁,毫无血色的嘴唇上面,镀着一层冰花似的霜白,想要给他一些宽慰,终是发不出音。 她又有些想笑,他竟喊她“丐儿”,多么亲切多么搞趣的称呼。却也笑不出来。 东方碧仁和她隔着一拳之远,然而强烈的寒气阻力,让他不能再近一分。 东方碧仁自从认识薛浅芜后,这绝对是唯一一次觉得痛彻心扉的时候。他看着她寒冷,看她浑身瑟缩着,却不能温暖她,给她力量。只能这样着急观望,眼睁睁的,无可奈何,形同身受。 薛浅芜的意识恍若梦幻游离,她想看清东方爷的脸,却像隔了一层雾,比那镜中花水中月,还要遥远不可及。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东方爷是她温暖的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他一出现,身边就如春风繁花四月天。 东方爷的眼睛,东方爷的笑容,东方爷的气息,东方爷的神态,都是有温度的,一如置身泡泉之中,说不出的遍体舒泰。 然而今天,外面的天似乎阴霾起来,要下一场茂盛的桃花雪吗?不然为何这样的晦暗,东方爷的身影怎么越来越模糊了? 她的听力也迟钝了,世界慢慢陷入寂静之中,那声“丐儿”的呼唤越来越远,远在天边,仿若挥手即散的云彩。 终于溺入了绝境,无光无声,无暖风无煦阳,她什么也没有了。仅存一抹呼吸,还有能感觉到的漫彻寒冷,在吸蚀她血液里的最后热量,直至凝固成冰,再无流动。 东方碧仁看她昏厥,大急之下,浑身隐匿的气场几乎都爆发了出来,远处的树,以及屋棚之类,一时如同摧枯拉朽,倒的倒,塌的塌。 终于能与寒气抗衡。他紧紧抱住了薛浅芜。 宛若抱着一团冰雪,没有丝毫人气儿,试图输给她温厚的内力,发现传不过去。薛浅芜的周身,像被冰罩裹着,形成碉堡,半分也毁不了。 东方碧仁本来就是在用自身温度与寒尸粉的阴气相抗,只觉真力源源不绝的泻,怀中的人儿毫无反应,他只得先放下她,暗暗运功聚气。 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侧滚落,背上在热腾腾冒着气儿,刚才与薛浅芜相贴的地方,仍是逼仄的寒意。冰火两重天,风雪漫天地里烤火,一半热一半寒,亦不过是如此。 吸纳外排很久,才把那点霸道的寒尸毒气驱尽。看了看薛浅芜,像只冻成雪球的猫,身上的那层冰霜,越积越厚。 东方碧仁略听闻过,冰敷到了一定厚度,攫走最后一缕魂气,等消融时,她身上的水分也在不断蒸发,冰霜消融完毕,人就成了没有水分的干尸。好比燃烧尽的木炭,虽还勉强维持着原来的形状,但如搭建的虚架子,一捻就化成了末。 东方碧仁正要再抱着她暖,侍卫们赶来了。东方碧仁一口气,说出了三十多个毒医的名字,命令他们分批去找。 再过一会儿,贾语博领着工匠们回来了。工匠中的几个,曾经见过东方碧仁,此时半句嗑儿也不敢唠,直接拿起器具,以东方碧仁为中心,开始支起了帐篷。 这边的贾语博,让人抬来了许多张床,铺上厚厚的棉被,整个帐篷像是一个棉被集中营。东方碧仁拼着内力,把薛浅芜抱了上去。 又要挪动那些丫鬟仆人,被留下的几位侍卫拦住:“爷您不能这样拼硬!您是顶梁的柱子,万一后面再有不测,你还得留气力呢!” 说着,他们叠抱起了几层被子,就地一盖,搭在那些仆妇身上。 整夜守在昏迷的薛浅芜身边,侍卫几次过来换班,东方碧仁说甚也不肯走,只看着她。 翌日黄昏,侍卫请的那些毒医们,才三三两两的来了。 东方碧仁也通医理,但他主治跌打损伤、心经脾脉的实虚症,对于解毒并不那么精熟。尤其是像这样棘手的毒,就算专功毒药的医者,也不一定有握解开。 那些毒医看了看薛浅芜的症状,个个面有难色,沉吟许久,才纷纷开口道:“寒尸粉之毒,最是千变万化。非是下毒之人,不敢妄自下药。” 东方碧仁的随从急了,有些怒道:“爷坐等了一天,把你们找来,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吗?你们不说,东方爷也知道这个理儿,寒尸粉毒最诡异!” “老朽无能,还请东方大人另请高明,勿要殆误最佳时机!不然等到明天早晨,恐怕就无救了。” 东方碧仁身形一颤,着急地道:“你们几个是这附近城里,最负盛名的毒医,如果你们都解不得,还去哪儿请高明呢?无论如何,就算商量,你们也得把这解药商量出来!” 几位毒医带着惭色,摊摊手道:“东方大人见谅,实在是没什么商量的啊!根本就是毫无头绪,无可下手!” 东方碧仁问出一句:“那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一位须发皆白的毒医说道:“除了那位下毒之人,大人可去蜀中,找那最能妙手回春的‘毒圣’吴贵榫,他对这种寒尸之毒见多识广,或许可以出奇制胜,想出妙招儿!” 苏喜儿闻得吴贵榫的名字,不禁微微发颤。 东方碧仁算计一下,摇头说道:“蜀中地区,距离烟岚城甚远,途中又多崇山峻岭阻挡,按普通人的脚程,只去不返,也得将近一月的时间。就算本官亲去,耗费的日子也需要个三五天,那时他们早无治了。再说我若去了,留了一群中毒的人在此,怎能放心得下?” 那老毒医也点点头,表示说得在理,这么远的距离,委实赶不回来。 “除了毒圣,没有别的途径了么?”东方碧仁又问。 老毒医捋捋胡须,说了一句:“只有籍贯蜀中,又懂几分毒药之理,最好中过寒尸粉毒的人,才有一分胜算!” 东方碧仁低头想了一会儿,目光锁在了苏喜儿身上,盯了很久,又转向了贾语博。 轻轻一笑,东方碧仁说道:“苏小姐,你自幼跟着医师采药,经验颇丰,对寒尸粉不陌生吧……” 苏喜儿垂着纤颈,急忙回道:“这种毒药,师傅从不允许我碰。” “贾语博呢?曾中过寒尸粉,你的条件,可是符合得很啊……”东方碧仁的口吻已经很紧张了。 贾语博头触地上,半晌不敢抬起,畏畏缩缩地道:“大人明鉴,草民一心只读圣贤书,对那毒药之理,可是面擀杖打火,一窍也狗屁不通啊!” 东方碧仁的眉头锁得更深,这可如何是好?他们两人,没有一人承认会用毒的,就算他们有意隐瞒,东方碧仁强赶鸭子上架,也不是个良策啊! 案情未明,若是他们有谁存着歹心,正好趁了此机,结束这些中毒人的性命,岂不正好钻了空子吗?那时以失手为名,还能治罪不成? 第二九章风流老学鸠,依依博爱情 夜初人定,高府却没一丝睡意。成千上百支的烛火照得通明,映着每张焦灼的脸。 东方碧仁看看束手无策的毒医,再看看几层棉被下面,连头发上都挂满了冰霜的薛浅芜,整颗心里忧急如焚。 他该去赴一次未知归期的远程,还是该静静陪她度过这段时光? 可是最终的局面,都是一样。东方碧仁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 眉头自始至终,都没再展开过。可是眼前曾经鲜活生动的人,不会再伸出手轻抚他的眉梢。 滴滴答答的更漏声,无聊响在寂静的夜,黑暗显得分外漫长,却又短暂。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东方碧仁的双眼,被刺得生痛。 闷得发慌的高府,忽被一声声罗刹似的叫嚷,打破沉沉凝重,给人带来心烦意乱的生机。 东方碧仁抬头一看,只见水浒仙寨的老少丐们,个个衣衫不整,闯了进来。高低参差的腔调,此起彼伏:“寨主!寨主!” “发生什么事了?”东方碧仁问道。他的直觉认为,丐帮遭到了洗劫,抑或其他什么不测,于是快步走出帐篷。 打头跑得最快的吴刚,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向东方碧仁禀告缘由:“寨主一夜未归,我们昨晚熬到深夜都睡不着,在等大人把俺主子送回!谁知等到天苍苍亮,也没见个动静,这可急坏了草民们啊,虽说东方大人清名在外,尊赫无比,但是您对俺们主子的那个心思,可是有目共睹的啊!想着寨主乃是娇滴滴的一朵花儿,大人您留着她过夜,怕是会发生些什么意外啊!寨主时而聪明时而犯傻,时而刚烈时而害羞,总之大家是怕寨主做错事了,后悔都来不及啊!” 一身瘦骨头的老学鸠,也跌进来道:“对啊,所以大家全体来了……” 吴刚又接着道:“本来丐帮倾巢而动,先冲进了您的驿馆,却听守门的侍卫说,昨天您和寨主来高府了,一直未归,所以大家一路打进高府里了……” 东方碧仁听得苦笑。若是真像他们设想中的那样,他就无限宽心了,这会儿肯定正在睡得香呢。 吴刚看东方爷的脸色不好,一肚子的狐疑,自言自语嘀咕起来:“难不成来晚了,大人已经被糟蹋了?” 这话传进丐们的耳朵,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东方碧仁,里面含着同情,还有几分兴奋,以及替寨主感到羞赧的愧疚感。 如果不是情急所逼,东方碧仁会蛮享受这种眼光。然而此刻,面对薛浅芜的丐兄丐弟,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沉默不语离开。 吴刚等人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尾随着东方爷,探头往帐篷里一看,俱都失色。 他们张着嘴巴,想要大喊“寨主”。接到东方爷噤声的眼光暗示,又把惊呼压进了肚里。 第18节 顿了一会儿,几个较有威望的领班老丐,悄悄移了过去,无声看着寨主,神色悲痛,但不敢问。 老学鸠甄正京,凑近看了一眼,脸上现出一片不可置信的震惊,不顾忌东方爷的阻拦态度,伸手揭开了薛浅芜的棉被。 吴刚怒道:“老不死的风流性儿,你干什么!寨主冻成这样子了,你还去揭被子!” 苏喜儿看到老学鸠,冷淡淡下了逐客令:“高府不欢迎你,哪儿来哪儿去吧。” 东方碧仁已料到了什么,稍显激动地道:“你们不要打岔,让学鸠来看看!” 说也奇怪,薛浅芜身上的阴损之寒,对老学鸠的影响并不很大。他能触摸得薛浅芜,先翻了翻她的眼皮,又看了看她的舌苔,沉思说道:“她中毒已深,再迟一个时辰,命不保矣……” 东方碧仁紧握了他的手:“学鸠可有办法?” 老学鸠冥想很久,叹息说道:“寨主中的这种寒尸粉,乃是毒性最强的一种!老朽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配料以及工序极为复杂,大概需要八十一种药材!解药也需精确对应,出了任何差错,全盘皆输。” 东方碧仁狂喜道:“学鸠快写了来,我这就派稳妥的人抓药去!如果能把他们治好,你是大功一件,无论今后犯了何错,只要不是杀人残害,本官都为你扛!” “大人是说真的?”老学鸠呆了一呆:“陈年犯的错儿,能不能也抵消?” 东方碧仁肯定地道:“只要无关命案,一切都能化解得了,包在本官身上。” 老学鸠的涕泪落下,用袖子抿了一把道:“就算没有东方大人这句承诺,草民也会尽力治好寨主!快来人哪,拿纸笔来!” 侍从匆匆摆砚磨墨。老学鸠似乎因为年月隔得太久,很多药名都得竭力回想,汗粒一层一层,从他额上渗将出来。 最后写完,头上脸上都是汗水,老学鸠把满满的一页纸,递给侍从。 东方碧仁扫了一眼众人,低声交待侍卫:“药里掺不得假,一定要严把关!” 抓药的侍卫去了,东方碧仁摆了摆手,微带困倦说道:“你们都退下吧,本官留老学鸠,说几句体己话儿。” 苏喜儿福了福身,犹疑了片刻,和贾语博一起,带着众人退了。 只剩两人,东方碧仁温和说道:“真人不露相啊,学鸠对这寒尸粉毒颇有研究?” 甄正京慌了神儿,谦逊卑微地道:“哪里哪里,不过略通皮毛!” “学鸠不必见外!你救了她,便是本官的好长辈……”东方碧仁又道:“成分最复杂的寒尸粉,天下会配制的没几个吧?不知学鸠从何得来秘方?” 甄正京无可回避,只得答道:“除了老朽之外,天下只有一人会配。老朽这点本事,还是从他那儿学的。” 东方碧仁笑问:“可是天下第一‘毒圣’,吴贵榫老先生?” 老学鸠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满脸钦佩,看着东方碧仁。 “听说那位先生孤傲得很,从来不肯卖弄,也不愿将毕生绝技传人……看来学鸠真是好人品啊!”东方碧仁弦外有音。 老学鸠的汗狂涌不止,连连用袖子擦拭道:“大人别取笑了……那个比老朽还要自命清高的乌龟孙,乃是老朽的堂舅。” 东方碧仁此时,心里一派了然。原是因为这些关系!怪不得老学鸠能偷学些本事! “听学鸠的语气,貌似对那舅舅颇有微词。人说亲戚一场,实属天定的缘分,得之不易,学鸠要珍惜啊!”东方碧仁悠悠地道。 甄正京急咳道:“大人有所不知,那个堂舅为了钻研药方,竟拿重病在身的舅娘,做实验品!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舅娘,结婚不到三年就香消玉殒了!我每想起舅娘生前的笑容,就觉得痛惜又愤怒……” 东方碧仁一怔。早听丐儿她提起过,这老学鸠生着一颗怜香惜玉、沾花惹草的心,却没想到竟有这样一段情结。 他那舅娘,想必是他说不出口的青涩纯初恋吧。看来甄正京的博爱情种,根植在生命的源头,渗流了生活的长河,是早成荫了的。 甄正京越说越悲,老泪流了一脸:“舅娘死了之后,乌龟孙因为没有子嗣,想要把我过继了去……那时的我孤苦无依,非常渴盼着有个家,但一想起舅娘的惨死,我就无法原谅!舅娘不过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姑娘,美貌绝伦如同仙人,却就那样去了!那时我只觉得心里绞痛,痛得天昏地暗,只觉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从此化为乌有了,我再也不会有心了……我就假意认他做了儿子,趁机学些手艺,还偷翻他的药典著作,终有一天被他发觉,就把我赶出了……” 东方碧仁静静听着,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直认为,那是一位淡泊隐逸的医者,从不问闻江湖尘事,东方碧仁只恨平生无缘相交。不想吴贵榫的低调,是为避免有人寻师学艺,将来一旦学成,造诣超越了他一介“毒圣”。 “学鸠有文才,又懂医理,怎么不从仕途,却落得个半生潦倒?”东方碧仁当真起疑惑了。 “不要提了,往事不可追忆,错已铸成,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甄正京摇头道:“今天老朽所说的话,还请大人藏在心里!不然若被那乌龟孙知道我的下落,又知我学去了他的寒尸粉绝学,心生狭隘嫉恨,免不了算计我!” 东方碧仁点了点头,忖思问道:“吴贵榫的寒尸粉毒配方,是否会外传呢?依学鸠之见,你们寨主所中的毒,是吴贵榫亲手配制,还是有人学会了配方?” 甄正京摇头道:“他乌龟孙从未收过徒弟,但这寒尸粉只他有……他不应该跑到烟岚城,来害与他毫无冤仇的寨主啊!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谁偷了他的药!” 东方碧仁的脸上,又现凝重。丐儿一片赤心,谁会与她过不去呢? 第三十章如此俊脸,怎敢再有半分沧桑 侍卫把药抓回,老学鸠开始忙碌起来。等到把药熬制成汁,给薛浅芜等人灌下。 东方碧仁眼都不眨一下,看着薛浅芜的反应。冻得灰白泛青的面孔,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表面那层冰霜,不再加厚。 老学鸠点头道:“这药需要喝上七天,第一天冰层趋向稳定不变,第二天溶解一半,第三天再融一半,第四天冰层消失,第五天气息复原,第六天肤色如常,第七天毒气尽消……扛过这七天整,他们便得救了,现在好比在鬼门关徘徊,万万不能受到任何惊扰。” 东方碧仁的心悬在半空,吩咐随从说道:“把驿馆的房间准备好,待会学鸠一起前去。” 备来马车,老学鸠连同东方碧仁,把这些服过解药的人,抬了上去。苏喜儿和贾语博,在门口目送着众人离去。 “喜儿,这所有的一切,真个与你无关吗?从高义父的死,到这些人中了寒尸粉毒,真的都是意外所致?” 苏喜儿瞅着他,忽然笑道:“你怀疑我?你怎么不说,连高芦捷都是我捅死的?” 定定看了贾语博很久,苏喜儿的声音委屈中带着凄厉:“前些日子你负我,我不放弃你;历尽这么多的艰辛,咱们终于走到一起,同眠共枕,恩情似海,而今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又来怀疑我?因为一个爱字,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何时能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我担当一些事情?你何时能为我考虑考虑?” 贾语博涨紫了脸,有些混乱地道:“我是放不下心……幸好东方大人功力深厚,不然若是连他都中了毒,你我就算长了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啊!太大意了,你说咱怎么就没想到呢,本是孝顺的好心肠,这下全白费了!” “人自有命!东方大人能躲过去,是他幸运!就算人死光了,朝廷能说是你我杀的吗?语博你要记得,咱们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苏喜儿情绪有些不稳,激动地道。 贾语博急忙道:“你平静些……我还不是在为你着想吗?既然你是清白的,那我就没什么隐忧的了。” 苏喜儿呵呵笑道:“如果与我有关呢,你是不是要把我交出去?!” 贾语博白了脸:“你在瞎说什么,这种玩笑开不得的!” 苏喜儿扯住他:“我说假设!偏要你说,那时会怎么做!” 贾语博心神不定:“喜儿,别胡闹了……” 苏喜儿吐出一口香气,绽出一个娇媚的笑容,清晰铿锵地道:“不管我做什么,其实你我早已栓在了一起,没人可以分开!我所做的一切,都能推到你的利益上去!所以你要宠我爱我,事事依顺着我,不然将来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你就只能陪我一起,去阴曹府里做鸳鸯了……” 贾语博被她的话,吓得魂飞魄散:“好好,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万别再不主贵,说这些子丧气话了!” 苏喜儿莞尔一笑,神情满意,偎在了贾语博的肩上。贾语博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几日,东方碧仁住的驿馆四围,又增添了很多巡逻。他们高度警惕,保护着这座宅子的安全。 日复一日的锥心煎熬,东方碧仁终于盼来了第七天。薛浅芜如婴儿一般,缓缓睁开了眼。 澄澈清莹的眸光,聚在东方碧仁脸上。也许在脑海里,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英俊男子是谁,薛浅芜就傻瞧着他,甜甜笑了出来,完全是见帅哥时的本能使然。 她醒来了,东方碧仁却快昏了过去。这种神情,跟她初见他时多么相像,带着原味,带着钦慕,带着爱意,带着花痴。 东方碧仁开始大力大力的呼吸,仿佛他这几日,都是提心吊胆过的,从没真正呼过气儿。 侍卫们纷纷来报:“他们都醒来了!” 东方碧仁带着重生的欢快心情,看着薛浅芜的脸,含着微笑,说不出一个字。 薛浅芜的意识,一点一点复苏,绵绵相对,静默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她猛地跳起来:“原来是你,神仙哥哥!” 身子却仍软弱无力,有些虚脱,倒在了东方碧仁的怀里。 东方爷坐得直挺挺的,抱紧了她,生怕自己稍微松懈,就会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看不到了可爱的她。 薛浅芜的一双手,抓着他的衣领,甩了甩头,昏沉沉地道:“我做了个梦,掉进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密不透风,你离我而去了,我怎么也喊不回来你……” 东方碧仁强自笑道:“怎么会呢,咱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怎敢离开呢,那只是梦,听说梦都是相反的,梦里的离别,就是现实中的相聚……” 薛浅芜的笑灿烂起来:“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走的!就算真掉进了冰窟窿里,就凭你的智慧,也能救我出来!除非你不想要我了,怕我缠你,才会把我扔到里面,永不救我出来!” 东方碧仁和她逗道:“每个人的见解,其实都包含着强烈的主观色彩!比如一个男人,总说女人爱钱,那么这个男人多半是自私的,一定把钱看得很重……” “你想表达什么?”薛浅芜不解道。 “你用小脑袋瓜想想啊,世间谁不爱钱?贫贱夫妻百事哀,爱情本来就是以金钱为基础的精神享受,如果你爱自己的女人,为何还要说她爱钱呢?有钱的男人那么多,她为何就选了你这个有钱的?真正值得嫁的男人,会为爱钱的女人努力挣钱,哪怕辛苦一点……因为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很自豪很快乐的。”东方碧仁说了这么一通。 薛浅芜歪着头:“我听得很高兴!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与我刚才的主题,有什么联系吗?” 东方碧仁笑着道:“你一让我解释,我就扯得远了,严重偏离主题,现在该回来了……” “再比如说,一个僧人说一诗人,打起坐来像尊佛像,诗人却说僧人像堆大粪,那只说明僧人心里存佛,诗人心里存着污浊大粪……”说完这个典故,东方碧仁清清嗓子问道:“把这道理,推及到你刚才的观点上。难道某天你不想要我了,也会把我丢到冰窟窿里?我要你说真的……你的内心深处,是否存在一点点这样的念头?” 薛浅芜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反其道而行之”,用她说理的证据,来“攻击”她。 笑得直不起腰,薛浅芜捶着他道:“要真把你丢进冰窟窿里,那也是因为你背叛了我!” 东方碧仁深情款款笑道:“你要背叛了我,我也舍不得丢你进那冰窟窿。我会远远地看着你,在阳光下幸福的过。” 薛浅芜又捶了他一下:“叫你笑我!就我这臭脾气,本来就不好,又被你惯成了这样,除了你谁还敢要?嫁给了别的男人,那还不得一天到晚,磕磕碰碰吵个不停,若不打架,日子就算过得很舒服了!” “那可不一定啊,有人偏偏就爱这种打情骂俏的生活,到那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很投缘呢?”东方碧仁蹙着眉头,半睁着眼凝视着她。 薛浅芜伸出手,一根根轻拽着他的眉毛:“叫你还皱!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若是再皱出来些沧桑感,还要不要小女生们活了!” 第三一章遥想当年,胯下之辱 在众人的精心呵护下,薛浅芜很快就彻底康复了。 从东方爷那里,得知那些林林总总的原委,回想自己差点被寒尸粉害得死于非命,薛浅芜愤然道:“这个高府衙,真是坑坏了人!死了死了也就罢了,还留那么大的遗患!人家一代枭雄曹操,也不过是在生前防,一口气咽下去,死后万事成空,不让人把老墓盗了就行!高府衙倒厉害,官服上面竟涂染着剧毒物质,烧成灰了,还对世事死不瞑目!本来我担心他死得蹊跷,冤魂不散,诚心帮他送终,哪想却着了道儿!他有能耐,地府路上独自走好算了,如此阴毒,鬼也怕他三分,这事我不管了!” 东方碧仁看她气得跳脚,摇摇头道:“事情未必就如表面这样,凭我直觉,怕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预谋,有人恰利用了高府衙的多疑性格。” 薛浅芜不再跳了,分外慎重地靠近东方爷:“你说什么?那个高府衙,有利用的价值吗?” 东方碧仁叹了口气:“但愿是我多虑。毕竟事情越简单越好,那样可以少牵连些人命。” 薛浅芜点了点头,老学鸠甄正京突然上前,用吟愤青诗那般的腔调,激昂高亢骂道:“那个狗崽子的高屁府衙,死一万次也有余辜!我看他呀,一生可以概括为八个字,‘生得窝囊,死得荒唐’!他若不死,哪天等老朽我翻了这穷身命,也要与他拼上一拼,干上一架!谁知宿怨未了,他就去了!苍天无道,阎王爷不给我机会啊!”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双双奇了,同时问道:“学鸠,高府衙怎么得罪了你?认识你俩至今,看着你们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难道有什么过节吗?” 甄正京没有详说的意思,草草结道:“他位居高职,当然不认识祠堂里脏兮兮的老叫花子!但他认识风流倜傥的甄正京!老朽落到今日田地,多多少少也是拜他所赐!” 薛浅芜看他郁郁不快,小心试探着问:“学鸠,咱是乞丐肚里能撑船,大腹便便能容忍,就不给那逝者算账了吧?” 甄正京一脸怅然,颇有落魄才子悒悒难平的模样,半含辛酸闭上眼睛,悲凉叹道:“人世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你一辈子的忍辱负重,以期某天,报复你最痛恨的人!可是梦想近时,他却先你一步去了……东方大人你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遗憾的呢?” 东方碧仁除了与薛浅芜掰些情话,还真不会宽慰受伤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把脸转向薛浅芜道:“丐儿,还有什么比这更遗憾的?” 薛浅芜看看东方爷,你把这么狗血的问题抛给了我? 算你聪明!想她匪女神丐,最擅长解决的,就是超级狗血的问题! 略略想了一下,薛浅芜巧笑道:“老学鸠啊,你不懂得,还有一种遗憾,比你刚才说的遗憾更加遗憾!你想一想,如果当初你没在恨意中生存下来,被他弄得死翘翘了,你连他今天的惨死都看不到,那岂不是更遗憾吗?所以你是胜利的人,虽然未能亲自泄愤,但是又有什么区别?他在寿字头上输你一筹!” 第19节 甄正京睁开眼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也没想让他死啊!就是想用自己活得好的事实,辱他一番解气!” “你是男儿,又是书生……”薛浅芜劝解道:“谁说书生无气力,我看您这坚忍不挠的精神,能屈能伸的意志,堪比当年领兵打仗的韩信!” 甄正京闻言,嗷嗷嚎哭起来:“寨主,您就不能再傻些吗?您为何要提韩信呢,您为何那样的未卜先知啊?” 薛浅芜快抽了,一脸无辜看向东方碧仁。她说错话了么,哪句戳到了老学鸠的心伤? 东方碧仁无奈站着,表示不解。只用眼神示意她道,老学鸠会把缘由说出来的。 果然不出东方碧仁所料,甄正京抽抽搭搭,捂脸痛道:“寨主您不知道,当年老朽确是一位英俊秀气的书生,最爱脸面,最标风流……那崽子高府衙,竟当着烟岚城百姓的面,大庭广众之下,让我从他胯下钻出去啊!老朽所受,正是如韩信那般的屈辱,回去之后只差没有割腕上吊啊……” 薛浅芜吸了一口冷气,奇怪问道:“他高府衙,好歹也是一位父母官!你又没犯大错,为何他要折辱你呢?” “不提也罢……”甄正京灰溜着脸,直摆手道:“那时高狗崽子父母尚在,高崽子虽然挂着衔儿,并没正式干事,也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 薛浅芜追问道:“那后来呢?你从他胯下爬出之后呢,你还在烟岚城?” 甄正京顿了一会儿,悲声诉道:“高崽子要我滚,远远离开烟岚城……但是老朽怎么能离开呢,老朽还有要事!不能明目张胆在他眼皮子下活动,又穷困得没活路,于是画花了脸衣着破烂,隐姓埋名过活。最后越来越窘,终显出了下世乞怜的光景,渐渐走上了讨吃讨喝的不归路。” 薛浅芜若有所思,轻轻道了一句:“还有什么事儿,比你谋生还重要呢?你怎不去京城,或者别的地方,凭借才华找出路呢?不然你的胯下之辱,何时才能报得?” “老朽怎么没有去过京城?早在十八岁那年,风雪弥漫京城,我就一鸣惊人……”甄正京唉声叹气,脸却更加灰白:“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东方碧仁看他说不下去,于是咳道:“学鸠这连日来,操劳不易,咱就别让他再苦神了,送他回寨歇息去吧。” 薛浅芜嘟着嘴,好人都让神仙哥哥当了。她正想体贴呢,他却比她先了一步。 东方碧仁拍拍她的手背:“看你那小样子,我是不是又抢了你的台词?我记得了,下次定会慢你一步。” 薛浅芜神色又变,带着研究的目光瞧他——东方爷也能闻言知意,猜人心思? 他和南宫峙礼相比,不知谁更厉害? 想起南宫峙礼,薛浅芜微微跑了个神。那个妖孽,这些日子干甚去了?他不会是躲起来修炼武功,要和那位漂亮红衣女子对决了吧? 心里不禁咯噔一声,直到东方碧仁拿手在她眼前晃动:“魂出窍了?在想什么?” 薛浅芜的心绪被拉回来,轻松一笑,反问他道:“你猜得中?猜对有奖……” 东方碧仁耳语道:“是不是又看上了哪家帅哥?要不要托我的脸气,给你牵个线说个媒?” 薛浅芜欢笑道:“看上东方家的帅哥了!你清扛着,去说个媒?” 东方碧仁一愣:“原来是在想我!我不在你眼前站着?你发什么呆气,我能给自己说媒吗?” “你说说看,男女结婚,你情我愿,为何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薛浅芜顺着说媒这个话题,思虑重重地道:“瞎逞三寸不烂之舌的媒婆们,有什么好用的?要我说啊,她们只会坏事!不如直接去对方家,大喇喇的往床榻上一坐,大腿翘到二腿上面,宣告一句‘我要嫁给你的儿子’,或者‘我要迎娶你的女儿’,不就结了?哪有恁多的规矩,净是犯愁死人!” “你要这样大的气魄,将来把公婆都要吓傻了!”东方碧仁忍俊不禁,摸着她的头道:“那我娶亲的时候,怎么办呢?照你说的,我就应该来到水浒仙寨,宣告一句‘我要收了你们的寨主’,然后直接塞你入轿!他们防不胜防之下,难舍难分,举寨痛哭起来,我的这张脸皮,可就没处放了!传扬出去,百姓会说,东方大人居然抢亲!” 薛浅芜一本正经,纠正他道:“不对!人家会说,以前都是匪女神丐在抢,这次换成东方老爷抢了!匪女神丐抢的是百姓,东方老爷抢的是土匪,谁更高明?连窝都端了啊!” 东方碧仁皱眉笑道:“我连土匪都抢,那在你的眼里,我岂不是最大的强盗了?” “你这强盗,只会偷心。”薛浅芜笑闹着,半嗔半控诉道。 第三二章相识至今,你曾多次调戏我 东方爷在薛浅芜的小嘻哈中,不知不觉在烟岚城,又呆过了半个多月。 另外他已派人前往蜀中,请那“毒圣”吴贵榫。至于棺材里的寒尸粉,究竟是高府衙自身所携,还是别有出处,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吴贵榫就算装清高,谢绝一切事务,但是攸关人命,他也不敢推脱。东方爷的钦差名号,响彻全国各地各角,涉及办案之时,所有官员百姓都得配合。吴贵榫既然属于孤竹王朝的子民,亦不能例外。 时间过了数日,派去蜀中的侍卫,火速传来信鸽,上面写道:“三日之前,毒圣仙逝。葬于山岭,有碑为证。” 接到这封信时,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正在打赌。东方碧仁说那毒圣未必会来,薛浅芜则咬定他不敢不来。 当然赌局的结果,匪女神丐输了。不过东方碧仁,只猜对了一半。他们都没想到,毒圣会死得这样急。 “会不会是诈死呢?”据老学鸠对那毒圣的评价,薛浅芜猜测道。 东方碧仁摇头:“我派去的侍卫,跟随本官多年,向来知根知底,乃是心细谨慎的人。如果吴贵榫诈死,应该不会逃过他的辨别。” 薛浅芜想不通了,太巧了吧?不会这边一有行动,就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蜀中,那吴贵榫就被暗杀了吧?真是这样,难道幕后凶手是影不成? 或者是说,一切都属意外?天命所致,丧事赶到一块来了? “唯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东方碧仁沉思着,轻叹了一声。 薛浅芜很想为他解忧,静静说道:“如果真是一场预谋,那人布局到了现今地步,绝对不会罢手……你只需要以静制动,当做意外之灾,不再去管这件事情,直到对方露出真实目的,顺藤摸瓜就好办了。” 东方碧仁笑看着她,点头说道:“如今之计,只能依你的了。” 薛浅芜卖乖道:“我还不是怕你案牍太重,过于劳形?” 东方碧仁握住她的手,放在挺直的鼻梁前,笑呵呵道:“我懂你的……” 为这句话,薛浅芜整颗心暖暖的。我懂你的,只因这个“懂”字,世间凭空添了多少痴缠,增了几多等待?有时这个“懂”字,比“爱”还能打动人心,它能包容一切,融化一切。 如有可能,薛浅芜愿守着这个“懂”字,长眠地下,永不醒来。 默默相望,东方碧仁良久才道:“我之所以,无法把这案子推迟太久,是因我有预感,我们该回京城了。” 薛浅芜呆愣愣的,我们该回京城了?那个我们,是指她和东方爷吗?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听他提及这个话题,但是每当更加临近,她就忍不住恍惚起来。 那是值得向往的地方,又是埋着前尘旧梦的地方。她的前身,那位丑老皇后的魂,曾冰封在深潭淤泥里面,却在南宫峙礼的安排下,被太监罪妃指伪证,说她烧死在了深深宫墙之中。 真相与传言,往往差距甚远,世间万象就是这样,搞笑且残酷。 她该对东方说,她是十几年前冷宫里的薛皇后吗?她究竟是谁,她真的是薛皇后吗?除了有着薛皇后的短暂记忆,以及薛皇后的身架形体,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改变了。 那么,她还是薛皇后吗?她若对东方爷说,她被关进冷宫的时候,他和太子,甚至包括那个南宫峙礼,都还是个刚出世的娃娃,他会信吗?毕竟都将二十年的事了,昔日威风凛凛的薛大将军,已经盖棺归入黄土,不被世人提起,谁还会记得这一切呢? 若说她是薛皇后吧,本该四十多岁的容颜,为何看着年轻至斯,比打了折扣还要嫩乎些? 难不成在冥冥之中,天意发生了某些逆转?皇帝赵渊不懂得珍惜的东西,要附加到下一代人身上,作为偿还? 看着这具年轻的躯体,回想自己见到东方爷时,那般的花痴冲动,正是少女才有的春心。然而记忆,却昭示着,她是人老珠黄的废后,她的名字叫薛浅芜! 这种错乱的归属感,让她无可适从。 其实她多想换个名字,比如换成媚俗恶心的“邪暗香”,换成叱咤风云的“匪女神丐”,甚至随便编个“玉环”“绿珠”之类,她不就摆脱了薛皇后的名字? 但“薛浅芜”这三个字,仿佛化成了叶绿素,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奔涌不息,通过光合作用,绽放着强大的生命力。她忘不了她的名字,姓薛,闺名浅芜。 她该把自己定位到多大?这是一个问题。 冷宫里的废后,心智单纯不过十六七岁,现在她又有着二八年华的容颜,从内到外皆如豆蔻,那她可不可以,把自己作为年轻时的薛皇后? 只是那块丑陋印记没了,性情也大变了。仿若脱壳而出的蝉,源自母体,却又高于母体,完全成了另番迥然感觉。 或者可说,她是薛皇后虚化出来的女儿? 但这女儿的生父是谁?天雷轰隆,废后踩了神仙的拇指脚印,因此怀胎,诞下一女?此女继承了薛后的躯壳,原来那个薛后魂飞魄散? 太胡搞了,鬼才相信。 万千世事,本有太多匪夷所思,难解之处,不胜枚举。就像她和薛废后的离奇缘法,实在没有逻辑可循。反正她们是一体的,这就对了。 东方碧仁站在那儿,瞧着薛浅芜的表情,似忧似笑,似哭似叹,千变万化,实在不定。不禁着急起来,摸着她的额头:“你怎么了?鬼附身了?” 薛浅芜急忙“噢”了一声,皱巴着小脸道:“跟鬼附身,差不了多少……” 东方碧仁逗她:“给你个针,你就当棒缒使!那是什么鬼附身了?饿死鬼,冤死鬼,还是吊死鬼?” 薛浅芜啊啊大叫:“你吓人啊?” “是你说的鬼附身啊,怎能怪我?我想帮你驱鬼,只有先询问了鬼的类别,然后对症下药,才不会错啊。”东方碧仁笑道。 “你说真的?”薛浅芜含着期盼,睁眼问道:“就当是冤死鬼吧,该怎么驱?” 东方碧仁出主意道:“查清案子,洗脱冤名,再把他的尸骨挖出,迁到温度适宜的通风地儿,做场法事,超度他的灵魂……” 薛浅芜笑道:“还‘查清案子’呢?哈哈你呀,真是敬业,句句不离本行!” 东方碧仁微笑不语。薛浅芜又歪头道:“如果那冤死鬼,躯体被别的魂占据着呢?” 东方碧仁无奈笑道:“你这小傻,整天想的什么!没事多看一看我的俊脸,你就什么也不想了!” “是啊是啊……”薛浅芜忙呼应道:“我说东方爷啊,您怎也自恋呢?” 东方碧仁答道:“以前不知自己俊,认识你后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俊!” “这怎么说?”薛浅芜傻眼了,懵懵地问:“爱慕你的姑娘,用花轿抬都抬不完,你怎会不知自己俊?” 东方碧仁咳了一声,想了想道:“以前那些姑娘们,见我就晕倒,或者眼放电,我总以为她们,是在仰慕我周身的光环。而你扑我,完全是因我长得俊!正是这种典雅的俊,讨了你的欢喜,换做别的男子,还激不起你的兴致呢!” 薛浅芜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耳朵,脸红羞道:“当时就是脑袋一热,不顾一切!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后怕,我居然敢在众人前,调戏东方老爷!你要是个不懂心的,一刀咔嚓了我,不知我在奈何桥上,可会后悔?” 东方碧仁搔她的痒,柔情蜜意问道:“你岂是这一次啊?调戏我的次数,真还少吗?现在不光烟岚城的百姓,就连太子殿下,都知道我被你啃了,你说你能不负责吗?” 薛浅芜那个愧啊,惭得直不起头。忽然心里一动,东方爷的这几句话,怎跟南宫峙礼有些相像? 不过南宫峙礼是赖她的。而东方爷,却是句句属实。的的确确,是她做错了事,毁了他的名节。 第三三章恋声色,眼福至上 东方碧仁与薛浅芜商量同回京城,此事未过多久,就从宰相府里来了一封家书,乃是梅老夫人亲笔密题:“吾儿此行久矣,为母甚挂,若是繁务忙完,速归府邸。另有青梅素镯收到,吾儿勿问缘由,收到此书之日,即封贾氏语博,就地任职,继承烟岚城之府衙爵。官俸提加三成,赏赐良田百亩,民女苏喜儿知礼重情,特敕夫人。念儿成长至今,为娘从未强加任何意愿给你,唯此贾氏一事,吾儿谨记。” 薛浅芜看他眉头拧起,凑过去问道:“又是从哪儿飞来的公文?” 东方碧仁把那书信,往她面前一摊,颇是为难地道:“母亲来了家书。” 薛浅芜看完,忖思一番说道:“看来青梅素镯不假,梅妍朵确是你的小姨了。贾语博既是她的儿子,便是你的亲表弟呢。” 东方碧仁点头,愁上眉梢:“母亲一向尊重我的主见,从没嘱托过我什么,今天是第一次,我却犯了难色。” “可是因那贾氏不能服众,难以就任府衙一职?”薛浅芜直言问。 东方碧仁答道:“他的人品虽有问题,但是才华也算出众,若任烟岚城的父母官,如果加以调教,尚能担得起。只是我总觉得太过仓促,里面尚有很多疑团未解。” 薛浅芜道:“母命难违,何况这是你的母亲,首次有求于你,理不应辞。” “你的意思是说,先依照了母亲的话去办,以后倘有节外生枝,再做罢免不迟?”东方碧仁看着她,轻轻问道。 薛浅芜笑了笑:“相信你在心里也很明了。你的母亲还是很惦记那梅妍朵妹妹的,只是倔强,不肯作出原谅的姿态。其实她在私底,定然不忍妹妹受苦,甚至还默默地承受着自责,认为妹妹这些年来过得不易,做姐姐的也有责任。她们姐妹不能正面相对,却也难以忘记,所以只有做出一些补偿,惠及妹妹的儿女子孙罢了……” 东方碧仁神情肃整,撼动地道:“你说的太对了!从没发现,你的心智如此不凡,竟分析得丝丝入扣!” 薛浅芜得意道:“那是自然,难道只东方爷会猜心,我就不会揣意了吗?好歹俺经历过新世纪的教育,学过心理学的!我看不透神仙哥哥的深邃,还看不透正常人吗?” 东方碧仁不理会她的狂,瞅了她一会儿,温声说道:“前些日子是谁还说,话一到我嘴里,就变专业了呢?你不也是一样?我可比不过你!天生的识人识心,聪敏慧悟,却说成是什么教育心理学!” 第20节 薛浅芜再吐舌头,暗暗咽下一口唾沫,冷静冷静,得意不能忘形。如若不然,晚上呼出一口气儿,东方爷就能嗅出,她早上吃的是什么馅儿。 “那你现在要做的是?”薛浅芜学他的样子,微蹙着眉,意有所指问道。 东方碧仁一抬手,盖上她的眉眼,宠溺笑道:“你看你狰狞的,别出门去吓着娃娃了!” 薛浅芜不服气了:“你皱个眉,就能皱出万种风情滋味!到我这儿,怎么失地道了?” 东方碧仁呵呵笑道:“你也有优势啊!比如说吧,你可以笑……你的笑脸,是你浑身上下最闪光的风景了!” “真的是这样吗?”薛浅芜挤出一朵笑容,扭曲得有些痞子味儿:“你说我笑得好不好看?如果好看,神仙哥哥千万别吝啬词儿,好生赞美奴家一番!” 东方碧仁看她挤得辛苦,忍俊说道:“笑得正常的话,好比千树万树梨花,在阳光里吐蕊竞发,让人满目明亮,似乎活色生香,是纯白而有质感的,还散发着清雅气儿……” “神仙哥哥太会说话了!”薛浅芜拍他一下,傻傻乐了半天,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登时横眉怒目,没好气地问道:“笑得不正常呢?” 东方碧仁露出苦相:“我的话里,仅有这么一处小小漏洞,就能被你捕捉得到!你是想把我累死啊?” 薛浅芜叉腰道:“别岔开话!我很在乎你的看法,所以才问你的!俺要笑得不正常呢?” 东方碧仁想啊想啊,一个生动的比喻,终于新鲜出炉,承上启下颇有链接之妙:“像是从稀泥巴里,捞出的梨花儿……” 薛浅芜愣了半晌,眼前浮现出了一朵,萎蔫的、皱巴的、沾泥的、带着斑斑恶迹的梨花。 “你是在说我吗?”薛浅芜捶着他,抑制不住笑了起来:“我就要做一朵泥巴花儿!” 东方碧仁长舒口气。被逼无奈,想出这样一句欠妥的话,竟能合了她的意! “你要是那泥巴里的梨花,我一定会劳民伤财,挖出一方巨大的清塘,用那万顷碧波,为你洗涤泥痕,让你远离浊淖。”东方碧仁看着她的样子,忽而心生莫名怜惜,抓了她的双手,闭眼轻轻许诺道。 薛浅芜笑得咯咯响:“胆敢劳民伤财,那你的清官之名,可就不复存了!” 东方碧仁微微睁眼,笑道:“我也值了!人的一生,总会为了某种信仰,疯狂一次,不计后果!” “有你这一句话,我也值了……”薛浅芜掰开他的眼,诗兴又起:“问渠哪得清如许?为给伊人洗花魂!” 东方碧仁笑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偏你能把马鞍套在驴脖子上,还会自作主张缝上几针,倒也恰切有趣!” 薛浅芜接过来:“我不仅会缝,还会拆呢!拆拆缝缝,旧材新用,既有传承又有超越,谁能比过我的独创?” “真心归服了你……”东方碧仁竖起一根指头,在她眼前比划,指向却是歪的。 薛浅芜拉过那根指头,摆弄一番,让它如坐标图上的纵轴那般垂直向上,方才作罢笑道:“这才是正宗的,言行一致的归服!” 东方碧仁摸着她的头道:“你这爱较真的!我无心的,你倒看在眼里;我有心的,你却视而不见。” 薛浅芜仰着头:“什么有心无心?” “就如刚才,我的一颗诚心,你看不到,偏偏注意到了我的手指头!”东方碧仁笑她。 薛浅芜正经道:“不然不然,神仙哥哥此言差矣!我观人呢,你向来都明白,那是标准的四步走战略!先色再声,其次是风度,最后才是心!” 东方碧仁忖思一阵儿,摇头问道:“我当真不解了,这‘四步走’具体怎么说?” 薛浅芜踱几步,摇头晃脑地道:“这个先‘色’,自然是指颜色,容貌俊者,肯定能吸眼球!这个‘再声’,则说的是声音,磁性温雅的动听嗓音,想一想就会让人心摇神漾……” 说到这儿,东方碧仁急忙叫停:“只这声音,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薛浅芜瞟他一眼,含笑道来:“神仙哥哥你不知道,一位婉约温暖的女诗人,曾经有过这么一句词——‘请再给我一个美丽的名字,好让他能在夜里低唤我’,可谓写出了无数女子的心声!你想想看,从这句诗可知,名字固然重要,男人声音的地位,更加不可低估!要是枕头旁边,一个公鸭嗓子声声吼着你的名字,不做噩梦吓出心脏病啊?” “有理有理!”东方碧仁一边肯定,一边问道:“那般朗朗上口的白话诗,你从哪儿听来?你所说的温暖女诗人,大概是指你自身吧?” 薛浅芜摆手道:“这可不能浑说!我要有那名望,却又是个不自省的,荣誉感涨起来,还不得乐死了!” 东方碧仁哦了一声,点头再问:“那风度呢,为何要在心的前面?” 薛浅芜道:“所谓‘风度’,是一个人的修为所致,从内往外渗出来的,它与人心密切相通,从而巨影响着人的形象容貌!既能作用于人的相貌,它便比心重要!” “相由心生,风度也是由心生吧?归根结底,不还是心最重要吗?”东方碧仁凝神听着,无意插口说道。 薛浅芜喜笑颜开,拍他一下赞道:“你不仅善倾听,而且善发言啊!” “丐儿的场,我不捧能行吗?”东方碧仁打趣她:“对我一见钟情,也是这‘四步走’战略吧?” 薛浅芜憨实实笑道:“瞒不过东方爷!不过话还没说完呢!你看你那表弟贾语博,也算是俊俏书生,可就少了一些风度,怎么看都缺斤短两!” 第三四章很纯的银子女,无价即天价 在烟岚城所剩时日不多,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先去了趟高府,宣布贾语博即日接任府衙,掌管一方百姓的平安。 苏喜儿和贾语博,双双跪着听令,震惊而又狂喜的神情,如同翻涌变幻的祥云,在二人的脸上飘来飘去。 高芦捷血流成河那天,他们离开得早,并不知晓梅妍朵见东方碧仁一事。也许他们不能想通,梦寐以求的东西,怎么突然就来临了? 所以天降大喜,砸得他们忘了该有的反应,忘了谢恩,忘了言语。 回驿馆的路上,薛浅芜问东方爷:“你看他夫妇的神情,一定晕成懵了。想想那天喜儿有意为贾语博请官,你还咬紧牙关不松口呢,如今他们淡了这颗心,不去想了,你反而丢了一颗炸弹,换做是谁,估计都消化不了!” 东方碧仁笑了笑,并不作声。 薛浅芜道:“这下烟岚城该热闹了!不管贾语博是不是他们心中的府衙人选,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股兴奋劲儿,以及欢迎新官的心意,却是少不了的!再说了,他们的父母官,可是东方爷亲自指任的!” “这正是我的症结所在……”东方碧仁缓缓开口:“这贾语博不出差错也罢,倘为日后埋下隐患,就是我的错了。” “哪能管得太长久呢?谁能保证人的一生,都不偏离正途?原来的高府衙很称职吗?就算皇帝亲定的官,最后变成巨贪的还少吗?官员如同江流水,后浪推动前浪,本就处于更新变动之中。给你表弟那厮一个机会,他贾语博日后,若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东方碧仁笑道:“我要像你这样胸襟豁达,一切也就不在话下了。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总须得瞻前顾后,慎重一些。” 薛浅芜嘿嘿笑道:“你要像我这样没心没肺,人人都能成为青天大老爷了!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千万别听我的!我就是瞎胡说,消遣调节你的!” 东方碧仁笑道:“有你陪在身边,我可真是愉悦得很!这些日子笑的次数,比得过去十几年了!” 薛浅芜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拍着胸脯吹牛:“我是个祸事精,也是个开心果!你见过开心果木?傻笑得嘴都裂开了,身价却贵得很,比我都能卖上好价钱呢!” 东方碧仁皱眉笑着:“这有可比性吗?开心果再贵,也是有价的,你却是无价的。” “无价是什么意思?”薛浅芜急得睁圆了眼:“就是一毛钱也卖不到,是不是滴?” 东方碧仁嗔她一眼,不搭理她。 “你倒来点实在的啊!无价这个词儿,太虚无了,还不如‘廉价’有些分量!廉价虽然廉吧,总还是有点儿价的!”薛浅芜对比道。 东方碧仁问她:“谁说你卖不上价了?” 薛浅芜想了想,回忆道:“你那小姨,卖我去怡园的时候,说我没胸没臀,不值什么银子!” 东方碧仁奇道:“有这等事?我说呢,感觉你俩就跟早认识似的!你敢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起我,怎么去的怡园……”薛浅芜摇手道:“别再提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东方碧仁已经问了出来:“你和那个朵儿小姨,莫非是不打不相识?你非法拿她东西了?” 薛浅芜与他打岔:“你还没回答呢,你的无价,究竟有没有价?哪怕是个零价,是个负价,也得给我说一下啊?不然我日里思夜里想,会吃不香睡不着的!” “我的无价,是指天价的意思。”东方碧仁拗不过她,甩给她个答案。 薛浅芜的眼放光了,高兴地道:“你看我的眼里,是不是飞出来了很多颗亮晶晶的小星星?” “什么星星?”东方碧仁对着那双璀璨眼睛,发现思维转不动了:“眼里怎会飞出星星?” “话说‘眼冒金星’嘛,怎么不会飞出星星?!”薛浅芜补充道:“我的这种金星,可以有两种意义上的解释,一是对东方爷的爱慕崇拜之情,二是对我身价至高,可以换成无数金银财帛的惊喜之情!” 东方碧仁摇摇头,笑着说道:“我没看到什么星星,倒看到了银光闪闪!” 薛浅芜闻言愣住,东方爷在说什么?他从我的眼里,看出了什么光? 我有银么?我可是很纯的啊。皇天后土可证,臂上的守宫砂可证。神仙哥哥,你冤枉死了我。 东方碧仁看她的腻歪表情,又戳点起她的额头:“你再胡思乱想,用你那点花花心肠来推敲我,我可饶不了你!” 薛浅芜舒口气,骤然轻松很多。原来是她的错,以歪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露齿一笑,薛浅芜抓抓额前的短头发,吱唔问道:“我给你谈笔交易吧……” “什么交易?”东方碧仁的心刚落回来,却听她的怪语又至,不禁再度悬起。 薛浅芜笑得阴险:“你刚才不是说我天价吗?” “这个没错……”东方碧仁绝对承认。 “你能把天价折成银子吗?大概能折多少?”薛浅芜靠近他,屁颠颠地问道。 “呃……这个……”东方碧仁估摸一下,保守说道:“大概能抵得上国库吧。” 薛浅芜拉住他的手,猛地击掌上去:“神仙哥哥太好了!不如你给我那么多银子,我把我这个天价物,卖给你吧?!” “……”东方碧仁一口气儿没咽下去,噎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 薛浅芜晃晃他,善解人意地道:“当然了,如果你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也不用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 东方碧仁僵着俊脸,本来想着,领回家个小傻瓜,一分钱都不用花,多少有点过意不去!现在好了,这小傻瓜不要则已,一要却是狮子大开口的,事到如今他还有得退吗? 这就该带她回京城了,虽还没开始煮,米都下到锅里了,还能再捞出来? 东方碧仁偏就习惯了她这样的黏香米,换成别的品种,哪怕稍有一些不同,还真不愿去煮。看来他在口味方面,确实蛮挑剔的。 就像品茶,本来是盛在紫砂壶里,再由素净不染铅华的妻子,夹着浓浓爱意,冲泡而成。品而知味,沁脾入髓。若是换人来沏,就算是用原套的茶具,但掺杂了另外一种女人的脂粉香气,总觉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东方碧仁向来都是细腻入微的人,对于感情亦是如此。习惯便成自然,爱上就是永远。匪女神丐她若去了,他这口锅就空了。 所以他要留她,便得顺着她的意志。只是这国库般的银子,还真出了预料。 他活了这么大,从没把钱当回事儿,直到薛浅芜的一句话,足以挖空他的家底。 盘算盘算,把家卖了,相抵国库,估计略有盈余。但他只是家里的一份子啊,自己倒没什么,穷成光光也无所谓,可是宰相父亲,威严母亲那儿,怎么交代? 想得太远都是瞎操心,眼前的关键在于,父母会接受她吗?一切皆还是未知数。 薛浅芜看他木头一般,拍拍他道:“你吓傻了?我可以赊账的!” 东方碧仁苦笑一下,忽尔问道:“你害怕人言吗?你能承受多大的挫折阻挠?” “我最不怕的,莫过于人言了!在天底下,谁有本事说得过我匪女神丐?”薛浅芜豪气万丈,美滋滋道:“我的抗倒伏能力,更是刚烈烈的!想俺采的是京城花,折的是章台柳,你就是封了俺口,断了俺喉,却也阻挡不了,俺往那烟花道上走!俺就一颗锤不扁、煮不烂、炒不坏、响当当的铜豌豆!” 吼到这儿,薛浅芜看着东方碧仁,略带歉意笑道:“关汉卿的词儿,记不清了,您老凑合着听吧!” 东方碧仁叹气,呼出胸膛里的担忧:“这我就放心了……其实这个,带丑媳妇去见公婆,我比你还紧张……” 薛浅芜圆睁着眼,却是在用弱弱的声音分辩:“我也不算丑啊……虽然和你站在一起,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并没那么般配……” 东方碧仁笑侃她道:“还分天上地上呢,想当初啊,也不知道是谁从天上掉下来的!” 薛浅芜哈哈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才是从天而降呢!想我凌空落下,硬是把个冷静睿智的神仙哥哥,砸坏了脑,吓花了眼,看上了我这乞丐妹!” 第21节 第三五章天鹅哥蛤蟆妹,假伪娘真绝配 按照以往惯例,烟岚城为了迎接新一代的府衙,都要张灯结彩,举城同欢庆祝三天三夜。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当地叫做“花官节”。 意思是在这些天中,即任府衙要穿得像新郎官一样,满身火红喜庆,佩戴兰草鲜花,与百姓们不分尊卑,同乐同饮同吃同睡。最好的结局是,期间除了要紧的衣服之外,所有饰物都被乡亲摘走,只剩天然源自父母的发肤本钱。 甚至过分的时候,府衙会被欺凌得鼻红脸紫,这时也有说辞,谓之“大红大紫”。再如还可能被装到通风的棺材里面,美其名曰“官运亨通”。只要是你想得到的,并且能与吉利词语牵强附会上的,都可作为整新府衙的招数。 其实说穿了就是,哪怕被奴役惯了的草民,心底深处偶尔也会浮起一种妄想,希望能与高官贵族齐坐一堂,了却生平那种微妙的遗憾。孤竹王朝也算开明,民众发之于声,反馈诗歌辞乐之中,不知是谁最先提出这个损招,于是数百年来沿承下来,愈演形式愈多,规模愈大。 正是苦尽甘来,熬过这一关的府衙,日后便有福享的了。高高在上,恩承朝廷的俸禄,接受万民的跪拜,无限风光。 这关对于历届府衙来说,也不算是多大的坎。因为以前的府衙,几乎无一例外,全是世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府衙虽然面临下台,但执政数十年,威严还是在的,况且新府衙又是人家的儿子,你整他过了火,他日后不整死你? 所以“戏官”,从来都是空话。就算盼到约几十年一届的花官节,也得适可而止,走走流程罢了,哪个百姓胆敢太过分呢? 然而这次的贾语博,相比之下就是例外。 首先他的血统不正,民众不知他与东方大人是亲,仅凭高府衙的义子一说,未免有些可笑。再者他的美好形象早已奠基,烟岚城的百姓十者有七,都见过他的玉体竖陈,没到戏官之日,丑相就百出了,到了戏官之日,还怕没有比这更恶劣的?最后他那府衙义父,魂魄归西过急,不能在旁为他震场。像他这种净身无靠之官,实属是百年难遇,百姓压抑很久的心蠢蠢欲动,哪个不想调弄耍戏一番? 东方碧仁温声不倦,在对薛浅芜详细介绍着花官节。她直听得玩兴大起,眼波荧荧贼亮。 东方碧仁拍拍她的脊背,提醒她道:“你可不能过分欺负弱者。他够杯具的了,比你还想调戏他的刁民,恐怕大有人在。你再掺上一杠,就收不住场了。” 听了东方爷的良言劝告,薛浅芜强把邪火压了下去,笑嘻嘻道:“神仙哥哥的话,我一向遵守得很。但这热闹一定要去凑的。” “谁还不知你爱这口?我又没限制你!”东方碧仁忽然想到什么,脸色怪异地道:“貌似好几次了,你都叫我神仙哥哥?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仙儿样吗?” “哈哈哈哈……”薛浅芜愣了半晌,笑得只差满地打滚:“你不知道,此仙完全不等同于彼仙!” 东方碧仁好不容易逮到这个空档,求知若渴地问:“那你这仙,是甚意思?” 薛浅芜忍住笑,喘着气道:“世间有种女子,被称作是‘神仙姐姐’!此女子也,常常一袭白衣裹着玲珑可爱体,黑发如瀑飘逸垂至腰膝间,脸如莲萼透无瑕,眼似秋水净无波,腹有诗情气娴雅,遗世独立性空灵,高洁超脱凡俗去,直比月娥向蓬莱!” “这个……可以想象……”东方碧仁笑道:“你若那样装扮,也差不了几分!” “羞煞人也!你的嘴上别抹蜜了!”薛浅芜佯作捂住了脸,接着又道:“与此类比,世间有种男子,恍若幽谷清风月下白莲,可称‘神仙哥哥’!” 东方碧仁恍然悟道:“原来你是在赞我呀!我总觉得怪怪的,还以为自己是大仙呢!” 薛浅芜崩溃道:“怎么可能说你大仙?为了表达爱慕之情,我的词汇都快为你用尽了,你倒是能曲解,‘神仙哥哥’这样贴切的称呼,硬是被你妖魔化了!” 东方碧仁举起双手,一副招架不住的表情:“是我错了,我归服了。你的脑袋古怪,总是说出一些稀奇的话。你的思维特别,实不能用常理揣度。” 薛浅芜眉眼弯弯,拉着他的手道:“叫你神仙哥哥,你喜欢吗?其中内涵,得以真相大白,今后你还怪怪了吗?” 东方碧仁悄声道:“私下里叫就行!我虽然懂得了,但是你这意思实在深奥,如若拿到公共场合,别人会怎么想?我的正典形象,当真全被妖魔化了!” 薛浅芜侧着头,想了想道:“那我在公众前,叫你天鹅哥吧?” 东方碧仁消化不良,僵着脸道:“为啥要叫天鹅,后边还缀‘哥’字?” 薛浅芜道:“内中缘由多着呢,说来话长。俺们习惯把引领了某种风尚或者时尚的男子,称作‘某哥’,比如说裸奔哥,虐猫哥,犀利哥,还有龅什么牙哥……” 东方碧仁瞅着她,艰难咽口气道:“我的形象,看着就那么反叛另类吗?” “不不……”薛浅芜急忙澄清:“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也有一些好的,比如励志哥口才哥之类。” “我怎没有听过?对于各地方言,我也不陌生啊,何时就落伍了?”东方碧仁似懂非懂,嘟哝一句:“那你叫我天鹅哥,是好还是坏呢?” 薛浅芜不假思索,只答了后半句:“简直就是至纯至好,再没更好的了!” 看着东方碧仁疑惑,又补充道:“就是稍微带了半点私心,我占有你的私心!神仙哥哥你想想啊,自古常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是蹲在井底做春梦的!那天鹅肉是什么东东呢?味道鲜美,可望而不可得,好比鹿茸熊掌,看着眼馋,吃了还想吃!” “这我知道,你拣正经的说。”东方碧仁看她口水要流出来,忙止住了她的畅想。 薛浅芜拐个弯儿,咳了几声清清喉咙,不说肉了,转而大谈起了天鹅的好:“天鹅脖颈修长,白袍神圣,姿态优雅,高贵温和……” 东方碧仁低头看看自己,有些顾影自怜。怎么都觉得怪,难以描摹的怪!她这不是在把物拟人,而是在把人拟物! 不知说了几十多个形容词后,薛浅芜眼冒金星,口干舌燥,颇有江郎才尽之感。她傻笑着,只得依依不舍地结尾道:“人家那是公蛤蟆配母天鹅,咱们这是母蛤蟆配公天鹅!古今以来,纵观中外,唯此一绝,仅此一对!你的美好品貌,便是做天鹅的材料!如果你觉得怪,可以自称蛤蟆,把我当成天鹅,我乐得掉牙也接受!” “只因我具天鹅气质,又有天鹅身价,且是一只公的,你便叫我‘天鹅哥’?”东方碧仁深刻反思,皱眉问道。 薛浅芜赞叹道:“妙哉对极!人之绰号贵就贵在,简而精,精而形,形而神,神而融!不过寥寥三两字,就能勾勒出来最大特色!淋漓尽致显韵味,恰似那人披着阑珊灯火,踏平坎坷而来,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最后一句,你又开始掰了。”东方碧仁刚接受了天鹅哥的雅号,还没适应过来,就又听她乱词诡谲,层出不穷涌出。 “那是诗词‘化用’,经我妙手神针,缝缝补补而成!其实拆开来看,不就是辛弃疾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吗?至于‘踏平坎坷成大道’,乃是取自西游里的唐僧取经!” 薛浅芜不管他懂不懂,又续了句:“往西天去的唐三藏,可也是个天鹅般的哥哥呢!” 东方碧仁傻了晕了。这是他首次的,觉得学海无边,回头是岸。 薛浅芜看他撑不住了,说出最后的秘密话:“你那表弟贾语博,你看他该起个什么绰号?” 东方碧仁想了想道:“有才哥吧?” 薛浅芜扑哧笑了,扇了扇小手道:“他那才啊,认姐做徒姐都不收!他要是有才哥,姐就是有才帝了!他那小气魄呀,不应叫‘哥’,还有更匹配的,‘贾伪娘’最恰切!” “他是公的,怎么又成娘了?”东方碧仁睁着温润美目,里面写满了糊涂。 第三六章不是刻意瞒你,而是姐的故事太多 因为花官节的缘故,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又在烟岚城耽搁了数天。这只能算是说辞吧,薛浅芜内心总暗想着,能在这儿多耗些日,也是很快乐的。 对她而言,京城就是故乡。虽不像客居异地的游子那般,阔别家乡几十年,再回去时,幼童变成了粗壮中年,青年变成了白鬓老年,整个就如黄粱大梦,物是人非,悲凉丛生。但她因着某种特殊经历,归期近而心愈慌,距乡近则情更怯,也是客观情况使然。 手指连同脚趾一起带上,查几个遍,也就是她从冷宫重生,流落在外的天数。 京城里原来那位薛浅芜,做闺女时本是有绣房的,随着父母双双过世,她入冷宫,就再不知外面的世道了。 薛大将军威霸半生,宅邸定不会小。不知现在被荒置了,还是被充公了。 薛浅芜几次张口,想要问问东方碧仁,可话一到嘴边,却又不好说了。 那就不问了吧,既然一朝要回去的,她又是自由身,那么照着她的个性,翻遍皇宫外的半个京城,迟早会查探出的。 期盼而隐忧的复杂心境中,薛浅芜心绪忽明忽暗,不痛不痒过着日子。东方碧仁看她不在状态,试图讲些笑话哄她,偏又不擅长这个,往往弄巧成拙。 薛浅芜刀子嘴,不饶他道:“调情那会儿,你不是很能说吗?” 东方碧仁俊脸微红,无奈地道:“那是你先调的,总是能在不知不觉,把氛围黏糊成蜜糖状,激发了我的无穷潜力,才有话说……你要是让我先调,我怎知道先放盐还是先放辣,先加醋还是先加酱?一个放错,就像炒糊的菜,各种怪味俱全,那还怎么入得你口?” 薛浅芜点头道:“不管怎样,你的比喻,还是蛮到位的。” “哪敢哪敢,自愧不如。”东方碧仁诚心诚意,谦虚自重。 两人混了一会儿,薛浅芜问:“官文已下达至各乡各村,不知花官节何时开幕?” 东方碧仁笑道:“商定在后天了。这个你别操心,有人会比我们更紧张的。” 薛浅芜一乐,兴冲冲道:“谁操心了?我只是憋得慌,正愁没个宣泄!” “憋慌什么?可是为去京城的事儿?”东方碧仁摸着她的头,非常理解地问。 薛浅芜苦着脸道:“是啊,就像快到考试的时候,那般窒息的感觉!刀架到了脖子上,自己却毫无准备,脑中全是大片大片的空白,连待宰的羔羊都不如……我只希望死期能够早些到来,不再被压抑着!赶赴刑场的时候,也算如释重负,因为无论结果好坏,总盼到尽头了!拨开云雾看见天,是晴是雨就那样了!阿q上断头台时,还能悟出一些道理,大约关于革命与死亡的种种,必是人人都要经历的一种形式!” “怎么说得这么悲摧?就跟你考过试似的!”东方碧仁瞄她一眼,摇头笑道。 薛浅芜急急澄清:“有些事情,虽没亲自经历,可也如同身受!好比说吧,你看女人生孩子,不觉痛吗?我就觉得很痛,总想象着那种疼痛,一定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东方碧仁听得碜然,止住她道:“照你这样夸张,还有女人生孩子吗?我看她们抱着自己的娃娃,脸上都洋溢着做娘亲的幸福!” “痛之越切,爱之越深嘛!”薛浅芜笑他道:“东方爷连这个理儿都不懂?” “懂是懂得……”东方碧仁一脸深思状:“不过我总觉得古怪!话可不能用错了地方啊!” “意思就是那样!”薛浅芜洒脱的挥挥手,接着又忙说道:“另外你可不要歪想!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女人生孩子很疼的吗?” 东方碧仁被绕得晕,怔怔答道:“你看过接生的!格外敏感如同身受?” “去你的吧!”薛浅芜卖弄道:“我在宫廷剧里看过,古代的女人们生孩子,个个都是歇斯底里,汗流浃背大出血的!最后却还不得善终,不是被掉了包,就是被摔死了,或者被掐死捂死了!俺们现代就好很多,只要有钱,你就可以去好的医院剖腹产,就算倒产难产,也能保得母子平安!” 东方碧仁菜了,听得阵阵惊悚。 尤其是后半截,让他脸都青了——她从哪儿冒出这些念头?!想他自幼习医,也算是个颇有名望的医者,从没听过什么剖腹产子之类! 薛浅芜滔滔不绝说着,却不闻了东方爷的声息。心里好是纳罕,他向来是善倾听善发言的,一副勤奋的好学生模样,今天怎么没了表示? 薛浅芜拍拍他,再晃一晃,板着小脸问道:“你在想哪家的姑娘?” 东方碧仁回过神来,气息难平地道:“我想让你给我解释两个词儿,宫廷剧,剖腹产……” 薛浅芜吓了一跳,死不认账地反问道:“我说了吗?我是怎么说的?我是梦里说的,还是白天说的?我是睁眼说的,还是闭眼说的?我是清醒说的,还是糊涂说的?” “好了好了,你就是个奇葩!”东方碧仁投降道:“是我耳朵出错了,这成了吧?” 薛浅芜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古奇葩多奇语!对于我的词汇,你不仅要善于倾听,更要善于删选,自动忽略那些生僻带牛筋的!” 东方碧仁受教不浅,此时沉下心来想想,当初他们谈论什么来着?这回又跑到了哪个主题? “对了丐儿,你为回京之事郁闷……花官节的到来,就能缓解你的压力吗?”东方碧仁想起她刚才问起花官节时的雀跃,不禁满腹疑虑。 薛浅芜提醒自己不可再鲁莽了,小心翼翼答道:“回京城好比是考试,也好比是坐牢,突然插来一个那么有趣的花官节,则像考试之前的元旦晚会,还像趁着坐牢放风的时候,和狱友们一起踏春赛风筝!可以让人舒活身心,消除疲惫……” 东方碧仁扬眉问道:“你坐过牢?还是去探过监?不然怎么知道放风的感觉?” 薛浅芜大笑道:“被禁闭到冷宫墙内,素日看着四角的天空,一看就是十几年,你说这不比坐监吗?终有一日,重新回归大自然的繁华怀抱,难道不是在放风吗?” 薛浅芜不等东方碧仁回应,尽情地高吟道:“如今我才有些明白,那首真理诗的内涵!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我和东方爷的爱情故,二者皆可抛啊!” 东方碧仁顾不得叹服她的才华,却只纠结在了一处:“什么十几年的冷墙?你才多大?你看过宫门吗?你不是一直都生活在大自然中吗?” 薛浅芜猛顿住,姑奶奶啊!一直怕把穿越的事说漏,这下倒好,顾此失彼,却把她的身份讯息给爆出了! 不行不行,穿越的事可以说,身份却不能说! 除了存疑心的南宫峙礼,还有那对没下场的太监罪妃,她要把这件事烂死到肚子里!神不能知,鬼亦不能觉! 神仙哥哥是神,所以他也不可以知! 想到这儿,薛浅芜打哈哈道:“我读过司马相如的赋,他有一篇是写长门宫弃后陈阿娇的!真是千折百回,读来恰似亲临其境,让人掩卷泪湿,感慨万分……” 东方碧仁哦道:“原来是这样啊!” 薛浅芜吸了口气,其实她还在担心着,司马相如在这时空的历史里,有无存在过呢!看来诗人词人名头大了,在哪儿都有生命力。 东方碧仁垂眸看她,轻声安慰她道:“你竟也有涓细如水的一面,但我想让你更快乐,以后别沉浸于这些伤感诗赋中……” 薛浅芜狠狠吸几口气,一脸陪笑说道:“下不为例!我再不看这些祸害人的心情的糟粕诗了!” 看东方爷不再追问,薛浅芜的心悠荡荡的,半悬半落下来。真的,挚爱的东方爷,不是我要刻意瞒你,而是姐的故事太多。 第22节 第三七章和尚尘缘未了,尼姑六根不净 最是人间四月天,烟岚城里花官节。一大清晨,薛浅芜便把东方碧仁敲打醒了,吵着赶早不赶晚,要快些去,不然就没落脚地了。 东方碧仁笑道:“今天是新府衙与民同乐的日子,我这钦差身份,还是离得远些为好,免得百姓们受拘束。” 薛浅芜应了一声,端出一盆清凉凉的水,洗过了脸,然后以水做镜,准备梳个发髻。好歹是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站在东方爷的身边,总不能还乱蓬蓬的,尽给他丢脸吧。他纵不说什么,影响也不好的。 她正狠狠揪着头发在那挽弄,东方碧仁点头夸赞她道:“这脸一洗干净,倒也像是梨花般的颜色了!” 薛浅芜道:“没看我正忙着吗?女为悦己者容,我则是为己悦者容!” “两句话的意思,不一样么?”东方碧仁问道。 “一个被动一个主动,怎会一样?我是为自己喜欢的人打扮,而不是为喜欢自己的人打扮!”薛浅芜大力摇着头,刚拢上去的一缕头发又散开了,不禁气道:“头发比我还倔!再跟我怄,我拿剪刀把你剃个精光!” 东方碧仁觉得好笑,实事求是道:“技术不佳,却怪头发犟!你把头发剃了,准备去庵里啊?” “你去庙里,我就去庵里!”薛浅芜想也不想,张口来了一句。 “这可不好……”东方碧仁笑道:“一个是尘缘未了的和尚,一个是六根不净的尼姑,倘若花前月下相遇,难免会做出些有悖佛门清规的事儿。” 薛浅芜嗔他道:“我若皈依,怎么能舍得呢?” “舍不得什么?”东方碧仁明知故问。 “确切的说,我是放不下心!”薛浅芜指着他道:“就算世上没人做和尚了,寺院全倒闭了,也轮不到你东方爷来出家啊!既肩负着国之兴,又担任着家之安,你若去了,不知有多少家的姑娘,争着挤进寺院里,一边烧香一边哭呢!” 东方碧仁晕道:“说不过你。” 薛浅芜一心两用,头发更加不听使唤,像滑溜溜的过桥米线那般,全都掉落下来。 她的手心都出汗了,梳子一摔,自暴自弃道:“天鹅哥啊,不是蛤蟆妹无心,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跟我过不去!就这样了,披头着散发咱走吧。” 东方碧仁无奈一叹,拾起梳子,轻轻帮她理顺起了头发,含情问道:“你以后是想找个巧手的丫鬟呢,还是让我代职?” 轻柔的触感,贴着头皮而来,发根好似在滋润着人参精华清爽去屑营养液,充满了张力,脑袋轻灵灵飘忽忽的。薛浅芜傻愣着眼,忘了答他的话。或者是说,根本没反应过来他的话。 她的心跳和出气声都滞住了,只剩发梢在贪婪的呼吸。 东方碧仁的手,仿佛有魔力般,修长而稳健,头发在他手里,竟然变得温顺驯服起来。简单的三五下动作,一个婉约清新的发型,大方方的笼了起来。 薛浅芜侧着脸,对着水盆左看右看,直惊呼着奇迹,得瑟了很久,傻兮兮问出一句:“这是少女髻还是妇人髻?” 东方碧仁反问:“你看着像妇人髻么?随便梳的,我对这个没有研究。” 薛浅芜接一句:“那我就是小白了。” 换上一身粉紫色的绢装,在东方碧仁又惊又直的目光中,薛浅芜痞笑道:“你也爱看美女啊?” 东方碧仁打个掩饰,呵呵笑道:“看到丐儿变身美人,有些不可置信。” “前些日子是谁还说,我具有神仙姐姐的潜质呢?今天我才漂亮了一点点,你就呆若木鸡了!”薛浅芜洋洋得意,自吹自擂道:“哪天我穿上那香绫纱,画起那小山眉,涂起那彩唇膏,抹上那胭脂红,梳起那翠云髻,戴上那金步摇,一袭白衣站在你面前,看你还不惊若天人!” 东方碧仁眸光烁烁,开玩笑道:“那我就该短命了!总得提防着别人艳羡我的娘子。” 薛浅芜继续擂:“如此你会怎么办?” 东方碧仁看着她道:“把你锁起来吧,怕你绝食;把你拴起来吧,怕你气急……那我只有拿着烟灰,把你抿成现在的脏乱差了。” 薛浅芜瞪了眼:“当日我说把你变成乞丐样儿,我的誓言还没实现,你倒算起我来!” “我还不是跟你学的!”东方碧仁扯了她道:“这会你不急了!等咱过去节目都开始了。” 薛浅芜二话不敢多说,一起去了。来到一片柳绿花红的开阔场地,早已人声鼎沸。薛浅芜驻足细看,发现这块地势有些奇怪。 明明是起伏的山峦,却有一排排水红色的瓦舍,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在山坳里拔地而起。东北方向不到三百米,还坐落着一汪碧湖。 东方碧仁给她讲解:“这是胭山的发源地,并不险峻,但绝不平坦,常常用来作为赛场,进行一些具有挑战性的项目。” 站在一处崖坡边缘,薛浅芜的热血涌顶,她仿若看到了,贾语博被整得惨不忍睹的镜头。想着想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看看离那赛场还远,薛浅芜瞅准方位,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呼呼跑到尽头,伸头就想往人最多的地方钻,那边才是舞台的正中央。离得近些,才能看得清嘛。 东方碧仁的臂弯微微一拐,就把她拦截了回来。 薛浅芜低头一看,腰间怎么缠了一条手臂,正要回头骂那居心不良的人,却听东方爷悄声说:“别再往前挤了,人多眼杂容易被认出!跟我到这边来,保准你看得清!” 薛浅芜顿然醒悟,我怎么就忘了!于是很听话的,乖乖跟着东方爷去了。 东方碧仁拦腰抱起她,跃到一颗树上。枝干密而新叶茂,树体屈曲盘旋,杈与杈交接的地方,恰像一张春藤织成的凳。 薛浅芜乐颠颠的,坐在上面试了试,可以盘起腿儿,也可以伸懒腰,甚至可以躺着睡,一点都不促狭。 “这地方好!”薛浅芜瞟着东方碧仁笑道。 话音刚落,听到一阵哒哒的杂乱马蹄声。打眼一看,原来是正主儿来了。 那贾语博穿着大红色的官服,带着长耳柄的官帽,骑着枣红色的鬃毛马,像状元郎般驾临了。苏喜儿也乘坐了一匹同色的马驹,凤冠霞帔映娇颜,颇显高品夫人之贵相,并列陪在贾语博的身侧。 “他们夫妇是有准备的……”薛浅芜在东方爷的耳旁道:“前些日子,喜儿还不会骑马呢!现在看着还算牢稳!” 东方碧仁也打耳语:“就怕他们再做准备,也抵不过人多力量大!众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 薛浅芜蹙眉道:“如果贾语博招架不住,你会不会现身?他们看你的面,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看看情况再说吧,我不打算出面……”东方碧仁说道:“这是烟岚城百姓与新府衙之间的事儿,朝廷在原则上不便干预!我如果帮衬他,一定有人猜测,我和贾语博的关系不寻常。” 薛浅芜想了一会儿道:“那你永远不对贾语博坦露亲戚关系,说你是他的表哥吗?” 东方碧仁叹道:“还不是说的时候。我若提前说了,怕他仗势而骄;相反如果不说,他是个无依无靠身,或许有所顾忌,提高自身的危机感和责任感,从而勤政为民。” 薛浅芜深觉有理,刚想夸他年少老成,一声声惨烈的马鸣嘶叫直灌入耳。 贾语博所骑的马屁股上,被抽出了一道血迹斑斑的鞭痕。他收不住马缰,被摔下来,同时苏喜儿的马驹也惊疯了,两人滚在地上,叠抱在了一起。 乱糟糟的笑声中,不知谁喊了句:“新官到任,快马加鞭!” 第三八章花官节涉险,关关夺命(上) 幸好贾语博和苏喜儿摔落的地方,不是坚硬石地,而是一坑松软的沙土。 妙就妙在了这沙土上,不致把人摔得残废断肢,却极锻炼人的胆色。书生惯了的贾伪娘,被蹿下马的瞬间,登时骇得脸都紫了。 待到他和苏喜儿爬起,灰头土脸甚是狼狈,崭新的大红喜衣,也折旧了个半。贾语博有些后怕,神情迷惘,四处看了个遍,不知前方还有怎样的凶险,半天不敢迈步。 苏喜儿拉拉他:“鼓起劲来!这还没到正式的关!他们不敢把咱俩的命玩进去!” 贾语博颤音道:“那也得玩进去半条命啊!” “为了在烟岚城扎稳根基,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就算玩丢了半条命,咱们也要奉陪到底!”苏喜儿坚定地道。 然后笑着站起,遥遥对着众人施拜:“难得诸位如此热情厚道,请受小女子一礼!不知刚才的连环关,可是叫做‘快马一鞭’‘洗尘归来’?” “夫人聪明,贤惠知礼!”民众们七嘴八舌,纷纷称赞起来。其实他们对苏喜儿,印象倒不算坏,可谓是从同情到祝福,再到钦佩的系列变化过程。 只是不整那贾语博,实在是对不起心底强烈的召唤。 不仅那些瞧不起他的刁民,想要让他出丑,还有一些泼辣刻薄、爱憎分明的媳妇儿,也想办他难堪。那些大嫂大婶儿们,俱都掂了小脚,酸眉醋眼,满脸尽是尖气。 “为了贾府衙的仕途之路更加红火,特意推选出了九位元老,他们集结毕生智慧,创新出了从未尝试过的活动方案!”一位宽袍长褂虎背横肉的蒙面男子,伸出手相邀道:“府衙大人请移步到这边来,接受考验!” 薛浅芜悄声问:“那个蒙面男子是谁?倒是聪明得紧,为了不给日后留下隐患,居然藏匿起了真面容!” 东方碧仁答道:“应该是朱柭散,高府衙的结义兄弟!估计他盘算着,高府衙没有子嗣,临终咽气之前,能把官位指给他的,却不料想,半途插来个贾语博!连高府衙何时死的,朱柭散都不知道!忿忿不平之下,报复贾氏也属常情。” “猪瘪三?”薛浅芜讶异道:“你们这儿的人名,怎么一个比一个性感?” 东方碧仁无语,拿过她的手来,一笔一划写下正确的字,双眸带笑斜睨着她。 手心里痒痒的,薛浅芜感觉出了是哪几字。想想自己刚才的误解,差点咯咯笑出声来。 东方碧仁“嘘”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往那边看。 薛浅芜打眼看去,神情一紧。只见那猪瘪三领着贾氏,到了一块摇摇欲坠的悬石旁边。 那块巨石,高高躺在一处陡峭山体的边缘,又名“风动劫石”,顾名思义,就是‘风吹石欲动,万劫不复然’的意思。体积庞大,看着约有千百斤重,半边嵌在崖上,半边凌空悬着。因为地势的缘故,只要有人,稍微用力一推,便会滚落下来。 据传言讲,一次山洪爆发,风动劫石曾被冲了下来。灾难过后,风动劫石像座大房子一样,横在路的中间,挡了过往行人的道儿。并且还把坚实的路砸出了坑,贾氏夫妇刚才从马背上跌进去的就是。 风动劫石落下,烟岚城的百姓再无宁日,不是遭到蝗灾,就是逢着涝季,年年青黄不接,饿死了很多人。直到一个云游的风水师说,只有风动劫石归位,神灵方可护佑年成,保得黎民衣食丰裕。 可是这么大的石头,怎么弄到半边崖上去呢? 终于想出了办法。他们用了三十六根蟒蛇粗的绳索,从不同的纹路绑住巨石,每条绳上分配三名壮汉。如此一来,一百零八位汉子齐聚山顶,同时用力,才把风动劫石拉了上来。 又费很多周折,才勉强让它稳在了那儿。自此之后,风动劫石的下面,方圆将近半公里地,无人再敢踏入。 贾语博是听闻过这事的,自然不会自寻危险,那会儿只是马背受惊,才被抖落到了坑里。 在薛浅芜的咚咚心跳声中,东方碧仁给她简略述完这些,道了一句:“听说风动劫石内藏机密,除了烟岚城著名的九元老,谁都不知。” “那九元老是何神圣?猪瘪三怎能请动他们?”薛浅芜诧然道:“猪瘪三把贾语博带到巨石下面,是怎样的一番用意?” 东方碧仁摇了摇头:“往下看吧。” 贾语博站在风动劫石下面,脸色惊疑不定。朱柭散拿出一根绳来,把贾语博的脚捆住,免得他乱走动,逃出了危险区。 做完这些,朱柭散留下贾氏一人,潇洒万状离开了。走到安全地儿,轻轻拍了三下手掌。 吸引众人眼球的是,悬崖顶上,风动劫石的后面,出现了九位须发飘拂的老者。远远望去,他们的表情凝固如铁,僵化的泥人一般。 “他们就是九元老?爬那么高干甚?不怕摔断了老胳膊老腿儿?”薛浅芜皱眉道。 贾语博勉强仰起脸,看到那块雄然庞大的风动劫石,再看一眼侧旁立着的九老汉,眼一黑哆嗦道:“你们想干什么?” 九元老因站得高,声音如从云端传来:“为官之道,贵在责任;社稷之道,贵在利民。如今你要担这烟岚城的府衙,一定要承受得难以承受之重!这关便是‘重若千钧’,我等九位合力把这巨石推下,你若能躲得过,就算闯了一关!” 贾语博听得清晰,吓得裤子都湿了。 苏喜儿的脸煞白,她早暗自向人打探了往年的招数,千估算万预计,却未听过这置人于死地的“重若千钧”! 谁弱就偏向谁,是薛浅芜素来的心肠。 她有些经不住,难以理解地蹙眉道:“他们这九元老,理由倒是说得堂而皇之!暂且不说贾伪娘被捆住了,就算他能撒腿逃跑,这风动石一滚下来,他个斯文文的,还不被砸成了脑浆涂地,碎尸如泥?何况猪瘪三够狠,用绳索捆断了他唯一可能的活路!” 见东方爷不做声,薛浅芜又猜测道:“九元老是被那猪瘪三控制了,还是本就生着一副伪慈面孔毒心肠?或者是说,他们也在赌一场局,赌贾语博能否机敏逃出?” 东方碧仁沉默片刻,回应说道:“这事实在难料。照你的后半句,九元老似乎跟那朱柭散一伙,商定好了某种协议。九元老就算在赌贾语博的镇定机敏,但不致于捆了他啊?绑人这一举动,可能就是朱柭散的私心了!崖顶上的九元老,未必知道此事!” 话刚说完,那九元老拂尘一甩,风动劫石恰如被击中的鱼艇,沉没直坠山下。 看好戏的民众,都没想到会是这么残酷的局面,俱都呆了,满耳朵恍惚尽是轰鸣,眼前一片飞沙走石的坍塌。 苏喜儿凄叫一声“贾哥”,无限绝望的昏厥感袭来,动作却疾速得很,不顾一切往那巨石下的贾语博扑去。 第23节 闷闷隆隆,巨石终于落定,世界安静,再也没了声响。薛浅芜想要跳下树去,东方碧仁却拉紧了她不放手。 第三九章花官节涉险,关关夺命(中) 比死还要静的寂静。谁都不敢想象,在花官节戏出一条官命,连朝廷敕封的夫人都殉死了,这实在是闻所未闻的事。 薛浅芜使劲想要挣脱,东方碧仁按她按得牢固。 “都闹出人命了,你还不让去看?”薛浅芜真不知他的淡定,是建立在怎样强大的心理素质上。 “这会去救,也迟了啊,我倒想看看,他们如何处理汇报这事。”东方碧仁低声说着,手臂又挽在了她的腰间。 “出人命了!府衙死了!”惊醒过来的民众,无措叫着,乱成了一团糟。 有人开始惶惶私语:“这贾府衙乃是东方大人指定,如今没有享福的命,还未上任就死去了,对烟岚城来说不是好兆头啊!” “是啊,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了花官节,哪有府衙被戏弄死的道理?” “前任府衙疯癫暴死,就够蹊跷的了,今天这事……怕是天意!” 薛浅芜只觉得悲哀,明明是人为,他们硬要附加一些玄乎的因素,把一场完完全全的人祸归结于天!看来民众愚昧最是无可救药,在九元老的所谓权威面前,不敢质疑,不敢揭露。 东方碧仁的神色却很平静,仿佛人命是个轻若鸿毛的玩意儿。 薛浅芜心里正存着悲哀和疑窦,那九元老沿着一条崎岖迂回的石径,依次走了下来。他们的威慑力量果然很大,喧闹的百姓们立即都止了息。似乎在害怕着,只要一句说错,就会被他们施怪法,碾尸于巨石之下似的。 “看来那九元老,绝非什么善类,平时倚老卖老,作恶多端惯了!”薛浅芜呸了一声道。 东方碧仁叹息:“他们不屑行善,却也未必作恶!其实若把他们拆成单个来说,武力皆是稀疏平常。九元老的奇特,在于他们是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九道气息融合一通,互补互渗,无懈可击……” “他们公然害人,还不叫做作恶?贾语博虽然娘们儿吧,当个府衙总不致死!” 东方碧仁笑笑道:“你就是太意气用事了。” 薛浅芜半糊涂着,看到九元老向猪瘪三走去。朱柭散忙迎上来,谄媚笑道:“亏得高人想出这种妙招,这书生真是个吃软蛋的,难以堪此大任!在第一关就毙倒了,风动劫石向来有灵性,实属天数注定,只怨书生短命!” 九元老为首的那位,抚须叹道:“如果老朽这对老眼还未老花,看到施主多做了一件事儿!我只问你,为何要捆了他,不给他逃跑的机会?他若足够镇定,腿不打颤脚不发软,或许能在风动劫石降临之前脱险!” “这个……”朱柭散冒汗道:“他小子不听话,我不把他捆了,他一准会像孙子般跟着我,来到安全区域!我怕甩不掉他,使得几位长老的计划进行不了,只得用绳胡乱缠住了他,其实只打了个活结,他要是沉住气,片刻就能脱掉绳的束缚!不想他很迟钝,只会束手等死!” 为首元老点了点头,微微笑道:“看来你也是番苦心!幸好并没酿成惨剧。” “什么?”不仅朱柭散懵了,民众们蒙了,连薛浅芜也傻了眼。 九元老随便挑了三五个人,笑着说道:“把风动石掀开,救他们出来吧!”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人们脸色俱变,当年用了一百多号人才把巨石吊起,今天就凭三五人之力,想把风动劫石掀开?天大的玩笑! 那几个人惑着,对望了几眼,不自信地走到九元老的身旁,一人抓了风动石的一处棱角。顺着九元老拂尘的甩向,几位汉子并不觉得多么吃力,那石头便立了起来。 只看一眼,薛浅芜和东方碧仁的神色骤紧。原来风动石的底部,有一大如箩筐似的出洞,整块巨石的内部,竟是中空无物! 贾语博和苏喜儿,只是被罩在了下面,此时巨石移开,他们仍自完好无缺,一时被吓昏迷晕倒在地罢了! “这……”朱柭散脸青了。 “难道传说中的风动劫石,重逾千斤是假?”薛浅芜奇怪道。 东方碧仁已料出了七八分,轻轻一笑说道:“你就不动脑筋!谜底快解开了。” 九元老静静立着,为首那位悠悠道来:“这就是风动劫石的内幕,今天已经大白天下。关于它的传说,并没有假。只是石头上面有十几句铭文,隐藏了风动劫石的秘密。老朽九位耗费半生,终于破译开来,寻到了它的机关,那就是九道力量并行,一道稳居正中,八道分别攻向正东、正西、正南、正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各股力量此消彼长,在一个恰切点,就能启动石底的门。打开那扇契合得天衣无缝的石门,才发现石头是空心的,里面装的尽是沙土。为了迎接这花官节,早在前些天的晚上,老朽九位就悄悄做了手脚,把石头肚里的沙土尽数倒出,然后又把石门合上……” 说到这里,为首元老指指不远处的沙坑,笑道:“这坑原来只是个坑,何时填满了沙土?你们只顾着看热闹,却不曾想这些沙土从何而来!” “妙啊妙啊,怎就这样妙呢?如此惊天秘密,就不能让我发现一桩?”薛浅芜的神情振奋,忽然拍着东方爷道:“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么?” 东方碧仁瞅她一眼,笑得云淡风清:“你都看不出来,我怎会看出来?” “过度的自信是自负,过度的自谦是自矜!”薛浅芜掰他一下,佯怒嗔道:“我说呢,你一开始就不震悚!原来只我是个傻不愣登的,被蒙在了葫芦里!” 东方碧仁赶紧释道:“哪是这样?我只忖着必有因由!当九元老掀开空心石的时候,我才猜到了机关所在!” 薛浅芜苦着小脸:“跟你相比,我还是太笨了,我要是那贾伪娘,肯定也吓晕了!” “怎会让你吓成那样?”东方碧仁笑道:“你要是在风动石下,在石头砸下来前,我一定把你背出来了!” 薛浅芜乐观起来,呵呵赞道:“差点忘了,神仙哥哥可是身怀绝技如同怀孕呢!” “怎么会跟怀胎扯上边儿?”东方碧仁一头雾水。 “我是思维发散!”薛浅芜得意道:“你没听过,怀才就像怀孕,终有一天会掩饰不住的?你的才学高武艺高,智商高情商高,全身上下都怀着金放着光,所以我想到了怀才如同怀孕的典故!” 东方碧仁本来让她解释一句,她竟牵一发而动全身,扯一藤而瓜乱落,居然蹦溜出了这么多的怪话,还说什么情商智商! 东方碧仁笑看着她,宠溺而无言的样子。 薛浅芜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有些羞然起来,随便往人群里一指,没话找话说道:“你看你看,往那边看……” “嗯?又有啥状况了?”东方碧仁抬眼看去,再也收不回神。 薛浅芜纳闷道,我只不过是想转移他的视线,哪是真让他看的?他还走起神了?太听话了,让人心酸得空落落的! 正想摇他一晃,让他把注意力撤回,重新放在自己身上,然而这一看不打紧,她的眼光也收不回了。 原来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九元老发现贾氏夫妇的气息几无,再一摸脉,微弱异常。像是恐惧至深,伤及了胆,若不及时输送真气救治,胆裂命不保矣。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吸引薛浅芜和东方碧仁的是,一袭浓艳妩媚蓝衣,裹着丰满娇躯,极像是梅妍朵的身影,在远处的崖顶站了半刻,如烟般消逝了。 薛浅芜道:“那是你的小姨!好久不见她了,她既然来了,怎么不看看她的儿子?她就不担忧吗?” “她一直在暗处,用尽心思极力周旋,时刻保护着他的!”东方碧仁猜道。 薛浅芜吁口气道:“太郁闷了,貌似谁都有背景有后台,个个深藏不露!就我是个孤寡身,没人疼没人爱的!” 东方碧仁笑着,安慰她道:“你还有仙寨呢!再说我都被你收了,你要是孤寡身,人家那些孤儿还不闹绝食抗议啊?” 薛浅芜低头想想,觉得他话有些道理。顿了一会儿,复又问道:“这才正式过了一关,半天时间都没捱到!余下还有两天半呢,你那表弟吓得起不来床,民众还会再想招数设计他吗?” “普通民众的戏官法儿,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很容易就能闯关,厉害的是九位元老……”东方碧仁说道:“每个府衙到任,最少要闯三关,还不带‘快马加鞭’‘洗尘而来’,那些不足道的前奏。” 薛浅芜道:“以前的府衙们,听说很好混过关的!这次九元老似是动了真格,存心整你贾表弟的!贾伪娘得罪了他们不成?” “背后大有文章……”东方碧仁沉思道。 那边的九元老,央人把那贾氏夫妇抬走,为首的那位宣布道:“今天下午暂且隔过,老朽九位须得集中力量为他疗伤!翌日等他神智苏醒,大家还在同一地点,继续见证今年的花官节!” 那些刁民以及刻薄婶嫂之类,全都回避不出头了。九元老亲自戏官,他们那点把戏算得什么? “明天会有怎样的惊心动魄?他们不会是要故意折磨贾伪娘,三番两次死死活活,终要把他弄成死翘翘吧?”薛浅芜拍着心脏,既期待又担忧道。 东方碧仁微微摇头:“这个可说不准,九元老的意图,确实令人费解。” “还有那猪瘪三……”薛浅芜补充道:“九元老就算不杀你表弟,猪瘪三也会来阴手的!” 第四十章花官节涉险,关关夺命(下) 经过九元老的一夜救治,黎明时分,贾氏夫妇双双苏醒过来。侍女端来了人参养荣粥,喂他们俩喝下。 日上三竿的时候,府外已经聚满了人。九元老笑着问:“昨天过了一关‘重若千钧’,但要坐上府衙的位置,至少还得再过两关,你是放弃还是坚持到底?” 贾语博灰着脸,不敢作声。苏喜儿撑起身,低声劝道:“忘了当初来烟岚城,你我挨饿受冻的情景吗?若非为了生计,中途你会离我而去吗?我再也不愿,让你流落受苦了。” 说完这些,苏喜儿握着他的手道:“贾哥你要相信,有我在你身旁,什么都能扛过去的!余下的关,我陪你过!” 贾语博的紧张并未缓解,跟她一起站起身来。 仍是昨天的地点,朱柭散坐在一个高高的火炉旁,左手用铁棍挑着炭火,右手拿着扇子使劲呼扇,烧得炉火旺旺。炉子上面,放着一口大锅,锅里装满了棕褐色的油。由于火势够猛烈,没过多久,油就开始冒起了泡。 薛浅芜道:“这是要玩什么把戏?” 东方碧仁答道:“若没猜错,应该叫做‘炙手可热’!” “不会是让贾语博,把手伸进油锅里吧?”薛浅芜骇然问,眼前仿佛出现了只烧红猪蹄。 果然听九元老道:“这一关是‘炙手可热’,你要把整只手都浸进去,直到手上沾满了油为止!如果浸的程度不够,还要再来一次!” 这边锅里,油已翻滚起来。九元老让开一条路,催促贾语博道:“快些来吧,火候已经到了,勿要耽搁时间。” 贾语博的手直哆嗦,大滴大滴的汗水,涩辣辣的流进了眼里。 苏喜儿也退缩了,本来她想替他挡的,可是皮肤之于女人,比什么都重要。万一严重烫伤,可就是终身的疤痕了。 贾语博迟疑之间,九元老看向苏喜儿:“看来这新府衙,魄力有些不足啊!” 言外之意,苏喜儿自然是懂的。贾哥不过这关,就难任职。 苏喜儿紧紧咬着牙,目光里透着一股子悲烈,挽起袖子,柔嫩白皙的纤纤素手,些微的试探后,猛伸进了沸腾的油锅里。 闭着眼睛,等待煎炸感觉的到来。仿若过了好久,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来临,手像伸在了暖水里,甚至有些舒服。 苏喜儿张开眼,有些诧异。九元老面无表情地道:“请贾夫人把手拿出,由新府衙闯关!”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苏喜儿的手上。除了更润泽些之外,毫无损伤。大家俱都呆在当场,不明白是怎回事。 贾语博不可置信的睁着眼,顿了好久,才捧起她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苏喜儿道:“真的没事,连红都不红,你赶快闯关吧,待会只怕出现什么意外……” 朱柭散只觉得见鬼了,手忙脚乱,又往炉里加了许多炭火,油翻滚得更剧烈了。贾语博虽见证了苏喜儿的奇迹,仍是犹豫不决,踟蹰很久,手一伸到锅边,就又缩了回来。 九元老叹道:“当决不决,祸患至矣。” 苏喜儿很着急了,毅然捉住了他的手,往油锅里按去。 一声凄厉的男性哭声嚎起,贾语博弹跳着,趔趄出了很远,扑腾摔在地上,直打起了滚儿。部分油滴也溅在了苏喜儿的身上,她也尖叫起来。 众人迷糊不解,转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反应竟会如此截然不同? 再瞧那贾语博,身子蜷成一团儿,整条臂急剧地抽搐着,那手背上呈现一种焦褐色,大大小小满是血脓似的泡。让人心里又惊又颤,不忍卒视。 为首的九元老,拿出一瓶治烫伤的药膏,给他轻轻涂了起来。贾语博疼得哭爹喊娘,昏了过去。苏喜儿怔了半晌,泪如雨道:“怎么……会是这样?!” 薛浅芜一时难以反应道:“这是怎个情况?为何先前油在滚时,喜儿没被烧着?后来却烧着了贾语博,难道是人品问题吗?” 东方碧仁一面平静,声音却带了抹感叹:“锅里不是纯油,油层下面是醋。” “油下是醋?怎么没有闻到醋味?”薛浅芜只纠结在表象上,并没向深入处思考,抬脸迷糊不解地问。 东方碧仁道:“这个问题,还没有谁能解释出原因。曾有一位厨师,得出了这个经验,寻常人并没听过。就算听说了,由于太危险,谁都不敢贸然尝试。” 薛浅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前世所学的知识,忽然如灵光般,在脑海里鲜活了起来。她猛叫了一句:“我真是个蠢货!” 东方碧仁看着她:“又怎么了?” 第24节 薛浅芜乐颠颠道:“我回忆起来了,我知道其中的窍了!因为油的密度小,浮在了醋上,并且形成一致密层,使醋分子挥发不出来,所以人闻不到酸味儿!又因醋的沸点比油低,最先翻腾的其实是醋,醋里的空气化成气泡往上排出,所以造成了油层翻滚的假象。油还远远没滚开,当然不会烫伤人了!等贾语博伸手进去的时候,底层醋里的空气已经蒸没了,这时全是油在翻滚,还不炸成了猪蹄啊!” 东方碧仁听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皱起好看的眉问道:“怎那么多新鲜生僻的词?” “这是物理与化学的综合,道理很浅显的,只是你们古人不懂,连九元老也只是在拿贾语博做实验品!”薛浅芜甩着头,想了想又道:“我给你打个比方,假设咱俩被太白金星那老道儿,弄到了八卦炉里,炉底三味真火烧着!你在下面垫着,我在你的身上趴着!你的君子正气散发不出,因为被我的邪气层挡着了!一开始的时候,三味真火直接烧的是你,所以就算有人摸我,也感觉不到热!当你化成了水,变成气儿蒸走,我也慢慢融化成浆,有人再来摸我,肯定会被烫伤!一切的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这后面的,东方碧仁算是懂了,笑着说道:“还是通俗形象的好!只是……别太那个行吗?我能容许,你在我的身上趴着,却不能忍,有人过来摸你!” 薛浅芜嘿嘿一笑:“比喻而已,你别在意!把我这个女主,换成小三小四,所表达的意思,还不都是一样的!” ———————————————— 贾语博只是手掌烧伤,在九元老的药物镇静下,情绪趋向平稳,神智也恢复了。九元老拍拍他道:“好好歇着吧,恭喜你过了两关。” 贾语博的眼皮沉沉,想哭却没有泪,想笑却咧不开嘴,只剩了半口气,要死不活躺在那里。苏喜儿守在旁边,一刻也不离开。她亦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但她为贾语博在支撑着。 花官节的第三天到了,薛浅芜问东方碧仁:“你猜今天会有什么招儿?” “你都不知,我怎猜得出来?”东方碧仁瞄她一眼。 “又是这句!都成你的挡箭牌了!”薛浅芜气得鼓起了脸,转过身道:“不理你了!” 东方碧仁抬步就走:“那我一人去了!” 薛浅芜一看急了,追着他道:“你就不知,我是闹着玩儿的!跟谁生气,还能气你不成!” 东方碧仁笑着回头,搂着她的脖子道:“逗你玩的,你也当真?我敢撇下你啊?” 薛浅芜从他话里,体味到了浓浓的爱意,不禁傻傻展颜,笑成了皱巴巴的一朵花儿。 东方碧仁说道:“贾语博的手被烫成那样,就算擦了药膏,估计日后也成半残废了。今天这最后一关,定然更不好过。” “再凶险些,还不把他吓成精神病了?”薛浅芜道:“你看他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 “那也更改不了。”东方碧仁道了一句。 来到场地,两人远远躲在树上,瞧见那九元老带着贾氏夫妇,已经来了。 贾语博的左手,被白布缠裹了个严实,看着神情萎靡靡弱绵绵的,像个重病号似的。 奇怪的是,这次没见到朱柭散。整个场地,也没见多出了什么道具。薛浅芜悄悄道:“猪瘪三呢?他可不是省油的灯,竟会不来看热闹吗?” “咱们盯得牢些!不管怎样,都得当心,绝不许他偷袭。”东方碧仁交待她道。 九元老扫了一眼现场,问出一句:“见过大风起兮,鹅毛飘飞上天的情景吗?” 众人怔了一怔,参差不齐地道:“哪能没见过!转瞬就被刮得不见影了……” 九元老淡笑道:“今天最后一关,乃是三连环!待会儿自见分晓。” 三连环?太恐怖了。苏喜儿的心通通直跳,紧紧拉着贾语博道:“提住劲儿!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样,磨磨蹭蹭殆误时机了!一定要当机立断!” 贾语博想说什么,硬是没挤出来音儿。 九元老就地坐了下来,围成了一个圈,个个神情禀肃,忽听九重声音一波接着一波传来:“请新府衙站到圈内!” 苏喜儿松开了手,贾语博拖着灌铅的腿,步步艰难走到他们中间,带着哭音说道:“我的手不能动,身体也虚得很,抖胆恳求诸元老们体念!” 为首元老闭着眼道:“经过了这三关,你的韧性就出来了!日后无论遭到什么不测,都不可能比这更可怕。” 在贾语博的恍惚无措中,九元老运起了功,九道力量汇合,形成一股气势磅礡的旋风。贾语博像片树叶子一样,被卷上了高空。 沙土石屑,包括那片地上的草,都随着卷起来了,直挟杂着贾语博飞上天去! 黑色人影越来越小,渐渐看不见了。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刮到哪儿去了?这落下来,还不得活活摔死! 风声弱了很多,众人仰脸望去,只见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峰尖上,不知几时架起了一道铁链。贾语博的身子,如软面条般横搭在了铁链上。 铁链垂直的下面,是浩淼不见底的深渊。只要他有半个不慎,就会坠得粉身碎骨。 顿了半刻,约摸等贾语博返了魂儿,九元老的声音远远传送过去:“只要你能从铁链的这一端,挪到另一端,不坠到谷底里,那么就算你过关了。” 这怎么可能呢?那架铁链不足一脚宽窄,并且山峰那么高,白云尽在其间缭绕,脚底又是无底深谷,就算插着翅膀,也不好飞过去啊。 苏喜儿浑身一颤,跪了下来:“请九元老怜悯,把我贾哥救下来吧!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德!” “你不记恨报复就行,谁还指望你报答呢?”九元老半笑不笑地道:“这关他过不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九元老的声音不大,却是内力充沛,萦绕不绝,半昏半晕的贾语博听得清晰无比。 濒临绝境,他只想着求生活命,于是死死拽住了那根铁链。于此同时,引起了铁链的晃动,一下子把他甩了下去。 他攥住了铁链不放,像只悬挂在树、往那井底探月的猴子一般,只有手与铁链挨着。偏偏那烧伤的手,使不上劲儿,所以就只能用一手抓着铁链。 他看了看数米长的距离,一点一点往前移着。手掌血肉模糊,他也不觉了疼,毫无意识,拼着一线生机,向彼岸端寸寸地挪。 薛浅芜张着嘴,很久说出一句:“贾语博为人处事的责任感,如果能像求生意识这么强烈,绝对能赢来不错的口碑!” 东方碧仁却皱眉道:“如此下来,他的一双手估计要残废了……” 时间一分一秒捱过,贾语博离那崖端仅有半臂之远了。 “近了!就要到了!”也许是贾语博的处境,牵动了人们心底的善念,他们不自觉的,把天枰的方向偏往了贾语博。看到他将成功,都欢呼了起来,鼓掌声叫好声,嘈嘈杂杂。 但贾语博的身子是在铁链下面悬着,怎能爬到陡峭的峰顶去呢?根本就没落脚的地方,情势更不容许他还手! 峰壁在贾语博的眼前放大,他终于撑不住了,一头坠了下去,与阳间神失之交臂。 人们忘了惊呼,傻在当场。猛然一股旋风,横空卷过,直托起了贾语博坠落的身子,再度把他卷起,不知飞了多久,他的身躯如断翅的大雁,被抛至了一条深流湍急的河中! 人群发自本能,飞速地往河边涌去。水势滔滔,哪里还有人影? “到莫离湖去收尸吧!他会浮上来的!”九元老说完,转瞬不见了身影。暗香浮动的空中,却有他们最后的回音悠长:“这三连环,分别叫做‘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中流砥柱’!” 薛浅芜抚着胸口道:“这诡谲的三连环,有几条命都吓丢了!特别是‘平步青云’,简直欺负人嘛,哪里容得下半步?” 莫离湖在河的下游,周围寸草不生,但奇怪的是,任何东西掉到了里面,都能浮起,像被救生圈托着一般。 薛浅芜忙推着东方碧仁:“快走!捞你表弟的尸去!冲了这么远,他八成是淹死了!” 东方碧仁答道:“人在莫离湖里,是漂浮的!只要他在河中没有淹死,进了莫离湖也淹不死!” 薛浅芜好是纳罕,这莫离湖如同死海那般神奇不成? 两人抄近道儿,来到了莫离湖的附近。由于没有地方遮蔽,他们不能离人群太近,只在一块巨石后面看着。 人们赶了过去,只见湖面风平浪静,暗流潜涌,除了一些毛屑杂物,哪有半条人影?贾府衙哪儿去了?难道没有被冲进来?九元老出错了,还是中途发生了什么故障? 众人在心里猜测着,苏喜儿声声慌乱唤着“贾哥”,四下寂然没动静。她脚一软,委顿在地。 几个壮实的小伙子,已经跳入湖里,开始四处寻起人来。 可是水那样深,能瞧到什么呢?如果贾府衙真在这片水域,怎么不浮起呢? “那九元老不会骗人吧?”薛浅芜起疑道:“他们是不是在声东击西,把咱引到这儿来,然后他们九老儿找个地方,把你贾表弟弄死?” 东方碧仁巡视一番,忖思着道:“九元老要想弄死他,容易得很!也不至于说谎,让众人到莫离湖吧?” “你看他们那样整贾语博,明摆了要他残废致死,怎么不会下毒手呢?”薛浅芜道。 东方碧仁不语,想了一会儿,肯定地道:“九元老不会加害他的!咱们忘了一个人,朱柭散!” “是啊是啊!”薛浅芜闻言一凛,猛拍向自己的脑袋:“贾语博肯定冲下来了,九元老说的没错!咱们赶快找找,不然他真要被淹死了!” 花官节已经过去,事情又很危急,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不再避着众人,现身和他们一起,寻了起来。 沿着贾语博掉入的河,直到莫离湖周围的角角落落,都看遍了,仍是未见贾语博的影迹。薛浅芜问:“莫非不在这里?” “众目睽睽之下,朱柭散不可能带他到别处去!”东方碧仁踱了几步,望着湖水默了片刻,心里已然有数:“那朱柭散善泅,估计躲到水下去了……” 薛浅芜急道:“如果这样,贾语博被他在水底下拉着,浮不上来,过了这许久,怕是也淹死了吧?” “究竟有没有死,断没断气,见了尸身才好说话!眼下关键是寻找人!”东方碧仁下达命令:“大家分散围在湖的四周,盯好了,不让任何可疑的人,从湖水里逃出!” 薛浅芜附和道:“大家看好戏了!这不叫‘请君入瓮’,而叫‘水中捉鳖’!” 第四一章水中捉鳖,却见美人新出浴 也许是死湖的缘故,莫离湖的周围寸草不生。就连湖水颜色,也与常见之湖不同。 死湖只能说明生命绝迹,但不代表这是一汪死水。不仅上游河水在这打了个弯儿,蓄进大量活水,底下还有无数暗涌的泉,在把矿物质源源不断的注入。整片莫离湖水,呈现一种灰沉沉的迷惘色,不透明,亦不见底,这在一定程度,给寻人的工程凭添了些难度。 “那善泅的朱柭散,能在水下憋多久呢?”薛浅芜问道。 东方碧仁答曰:“他一大活人,不过是憋得两刻罢了。” 薛浅芜根据古今时间单位的不同,粗略折算一下:“居然能憋三十分钟!” “什么分钟不分钟的?”东方碧仁站在湖岸边,来来回回踱着:“他能憋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贾语博能憋多久。” 薛浅芜向来不惮以最悲摧的思维,揣度最不妙的事情。面对这个问题,她焦灼道:“等猪瘪三露出头的时候,你那表弟已经灌满了水,全身上下浮肿发白了吧?” 听她此言,东方碧仁蓦然下了决定:“你在这儿老实呆着,我潜下水摸索一番。” 薛浅芜拽着他道:“我也要潜水嘛!你就不知我曾多么向往,能够去死海洗个澡!不仅强身健体,还能治疗各类皮肤病什么的!如今得见这么一湖类似死海的水,早就欣喜激动难以自持了,我要坠着你下去!” 东方碧仁知道拗不过她,看看她的层层累赘衣服,皱了皱眉,却仍牵了她的手,跳进了湖水里。 “待会爬上岸时,你可不许叫冷!”刚到水里,东方碧仁就来了句。 “跟在你的身边,怎会冷呢?”薛浅芜俏皮道。她一直都记得,她的甜蜜情话,就是世间最好的强心剂,据说能够让东方爷丢盔卸甲。 东方碧仁扯紧了她,如鱼一般穿梭起来。水流轻轻从脸庞上划过,像风像雾,像梁间燕子的呢喃,还像人鱼轻柔的吟声浅唱。 东方碧仁怕她憋久窒息,在水底下托起了她。薛浅芜如同一根浮木,在东方爷的操纵下,旋转摇摆,半漂流在湖面上。 她本来想抗议,要与东方一起潜水并行,但是这种感觉似乎更好,颠簸好比冲浪。于是也就不做声了,很随意的,忽上忽下浮动起来。 东方碧仁寻遍湖底,也没见到那贾语博。最后从水里钻出来,拖着薛浅芜到了岸边。 薛浅芜从梦境中醒来,蒙蒙问道:“怎么爬上岸了?” 东方碧仁说道:“贾氏不在莫离湖里。” 薛浅芜一晕,差点忘了,还有正事!原本是找人的! “那他会在哪里?还有其他水域通着莫离湖吗,是不是冲进了别地儿?”薛浅芜只能这样说了,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作为怀疑的对象。 东方碧仁指着湖水对面的山,说道:“莫离湖有一姊妹湖,叫莫弃湖,在山的另一边。姊妹湖之间,有一水道相连。” 薛浅芜好奇道:“我只看见一座横着的山,哪有什么水道?既然这边找不到他,咱们不妨去山后面看看?” 东方碧仁不多说话,和她一起去了。走到近处,薛浅芜才看明白,这个水道位于山腹中间,直穿山的心脏。莫离莫弃两姊妹湖,如此得以相连。 薛浅芜顿悟说:“所谓水道,原是山腹隧道!有水通过,便叫作水道了!” 第25节 说罢,一头就想扎进隧道里去。 “让我在前!”东方碧仁止住了她:“这条水道很少有人走过,恐怕会有蛇鳝毒蛭之类。” 薛浅芜乖乖道:“那好!不过快到洞口的时候,你要让我先出,我要比你先看到莫弃湖!” “好吧……”东方碧仁无奈应道。 这条山体水道,宽可容两三人,约有里许之长,一片黑漆漆的。只有流水的淙淙声,在寂寞的回响。 薛浅芜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那些沉睡千年的怪物。待到光线越来越亮,眼看就要出隧道了,薛浅芜叫住东方碧仁,轻巧跃到他的前面道:“我先领略了莫弃湖的风光之后,你再观赏!” 说这话的同时,薛浅芜的眼光已往湖心掠去。只这一眼,她瞬间定住了。 莫弃湖的中央,有一平坦的大石,高出水面几寸,仿佛一片水中沙渚似的。在那大石上面,站着一位片缕未挂的女人。 丰满雪白的身子,完美诱惑的曲线。她的头发在滴着水,垂落在精致的锁骨上,几分慵懒,显得尤其魅情。圆润的肩,小巧的脐,平滑的腹,柔长的腿……好是一副香艳美图卷,宛若娇无力的杨贵妃,从华清池里新出浴来! 距离水中石不远处,站着一位神情震呆、口水直流的男人。虎背横腰,正是那猪瘪三。 猪瘪三的右手,正揪提着昏迷不醒的贾语博。贾语博的头发湿淋淋的,似在水中浸泡了很长时间。 那位艳得令人窒息的女人是谁?薛浅芜揉揉惊艳的双眼,细辨她的脸庞,我的天啊,那不是梅妍朵吗? 虽然知道她的身材惹火,但没想到竟是如此惹火!薛浅芜枉自长了一双火眼金睛,愣是很长时间没瞧出来! “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了?”东方碧仁被她挡在后面,谨遵守着她的旨意,她说她先欣赏美景,那就让她先赏。君子与人无争,何况是对可爱的心上人? 感觉得到她的异常,东方碧仁好奇问道。同时伸出了头,想要与她共赏山间湖色。 薛浅芜顿然醒悟,猛地转身,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吼着嗓子喊道:“不许你看!你不能看!” 虽然曾经多次尝受她的爆力,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蛮横。东方碧仁在这紧要关头,选择了听匪女神丐的话。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她紧捂着眼,一动不动,等着听她下文。 “你们两个……终究是赶来了……”石头上的美艳裸妇,说完这句,忽然纵身跳进水里,遁游消失了。 薛浅芜松开手,对东方碧仁道:“快救你的表弟!快救你的小姨!” “我的小姨?她在哪儿?”东方碧仁往前探了一步,四下瞧去,除了看见朱柭散贾语博,哪有什么小姨? 薛浅芜道:“她八成是被猪瘪三那厮,羞辱强迫了番!刚才投水里自尽了,你要赶快捞她!” 东方碧仁不由分说,携起了薛浅芜,向湖中心游去。游了一半不到距离,却看见对岸边,一袭浓色紫红纱衣的女子,摇摇款款去了。 “那是你的朵儿小姨!她居然会潜水!”薛浅芜瞠目结舌道:“刚刚还裸着呢,打水里游出去,却穿好了衣服!我还以为她淹死了呢!” 东方碧仁从她的话,已猜出了什么。不禁有些感激,呆呆地看着薛浅芜。若不是这风风火火的小丐儿,今日不造成了尴尬? 薛浅芜红着脸,指着猪瘪三道:“挖了他的眼珠子,他敢对着你的小姨流哈拉斯!” 东方碧仁走向那朱柭散,轻声道了一句:“你最好能交代清,怎把贾府衙带到了这儿。” 朱柭散从眼福中回过神来,一看东方碧仁,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处身在何地了,一个劲儿地弯腰鞠躬,胡乱磕起头来。他的额头,在湖面上一点一碰,溅起很多水花。 “这又不比岸上,你乱磕个什么啊?”薛浅芜被溅了满脸的水,不耐烦道。 朱柭散痛哭道:“小的知道错了,大人放过草民吧……草民家里上有年迈老母,下有妻儿幼孤啊……” 东方碧仁只缓缓道:“坦白从宽。” 朱柭散抹擦了一把脸,也不知擦去的,是汗是泪还是水,断断续续地道:“草民是个蒙混眼的,被官位熏了心!因与那九元老定下协议,他们拿贾语博当试验品,来解多年累积的难题!小的在旁帮忙,如果事成,他们许诺府衙一职给我!可是贾府衙的命大,几死几生都没断气,九老助我之意又不明显,我就自己想办法了……当贾府衙被冲到莫离湖,我想藏在水里做些手脚,不让他浮上去,淹死他也就作罢……此时却看到了一个女人,就跟着她,来到了莫弃湖……” 东方碧仁叹了一声,淡淡说道:“放下贾府衙,回家反省去吧,半月不得出门,否则自找霉头。” 朱柭散捡回一条命,哪敢多说半句?双腿软颤,跪到水里,头扎进去,慌张潜伏着走了。 “他欺负你小姨,你却轻易饶恕了他?”薛浅芜着实觉得,东方爷的心肠,好得太过分了。 “你以为是他欺负小姨吗?”东方碧仁苦笑道:“如果没有猜错,这是小姨的美人计!朱柭散如把贾语博坠到水里,等咱们赶过去,肯定早断气了。而小姨看到了这幕,她一个弱女子,不能跟朱柭散硬拼,不然只会更激得他发狠,小姨便想出了这个计策!考虑到待会儿,大批观众涌过来时,人多不好收场,她才把朱柭散引到了山后面!小姨聪明的是,她预料到咱俩能寻了来!” 薛浅芜闻言,眼里满是崇拜的光芒:“你的小姨太绝顶了,我好喜欢!不过脱衣对她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东方碧仁怪怪地瞅着她:“这是什么说法?她还不是被逼无奈吗,难道你见过的不止这次?” 薛浅芜急急摆手,忙澄清道:“没有没有,我纯属是话多烂嘴!” 好歹是他小姨,怎能说得太露?就把她们以前的生动交情,在记忆里活埋了吧…… 第四二章若在婆家受了委屈,还有娘家 贾语博这一昏迷,就是七天七夜。他的身上忽冷忽热,忽痒忽疼,无穷无尽的噩梦之中,痛苦万状地重复呼唤着两字,然听得不甚清。 侍女认为他是在叫夫人的闺名,细细辨别很久,口型却不一致,似是在叫“娘亲”。 苏喜儿怜从心生,定要亲自喂他吃些东西。待他无意识地,吞咽进了一些稀粥,苏喜儿轻轻解开纱布,为他换药。 她静看着贾语博变形的双手,根根骨节往外凸着,一只在油锅里烫得焦痂溃烂,一只被铁链子蹭得皮肉模糊。 不由想起医生的话。虽然手骨没碎,从此亦如残废,重物是万万提不得的,勉强拿起筷子就不错了。 苏喜儿怔怔坐着,做的这些牺牲,到底值吗?府衙的位置,终算是保住了,贾哥的半条命也玩了去。 从此在这地方,再也没人敢欺他们。烟岚城是贾哥的,贾哥又是她的。现在的她,是地位尊赫的夫人。蜀中的财主爹爹知道这些,一定会很高兴吧。 命运多么可笑,她若嫁给县令的儿子,不争不抗老死蜀中,那一辈子就只是没有品级的夫人。她为了爱,承忍起了多少磨难,今日这些,本就是她应该得到的。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看着贾哥醒来。没了这个恋人,这个夫君,她的一切坚强与奋斗,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他们再不需要寄人篱下,再没有富家女来抢贾哥了。 她抚摸着贾语博的脸,像是从前一样。隐约却又有了什么不同。辛苦走至而今,可后来呢?他们还是那对,贫贱与共的小夫妻吗? 前路太远,远得让人无可想象。如果可以,她愿意陪他一直在路上。但路上的风餐露宿,会让贾哥受多少苦啊。 那就到终点吧,过着一种稳定富足的生活。 这不盼来了么?是的。等贾哥醒来时,就成了烟岚城显耀的父母官,这高府的大门上,也将题上贾家的姓氏。 不比高宅的安静,水浒仙寨此时,则乱成了一团糟。其实这种说法并不恰切,因为乱的不是场面,而是每位成员的心。 短短的数月,他们已对寨主产生了深切的依赖,如今她要随东方爷进京城了,怎不让人感觉天柱倾塌,没了前进的方向感? 又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了吗,挨饿受冻遭人耻笑? 他们围到薛浅芜的身边,有人抱着她的腿,有人扯着她的臂,有人牵着她的衣,有人搂着她的脖,哭得悲悲戚戚昏天暗地。 薛浅芜的身上,落满了各种液体,但她一时思绪烦乱,也没有空暇去管了。 不过幸好的是,没有空暇去管。否则依她寻根究底的精神,孜孜不倦探索一番,把这些液体的组成区分清楚,以后还要不要吃饭了? 世事的美,在于得过且过,模棱两可。正是如此。 薛浅芜的心里,也涨满了辛酸与舍不得,劝劝这个,哄哄那个,最后愤然怒骂起了自己:“你们都打我吧,都咒我吧,让雷劈我,让火烧我,让车撞我,让饭噎死我吧……我就是个重色轻友,不争气的!一看到东方爷,我就控制不住脚步的方向,不管他去哪里,我就想跟在他的屁股后走!我就是个花痴,骨子里的奴性……” 东方碧仁听得揪心,拧着眉拍拍她道:“你这样说,我就很惭愧了。是我带走你的,你不要全揽在自个儿身上。” 薛浅芜也哭了,一头又扑进了东方爷的怀里,抽抽噎噎难以抑制。 东方碧仁被她哭得无措,也没空暇去顾及太多了。所以薛浅芜满身的眼泪鼻涕液体,约有一半蹭到了他的衣服上。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太悲伤……”如果忽略掉这种离别的氛围,东方碧仁算是最开怀的,所以只得担负起重任来,安慰众丐们道:“她就算去京城了,以后还是你们的寨主!她会经常与你们联系的,时时刻刻在远方关注大家的!” “那寨主此去,什么时候会回来呢?”他们纷纷抹泪问道。 “这个……”东方碧仁不好答了,于是赔笑说道:“只要她不嫌远,何时想回这娘家了,我就会带着她回来。” 众丐一愣,回娘家了?瞬时都明白了,东方大人带寨主回京城,是要娶为妻的! 既是这样,还抽痛个啥劲儿呢?难不成要让寨主终身不嫁,做个修女?那可不行,寨主一向极为开明,连兄弟们的婚事都记挂操劳着,怎能独独让她落了单儿? 在他们的眼里,除了东方大人,还真没有男人能配得上寨主! 若换一种说法就是,还真没有男人能欣赏动寨主! 再换一种说法就是,还真没有男人能忍受住寨主! 天生寨主,就是要与东方爷这样的奇葩玉男结姻缘的! 说也奇怪,刚才还涕泪交加呢,此时他们忽然觉得是桩好事,难受之感竟被冲散了去,争着上前表达心意:“水浒仙寨永远是你娘家!如果你在婆家受了委屈,记得还有娘家,一定要回来啊!到那时候,丐兄丐弟丐姐丐妹会为你出气的,大家一起到京城去,日日夜夜站在东方府的门前乞讨,非把东方大人要穷不可!” 东方碧仁听了这些心声,含啼带笑,看着薛浅芜道:“我的毛发直竖,感觉压力好大。” 薛浅芜捶着他,唬着脸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你可得哄紧我,小心丐帮打上门去!” “好了,我记着了。”东方碧仁郑重笑着,大掌覆盖在了她的手背。 薛浅芜心一暖,说不出话来了。她如果是一只鸟,应属于那种特敏捷的神鸟了,但纵使能躲过所有猎人的枪,却逃不出东方爷用温柔织成的网。 等到大家都接受了这个事实,薛浅芜又说道:“我和东方爷,明天就要走了。时间赶得比较急,所以我今儿个,务必得把寨中事务安排一遍。我走之后,你们还要井然有序保持这种格局,仙寨不许衰落,只许强盛!” “悉听寨主安排……”他们全都跪了下来! 薛浅芜吓了一跳,忙叫他们站起。然后任命老学鸠为会计,吴刚为保安,不分等级,每个职称并列存在,各司其责相互协助。得来的银两食物之类,都要充公于库,以保所有的人都有饭吃。 众人一一领了衔儿,薛浅芜放心不下,从头发上取掉那根仅有的骨簪,一折两断,递给老学鸠道:“都看清了,这支簪子,乃是百岁鱼骨打造,上面由老学鸠刻了‘匪女神丐’四字!如今折成两段,‘神丐’那端放在寨里,由老学鸠存放,‘匪女’这端在我手中!如果将来我想传达什么信息,偏又不能抽身前来,那么我会派一个人,以这半截骨簪作为信物!若恰能与老学鸠的契合,那么就是真的!除此之外,任何妄图打着我的名号,进行欺诈蒙骗的奸人,大家都别相信!” 夜里无眠,东方碧仁问她道:“寨里的事,布置妥当了吗?” 薛浅芜点头道:“差不多吧……可是总有些悬悬的,不很踏实。” “这也是难免的,哪能那么容易放心?”东方碧仁摸着她的头:“早些睡吧,不然明天走不多远,你就倦了。” 虽这样说,他俩彼此看着,谁都睡不着。捱到天明,薛浅芜悄悄唤起东方碧仁,一起往驿馆了。不然等到那些丐兄弟们醒来,她的鼻子一酸,准头又得磨蹭半天,扯扯抱抱走不成了。 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为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在驿馆里简略打理了行装,刚走出门,就见苏喜儿掺着大病初愈的贾语博,站在了面前。“听说姐姐要走,我欠东方大人和姐姐的恩情太多,无力为报,只能小送一程尽心意了。”苏喜儿的脸上,流露着浓浓哀伤惜别之情。 薛浅芜忙说道:“好妹妹,你的心意我领下了!只是这个送行就免了吧,好好照顾烟岚城的府衙,比什么都重要!” 苏喜儿看了看贾语博,满含情意笑了:“贾哥,还不快谢东方大人和丐姐姐?” 贾语博刚俯下身,东方碧仁却扶他道:“免了,免了!经得一番磨难,虽是祸也是福,百姓对你充满了期待,你要好好的干!” 贾语博大力点头。薛浅芜和东方碧仁牵着手,一步一步离开了。 身后,是烟岚城千万百姓的窃窃私语:“东方大人把那匪女神丐收了!” “东方大人怕他走后,匪女神丐恶习复燃!于是使了个美男计,釜底抽薪,永远为烟岚城的百姓除了隐患!” “东方大人以身许国,善莫大焉!” 身前,清晨的太阳升起,照在新露莹然的草叶上。又是美好的一天,尽管前路充满了艰险不测。 第26节 第四三章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雪落锦弦空枝香,浅草遥看色如苍。烟岚已成身后景,却把繁华唱芜荒。 薛浅芜随东方碧仁往京城去,一路思绪颇重,于是由感而发,把自己的姓名融于诗中,歪着脑袋三步两跳,不着调地唱了起来。 东方碧仁听了一会儿,笑趣她道:“原来你也会作正诗嘛,虽然不是那么工于平仄!但诗里的情景,倒似亲身置临一般,抒怀也很到位,竟有三分黍离之悲!” “你是说真的吗?连诗经的味道都有么?”薛浅芜眼放光芒,亮盈盈道:“那我以后在你面前,不作那些腻歪的诗了!只作正楷典范,不过你要多赞美我!” “无论歪诗,还是正诗,凡事丐儿所出,都是极好有内涵的!独树一帜,哲理横溢,深入人心,很有品头!”东方碧仁如实赞道。 薛浅芜觉得神仙哥哥真是她的心肝,所说的所做的,样样都合她意。嫁个如此温润体贴的郎君,还不乐得天天流口水啊? “你从我刚才的那首诗作,能联想到什么?” 东方碧仁在她的期待中,神态安详恬静,沉醉着道:“雪如碎絮,从天际间悠悠洒落,无声无息,打在岁月的琴弦上。几树遒劲空枝,孤傲屹立,似乎因这白色冷清的花朵,而散发着暗香。最后一缕雪魂散尽,春天慢慢拉开帷幕,草渐渐地长起来了,虽然浅得仅能没过马蹄,但是从远处看,仍旧呈现一片苍青之色。我和夫君乘风归去,曾经栖息过的烟岚城,从此将变为身后的梦境,也许到了京城之后,我仍是那个我,空对俗世繁华,轻轻浅唱着内心深处的寂寥与坚守……” 薛浅芜伸出大拇指道:“照你这样一解,我发现我的诗还真不赖!我明写的你说出来了,我隐藏的你也说出来了,最关键的是,我没想到的你都说出来了……” “有时就是这样,有太多的穿凿附会。你看一门学说,能形成多少个派别!”东方碧仁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评判着世人。 薛浅芜赞同道:“是啊是啊,没想到你竟如此有先见!更加超乎想象的是,千百年后,那些先人们的名著,不知被意淫成什么样了!” “那你的诗,我算不算是意淫了?”东方碧仁笑道。 薛浅芜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这哪里是意淫啊?简直就是意象,把我的诗唯美化了!” “你个小马屁精,别再吹捧我了!我只觉得你那首诗,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很大,略略做了链接而已……”东方碧仁长叹道:“若非诗的底子好,怎有潜力可挖?” 薛浅芜眨巴一下眼睛,表示喜欢他的说。 回味起他刚才的解词,心头忽然盘旋起了几分惆怅,默了片刻,轻轻地道:“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矣,杨柳依依。” 东方碧仁看她说得认真慎重,笑着问道:“你的这句引用,确定没说颠倒?” 薛浅芜该怎么答呢?于她而言,确是没颠倒的。她从京城出来之时,正值大雪初晴。今日归去,翠绿尽染上了柳梢头。 看她又陷入了低迷,东方碧仁不再继续雨雪杨柳的话题,忽然问道:“你喜欢什么花?” 薛浅芜张口答道:“野花!” 想想觉得不对,容易引人误会,又补充了一句:“野地里的花……优胜劣汰,恣意生长,无拘无束。” 东方碧仁又问:“喜欢哪种颜色的花?” “五颜六色!就像烟火,每种颜色都有它不同的美丽,盛开一处才显绚烂!”薛浅芜顿了顿,仰着脸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博爱?” 东方碧仁站了好久,方才答道:“博爱多是男子的专长。女子皆若你一样,世间也便不会有那么多怨了。” “那你也博爱吗?”薛浅芜好奇道。 “你觉得呢?”东方碧仁反问。 薛浅芜搔搔头,不很肯定地道:“你的博爱,似乎没体现在感情上。” “知我者,丐儿也……”东方碧仁直言不讳地道:“我的深情唯此一场,皆给了你,你若去了,我便是个无心的人了。” 薛浅芜傻傻笑着,把话兜了回来:“其实要说吧,非得选择一种最喜欢的颜色,那就是月白了!白得温和而不刺眼,白得馥华若比仙,白得哀而不伤,白得很舒服,白得纯美,白得俊!” 东方碧仁失笑道:“原来排比还可以这样用,依次递减!” 看看自己的衣服,东方碧仁复又蹙起了眉:“将来某天,你再遇见一个白衣男呢?” 薛浅芜听出他的忧情,忽而大乐,信誓旦旦作保证道:“并非所有的男子,都适合穿月白色!一味的模仿你,画虎不成反类犬!我说的月白色,不单是指衣服,而指人的秉性!比如说你,打眼一看,我就感觉,这个男人应该是月白色的!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有颜色的,所以好色乃是人之本性,你信不信?这是一种很抽象的感官,不懂是正常,懂则是超正常!” “你又来起玄虚的了,不过我是信的……”东方碧仁点点头道:“并且我也略懂。” 薛浅芜如遇知音,更加夸不跌口起来:“月白色的东方爷,你来想想!还有比秉性为月白色的男子,更适合穿月白色衣服的吗?” 东方碧仁笑得如沐春风,一脸畅然:“别再绕了,小心咬了舌头!” “是你先问的啊!”薛浅芜道:“我倒要问问你,怎么突然问起颜色了?” “没什么……”东方碧仁受她影响,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想要多了解你些嘛!” 薛浅芜端详着他的表情,哼了一声:“定是有动机的,有阴谋的!” 东方碧仁知道她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乖乖主儿,想啊想啊,灵机一动说道:“你没注意,咱们先前的谈话,已包含了风、花、雪,只差一个‘月’了!想我是个浪漫的人,所以便用颜色,引你说出‘月’来!” 薛浅芜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会儿,半信半疑地道:“这真是你的最初目的?如此复杂而又单纯?” 东方碧仁凝脸答道:“一开始时,只是随意说的。然到最后,发现咱们不经意间,快把风花雪月说了个遍!” “你怎确定,仅用颜色做饵,就能让我说出‘月’字?”薛浅芜瞪大眼问。 “这很简单……”东方碧仁悠然笑道:“如果颜色不能引你说出,我可以再换其他的嘛!” 薛浅芜总觉有异,偏又无懈可击,只得放他一马:“好吧!如果我在日后,发现你有什么意图,定要收拾得你撕拉撕拉的……” 东方碧仁苦笑道:“我娶了个悍妻?” 薛浅芜握紧小不点的拳头,神气地道:“能得悍妻若此,夫复何求!” 东方碧仁点头称是:“天下谁也想不到,东方大人竟是个惧内的!不过偏偏有这样的一类男人,被所爱的女子管得越严,越是觉得幸福!” “看来还有一类男人,被妻管得越严,越是苦逼得想逃避!”薛浅芜很有默契,如此续接一句。 越想越是开心,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薛浅芜很想矫情一番,故意嗲声道:“看来咱俩真是螺钉配螺帽,安对了嘴儿!” 东方碧仁捂着心口,消受不了:“丐儿,咱能不能别这样?” 两人说着走着,薛浅芜垂下手,一路摸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花儿,花儿的头都歪耷了。她忽收住脚步,居心险恶问道:“对了,你喜欢野花吗?” 东方碧仁不搭理他,却轻轻地,采了一朵不知名的素雅白花,别在她的鬓发上道:“你咋总喜欢回倒车呢?” 薛浅芜看着阴谋败露,转过了话茬道:“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就你的名堂多,弄得我是横竖为难!”东方碧仁面带埋怨,嗔她道:“我若说不喜欢野花吧,你会撒娇赌气,认为我不喜欢你所喜!我若说喜欢野花吧,你会把野花拟人化,说我是个多情薄义的人!” 薛浅芜被他揭穿,有些理屈,讨好他道:“我给你唱个曲儿吧。” 东方碧仁笑道:“若是摇篮里的催眠曲儿,就等洞房时吧。咱正赶着行程,想困觉了你可背不动我。” “可别小瞧了人!你认为我就那点本事儿?”薛浅芜清清嗓子,施展开了歌喉:“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待,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来,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轻快缠绵的清新调儿,直让东方碧仁傻在原地,听得如痴如醉,如恍如梦。 一曲唱完,薛浅芜拍着他道:“神仙哥哥变呆子啦!不想你也爱听靡靡之音啊!” ———————————————— 吵吵闹闹磕磕绊绊,如此行了三五日。东方碧仁艺高胆大,总是抄近道儿,不走那些平坦笔直的官途,专挑偏僻崎岖、人烟稀少之路。 薛浅芜看得心里荒荒凉凉,总担心着会从哪儿冒出一只长毛怪来。 想起南宫峙礼带自己出宫的时候,全程都是他在提着她飞,仅用一天就到烟岚城了。东方爷亦是个不相上下的神人,于是闹咛着他:“你背着我走吧!” “怎么,走不动了?”东方碧仁提议道:“要不咱们歇歇脚儿?” 薛浅芜不知该怎么说,又道:“我就是想让你背嘛!如果你背着我,使出全力跑的话,不过一天就赶回了!” 东方碧仁讶异问道:“你就那么想早点到京城?我还以为你伤怀呢,有意带你从这山川林野中走,让你开阔一下眼界,放松一下心情,谁知竟错解了!” 薛浅芜呼一口气,原来如此! “那还是用这种速度走吧……”薛浅芜试探道:“如果你从这儿,把我背到京城,会累成什么样儿?” 东方碧仁考虑了回,沉吟说道:“使出一半功力的话,面色微红气息微喘。但我不能背着你,做贼似的飞跑,那样传出去,会被人误会的!” 薛浅芜忖思道,是啊,南宫峙礼做贼把她偷出来了,东方碧仁则是光明正大凯旋回京,怎能那般鬼祟的走法呢? 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跟着东方碧仁静静地走。 安生了一刻钟,嘴又闲不住了:“我说咱走大道也行啊!我是从烟岚城的山坳里出来的,不需再用自然风光调节心情!总是这些扭七拐八的羊肠鬼道,去年的枯草没死,今年的新草又长出了,葳葳蕤蕤的,你就不怕我被蛇咬到了!” “有我在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纯属是杞人忧天!再者说了,现在怎么会有蛇呢?”东方碧仁刮着她的鼻道:“我独自出行,从京城到地方去,由于不想惊扰民众,早就习惯了走这样的路。” 薛浅芜恍然道:“怪不得呢,那你说是为了我的缘故!还不是你自己的习惯!” “心里确是为你想的,只是联系起实际来,似乎就多了些必然因素。”东方碧仁淡声温柔地道。 “你的那些侍卫们呢?”薛浅芜问:“你在烟岚城的时候,身边貌似有不少随从啊,怎么一个都不见了?” “人多惹眼,我让他们从别的路走了!但是总有那么十几个不听话的,担忧我的安全,与我遥遥保持着一定距离,一旦有甚意外,就及时冲过来。”东方碧仁陈述道。 薛浅芜狐疑地四处张望,怎么她就没有一点察觉?是随从们太高明,还是她太愚钝? “那怎么行?咱俩一路卿卿我我,打情骂俏,他们不都瞧在眼里了吗?”薛浅芜着急道:“你把人喊出来,我问他们都瞧见了什么!” 东方碧仁有意逗她,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你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亲随从们看看,他们的主子,带回来了一位怎样刁蛮可爱的有才悍妻!” 薛浅芜快晕了,但她不敢捶他,也不敢凶他了,她得顾及形象,保全颜面! 对的,就是形象和颜面的问题!薛浅芜理理衣襟,装成大家闺秀的样子,拘拘束束小步走着。 东方碧仁盯了她很久,关切问道:“是不是肚子疼?怎么这般扭捏姿势?” “你看看我,像不像个窈窕淑女?”薛浅芜紧巴着脸,小声弱弱问道。 东方碧仁愣了半天,哈哈笑了出来,毫不客气地道:“你可吓着我了!我以为你来事了呢!” “来事?!”薛浅芜差点噎死,他能联想到这个!他竟知道这个?! 薛浅芜咳咳干笑两声,结巴问道:“你从哪听来的……你咋清楚女子来例假时会肚子痛?!……” 东方碧仁又愣住了,也结巴道:“我说的来事,意思就是你出事了,类似于你生病了,不是如你说的这种意思……” “噢噢——”薛浅芜的脸皮都僵住了,干嘛这样存不住气,先问出来了呢?怎不先听听他的解释呢?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薛浅芜嘿嘿着,傻笑不停。 东方碧仁又想了想,终于明白了两人分歧的所在。不知是她脑袋长太歪了,还是自己表达的问题。 东方碧仁说实话道:“你所说的例假,我也懂得一些!看医书时,难免会遇到这方面的词,小的时候还不甚解,再大一些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经过这个插曲,薛浅芜很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勾着头,踢踢蹭蹭走着,眼睛只看着草,真有闺秀的三分样了。 东方碧仁倒没觉得什么,含笑说道:“你还是正常些的好!话说我的那些侍卫,谁人没见过你?谁人不知你的顽劣性情?” 薛浅芜瞪眼道:“据说你的侍卫很多,平时我却没见几个!他们怎么都见过我?这不公平……” “那你说怎么办?”东方碧仁无奈问道。 薛浅芜拍拍头,怎么办呢?看到那些青草黄草,她诡笑着,计上心来。俯下身子,把草一丛一丛结了起来。 “这是在干甚?”东方碧仁奇道。 第27节 薛浅芜得意笑道:“你的侍卫,肯定不会在咱前面走着!等他们从这儿经过时,一个不慎,就会被绊成个狗啃泥!” 东方碧仁无语。真是个天真的孩子。估计哪天她被石头绊了,肯定会指着石头骂一顿。 待她绑了三十多丛草后,抬起头来,发现天色阴沉沉的,看着到傍晚了。原来他俩只顾说话,竟忘记了时间,没有及时赶路,找处地方住宿。 现在去寻,已错过了宿头。 “今晚要住山野了吗?”薛浅芜的苦相来了。 东方碧仁重重“唉”了一声:“跟着你走,总是健忘!都是相当聪明的人,撞到一起就糊涂了!” “冤家,亲亲的冤家!”薛浅芜白他一眼,似怒还喜地道:“以后我不搅拌你了,省得你被弄晕!我就是电脑里的病毒,专颠覆你这有板有眼、有条不紊的程序!” 东方碧仁刚要说话,突然天际传来一阵轰隆雷声。 薛浅芜忙蹦到了东方爷的怀里:“这是什么声响?” “雷声!”东方碧仁有些着急:“咱们得赶紧找住处,恐要下大雨了!” “这是几月?没到夏天就打大雷?”薛浅芜来这世后,还没听过雷声,一时有些陌生。 东方碧仁看着她道:“四月底了,打雷算什么意外啊!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从哪来的!早的时候,二月就能听到春雷声了!” 薛浅芜哦了一声,答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过的都是阳历!不像你们在过夏历!” 东方碧仁听她说些莫名的话,也不给她唠了,只催促道:“快,我背着你!再翻过一座山,那儿有座善缘寺!我们前去借住一晚,应该无妨!” 薛浅芜一听他要背她,乐了,一纵爬了上去,高声唱道:“妹妹坐船头啊,哥哥那岸上走……” 第四四章事关姻缘,俺不会乱来的 春雷阵阵闷隆,催得人心火急。东方碧仁行走如飞,背着没几两肉的惹事精,恍若无物,没过多长时间,就翻过了这道山岭。 又迎来一座山,他放下薛浅芜,指着给她介绍道:“这是碧云山,山顶有座善缘寺。善缘寺分为东西两院,东院是僧房,西院是尼房,其间隔着一条因果河。” “敢情好啊!你住和尚房,我住尼姑庵,岂不妙哉妙极?前些日子还在说呢,倒来了个现世现报!”薛浅芜叫了一阵好,又问:“这善缘寺是干甚的?” 东方碧仁说道:“善缘善终,孽缘孽终,从寺庙的名字自然可知,是为有情男女看姻缘的。作为孤竹王朝最灵验的婚卦圣地,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男女来求卦签。” “你相信这个吗?”薛浅芜的兴致来了。 “还是有所信的……”东方碧仁道:“它能长盛不衰,毕竟也从一定程度体现着,此寺拥有相当深厚的佛缘积淀。” 薛浅芜舞着手道:“你快背我上去,咱们也求一卦!不管是否灵验,终归是件好玩的事!” “这话可说不得!你只当成好玩之事,我却慎重得很!既藏着期待,又有些担忧……”东方碧仁不配合道。 薛浅芜怕他不去,赶紧说道:“咱们既然借宿,必须得找个理由啊!不然,哪好直接打扰人家呢?不如装作是远道而来的小情侣,慕名求取卦签的,你许下些香火银两的贡品,改日来偿不就结了?大雨天留客天,他们看咱回不去,还不发慈悲吗?” “好一个歪主意!”东方碧仁笑道:“就依你所说,咱上去吧。” 薛浅芜架着双臂,想要攀上他的脖子。 “这又是干什么?”东方碧仁问她。 薛浅芜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挑着眉道:“送佛送到西,背人背到底嘛!你听雷声轰轰滚的,走到半腰,我被吓得双腿发颤,轱辘一下,失足摔落山底怎么办呢?” “你这个小懒虫,我拽紧你还不行么?你若摔下去了,我给你当垫背!”东方碧仁悄悄在她耳旁说道:“心不诚则卦不灵!佛门净地,咱俩牵牵手也就罢了,哪能过于亲狎?” 薛浅芜顿时彻悟,怪不得他不肯背她呢,原来是重礼数、爱面子的缘故。 好个神仙哥哥,暂时饶你!但是这笔账,我给你记下了。终有一天,我让你在众人面前,背着我绕京城跑三圈儿。 东方碧仁看着她的邪笑,蹙眉问道:“你又在想招数整我?” 薛浅芜忙掩饰道:“没没!怎么敢呢?话说我啥时候舍得整过你呢?” 东方碧仁不踏实道:“那快些随我上去吧!你可不许胡闹,这牵涉到咱俩的终身大事!” 薛浅芜笑靥如花,装孙儿道:“您请放心!为了红烛醉月夜,为了子嗣群绕膝,为了匪女配好官,为了同床到永远,俺是不会乱来的!” 东方碧仁的脸强板了很久,才忍得没笑出声。 苍松翠柏,芳草萋萋。路走了大半儿,视线已经不甚分明,黑云汹涌卷着,覆压山顶。雷声越发沉闷,好似在脑袋上响。幸好东方碧仁在她身旁,薛浅芜独自一人时,最怕的就是雷声了,总能联想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 雨点开始砸落的时候,他俩正好赶到了寺庙前。 透过雨帘,薛浅芜隐约看到,一块看似普通又不寻常的木匾上面,红色小篆镌刻着“善缘寺”三字。左右侧旁,各有一副对联,吟成乃是:“疝尘世悲喜痴意,圜凡间风月浓情”。 薛浅芜张着嘴道:“这‘疝’音‘善’,那‘缘’音‘圜’,怎么让人有些心生恐惧,毛骨悚然?” 东方碧仁负手而立,浑然不觉雨打在身,静静说道:“无爱不生忧,无爱不生惧,皆是如此。” 薛浅芜看他又发圣了,为他擦擦脸上的雨水,笑着说道:“我来敲门,你来应对。” 门打开了,一位手持雨具的守门僧人,探出头来。东方碧仁优雅地施礼道:“凡俗子来问姻缘,因为路途遥远,路上又逢大雨,天黑才赶了来。不便之处,还望僧家行个方便。” 守门僧人打量一番来者,忙还礼道:“施主不必客气,待贫僧去禀告冢峒长老。” 未过多久,守门僧人扶着长老来了。只见那位冢峒长老,身着袈裟,天庭饱满,银色长须飘逸,目光空澈精湛。 他未抬眼,却有余光隐隐射出,最后道了一句:“来客尊贵,奈何曲安敝寺?既来之,就请便吧。” 东方碧仁道了谢,薛浅芜大气都不敢出,蹑手蹑脚溜了进去。 进入院内,看到一条天然河渠,横贯寺庙南北,河水从壁下的半圆拱里,缓缓流了出去。河渠中央,架着一座白石桥,桥上坐落着间孤零零的房子。房子样式简单,却占据了整个桥面,带着些许威严神秘,颇有空中楼阁凌水而立之感。桥东边的院子,有几十间僧房,西边对应着,有几十间尼房。 “尊客是求婚卦的吗?”冢峒长老问道。 东方碧仁看了看薛浅芜,神色严整地道:“确是此意。路途耽搁,天色已晚,多有打扰。” “既是求卦,请来正堂。” 薛浅芜诧异着,正堂在哪儿呢?却见冢峒长老迈步走上了桥,打开那间水上阁房的门,请他二人进去,然后在草蒲上坐了。 薛浅芜打眼看去,炉香袅袅,窗明几净,素雅清和。迎面墙上,张挂着鸿幅巨制的山水画。檀木台上,散落着许许多多的卦签,每支签上,都绑着根红线。 这时冢峒长老轻咳一声,一个七八岁的清秀童子,应声而至。冢峒长老打开后墙的门,低声嘱托:“说些好话,去请你那崇静师太过来。” 薛浅芜的眼一亮,正担心着呢,桥中间坐落着一大房子,边缘连脚都放不下,怎么能到对岸去呢? 原来阁房有两扇门,一扇连着东院,一扇连着西院,钥匙由这冢峒长老掌管。呵呵,就算有不正经的和尚,心存歹意,却也不能爬过房子,到达那尼姑院。 “圣僧长老,请恕一问!这姻缘签,不就在眼前吗?随意抽上一根,念念不就完了?”薛浅芜自认很懂礼数,抱拳问道。 东方碧仁止住她话音道:“长老自有道理,勿再相问。” 冢峒长老听得他们的对话,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姻缘签有男女之分,才能配成鸳鸯对儿。我管男签,崇静师太管着女签,你俩须得各抽各的,卦辞对照,才出意味。” 第四五章极品师太,幻散卦辞 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童子苦着脸回来了。 冢峒长老一看情势,已明白了怎么个状况。他拉过那童子,悄声问道:“师太说什么着?” 童子显然是个新嫩没心机的,脆生生的声音,如乳莺出巢般响起:“师太她说,你个老不死的,想见她时,总是用这么个拙劣借口!结果过来一看,哪有什么求签的人?你戳下个窟窿,偏又圆不了场子,净会惹人生气!她说她才不过来呢,要去你自己去请!” 薛浅芜一听,大有内幕。这长老和师太,置身空门,竟有过节不成? 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挑起事端,是薛浅芜的特长。然而解人恩怨,化干戈为玉帛,消掉仇人眼中的那点血红,也是薛浅芜的特长。只不过是,因人因事而异,并行不悖。 “你就没告诉她,真的有人来求卦签了吗?”薛浅芜堆出一脸笑容,问童子道。 童子看看冢峒长老,认真说道:“不管有没有人来求卦签,同样的事每天都要上演几遍!师傅除了必要的禅坐,其余时候,隔俩时辰不见师太,就急得火烧猴毛似的!这是善缘寺里每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薛浅芜越听越晕,他们本是伙伴合作关系,怎就这么纠结呢?悄悄用胳膊肘碰碰东方碧仁,努努嘴道:“你看人家长老,都白发苍苍的人了,还多黏乎啊,半晌不见如隔三秋的!哪有像你这般的狠心肠,一天不见也不想我?” 东方碧仁觉得冤了,却也没有辩解,只瞅着她,满眼深情地道:“可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在想着。” 薛浅芜低下头,心在砰然跳着,他又在勾搭我,迷惑我了。不能再看他了,四目相对火花燃起来了,那可不好,寺庙会发生火灾的。刚才是谁还说来着,佛门净地不能太过亲狎?东方爷这样子,不是在用眼神亲狎我吗? 世上最干净,也最让人心动的,就是这种眼神的亲狎,温润如玉的亲狎。 东方碧仁眉宇间的情愫还未褪尽,却见冢峒长老站起身道:“二位稍候,我去一趟就来。” 长老一走,薛浅芜贼眉贼眼地跟了几步,东方爷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坏事?” “他一定是向崇静师太赔罪去了……”薛浅芜神叨叨地:“我想看看崇静师太是啥反应,也好跟她学学!你也一起去,看看德高望重的冢峒长老,是如何哄女人的!” 东方碧仁抗拒道:“偷窥这码子事,实在有失磊落!你就不能学学好的,想那崇静师太定是个暴躁真性情的,你再学她,就更嚣张胡乱来了!” 话刚出口,就听到一声愠怒的喝:“谁在说我坏话?” 这……东方碧仁君子一世,从没在背后嚼过任何人的舌根,然而这次因为劝诫薛浅芜,竟被抓了个现成! 原来,冢峒长老前脚出去,崇静师太就听到了弟子的禀报,不知哪根筋拗了弯儿,不等冢峒长老好话赔罪,就气冲冲地与他擦肩而过,直往阁房来了。 “听郁妙说,寺里来了一位器宇轩昂、与众不同的客人,我才冲着面子,来瞧一瞧!不想竟是个空有皮囊没涵养,颠倒是非的!”本来很清很婉转的音质,却因语言的毫不留情,而多了些铿锵与酸薄。 东方碧仁无论走到哪里,就算伴成平民公子哥儿,都是被男女老少瞩目的对象,几时被人这样说过?一时窘在那里,脸通红着说不出话来。 薛浅芜笑得憋气,心里却在稀罕着,这崇静师太是何模样?睁大眼睛想要看个清楚。 一袭白色尼袍的单薄身影,出现在阁楼的西门前。薛浅芜的心跳都停止了,这暴烈的崇静师太,居然有着一张瓜子似的巴掌脸庞!杏仁美目虽怒,却是楚楚含情,柳烟眉尖自带几分情态,酒窝面颊频添天然轻愁。尼袍宽大,掩饰不住曾经袅娜风流的身段;剃发遁空,埋藏不了昔年乌黑柔顺的青丝。 这极品的师太哦,明明是个外表如水的美人胚子,哪知造化捉弄,竟给她了这般大相径庭的性子! 东方碧仁嗔了薛浅芜一眼,意思是说,要不是你,我怎会被师太骂呢? 薛浅芜回他一眼,意思是说,要不是我,你怎有机会尝到被人骂的滋味呢?并且还是如此有品有趣的骂! 看着崇静师太,薛浅芜的脑海中,浮现了曹先生笔下那黛玉的怯弱形貌,妙玉的孤介直言,熙凤的刀辣子嘴。三种截然,都在崇静师太的身上,矛盾和谐交融一起,奇异共存。 想必这样的尼姑女子,肯定有着一番轰轰烈烈、纠缠不休的过往吧。以致于入了佛门,还是两两遗憾地相望。但话说回来了,何尝不是另一种相守呢? 薛浅芜自从跟了东方碧仁之后,大条的神经,似乎变得丰富了很多。看到一桩景象,总会激发很多的哲思感慨,并且佐以虚构的画面,影剧般遍遍回放。 有时是她想当然了,有时竟被她勾勒中了。看来无论臆想子虚乌有的场景,还是意淫才子佳人的故事,薛浅芜都继承了前世的八卦特质,不猫腻到底绝对不罢休。 “你这死鬼丫头,一脸花痴相,瞧着我做什么?”崇静师太被薛浅芜盯得郁闷,弱不禁风的身子怒得直打颤儿。 “妹妹,你别生气,身子要紧,当心气坏了。”冢峒长老一脸急色,在旁苦苦劝慰着她。 “你滚!谁要你管!”崇静师太更躁怒了:“你这老不死的,自我建寺之始,你就跟我对着干,几十年了,你还天天惹我!” 冢峒长老看她气得几乎摔倒,忙扶着她,一个劲儿的掌着嘴,用力扇道:“我记住了,再也不说话,惹妹妹生气了!好妹妹,只要你不发怒,让我做哑巴我都甘心!” “那你别再与我说一句话,从今天起就做哑巴!”崇静师太绽出一抹柔弱的笑,下了命令。 冢峒长老没辙,哀声求道:“我在世人面前,皆可做个哑巴。但我一到你这儿,就想喋喋不休,说个没玩没了啊!其实这也不能怪我,你素日里总不见我,让我积下了那么多话,一旦见了,就控制不住话匣子啊!” 薛浅芜眼都直了,这看似沉默的冢峒长老,肉掉一块也不吱声的定力,竟有这般多话之时?! 第28节 “这善缘寺,竟是美奶奶您建的?”薛浅芜带着三分崇拜,三分惊讶地问。 这一句“美奶奶”,叫得崇静师太很感意外,她忽然笑了起来,转头吩咐身后的弟子:“郁妙,讲给她听!” 那叫郁妙的年轻尼姑,约二十来岁的时龄,瞧她与崇静师太的关系,应该是嫡传长弟子。她显然是经常讲述这段故事的,语速快稔,不打一点波折:“起初的时候,师太在因果河的西岸,削发为尼,建立了尼姑庵。冢峒长老看着……” 说到这里,崇静师太不悦“嗯”了一声。 郁妙赶紧改口:“冢峒长老他老不死的,看着烟火颇盛,眼羡之下,也依法效仿,在河东岸对称建了和尚庙。但是他老不死的,收的都是一些龌龊和尚,总是偷渡河上的独木桥,来挑逗这边的师姐师妹。师太就拆了木桥,建成一座石头桥,并用这间阁房堵住了路。哪知他老不死的,不见师太就着急,竟然使用三脚猫的轻功,潜入西院偷走了钥匙!师太无奈与他签订了条约,同意把尼姑院僧人院合并,题名‘善缘寺’!钥匙由师太和那老不死的一起掌管,但是不允许混账小和尚到这边来!” 薛浅芜听得目瞪口呆,没有料到竟有这么一段。东方碧仁也觉可笑,不知冢峒长老怎得罪了崇静师太,被师太和弟子们一口一个“老不死”的叫,真是荒唐! 薛浅芜想想这善缘寺的名头,不禁又问:“平日香客满时,师太长老也这么闹吗?”果真如此,善缘寺的圣光会照耀在世人的心上吗? 冢峒长老抚须叹道:“哪里哪里!其他香客都是初一十五才来,并且都在白天!那时师太贤惠宁静得很,跟个女菩萨似的,和我搭对儿,要多默契有多默契!但每月不过那两天,其余时间我就得受罪了!你俩正好在傍晚来,又没逢上初一十五,所以才撞破了底细啊。” 东方碧仁忖着冢峒长老一开口,崇静师太就生气,于是赶紧打圆场道:“师太放心,我和她是不会外说的!但是今日,我们冒昧前来,亦是想求婚卦签的,还望师太为占一卦!” 崇静师太细打量他很久,道了一句:“看你是个知事的,为何背后说我坏话呢?” 东方碧仁尴尬道:“那完全是误会。” “不管怎样,我对你的印象还不错的……”崇静师太说着,抱出一桶卦签,在薛浅芜的面前晃晃:“你来抽吧。” 冢峒长老一看她开始了,也迅速拾掇了自己的卦签,摆到东方碧仁跟前:“你也一起抽吧。”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对看一眼,同时抽了一支出来,分别递给师太长老。 崇静师太念道:“镜花水月,福兮散。” 冢峒长老念道:“春华秋实,祸亦缘。” 两人琢磨半天,终是领悟不出奥秘,一起问道:“师太长老明言,签为何意?此为上签,还是下签?” “此为模糊之签,卦意不明。我和师太,也道不出内中玄机。”冢峒长老沉吟说道。 “奇了!占卜婚卦几十年来,谁都没抽到过这幅怪签,偏你俩让人费解了!”崇静师太也如是道。 第四六章夜黑风雨急,女尼迟不归 抽完婚签之后,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包括崇静师太、冢峒长老,神情皆是恍恍重重,似乎都在揣测那副联的意思。 “模糊卦辞,未必就是不好。或在天意,或在人为了吧。”冢峒长老叹道:“妹妹别为这个劳神费思了,还是和两位客人一起用斋饭吧。” 崇静师太冷哼了声:“净些废话,不消你说!我就饿死了,与你何干?” 薛浅芜忙堆着笑,凑到崇静师太的右耳朵旁,悄声说道:“我给师太说句体己话儿,‘养精蓄概,百战不殆!’你要吃饱喝足,有力气了,才能和他对抗!我在这儿预祝师太,常胜无敌,在神采、武学、修为、定力方面,都能打败那老不死的冢峒长老!” 这话说到崇静师太心窝里了,她又露出了那般泫然欲泣的动人笑容。 冢峒长老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了很久。崇静师太啐他一口,揪着他的耳朵骂道:“让你还看!给你一点好脸色,你就忘形!” 冢峒长老摸摸耳朵,很钦佩地看向了薛浅芜,一脸虚心讨教的表情:“鬼聪明的丫头,传授我两招吧,你刚对她说什么了?她能那样开心的笑?” 薛浅芜瞟了一眼崇静师太,咳了几声,正色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冢峒长老取不来法宝,只得自认倒霉。以后还得步步小心,句句留意,生怕哪句造次,得罪崇静师太。 薛浅芜忽然道:“师太与长老,可曾抽过姻缘签吗?” 崇静师太闻言,默了半刻,对那冢峒长老投去一记告诫眼光,呸道:“谁稀罕和他抽?” 冢峒长老不答,等了很久,才趁崇静师太不注意的时候,指了指善缘寺的大门。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对视一眼,那副门联,难道是师太与长老当年的卦辞? “疝尘世悲喜痴意,圜凡间风月浓情”,这古怪的联子,比之今晚他俩抽的,好解不到哪儿去!再看看那崇静和冢峒,似仇人又似情人的相处局面,估计此联被解了大半生,都没解开。 几人在木盆里净了手,围坐在一张桌上,准备用晚斋了。郁妙端来几碟清素的菜,全是从田野里挖来的纯天然物,比如荠菜、山韭之类。最让薛浅芜觉得新鲜的是,在众翠绿之中,有盘乳白色的花菜,上面裹沾着薄薄的一层面。 夹了一筷,慢尝细嚼,只觉软而不腻、淡香生津,下肚之后,隐隐还有一丝甜味。 “这个是什么菜?”薛浅芜打破寂静,忍不住问道。 冢峒长老笑道:“那是崇静师太最爱吃的,其实要说白了,制法非常简单!采摘新鲜的槐花,用忘忧泉水洗净,晾至半干,把些面粉撒上去,细细调匀,再用笼屉蒸熟,放些油、盐、蒜苗、芫荽即可……” “原来是蒸槐花啊!”薛浅芜奇道:“现在这么早,槐花已经开了?” “寺院后面有潭温泉,旁边种了几棵槐树,年年开得比较早,等它们过了季,那些正常时令的槐树,刚好也开花了。”冢峒长老说道。 “想不到师太所爱,竟是这么好吃的!”薛浅芜啧啧赞着,又吃了几大筷。 东方碧仁饭量不大,却也比平日多吃了些。薛浅芜看着他笑,传意思道,惯吃山珍海味的人,也有这种闲情的胃口么? 东方碧仁也笑着,夹了一大筷,似在和薛浅芜比赛,吃得有味极了。常吃山珍海味,却未必称得上惯吃。 两人拼来拼去,不大一会儿,那满满一碟槐花菜,就见了底儿。 薛浅芜的筷子一滞,舔舔嘴唇,望着崇静师太,不好意思说道:“把你爱吃的菜,消灭净了。” 崇静师太笑道:“不妨事的!难得你们与我一致,都喜欢吃这个。那个老不死的,他偏偏一口也吃不下!” 薛浅芜眼波流动,半笑不笑地道:“长老,我只问你一句,你是真不爱吃,还是不舍得吃,想要全部留给某个人吃?” 冢峒长老被这直白的问,弄得有些紧张,含混地道:“不舍得吃便不爱吃,不爱吃便不吃了。” “他没那么好心!你别听他自相矛盾的说,我和他啊,素来吃不到一块儿!”崇静师太斜着眼道。 薛浅芜无语了,她和东方碧仁将来,会不会也恋得这样辛苦?哪还有活头没? 用完了斋,天仍在下着雨。崇静师太忽然想起一事,问弟子郁妙道:“你那嫣智师妹回来了没?” “还没……”郁妙应道,眼光却在闪烁,那种犀利和复杂,让薛浅芜的心一紧。 “那知道了,去让你的宇泰师兄,往山底下接她一程……”崇静师太说道:“天黑路滑,让他小心点儿。” 薛浅芜道:“这么大的雨,叫那什么嫣智姑娘,下山作甚?” 冢峒长老心疼崇静气弱,忙代她答话道:“你们是远方的客人,有所不知。这儿的人有种习俗,家里冲喜之日,总是到寺庙里请出家人,上门去做一场法事。今天是清河镇徐员外的嫡长孙满月之日,早些时侯,他们就来庙里下了重聘,说要请位慧根极佳的女弟子,去他媳妇儿房里,为其母子冲喜。嫣智是你崇静师太最得意的弟子,空性聪悟,慧根深植,像这样的事儿,自然非得让她去不可。” 薛浅芜点点头,道了一句:“那清河镇,距善缘寺多远?” “十多里路吧,你问这个干嘛?”崇静师太与冢峒长老有隙,不喜他谈及她心爱的弟子,于是自己接口说道。 薛浅芜皱眉道:“十多里路,都是深山野岭的,天又不好,一个女弟子怎能行呢?” 崇静师太说道:“能有什么事儿!嫣智她机敏着呢,以前的大小法事,都是她上门做的!从六七岁到现在,还从未有过差错呢!” “从六七岁,就那么有能耐了?屁儿大的黄毛妮儿,人家施主能放心吗?”薛浅芜对那嫣智小尼,真是充满了叹服,虽然还未曾谋过面。试想啊,崇静师太喜欢的弟子,能普通么? “有的人家倒是很开化的,不说什么;有的人家则以年龄取人,一开始时,确实瞧不上她……”崇静师太说道:“但嫣智这孩子往往据理力争,不卑不亢,把那巧妙高深的禅语,不着痕迹一一化来,直让对方心服口服。” 说到这里,郁妙推门进来了。崇静师太问道:“宇泰下山找你师妹了吗?” “禀告师太,已经去了。”郁妙低了头道,看不清表情。 “那就好……”崇静师太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噼噼啪啪的雨点,敲打在窗棂上,让人莫名心慌意乱,夜已经深了。 冢峒长老说道:“崇静妹妹先去睡吧,我在这儿守夜,等着嫣智回来。” 崇静师太倔道:“谁要你假殷勤!我的弟子,还用烦劳你不成?” 冢峒长老无奈,对薛浅芜和东方碧仁道:“两位客人,要不你们先休息吧。东院有男客房,西院有女客房,待会让人过来,各自领了你们去。” 东方碧仁指着薛浅芜道:“我可不可以,和她住在一室?” 薛浅芜脸红了,其实她也不想分开。 冢峒长老看看他们,说道:“西院不许男子进,东院也不便有女子进,又没其他的房,暂时只能分开了。” 东方碧仁眉梢蹙起:“那我不睡了,就在这正堂里守着吧。” 薛浅芜握了他的手,相视笑道:“我也要陪他,在这坐上一夜!” “这个……恐不妥吧?”冢峒长老看看师太,说道:“崇静妹妹创下寺规,最后一条就是,男女晚上不得共处一室,否则驱逐出寺!” 薛浅芜一愣,这是什么破烂规矩? 于是嘿嘿一笑,论起理来:“首先,我和郎君不是寺中成员,只是借宿!其次,俺又不是孤男寡女,你和崇静师太,不都在旁边伴着嘛!我俩要是去睡了,剩下你们,不正好是男女共处一室?最后,我和郎君清白守节,绝对不会做出混事!” 东方碧仁听她条条罗列,听到最后,不禁脸红起来,想笑还想咳。 崇静师太对那第二条理由,似乎忌讳莫深,瞪了一眼冢峒长老,怒气冲冲地道:“你要是不去睡,就让他们守在这儿!” 冢峒长老搓搓手,踮着脚要走,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坐在蒲草团上:“那就一起等吧。” 半夜时分,满身泥泞的宇泰,落汤鸡般,独自一人回了。灯火照在他清俊的脸上,尽是焦灼。 “你的嫣智师妹呢?”崇静师太拉住他问。 宇泰的声音,既疲惫又慌乱:“弟子一路寻去,不见半个人影。后来寻到清河镇,家家户户都已睡了,弟子在徐员外的大宅院四周,转了个遍,也未见到嫣智妹妹!怕是出了事儿,只得赶紧回来复命!” 崇静师太闻言,亦有些不安起来。 冢峒长老宽慰她道:“或许是那徐员外的长媳妇儿,看着天气恶劣,留宿了呢!” “但愿如此。”崇静师太双掌合上,话里充满了不踏实之感:“可是以前,无论刮风下雨,甚至雪冻,嫣智都会赶回来的……” 第四七章前尘旧梦情难追 冢峒长老劝了几回,崇静师太仍自不肯去睡。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也乐得坐一处,奉陪到底。 雨下得潮气大,阁房又坐落在桥上,更夜漫长,唯恐湿寒侵体。冢峒长老倒不担心自己,记挂的是崇静师太。于是吩咐郁妙,给每个人拿来一床被褥,包在身上抵挡夜寒。 被褥抱过来了,东方碧仁才懒得包,把薛浅芜一按,两双被子都裹在了她的身上,卷成了筒子状,看着颇是滑稽。 冢峒长老哪敢去按崇静师太?只是察言观色,小心说道:“她都盖双层了,你不盖吗?” “谁要你的臭被子?”崇静师太瞪眼说道。那眼睛里虽含着火,但是仍然有情。不知是这崇静师太天生一副含情面容,还是她对冢峒长老存情的缘故,一颦一怒一嗔一骂,看在薛浅芜的眼里,都觉风流韵味得很。怪不得一大把年纪了,还迷得冢峒长老团团转。 是情让人变得漂亮有味了么?所以她在他的眼里,永远定格在了最美的年华?白首如斯,仍淡不去情深意浓? 爱徒未归,崇静师太心神不宁,与那冢峒长老怄了几句,不再搭理他了,拿起雨具,搭上一件披风,径走出了阁房。 “你去哪儿?”冢峒长老急急跟了出去。 “少跟着我!我在桥头静静心,别来烦搅!”崇静师太柔软的声音,恶狠狠的调儿。 冢峒长老叹了口气:“几十年了,还是这么小资!一有心事,宁可付诸桥头流水,对月悲吟,都不肯跟我说!” 薛浅芜晕倒,这个师太真有情趣。 按捺不住好奇心,薛浅芜向东方碧仁挤了挤眼,然后拿了一件带帽的雨披,轻声说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师太。” 第29节 冢峒长老摆摆手道:“不要让她听见就行!我却过去不得,就算我没一点声息,她也会发觉的。” 薛浅芜已经走出门了,听到这话,又勾回头问道:“没一点音儿,她也能发觉?她的第六感比我还强?” 冢峒长老笑道:“她的这种特异功能,只对准我!她说,只闻气儿,就能嗅出是我!” 薛浅芜使劲嗅了一番,冢峒长老清淡净泊,哪有半点尘间杂味儿? 冢峒长老又道:“丫头你别逗了,也许一到她的身边,我心就跌进了红尘中,所以她能闻出味来。” 薛浅芜边走边想,一个人离你很远时,都能感觉出来他的气息,需要多么熟悉,多么默契,多么入心的感情啊。 不能否认,现在的她,对崇静师太和冢峒长老的感情史,充满了好奇。 薛浅芜来到桥头,看见崇静师太临着栏杆而立。阁房里忽明忽暗的灯火,昏翳映出她的单薄剪影。她似乎在远眺,是忧心着她的徒儿吗?还是在思量什么? 薛浅芜不愿近前,只想远远看着她。从芳华正韶就遁入了空门,她究竟有着怎番的往事? 她在崇静师太身上,有意识无意识的,总是扑捉着未来自己的影子。 其实,她们毫无瓜葛,却能产生类比的念头,让薛浅芜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不知站了多久,雨慢慢地停下来了。又过几时,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沉沉西斜,惨淡照着雨后的大地。空气却很清新,带着醒人的冷意,在脸面上扑来扑去。 崇静师太望着那弯白月,带着几分孤介与沧桑,轻轻吟唱起来:“玉人无语凭栏处,箫轻咽如诉。笑眉隐泣烟愁蹙,望遍千帆浩淼烟波自沉浮。尘缘无常数。 世间繁华终作古,悲断天涯路。欢袖依旧凌风舞,离镜深处寂寞清泪染红烛。合葬菩提木。” 好一阕词,薛浅芜听得痴了。她忘了自己是偷听者,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崇静师太一回头,正逮了她个正着。 “你们两个是怎回事?一个背后说人坏话,一个背后偷听心事,意欲何为?”崇静师太板着脸道。 薛浅芜一看,暴露了藏匿处,忙打哈哈笑道:“我出来小解,不想正好听到师太在填诗词,听得入耳,感怀在心,一时竟忘了去!还望师太海涵,不与晚辈计较!” “感怀在心?”崇静师太笑道:“你倒说说,有什么感怀的?” “从中我仿佛读到了一段故事,一段叹息……”薛浅芜深思着,以猜测的语气道:“并且更加巧妙的是,这好像是一首藏头词!” “能听出来这些,也算你是个明白人!”崇静师太赞许笑笑,不再往下说了。 薛浅芜想要进一步挖掘,又试探道:“把每一句的首字相连,那是‘玉箫笑看尘世悲欢离合’,恕我愚钝,不知这‘玉箫’作何解释?是人名还是物名?” 崇静师太听她此问,从怀里取出一支翠竹色的长箫来,轻声说道:“我的俗家名叫做‘朱肃儿’,曾经有个男子,把我的姓氏化为竹字头的谐音,安在‘肃’字上面,便成了‘箫’。‘箫儿’便是他对我的爱称,只有我俩懂得其中内涵,他还送我这支玉箫作为定情物,说要娶我为妻……” “那后来呢?”薛浅芜生怕她不说,很不厚道地追问。 “后来他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姨家女儿为妻,我痛恨他违约,于是断发为尼,隐在了这碧云山,化法名为崇静。这时恰好有人从河里打捞出了一具女尸,世人都认为是我,传言汹涌,说我因为看不开放不下,投水自尽了……”崇静师太平缓说道,不带一点陈年的波澜。 “那个男子,可是冢峒长老?”薛浅芜连问道:“他又怎么寻到了碧云山呢?” “那个男子已经死了,朱箫儿也死了!”崇静师太愤愤地道:“如今的崇静师太,和那老不死的冢峒,都不是原来的人了!” 薛浅芜吓了一跳,细声说道:“你看冢峒长老,他的心里眼里,明明只你一个!他是怎么给你解释的?尘世那些,他都放下了吗?”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他的那个姨家表姐,长得倾国倾城,他会舍她而去?”崇静师太说道:“后来不知怎地,他也来到了碧云山,当起了和尚!有次我俩在因果河相遇,都觉得见了鬼!他说他被家里的人设计了,当知娶得不是我时,第二天就彻底的失踪了!这便有了后来的事!你说我能不耿然吗?我怎么能忘得了,他牵着表姐的手,甜蜜走进婚房的时刻?我早下了毒誓,若是再念旧情,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一直到老,你们便如此相处着?你不肯给他好脸色,是怕一旦给了,就收不回,慢慢地会再次失了心,违背了毒誓吗?”薛浅芜问道。 崇静师太没有答话,只是说道:“开始的时候,他总叫我‘箫儿’,我就会冷冰冰的纠正他,贫尼崇静!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习惯了叫我崇静妹妹……” 第四八章失节事小,失心事大(上) 薛浅芜听崇静师太谈及往事,感慨至深。想这崇静师太,必是追求至纯至美之情的吧,不然哪会过了这么多年,仍旧耿耿不能释怀。 相守而又相峙,相爱而又相伤,感情之牛角尖,不过如此。 余下的夜,两人倚着栏杆,望着苍茫的远方,都沉默了。不知阁楼内的冢峒长老,和那东方碧仁,是否看到这幕了。反正他们竟没过来聒噪打扰,真是难得的静谧啊。 或许他俩,也在交心说着往事吧。感情的书页,在岁月里泛黄,唯一让人觉得宽慰的是,只要爱是真的久的,价值却随时光而愈发珍贵了,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悠远古朴的香气。闭眼一闻,沁人心脾。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都非喜欢袒露心迹的人。感情即便有万种伤,万种悲喜滋味,唯有藏在心间,独自咀嚼细品。辗转反侧,孤枕落尽思量。 可是一旦遇到能说得话的人,哪怕这人形容尚小,与自己的年龄鸿沟很大,也会结为莫逆之交。夜深秉烛,娓娓倾诉。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崇静师太之于薛浅芜,是同类人。冢峒长老之于东方碧仁,亦有某种契合。 东方碧仁会向长老说出身份吗?冢峒长老一双勘破洞彻的眼睛,或已猜出了东方爷吧?佛门之人,片言即是悟语。不需明说,点到为止。 春末夏初的天气,虽不比六月天,说变就变,但是碧云山这一地带的气候,向来难以琢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好像随机播放似的,晴冷不定,雨雪难料。 昨天傍晚直至深夜,都是大雨滂沱。后来乌云散去,出了一会儿月亮。待到黎明时分,居然飘起了盐粒大小的雪晶。雪晶这个东西,不像冰雹那样体积庞大,却也不像鹅毛雪花的柔软,打在人的脸上,痒痒生疼。落到地上之后,不易融化,积到吃早饭时,山上宛若铺了一层细密的碎盐。踩在上面,又滑又冻。 师太的得意弟子,嫣智姑娘还未回来。薛浅芜总觉一个女尼上门去做法事,彻夜未归,这事透着诡异。未见其人先闻其行,因对嫣智姑娘存有好感,薛浅芜总想结识一番,也不枉了此行。这样想着,就记挂起了她的安危来。 早斋用罢,东方碧仁原想告辞。薛浅芜用祈求的眼神,与他商量道:“可不可以等那嫣智姑娘回来再说?只听崇静师太说起她,我就觉得与她很是投缘,竟有亲近之感。” 东方碧仁不愿违她心意,说道:“早走一会儿,晚走一会儿,没有什么打紧。我若不依了你,你的牛脾气上来,不与我去京城了,我岂不是人心两空?” “多好的夫君啊,我会加倍对你好的!”薛浅芜得了便宜不忘卖乖,油腔滑调地道。 东方碧仁看看长老师太,把话咽进肚里,不再与她瞎侃乱调了。毕竟佛门之地,养不得蜂,酿不得蜜,还是净泊若水的好。 但是如此等着,终归不是办法。东方碧仁拉着薛浅芜,对师太和长老道:“不如找人带路,我和丐儿一起,往清河镇寻那嫣智姑娘去吧。” 崇静师太心神难安,点头说道:“我和老不死的,阔别尘世几十年,不便下山,再步入俗。有你们和寺内僧人同去,再好不过。” “就让宇泰去吧,昨夜他归来后,一眼未阖,他与嫣智自幼情深,不见到她平安归来,他怕是吃不下饭啊……”冢峒长老荐道。 崇静师太的含情目,充满警告意味,怒瞪冢峒长老很久,才说了句:“嫣智将来是要承我衣钵的,你休要惹得她动情思!你那宇泰徒儿胆敢对她勾来搭去,我第一个不饶那混小子!” 冢峒长老不说话了,薛浅芜却奇道:“昨天晚上,师太不是还让那个俊俏弟弟去找人吗?今天长老一说,师太反倒发起怒来,真是怪哉至极,难以理解!” “这有什么?”崇静师太气道:“与我弟子有关的事,我可自行差遣寺内僧人,而他就不行了!他一插手,就得多出多少麻烦!” “难道冢峒长老,有心栽培鸳鸯?成双成对的鸳鸯多了,崇静师太就羡慕了?这一羡慕,就守不住节了?一守不住节,冢峒长老便遂愿了?”薛浅芜哈哈笑道。 冢峒长老的脸羞红了,崇静师太的脸怒红了,东方碧仁的脸急红了,三人不同的语调,却发出了相同的话:“不得胡说……” 薛浅芜要被他们修为深厚的眼光杀死了,慌忙捂住脸道:“流言蜚语,兴风作浪,我之谓也。三位莫要与俺为难。” 这时,宇泰走了过来。薛浅芜如遇救星,急切切地呼唤道:“这位小兄,你赶快带路吧!迟了就不好了!” 宇泰打了个颤,走到崇静师太跟前,含泪跪道:“还请师太允许弟子同行。” 崇静师太瞅了冢峒长老一眼,见他不做表态,只垂着头念经,这才同意了宇泰的请求:“你速去吧,万万安分作则,别像你那老不死的师傅,整天顾此失彼,自乱阵脚!” “谨记师太之金玉言。”宇泰谢道。 几人正要动身,郁妙跑过来道:“宇泰哥哥,也带上我去吧。” 宇泰没有停步,只是说道:“你先在寺里呆着,不然拖大家的后腿儿,慢了脚程。” 郁妙神情带着几分怨念,不敢跟去,却也不肯退回。崇静师太严声命道:“郁妙回来!” 郁妙哪敢顶嘴?不再耽搁片刻,飞速地掉转身,从阁楼里折进了西院。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他们并行,走到山脚,看见一株同心树下,一位年轻尼姑昏厥倒在那儿。尼姑的脸色苍白疲倦,衣衫凌乱不整,带着很多泥污,似是一路跌跌撞撞,才支撑到这里。她紧闭着唇,长睫毛下,两行干涸的泪,在脸庞上印着蜿蜒的痕迹。 “嫣智师妹!”宇泰大叫一声,呆了一呆,疯跑过去扶人。 薛浅芜也跑过去,一摸那姑娘的手,冰凉入骨。不知她在这儿躺了多久,脖颈里落了很厚一层雪晶。 东方碧仁把了把脉,蹙着眉道:“这位嫣智姑娘,似乎服了无色无味的软骨散。快背了她到寺里去,灌下一些热汤,我来给她解除药性。” 宇泰伏下身子,就要背她,薛浅芜抢过来道:“让我背吧,省得崇静师太见了不高兴!” “都什么时候了,你倒避讳起了这个!”东方碧仁说道:“就你那把力气,不让我背就算有能耐了,还敢背人?” 薛浅芜扁扁嘴,不吭声了。东方碧仁走到她跟前,矮下身子道:“快上来吧……” 薛浅芜睁大眼,哪会儿他还说佛门净地,不能太亲狎吗?竟主动了? 东方碧仁右手拉她一把,左手把她歪歪斜斜按在背上,叹气说道:“救人要紧!我是为了节省时间!” 薛浅芜半天愣不过来,在那背上趴得艰辛。因为东方碧仁只是匆匆把她提了上去,她并没有时间调整姿势。半边屁股被他用臂拐着,半边悬在空中,没让她掉下去,简直就是奇迹。 到了寺里,宇泰放下嫣智姑娘。崇静师太迎了过来,颤声道了一句:“我的爱徒,这是怎么回事儿?!” 先翻开她的眼皮,再翻开了她的唇,只见齿间带着淡淡的血痕。薛浅芜一惊,忙道:“撬开她的牙看看!莫非咬舌了?” 宇泰心如刀剜,用汤匙撬开一看,只见嫣智师妹的粉嫩舌上,真的有道模糊的血口子。 众人面面相觑,崇静师太激动叫道:“快拿止血药来……” 宇泰拿来一包药粉,崇静师太接过,尽力维持住平稳,均匀撒在血口上面。 “她怎么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薛浅芜诧异着,悄问东方碧仁。 东方碧仁沉思答道:“可能是咬舌自尽未遂,被人及时发现!所幸伤口并不算深,不致于夺去了性命……” 第四九章失节事小,失心事大(中) 善缘寺外,盐白色的雪晶,密密匝匝,大把大把从天洒落,粒粒精致细巧,仿佛是先经过造物主的千挑万选,再用绣花针孔筛滤而成。远方的柳槐绿树,萋萋芳草,山川河流,都镀上了一层粉状的白。寺前那棵苍翠的古柏,看着既像北国的雾松,又像老态龙钟的白头翁,然而褐色的枝干仍自挺拔,岿然屹立。 因果河上,石桥中央的阁房。刚刚焚燃起的香炉,烟气袅袅散散,圈圈升腾,给屋里增添了些流动的暖意。临时铺就的床边,围了一群和尚尼姑。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宇泰以及薛浅芜,个个神情紧张。东方碧仁聚精会神地埋着头,用针灸术,在为嫣智姑娘解着软骨散的药力。 薛浅芜起疑道:“她既中了软骨散,全身虚脱无力,怎能走过十多里地,倒在碧云山脚下呢?” “她已服了解药,但是只有一半的量,勉强能支撑着,走上一段距离……”东方碧仁说道:“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有人送了她一程。” “她既然被人下药,那人为何还要让她服解药呢?” “想是嫣智姑娘咬舌自尽,以死相抗,那人怕闹出命来,于是给她服了一半解药,然后放她回了。”东方碧仁以情度理,如是分析。 薛浅芜的心底,浮上不祥的预感。向东方碧仁投去一眼,他亦凝重看了过来。 “妹妹不要难过,事情一定要查清楚。善恶追踪源头,给嫣智这孩儿一个交代。”冢峒长老看着崇静师太忧伤忧神,忍不住拿话儿来劝她。虽然说吧,他的劝言并不凑效,往往事倍功半,甚至起到相反的作用。 崇静师太平日,一听冢峒长老说话,立即横眉瞪眼,如临大敌。今天却是一反常态,只是握着嫣智姑娘的手,眼里尽是空澈的悲悯与哀伤,并不与他斗嘴。 在沉默的氛围中,又过去了很长时间。嫣智姑娘原本蜡黄无表情的脸,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她醒来了!”崇静师太忽然道了一句,然后轻声唤着:“智儿,智儿……” 薛浅芜自从来到寺里,一整天了,还未见过崇静师太这样温柔的表情。此种温柔发乎性情,与她的声,与她的神,与她的相,天成交融,浑然一体。薛浅芜默叹道,原来这才是师太最初的面目啊。 冢峒长老呆呆看着崇静师太,拿手抹了把眼。眼角什么也没。但薛浅芜忖思着,冢峒长老是在拭泪。尽管出家之人,已是无泪之身。 不负崇静师太的苦心,嫣智姑娘终是睁开了眼。那眼尚在半睁半闭,薛浅芜看进去,心里不由一震,总觉她的眼神,有着三分熟悉。又没见过嫣智姑娘,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第30节 嫣智姑娘看过每一个人,然后对着兀自拿着银针的东方爷笑了:“谢谢师太,谢谢老不死的冢峒长老,谢谢这位大夫相救……” 东方碧仁站起身,不由自主柔声说道:“好生睡吧,你已经没事了。” 薛浅芜很少见到东方爷,会在人前有这样的温存表情。忍不住以探究的目光,多打量了他几眼。 这一探究没什么,却发现了个重大问题。 她说那位嫣智姑娘的眼神,怎么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熟悉感呢!原来是与东方爷的眼神,有些相像!都是那般温润,透彻,干净,甚至带着纯洁的摄魂力量! 东方碧仁似是察觉到了薛浅芜的眼光,扭头对她笑道:“你不是慕嫣智姑娘之名,一直吵着要见她吗?这下如愿以偿了吧?” “小姐姐好……”嫣智姑娘白着唇,向薛浅芜打招呼。 薛浅芜这大半天总想着,能够拜会一下嫣智姑娘。然等到两相厮见时,自己却先傻了,愣头愣脑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崇静师太扶她坐起,难掩激动问道:“好徒儿,你可醒了!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嫣智姑娘闻言,面色呆滞陷入回忆之中。忽然好似掉进了噩梦里,慌忙抓紧被子,把全身捂得严实实的,一时带了哭音,肩膀一耸一耸地道:“师太不要问了,什么都没发生……” “怎么可能?你中的软骨散是打哪儿来的?”崇静师太轻轻拍着她道:“你冷静点!再好好想一想!不管发生什么,都有为师为你做主!” 嫣智姑娘忍住泪:“真的没事儿!师太不要问了!昨晚路滑,徒儿在山路上摔了几脚,昏倒在地,软骨散乃是徒儿自身所携,误服了些……” “你带那软骨散作甚?”崇静师太面有疑色。 嫣智姑娘咬紧牙关,不再说话。只是把头枕着崇静师太的肩,阖眼静息起来。 这时,崇静师太的长弟子郁妙,端了热汤过来。她揽过了嫣智姑娘,做出喂她喝汤的架势,碗却一歪,汤水都洒在了被子上。郁妙“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就去扯那被子。 扯着扯着,她的脸色大变道:“血,是血!……师妹的裙摆后面,斑斑点点都是血!” 她把那后半片的裙摆拽出一些,展示给众人看,接着又道一句:“这不是摔伤或挂伤吧?怎么前面没有半点儿,全在后面?” 薛浅芜看了一眼,只见嫣智姑娘的灰蓝色尼袍裙摆上,确实有着几块干涸血渍。刚才背她上山时,众人心切心急,都没注意这个问题。 嫣智姑娘浑身一抖,急从郁妙师姐的手中夺过裙摆,胡乱掖到了身子底下,同时“啪”的一个耳光,甩在了郁妙脸上。 郁妙捂住脸,啜啜哭了起来,对崇静师太道:“师妹反应这样强烈,莫非是想隐藏什么?大家都看到了,那血不同寻常!并且非常离奇,师妹臂上的守宫砂也消失了!唯一的可能是,师妹在山底下有了相好,私自许了终身!昨晚一夜未归,便是厮混去了!” 众人都惊住了。宇泰更是脸色灰败,一连气儿跌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眼神悲伤看了嫣智很久,问道:“师妹,是真的吗?” 嫣智姑娘的手一抬,又甩了郁妙一耳光。神色却越发平静了,指着宇泰说道:“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以后在善缘寺狭路相逢,如果不能避开,你我只作陌人……” 宇泰狠狠晃着她道:“为什么……你什么时候有了相好……我哪儿做错了……” 嫣智姑娘不说话,只用一种很可怜很悲悯的眼神,半冷笑着看他。 冢峒长老拉过宇泰,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所有的僧人都退下。东方碧仁与薛浅芜互看一眼,也回避了。 崇静师太睁着不可置信的眼,抱过嫣智姑娘,一个劲儿说道:“智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郁妙在冤枉你,他们都在冤枉你,对不对?” “师傅!事实摆在面前……”郁妙叫道。 更响亮的巴掌声,“啪”地甩在郁妙脸上。这三巴掌,几乎耗尽了嫣智姑娘所有的气力,她用无神的眼光看着崇静师太,微弱说道:“师太把她赶走,我不想听她说话……师太素来都信任我,只有你和长老对智儿好……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崇静师太斥道:“还不退下?” 郁妙红肿着半边脸,字字如刀地道:“师傅就算偏心,却也不能罔顾寺规!西院女弟子的第一条训诫就是,洁身自好,终身不嫁,凡传祖上衣钵者,守宫砂必在!嫣智师妹若不是清净女儿身了,还望师傅三思!” 说完这些,郁妙怨愤看了嫣智姑娘一眼,甩着道袍袖子径自去了。 第五十章失节事小,失心事大(下) 嫣智姑娘一五一十,向崇静师太道明了原委。 原来昨晚,她为徐员外家的长媳妇冲完喜后,执意要走,徐家苦留不住,说是大雨磅礴,让她稍等一会儿,吃完晚饭再走不迟。碍于那些女眷们拉扯挽劝、热情万分,不好逆了她们的情面,于是答应留下用膳。徐家知道她不吃荤,特意准备了二十四道清菜。她草草吃了一些,便要起身告辞,这时徐员外的次子徐战淳来了,倒了一杯素酒,说是久闻嫣智博采之名,万望赏脸。她也没有多想,举杯一饮而尽。 后来就没了直觉,等醒来时,在那徐战淳的房间里。她意识到着了道儿,想要起身回来,却使不上劲,竟是中了软骨散的症状。那徐战淳过来,涎皮赖脸向她表达爱慕之意,还说她已经是他的人了,烈女不事二夫。她要解药,他却不肯放人。她说你就不怕善缘寺寻了来,不见人不罢休?他说这不好办得很?我只说你已经回去了,或在路上跟人私奔了,天长日久,你慢慢地接受了我,有了娃儿,便不会想着做尼姑了。 嫣智又悲又急之下,试图咬舌自尽。那徐战淳才慌了,给她服了一些解药,然后易了容,披上雪衣,从后门悄悄出来,快送她到碧云山时,徐战淳返身回了。嫣智半眩晕着,艰难移了很久,才到山脚自家门前。一口气提不上来,便昏睡了过去。 崇静师太听得身子颤抖,脸色铁青,拍案而起,竖着轻烟眉道:“无耻犬儿,我找他算账去!” 嫣智忙拉住了崇静师太,含泪低道:“事情便是这样。恳求师太不要声张,若闹出去,徒儿的颜面就无存了。” “岂不便宜了那小子?”崇静师太喘着,愤然说道。 嫣智姑娘说道:“你就算杀了他,不是多添一条命吗?于事又有何补?传扬出去,势必惹人猜议……徒儿不想多事,只愿陪在师太身边,一心向着青灯古佛,了却余生便罢……” “不惩罚他,难以消解心头之气!”崇静师太的胸口剧烈起伏,孱弱得几乎站不稳了:“你是要传我衣钵的,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如今发生这事,可如何是好啊?” “所以徒儿才让师太息事宁人,忘了此孽!只有这样,徒儿才能继续留在善缘寺,孝敬师太和长老……”嫣智姑娘淡淡地道:“至于继承衣钵,与我倒不重要,如今更是没了资格,师太另择适合的吧……” 崇静师太闻言,重重一声长叹。 嫣智姑娘垂下头道:“这正堂不是弟子们所能居的地方,我得回西院去!如果没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此生我都不再过这座因果桥,迈出西院一步!” 崇静师太把嫣智抱在怀里,爱怜地说:“都是为师不好,不该让你独自去做法事……” “师太勿要这样自责!”嫣智含泪笑道:“多少年了,都没发生意外,终究是命中的劫……” 说完,摇摇晃晃,从阁楼的西侧门出去,顺着桥头,往那西院一直去了。 冢峒长老随后进来,并没过问缘由,只是道了一句:“崇静妹妹,虽说我不打算再涉入尘务中,但那嫣智娃儿的事,有什么吩咐的,你只管说!” 崇静师太半垂眼睑,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很久才道:“没什么可做的,忘了这事就好。”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大致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好说什么,这事不是能劝解的。只要嫣智姑娘能看得开,也就是了。 东院的僧房里,宇泰一直情绪激动,在吵嚷着:“我要去见嫣智师妹,我要见她……”冢峒长老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昔年自己的影子。尽管场景不同,经历的事不同,心情也不完全相同。 原本,这世间的幸福,历历数来,不就那么几种。然而疼痛,千姿百态,万般滋味,每道眼泪都有不同的痛楚。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决定,明天就离开了。寺内的事,属于私事,不该插手去管。况那嫣智姑娘心胸宽宏,相信很快就会走出阴影的。 是夜,月朗星稀。桥中央阁房里,薛浅芜打着地铺,东方碧仁在门外边静静打坐。孤男寡女不得共处一室,他们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还不行吗? 主意自然是薛浅芜想出的,她最善钻的就是空子。经过无数次的修正,聚集很多专业人士心血和智慧的法律,尚且存着盲区,需要用道德和固有价值标准,作为辅助,才不至于偏颇太远。这善缘寺的区区几十条规定,还能没有漏洞? 崇静师太在为徒儿的事分心,自也不会多管这一对小客人。 睡到半夜,薛浅芜忽然醒了。夜色明净如水,西院隐隐有争吵声传来。薛浅芜忙披上了衣服,拉着已醒多时的东方碧仁,往声源处凑近了去,想要看个究竟。 “我就是要大声点儿,让长老和师太,以及全寺的师姐师妹师兄师弟,都听得到!”是那郁妙的声音。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不想与你多说什么。请你自重,好自为之。”嫣智姑娘平静接话,不起丝毫波澜。 “我只问你,你是如何对师傅说的?你的守宫砂没了,你又如何解释的?”郁妙尖利的质问,惊醒了每一位寺中人。 崇静师太走了过来,威严问道:“夜半三更,在闹什么?” 郁妙拜了一拜,挺直腰板说道:“作为西院最年长的师姐,我有责任为善缘寺清理门户!嫣智师妹的守宫砂没了,不意味着已非完璧了吗?既然她许身给了臭男人,还留在寺干甚?如此公然破戒,难道想为众师妹们立下榜样,引得她们竞相效仿吗?” “这……”崇静师太斥道:“郁妙大胆,休得胡言!” “师傅,你偏袒她,这我知道!寺中的姐妹们也都知道!”郁妙对答:“但是寺规明摆那儿,每个成员都已烂熟于心!守宫砂消失者,不得承祖上的衣钵!” 嫣智凄然笑道:“我不会辱师太之名的,也不会与师姐抢位置……” “算你还有廉耻之心,竟招认了!”郁妙咄咄逼道:“你再看寺规的第二条!凡与外界男子龌龊来往,逐出师门!你都以身相许了,还敢说自己不龌龊吗?” 嫣智姑娘面露悲悯,缓声说道:“佛之初也,在于普渡众生。所谓普渡,要看穿肉体灵魂,肉体也好,灵魂也罢,缘起性灭,皆是虚空。吾用躯体渡了一个男子,然而赤心未丢。” “好不害臊!”郁妙哈哈笑道:“佛门净地,若用身体普渡众生,与那青楼妓院有何异也?” 嫣智姑娘的泪水涌出,却不是在自悲:“事分因果,主动被动,一步之差,迥然异也。烟花女子既为生计,又为醉生梦死一晌贪欢。吾为醒者,没有贪图任何繁华,无图无念无所求,是故淡泊守心,未出格也。” “你别故作高深,来糊弄人!”郁妙讽刺她道:“守宫砂都没了,血都被众人瞧见了,还讲什么清高?” “失节事小,守心事大……”嫣智眼神洞彻,自言自道:“对吾而言,不过如同黄蜂叮蛰了身,枯枝挂伤了皮,荆棘扎破了手。吾尚不觉得痛,转瞬就会彻底忘却,尔等又来咋呼什么,来扰这片宁静之湖?” “善缘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郁妙急了,叫了声师傅道:“如此丑闻,若传出去,香火不就断了?徒儿强烈要求,以规办事,把这无耻败坏师门的北辰嫣智,驱逐以正寺风!” “善哉善哉!”冢峒长老看着崇静师太为难,在桥头上说道:“这事儿等天明再说吧。” “多留一刻,浊气便熏染了寺院!”郁妙对着冢峒长老,遥遥拜道:“此女辱寺,人神共愤!” “若是不立即把她赶出,就把师太创的寺规焚烧了吧!”郁妙拿来一支烛火,就要往那壁木燃去:“以后寺里的男女,自由婚嫁,乱始弃终!” “放肆!”崇静师太身形剧颤,扼住了郁妙的手腕。良久对着那嫣智姑娘,忍痛长叹息道:“智儿,去吧,寺规不能废除,为师保不住你了……” 第五一章千载难逢,打起了歪主意 崇静师太一说要赶嫣智出门,冢峒长老、东方碧仁、薛浅芜、以及宇泰等人皆自傻了。想要阻止什么,可是又能如何? 嫣智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郁妙,默默的淡淡的,平静而悲悯。 “师傅下令逐你离开善缘寺了,你还杵着干嘛?”郁妙有些暗慌,强自厉颜问道。 嫣智没有做声,眼中含泪,对着崇静师太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扶着地面站起,又到冢峒长老跟前,哽咽叫了一声:“老不死的长老……” 崇静师太闭上眼睛,忍住痛惜,生怕一个心软,就会覆水难收。冢峒长老拍拍嫣智的头,眼有些酸:“可怜的娃儿……” 嫣智的泪夺眶而出,动情说道:“智儿自幼是个孤儿,打出生后就没见过父母,承蒙师太收养,长老疼爱。本来想着承欢膝下,孝顺二老度过天伦晚年,可惜命中逢劫,难以遂愿。今日去后,师太长老千万保重,尔唱我随,和好如初!前路无期,勿以徒儿为念!” 俯身三拜,铮铮站起。单薄孤独的背影,慢慢移上了因果桥,一步一步远去。 “嫣智师妹!”宇泰大恸,切声呼唤。 嫣智的脚步未停,连头都不曾回。崇静师太喉咙发堵,想喊却不能喊,想留却不能留。 薛浅芜着急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难道不能因事而异,做一些更改吗?” 崇静师太目光浸满伤悲,沉重摇了摇头。她这大半辈子,都在守着自己创下的条例,守着她对冢峒长老的怨怼和耿介,绝对没有撤除的道理。寺在戒在,她在律在,说是为了约束弟子,实则是为约束自己。 受过的伤,立下的誓,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她再也不要做回昔年的朱肃儿,若念旧情,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经营善缘寺,是崇静师太的事业。爱情素来不同于事业。 事业如同粘土球,摔烂了,跌破了,补救未迟,还可以捡起来,重新在泥土里翻滚,不仅可以复原如初,甚至可以滚得更大。爱情婚姻却不一样,好比是水晶球,掺不得杂,容不下第三种材质,一旦保护不周,碎了裂了,就再也没有完好的一日。 所谓破镜难以重圆,岂是说假? 就算经过种种考验,所有碎片又被粘在一起,终究是有缝隙的了。不信你看,每每回首,疤痕宛然,灵药无治。 崇静师太已把昔日的怨,种成了巫蛊。反复自我提醒,不要重蹈覆辙,掉到同一条河里,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一晃就是大半辈子,怨恨成了喂养巫蛊的唯一食物。 纵然对于世事,她已足够慈悲,足够看开。却走不出一颗心,为一个人,在原地囚成牢。 “大家都退下吧……”崇静师太无力的摇摇手。 小尼姑们不敢吱声,俱都回房了。阁楼东边的桥头上,翘首顾看的僧人们,也散去了。 第31节 宇泰跪在因果桥上,久久不起。冢峒长老拉他,他的目光直直:“我要等她回来,我要问个清楚,我还要等师太收回成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赶走她……” 崇静师太打着颤儿,走到宇泰身边,轻声吩咐他道:“拿些斋钱,给智儿送去吧,她一个女孩子,又是大晚上的,能走到哪里去?让她在善缘寺的附近,找个山头安顿下来,就说为师会像从前一样疼她,惦念着她,只是不能再留她了……” 宇泰得此旨意,唯恐晚了就赶不上了,应了一声,起身追去。 薛浅芜对东方碧仁道:“这事有些蹊跷,咱也去看看吧……” 碧云山脚,宇泰拦住了嫣智的去路。薛浅芜看不清宇泰的眼睛,但她猜想,一定是通红而含泪的。 嫣智姑娘冷淡地道:“你来做甚?” 宇泰拿出一袋银子,嗓音沙哑说道:“师太叫我给你送些盘缠,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不让你走远了,就近住在寺旁,也好有个照应。” 嫣智姑娘淡然笑道:“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沸沸扬扬,我在附近难免会与师兄妹们相撞,彼此倒添尴尬。你回去转告师太与长老,他们的心意,我会铭刻在心,没齿难忘……另外这些斋钱,我是不会收的,我既已脱离善缘寺,就没资格再使香客们供奉的银两。” 宇泰的手僵在那儿,不知所措。劝也不是,撤也为难,更何况他的心里,也缠绵着千头万绪。 嫣智姑娘笑着,把银两塞回了他手里,语气坚定地道:“除了收钱和在附近安家,这两件事我做不到之外,以后不管师太长老有何命令,只要我能得到消息,只要尚有一口气在,我就爬着也会回来,谨遵他们嘱托!” 宇泰慌道:“你要去哪儿?我要和你一起走!” “师兄在说什么傻话?郁妙姐姐是个很痴情的人,你要待她好些!还要照顾周全师太长老……”嫣智姑娘望向苍茫深处,轻轻说道:“你别问我去哪儿,只是随便走罢。读万卷佛书,与行万里路,本质都是一样的。” 薛浅芜忖思道,这个宇泰,真是不知轻重,净说不可行的废话!嫣智姑娘的脾气,可能带你走么?寺里那个拖油瓶子没打理好,还来烦惹受伤害的嫣智! 可见世间男子犹豫寡意,这根藕丝未断,又扯出了那根,全是一个模样。 决定让这白痴似的情种,退回寺里,好自醒悟一番。不然若把嫣智姑娘远远气走,再一见面又是物是人非。 “好有哲理的说,本质果然一样!”薛浅芜冷不防插进来,顺着嫣智姑娘的话尾,拍着掌赞叹道:“行万里路,若不读书,不过是个邮差;读万卷书,若不行路,不过是个容器……万般种种,只有相辅相成,渗透为一,才不像个呆子!” 宇泰一怔,这从哪里冒出个人?打眼看去,原来是那两位客居寺里的小情侣! “我来辞别师妹,你们来干什么?”宇泰不解地道。 “你的那位郁妙师妹,正火急着,四处找你呢……”薛浅芜歪笑着道。 “她找我?可是师父有事相请?”宇泰不识薛浅芜的阴谋,半疑半信问道。 “这怎么知道呢……”薛浅芜打哑谜道:“你那郁妙师妹看到嫣智姑娘走了,一个乐呵,掉进河里去了!你来想想,河水那么深,她呛了不少水,要是窒息死了,不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是真的?”宇泰甩甩手,转着圈子道:“怎么会这样不小心呢?” 然后看着嫣智姑娘,一脸无奈说道:“智儿师妹,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就来……” 等那宇泰走了,嫣智带着一抹浅笑:“你在骗他,好让我清静地走。” “我是在给他时间,问明白自己的心!处理好自己的事!”薛浅芜哼哼道:“他竟那么好骗,我的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他硬是没听出!” “既是如此,那我谢过姐姐……”嫣智姑娘行了个礼:“我得赶紧走了,不然他待会追来了。” 薛浅芜拉着东方碧仁,悄悄跟在嫣智身后。 走了很远,嫣智姑娘讶异回转过身,看着两人:“你们这是……” “不知姑娘可有去处?老家何方?”薛浅芜道:“我知道姑娘是有苦楚的,既然已经脱离空门,怎么不去报仇呢?” “报得了仇,又有什么意思?”嫣智姑娘自述身世:“我姓北辰,无父无母。” 薛浅芜睁着眼问:“无父无母,怎有姓氏?” “我一出生,就被父母用荷叶包着,放到一个小木舟里,顺水漂流走了。崇静师太捡到我的时候,我来世上不过两三天的样子,竟是奇迹般的没有饿死!崇静师太从我夹袄里层,发现一封书信,上面写着二十四字‘多谢收养,恩德无量,赐姓北辰,名为嫣智,草寇夫妇,遥遥嘱拜’……师太念在我那生身父母或有隐情,便依照着给我取了名。”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嫣智是你的法号呢!”薛浅芜恍然道。 北辰嫣智淡笑:“只有师太长老那样的级别,才有法号。” “姑娘独自远行,无亲无依,为何不收斋奉银两?”薛浅芜问她道。 “我对宇泰师兄说的话,小姐姐想是听到了……”北辰嫣智看着薛浅芜道:“无功不受禄,我非寺内成员,怎会用那些钱?” “我就佩服你这样的骨气!”薛浅芜高兴道:“知道我为什么跟来吗?那是因为我没有看走眼!” “姐姐要跟着我流浪吗?可能会受各种风霜……”北辰嫣智笑看东方碧仁:“他会舍不得的。” 东方碧仁微微一笑,瞅着薛浅芜不语。薛浅芜正色道:“你真的想流浪?一个女子居无定所,在大街小巷里抛头露面,不仅受人白眼,还可能遇到各种危险……” 北辰嫣智低下头道:“我不肯向人示弱,让那些陷害我的人看笑话。我把小姐姐当成自己人了,说心里话,其实我哪里想流浪,只是没有去处,又想远离碧云山。” 薛浅芜动容道:“对!一根傲骨活在世上,不向居心叵测的人乞怜,不妥协亦不示弱!” 顿了一顿,拍着北辰嫣智,豪情万丈地道:“如果你不嫌弃,我倒有个去处,所缺正是你这样的人才!” 东方碧仁闻言,紧紧看牢了她。这个小丐花儿,莫非要打人家姑娘的主意? 第五二章抛玉引砖,丐姐任贤 山上来到山下,本已耗时够多,再加说了一大通话,天色已经放亮。北辰嫣智拔起一根狗尾绒草,笑着问薛浅芜道:“姐姐能给我找个好去处?千万别是什么大户人家,人多事杂是非多,鸡毛蒜皮满地飞的,我巴不得独自清净!” “像你这样冷静灵慧的人,不经世务也是一种亏损!”薛浅芜看了看东方碧仁,又对嫣智说道:“我说的这个去处啊,人多事多嘴也杂!还好的是,每人都有一颗淳朴的心!就算有极少数的人,一时误入歧途,你略略一开导,他们就归入正途了!嫣智妹妹出身空门,心存大爱,必定能与他们交好,树立起威信来!” “倒是奇了,这是什么个好地方?”北辰嫣智眼眸明净地问。 薛浅芜冲东方碧仁做个怪脸,貌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实则卖关子道:“我就要说了啊!不过……我说是一回事,嫣智姑娘同不同意又是一回事儿!东方爷你千万别当回事儿!” “谁还能捂你嘴不成?”东方碧仁笑趣她道:“你肯问我,是你在赏我脸!哪有不识相的?” “好人一枚!你和嫣智姑娘看着真像!”薛浅芜晃着头,不由自主就把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我们哪儿相像?”北辰嫣智和东方碧仁同时问道。 “连说的话都一样,还能不相像吗?”薛浅芜深思道:“不是外表上的类似,而是神韵气质!” 两人无语,气质上的事儿,能说像吗?她说像就像吧。 薛浅芜被打个断,很快言归正传,对嫣智道:“你听说过东方大人的名号没?” “听香客们说起过……”北辰嫣智回想起薛浅芜“东方爷”的称呼,忽然看向东方碧仁,脸色肃穆地道:“原来您是……” 东方碧仁笑答:“人生在世,生而平等。姑娘不必太拘谨了。” 薛浅芜又问道:“那你听过匪女神丐的名号没?” 北辰嫣智慧心剔透,听她这样发问,已猜到了她口中的什么神丐,应是指她自己了。这招算是“抛玉引砖”,先拿东方大人,然后引出自己,不至于很唐突。 虽然记忆中并没“匪女神丐”这四个字,北辰嫣智仍是笑道:“有一些熟悉感……莫非姐姐认得她?” 薛浅芜哈哈笑起来,喜滋滋道:“虽然不比东方之名如雷贯耳,我却也算小有声望!” “原来是姐姐啊!”北辰嫣智拜道:“很高兴能结识丐姐。” 丐姐?哈哈,东方碧仁叫她“丐儿”,如今出来一个妹妹叫她“丐姐”,这种贴心称呼,真是够系列的!她薛浅芜举起双手表示喜欢! “你可听过水浒仙寨?”薛浅芜道:“其实说直白了,就是一个劫富济贫的丐窝!在烟岚城,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他们的寨主威武,连官爷见了也得让道三分!” 东方碧仁大大点头。她所说的,字字都是事实,绝对真理。 “烟岚城我没去过,但是知道它的大概位置……”北辰嫣智不解道:“丐姐定是水浒仙寨的寨主了!为何弃寨而去,来到了这碧云山呢?” 薛浅芜红着脸,面颊发烫地道:“一时色迷心窍,热血涌顶,誓死相随为美男!我们是要往京城去,途经了碧云山!” 北辰嫣智了然一笑。这位丐姐真爽快的。 薛浅芜打私底下,真的不能放心水浒仙寨。遇见北辰嫣智,只觉相见恨晚,若是能把仙寨托付此人,前路无忧。 没有想到,自己也有思贤若渴之时。 薛浅芜抱着北辰嫣智的臂:“我说的好去处,就是烟岚城的水浒仙寨!妹妹你不知道,里面的成员们赤诚可爱,就是没思想没教化,缺少一个主心骨!而观妹妹,竟有东方大人之风范,虽说丐窝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但我想着妹妹不是那种自命高贵之俗人,当不会嫌弃的!” 北辰嫣智已听出了薛浅芜的意思,仍是微微迟疑地道:“想丐姐你在的时候,定然把那寨务理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如今我是新去的,没有经验与功劳,又比不得姐姐的利落,恐怕他们不待见我。” 顿了一会儿,北辰嫣智又补充道:“那么多人,大小事儿乱成摊,我的性子冷淡倔强,应付不了那些闹腾……” 薛浅芜摆手道:“不像你想得那么难!每个人的职责,我在来时已经安排好了。你若去了,住在单独的房间里,越隐蔽越神秘,反而绩效越好!其他事儿,不让他们来烦劳你,只有碰到委决不下的难题,才由你来一锤定音!妹妹你看,这样可好?” 北辰嫣智想了想,一时难以承担:“我一个人去了,只打着你的名义,口说无凭,他们怎会相信?” 薛浅芜掏出半支骨簪,递给她道:“此物可谓凭证,万万要保管好!寨里有个叫甄正京的学鸠,他拿着那‘神丐’的半截儿,只要能对得上,他们自然会相信的!我再修书一封,你一并带了去!” 东方碧仁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纸,一支毛笔,一包墨粉,寻到一处小泉眼旁。在一块坑坑洼洼的石头窟窿眼里,研起墨来。他不做声,却已做好了代劳的准备。 “我正愁着,没有工具写呢,正考虑着要不要咬破手指,来封血书呢!原来在东方爷这儿,纸墨都是现成的!”薛浅芜的小脸绽出光芒。 东方碧仁半蹙着眉:“你要整封血书回去,他们还以为你遭不测了呢!如此暗含血泪控诉,我可要担罪名了!” “整封血书?”薛浅芜笑得欢:“我说东方爷啊,你说话怎么带着我的味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东方碧仁再对称出一句:“近丐者痞,近匪者邪!” “我就是要你黑!黑色与白色一样,也是一种非常纯粹的颜色!”薛浅芜边说着,看他弄好了,一把夺过毛笔,铺好纸道:“我来写吧!” “你会写字?”东方碧仁不置信道:“那你问我要签名的时候,说你不识得字?” 薛浅芜陪笑道:“那不是骗你画押么?” 东方碧仁摇摇头,唉了一声:“我的真迹流传出去,恐不大好!我给你写的字,你都收好了吗?” “东方爷请放心!”薛浅芜道:“她们的画纸上,贴的都是临摹之赝品!那幅唯一真迹,我贴身保存着呢!” 东方碧仁很觉温暖,瞅她笑道:“算你上心!竟保密得如此好!” 北辰嫣智看着两人情意绵绵,嘴角不禁弯出了弧度。毫无缘由的,她替他们祈福。 薛浅芜拿着笔,忖思一会儿,写道:“匪女神丐亲书,今有静女北辰嫣智,聪慧有谋,顾识大局,仁义宽德,底蕴积厚,淡泊天成,特任命她为副寨主!丐帮成员见她,有如寨主亲临!把我那间空房,打扫干净,外加高墙一圈,谨供新任副寨居住,隔绝俗世修身养性!寨中一切秩序正常,琐事不得扰她!如遇难以定夺之事,只许老学鸠一人,入室相询,悉听副寨建议!” 东方碧仁看了一眼那字,歪歪扭扭,龙虎气象,爬满纸张。 薛浅芜吹着气,晾了一晾,忙用手掩盖着,塞给了北辰嫣智。嫣智姑娘笑道:“享受如此优厚待遇,倒是让我有压力!看来无论如何,都得负起责任来了!”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小事你万万不可管,只在幕后操持大局即可!”薛浅芜拍着她道:“事无巨细,那不是让你当保姆吗?只会让他们产生依赖心!你掌握好总舵方向就行……” 北辰嫣智点头,然后问道:“丐姐对于仙寨的发展,可有目标?” 薛浅芜神兮兮的,附在她的耳边说道:“到了京城,我也不会忘记赚钱!我会时而不时给你们寄银子的,作为建寨之需!这些银子,我会央人送到你的手中,资本积累够了,举寨慢慢迁移,扩展到城南的胭山去!” “希望我有一天再回烟岚城的时候,水浒仙寨已经扎根胭山,红红火火大变样了!”薛浅芜眉飞色舞道。 “妹妹会尽力的。”北辰嫣智说道。 东方碧仁看着薛浅芜把他屏蔽在外,忍不住插话道:“嫣智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不要受她煽动蛊惑……从空门进入丐窝,毕竟是很大的转折……” “你都逃脱不了我的蛊惑,还来提醒别人!”薛浅芜用手指刮着脸,调侃东方碧仁。 “我是无家可归之人,能有仙寨收留,又蒙丐姐为我安置好了一切,何乐而不往呢?”北辰嫣智静然答道:“东方大人放心,我不是报她恩,才勉为其难答应的,而是觉得此事很有意义。在空门里,是为苍生谋福,在丐窝里,也是在为苍生谋福,本质都是一样的,只是形式稍微不同而已。我正是看清了这环,才同意丐姐的。退而能修身,进而能济世,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第32节 薛浅芜一拍大腿:“妹妹果然是空灵心啊!” 东方碧仁赞许笑笑:“嫣智姑娘清醒透彻,不为世俗偏见蒙蔽双眼。丐儿喜得良才贤助。” “东方大人不也一样?如若不是懂她,怎么会被丐姐俘虏了呢?”北辰嫣智笑着回应。 “这下我就可以放心了……”薛浅芜长舒口气:“嫣智妹妹准备何时动身,往烟岚城?” “同行千里,终有一别。”北辰嫣智施了个礼:“不如我现在就往烟岚城去,也好早日安下身来。” 薛浅芜看着她,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嘱托:“开始全新的生活,记得要快乐。” 北辰嫣智浅笑:“在淡泊安静中做些善事,对我而言就是快乐。哪儿没有勾心斗角,流言蜚语,我就会很安静,很知足的快乐。” 薛浅芜与她对话,总是觉得灵魂有所触动,强笑着说道别:“路上保重。” 北辰嫣智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走了。薛浅芜倒显得婆婆妈妈起来,凝望了她很远。 东方碧仁观面知心,对着薛浅芜道:“你别担忧她的安全,我会分出几个侍卫保护她的,直到她被丐帮成员承认,担任副寨为止……” ———————————————— 薛浅芜送走了北辰嫣智,心中巨石骤然落地。看着娇花绿草,看着蓝天白云,看着飞鸟游鱼,都甚美好可爱。就连端肃可敬的东方爷,也多了几分可爱的味道。 东方碧仁笑道:“开怀了吧?余下岁月,该全神贯注地跟着我了吧?” 薛浅芜嘿嘿笑道:“嫣智妹妹走了,咱们往哪儿去?要不要回善缘寺,与崇静师太和冢峒长老道个别呢?那个白痴情种宇泰,看看嫣智妹妹不见了,连盘缠都没拿一分,不知会急成个什么样儿!” “你若想回,咱就回去!”东方碧仁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咱们就此走了,师太长老也会想明白的,知道嫣智姑娘定是被我们带到了合适处……只是那个宇泰就痛苦了……” 薛浅芜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回去的。辞别不辞别,师太长老都勘得破。于是说道:“痛苦使人清醒,就让那个宇泰慢慢看明一切去吧……” “谁若爱上了你,照你这么狠心,将来还不得痛苦死?”东方碧仁笑道。 薛浅芜得意道:“你莫不是先告饶了?” 东方碧仁摇头笑叹。薛浅芜望望前方,又看看身后,思量了很久道:“你能陪我去清河镇,了结一件事吗?” 东方碧仁已猜测道:“你要找那徐战淳算账?” “嫣智妹妹不愿记怨,但她心里一定是苦的。她为我解除了后顾之忧,我也要为她完善了身外事!她不能亲手做的,我一定要替她做!”薛浅芜的怒气升腾上来:“这事情暗地里查明白弄妥当了,就叫那徐战淳去善缘寺负荆请罪!” “可是嫣智姑娘,不想让事情闹开啊……”东方碧仁看薛浅芜拗劲,忙劝她道。 薛浅芜道:“我会神不知鬼不觉,整得徐战淳悔悟的!这事不会再多一个人知!” 东方碧仁捏了把汗,这个丐儿在某些方面的天赋,直让他这钦差自愧不如。比如说吧,查无头案,惩治人的手段等等。 就拿这事,人家嫣智姑娘都消仇了,长老师太都不好做什么了,丐儿偏能两肋义字插刀,绝不放过。并且瞧她那样儿,定是成竹在胸、有策略的。 “我早认了,咱们俩啊,大半个月也回不了京城……”东方碧仁叹道:“去前方的旅舍,换件衣服,装扮成普通的村夫村妇,直往徐员外家里吧。” 山野之间少人家,崎岖而行,一路打探,偶尔碰到几个樵夫、浣衣婆婆,俱都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纯朴厚道,非常好客热情,欣然引路。 正午时分,来到了清河镇。这是一个典型的古风小城,不及烟岚城那样大而混杂,却是山环水绕,清秀峻丽,俨然有江南之色,风味天成。 徐员外家并不难找。作为清河镇数一数二的大户,只从门外就能看出气派。家里又逢喜事,热闹欢庆的气息尚未褪尽。 门外有七八株合腰粗的杨柳,树下稀稀散散站着几位庄人,一面伸着懒腰,一面唠着嗑儿。薛浅芜不愿耽搁时间,迎着一位大婶走了过去,堆笑问道:“这可是徐员外家吗?” 那位大婶蒜头鼻,弯浓眉,很和气的样子。照薛浅芜的话说,就是长着一张厕所脸。所谓的“厕所脸”,大致是说这人面目可亲,容易叫人产生信任的好感。 “是啊……”大婶细细打量两人,说道:“你俩看着面生,是从外地来的?” 薛浅芜连连点头:“我是他家远房亲戚,这些年来不常走动,清河镇都不太熟悉了。听说他家最近添了嫡孙,可有这回事吗?” “有,有……”大婶哈哈笑道:“可闹腾了,不仅请来了戏班子,还去碧云山请来了冲喜的法事场呢。” “他那大媳妇能否下床走了?”薛浅芜又问。 “金贵着呢,不过今儿个都下床了!刚才她还出来散了两步,刚刚进屋去了!”大婶唯恐说得不详,怠慢了徐员外家的客人,指着院里说道:“既然是远客,赶快进屋歇着去吧!我去给你通报……” 大婶哼着调儿正要往里走,薛浅芜拉住她,为难地道:“你能不能传个话儿,叫那徐家长媳妇出来一趟?” “这个……”大婶奇道:“你咋不进去呢?” “我们是徐家长媳妇的表亲,当年她往这儿嫁时,由于俺夫妻俩手头拮据,没能给她送贺礼,这段日子发财,手头宽裕了,想着给她补上!然而啥时候了,既错过了婚礼,又错过了满月礼,面子上过意不去,只想大婶能帮个忙,悄悄把她叫出来,我与她说上几句就走!”薛浅芜说着,掏出了些碎银子,塞进大婶的手里。 “这哪里能受得?”大婶有些局促,压低声音说道:“我去挖一篮子青菜,只当是给他家送的!省得他们看见我进去了,没来由的起了疑心!”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暂时找了个偏僻胡同隐着。 未过几时,便见那位大婶挎着菜篮来了,对守门的小厮说:“昨天太太见了我家的菠菜,一个劲儿说长得好,我家啥都缺,就是不缺菜,所以今天弄了一篮子来!” 小厮说道:“多谢花婶,让我拿进屋吧。” “不劳小侄儿了……”大婶憨态可掬地道:“让我送到膳房,就很妥当!我也好瞧瞧那宝贝疙瘩……” 在薛浅芜的焦急中,大婶带着一位丰腴白嫩的完产妇人出来了。大婶指指两人藏身的地方,冲薛浅芜笑了笑,先自回了。 那徐家长媳妇面露狐疑,犹犹豫豫朝着胡同走来。薛浅芜笑哈哈的,牵了她的手道:“好表妹,暂借一步!往那边站!” 第五三章舌生莲花,打肿脸充媒婆 那徐家长媳妇听她唤着“表妹”,愣是很久都没反应过来,被动跟着薛浅芜,往胡同的深处走了几步,疑惑地道:“我倒是有表姐的,既有舅家表姐,又有姑家表姐,还有姨家表姐,但是没有见过你这种模样的,也没见过年龄像你这般大的表姐!” “我是啥子模样?你看我的年龄多大?”薛浅芜扯了扯肥桶似的居家服,又摸了摸脸上凸点出来的榆钱痣,扶了扶头发上插的两朵夸张大红花。 徐家长媳妇掩嘴笑道:“你有三十来岁了吧,我看你啊,像个十足的媒婆!你不会是声东击西,要给我那战淳弟弟说媒的吧?” 薛浅芜听她提到徐战淳,眼眸倏尔一紧,笑成满脸媒婆样儿,竖指夸道:“不愧是大当家的媳妇,一眼就能瞧出底细!徐门有你,注定是要兴旺的!” “比不过嫂嫂你的天花乱坠,专拣好听的说!”徐家长媳妇虽客套着,眉眼里的提防却消去了。 薛浅芜把她推到徐家大业的地位,话虽没有说到露骨的明朗处,但言外之意,傻子也能听得出来。她是这大宅门里未来的女主人,是要把持家政大权的。这含蓄而振奋的话,显然让徐家长媳妇十分称意。 人嘛,都喜欢被人捧,包括男人和女人,包括薛浅芜自身。关键在于,你把作用点聚焦在了哪里,以及力的方向指对了没。如果切中了作用点,方向又恰到好处,效力将是无极限的。 “你我既认识了,以后就是自己人了,随意说些心里话儿,都别太见外了……”薛浅芜笑问道:“你觉得战淳娶妻,也就是徐家将来的二媳妇,是要像妹子你这样能干的,还是老实巴交的好?” 那徐家长媳妇沉吟了好一会儿,淡去了矛盾的主干,只是笑答:“战淳喜欢俏的!一脸木呆呆的傻不愣登,嫂嫂就算说破嘴唇,他也不会要的!” “这个不难!”薛浅芜往她脸前跳将了一步,神秘地道:“如果有那么个标致又漂亮的妞儿,长得可谓无可挑剔、伶俐巧慧,实际是个不开黄的,没有一点城府心机,也没管事的能力和魄力……换种说法就是空有皮囊,天生缺几根筋,纯真近乎白痴,依妹子看,这种货色配那战淳,却之如何?” 徐家长媳妇神色一动,笑着说道:“只要她够美丽,战淳就会宠她爱她,她有多么美丽,战淳就宠她多几分!” “只是……”徐家长媳妇旋即发愁道:“这种姑娘,去哪儿寻找呢?我倒想为战淳做主,尽尽当嫂子的心意,却哪有那么容易遇的?” 薛浅芜拍拍徐家长媳妇的手,体恤说道:“那战淳弟,但凡领略到你的一份苦心,他就会感激你、敬重你、爱戴你的!” “听着嫂嫂说话,与寻常的媒婆不同,颇有文化,竟是十分入心的……”徐家长媳妇低声道:“嫂嫂你是干这行的,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不知可有合适人选?” 薛浅芜笑得咧开着嘴,脸上的灰粉和土粉一起掉:“有倒是有!要说那闺女啊,白白净净,娇花似的,跟战淳弟般配得很!并且巧合的是,她像战淳一样,是个只爱漂亮,喜欢风流俊公子的!家底又殷实得很,不帅的她还看不上!说到底了,就是你越帅,她越把你当块儿宝!” 徐家长媳妇睁圆了眼,稀奇地道:“听你说的,真是搭对得很!哪有这么巧事,你不会诳我的吧?” 她又看了一眼东方碧仁:“这位哥儿,真有这事?” 东方碧仁装扮的是一位憨实农夫,也不说话,立在那儿傻傻笑着,只管点头。也许就是这样,却博得了徐家长媳妇的青睐,所以她有七分相信起来,顿了片刻说道:“最好是个一般家境!若是太贫寒的,门不当户不对!若是太富有的,有她娘家做着后盾,就算她是白痴无大脑的,我反而会落了下风!” 薛浅芜清楚她的顾虑,半认真地笑道:“妹子说得有理,不过大可放踏实心!攀富附贵,谁都不会例外,要是她家不富足,徐老爷子一双老练眼,会给小儿子娶个白痴媳妇吗?只有她的家境殷实,徐老爷子才会乐意,并且有所忌惮,将来不会出现休儿媳妇这码子事!不然换一个厉害的,妹子岂不吃亏?” 徐家长媳妇听着有理,却仍忧道:“可是如果太富,就意味着有靠山,那闺女虽白痴,不意味着她的娘家人白痴……” 薛浅芜笑道:“还有一点忘记说了,她家离清河镇比较远!估计在百里外!山高娘家远,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来回一趟不容易,谁能操那么大的心?” 徐家长媳妇不吭声了。是啊,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因为是富家女,徐老爷子和战淳弟,纵然看清她的傻气,也不敢休。因为距清河镇较远,她娘家人伸手莫及,管不到徐家的日常事,所以不足为患。 “话说那个闺女,有财有貌,怎么现在还没嫁出?”徐家长媳妇随意问道。 “挑挑拣拣嘛,可能所遇到的男子,都不够俊!”薛浅芜苦笑道:“为了寻觅一个俊的,让我走了多少路啊,终于听说,清河镇徐员外家的兄弟俩,模样可是百里挑一,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后来又经得知,长兄已经娶了妹子这样的大美人,我只有抱着侥幸的心,看看战淳弟了!” 徐家长媳妇听媒婆夸自家的丈夫,很觉甜蜜。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几两银子,笑着塞给薛浅芜,语气却很急切商量道:“可否抽个空子,带我看看那位姑娘?” 薛浅芜面有难色,端量徐家长媳妇很久,才开了口:“你的身子尚在恢复调理之中,恐不宜远行。再者说了,我不能带你去见那姑娘,她一见我就跑,生怕我卖了她似的……” 徐家长媳妇不解了,忽然冷笑问道:“你从一开始时,就在替我着想!你又不欠我的,为何站在我的立场?给战淳弟找个漂亮的傻媳妇,我就不信你没目的!” 薛浅芜暗自一惊,这徐家长媳妇不好蒙嘛!贪婪一笑,薛浅芜道:“我是媒婆,赚的就是嘴皮子钱!其实给那闺女说个俊俏郎君在先,顺藤摸到这里,就变成了给战淳弟说个媳妇!这说媳妇儿的事,确在其后!闺女她娘家人很急,许给我了很多银子,我能不卖力吗?再想想妹子你,是我打通徐家门的关键,再说这事对你也有好处,我就本末倒置起来!妹子聪明得紧,这点还需要我再解释吗?不过是媒婆的伎俩,浅显得不值一提!” 薛浅芜知道,这世上的人心,大都被利益熏蒙着。他们以己度人,认为别人也有利益目的。 替嫣智妹妹抱不平的事,无论如何说不得。但如果说自己无利可图,谁又会相信呢?只有故意用贪婪的爱钱心,裹藏住了那份侠义赤胆,展示给世俗看,他们才会相信她。这样的她,与他们而言,是一条线上的,各有利益所需,各有利益所求,才能彼此配合。 东方碧仁默看着她,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他懂得她的俗,向来都懂。他偏爱她的俗,以及她俗的外表下,那些聪明善意的歪手段。 徐家长媳妇面带不屑,嗤嗤笑了:“如果那位闺女合我的意,事情能说得成,我这边再赏你五十两银子!” “谢谢,谢谢!”薛浅芜嘻嘻道:“我就知道,只要姑娘入得你眼,凭着你长嫂的身份,再加上你的莲花舌,远胜于我这做媒婆的,然后做通徐家所有人的思想工作,不在话下!” 徐家长媳妇假笑得让人心慌:“嫂嫂不必担心我产后的身子!我只说去亲戚家走一趟,这点自由还是有的!” 薛浅芜做出放心不下的样子,紧皱着眉,认真想了一会儿,忧虑着道:“你刚完产不久,还是别走得太远了!不如这样,我略使个诡计,就说带那闺女到善缘寺占卜,测测能嫁个什么郎君,以此把她骗来,妹子认为如何?” 徐家长媳妇很满意道:“这样更好!几天后能见面?在哪儿见?你会到现场吗?” 薛浅芜挠挠头,沉思着道:“我骑上我的飞毛驴,大概三天就能把事办妥!碧云山下,凉亭众多,其中有座‘白云亭’,比较清静隐蔽,第四天时,你就在那儿等!那闺女是见不得我的,我就不出面了!” 徐家长媳妇扳着指头算算:“上午还是下午?” 薛浅芜想着黄昏人静,于是说道:“傍晚见吧……你可以早些从家里走,逢着人就说,来善缘寺还愿的……” 第五四章贫女无绝路,绣姑当户织 辞别了清河镇,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来到旅舍住下。东方碧仁知道,薛浅芜的鱼线放得很长,三天时间,是她极力压缩的结果。不然不仅那徐家长媳妇不会信,薛浅芜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只是还有问题。东方碧仁瞅着她,很无奈地说道:“你去哪儿找个漂亮又实心眼的姑娘,来应对三天后的白云亭之约呢?空手套豺狼,在这事上未免行不通啊!” “就算为了徐家媳妇许下的五十两银子,我也得拼搏啊!”薛浅芜蹲下来,捧着脑袋想了很久,突然跳起来道:“咱走!到集市上看美女去!” “看什么美女?你要胡乱抓回一个充数?”东方碧仁摇头抗议:“这又不比京城,我可以随便挑个丫鬟,给你当做人质!人生地不熟的山镇,就算碰见一两个俊俏的,人家屈服于你,愿意配合你的计划,只怕也都是些未见过世面的村姑!一看就非娇生惯养的阔小姐,你能骗过徐家长媳妇吗?” “就散散心,找找灵感也是好的!”薛浅芜苦恼道:“我说东方爷啊,怎么一涉及到使用恶劣手段,你就变得愚笨了呢?找不到白痴貌美的萌妹子,我物色个丫鬟总可以吧?哪有富家女独自外出的理儿,身边至少得有个伴儿!” “这都是次要的……”东方碧仁无语。 “走啦,说不定就有所收获了呢!”薛浅芜拽着他,生怕他不允许再闹下去,使得她的计划半途而废。 一路来到集市,另是一番光景,与从前所见的大异。以往见过的集市,所卖多是锦绣布匹、丝绸绫罗之类,山集卖的却是鱼鳖鼋鼍、自家土产,琳琅满目,价格公道便宜。 薛浅芜想着,这些放在前世,都算是稀罕物了,眼前如若不是肩负重任,她说什么也要买一大筐回去。 东方碧仁像个模范丈夫一样,她要逛街,他就一言不发,奉陪到底。她看到了新鲜有趣的东西,向他咨询意见,他就点头说好,偶尔还会赞叹一番。 第33节 行人都觉得奇,目光纷纷射向两人。这对男女,一静一动,一雅一俗,一如神仙一如痞妖,真是稀之怪哉。偏又有着说不出的搭调,仿佛大树缠藤,与生俱来似的。 薛浅芜浑然不顾,众人越是唏嘘,她偎得东方爷越近些。摆明了一副毒恶心肠,就是让人惊掉眼珠子的。 东方碧仁微微窘着,她要亲密,他还是乐意的。反正也没人认识他,就算是在京城,人人都认识他的地方,丐儿要调戏他,他不也得乖乖就范? 罢了罢了,爱情如棋,他输得彻底,却从来没想过要扳回局。一世清名何须求,付诸妖丐笑颜中。 在万千心思中,薛浅芜伴着东方爷,逛了整个集市。也看到了几个村野姑娘,秀气倒也秀气,未免太怯生了,少一股富贵味儿。薛浅芜拖着双腿,脚底板都走得疼了,索性靠着路边的木杆,停了下来。 “要不,我来背你?”东方碧仁笑着瞄她。 薛浅芜往四处看了看,已够惹眼的了,她再骑到东方爷的背上,未免也太…… “算了,没有那么娇气!只怨我不是个逛街的料,你没见过那些女人,踩着十几公分的高跟鞋,嘎登嘎登的清脆响,越逛越起劲儿,就算你是个会武的,也得被她们累成歇菜了。” “高跟鞋?是像木屐那样,还是脚底带花盆的?”东方碧仁问道。 “哈哈哈哈……”薛浅芜剧笑起来,伸手指比划道:“皮革质的,又尖又细,走起路来款款生姿,摇曳动人!但是有时也很惹人烦的,堪称噪音之制造者。” 东方碧仁点头:“可以想象。” 薛浅芜说到这儿,突然来灵感道:“去京城了,我要做笔生意!让那些名媛贵妇们,都穿上这种鞋!” 东方碧仁一愣:“既然存在那样大的弊端,走路又脚疼,你能卖得动吗?” “一定很有市场,销量极好!”薛浅芜解释道:“那些女人整天宅在家里,出门也是花轿抬着,真正算起来,她们能走几步路?穿上这高跟鞋,盈盈往公众前一站,更显修长身材,更显白领气质!追求美丽,是女人们孜孜不倦的事业,她们只要看到效果,绝对会超赞的!” 东方碧仁暗叹,这个丐儿,到了哪里都不改本色。她虽离开水浒丐帮,却又把目标锁在了京城,将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天翻地覆。这可如何是好! 薛浅芜说到鞋的话题,意犹未尽,继而愁爬上了眉头:“可是我不会做鞋子啊!不是正宗鞋匠,就算再有创意,终究是个外行,落不到实处啊!” “你还是把眼前的事,混过关去再说吧……”东方碧仁见她旧事未了,新愁又至,忍不住提醒她道。 薛浅芜心如油煎,胡乱转了两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咱回旅舍去吧。” “无功而返?”东方碧仁虽知会打击她,但是仍担心着,她若一时兴起回去,待会儿是不是又要出来? 薛浅芜走了两步,然后盯着过往女人们的小脚,看得出神。东方碧仁晃晃她:“不要太劳累了,嫣智姑娘的仇若能不报,就算了吧!反正在那徐家长媳妇眼里,你不过是个不守信用的媒婆。就当是媒黄了,咱不给她说了。” 薛浅芜怔怔地道:“你看这些来来往往的女人们,她们穿的大都是绣花鞋,那种针法,似乎出自一人之手!” “你怎如此断定?”东方碧仁还真没有注意女人的脚。 “且不说一针一线纳成的千层底,针脚细腻均匀……”薛浅芜指准一位路过的女人,悄声说道:“你看她们的鞋面,都是用线织成,大吉祥的元宝针,脚尖还勾勒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花!” 东方碧仁有些明白过来:“你说在这附近,女人们穿的鞋子,几乎出自同人之手?” 薛浅芜忙续道:“并且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子!” 东方碧仁闻言,挺着文质礼雅的范儿,拦下一位穿着元宝针绣花鞋的婶子,笑着问道:“我们远途而来,本是度蜜月的,但是我家娘子走路蹦蹦跳跳,把一双鞋给踢坏了!看着婶子的鞋好看,却不知是在哪儿做的?” 那位婶子听得年轻后生夸赞自己的鞋好看,把那小脚踮起,似在有意炫耀,乐了半天才道:“其实好找得很,打这条街,走到尽头往北拐,第二个胡同就是。一家很窄小的铺子,里面坐着一个,终日手不停歇的姑娘,人称‘金莲穷绣姑’……”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一道,来到那绣姑的鞋铺。 只见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当铺,挤着摆了一张小床,以及一台缝纫机。空隙处堆满了乱七八糟、纷呈多彩的鞋样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床上坐着一位素衣破旧的姑娘,正在对着缝纫机,一针一针缝着绣花鞋面。她的神态极其专注,仿佛没有留意到客人的到来。 第五五章诱人不成,反失了蹄 薛浅芜忖思着,金莲穷绣姑的绰号确实有趣。“金莲”指了她的职业,与女人的三寸小脚有关。“穷绣”追根究底起来,也有明暗双层意思。明里是说,她把绣鞋的式样做到穷尽了,凡是顾客所想要的,她都能做出来,再也没人能超越她达到的极致。暗里是说,她虽善绣,终究不过是个出身贫寒的女子,做鞋以维生计罢了,逃不过穷苦命。 金莲穷绣姑的处境,从这简陋逼仄的店铺看得出来。 “人家鞋商,银票赚得滚滚来的,你却为何苦壁寒窗,拮据至此?”薛浅芜不解,直接问出了心中的惑。 那金莲穷绣姑头也不抬,手指只管灵巧地穿着针引着线,面无表情地道:“你是要订鞋吗?如果是的,请自备了笔墨纸张,把你想要的款式写一下。明天可以再来,我把设计出的草图拿给你看。届时中意的话,请你自购材料送来,额外付我一个铜钱作手工费。” “呃……”薛浅芜感叹道:“这么便宜!但我不是来订鞋的,我是特意拜会姑娘来的。” “那么请撤回吧,我这儿除了鞋,没有其他值得看的东西,又容不下落座,唯恐怠慢了客人。”金莲穷绣姑垂着眸道。 薛浅芜张张嘴,怎有这样专一的人?专一到了只会做鞋,专一到了不会拉拢客人! “你能不能抬起头?你就不会抬起头?你抬起头让我看看行吗?”薛浅芜憋不住,急得恨不能做个登徒子,上前端起她的下巴。 “丐儿……”东方碧仁温声说道:“既然绣姑不喜被扰,咱们就回去吧。” 薛浅芜往门前的磨剪石上一坐,盘着腿道:“我就不信她不吃饭不睡觉,我在这儿等着。人家刘备三顾茅庐,总计不过等了诸葛亮几个时辰,我坐上个三天三夜,就不信绣姑她能熟视无睹。” “刘备与诸葛亮,与这能有可比性吗?再说人家刘备先后‘三顾’,你只一次就赖起来了?”东方碧仁拉拉她道:“快起来吧,仔细有鞋客们见了笑话。” 薛浅芜冲他一笑:“我就觉得这儿挺好。” “那我坐哪里呢?”东方碧仁看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很无奈地问道。 薛浅芜四处看看,指着前方一块石头说道:“你把那块搬来,跟我并排坐着解闷儿。实在枯燥的话,咱俩可以扳手腕儿。” “就你?”东方碧仁笑道:“你用上两只手,扳我一根手指还差不多!” 薛浅芜很不份,呜呜啦啦咆哮了一阵儿。正想继续发出怪叫,东方碧仁捂住她的嘴道:“别吵闹了,绣姑的心不静,做不完手中活,是不会理你的!” 薛浅芜哀怨叹着,怎么她喜欢的,想要结交的妞儿,个个都有类似的禀性呢?冷若冰霜,偏僻古怪,淡言淡语,不理世事。与薛浅芜的瞎热闹,可谓完全相反。这是因为互补的缘故,还是自己灵魂深处本就属于薄凉? 金莲穷绣姑无视二人的恩爱,直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也未曾抬过头。其间倒有几位妇人前来订鞋,或者是确认花样子,却都依照着绣姑的规矩行事,未敢大声喧哗,之后静静走掉,片语不闻。 “这样下去,她一辈子都有干不完的活,正做着这一双呢,新的单子又飞来了……”薛浅芜泄气道:“她也不嫌饿啊?她就不怕累出个颈椎病?” 东方碧仁笑道:“这叫‘一个愿等,一个愿陪’,看谁的底气足,撑得时间更久!” 薛浅芜看看他的美好笑容,只得按下急躁。忽然看到对面人家在吃晚饭,薛浅芜抓抓耳朵,计上心来,悄声对东方碧仁道:“我的肚子咕噜叫了,你去集上买些饭食回来!要买那种喷喷香的,比如烤鸡腿炸羊肉之类,让人一闻就食欲大动的,多带一份回来!” “不仅是你饿吧……”东方碧仁赞道:“我还以为你要用美男计呢,原来是美食计?” “快去快回!时间久了,我会惦记你的……”薛浅芜担心说得多了,绣姑听到。于是也不正面作答,只是笑着说黏话儿。 “我看你啊,惦记的是美食吧。”东方碧仁按了按她,意思是说,你在这儿老实呆着,我会速速归来。可千万别乱跑,让我找不到人。 薛浅芜目送东方碧仁走出胡同,然后转过脸,一个劲儿地瞧着金莲穷绣姑,奸笑不止。想起美食的诱惑力,她就抑制不住傻乐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传来:“你,到我身旁。” 薛浅芜惊了一跳,这是金莲穷绣姑的声音!她在对谁说话?可是看遍现场,只有她绣姑一人啊。 不对,还有另一个人。就是薛浅芜自己了。 “绣姑忙完了?是在唤我吗?”薛浅芜大释然,还没等到吃的呢,绣姑倒是先回心转意了,竟然与她说起话来。不管怎样,先看看那绣姑怎么说,于是带着笑脸近前,准备给她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却说薛浅芜刚踏入门槛,挤到缝纫机前,脚下猛然一空,地板下陷,就直直掉了进去。那金莲穷绣姑漫不经心的,一手往上提着缝纫机,一手轻轻触动了机关。地板又完好无缺地合上了。 幽暗的地下室,薛浅芜扒拉着,半晌才站起来。怎么也想不到,明明是要对那绣姑使美食计的,然却出师未捷,先遭不测。那么冷淡的姑儿,竟然也会使计?失算失算,人不可貌相啊。 这是什么个鬼地方?探探形势再说。 等薛浅芜的眼睛适应黑暗,才发现这是一间地下室,比绣姑的门面铺,还要大上一些。摸来摸去,竟有桌椅灶台、锅碗瓢勺等日用品。 这个绣姑的住处,原来别有洞天嘛!她把我引到这儿,是什么意思嘛?东方爷待会回来,找不到我,那还不急出肝火肾火来啊?虽然说吧,东方爷是极冷静之人,但薛浅芜就不能自夸自重,如此想象一番? 得想办法逃出去。薛浅芜寻到些火折子,映亮了地下室。左看右看,没有一处通口,连个烟囱都没!奇了,绣姑生火做饭,在如此狭小的密闭空间,烟熏火燎不呛死啊?她从哪儿上去的,难道会飞不成? 薛浅芜找了一根棍子,估摸着那块地板机关的位置,捣了几下,纹丝不动。不说它是机关了,就算是块松活的,绣姑若在上面双脚踏着,她在下面也推不开啊。 薛浅芜揣测不出绣姑的意图,焦灼难安地走着。却撞到了一根很粗的柱子,同时听到嗯嗯唔唔的呻吟声响起,像是唱戏,又像是在苦吟。 莫非还有人吗?薛浅芜转到柱子的对侧,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男人,被绳索绑在柱上,勒得紧紧的。 “你是哪一个倒霉鬼?”薛浅芜凑上前道。 那个男人抬起眼来,含怨看了看她。薛浅芜的脸青了,心凉了,妖俊脸庞桃花眼,他是南宫峙礼!他一个影魅身,怎被囚禁在了这里?她还说呢,很久都没见到他了!原来被绑架了! “可怜的娃儿,这些日子,我一心忙着我的爱情,竟忘了你!你怎成这样了,受了多少苦啊?”薛浅芜三分真诚三分歪气,半带哭腔半带唱调地道。 第五六章怒,谁是她的前夫? 南宫峙礼的锦玄衣,失了往常那种舒展飘逸,皱巴巴的,像枯処的蓖麻叶。倒有了薛浅芜当年的三分模样,带着脏乱,带着寒酸,带着落魄苦逼意。但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切附加在南宫峙礼的身上,不知是因他长得俊的缘故,还是为何,总觉带着一丝颓废之美,风流另类,无端端的震撼人的双眸。 暗得沉闷的小屋,黑衣如墨的人。久未见面的对头,心跳回响的寂静。 事实上是,薛浅芜在说完了那句话后,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了。她和南宫峙礼,算是朋友?还是半敌半友?再想起他那份含混善变的复杂情愫,总是让她惴惴难安,如履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薛浅芜连吸气都发生了困难。她吞咽掉少得可怜的口水,艰辛问了一串儿:“你打不过绣姑?她是何方神圣?你闲着没事干,惹她干嘛?打不过还逃不过么,竟被困在这老鼠不打洞的地方?这些日子你吃饭没,快要饿成皮包骨头了吧?在这空气稀薄的房间,也没憋死见佛祖了?” 南宫峙礼笑着:“我还以为你跟东方情郎厮混久矣,性格转变成温顺绵羊了呢,原来还是没有长进!唉呀,真是枉费东方情郎的苦心啊!” “你说话真难听!什么厮混,东方爷有什么苦心啊?”薛浅芜更正道:“他从来都不反对我什么,允我自在发展天性!” “我只是说他苦心,又没说他别有用心……”南宫峙礼斜眼看她:“你激动个啥子?” 薛浅芜瞪着眼,他几时学会了她说话的调儿?记得和他在一起时,她没用过这种方言调儿啊。 猜不透,想不明,薛浅芜晕道:“快想办法出去啊!再呆上几个时辰,你我就要葬命于此了!” 南宫峙礼的口吻带着讥讽:“怕你东方情郎着急是吧?” 薛浅芜忍不住斥他道:“你别酸溜溜的口气!这里的空气不流通,醋味散不出去,容易反抽胃的!” “有时我真怀疑,你到底是在吃我的醋,还是在吃东方爷的醋?”薛浅芜的拗劲又上来了,很邪恶地续了一句。 这回轮到南宫峙礼犯糊涂了:“这两种醋,不是一个味道?” 薛浅芜嘿笑着摇摇头:“若是吃东方爷的醋,那证明你暗恋我,所以见不得我护着东方爷;若是吃我的醋,那证明你暗恋东方爷,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总是找我的茬!” “我暗恋东方爷?”南宫峙礼很痛苦的想当然了,于是闭眼一声长叹:“你糟蹋我可以,但你不能为了糟蹋我,连你东方情郎一并糟蹋了吧?” “这怎么叫糟蹋东方爷呢?”薛浅芜有条不紊,娓娓道来:“您看他那风度,那神一般的气场,一看就是,纯爷们的!你在他的身边,不过像我在他身边一样,是个有点邪的小媳妇!” “他若知道,其实我是在力赞他,不知有多么开心呢!”薛浅芜晃着头,脸上挂起一抹冷笑。 南宫峙礼面色沉郁下来,这个女人,明摆了要激怒他!为啥两人凑到一起,总是不能平静相处,言语争锋至了极端,恨不得把对方按到床上,掐个半死再松手呢? “你是挂怀我的。刚才你关心我是否受苦受饿,虽然用不正经掩饰住了正经,用轻描淡写掩饰住了忧情浓意,我还是能有所感的……”南宫峙礼吸吸气道。 “是吗?”薛浅芜也缓和了下来,气氛从制高点滑至平坡,从拔剑努张化为了两相示好。 南宫峙礼似是有些倦意,轻声对薛浅芜道:“过来……” 薛浅芜一怔,吓了一跳。这可不行,她已经跟东方爷了。 “过来把我的绳索解开。”南宫峙礼有气无力,骂着她道:“你不会见死不救,要看着你的前夫困死吧?” “谁是我的前夫?”薛浅芜白痴似的问了一句,突然觉得这两个字极为难听,憋屈死人不说,还包含了凡是的种种,让人咽也不是吐也不能,生生卡在了腹腔中。 这南宫峙礼要是自称她的前夫,她跟东方爷是哪般吗?!愤怒,极度愤怒!他败坏她的清誉!言外之意,不就是东方爷在捡他的女人吗? 第34节 薛浅芜冷哼一声:“等着让鬼给你解吧。” 南宫峙礼淡声说道:“咱俩一起守着好了,我的绳索不开,凭你也出不去。” 薛浅芜不理他,可是心慌气短之感越来越重。那位绣姑能在这里做饭吃饭?氧气不足,她的食物怎么能消化怎么能分解啊,能量怎么能供应到大脑上?供应不上,她哪有精力想花样子嘛! 虽然把她扔进这里,是那绣姑不对。但薛浅芜仍旧怪不起来她,说不清楚原因。她对一个人的喜恶判断,就是这么直接。 薛浅芜猜想着,天色已黑了吧,东方爷看不见她,会不会回旅舍呢? 正在和南宫峙礼怄着气,地板突然开了,见那绣姑举着烛火,从上面放下来了架梯子,若无其事地道:“快上来吧,他已经回去了。” 薛浅芜闷得快窒息了,闻言赶紧往上爬,南宫峙礼紧紧抓着她的衣后襟,两人的重量,把那梯子压得吱吱响。到那出口的时候,绣姑一把拉出了她,薛浅芜刚爬上来,南宫峙礼就纵身飞了出去,转瞬消失了个无影踪。 绣姑显然吓得不轻,结巴问道:“他是谁?怎么从里面出来的?” 薛浅芜才晕呢:“不是你这个武功高人,把他打下去了?且用绳索把他五花大绑起来,虐了很久?” 绣姑连连摇头:“没有的事!我就不知底下有人!” 薛浅芜纳闷着,思来想去,根据南宫峙礼素来的作风,恍然明白过来。南宫峙礼一定是趁绣姑不注意或者去小解的时候,偷偷钻进了地下室,苦肉计自绑了,然后专等薛浅芜这个饵的上钩。 只是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又怎么猜到她会被绣姑扔下去的?太恐怖了! “刚才买鸡腿的白衣男子哪里去了?”薛浅芜焦急道。 “我对他说,你跑出去玩了。他等你久不至,就回你们的住处了。” 薛浅芜皱眉道:“你为何要骗他?” “只有他走,我才能放你出来啊!”绣姑说道:“我不想让人知道地下室的存在。” “那你为何害我进去?”薛浅芜有着太多的疑团。 “我不想让你俩在我门前吃鸡腿……”穷绣姑如是道。 薛浅芜笑了:“你怕美食当前、用心不专?” 绣姑摇摇头道:“我倒没有什么,只恐香味飘得太远,把这街坊四邻的孩童们都引过来,成了戏场,就热闹得过分了。所以只得暂时囚禁了你,你那夫君看不到人,自然会去寻你,等我忙完,正好放你出来。” 薛浅芜道:“却怎么让那黑衣男子凑到了空子呢?” “那个黑衣男子,定是不简单的。”绣姑说道:“我住的这间店铺,年代非常久了。我在一本古老的书上看到,说是很久以前,此地的人们并不穿鞋,有个鞋匠流落到了这儿,由于做的鞋子太多,卖不出去,偏又做鞋成了痴迷,停不下手。后来积得鞋子多了,他就挖了这间地下室储放鞋子。等他快死的时候,他把所有鞋子弄上来,堆扔在了街头。人们好奇,都试着穿,后来知道了穿鞋的好处,风气就流传了下来。” “这又怎样?与他有关系吗?”薛浅芜问。 “关系倒是不大……”绣姑说道:“只是这段故事,已失传了很久,就连该地的民众,也没有人知道这间地下室的存在。那位男子竟然能偷藏进来,不仅说明他武功高,也必读过不少稀罕的古书。” 薛浅芜心里暗服,这绣姑分析事情的能力,倒是很值得称道。南宫峙礼自幼钻研古书,寻遍各种险奇河山,如果有一间这么隐秘的地下室,他也应该知道。 只是那些书籍极不易得,绣姑又是从哪看到的呢?这绣姑的底细,必然不会简单。 第五七章相见不容易,才设你入局 薛浅芜本想多问一些,绣姑却缄默了。 “你是在这儿等他呢,还是回住处去?”绣姑止住刚才的话题,静静道了一句:“我不希望你对他说,你被陷进地下室了。” “你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秘密,那我就替你守着了……”薛浅芜笑着道:“虽然我在他的面前特别诚实,他的一个眼神,就能让我招认全部。” “你后半句是何意?”绣姑变了脸色。 薛浅芜认真道:“你放心吧,既然你嘱托过我了,我说什么也得记住。坚决建立起强大的心理后盾,抵御痴情眼神。” 绣姑笑笑,把当铺的门从外边关了。那两扇门,如果设置到里面来,还真碍事,估计屋内更挤狭了。朝外开着,倒省出了些空间。 “既是如此,你能保密,那么我欠下你一个人情……”绣姑淡淡地道:“以后若是有事找我,我理应不推辞。” 人情?这算什么人情?她从不想别人记她的情。她做到一些事,只是为了本心轻快自如,并未想过要对方来偿还。何况这事,是她和东方爷不厚道在先,他们想到的美食计,绣姑只是在用策略破解而已。 绣姑若是恶毒,永远囚她在黑暗里,不把她放出来,那么就不用担心泄密了。或者绣姑把她弄死,然后独自逃走,这事也罢休了。 想来想去,还真称不上是人情。绣姑当这是份人情,并且很郑重的说偿还,那只能说明绣姑耿然孤傲的外表下,长着颗有情心,所以才会念着人情,却又承担不了人情之重。 薛浅芜看她把门落锁,奇怪问道:“你去哪里?你不住在这里?” 绣姑答道:“难道你不好奇,我怎么进的地下室,又怎么出来的吗?” “一开始时确实奇怪,后来又想通了。”薛浅芜当然道:“你启动那块地板,放个梯子下去,把梯子的顶端固定牢稳,然后爬上爬下不就行了?” 绣姑反问一句:“如果我在下面的时候,铺子里进了贼,地下室的秘密不就大白了吗?” “是啊,还是你考虑得周全。”薛浅芜愣问道:“莫非还有其他出口?” 绣姑摇头道:“我知道的,只这一处。据说还有一个出口,只有那死去的鞋匠才知。” 薛浅芜心惊道:“还有一个人知道!就是黑衣男子!” “不错,他不可能从我脚旁进入地下室!”绣姑望着远方,静缓地道:“其实我深夜里,并不在这儿住 “那你孤身一人,往哪里住?要不你可以考虑雇个保镖,专门负责你的安全……”薛浅芜道。 “人能信的,只有自己。人是赤条条的个体,干嘛要与他人扯上关系?”绣姑有些苍凉:“如果这人死了,死的只他一个,就不会有诛连了。” “你知道吗?诛连是这世上最恐怖的词,不仅算进去了族人,有时甚至包括门人奴仆,曾与你共过事的人,都难逃过血洗。所以独身一人,是最好的状态了,要什么家室挚友,要什么保镖近亲?有福之时,他们或能凑个热闹,大难来时就算不想同担,也是不能的了。”绣姑莫名说了这么一段。 薛浅芜听得眼中酸悲。她一直都希望,身边那些善良的人,能够幸福快乐,简单无挂。 她不想让绣姑沉浸生命之悲。她想让绣姑逃离悲。 所谓逃离,就是忘却。所谓忘却,就是不再提起,用其他有意义的事,填充于心,无暇去想悲伤。 “我送你回住处吧,今晚你好好睡!”薛浅芜欢笑道:“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不是欠我情吗?从明天起,我就要你偿还,无穷无止的偿还,让你的一辈子都用来偿还我,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仅剩下了一阵空茫,干笑得整张脸,涩涩发痛。 绣姑静道:“看你表面,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然而涉及一些私人话题,你倒理解得很,并不一味的去深入挖掘……” “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慢慢清楚某个人的底细,那时比较容易接受一些。”薛浅芜坦白道。 绣姑叹道:“可是,知道对方的底细时,未免晚了,甚至悔之不及。” 薛浅芜正想接话,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往密林子里去了。心中一凛,对绣姑说:“你住哪儿?明天我去看你。” “我在前方偏僻的树林子里住,随便吊上一根绳索,就能睡得安稳。”绣姑想着她还有事,就对她说:“你先回吧,省得与你那位夫君走岔了路。” “睡在绳索上?你练过玉女心经不成?”薛浅芜稀罕道。 绣姑笑道:“什么玉女心经?长时间的绣花做鞋,已磨出了我的定力。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我还不会露心迹呢。” “那我也要学做鞋,我最是个没定力的脾气了!”薛浅芜拉着她,一副搅缠的架势:“我拜你做师傅吧?” “你看我这鞋匠,穷困成了什么样子!年年穿针断肠处,为他人做嫁衣裳!就这你也羡慕!”绣姑讶然笑道。 薛浅芜撇嘴道:“那是因为你心地好,又把做鞋当成了乐趣,手工费收得太低!” 绣姑一脸无奈:“好了好了,都成你夸的了!你快些回去吧……” “就这样定了啊!”薛浅芜说道:“我看着,你先走!” 绣姑闻言,转身没入了丛林之中。未过多久,薛浅芜忽然听得一声女子的尖叫,从不远处传来。 不会是绣姑遇难了吧?再想起那个黑影,心里暗自咯噔,也顾不得安全了,薛浅芜“噌”的窜了过去。 来到一片没膝深的灌木藤中,薛浅芜定睛细瞧,看到一具疑似南宫峙礼的颀长躯体,在那些枝枝蔓蔓中躺着。薛浅芜火从心生,“啪”的一巴掌,蓄满了平生的劲儿,往他小肚腹上拍去。他的武功虽厉害,这儿却是弱陷,他又没有防备,一准得吃苦头。 不把南宫峙礼拍个半死,绣姑在附近睡,她还真是放心不下。 南宫峙礼在那巴掌落下之前,伸出两指,扣在薛浅芜的脉门上,阴阴笑道:“见你一面,我容易吗?” “不是见过了吗?”薛浅芜怒目道:“你出现在绣姑的地下室,是什么意思吗?” 南宫峙礼说道:“如果我说我以这种方式出现,只是为了见你一面,赢得与你近距离相处的机会,你相信吗?” “鬼才信你!光明正大走到我的身旁,与我近距离见不就行了!干嘛费尽心思,鬼鬼祟祟,钻尽了所有能钻的空子?就算你识人心,这样算计你不累吗?”薛浅芜气呼呼道。 “如今不比往昔,单独见你一面不易……”南宫峙礼轻声道:“我可不想与你那位东方情郎正面交锋,那样你会作难的。” “与我见面,正正经经的,不代表就是与他冲突啊?”薛浅芜还是觉得太诡谲。 “我是怕你在近距离,闻到我的气息,心如小鹿乱撞,惹你东方情郎吃味……”南宫峙礼又滑起来。 “我看你啊,是因高手伴在我的身边,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能感觉到,所以你才不敢跟踪我吧!”薛浅芜咯咯发笑道:“却又对我情深难忘,于是使了环环相套的手段,一时来拆散了我和东方爷,得以与我单独相见吧!” “你倒不算笨嘛!”南宫峙礼盯着她道:“不过需要澄清的是,我不想正面与他冲突,不是因为我怕他,而是时机未到……” 薛浅芜的心,又开始慌得跳了。她转过身,边走边道:“见也见了,你该去哪就去吧。东方爷这时候找不到我,不知急成啥样子了,我得赶紧回去!” 南宫峙礼默默站着,化为暗夜里的影魅。没有再说什么,亦没拦她。 第五八章寂寞本由情根生 薛浅芜唯恐与东方爷错开了道,于是原路返回,途经绣姑的鞋铺。在她坐过的那块磨剪石旁,如玉树般立着一道身影。夜幕苍沉,唯有那片白色,像引路的月光,像幽暗深海里屹立的远古石雕,那样淡而清晰。 原本以为,冷色调不属于东方碧仁。今才得知,只因未到孤寂处。 他在等待的时候,也可以如此冷。坚定的冷,落寞的冷,孤独的冷,稍带心慌与忧情。 人的寂寞,原本来自于情。只因那片情无处附着,无处安放,宛若悬空,忐忑不安,才有孑然失措的寂寞。 薛浅芜呆呆看着他的背影,觉得空气里满是离伤。这不过才多久,竟然跟失了魂似的。包括自己,包括东方碧仁。 因为爱情,所以容易悲伤。亦是因为爱情,所以不应轻易悲伤。薛浅芜笑了笑,道了一声:“我回来了。” 东方碧仁回过身来,那副漠而冷的外壳慢慢融化,逐渐瓦解,终于恢复了春水一般的明润。他紧上前几步,环住了她:“回来就好,我就知道你会走回来的。” “你就不问我去哪了?”薛浅芜的章鱼爪,牢牢抱着东方碧仁的肩。有时候,虽是短暂无比的离别,却似翻越了万水千山。 “你嘛,向来都是一个爱瞎跑的……”东方碧仁笑道:“我若一一问去,脑子里装的不都成地名了?” 薛浅芜笑他傻,给他提建议道:“你只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从这左耳进,再从右耳出,脑袋还会中风吗?” “你的借代手法,用的真是巧妙啊!”东方碧仁脉脉地看着她:“酒肉可以穿肠过,丐儿的话怎能当成风?” “记着大块头的就行,总不能连细枝末节也记着啊!”薛浅芜揉揉他的头:“饶是东方爷有过耳不忘之神异,但我是个能说的,你要字字句句都记了去,那还不得累坏了啊!” “这样为你费神累着,你才会满意嘛!你满意了,你就会更快乐,你快乐了,我也就快乐了。归结到最后,竟归结到了我的利害上。”东方碧仁难掩宠溺,眼底尽是情波涌动。 薛浅芜不眨眼看着他,太让人爱慕了。真是不假,人长得好,横看竖看侧着看,顾盼之间都能流露出一抹情味儿。情痴入蛊,毒遐心肠。这话放在东方碧仁身上,一点没错。 “你殊不知,这样我会很心疼的!”薛浅芜笑怜道。 她只觉得,这东方爷的情话入心极了,那个当和尚的仓央嘉措,若早生上几百年,跨过时空,估计尚可与他一决高下。但东方爷偏偏谦虚得很,死不承认,总是认为自己师承于她,只能算个门徒。她的情话,才有开天辟地之奇,深入浅出之妙,明目清肝之效,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头一语道破玄机,再一语震撼河山,第三语倾倒众生。 第35节 如果可以这么说,薛浅芜的语言特色,贵在哲理之中,语不惊人死不休,天雷滚滚碾过顶,那么东方爷的优势,在于平淡之中见深情,清平虚怀是学问。 东方碧仁拉着她的手:“咱们回旅舍吧。” 两人并躺在床,这才惊觉,鸡叫声已是此起彼伏。薛浅芜侧着身,用肘支起了头,久久的看着他,半傻半沉思着。 “一直这个姿势,累不累啊?”东方碧仁把手臂放在她的脖子下,说道:“枕我的吧。” 薛浅芜往他臂上闻了一下:“好味道!真如小说中写的,带着清淡的书卷气息,让人恨不得咬一口!” 东方碧仁忖思一阵儿,含笑问道:“后面那两句话,有什么联系吗?” 薛浅芜再一想,忙纠正道:“倒数第二句是小说中的!最后一句是我触景生情,临场发挥,天外之笔添加上的!” “我就说呢,怎么怪怪的有些失调感!”东方碧仁推她一把:“以后不许胡乱改话,让我险些失控!” “什么失控?”薛浅芜半睁眼笑道:“情绪失控,还是意志失控?” 东方碧仁的脸,和那身子都有些僵,很久才含混着道了一句:“什么都失控了。” “这么严重?”薛浅芜跳起来,伸手按着他的胸膛:“你可得控制住!” 东方碧仁的嗓音,温雅之中带着三分沙哑,还有些气急道:“你快躺下,给我安生着睡好了!” 薛浅芜更崩溃了,她能听他的吗?据说再好的男人,一旦失控之时,都得离得远些!薛浅芜怎能乖乖淡定下来? 东方碧仁别过脸,右手把她扯倒,左手按着她道:“别再胡乱动了。” 薛浅芜惊慌着,心跳难平。过了好久,直到都睡稳了些之后,东方碧仁才把手臂放在她的颈下,重新让她枕了。 薛浅芜不敢乱说话了,只拣了句特舒缓的,轻轻说道:“有一句是,‘三更有梦书作枕’,才是最符合眼下意境的!” “我有书香,你枕着我,便像枕着书了?”东方碧仁笑道:“不带你这样的!从你日常的所作所为,谁能想到你有诗意入梦遥的时候!” 薛浅芜的头,往后拱了拱,给他的手臂上加了几分重量,懒懒的舒服的躺着。眼眯着想瞌睡的时候,忽然长叹出一口气。 “怎么了你?”东方碧仁另一只手,本来正在拍着哄她入睡,此时停了下来,柔和问道。 薛浅芜苦着脸,皱着眉道:“还不是为了那徐家长媳妇的事!跑了一天,也没物色到中意的姑娘!” 东方碧仁说道:“还是先睡一会儿吧,这事怎么也急不得……再说你今天不也有收获吗,见了你心仪的金莲穷绣姑!” “是啊!”薛浅芜晃晃头:“不瞒你说,我终于用一颗赤诚心,打动了那绣姑,她说愿意替我做任何事!” 东方碧仁不可思议地道:“不可能吧?那位姑娘看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自始至终都未抬头,怎么你就打动了她?我买东西回来时,不知道你跑哪了,你没和她单独相处,又怎打动了她!” 薛浅芜急刹车,闭嘴停了下来。又忘形了,差点就把不该说的说了出来。如果说了出来,透露地下室的存在,不就失信了吗?如果失信,绣姑怎会原谅她呢? 东方碧仁看她封了话头,也不追问,只是淡开所谈的话题,以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你不是缺个好鞋匠吗?等你到了京城,忙完咱俩的事,可以把那金莲穷绣姑雇到京城来,你说出自己的设计,让她这内行的,尝试做那种高跟鞋!” 薛浅芜的睡意一扫而光,拍着他大笑道:“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呢,你倒先说出了!哎呀,你的谋略,真是越发有我的地道味了!” “哪有哪有,我排不上号的……”东方碧仁一边谦笑,一边用手抓了抓她的乱发。那头海藻一般的发,不像寻常姑娘家的那样顺直,微微带了天然的卷,色泽也非乌黑如墨,而是稍有几分金黄。摸着砂砂的,有些缠手,却很质感,拨弄在东方爷的心里,他只觉得很是温暖绵密。 薛浅芜问他道:“你猜一猜,凭借我的口才,能否把那绣姑骗到门下?” “善缘寺的嫣智姑娘,被你三言两语都弄到寨里了,何况一个绣姑?不在话下!”东方碧仁睨着她道。 薛浅芜戳他的腋窝,嘻哈哈道:“这根本不一样嘛,怎么能与嫣智扯上边儿!” 想到这儿,她猛地顿住了。东方碧仁也是一顿,两人互相看着,眼光同时亮了。想到一块去了。 都想开口,最后却由薛浅芜说了出来:“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以请那绣姑扮成丫鬟!她那份淡泊不惊的样儿,倒是有大家户的气度!” “你能做通绣姑的工作吗?我真有点不可置信!”东方碧仁又道:“可是那位富家小姐,去哪找呢?” 第五九章飞蛾扑火,愿做炮灰(上)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赶个清早,就往绣姑的鞋铺去了。绣姑已经忙起来了,与昨儿个稍有不同的是,她抬头看了两人一眼,递出两只类似马扎的折叠方凳,示意他们先坐着等。 不会再让等到天苍苍夜茫茫吧?薛浅芜心里憋着急事相求,坐得很不牢稳,凳子都快被她晃拧得散架了。东方碧仁似有察觉,用深邃的眼神平抚着她,传出几丝恒久的情意,她那浮躁的心才安静了。 日偏正午,绣姑放下了手中的活。对于眼前这俩不速之客,她还是不反感的。 好不容易逮到绣姑松懈,薛浅芜怕她再忙碌,急急站起身来,紧紧握住了绣姑的双手:“昨晚都没见你吃饭,咱一起去吃吧?” 绣姑的手,被她握得那样用力,缩不回来,递不出去。明明是一番热情心,却弄成了对峙,彼此互看好久,薛浅芜才扑哧笑道:“是你让我等怕了,这事不能怨我。” 绣姑说道:“能让我把手收回来吗?你有事情相求,直接说出就是,干什么来叫我一块吃饭?” 薛浅芜松开了她的手,讪讪自笑道:“我不是愧疚吗?再说了,我也真担心你,你一天到晚都吃些什么,吃几顿饭?” “我是终日坐着,比不得你,满地到处乱跑的,消耗不了多少体力。”绣姑淡道:“有事你就直接招认了吧。” “后天,我想让你演一场戏,扮成富家丫鬟的模样。”薛浅芜道。 绣姑不料是这档子事,讶然问道:“你要演什么戏?京戏还是地方戏?我可学不来台词!” 薛浅芜乐了:“你还知道京戏啊,看来是个识戏的!不过我想请你担的这个角色,虽然说是配角,却很重要,这戏只演一次,砸了就再也没机会了!为了不把剧情帮穿,你什么都不要说,就是饰演那种针扎着了也不吭声的木诨子!这个不算难吧?” 绣姑没答,忽而问道:“你不是要坑害人吧?” 薛浅芜转了个圈,摸着自己的脸:“我没那么歪心歪肺歪肝吧?不要把俺想得太邪恶嘛!目的很单纯的戏,就是整治一个混账的人而已!” “打抱不平?倒也符合你的风格!”绣姑笑道:“我知道了,你忙别的去吧。准备好了,叫我就行。” 薛浅芜听她满口答应下来,也不过问细节,不禁感动于她的信任。顿了一顿,问那绣姑道:“你叫什么名字?说了我好称呼你。” 绣姑一滞,苦楚地道:“还要什么名字!你只和众人们一样,称我‘金莲穷绣姑’即可!” “那可不行!”薛浅芜想想道:“你既不用真名,那演戏时怎么叫呢?也给你起个艺名好了!” “艺名?”绣姑睁着清秀目:“你给我起什么艺名?” 薛浅芜的才思好像被阻断了,想来想去,没找到个匹配的。于是把求救的目光,看向了东方碧仁。 东方碧仁沉思片刻,说道:“既是个富家丫鬟,又跟了位白痴小姐,不能太俗也不能太雅,要中庸些,稍有趣些!” “就叫小蛾子吧。”薛浅芜道。 绣姑一愣道:“说个理由。” 薛浅芜笑道:“其实这场戏嘛,不管主角配角都是当炮灰的!飞蛾扑火,愿做炮灰!” “炮灰就炮灰吧。”东方碧仁点头道:“倒也叫着顺口。” 定好了跟班丫鬟,小姐由谁顶带的问题,却是个重头之重。薛浅芜又转悠了两晌,依旧没有合适人选。第三天的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遍遍地问着东方碧仁:“该咋办呢?” “我总不能给你变出来一位啊?”东方碧仁也在替她想办法,看她困倦着眼半痴半朦的焦躁娇态,不禁脱口而出:“那个白痴爱俊男的富家女,由你来扮成吗?” 薛浅芜如遭雷轰,腾地爬了起来:“你说让我去扮?我是穷乡僻寨里出来的土匪、叫花子乞丐,一副寒酸味儿,能扮出来富相吗?” “我不认为你有寒酸味儿,就我个人觉得,你适合扮各种各样的类型……”东方碧仁说出见解:“你口中描述的富家女,与你性格颇有三分重合之处,你又是个装痴卖傻的好材料,怎么就不能扮她?” 薛浅芜顾不上与他争辩“装痴卖傻”,只摇头道:“那徐家长媳妇见过我的,怎么能蒙混过去?人的感觉在那儿放着的!” “怎么能看出来?那天你穿得肥桶似的,又抹了满脸的灰粉,看不出身材看不出脸蛋的!人靠衣装马靠鞍,你如果换上一件紧身窈窕的衣服,再抹出个淡妆,那还不是一样倾国倾城的漂亮?那徐家长媳妇看不出的……” 薛浅芜大受鼓励,充满了信心道:“明天上午咱就去试衣服,下午赴往白云亭还来得及!” “你去应对徐家长媳妇的时候,我在哪儿?是在馆里等你,还是远远看着情况?”东方碧仁问道。 薛浅芜不想与他分开,没他在身边看着,还真没劲去演这场戏。想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不如你扮成我的小跟班,一起去吧!” “你觉得我给你当仆人,会露馅吗?咱俩站在一起,没人把我当仆人,倒有人把你当丫鬟!”东方碧仁实在想不出来那种场景。 薛浅芜更进一步,制定了完善的计划方案:“你扮成教书先生的模样,说是路上讲笑话,特意陪小姐解闷儿的。” 东方碧仁叹道:“这回我倒觉得,帮穿的人会是我了!” “你是最棒最优秀的天才戏师!要相信自己,要把演戏投入化,当成一种驾驭生命的艺术!”薛浅芜高深道。 “我也当个木讷的教书匠好了,拧我都不会吱一声。”东方碧仁无奈笑道。 薛浅芜道:“随你的了,自然就好。可以稍有一些肢体语言。” 卸下心头巨石,薛浅芜睡得可香了。直到太阳透过窗帘,刺了她的双眼,薛浅芜才慌里慌张起床洗漱,完毕之后,质问东方爷道:“你咋不叫我哩?” “看你难得那么踏实入睡,舍不得叫。”东方碧仁说着,拿出一套新荷色的裙装,递给她道:“换上看看。” 薛浅芜惊呼一声,赶紧接了过来。把头发拢了拢,火速穿上了身。 东方爷真是好眼光啊,比拿尺子量的都准,直把她的柳条小腰,勾勒得握不盈尺。清新淡雅的颜色,因了数朵含苞粉荷,多了几分俏嫩的味道。袖口织着几样可爱的动物图样,小兔啊蜻蜓啊,萌得很有几分纯真。素而不寒酸,富而不奢华,若演一位白痴富女,这装扮确是十分的好了。 东方碧仁打量着她,赞道:“再画个粉可爱的妆,头上加些蝴蝶结之类的饰品,把你初见我时的表情温习几遍,那就更逼真了。” “你很喜欢我穿成这样?”薛浅芜问。 “怎么?”东方碧仁答道:“其实你随意的,穿成啥样子都好看!这个风格未必就是最适合你的,只是为了饰演嘛!” “咱们还是先请绣姑去吧。她若来了,咱们三人一起化妆。”薛浅芜脱下了新衣裳,对东方碧仁道。 绣姑因答应过薛浅芜,所以当两人去鞋铺的时候,她把一切都收拾完毕了。一道随着去了旅舍,路上人们都在好奇地看,在大家的印象中,还没怎么见过绣姑出门。 东方碧仁考虑周密,穿了一身青衫,蓄了两撇胡子,拿着一把折扇,十成十的教书郎派头。薛浅芜看了又看,笑着弄了些灰抹在他的脸上,说道:“这样的脸,才不那么俊朗逼人了!” 绣姑的脸上涂了一些腮红,梳起一对丫鬟发髻,身着水蓝色的偏冷罗裙,一张毫无表情的冰脸,沉默而木然。 薛浅芜上了透明的粉妆,眼睫毛卷卷翘起,纯澈的眸光,像碧茶水那般可爱。耳朵上戴着四叶草的耳坠,姗姗摇动。脚上穿了猫头带耳朵的绣鞋,每走一步,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猫儿在爬,逗趣至极。 武装好后,薛浅芜对东方碧仁道:“在我身上,你能寻到当天那个媒婆的半分影子吗?” “真是生动明艳,娇嗔可爱!”东方碧仁拿起一对蝴蝶结,绑在了她的发间:“这样就更像个小白痴了!” 薛浅芜听那前半截儿,还觉得很受用,听到最后,捶起他道:“你敢说我白痴!” 绣姑看着她又要闹起来了,制止说道:“要去那白云亭,还是现在就出发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薛浅芜走出门,总觉少弄了些什么,走出两步,想了起来,对两人神秘一笑道:“稍等片刻。” 绣姑和东方碧仁停下来,顺着半开的门缝往里看去,只见薛浅芜抓出两个松松软软、拳头大小的线团,解开衣领,往那左右胸前一垫,然后又随便地按了两下,挺直了腰,很自信地仰头走了出去,问两人道:“话说胸大无脑,你们却看,人一丰满,是不是更有可爱味了?” 绣姑的脸红了。哪有这么不羞赧的,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东方碧仁的脸一紧,也微红了。看着她那一高一低的怪异状,连咳几声,说不出话来。 薛浅芜看他们都不搭理自己,晃晃身子,扭来扭去,不依地道:“你们倒是说句话啊,好不好看?” 正自扭着,其中一个线团,不识相地掉了出来,滚在地上。三人同时呆了。 薛浅芜反应过来,弯腰去捡,绣姑和东方碧仁抢前一步:“你再要它,就不和你一起去了。” 薛浅芜苦着脸道:“我把它掖到紧些还不行吗?” “不行!”绣姑、东方碧仁同时抵制。 第36节 薛浅芜的眼珠骨碌转着,换了语气说道:“我扮的是憨妞儿,爱玩爱闹的,塞两个线团在怀里,那徐家长媳妇肯定又会对我印象好些,无防备些!” “这……”两人睁眼看她捡起线团,塞进怀里,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薛浅芜确定放得稳了,才对他俩说道:“人家女侠客行走江湖的时候,老在胸口处放个苹果,既能防止暗算,吸进毒针,渴了还能解渴!我这不是没材料吗,只得用个线团代替!” “目的不同,性质就不同……”东方碧仁甩给她一句。 第六十章飞蛾扑火,愿做炮灰(下) 日暮时分,三人一道来到了白云亭。那徐家长媳妇已到场,身旁还跟了个丫鬟。 徐家长媳妇凤眼一扫,脸上现出微笑。显然,她所等待的人已经到了。徐家长媳妇望着薛浅芜,笑得满脸和气:“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不像附近的人,天这么晚了,却到亭里来歇脚吗?” 薛浅芜傻痴痴笑道:“我来善缘寺求签,问问我能嫁个什么样儿的夫君!反正路途遥远,也回不去了,就在这儿玩两天吧!” 那徐家长媳妇似是很感兴趣,哦了一声:“签上怎么说的?” “签上说了四句话,富家子弟,玉树临风,风流多金,俊朗无比!”薛浅芜咧着嘴,一脸花痴的纯。 徐家长媳妇心里有底了,说话毫无城府,一点都不懂得隐藏讳饰,不禁点了点头。 “不知姑娘家在何方?”徐家长媳妇故意试探道:“看着姑娘一身喜气,这派头不像普通人家走出来的!” 薛浅芜娇笑道:“那是自然!翡翠白玉汤,黄金雪花银,能不富吗!” 绣姑吭了一声:“小姐,你总是自夸口!” 徐家长媳妇把脸转向绣姑:“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 “她啊……叫小蛾子。我给她起的名儿。”薛浅芜抢答道。 那徐家长媳妇了然一笑,伸出手道:“我就喜欢姑娘这样憨直真心肠的,若不嫌弃,你就叫我嫂子吧?” “我家里有嫂子了!”薛浅芜握一握她的手,然后收回,抓着头上的蝴蝶结,一把扯弄下来,揪在手里把玩着:“不过……再多你一个嫂子也行!” “好妹妹……”徐家长媳妇忙应了一声。 东方碧仁低着声音:“小姐,天就要黑了,咱们找个住处去吧。” “这位……”徐家长媳妇迟疑问道。 薛浅芜笑着道:“他是我的老师,有才得很!” “咳咳!”东方碧仁摆手道:“在小姐的眼里,自家的人都是好的!” “怎么能不好呢?”薛浅芜蹦跳了一下,嘻嘻笑道:“我不说你们好,谁还会夸你们呢!” 徐家长媳妇看着薛浅芜,眼含意味地道:“我有个像你这般大的弟弟。” “是吗?他长得帅不帅啊?”薛浅芜窜到她的面前,一个劲儿地问:“有我的老师帅吗?” “不是同一类型的!”徐家长媳妇道:“尊师可能是年龄大的缘故,面色略显老气了些!我那弟弟,是个人见人夸的美男子,俊逸风流得很,方圆百里也难挑出一个!” 薛浅芜的双眼,放出了盈亮的光:“哇!那可真是与我相配!他娶妻了没?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这个可说不好!”徐家长媳妇笑看了她,意在言外地道:“不过像妹妹这样的相貌,没有几个不喜欢的……” “那嫂嫂你,什么时候领我见见他嘛,认识一番也是好的!”薛浅芜嘟起嘴道:“他要是帅,我陪了嫁妆也要跟他!” 徐家长媳妇没有答她这个问题,只是笑语盈盈地道:“天已晚了,你看这位教书先生都着急了。不知妹妹找到落脚处没,我在前方,已经安排好了房间。很宽敞的,里面有两个偏室,如果妹妹喜欢热闹,咱们可以一道去那儿住。” 薛浅芜拍手道:“敢情好啊!我正愁着,还得跑十几里的路程,到小镇上找住处呢!不想嫂嫂神通广大,料事在先,提前安排好了下脚地儿!我和小蛾子,还有老师,就跟着你了,实在是打扰了……” 徐家长媳妇暗下里,又想叹又想笑,这个花痴姑娘,真称得是毫不设防,胸无城府。但是话说回来了,这也不见得好。太过简单,太过直白,老爷一眼就把她否决了,该怎么办呢? 一行人并行着,薛浅芜忽然皱起了眉,脸上露出了尴尬难受的表情,像是身上钻了虫子似的。伸手要挠,却又不知该怎么挠。徐家长媳妇察觉到了,忙问她道:“妹妹不舒服吗?” 薛浅芜吱唔了很久,才悄悄对她道:“我的怀里藏了两个线团,谁知走的路程远了,它们快掉下来了,从胸前滚落,窝在了小腹处……” 绣姑和东方爷也听到了,与徐家长媳妇一起向她看去。只见她原来翘着的胸部,平得塌下来了,小腹那儿却涨得鼓鼓的,像个怀胎四月的小孕妇。 绣姑两人不忍再看,徐家长媳妇愕然道:“你把线团,塞到那儿干什么啊?” 薛浅芜道:“我的那儿不好,不像嫂嫂那样……我就想啊想啊,想出了这奇妙方法。塞进去两个线团,白天可以充实形体,晚上把它掏出来时,可以拿着玩儿!你不知道,父母还有老师他们,都不允许我玩,更别说布娃娃之类啦,无趣死了!所以我就偷偷在被窝里,滚线团玩!” 东方碧仁晕了,她又编出了条理由,拙劣可爱的理由!她怎有着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呢? 老练的徐家长媳妇,偷偷瞄了自己产后的身体,也羞起来。如果说她一开始时,还对这姑娘抱有试探之心,此刻竟连这心也消失了。甚至她有了某些奇怪的心理变化,她是真心实意觉得,若有这么一个弟媳,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肯定是很有趣的。这种有趣,与金钱权势不掺任何关系。 等到薛浅芜把两线团取出,徐家长媳妇道:“认识你真开心!我是清河镇徐员外的长媳妇,妹妹明天去家里做客吧,我那俊得不像话的弟弟,一定会欢迎你的!” 薛浅芜闻言,乐得按捺不住,说着说着唱了起来:“我该睡不着了,我会做春梦的!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啊……” 第六一章倒贴着嫁,必生荒唐 清河镇徐员外的府宅,因添了些客人,好生热闹。那徐家长媳妇有心认薛浅芜当弟妹,路上一直都在交待:“徐门是个大族,里面人多嘴杂。去了之后,你在我的屋里不必拘束,但在人前,要含蓄不露齿,恰到好处的微笑,万万不要多说一句废话。他们问一句,你答一句就行,仔细别人落了口舌,让我那俊弟弟不能钟情于你!” 薛浅芜对答道:“为了赢得美男好感,我一定会安静乖巧,把嘴管得严严的!”心里却在暗笑,徐家长媳妇的意思,还不明显?薛浅芜扮演的富家女,已达到了花痴无脑萌妹子的顶峰,自然合了徐家长媳妇的心。但是如果在一开始,就暴露出了傻小白的潜质,徐老爷子好歹是个员外,也不能娶个话多而憨的媳妇吧? 绣姑和那东方碧仁有言在先,除非到了不说不行的份上,才配合几个字,所以大多时候,他们绝对是闭口的。薛浅芜得了徐家长媳妇的令,也绷着嘴,只会一脸清纯明媚笑着。 徐员外挺着酒槽肚子,笑呵呵地眯着眼,迎着众人入内:“我说紫菱啊,你去一趟北山娘家,怎么带回了几位小客人?提前也不打声招呼,没来得及叫人做做准备!” “不碍事的,太客套了反而见外!”那徐家长媳妇,原来名叫紫菱,她抹了抹头上的细汗,指住薛浅芜,给公公介绍道:“路上遇到了这位妹妹,是去善缘寺求签的,顺便在这附近游玩几天,我看着她面善,就当做是熟识的朋友!所以请她到了府上,也好说说话儿!” “你啊,就是个见面熟好客的!”徐员外笑着道:“好生招待!如果落得了客人的埋怨,可就是你的错了!” “爹爹放心!这妹妹极好相处,不挑剔的!”那紫菱长媳妇如是赞道。 徐员外转而看着薛浅芜,闲话叙起了家常,问薛浅芜家住何方、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年龄几何、可有兄弟姐妹等等。薛浅芜按照事先编好的套路,一一作答。 答完了话,还向紫菱长媳妇投去一记询问的眼光。意思摆明了,是想得到长嫂的肯定。 紫菱长媳妇点了点头,对徐员外说道:“爹爹先忙去吧,待会我叫战淳过来一趟,认识一下这个妹妹!” 徐员外抚须道:“这样也好……你们年轻人一起,说得上话儿。” 薛浅芜和绣姑、东方碧仁坐着喝茶,那紫菱长媳妇出去了一趟。未过多久,带来一位倜傥贵气的公子哥儿,修眉凤眼,翡翠饰环,玉带长袍。只看外表,确是很出众的人才。 紫菱长媳妇一边往屋走着,一边笑道:“你大哥呢,和你一道钓鱼去了,还没回来?” 徐战淳嘻嘻笑着:“你问大哥做什么呢,又想他了?整天黏得胶漆似的,也不避讳个客人!人家都听到了,不害臊的嫂子!” 紫菱长媳妇道:“你再诨扯,给你娶个厉害的媳妇儿,整天撕你的嘴!”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门槛。徐战淳也没往里面看,顺手把那外袍一脱,又想去脱靴子,换上便鞋进屋。紫菱长媳妇骂嗔道:“还没见客人呢,就把衣服脱了!真是越长越倒退,没个礼貌节数!都是我这做嫂嫂的,素日把你惯得不成样儿了!” “好嫂嫂……”徐战淳笑道:“你对小弟的好,我可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你看看我,向来就只对嫂子亲,连大哥都嫉妒呢!” 紫菱长媳妇横他一眼:“别耍贫了!客人都在屋里坐着,还不快见过了!” “莫急莫急!”徐战淳道:“能给嫂嫂交厚的人,都是宽肚量好脾性的,不会见外了去!” 紫菱长媳妇不再应他,只对薛浅芜说:“妹妹你看,这就是我那弟弟!比之你以前见过的,如何?是人家把他比下去了,还是他略微胜出些?” 薛浅芜的眼波横溢,聚集出了一抹惊艳与炽烈,光芒大放地道:“好帅啊,好俊啊,好美啊,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俏郎君,竟给我碰上了!” 东方碧仁看着她的样子,虽知她在演戏,仍是有些受不住,从嗓子里咳了一声。 薛浅芜听到了,心里在乐,很卖乖地问起东方碧仁:“老师,你看他长得俊吗?” 东方碧仁不得已,只能点头夸道:“天下少有。” 薛浅芜继续使用仰慕手段,眼中的电流呈源源不绝之状,一点也不担心是否灼烧了人。 徐战淳那脸皮不是薄的,本来看这姑娘长得明艳漂亮,粉妆玉砌,哪知对了几眼,却先败下阵来,再撑不住薛浅芜的猛烈眼神攻势。 东方碧仁看不下了,说道:“我去洗一下手。”眼不见为净,直接闪了出去。 绣姑干脆不看,低着眼脸,一切与她无关。 薛浅芜暗暗叫苦,却是说道:“你就是战淳哥哥吗?我听嫂嫂说起你很久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加俊俏!” “过赞过赞!”徐战淳笑着伸出手道:“妹妹才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薛浅芜装了个羞赧光景:“不要这样说嘛!人家会不好意思的啦!” 绣姑听得胸口一滞,差点没吐出来酸水。如果东方碧仁这会听个正着,不知还敢不敢坚定信念,娶个如此妖孽的女人回去! 徐战淳笑了笑,带着调戏意味说道:“妹妹的声音也好听,听着让人骨头酥软!” 薛浅芜此时,有些厌弃这徐战淳了。她就够酸的了,他竟比她还酸还恶。强自忍着,只想把戏做到了底。 却说那紫菱长媳妇,看着徐战淳眼迷情乱的样子,表情有些复杂,似喜还似惆怅,似慈还似酸涩。如果成了,本应该是好事吧。为何心里这么不畅快呢? 这徐战淳弟弟,有了媳妇之后,就该归心了吧,不会再和嫂嫂说混骂俏了吧。 “弟弟好眼光啊,像妹妹这般天仙般的人物,放眼望遍清河镇,也难遇见一位啊!”那紫菱长媳妇赞道。 徐战淳是个体贴人的,自然懂得嫂子的落寞之意,说道:“还有一人与这妹妹相当,便是嫂子您了!” 紫菱长媳妇笑靥如花:“弟弟真会说话!嫂子都是怀过孩儿的人了,哪还能比得姑娘家的水灵姿色!” “年轻的有优势,嫂嫂也有优势啊!”徐战淳把眼光从薛浅芜的身上收回,看着紫菱长媳妇道。 “这话如何,我当真不解了……”紫菱长媳妇巧笑道,似有惑他说出之意。她相信会是句好话,能满足虚荣心的。 “这位妹妹处在芳华之年,是清纯的……”徐战淳又接了一句,左右逢源地道:“嫂嫂这时,是最有魅力的!只要是生来的美人胚子,不论哪个年龄段,都有不寻常的惊人美!” 薛浅芜听至此处,总觉这两人的关系似乎过了一些,黏糊糊的,超越了普通的兄嫂情谊。 徐战淳的审美观点,暴露了他是一位怜香惜玉、深厚博爱的情种。 情种并不可憎,干下缺德的事就可憎了。他有本事,就去俘获世间千万女子心,骗得她们身心两失,那没什么,却不能祸害不情愿的,甚至是空门里的清净尼姑。 强陷人于浊淖,罪莫大焉。薛浅芜就是神派来的使者,要他为这事付出代价的。 也算彼此认识了,那紫菱长媳妇开门见山笑道:“战淳弟,你年龄也也不小了,嫂嫂给你说个媳妇如何?” 徐战淳聪明道:“那还得让嫂嫂看着顺眼。至于嫂嫂说好的,小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紫菱长媳妇看着薛浅芜,开怀笑道:“我看眼前的妹妹就挺好的,不知战淳弟还中意吗?” “这个……”徐战淳总觉得太快了,说不出来哪儿,总透露着怪异和别扭,只得半辞不辞地道:“嫂嫂是把她当做妹妹,引给我认识的,所以我只当她是妹妹,一时未有娶为妻室的想法……” “瞧你这样子!”紫菱长媳妇别有深意地嗔道:“妹妹又怎么了,我还不是你的嫂嫂,你又何时当成长辈那般,敬我重我?不还整天嘻哈哈的,没个分寸的说!” 徐战淳哈哈笑着,道了一句:“那是与嫂嫂相熟了!这个妹妹只是初见!” 那紫菱长媳妇还想说话,这时不发一言的绣姑,却插入了一句:“小姐是未出阁的人,还请嫂子照顾小姐的颜面,这事不可当众直说,亦不可以操之过急。” 一语惊众,都把眼光瞟向了绣姑。 第37节 淡淡的冷冷的水蓝色,素雅得安静,如不说话,很难引人注意。一旦引人注意,却又觉得很有韵味。像是终年久居荒外的大家闺秀一样,有些格格不入世俗。 徐战淳细看了看,盯着她的眉眼,呆在那里,似乎有些失神。 那紫菱长媳妇戳戳他的脑袋:“看你这呆样子!见到漂亮的姑娘,就没了魂!要不是知道你的心肠好,又长了一张好脸庞,谁家姑娘还敢嫁你!妹妹是富家子,丫鬟自然不同俗众,就这也让你震撼到了!” 徐战淳回过神来,脸色微微变道:“不是不是!我是看着这位姑娘的情态,竟有几分相熟,好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紫菱长媳妇侃他道:“凡是漂亮的姑娘,都与你有缘,你都是见过的!” 徐战淳不再说话,似乎沉在某种回忆之中,很久很久。 薛浅芜看看绣姑,她与谁有些像呢? 想来想去,一个念头瞬间击中了她,出身空门的嫣智姑娘,性格疏淡宁和,与绣姑倒有两份契合之处! 虽然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一为闹市一为清庵,但是并不妨碍。徐战淳由此及彼,是不是想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那位寂凉的满眼泪水的空门姑娘? 他是悔吗,还是真动了心?还是有其他的内幕?薛浅芜是个爱推测的,这事却没可供依循之处。 但她稍有预感的是,他是想起了嫣智。 无从得知,坚持替那嫣智妹妹复仇,这盘棋局摆得是否正确。薛浅芜想要的,就是一种结果。 为了引得徐战淳入套,薛浅芜下决定,不计任何牺牲与代价,付出更多一些。 薛浅芜笑溶溶道:“战淳夫郎,你不知道,我在善缘寺求卦签时,那个小尼姑嫣智说,从卦象上看,我的夫君是清河人,俊逸潇洒无双!我一看你,就觉得对口了!不管你娶不娶我,我都要跟着你,缠着你不离不弃!” 徐战淳闻得“嫣智”两字,忽而一震,急忙问道:“那叫嫣智的尼姑,看起来怎么样?” “你是问长相,还是问修行?”薛浅芜淡笑道:“长得那叫一个素净脱俗,出淤泥而不染!就是怎么进了空门,太可惜了!世间多少男子见了她,都要起遗憾啊!” 徐战淳又说道:“我不是说长相,而是她的神色……” 薛浅芜奇道:“问她神色作甚?这个我可说不好,人家面无表情!” “不是表情,而是气色!”徐战淳着急道:“你就把你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吧。” 薛浅芜故意道:“我说不好!气色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就怪了,你当着这么多美女的面,问一个小尼姑干嘛?你就不怕眼前的几位生气?” 那紫菱长媳妇也道:“是啊,我也非常疑惑……话说那个嫣智尼姑,年纪轻轻,颇有口碑,还上咱家做过法事呢!你上前敬她酒,难道就不记得她的模样,还要妹妹来告诉你?” 徐战淳有些紧张,慌忙摆手说道:“随口一问!就是想着那天,她冒着雨回善缘寺,怕会淋出病来,一时半会难好!心里一时过意不去!” 薛浅芜心底浮起冷笑,反应倒还够机敏的! “看来战淳夫郎,对女子就是上心得很,不仅过目不忘,而且惦念异常啊!”薛浅芜堆笑道。 “哪里哪里!”徐战淳掩饰道:“她那样的名声,芸芸众生都抢着让她做法事,如果淋出病来,那不就是徐家的过失了嘛!我担心她,也是常理常情使然!” “那也没什么……”那紫菱长媳妇道:“咱们苦苦留她,她说什么都要回去,我还央了仆人送她,但出了大门后,她说什么也不让送了。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是那嫣智尼姑性情空淡固执,不以为意!她还说着,雨是天赐世间的甘霖,亲近自然,沐浴一番也是好的!” 听着紫菱长媳妇的话,薛浅芜忖思道,看来这个紫菱嫂子,并不知道此事。 本来还怀疑着,是她这个聪明手腕的嫂子,帮衬着弟弟干下的好事呢!如今根据三方人的说法,薛浅芜猜想出了大致情形。 那天,嫣智肯定是在出了徐府之后,酒里的软骨散发挥了效力,渐渐昏沉走不动了,别有用心的徐战淳,悄悄从偏门把她弄到了自己房里,犯下不可饶恕的错。等到嫣智姑娘醒后,倔强着要离开,徐战淳或许真动了情,不让她走,于是嫣智姑娘企图咬舌自尽,逼得徐战淳喂她了些解药,放她走了。因不放心她一人,于是瞒着众人送了她一程。 所有起始末节,大概无出其右。 如果这样,徐战淳就该受到惩罚。虽非十恶不赦,却也饶恕不得。 徐战淳勉强笑着,对紫菱长媳妇道:“嫂嫂,咱就不要提这事了!过去就过去了,怎么也是于事无补!” 薛浅芜笑着道:“是啊是啊!战淳夫郎,你不是对……” 还没说完,徐战淳就截住了她的话头:“妹妹,你叫我‘战淳哥’就很妥当,别再叫夫郎了!” 薛浅芜扬起苦楚的脸,可怜兮兮地道:“你不喜欢听我这样叫吗?我以后要是嫁给你了,也不能这样叫吗?” “你可别让妹妹伤心啊!”紫菱长媳妇也笑着道。 徐战淳结巴道:“我没说要娶你啊……” 紫菱长媳妇接过话道:“战淳弟,你不是刚刚还说,嫂子看上的,你就没异议吗?这会却变卦了?” 徐战淳的话,更不流畅了:“嫂嫂……你不会看上了这位妹妹,想让她做我媳妇吧?” 紫菱长媳妇道:“她看上你了,我又看上她了,只要你一愿意,事情不就很圆满了?” 薛浅芜很奇怪的是,自打提起嫣智姑娘的事,徐战淳就很不淡定了,刚才健谈调戏的风趣,化成了现在的躲避。 薛浅芜暗自憋气,明明他徐战淳是个下三滥的、该归为人渣那一路的,这会儿的情况却显示着,自己是个没脸没皮,倒贴美男子的女混混了! 所有的发展,都太出乎意料!薛浅芜还是不愿放弃,用女人最大的妥协,来引诱着徐战淳上钩,于是扯过绣姑笑道:“你初看到我这俏丽冷丫鬟的时候,不是很动心吗?只要你肯娶我,我不仅不要彩礼,而且还愿意陪上丰厚的嫁妆,最重要的是,我这丫鬟也会陪嫁过来,让你白白多拣一个便宜!” 徐战淳怔住了,那紫菱长媳妇也觉荒唐。这位妹妹不会是想美男想疯了吧,竟然这么推销自己! 绣姑再也没有想到,她会把自己拉入这趟浑水中,如此直白的说,要她跟着陪嫁过来!急得一愣一愣,半晌才红着脸,带着三分崩溃,走了出去。 东方碧仁也在外面站着,其实他早就净好了手,只是没有进屋而已。闲步踱着,四处赏着美景。看到绣姑冲出,忙走过来问道:“那荒唐的丐儿,闹到哪一步了?” 第六二章隔靴搔痒,没亲到正地方 绣姑面对东方碧仁,不知该怎么把薛浅芜的话说出。这时,那紫菱长媳妇嗔道:“妹妹这直言的,把小蛾子都吓跑了!” “是啊,妹妹休要开这样的玩笑!”恍惚了一阵儿,徐战淳正色道。 薛浅芜看徐战淳一副死不从命的样子,想着计划无从实施,也意识到自己失了含蓄,闹得太过火了。 这徐战淳看来,也是个肉贱的,和他玩着暧昧,他倒起劲得很,一旦你腻着他,他就退而却之了。 薛浅芜很郁闷,但是并不甩他这一套,泪及时地掉落,悲凄说了一句:“你既然不喜欢我,我活着也没什么趣味,还不如早死早超生的好,我明天就投湖自尽去!” 徐战淳还没见过如此闹的,吓了一跳,急忙劝道:“妹妹说啥傻话,我也喜欢妹妹的,只是没想到婚嫁的层面上,妹妹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郎君!彼此都给对方一点时间,好么?” 紫菱长媳妇觉得事情大了,说道:“妹妹不能瞎想,我看战淳他喜欢你都来不及呢!只是他一向嘻嘻哈哈,没有形成责任意识,如今妹妹忽说嫁她为妻,他欠心理准备!” 薛浅芜抹泪道:“若是想娶,一眼都能定下;若不想娶,无论等得再久,也只是在浪费时间!” 紫菱长媳妇哄她道:“妹妹听嫂子的话,再等三个月,他敢不同意,嫂子为你做主!” 薛浅芜暗笑道,三个月,你以为我有功夫陪你耗啊?于是直摇头道:“嫂嫂别来骗我,我就是一根筋,认准了的!我给他今天一晚上的时间,让战淳夫郎去考虑,明早得不到答案,我便梳妆一番,自尽于世!你们放心,我是不会死在徐家院的,善缘寺那边山清水秀,随便找一汪湖波,也算死得其所!” 徐战淳听了这话,向紫菱长媳妇投去了求救性的一瞥。 “妹妹想是累了,我已央人给你准备了房间,去睡一觉起来,神清气爽,便不会乱想了!”那紫菱长媳妇只把好话安慰。 薛浅芜不理,委屈地走出门外,看着东方碧仁:“老师,徒儿不能再陪您了!如果我被人嫌弃了,便再也不想活了,还请老师把我的死讯带回家去,劝老爷和夫人不要悲伤……” 东方碧仁听她说得真实恳切,一时分不出她是说真还是说假,怔怔的看着她,怎么寻死觅活起来? 薛浅芜又走向了绣姑,牵着她的手道:“小蛾子,我的脾气不好,你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但你还是一心向着我,从没表现过不堪承受的怨气!其实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以后……” 说到这里,薛浅芜撕下了一片布料,嘴里说道:“我写一封血书回去,让爹爹多给你一些银两,寻个好人家嫁了!”话刚说完,就把手指含在唇间,想要咬破,用血写书。 东方碧仁站不住了,绣姑也唬住了,徐战淳和紫菱长媳妇大惊失色。但是,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几双手同时按住了薛浅芜:“犯不得傻!” 薛浅芜才不想咬破手呢,那多疼啊。但还是在反抗着,做样子给他们看。渐渐动弹不得,口里却还说道:“你们按得了一时,按不了永远!” 最后,几人把薛浅芜抬到了房里,让她休息。薛浅芜躺在那儿,胸口剧烈起伏,忽然把眼一睁,看着徐战淳问道:“你晚上住哪儿?” 徐战淳不解其意,答道:“我在我的房间里住。” “你的房间在哪?”薛浅芜追问道。 大伙面面相觑一阵儿,那紫菱长媳妇笑道:“今晚就在对面,给战淳弟安排个房间吧!也好有个照应!” 薛浅芜弱着气道:“那好……有你在对面住,我也能开心些,一开心就心安了!心安了就安分了!” 紫菱长媳妇拍着她:“好好好,让他离你近些!” 薛浅芜这才不再闹了,气息微微说道:“让我清静一下,只留下小蛾子陪我。” 东方碧仁正想跟着徐战淳和紫菱长媳妇一起出去,薛浅芜又道:“老师也留一下。” 东方碧仁正中下怀,停了下来,对薛浅芜笑一笑。这么久了,她终于想起他了。 那紫菱长媳妇笑着,对徐战淳道:“战淳弟,咱们先出去吧,顺便让丫鬟们,给你收拾出来一间房,这些日子你就只能住在这儿了!” 徐战淳无奈,只得答应。事情因他而起,他不能置身事外。 薛浅芜看着二人远去,调皮地对东方碧仁眨了眨眼。东方碧仁笑道:“你果真把我弄懵了,你准备怎么办?再不对我详说,我就承不住了!” 薛浅芜歪着头:“这叫因事而异,因形而变,没有定数,一切都是随意发挥!” 东方碧仁无奈道:“我都被你弄得分不清东西了!” 薛浅芜亦无奈道:“我也没有办法,因为事先我也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今晚徐战淳不答应,你真要寻短见吗?”东方碧仁问道。 薛浅芜反笑道:“我若寻了短见,你怎么办?你不会拦我吗?” “戏里戏外,你分得比我请!我相信你不会来真的,我也只是问问罢了……”东方碧仁说完这句,又道:“徐战淳答应娶你,你还真要跟他在一起啊?” 薛浅芜笑着道:“我就是要与他来场洞房花烛!” 东方碧仁捉住她的手腕:“不行!” 薛浅芜笑道:“那你再掺进来,帮我一件事情!” “你说……”东方碧仁妥协。 “我若有能力,勾引得那徐战淳与我进行一场洞房花烛,那天晚上,你一定要当新娘子,等那徐战淳来的时候,你先出手制服了他!”薛浅芜深沉道。 “那你在哪?”东方碧仁又不解了。 薛浅芜贼笑着:“我在床下!等着你制住他之后,我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来质问于他!” 东方碧仁终于明白了她的计谋,先通过徐家长媳妇,接近那徐战淳,然后再拼着要嫁给他,换来一场花烛夜,然后在夜深人静里,把这所有一切悄悄进行。 除了东方碧仁,薛浅芜,徐战淳之外,原来不知此事的人,仍是不知。既做好了保密工作,又惩治了犯错的人。徐战淳碍于种种,也绝不敢把事情说出来。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为了搅乱你和他的洞房,把你抢走,我也只能如是做了!”东方碧仁叹道。 顿了一会儿,薛浅芜巧笑着:“我算不算当世诸葛?比起你这神钦差,我又如何?” “自愧不如!”东方碧仁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复又起了忧虑:“这徐战淳似乎对你并不感冒,你要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娶你?就算他拗不过,同意娶你,但这洞房花烛,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咱们怎么等得及?” 薛浅芜道:“不一定要是洞房花烛,我可以把他骗到我的房间!” 东方碧仁闻听此言,再重叹了一声,无奈至极。 ———————————————— 第38节 这天晚上,薛浅芜悄悄起来,梳妆了一番,从包裹里找出一件素色青衫罗裙,穿在身上,与白天那件光艳夺目的不同,清新之中带着几分怨致,看起来安静了许多。 东方碧仁打量很久,笑着赞道:“丐儿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啊!这不同的服饰,就穿出了不同的味道!” “人靠衣装,其实谁都一样!”薛浅芜道。 “并非如此……”东方碧仁笑道:“有的人只适合一种风格,如果换上其他迥异的服饰,会让人感觉不自然,仿佛这衣服不该他穿一样!但你就不同了,无论乞丐装,还是妖娆装,甚至粉嫩装,清素装,一穿一个好看,自然得很!” “这话我喜欢听!”薛浅芜笑着,往他怀里挤了挤,调戏他道:“抱一个嘛!” 东方碧仁抬起手臂,有些发僵,毕竟绣姑还在旁边站着,怎么也得收敛一些。脸红了很久,仍是抵不过心底的召唤,搂着了她。 薛浅芜心也跳得响了,她只是逗他的,想着他肯定不敢肆意的,可是怎么失算了呢?一张脸庞红如醉沱,打了他一下道:“我是说着玩的,你倒当起真来!小蛾子还在旁边呢!” 绣姑闻言,略有些不自在,转身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别走远啊!”薛浅芜不忘讨好,叫了一句。 东方碧仁刮着她的鼻道:“已经晚了,明明是嫌人家碍你好事儿,这会却装起蒜来!小蛾子生气了!” 薛浅芜急得唤了一句:“小蛾子,你没生气吧?” 绣姑低道:“哪有那么多气要生?我在替你们把风!” 东方碧仁紧看着薛浅芜:“我这一天,看着你对别人犯花痴,对着你对别人眉来眼去,听着你对别人表达爱意,你就不知我有多么心痛……” 薛浅芜捂嘴笑道:“我是在演戏嘛!” “那也不行!”东方碧仁坐在椅子上面,一把拉着她道:“你得补偿我!” 薛浅芜睁大眼:“你要我怎么补偿你呢?” 东方碧仁看她涂有浅色唇膏的薄唇,笑得不怀好意:“那次在庙会上,你因为卖了我的画像,怕我责怪,你是怎么弥补过错的?” 薛浅芜想了一阵儿,不经大脑,道出一句:“我亲了你!” 东方碧仁笑而不语。只微微地闭着眼,却眯开了一条缝儿,坐得笔直,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薛浅芜的脸烫着,很是恨自己的不争气。如果让她在热血冲动之下,亲他几下,可谓毫不费力,但是在他的主动要求下,怎么就这样的难为情呢? 于是也闭了眼,使劲往前凑去,却晕晕的丢失了方向感,只觉碰触到了一片凉凉的东西,张口就啃咬了起来。 东方碧仁闷哼一声,睁开了眼。 薛浅芜也急忙看,只见东方爷的耳垂上,赫然印着两三个红色的牙印! 真是挫啊,偷香美男,本是多么快乐多么销魂多么减肥的事啊,竟被自己忽来的羞涩感,给搞砸了。想要再改方向,凑到他的嘴唇上去,却怔在了那里。 东方碧仁强忍住笑:“你的勇气哪儿去了?” “只允许我突然起了色心,但你不能有防备!”薛浅芜嘟着嘴,灰心丧气说道。 东方碧仁好不容易,把那开怀畅笑憋了下去,轻然笑道:“好吧,希望你能时时刻刻对我起色心!” 薛浅芜嗔他道:“下一次咬,我就咬到你的鼻子上来!在你又高又直的鼻头上,印两颗大齿印儿!看你还帅了不!” “却说,我怎得罪了你?”东方碧仁笑道:“你又不是没干过,让你亲吧,你反而使坏!” 薛浅芜委屈道:“其实我不是想使坏的,我是太紧张了……” “想不到啊,你也会紧张呢!”东方碧仁说道:“你就不知,每每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和你在一起时,你就不知我有多么紧张,我很担心你会突如其来,给我来个消受不了的亲昵!” 薛浅芜傻傻笑着,很有成就感的。 两人静静对看一会儿,东方碧仁说道:“既然这会儿你拘谨,不如我主动些如何?” 什么?薛浅芜看着他的痴意眼神,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既想躲避,又想期待,愣愣站在那里。 东方碧仁也有些小局促,一寸一寸,往她脸前移去。 然在薛浅芜那边,却似经历了天长地久、万水千山的煎熬,她没等他凑过来,猛地一下,半张着嘴唇,再次向他撞去。 然而有些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的口腔里,吃进去了很多灰粉,像是走在沙尘暴的空气中,吸了很多土尘。 张目一看,只见自己又亲歪了,亲在了东方爷的脸颊。 东方碧仁又恰好是化了灰扑扑妆的,这一下子,便被薛浅芜蹭掉了一块儿,肤色显得不均匀起来。有的地方是原本的浅铜色,有的地方却是灰色。 薛浅芜看着自己的杰作,难以抑制,捂着肚子,蹲在那儿笑了起来。 东方碧仁提醒她道:“小点儿声!仔细被徐家弟兄听见!” 薛浅芜艰难止住了笑,拿出一块铜镜:“你瞧,你也成了叫花子脸了!” 东方碧仁瞧瞧镜子正中,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皱着眉道:“还有没有灰粉了?这妆太经不起蹉跎,才亲一下就落下了!以后你啊,千万不要化妆,不然如同……” 东方碧仁还没想出好词,薛浅芜就接着道:“如同隔靴搔痒!” 东方碧仁眉皱得更紧了:“咱能不能拣好听的说?明明是件浪漫温暖的事,让你一说,这心里整个都毛烘烘的!” 薛浅芜反驳道:“我觉得很恰切啊!你想一想,我如果涂了十二层的粉,抹了厚厚的唇膏,你一碰上去,沾的全是这些,香香腻腻的,连我真实的味道你都没尝到,那种遗憾与不解渴,不是相当于隔着靴子瘙痒吗?” 东方碧仁摇头:“虽是这个理儿,你也不当拿着头上的,跟那脚上的,作对比吧?” 薛浅芜嘿嘿一笑:“这才足够表明人的立场!以后若不是碰到演戏之类,我是决计不化妆的,以免神仙哥哥尝不到味儿!” 东方碧仁被她的言语挑拨,弄得半晕半醉,只想和她一起这样,闹成一处,共居一室直至天亮。 薛浅芜被他看得心神两软,只得打断这种情意绵绵,换成一种不窒息的场景:“我给你补补妆吧!” 东方碧仁迷离着眼,让她拿着毛笔似的刷子,为他重新铺匀了灰粉,之后笑道:“这要是不补妆,如果被人问起,我该怎么说呢?总不能说丐儿在和我上演师徒恋,来赚那徐战淳吃醋?” 薛浅芜笑道:“你倒是很能想的!” 正自说着,却听绣姑在外淡淡问道:“这么晚了,嫂子过来有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想着你们住在一处,会不会不方便?”那紫菱长媳妇说道:“要不要给你们,一人找个地儿?” 薛浅芜忙和东方碧仁分开远些,笑着应道:“不麻烦嫂子了!没那么多避讳的,我们一起来的,在一间房里踏实!嫂子你不知道,在家我们三人也常这样相处!我和小蛾子睡在床上,老师就伏在书桌上,身兼两职,半当教书先生,半当保安!” 那紫菱长媳妇看了一看,觉得薛浅芜笑颜正常,心不禁放宽很多。再看她的清素妆容,比之白天又有一番不同韵味,笑着赞道:“妹妹真是生得好,战淳定是喜欢你这样子的!明天他一准会答应的!” 薛浅芜点头道:“只怪今天我太心急,让战淳哥胆怯了!明天早晨,我定做个温柔婉顺、人见人爱的闺秀!” “这便是了!”那紫菱长媳妇道:“妹妹好生安睡,熬夜太晚,会变得没气色的!女人贵在气色,再好的妆容也画不出气色,妹妹一定要注意了!” 薛浅芜道:“嫂子放心,今天晚上我定会安分的!” 紫菱长媳妇笑了,拍着她道:“那我就回去了!等到我喝妹妹喜酒的那天,妹妹可得亲手为我斟上三盅啊!” “没问题的!我一定要把嫂子灌醉!”薛浅芜乖巧道:“嫂子好走。” 夜慢慢地静下来了,薛浅芜看着东方碧仁:“我想独自去徐战淳房间一趟!” 东方碧仁神色一紧,握住她的手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次不行!”薛浅芜伏在他的耳畔道:“你在这边听着动静,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这是在为明晚的洞房夜,铺就一条充满荆棘的路!” 第六三章无恩不爱,无爱不欢 薛浅芜紧紧靠着墙角,一步一小心地前移,在深浓夜色的掩护下,往那徐战淳的房间接近。 绣姑惊诧看着,她虽是个素日淡然惯了的人,但因年龄稍长,对于孤男寡女种种不宜之事,还是很明白的。眼里闪过层层迷惑,问东方碧仁道:“她想干什么着?你都让她如此胡闹,深更半夜去其他男子的房间?就算信得过她,那徐战淳又不是个和尚!” 东方碧仁的喉结一滞,半带梗塞,半带沙哑地道:“我的耳力够好。” 言外之意,不需多说。无论薛浅芜出差错,还是徐战淳耍下三滥的手段,都是逃不过监控的。 绣姑不再作声。对于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两个极品人物,她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东方碧仁的双眼,润澈而深邃,抿唇凝息,看着对面的动静。 时间一秒一秒逝去,薛浅芜终于到了徐战淳的门前。她伸出手,轻轻在那门上敲了三五下。 “谁呀?”徐战淳带着倦意的声音懒懒响起,披着衣服露了胸膛,单手打开了门。看到薛浅芜,半晌回不过神,眼里带着惊喜和迟钝:“妹妹?这么晚了,你有事么?我差点认不出了!” 东方碧仁看着徐战淳的惊艳眼光,心底滋味复杂难辨。手掌无意识地握起,指节迸起,铁实成拳。 薛浅芜怕他大声说话,挤身进了屋里,反手关上了门,用一种清清柔柔的调儿,如水幽静地道:“为了避人耳目,哥哥进屋说话。” 徐战淳也怕被人看到,竟在薛浅芜关门后,连那门闩一并插了。徐战淳做完这一切后,用手扶扶,确保结实稳固了,才放下心。 薛浅芜垂着头,站在那儿,恰似一枝怀着怨情轻愁的雨中丁香,在静夜里悄悄绽放。 此情此景,让徐战淳一时产生了错觉,他的目光笼上一片痴然,拉住她的手道:“我等着你……” 薛浅芜把手抽出:“你眼花了。” 徐战淳从幻想中醒来,仍是心神摇漾,道了一声:“妹妹……” 薛浅芜淡淡的,眼光并不看他,带着些许忧伤,自言自语说道:“我想好了,强扭的瓜不甜,所以我放弃了,后天我就要和老师一起走了。” “妹妹!”徐战淳看着她,与脑中的另一个人,影像重重叠叠交映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他不知是出自对另一人的怀念,还是对薛浅芜有了情,竟升腾起一份不舍:“妹妹,再住上几天吧!” “不了……”薛浅芜低低道:“我傻得很,一直都分不清生活的重点主次,不瞒你说,跟随我来的老师,至今尚未婚娶,对我用情至深,我却不懂珍惜,总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心生仰慕,固执追随!如今受了伤害,遭人无情拒绝,是我那老师用尽各种关爱,把我从感情的纠葛中解救了出来!我的心生感激,所以决定许他一生!” 徐战淳接受不了这个突然的事实,昨天还要死命倒贴他的傻妹妹,怎么换了一身装扮,气质、性情全改变了。 这让他有些不适应,如同被人抛弃,再也没人爱的孩子,他忽然想要抓住原本属于他的女子。徐战淳近前一步,紧蹙了剑眉道:“妹妹,你可要考虑好了!嫁人这事,粗糙不得,你确定你对你那老师,是爱恋吗?” 薛浅芜落寞笑着问道:“你认为呢?” “你对他不是爱,只是感激感恩!”徐战淳提醒道:“因为感激就要以身相许,等到过了冲动,生活平淡下来的时候,你会后悔的!婚姻不是儿戏,等到届时想要退出,可是已经拖儿带女,情况也不容许的了!” “他会对我好的……”薛浅芜的眸子,溢出了三分悲伤道:“夫妻相求,不过是‘恩爱’二字。有恩才有爱,无恩不爱,无爱不欢,所以婚姻就应该是,建立在感激感恩的基础上的!” 道完这句,薛浅芜又淡道:“而爱恋呢,不过只是一时的轰轰烈烈,爱过之后就薄凉了。你若不信,试问谁能守住昔年的青梅竹马,永不老去?谁的记忆,能永远定格在对方最美的年华?诗经里的卫风之氓,就是典型的例子,‘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那时的他们,都有着最单纯最明媚的笑脸吧,可谓称得两小无猜,感情诚挚,可是男女婚嫁共枕之后,不过三年,嫩绿的桑叶变成枯黄,男人眼中的女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美好动人的姑娘了!岁月摧枯红颜老,人心也会产生疲倦,所谓初恋走在一起,尚且如此结果,更不用提,感情在经历数番波折之后,变得混浊乱象、千奇百态了!” 一段话听下来,徐战淳不仅目瞪口呆,而且内心浮起万般感慨,唏嘘叹息。 他没想到,刚不久前,还傻得只剩下一副美艳外壳的小姐,今晚却能如此透彻,深明人生况味,语言之博大奇妙,情思之婉转悱恻,比之空门出身的嫣智姑娘,过犹不及。 他不解了,到底是谁出错了?他不认为,自己会笨到了不识人的地步!但这妹妹,前后差异之大,是被鬼魂附身了吗? 眼前的她,是让他仰慕而动念的。 薛浅芜看他神色,就知他已入了心魔。薛浅芜继续疏离道:“战淳公子是人中龙,家境好,长得俊,想必已是心有所属!既然在结婚前,我都得不到你的心,你的爱,更别说婚后了!而我家的老师,一向知道我的底细,了解我,包容我,眼里心里唯我一个,得夫如此,疼你守你体贴你,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徐战淳静了很久,问出一句:“恕我有眼无珠,因为对妹妹见面的时间短,之前未能深入相识!现在我冒昧问一句,如果我肯娶你,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薛浅芜心里喜着,却苦笑道:“你说的当真吗?你不是不娶我吗?” 徐战淳叹一口气,两手分别扶上薛浅芜的左右臂,补充一句:“不过,我不能让你当正室!” “你已定下妻了?”薛浅芜惊讶道。 第39节 徐战淳摇摇头:“我曾向一位姑娘许诺,我的妻室永远为她空着!这虽然只是我的单向意愿,但是既然说出,我就要遵守诺言,哪怕她不跟我,正室也要为她留着!” 薛浅芜忖思着,这徐战淳有时候看着,虽是不正经而多情的,却也有着痴情的一面嘛! 他的正室,自然是为嫣智姑娘留的。但是嫣智姑娘,岂会跟你这样三妻四妾的男人? 犯下难挽回的错误,再用这种心念固守,用以弥补愧疚,未免于事无补。这徐战淳显得有些虚伪了。 眼下还如何办?薛浅芜正在犹豫,忽然听到东方碧仁暗咳了一声。似乎是用密声传来,听着不甚清晰。 薛浅芜醒悟到,可能是因呆得时间长了,东方爷已经持不住了。 只得长话短说,幽幽含情地道:“虽然我的心里很喜欢你,但我已经做了决定,要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了!后天就离开清河镇了。” 徐战淳晃着她:“为什么?明明你喜欢的是我!” “喜欢是一回事,嫁人是另一回事……”薛浅芜的决绝眼神中,含着盈盈泪水:“明晚我把老师和小蛾子支开,你能到我房间,陪我度过最后一晚吗?也算是场相逢相忘的短暂缘,让我记住你的面容!” 徐战淳悲意横生,动情说道:“会的!明晚我一定去!” 第陆肆章手帕砸脸,香闺之约 薛浅芜从徐战淳的房间出来,还没走到门口,东方碧仁挡着了她的道儿,静立在她的面前。 “快到里面再说!”薛浅芜拉他进了屋内,压低声音欢呼:“那徐战淳被我征服了!他同意明晚过来看我!” 东方碧仁笑道:“这个结局,我早料得到了!” “你就那么相信我的魅力?”薛浅芜道:“你就不知,我装得有多么辛苦!” “其实也要不了多么辛苦,你只做回那个奇特善语的自己就行!”东方碧仁答道:“那徐战淳不仅只爱漂亮,他还偏爱博学内涵的雅致女子,对于清冷独行的女子,他总是怦然心动,难以抑制一腔热忱……” 薛浅芜闻言,讶异地赞叹道:“你怎么不早说?你若看出他是这种性子,早告诉我,我也不用被他拒了!单刀挑入,直接拣弱陷处攻破就行!害得让我做了回白痴女,还被人嫌!” “我事先也不知道啊!”东方碧仁皱着眉道:“听那徐家长媳妇的话,我也想着他是个肤浅的呢!哪知人家喜欢的姑娘,却是不一般啊!等到看清楚了这点,你已犯傻贴上去了!” 薛浅芜无语了,把鞋一脱,和衣滚倒在了床上,口里叫着:“扭捏得累死我了!亲爱的床,终于能和你亲密接触了!” 东方碧仁笑着:“及早睡吧!明晚还得熬夜!” 薛浅芜一伸臂,把东方碧仁也拉倒了。 他这么容易推倒啊?薛浅芜睁着眼问:“我怎么轻轻一拉,你就倒在床上了?是谁给你下了软骨散?” “这软骨散,当然是你给我下的!”东方碧仁含笑看她:“我若想倒,那还不容易得很?你不拉我,我也会倒!正巧碰上你拉我了,我能不顺势吗?” 薛浅芜又闹了个大红脸,原来是这样啊。 两人脸对着脸躺着,离得那样近,却又怕被绣姑逮个正着,不敢搂着睡。同频率的心跳,起伏地响,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只是蹦得热闹。 薛浅芜试图按着胸口,不让心跳太过剧烈,东方碧仁却温柔地捉住了她的手,在他宽大的掌心里握着。 薛浅芜又凌乱了,眼波潋滟地瞧着他。 “明天打算怎么办?”绣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薛浅芜猛跳了起来,不再与东方爷脉脉对视,一时有些亏心,结巴地道:“什么?明天当然是继续计划了!” 东方碧仁笑道:“小蛾子不要着急,后天咱们就结束了!” 绣姑不再接话。等到第二天的清晨,那紫菱长媳妇还未梳洗,就慌忙跑到了薛浅芜的住处来看。见薛浅芜的精神还好,放下心来,回去自梳洗了,并吩咐丫鬟们去备早餐。 吃饭的时候,那紫菱长媳妇看看徐战淳,再看看薛浅芜,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倒是薛浅芜大方了,不紧不慢说道:“嫂子,感谢你的款待!我想好了,明天就回去了。” 紫菱长媳妇一脸闷罕,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大是奇怪,还没问战淳的意思呢! “妹妹出来一趟不易,还不多玩几天啊?”紫菱长媳妇道:“只管无牵无挂地玩,等你走时,我让战淳送你!” 薛浅芜摇摇头道:“不用麻烦了,让他送我,徒增伤感罢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紫菱长媳妇看着徐战淳,好生不解地道。 徐战淳只低着头,一个劲地闷着吃饭。 “你们单独谈过了?”紫菱长媳妇恍然明白笑道:“速度倒是快啊!是不是战淳唐突了妹妹,说了什么不合礼数之话,得罪了妹妹?” 薛浅芜勉强道:“嫂子就会说笑!你看我是那种爱生气的人吗?我只是忽然通悟了,想给彼此留些空间,多想一想罢了!” “这样也好……”紫菱长媳妇瞅着徐战淳,目光闪烁不定地道:“战淳想不到啊,你竟是这样善开导人!我还一直担心妹妹想不开呢!” 徐战淳的嗓子发堵,说了一句:“不是我会开导,而是她的老师!” 紫菱长媳妇哦了一声,把充满兴趣的眼神,聚到东方碧仁身上,点头赞道:“先生不仅能够授业,还能解感情上的惑啊!” 东方碧仁觉得莫名其妙,看向了薛浅芜。她的眉眼挑着,正在传达一种意思,让他将计就计。东方碧仁忖着是她捣鬼,笑着说道:“这是作为师者,应该尽到的本分!徒儿她小,尚经不起感情波折,其实每一步路,路上那些挫折,都是让她更加强大的,并逐渐成长起来的,而不是逞意气,先放弃了生命!她的人生之路太长,迈不过这个坎儿,就会永远受苦……” 东方碧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为了顺水推舟,只得模棱两可说了这一通大理论,口吻俨然是老夫子的模样。 薛浅芜配合着点头道:“老师为徒儿,实在操碎了心。徒儿已经悟了。” 徐战淳苦涩道:“这位哥好福气,一定会珍惜妹妹的。” 紫菱长媳妇晕了,本来她才是这一切的主宰,怎么被排到了圈外,只能糊涂听起他们打哑谜来? 薛浅芜道:“嫂子,是这样的,战淳哥哥他已心有所属,或者是说他与我对不上眼。婚姻的事勉强不得,我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心情,也好更清醒些。” 紫菱长媳妇舒一口气,别用深味地道:“我还以为你和战淳闹矛盾了!妹妹放心,你会再次进徐家的!并且一住,可能就是永远!” 薛浅芜笑了笑,感激地看着紫菱长媳妇。 “战淳弟啊,妹妹就要走了,今天你要好好陪着她,多多了解一些,不然以后可没机会了啊!”被薛浅芜用依赖的眼神看着,长嫂之情油然而生,紫菱媳妇语重心长对徐战淳道。 “只怕妹妹忙呢,不让我陪伴她……”徐战淳的语气,竟有几分酸怨。 薛浅芜笑着道:“哥哥说哪里话!只是出来这么多天,我一首诗都没背呢,回家又要被爹娘数落,重则责罚,所以吃过饭后,我要静心听老师讲课了,怕完不成任务!” 徐战淳看着东方碧仁,似在僵硬的对峙。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此时他们乃是情敌。唯一错误的是,徐战淳多情了,被骗了,入圈套了。所谓的喜欢他,不过是薛浅芜在消遣他。 整个白天,薛浅芜都跟在东方碧仁的屁股后,做出一副乖乖受教的小学生状。东方碧仁还没讲过课呢,这时只得摇着折扇,摇头晃脑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薛浅芜低声打趣他道:“让你教书,你就教我情诗!也不怕带坏了学生!” “诗三百,思无邪,古人不余欺也,你这丫头休要胡说!”东方碧仁看到那紫菱长媳妇,总是有意无意走近来听,板脸批评着薛浅芜。等她远去之后,才回薛浅芜道:“我是在唱心声,向某一位窈窕丐女表达爱意!” 薛浅芜被这“窈窕丐女”弄得忍俊不禁,眼里满是情思,对着东方碧仁灿烂笑了。正巧被路过的徐战淳看个正着,他呆在了那里。 说实在话,这是徐战淳首次,见到这样发自肺腑的笑,好像漫天的星星都掉下来,融进了她碎金般的笑容里。比之昨天的娇憨,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好,动人极了。一时被迷了魂,定在那里。 薛浅芜掏出一块帕子,往天上一扔,正好盖落在了徐战淳的脸上,她巧笑着,拉着东方碧仁往屋里走:“我手一扬,就砸中了一只呆雁!” 东方碧仁叹道:“就你这副样儿,到哪儿都能惹风流债!” 徐战淳眼睁睁看着佳人进屋,却又不能打搅她,插到她与他的老师之间。不禁着急起来,盼着夜晚的降临,独赴香闺之约。 第六五章真假姘头,捉出一场闹剧 月上柳梢头,静夜人初定。薛浅芜眼含诡笑,对绣姑说:“你先到隔壁的柴房回避一下,今晚我请了徐战淳到闺房来!怕你没有经历过这场景,有些承受不住!” 绣姑根本不知薛浅芜的全盘计划,亦不知道事情因何而起,只是在尽职串演着丫鬟角色,闻言不禁又看向了东方碧仁。昨晚她摸进了徐战淳的房间,今晚又让那徐战淳来到她的房间,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碧仁很是发窘,脸也有些热,幸好涂染的那层厚厚灰粉,遮盖住了原本面目。 薛浅芜只得施展哄劝功夫,可怜巴巴贴着东方碧仁,摸着他的手道:“我打保证,就这一次,仅此一次!以后不胡来了!” 东方碧仁扶扶她的脑袋,笑着对绣姑道:“她的做法确实极端了些!如若不是出自一副侠义心肠,她敢这样给我折腾,我岂能饶过她?” 薛浅芜站得笔直,敬了一个标准军礼,很肃然道:“奴才遵命!打死我也不敢!” 东方碧仁的那点儿窘迫,在她的调皮中,化为烟消云散之乌有,只剩一抹无奈而宠溺的叹息。 绣姑看得心生羡意,如此的深厚感情,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一嗔一笑,都化在了包容与柔情之中。顿了一顿,眼圈儿有些红,静静看着两人,退了出去。 薛浅芜走到床边,点燃起了一支瘦小蜡烛,氤出一片昏暗的光,然后放下销纱帐,把大红的鸳鸯绣花被子拉开,笑着对东方碧仁道:“请新郎官入窝!” 东方碧仁一愣,神色激动了很久,方从美梦中醒悟过来。她是绕着弯儿,作弄他的。因为他这个新郎官,名不副实,他所要迎接的,不是眼前的娇妻,而是一个情敌男子。 这若换做普通男人,该会情何以堪!东方碧仁看了看那罗帐暖被,拉着她道:“趁徐战淳还没过来,你先挨着我,睡一会儿吧!” 薛浅芜狠不下心拒绝。或者说是,她很希望如此,在徐战淳到来之前,与东方爷温存并躺。 为了方便鱼上钩时,薛浅芜能够及时下床躲藏,东方碧仁躺在了里面,她在外边。两人互相对着,想笑还不敢笑,像是一双做错了事的男女。这种情况很多次了,东方爷和薛浅芜,才是正宗名顺的情侣,却弄得形同姘头。 都怪生活,太是颠倒。 不过这样何尝不好?对于两个相爱又相恋的人,明里好,底下又好,人前好,人后更好,偷偷摸摸又怎么了? 并躺不到一刻来钟,低低的敲门声响起。薛浅芜从温柔朦胧意中惊醒,无措道了一句:“你下去还是我下去?” “当然是你下去!”东方碧仁斩钉截铁地道:“你还要让他接近床边,和你拉扯吗?” 薛浅芜吐吐舌头,乖乖下床,拱到床底旮旯里,朝着门外娇声说道:“门没上锁,你自进来吧!” 徐战淳得此一句,抖抖衣服进了屋内。并没看到人影,只有弱弱的火苗在闪烁着,徐战淳压低嗓子,连着问道:“妹妹在哪儿呢?屋里怎么这样暗?” 薛浅芜脸贴着床,努力让声音听着像是从床上传来:“我在这睡着呢!咱俩见面,要那么亮的灯光作甚?这样才能衬出我的离别不舍之情……” 徐战淳听到那柔弱含悲的娇音,心情难以平静,肩膀僵了大半边,双腿酥软,怔在那儿,只会喃喃自语:“是啊,要那么亮的灯光何用!” 薛浅芜感觉到他距离床近了,不敢再乱作声,怕他意识到声源的偏差,从而起了疑心。所以并不答他的话。 只留一片寂静的夜,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响起。那呼吸声,有徐战淳的,亦有东方碧仁的,还有薛浅芜的。 不过此刻,他们都无暇顾及他人的呼吸,因为单论自己的呼吸声,就已大得充满了耳膜。徐战淳站了一会儿,不听佳人说话,向前边走边问:“妹妹在床上吗?怎么不起来呢?” 薛浅芜在床底下,憋气笑着,肩部直耸,把床顶得一晃一晃。东方碧仁裹在被窝里面,暗自皱起了眉。 “妹妹怎么斗得这么厉害?是不是生病了?”徐战淳着急道,伸手就要去掀被子。 东方碧仁觉得时机未到,直接捉他,理由未免不足。于是双手拉紧了被子,任凭那徐战淳怎么拽,东方碧仁就是不松开。 两个男人的对峙争斗声,薛浅芜听得分明。已料到了是怎回事,不禁咧嘴无声一笑,断断续续啜泣了起来:“我不要见你了,不然我怕就舍不得走了……” 徐战淳正扯得起劲儿,只觉声音是从被窝里面传来,倒也没太在意,手停了下来道:“妹妹,快让我看看你!我不让你走,今晚我就留在你这儿过夜!” 薛浅芜的心脏啊,磕碜得那叫做难以承受! 东方碧仁更是蓄满了怒火,这过分的徐战淳,简直是在赤猓猓的宣布挑战嘛!只把手指紧紧收住被子,只等徐战淳一造次,便给他来个不轻不重的教训! 徐战淳岂会知道,俩情侣的激烈心理斗争?揭不开被子之下,竟然动情扑压在了床上,抱着那个蒙着被子的人儿,轻声迷情地道:“妹妹,不要离开我!这是我们的洞房,我要给你最美的夜晚……” 薛浅芜听得肝肾脾胃,几乎全部错了位,差点没呕出来。 第40节 东方碧仁已经无需再忍,稍微使了一分气力,便将那徐战淳摔落床下,左手点了他的哑穴,右手扣了他的脉门,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有你这样勾搭人家娘子的吗?” 那徐战淳一看,朗朗的一男子,身形颀长健硕!那窝里竟是妹妹的老师?! 只怪太粗心了!徐战淳恨不得咬断舌头!妹妹那样娇瘦修秀的身材,怎么会是刚才的触感呢? 被控制了个正着,妹妹哪儿去了?却也不方便问,只能一时硬着头皮,立在那儿,不能稍动。 薛浅芜知道事情接近圆满,拍拍头发上沾的土,从床底下爬出来,哭哭啼啼地道:“老师,你放了战淳哥!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他来的!” 徐战淳看到薛浅芜,如见救星,结巴问道:“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儿?” “本来我打发老师出去了,好给咱俩创造机会!”薛浅芜哭得真堪称是梨花带雨:“可是老师终究太了解我,竟然猜到我有要事瞒他,中途折了回来,把我从床上弄下来,他代替我躺了上去!等你来了,却不想居然打起了我的主意,压在了他的身上,这……” 薛浅芜捶着胸道:“我怎么有脸叫他放你?他怎么可能放你呢?” 东方碧仁听得只想咳嗽,他肩上的这口黑锅,背得大了。照这情景,“奸夫”被抓着了,薛浅芜还在替“奸夫”说话,东方碧仁是不是该配合着,甩薛浅芜一耳光,来表达与发泄愤怒,使这场景更逼真呢? 第六六章浪子孽情,负荆请罪 东方碧仁提提劲儿,想要下手抡她耳光,却怎么能狠下心肠?那一巴掌举起老高,试了几试,也没有落下来。不过已经很到位了,依据薛浅芜口中的老师,那般疼爱她的程度,这一巴掌不应该实打的。 徐战淳倒也算有几分担当,劈手拦住东方碧仁慢慢垂下的掌,不顾自身安危说道:“不要打她!这事与她无关,是我控制不住,做得过了!她只是想跟我道个别,没有其他意思!你就冲我一人好了!” 东方碧仁扣他脉门的那只手,依旧没有半点退让,淡淡地道:“你不怕丢了命?” “命可以丢,却不能让女人受罚!”徐战淳的惧色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铿锵坦然。 薛浅芜心里在笑,比起昔时的贾语博,这徐战淳倒也像个爷们。 虽然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值得嘉许。甚至可以说他,多情到了博滥地步。 徐战淳的心,也许是真的。但他挺身而出,舍命救薛浅芜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另一女子,在他死后怎么办吧。 那个秉性恬淡孤傲的女子,有可能再不会委身其他男子。徐战淳既非她的归宿,那么别人更不用说。如若不能从一而终,那她宁可终身不嫁,如此青灯守着寂静,了结此生。 他一热血,他一冲动,他为另外女子放弃生命,不顾身后之事,那么曾经属于他的女子,不管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再也没人等待与守候。青丝熬成白发,无非转瞬之间。 这种男人是博爱的,也是薄情的。是无私的,亦是自私的。 幸好嫣智姑娘没爱上他,若是爱了,他死之后,她的心成灰了。为了一个不是那么爱自己的男人,枯槁憔悴,未免太过悲哀。嫣智姑娘如果恨他,那就更好,他被东方爷一指头弄死了,怨的载体不存在了,那么所有的恨都将没了依托,心结也就开了。 可是嫣智姑娘既不爱他,也不恨他,只是悲悯豁达的空澈,她仅仅有几分可怜他。他死他活,于她影响不大。他活着,不过是阳寿未尽;他死了,不过是归了起始。如此而已。 薛浅芜的心里,竟然一时翻涌复杂,种种滋味难辨难分,怔怔地问他道:“你可曾想过自己的生死?你死倒不打紧儿,然而她呢?一个女人哪有第二次,可以让男人负下一片心债,为她等候?守望着她?” 徐战淳呆住了,他没想到,当时真没想这么多。 从这一点来说,男人要比女人简单得多。他们在大事上,讲求理智;在小事上,图个直接。女人不论在大事还是小事上,都注入了太多感性。 真正爱得清醒而理性的女人,还没出世。再睿智的女人,都有昏头沉陷的时刻。只是犯傻周期的长短、持续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真正聪明的女人,总是不问心。一旦受了伤害,走出得也比较快些。 薛浅芜本身杂糅了理性与白痴,她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理性多些,还是感性多些。 只要快乐,有时做个白痴又何妨呢?为爱白痴,不意味着真傻,当男人爱你时,你是他的白痴,当他不爱你时,还犯得着为他白痴吗? 所以薛浅芜的内心,亦是淡冷薄凉,不输于嫣智姑娘和绣姑小蛾子。她们能够走在一起,合得一处,不是偶然。 东方碧仁不想再拖时间,温声不迫来了一句:“你死可以,但是请到碧云山善缘寺里,当着冢峒长老和崇静师太的面,自刎谢罪!” 听了这一句话,徐战淳的那双丹凤眼巨睁,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从哪里来的?为何要这样说!” 问完这句,他浑身上的肉,忽然惊悸跳了一下,失语说道:“嫣智姑娘,嫣智姑娘她怎么了?你见过她,她在哪里?” 东方碧仁语气如初春水,缓而生寒:“你想起她了么?不过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她,只是在善缘寺求签的时候,我私下里颇与师太长老洽谈得来,他们痛失爱徒,万念俱灰,委托了我一件事,定要寻到你徐战淳!” 徐战淳忽然明白过来,问薛浅芜道:“妹妹,这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 东方碧仁不想让薛浅芜担起这场策划的名义,太沉重了。于是笑着说道:“徒儿她不知道此事,她的性格外向,难免嘴松说了出去,师太长老只对我一人说起过!就算路上没有遇到你那嫂子,我也会找上徐家门的!可巧就碰到了,实属天意!并且你还要抢我的心上人,你说我会放过你吗?” 说到这儿,东方碧仁又补充道:“这事真与旁人无关,何况你的嫂子与我非亲非故,可能帮我算计你吗?她们都是不知情的!” 徐战淳点头道:“我是戴罪之人,你是追罪之人,暂且不提善缘寺内僧尼,这事仅与咱俩有关!恩怨无涯,不能卷进太多的人!唯有你我,已经足矣。” 薛浅芜默默看着他们,东方爷的胸襟自不用提,但这徐战淳的争议,真够大了。 她本来还想着,把他捉弄到欲哭无泪、欲死无门的地步,却又存了几分恻隐和妇人之仁,只想有个交差罢了。 薛浅芜不辜负东方爷的苦心,装作是刚知此事的样子,瞪圆了眼说道:“我还在奇怪呢,为何战淳哥这样俊的男子,竟有女子不爱!原来你心仪的对象,是那空门里的嫣智姑娘啊!” 徐战淳眼神悲痛,摇着薛浅芜问:“妹妹你告诉我,你在善缘寺里,见到嫣智姑娘了么?” “没有!”薛浅芜干脆答道:“我听小尼姑说,曾经一位特别有才华的嫣智姑娘,暴风雨夜未归,第二天早晨在山下救起后,那位嫣智姑娘不等伤好,只身一人悄悄地告辞了。从此生死未卜,毫无音讯。” 徐战淳的冷汗渗出,难以平静地道:“我一直在等她!却得到这个茫然未知的结果!如果早知会是如此,我怎么不去善缘寺找她呢?” “你认为你去找她,有半点儿用吗?”薛浅芜反问一句,脸上没了表情。 徐战淳如果在正常态,观察薛浅芜此时的表情,定然能看出来,她与这事,绝不是置身于外的。然而此时,他无暇想太多了,问东方碧仁道:“你想怎么办我?” 东方碧仁答道:“我要你找个借口,跟我一起出徐家门,到善缘寺负荆请罪!” 听到这儿,薛浅芜道:“不行!不能到善缘寺!必须找一处没人的地方,请了师太长老到场,你去叩头谢罪!” “这个使得……”徐战淳道:“明天我以送你们为由,到碧云山走一趟吧!谢罪回来,我还要寻找嫣智姑娘呢!她一女子,又不懂得尘中事务,该如何生活呢?”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对望一眼,心意彼此都明。徐战淳配合得尚好,可谓孺子可教,朽木可雕。 如果这样,因错得福,未必没有可能。 东方碧仁松开手道:“我相信你,既然如此,你先回房去吧。” 徐战淳丢了半个魂儿,往那住处去了。一切重新归于沉寂,好像这场轰烈而汹涌的捉人之战,并不曾发生过。 第二天早饭后,收拾妥当,徐战淳便随了东方碧仁等人,一道往碧云山去了。 行至山脚,东方碧仁让他们在底下等着,施展轻功来到了善缘寺。未过多久,就回来了,说那冢峒长老崇静师太,已去寺后面的湘竹林里等了。 他们为避耳目,绕道向后山上爬去。徐战淳走了半程路,突然停了下来,把袖子卷起来,赤着膊儿,徒手折了一捆荆条,伏在背上,沿着崎岖的山路而上。 到了午饭时分,他们来到了湘竹林。一座相当大的亭子,坐落于翠竹荫然之中,清幽雅致,使人忘却凡俗碎念。崇静师太自从嫣智姑娘出事之后,难得与冢峒长老缓解了许多,似乎心力已尽,爱恨已结,随着爱徒的离去,一切都不那么重了。 此时此刻,他们一穿僧袍一披尼褂,面朝南方,双双闭目端坐,好似羽化登仙的神仙一般。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正自踌躇,怎生打搅这片静谧安详。徐战淳已跪下来,用膝盖前移着,往那长老师太跟旁挪去。 第六七章倾尽千竿竹,为伊奏曲箫 青色碎鹅卵石铺成的路,双足踩在上面,确能起到按摩作用,倘若换作膝盖代替,可就寸寸艰难了。 对于徐战淳这样的富家子弟,自幼在众人的呵护中长大,没尝受过半点苦,没蹭破过半块皮,那对膝盖经此磨躏,肯定早已血肉模糊痛如钻心,他却浑然不觉,弯曲漫长的石径,终于被他跪着走完。 “俗家弟子徐战淳,向师太和长老叩罪。”他背负着一捆荆条,伏地拜见。 崇静师太和那冢峒长老,闭目依然,神色未变,姿势未变。 那徐战淳跪着,约摸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任是非常健壮的人,也会撑不下来。徐战淳的额头,细汗密密遍布,那张俊脸虽是坦然平静,然而他的呼吸已经紊乱发喘,因为气血不畅而显不均。 薛浅芜一时有些担心,这徐战淳会不会昏倒了。 出身于大家族,家教相当严格全面,他应该也练过些武的,却比不得东方碧仁那样硬扎稳打。不过是学了个样式,花拳绣腿罢了。 又待了一会儿,薛浅芜上前道:“师太长老,人带来了……” 声息不闻,冥然入定。东方碧仁意识到了不妙,伸手试探二老鼻息,已然没了气儿,不禁怔了很久,落下一声长叹。 薛浅芜脸变了色,声调也不稳了,急切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东方碧仁静静看向了她,如实答道:“崇静师太,连同冢峒长老,功德冤孽皆完结了,一并圆寂多时。” “不可能吧?”薛浅芜张着嘴,不能置信地道:“你刚去告知他们此事时,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来到这湘竹林,便归西了?会不会是被谁害了,出了什么意外?” “无疾无病,自然而终……”东方碧仁叹道:“或许他们来到这儿,便坐定了。或许他们选择在这湘竹林见,自有用意。” “会有什么用意?”薛浅芜小心看看二老,生怕惊扰了他们的安然详和。忽然又抑制不住了,抱住崇静师太挺直的脊背,眼中酸涩不已,却是没流出泪。 流泪不代表悲伤,无泪亦不意味着无伤。如此抱着崇静师太,默了很久。 东方碧仁过来拉她起身,她刚站住了脚,只见从崇静师太的衣袖中,掉出一支签来。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疝尘世悲喜痴意”,字迹的后面,还有底图作衬,细辨乃是一片苍绿色的竹子。 薛浅芜的心念一闪,看向那冢峒长老的衣袖。东方碧仁会意,轻轻抬起冢峒长老的左手臂,也从袖筒里面掉出了一支签。毫无疑问,这签上是“圜凡间风月浓情”,只是底图又不一样,画的乃是一支碧箫。 “这是什么意思?”薛浅芜问道。 东方碧仁答曰:“倾尽千竿竹,为伊奏曲箫,这里面的深意,唯有师太长老两心相知,外人参透三分,便不错了。这片竹园,大概是他们昔年定情的地方吧。” 薛浅芜闻言,变得痴傻起来,失了魂儿那般问道:“咱俩定情的地方在哪儿?咱俩也会死在那里吗?” 东方碧仁看着她,怜惜笑道:“又说什么傻话?咱俩彼此体贴理解,哪像师太长老这般,拗斥了一辈子!爱恨了一辈子!就算生命无可挽回,咱们也是无憾而终,况且你我是在怡园一扑定情,将来还有机会回到那儿,双双坐定而去吗?” 稍微停顿一下,东方碧仁又笑着道:“重新回到那儿之时,怡园也不是怡园了,人也不是当初的人了,除了你我的心,包括环境在内的一切都大变样了。” 东方碧仁的笑,让薛浅芜定心许多。 两人互看片刻,薛浅芜按住东方碧仁,笑了一下,然后走到徐战淳的身边,看着他道:“你起来吧……” 徐战淳未抬头,紧闭双眼,痛苦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得这样急?为什么不给我忏悔的机会?……师太长老……你们为什么去了……” 错有源头,孽有归因。既然已到这番地步,不能再弄出一条命来。薛浅芜合拢双手,对着师太长老拜了一拜,扭脸对着徐战淳道:“崇静师太与冢峒长老,半生空心澄澈,人虽逝了,清风犹存。你可以把一切心里话,说给他们的灵魂听。”言罢这句,薛浅芜在石柱旁,捡了一个蒲草垫子,放在了徐战淳的面前。 徐战淳双膝微动,身子前倾,差点倒在地上。东方碧仁及时和薛浅芜一起,扶住了他。 打坐在蒲草垫上,徐战淳的唇抖了很久,断续低哑说道:“经过这一番后,我真感觉自己长大许多……在这以前,我就是个顽劣的孩子,风流为性,见到年轻姑娘就想捉弄,见到漂亮女子就想调戏……不久前的一天,我碰见了一个小尼姑,不知叫什么郁妙的,看着生得稍有姿色,就想戏弄一番……” 听到这儿,薛浅芜的眼光一凛,问了一句:“叫郁妙的小尼?” “听他话说下去……”东方碧仁平静地道。 徐战淳带着几分悲色,继续说道:“那叫郁妙的小尼姑,为了脱身,也可能是别有用意,慌张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说,她有一位师妹,生得貌美如花,比她好看了几十倍,宛若蓬莱芙蓉。我不相信,因为那郁妙小尼姑,生得已经很不差了,若再比她好看几十倍,还能到了怎样地步? 她见我起疑惑,就说了一番话,帮我出了一个计谋,总之意思就是,让我得到她那师妹。我自然是欣喜的,也听说过那位嫣智姑娘的名头,只是没有借口,无缘得见。这时恰逢紫菱嫂子生娃,我意识到机会来了,就以做法事为借口,去善缘寺请小尼姑。 崇静师太身边弟子虽多,能撑起门面的,只有嫣智姑娘一人,理所当然她就来了徐家。我在乍见之下,惊若天人,她那气质,恰恰是我最喜欢的,我从未觉得这样动心过。 席间凑着空隙,我曾半真半假问她,愿不愿意还俗,结果被她一语挡了回去,再无念想。我不甘心,气郁之下,喝了些酒,心里又憋着闷,竟然鬼使神差,给她下了软骨散……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半是意愿驱使,半是情不自禁,我便悄悄跟随了她,直到她走不动路时,扛起她从后门回房了…… 三更天的时候,她说要走,我不想让她走,我俩起了争执,那嫣智姑娘性子烈,受不得半点儿强迫,便要咬舌自尽,我就给她服了一些解药,送她去了……事后一直愧疚于心,却又碍于脸皮,不好前去善缘寺邀约她,她也不想让我见吧,哪知隔了不过几日光景,她已离寺出走……” 薛浅芜忍住听完,想要破口骂徐战淳。却又骂不出来,很堵塞的感觉。 东方碧仁看薛浅芜的脸都憋红了,很贴心地,拍了几拍她的肩膀,让她冷静。薛浅芜沉一口气,方才把那火气咽了下去。 稍微平息一下,从头忖思,这事能全怨在徐战淳身上吗?如果不是那郁妙姑娘在扯线,当导火索,徐战淳会生出邪念吗? 第41节 如今师太长老皆去,善缘寺只怕又得起风波了。 从湘竹林到善缘寺,不过转几个弯儿的功夫。当看到冢峒长老和崇静师太的尸体时,举寺僧尼皆默哀了。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在为师太长老换衣服时,各从他们二人怀中,翻出一张信笺,都用草黄的纸糊着,拆开一看,各有一句遗训。 崇静师太的是:“继任掌门可以另行寺规,北辰嫣智为尼姑庵的总掌门人,永葆此衔,绝不更改。”冢峒长老则是:“宇泰为僧舍之新掌门人,继任之后,萧规曹随,一切听任西院掌门安排。” 薛浅芜看了东方碧仁一眼,师太长老似乎早预知了自己的大限,双双做了准备。免得生前死后,出现是非争端。 如此最好不过。因为佛门净地,有时亦少不了是非争端。 东方碧仁当众宣读了两封笺,沉默之后,一片哗然。其他倒没什么,就是继任掌门的问题,有些争议。 僧舍的宇泰,年纪尚轻,遇事犹豫委决不下,这些都是很不好的。但是东院僧人掌门要听西院尼姑掌门的话,一切都好办了。 关键聚焦,在于西院尼姑庵的掌门。 且暂不说,北辰嫣智已经脱离空门,下落未明。就只说她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就不符合崇静师太定下的寺规。虽然所有的门人,除了郁闷之外,都不知道具体内幕,也不知道徐战淳做下的事,但从那晚的闹腾,尼姑僧人都心知肚明了,嫣智姑娘已非完璧。 只这一点,足以被人抓住不放,挑起事端。 待众僧尼静下之后,东方碧仁问道:“长老和师太的遗嘱,大家有什么异议吗?” 静默了一会儿,郁妙忽然走了出来,直到宇泰跟前,笑眉怪怪地问:“师兄,你觉得呢?嫣智妹妹还能再回来吗?还能再继承大业吗?” 第六八章若不够犀利,就别引火上身 那宇泰的面色憔悴,精神看着很是不好,估计他这一段时间,都没能从嫣智姑娘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如今又看到了师太长老归丧,更是心惊心痛。对郁妙师妹的问话,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毫无反应。 郁妙的声音,酸刻尖利了起来:“嫣智师妹合不合格,相信谁心中都有一杆秤。那天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守宫砂消失了。师太已经依据寺规,将她赶出了空门。北辰嫣智既然不再是善缘寺的弟子,她还有什么资格继承西院的掌门人?” 这番话语,言辞确凿,让人无可反驳。宇泰听到嫣智的名字,好似清醒了一些,低声对郁妙道:“立嫣智师妹为掌门人,是师太的遗愿。” “遗愿?”郁妙冷笑着道:“看那两张纸笺,破旧发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了。那时北辰嫣智一切完美,确实是最佳的掌门人选!然而今非昔比,北辰嫣智有辱门风,师太长老又去得急,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人害的,未可得知!或许没来得及更改遗嘱,撒手归西也是有可能的!作为西院最年长的弟子,我希望能按照师太临终时的心愿而行!这样才能够让师太长老无牵无挂,瞑目而去!” 这段话说下来,寺内又是一片沸腾。 “是啊……不说别的,嫣智姑娘已被逐出了善缘寺,不知下落,怎么能继任啊?” “师太长老走得,真的有些急了,几乎就是猝然长逝!” 听了僧尼们交头接耳的私语声,薛浅芜觉得好是冤屈,心里腾起一股无名怒火,睁着双目,就想与众人理论。 东方碧仁岿然站立不动,心里明镜似的清朗。或许在那郁妙姑娘的眼中,能阻挠其登上掌门的最强有力者,不是寺中成员,而是薛浅芜和东方碧仁这两个局外人。 他们从一出现,举止独特,异于常人,既深得了师太长老的心,又与嫣智师妹交厚,肯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所以郁妙甩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给他们,就是拿师太长老的死因,作为挡子,陷他们于无暇自圆其说的窘迫中,他们就不方便插手善缘寺的内部事务了。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对她那点伎俩看得透彻。如若不是从长远计,薛浅芜定会把她的歹毒心计公布于世。但想了又想,还是选择了闭口缄默。 且看这只小丑猴子,能把事情闹到怎样地步。 宇泰站出来了,等众人稍微平静了些,沉重悲痛地道:“师太长老面容如常,坐姿端正,显然是因终限所到,自然老去,没有什么可争执的,不可能是一场意外……” 郁妙驳斥道:“那也说不一定。万一有人来路不明,武功高强,师太长老受了震碎性的内伤,外表一样安然无常。” 宇泰仍自轻言好语,与她辩别:“若是受了内伤,也会有迹象的,比如口角出血,腹腔骨骼粉碎……” 郁妙对这宇泰师兄,心底还是有些惧的,只嘟着嘴道了一句:“那也未必不是受伤身亡,这事需要目击者,拿出证据才行!” 姑奶奶啊,这是逼迫人吗?目击者成罪人了?还是成嫌疑犯了?如果师太长老死的时候,只有你郁妙小蹄子守在身旁,难道你还要拿出证据来,向大伙还原出死亡的场景吗? 薛浅芜心里虽在气骂,表面却是笑嘻嘻的不正经,眼珠轱辘转了一圈,问郁妙道:“那依姑娘之见,师太长老到底怎样归去的呢?” 郁妙看着薛浅芜的面部表情,小心肝儿直往下沉,强自撑住身子不往后退,努力提高着声音,却在抖道:“是谁所为,谁的心里清楚。” 薛浅芜哂笑一声,带着无赖的调儿反问道:“如果我说,是你害的呢?” 郁妙没预料到她会反推到自己的头上,连连颤了几下,脸色青白不定地道:“你别胡说!是你居心叵测,与师太长老走得近,谁知你在打些什么算盘!我一直在西院,师太长老何时出去见你们的,我就不知!再说我与二老情深如亲,怎么可能加害他们?” 顿了一顿,郁妙稍平静了,指着薛浅芜的鼻子道:“是你这个底细不明的恶人,害死了师太长老!居然诬陷到我的头上!你今天拿不出证据,就请滚出善缘寺的大门!师太长老宽宏大量,不再计较你造下的余孽!” 薛浅芜听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笑了半晌,一手抓住了郁妙的那根指头:“我说小蹄子啊,你说话能不能有些脑子?我只问你,我为何要害师太长老?你有值得让人信服的理由吗?我害二老,于我有什么好处吗?” 郁妙惶声答道:“谁会知道你的阴谋……再说有些人,生来变态,就爱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竟敢说我变态?薛浅芜仍自笑道:“可是你要谋害师太长老的动机,可就明显了啊!嫣智姑娘早被崇静师太看好,作为掌门之继承人!然而由于某些子虚乌有的罪名,为谗言所迫害,逼出了善缘寺,如果哪天崇静师太下定决心,重整寺规,废除那些非人性化的条条框框,迎接嫣智姑娘回来,你岂不就受到了严峻的威胁吗?只有此时,师太长老甍然长逝,才能让所有事都定局下来,另立年长者为掌门人!你正是想到了这一环,才设计赶走了嫣智姑娘,又不知不觉下药害了师太长老,扫清了所有的绊脚石吧?但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师太长老已经写好了遗嘱,定下了掌门人!使你的计划化为泡汤,沦为幻影!” 此言一出,再次引起哗然阵阵。刚才还依附着郁妙的僧尼,这时都选择了中立观望态度。 要怪只怪,薛浅芜的言论,太过犀利,太过攻人死穴。郁妙本来只做了三分的事,被她故意夸大,说成了七分。这是很让人发急,难以承受住的。 郁妙摇摇欲坠,娇躯几乎摔倒在地,一个劲儿地道:“血口喷人……” 宇泰看不下了,走近郁妙身旁,扶住了她,对两个女人道:“你们不要互相猜疑了,师太长老既无内伤又无外伤,即非服毒又非被害,乃是正寝寿终。他们泉下有知,会怪你们多事的……” “小伙子,挺会怜香惜玉的嘛……”薛浅芜歪笑着,像拍小狗一样拍着宇泰的头,调侃说道:“怪不得嫣智姑娘要离开善缘寺呢,原来遇人不淑,碰见了个个忘情负义,风流花心之徒!我问你呀,你喜欢嫣智多一些,还是喜欢这小蹄子?你若喜欢这小蹄子,就带她走啊,我绝对不难为你!你若喜欢嫣智姑娘,就把这小蹄子交给我吧,此后她的生死与你无关,我想何时咔嚓了她,就何时咔嚓了她!” 在场的人,脸都白了。 那郁妙小尼姑,更是激灵灵一哆嗦,娇躯歪耷在了宇泰怀里。宇泰躲也不是,抱也不是,很作难地僵在那儿。 薛浅芜“咦”了一声,喜腔怪调地咳嗽道:“都看好了,佛门之地,上演尼姑和尚的旷世绝恋了!不知这算不算违背了师太的寺规呢?” 郁妙闻言,忙从宇泰怀里趔趄了出来,分开老远。 薛浅芜笑着,一把拉住了郁妙,对宇泰道:“你既然不要这小蹄子,我就带她走了!” “师哥!”郁妙碰到这样一个邪得令人发指的女子,不禁珠泪滚落,带着哭腔喊起了宇泰。 宇泰左右为难,对薛浅芜道:“我的心里只有嫣智,但郁妙是我的师妹,一并从小长到大的,还望姑娘手下留情,放过了她。” “我放了她倒不打紧儿……”薛浅芜笑吟吟道:“只怕嫣智姑娘,永远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宇泰木呆呆地,几乎要跪下了:“嫣智师妹,她在哪儿?” 薛浅芜耸肩道:“你既认这个小蹄子做妹妹,还问嫣智姑娘作甚?如果你爱嫣智,就不要再认妹妹,勾搭着另一颗芳心!嫣智姑娘不会理你的!” 宇泰也顾不得郁妙的安危了,情真意切恳求道:“这位姑娘,只要你能告知贫僧,去何处寻得嫣智师妹,一切随你的意!不过贫僧相信,姑娘不会无端端害人的……” “呵呵,小尼姑蹄子你看看,连你心爱的情郎都不要你了,都放弃了你的生死,你还不如跟着我呢!”薛浅芜带着几分才子风流样儿,用手指勾起郁妙的下巴,色迷迷地端详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郁妙被这眼神,唬得冷战不止,只觉寒气从薛浅芜的手指,顺着下巴,经由喉咙食道,直流心底,彻头彻脚的寒。 是啊,连所爱的男子都不管不顾她了,还有什么盼头!只有绝处逢生,尽力一搏。 郁妙被钳制着下巴,半仰着脸,眼从众人身上一一浏览过去。然而却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身影,正是那徐家二少爷。 一直在提防着薛浅芜,竟没注意到他!或者是说,竟没想到徐战淳的利用价值! 郁妙的眼神穿过众人,射向徐战淳道:“那位爷儿,我看只你是位置身事外的人,请你说句公道话儿,嫣智师妹失节,是留在空门当尼姑好,还是回归红尘,嫁给属于她的男人好呢?” 第六九章失足成恨,井水无情 薛浅芜听得郁妙的问话,暗暗叹绝,她这一招够狠,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 徐战淳做出了对不起嫣智姑娘的事,本身又是用情至深的浪子,肯定巴不得心爱的女子还俗,与他稳度余生。再者,徐战淳在旁也目睹了,宇泰对嫣智师妹的一片痴心。假如北辰嫣智,有朝一日重返空门,与这师兄定是一番纠扯不清的余孽,彼时谁家伤心谁家欢喜,可就难说得很。徐战淳但凡有点私心,有点魄力,有点横刀夺爱的决心,就会不顾一切,背叛大部分人的期望,站到郁妙的立场去。 这不是对郁妙的苟同,而是被抓住了最薄弱处,徐战淳之于郁妙,利益是一致的。 郁妙把那嫣智姑娘排挤出善缘寺,就意味着能与宇泰相守此生。纵使不得相偎相依,也能近距离的相望。宇泰无法挨近嫣智姑娘,就意味着徐战淳,占了绝对的优势和先机。 徐战淳在众人的瞪视中,很久都没说话。 此时的他,并不是往昔那位翩翩潇洒的徐家二少爷。背负着荆条上山,双膝在地跪走了那么远,衣衫痕迹斑斑,有血有土亦有尘垢,沾染成片。郁妙唯一能识别的,是徐少的脸庞和身形。 摒弃了那般的轻狂与浮妄,一身风尘脏衣的徐战淳,让郁妙觉得遥远而陌生。 或许他俩,本来就不熟悉。一面之缘,一次调戏,一场交易,彼此能有什么了解?但在前些日子,郁妙还有把握牵制住徐战淳,眼前却不同了。这种陌生,是刺骨的,强有力的。这样的徐战淳,使郁妙感到未可知的可怕。她宁可他,恢复那个风流嘻哈的随性儿。 徐战淳沉默了很久,以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郁妙,嘲笑的作弄的悲悯的不屑的。 郁妙后退一步,看到自己四围空荡荡的,没有同伴没有随众,只有一些观望的师兄师妹们。如同被离群的孤雁,瞬间没了归属感。 真正被逐出寺门的是谁,是嫣智师妹吗,却也未必。最起码可以这么说,出走的人还被惦念着,留下的人却被排斥着。 郁妙悲自内来,荒凉丛生,笑着说了一句:“这位兄弟看着神秀堂堂,是个敢说公道话的人,怎么不发一个字儿?莫非你与善缘寺,有什么瓜葛吗?要不公布出来,让在场的都听听?如果是渊源甚深的亲戚,大伙儿也好一并认了!” 郁妙的话,如一根针,刺在知情人的心头。只是彼此心照不宣,没有出面对质罢了。 郁妙的话藏着威胁,如果被逼急了,她说不定会把徐战淳干的事情抖出,引起轩然大波。不仅激化了两个男子之间的矛盾,而且封了嫣智姑娘的退路。所有真相浮出水面,寺规没更改前,嫣智姑娘不仅无法登上掌门之位,更对爱情没了选择。 且不说她是否爱宇泰,但她断断不会选择他了。悠悠众口,难以为禁,在背地里你一言我一语,该是多么大的重担!究其一生,无法摆脱。 只有嫁了徐战淳,也算从一而终。堵住流言蜚语,方洗却了贞洁名节。若不其然,就算终生不嫁,也会为人所指,为众僧尼们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说善缘寺有个非处子的掌门。 徐战淳也在做着思想斗争,他是该自私一点,圆了郁妙的掌门人心愿,永远不让嫣智姑娘回来?还是应该站到大局方向考虑,给嫣智姑娘足够的回转余地? 可是事到如今,似乎由不得他了。郁妙被逼急了,会不会把一切抖出来? 他徐战淳毁了善缘寺圣女掌门的清白,罪不可赦,理应受到千夫所指,众僧群殴,众尼唾骂,可是嫣智姑娘呢,要承担事实明朗后的一切吗? 不行,她不能再受到任何伤害。 薛浅芜在发急,东方碧仁也在苦想办法,因为徐战淳说与不说,结果都是相当被动。郁妙等得不耐烦了,故作轻松笑道:“这位兄弟不愿当公证人,是吧?那就由我来说,如何?” 徐战淳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郁妙跟前,字字沉缓说道:“师太长老尸骨未寒,等他们下葬之后,守丧期满,再谈此事好吗?” 郁妙顿了一下,随即快速说道:“立掌门乃大事,若不解决,谁有资格火化师太长老的躯身?凡事要牵着牛鼻子,分清主次才是!” 宇泰也前来劝郁妙:“让我来送师太长老,算是有资格吧?” 郁妙答道:“你送长老,名正言顺,因为你是他的得意弟子,但你怎能送师太呢?师太只能由接任掌门人来送,务必要把西院掌门的事确定下来!” 宇泰无言以对。站到了一旁,神色沉闷不再作声。他对女人纵使不满,却也无招,打不得骂不得,也不忍做得太狠绝。太狠绝的,那不符合他的性子。 郁妙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既然大家都拿不定,那我就直说了……” 薛浅芜正要阻止,徐战淳先一步,做出请的姿势,对郁妙道:“我有几句私话,想要独自对姑娘说,能否借一会儿时间?” 郁妙心里不很踏实,掩饰住慌乱道:“贫尼没空与你絮叨,你既不愿帮忙,我还得为此事作结呢!” 徐战淳看她不肯让步,眼神渐渐染上一抹阴沉,再问一句:“当真不肯借我片刻?” 郁妙惧意暗生,就更不敢和他一起去了,嘴硬着道:“坚决不借!没有空暇陪你说些废话!” 徐战淳爱惜嫣智姑娘的名誉,情急之下,看到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口井。什么也没再说,双臂带着愤怒甩出,一把揽着郁妙,竟不管井里面是否有水,水深水浅,两人跌撞撕扯之下,一同扑入井中。 也许徐战淳早有此念,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听到那郁妙,拖长了尖利恐怖的叫声,往井底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良久之后,传来一声闷响。 众人俱都傻了,立在那儿无法反应过来。东方碧仁相较好些,怔了几秒钟,拉着薛浅芜,便往那井的边缘跑去。 薛浅芜亦醒了过来,伸头一看,姑奶奶啊,这还得了,漆黑不见底,这到底有多深? 第42节 于是喊宇泰道:“东院继掌门位的小和尚,这井是枯的还是湿的?” 宇泰听薛浅芜的话,觉得别扭,却也能够理解,面部变色答道:“好多年没用过了,乃是一口废弃的井。平时都是加着盖的,上午打扫庭院,看到盖子与井边缘之间,积了很多落叶杂物,就把盖子掀开打理,哪想得知师太长老的噩耗,一时竟忘记盖上了!此井荒置的年月久了,不知里面是否有水!” 薛浅芜一听,心下更急,倘若是深水井,等到一桶一桶把水弄干之后,人还不洗白了?东方碧仁握住她的手道:“待我下去看看。” 薛浅芜好生忐忑,说什么也不松开他。不是她往坏处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又搭一条命吗?况且这人的命,于己那么重要。 这不是薛浅芜太自私,而是太担心,她想让他带她一起下去。 东方碧仁领会其意,却不可能同意她去涉险,严肃说道:“你只会给我帮倒忙!还是乖乖呆在这里,我稍后就上来!” 薛浅芜仍旧放不下,忽然想起什么,对宇泰道:“快去取三根绳子来,送他下去探视情形!如果能救得人,就把他们都拉上来!” 等到宇泰取来绳子,东方碧仁往腰间一缠,缒着就下了去。薛浅芜和善缘寺的僧人们,同心协力,谨慎地拉紧了绳子,一点一点往井里送。 大概送到十几米深,东方碧仁眼前,黑得伸手不辨五指,脚竟挨着了水。东方碧仁暗惊,井里是有水的!却不知有多深,那对男女,又落到哪儿去了? 上边的绳续得太慢,东方碧仁艰难地弯下身,悬浮在井水中,双手四处摸着是否有人。一无所得。 直到井水没到东方碧仁的脖颈,他的双脚才踏着了底,绳子徐徐下放,已经足够长了,东方碧仁潜入水中,游着碰触起来。若在光线充足的地方,东方碧仁大可睁着双眼,在水里面视物。然在半丝光线射不进来的井底,张着眼也如同瞎子,只能凭借触感。 井水百年未见阳光,冰凉刺骨,换做是普通人,毫无反抗能力就被冻僵麻木了去。东方碧仁内力深厚,尚能撑着,又寻了好一会儿,才摸到了一只人手。 东方碧仁直觉那是男人的手,因为指节比较粗大。费了些劲,用绳子摸索着把他系紧了,脸朝上高喊道:“快些把他拉上去!” 徐战淳的问题,应该不大,但那郁妙可就麻烦了些。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未寻到,且不说女人肺活量小,溺水闭气的能力差,但就这阴寒的水,就足以给她带来种种后患。当然还有前提,假若那个郁妙姑娘还能活着的话。 东方碧仁找遍井底,仍旧无果。正自疑惑,一脚踏入了更深的洼陷处。 东方碧仁意识到,还有一处死角,郁妙尼姑八成是卡在了里面。顺着摸去,却是一处狭长罅隙,指尖碰触到的地方,似是女人的长头发,滑滑的,海带一般。 第七十章彼女有花,原名百合 东方碧仁摸到那海带似的滑凉头发,心底就起疑了,这个女人会是谁呢?郁妙姑娘是个尼姑,怎么可能有如此柔顺的长发? 再往死角探去,却发现那并不是个真实人,只有一尺来长,竟像一具木偶。东方碧仁捞起那只带着长发的人偶,揣在怀中。还得继续寻着郁妙姑娘的下落。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岂有不救的道理? 又过了些时,在罅隙的尽头,触到了一具躯体,东方碧仁直觉就是郁妙。没有办法,只能怪这郁妙姑娘命背,栽到这样隐蔽的角落,实在是太难找了。 这时第二根绳已经续入水底,东方碧仁不再有丝毫的迟疑,急把没有一丝温度的她,从腋窝处捆了,让薛浅芜等人拉她上去。 待到第三根绳落下,东方碧仁藏好人偶,向上一跃,破水腾空而出,途中只是施展巧劲儿,轻轻拉了几下绳子,借以平衡身子罢了。 薛浅芜看到东方碧仁出现在井口,连绳子都没绑缚,吓了一跳,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慌忙伸手拉他。东方碧仁一手攀着井沿,一手作势放在薛浅芜的手里,任她拉他上去。 其实他怎会把全部的重量让给她拉?那样估计连薛浅芜都能一起坠进井里。东方碧仁凭靠的是内力提气,并没让薛浅芜担一分的重量。在他顺利出来的时候,薛浅芜还纳罕着,东方爷怎么轻得像根鸡毛似的? 虽然这个比喻,很不靠谱。但事实上,真比鸡毛还轻。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也太离奇了。 东方碧仁看她发愣,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薛浅芜猛然醒悟,蹭到他身旁问:“看你浑身都湿透了,你没喝着水吧?”刚问出口,薛浅芜就觉得自己是个脑残的二货。那个郁妙被水灌得都成圆鼓的了,爷他怎么可能没喝着水? 东方碧仁笑道:“放心,我会闭气。” 薛浅芜长舒一口气,宽心许多。 “刚才救上来的两人,怎么样了?”东方碧仁稳住了薛浅芜,然后问道。 薛浅芜道:“徐战淳的问题不大,只是短暂昏迷而已。那郁妙姑娘就不知了,没有一点气息。” “带我看看他们……”东方碧仁立即说道。 薛浅芜并着一群僧尼们,往那因果桥上的阁房走去。此时关涉人命,也顾不得很多寺规和避讳了。在那阁房,东西相对,各摆放了一张床。徐战淳躺在东边的床上,湿衣服已被换下,盖着一层棉被,脸色恢复很多,呼吸也算均匀。西边床上的郁妙姑娘,脸色灰青泛白,双目紧闭,嘴唇发紫,微微惊恐张着。虽换了干衣服,仍是让薛浅芜感觉到了一种湿寒。 走上前去,轻轻掀开被褥,发现她的肚腹还是圆鼓鼓的,显是装满了水,没有处理。薛浅芜对着一群小尼姑,忍不住发火道:“不是说过了吗,双手按着她的肚子,把水往外挤出,再给她做人工呼吸!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原来刚才,从井里面拉出郁妙之后,薛浅芜担心东方碧仁,只让众尼把她抬进了屋,匆匆简单交待了几句,并没跟进去看。谁知小尼姑们竟如此的不中用! 面对薛浅芜的质问,没人吱声,很久才有谁低声道:“没见过这种事,我们都怕……不敢挨近,更不敢像姑娘说的那样,跟她嘴对嘴传气儿……井底有妖,邪气很大,怕会殃及到自身……” “什么邪气?什么井妖?”薛浅芜诧异道:“佛门的神味儿这么浓,还压不住邪气?” “姑娘有所不知……”宇泰述道:“碧云山有个古老的传说,这口井里有着一团阴寒不散的邪气,只要把自己痛恨的人,做成人偶扔进井底,这人就会受到诅咒。一年之内,必会降临灾难,轻则让人痛苦,重则性命不保。后来崇静师太与冢峒长老,为了不再让人彼此诅咒,就把善缘寺建在了此地,并且加封这个井盖,一是防止有人失足落入井内,二是用来镇邪。只在每月逢九的日子,如果井盖与井沿的缝隙中,积污需要打理,才能挪开井盖,但是清理完毕,务必要迅速地盖上。” 薛浅芜来这时空之后,时间感就差得很,混一天当两晌过着,稀里糊涂。她并不知今日何日,大概也许可能逢九了吧。管它是什么日子呢,知道各种存在就行。 薛浅芜听宇泰讲话的时候,东方碧仁略迟疑了一下。把手伸进怀里,想要取出那个木偶,却只停在了那里,一时未动。 薛浅芜看看郁妙,胡乱摆摆手道:“管它什么邪气阴气寒气,我属邪的,邪邪对抗,输的未必是我!我不怯怕,我来给她做人工呼吸!再迟下去,命就绝得更彻底了!”说完这句,看向东方爷道:“她还有救活的希望没?” “照目前的情形,实在无治……”东方碧仁接着加了一句:“只是不知,你能通过所谓的人工呼吸,创造出怎样的奇迹!除非出现奇迹,不然无可挽救……” 薛浅芜不再多说半句,双手按着郁妙的小腹,挤压起来。一大口一大口的水,被咕咕地吐出来。众人皱眉看着,只觉得心与胃的距离好近,情不自禁难受得很。至于是心理的难受,还是生理的难受,恍然混在一起,没分明了。 薛浅芜估计排得差不多了,全然忘了郁妙做的恶事,俯身上去,嘴对着嘴跟她进行起了呼吸对换。 观者倒吸一口冷气,这就是所谓的人工呼吸?两个女人在一起,怎么看着有些怪异! 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薛浅芜停下来,看到大家都用一种很寒碜的眼神看她,恼怒发急地道:“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断袖,只是迫不得已,实属无奈!” 还是东方碧仁宽厚体谅,拍着她的手道:“你自然不是断袖,断袖是男人间的事情!” “女女之间,叫做什么来着?”薛浅芜把眼一瞪,回忆了好久,气呼呼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和她是耽美,是百合了?!” 东方碧仁无奈摇头,实诚说道:“不懂……” 薛浅芜哼声道:“就是女人版的断袖!我看他们的神情,分明是这样的意思!还是尼姑和尚呢,一点都不单纯!” 如果其余还没听懂,这次却该懂了。东方碧仁直叹气,她真能想,什么都说得出。于是只管笑看着她。 薛浅芜屈服了,这么多人面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的神眼那样含情,多消化不了啊。待了片刻,薛浅芜遮一下脸,企图转移他的心思,于是说道:“小尼姑的情况,已经定型了。你看看她,怎么样了。” 东方碧仁抓起那郁妙的脉搏,静静地不言语,细诊细听了半天,眉头忽展忽皱,最后露出一丝惊讶:“果然有了起色,刚开始时半点迹象全无,现在她的脉搏,偶尔会微微地跳动一下!” 薛浅芜仰脸道:“真的那么效验?我太棒了!看来百合也是好的!” “别说这些让人不懂的了……”东方碧仁取出一根银针,递给薛浅芜,然后指着几个穴位,让她依次扎下。 薛浅芜从没摸过针灸这玩意儿,手指抖着,生怕扎偏扎歪扎出人命来了。东方碧仁笑道:“你不舍得扎,那让我扎?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 经此提醒,薛浅芜对郁妙的那股捉弄之心又起,我扎她到深些,不信还能出人命吗?人家对女子用刑的,浑身上下扎了千万个针孔,都能逃过死劫,不信郁妙就那么背?这样想着,在东方碧仁指尖所向的点上,闭眼狠狠扎了下去。 数十针扎下来,东方碧仁居然点头赞道:“力度很到位!我原想着你下不了手呢!就要这样的劲儿,才能起到效果!” 薛浅芜差点晕了,歪打正着,本是泄愤,不想却救了人。或许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此尼姑能活下来的吧。 过了半刻,东方碧仁再次为郁妙诊脉,薛浅芜问:“情况好些了吗?她能活吗?” 东方碧仁牵强点头:“有三分活的可能性,只是她的……” 看东方碧仁停顿住,薛浅芜道:“说呀,她会怎样?” “只怕她的内部器官因为寒气侵蚀,受损严重,会出现种种健康问题,甚至不孕不育……”东方碧仁皱眉说道:“还有她的智力,估计只能停留在七八岁的水准……” 薛浅芜把东方碧仁的话,反复咀嚼了好几遍,方才有些能接受了,艰难开口说道:“她在善缘寺里,又不婚嫁,不孕不育也不算多打紧的事儿……至于智力,如果停留在几岁的孩童时代,反倒会快乐些,没那么多的勾心斗角……” 虽是这样说着,薛浅芜的心里仍很难受。一个正值妙龄的姑娘,智商却要倒退回到小姑娘时,永远定格,不再成熟,容颜却随着光阴老去。这种结局,原来的郁妙姑娘若还存在,不知是否希望看到?想着想着,眼角有些泛红。 宇泰作为郁妙的师兄,素来不太中意郁妙的做法,然毕竟是有感情的,听得东方碧仁的话,一时竟也怔了,眼里难言的悲伤更浓。 气氛凝重僵沉起来。东方碧仁还有疑团未解,当着众僧尼的面,从怀里掏出那个木偶。在井里时,他看不清;出来之后,一直揣在怀里,又没得空看。这会儿大白于天下,所有人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架人偶,竟是比着嫣智姑娘的模样做的! 眉眼神态的刻画,细腻精巧,显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人偶的胸膛前,用黑线绣着一排蝇头小字,其上咒着:“井兮有妖,毒誓必灵;今诅此人,失贞丧命。” 最让人百思不解的是,人偶头上的发,竟是真实的青丝。是谁对嫣智姑娘有着深仇大恨,下此恶毒之咒?再者善缘寺全是光头,从哪儿弄来的真发? 第七一章青梅发丝定情,水葬前所未有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连同善缘寺的僧尼们,正在震惊之时,徐战淳醒了过来。毕竟是男人,身子骨结实些,在井水中浸的时间又短,没有什么打紧。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嫣智姑娘的人偶,当即又昏昏噩噩着,怔呆在了那里,很久方才问出一句:“嫣智姑娘,她在哪儿?” 一语触动心伤,宇泰脸色微变,问得仓促而带几分落魄:“你也认识嫣智师妹?” 薛浅芜听着两个男子失魂般的对话,赶紧干咳笑着,插了一句半生不熟的话:“嫣智姑娘谁不认识,我还有印象呢!嫣智妹妹去他们家做过法事,岂有不相识的道理?” “什么时候去他家做法事的?他是哪位公子……”宇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在沉思,又似在回想般问道。 薛浅芜大急,只恨自己嘴戳,把简单的事儿越描越黑,把不该暴露的隐秘越说越暴露,急中带乱推了宇泰一下,口吻真假难辨地道:“你管那么多干甚?善缘寺的香客成千上万,你难道要把人家的底细,一一打探清楚不成?你只管把他当做香客甲和香客乙就行!怪不得都说和尚啰嗦!” 宇泰被这一顿抢白,弄得有些脸红不知所措,拘谨站着,不再往下问了。 东方碧仁看着薛浅芜,脸上掠过三分佩服,兼有七分搞笑,很掺杂的表情。薛浅芜从他手里拿过人偶,递到宇泰面前问道:“这上面的头发,是从哪儿来的?” 宇泰端详很久,忽然有所触动地道:“嫣智师妹及笄那年,把头发剃掉了,是崇静师太操执的剪刀!” 薛浅芜诧异道:“西院的尼姑们,不是打一落地,头发就没长出来过吗?” “不是这样,分好几种情况……”宇泰解释道:“如果自小被寺院收养,头发是蓄着的,束起装在尼姑帽里,一直等到及笄那年,如果没出什么差错,此女又愿终身为尼的话,方能剃发落度;如果中途来到寺院,一般是观察三个月,凡根除尽便剃度了。善缘寺的女弟子,大多数是中途而来,只有嫣智师妹和郁妙师妹,乃是从小长于斯的。她们都是在及笄之岁,正式扎根空门的。” “那你说这头发,是嫣智的,还是其他师姐妹的?”薛浅芜问。 宇泰拿着木偶,细细查看发丝,脸色变道:“这是嫣智师妹的头发!” “这如何说?可有证据?”想那嫣智姑娘落发也有两三年了,恐怕就连嫣智姑娘自身,也记不得了长发的模样。薛浅芜不信一个大男人,能有那么好的记忆,通过目测,就断定这是心上人的头发。 宇泰说道:“小的时候,我经常与嫣智师妹一起玩耍,她的头发滑溜,总是从帽子里掉出来,她玩闹得自顾不暇,都是我按住她,亲手帮她拢起来的。她的发质,与其他人不同,不干燥不卷曲,致密水润,手感很好。头发颜色乌黑如墨,很纯粹的青丝,带着盈亮光泽,不像别个女子,有些泛黄发枯,或者发梢开叉之类。” 薛浅芜一听,只能咂舌佩服。这个宇泰还真有优柔细腻的一面,不知是用情至深,还是别的原因,竟能描述得如此感性。 然而奇怪的是,这么久了,头发本该营养流失,不成形状才对。嫣智姑娘的头发,竟然还能保持最初的质地,可就堪称奇迹了。 这口井水,必有特异之处。井内富含稀有特殊物质,能够保鲜防腐也极可能。薛浅芜忖思着,忽然抬头问道:“尼姑们的头发,剃过之后弄哪去了?为何嫣智姑娘的头发,能被恶毒之人利用了呢?” 宇泰说道:“寺里有人统一打理的。要说头发也非什么贵重物品,看守不严,可能导致遗漏,被人偷去了吧。” 薛浅芜哦了一声,不再答话。这事若是寻根究源,实在没有什么捷径。就算找那打理头发的人,也问不出这样的陈年旧事。 既然人偶已经捞出,毒咒就此破解,也不用过多追究了。薛浅芜望望门外问:“师太长老,打算如何安葬?” 宇泰说道:“本来按照规定,由东西院的新任掌门人举火烧灵床,分别送自己的师父归去,可是嫣智师妹不在……崇静师太的灵,旁人没有资格来送。” 薛浅芜看了东方碧仁一眼,要把嫣智姑娘的落脚点曝出来吗?估计现下,她已经在水浒仙寨安住身了。还该让她回来,面对这一切吗? 东方碧仁亦看着她,微微摇了下头。薛浅芜知道他的意思,与她想的一样。 却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由谁来代替呢?宇泰眼角微红,迟疑说道:“要不等着郁妙师妹醒来,让她送师太吧。毕竟这事拖不得,不能误了时辰!郁妙师妹也是在师太身旁长大的,论年龄她比嫣智师妹还大些,勉强说得过去!” 说不上如何,薛浅芜心里排斥,她觉得让郁妙送灵,有些不妥。醒来之后的郁妙,到底变成如何模样,谁也说不准。或许和从前一样,或许变迟钝了,或许更可怕了。这都难以确定。还有这具人偶的疑团,尚未解开。 第43节 “一定得是火葬吗?”薛浅芜亦不清楚自己的想法,跟着心走,无意识地蹦出这样一句。 此言既出,不仅宇泰怔住,连东方碧仁也不解了。他们都以一种迷惑的眼光看她,这算什么话嘛?不用火葬,难道要像普通人一样土葬吗? 薛浅芜望着那口井,忽而灵感上来,终于明白自己刚才堵塞到哪儿了。 “水葬如何?”薛浅芜直言道。 “啊?!”众僧尼又震惊又纳罕,齐声问道:“什么是水葬?” “话说白了就是,把师太和长老葬到这口井里。”薛浅芜没有细说,只是粗略道出这个想法。 久久,寂然无声。薛浅芜有直觉,自己要经受重重的阻力与炮轰了。 几分钟的静默后,薛浅芜听到了蜜蜂一样的嗡嗡声,像是一片诵经之音!薛浅芜扫眼看去,只见他们手持香串,个个闭着眼睛,嘴里在呢喃着。似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然后要通过念经,来驱赶某种影响似的。 起初经声还不算大,后来一浪盖过一浪,轰轰成一片嘈杂了。薛浅芜翻翻眼,有这么严重吗?如果不行,可以站出来反对或者对峙啊! 等到快憋气的时候,有很多人出言斥责她了:“你见过哪个寺院的师太长老死时,遗体扔进井里去的?况且那是一口邪气的井,水中有妖,怎么能把师太长老葬到那里?!” 东方碧仁亦凝起眉,低声说道:“丐儿,怎么突然产生这个念头?你可要想好了,水火不能相容,这种截然差异的葬法儿,会让他们很难接受的!” 第七二章石床共枕,常春做藤 薛浅芜转眼望向院内,那儿停放着师太长老的遗体。想起他们一生爱得艰辛劳累,死后化为一把烟灰,各自躺在冰冷的骨灰盒里,供奉于灵堂间。虽说相隔不过三两尺,却仍旧是跨越不了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生前死后,状态没有什么改变,相爱相峙,彼此折腾。 这些在薛浅芜的脑海里翻涌难平,她坚定了水葬二老的念头。不为别的,只为结束这场急煞人的寂寞对望。 肩上的担子又重了,需要奋力挑起,对着众人,薛浅芜问道:“烈火焚身,比之尸身长存,千年不腐不朽,哪个归宿更好?” 一时无人能解。尸身长存,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轻易说说就能达到吗? 薛浅芜进一步道:“这具人偶放在井内久矣,却能存得鲜亮完好,我忖着井水中含有某种特殊物质,能够防腐护躯,使得人体长存不灭。” 东方碧仁闻言一动,已明白了薛浅芜的意思。回想曾经接触过的一些书籍,其上有言,世间存奇迹,异地有神秘,只不过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很多宝地寻不到了,或者大变样了。这种奇异的水,亦是有记载的,不想竟是善缘寺的井水。 薛浅芜的话,并不能够得到僧尼们的认同,他们抗议道:“那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万一井水阴邪,困住了长老师太的魂魄,使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自由,就是子弟们的罪过了!” 各执一词。出发点都是好的,一致在为相同的人考虑,中途却出现了分歧。 东方碧仁笑看着薛浅芜,用无声表明了立场。无论如何,他都会站在她这边。 踱了几步,东方碧仁开口说道:“水葬虽然听着荒唐,但是在没寻到嫣智姑娘之前,还没有谁能担得起送师太的重任。而用水葬,裨益颇多。一来,这口井里的水,极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清绵水’,寒而不蚀,能够隔绝外界的空气,形成一层保护膜,师太长老作为善缘寺的开创人,功勋不朽,理应千秋长存,寺在魂在!安置他们的躯体在此井内,可谓是睡在了水晶棺,与井壁共存,与岩石同寿,远比禁锢在一方骨灰盒里,好得多了!二来,不管民间还是寺里,普遍传言井底有妖,师太长老乃是佛法宽量之人,人情味重,正义凛然,如果葬于井中,无疑是守护神,此后若有心怀毒念的人,再往井里丢巫蛊,就是自寻笑话,井妖一说完全可以化为无稽之谈!师太长老把善缘寺建在此,初衷就是为了避免巫蛊伤人,所以他们如若有灵,看到这种好结果,一定是很高兴的吧!三来,师太长老……” 薛浅芜不等东方碧仁说完,就接过话头道:“寺内的人都知道,师太长老一生相爱至深,就是因为碍于面子,放不下自尊,害怕再被伤害,才这样对望了一辈子!他们的情有多厚,大家有目共睹!他们直到死前,都没揭开那层窗纸,实在遗憾,令人惋惜!什么井底神祗,什么驱邪存正,什么拯救苍生,都比不过相爱的人鸳鸯共枕!他们死后,却还要重蹈生前的覆辙,分别困在两方骨灰盒里,不能相挨相近,肌肤相亲!其实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外界的力量,我们助推一把,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如果能把他们葬于井中,同眠一穴,共枕石床,实则是圆了他们心底的夙愿!强扭的瓜不甜,放在师太长老身上并不合适,他俩这样的倔人,必须用外力强制才行!水葬的好处,不胜枚举,这点却是最重要的!强制他们相近,一旦相近之后,他们就再不忍放开,再不会抗拒了!我们要顺水推舟,逆水行船,狠狠地强迫着,让他们并肩而眠,在井底水的滋养下,化成两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缠绕的常青藤!” 此话一出,又是震惊众人。普天下间,还有这种逻辑? 强迫别人睡在一起也就罢了,还是强迫过世的人!事情还能这样干?!太崩溃了,太披靡了,太绝世无敌了。就算冥婚,也不带是这样的! 薛浅芜看他们都愣着,没一人响应,拍拍手道:“没人吱声,就是没人反对,这事就定下了!第三天时,善缘寺的弟子宇泰,另外加上好身手的这位爷,再算上我一个,潜入水底,为师太长老寻一处好灵床,让他们在那儿安静休眠,相拥而睡!” 彻底晕了。谁也说不出反对来。 或许是因为被雷傻了,或许是在心底深处,觉得这位霸道匪女是亲切的,她的做法固然偏颇激烈,却很有爱,无形间已秒杀了每个人。虽是毫无预兆,却已根深蒂固。先前的反对,全溺毙在薛浅芜的一片赤心肠里。 第三日的葬礼,整个善缘寺全是白色僧衣尼袍,连薛浅芜、东方碧仁、徐战淳这些外人,亦不例外。经历这些,他们早是一起的了。为师太长老送终,义不容辞,理所当然。 东方碧仁拿着斧凿一类器具,在井底打磨出了一方平整的石床,薛浅芜抱着崇静师太,宇泰抱着冢峒长老,把他们并列放在石床上,胼首抵足。 薛浅芜还觉得不尽意,拉过崇静师太的胳膊,缠在冢峒长老腰间。然后示意宇泰,如法炮制。宇泰有些被动,竟也听从了她。 相依相偎,相抱相眠,一对水底鸳鸯,从此双宿双飞。 善缘寺的井底,一对冤家男女相抱酣眠,也不枉了“善缘”二字。一场缘分,终于不再错过。 只是善缘寺的僧尼,日后何去何从,那些条例还能存在与否,就是一场未可知了。 能守的人就守,不能守的,彼此相爱的人,就勾搭着结婚去吧。凡事勉强太多,只会造成悲剧。顺其自然,也许会畅快些。 悲剧是相对的,不可预料的,感情却是永恒的,俗世男女既生为人,没有必要强压欲念。清心寡欲的佛门,只是反省灵魂的地方,偶尔荡涤疲惫,让劳累的心静谧下来。 但是终归,要踏入到红尘里,那片富饶之地,烟柳之乡。 生活的真谛,原本在尘土里。只有在尘土里无路可走的人,才会选择所谓勘破,守着青灯古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与无奈。 善缘寺的招牌在,香客便在。沉葬井底的恋人,亦是永恒的楷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仍会吸引着众人,前来求卦问缘。 无力担当的,是这一辈的继承人。嫣智姑娘若在,一切就无忧了。 没有永远繁盛的烟火,没有永远不凋零的群体。薛浅芜心里想,善缘寺终究是要枯萎一段时日的,至于重振旗鼓,再番崛起,那要等着嫣智姑娘的话音,也看情形的发展。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的死讯,薛浅芜并没托人传告嫣智姑娘,暂时让她歇一歇,静一静吧。传告于她,她也来不及赶回了。 第七三章两心聚一人,必伤 葬事完毕,郁妙姑娘醒了过来。意外的是,除了宇泰,她似乎谁都不认识了。心智停留在了稚嫩岁月,依赖的分量也就越重,眼神亦是一种恐慌和透澈,隐有三分懵懂,愣愣看着每一个人。最后,她的目光定在,薛浅芜手中的人偶上。 “好可爱的娃娃,能不能送给我?”郁妙脸上带着期盼,微仰着头怯怯问道。 薛浅芜看着郁妙,喉中涌起一股酸涩难言,该拒绝现在的她吗?不知不觉,已经丢了想要惩罚她的念头。有些沉重,有些迟疑,手一时竟颤了,抖着递给了她。 郁妙接过人偶,小心摆弄着,轻轻抚摸着人偶头上的长发,像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生怕一失手,就摔坏了。这是人性最初本善的郁妙吗? 薛浅芜还不能,有足够的证据,把人偶与郁妙扯上关系。就算有关又能如何,郁妙已成了眼前的模样,我见犹怜,激不起人半分的脾气。 郁妙捧着人偶,宠溺地端详着,贴在自己的脸颊,闭上了眼睛,沉浸到梦呓般的世界里。过了很久,她半睁开了眼,低语如同温柔的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丢失了一件玩具,那件玩具是我亲手做的,为了使她更加逼真,我付出了很多心血,给她安了一头长发,给她绣了一件带有名字的衣服……她在我的心里那么重要,几乎占满了我的心,我怕人看到她,把她抢走,于是费尽周折把她藏了起来……藏哪里了,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一口井,里面是不见底的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看不见光明的地方,才最适合隐藏秘密……” 说着说着,郁妙进入了梦乡。头靠在床栏上,微微侧蜷着身,手中依然紧紧攥着嫣智姑娘的人偶。 薛浅芜糊涂了,嫣智姑娘原在郁妙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却不太懂,这究竟是师姐妹间的情,还是恨呢?刻骨而复杂,就连郁妙自身,也难辨别吧。 叹息一声,薛浅芜拉过一床被子,给郁妙盖好了,然后对宇泰道:“照顾好她。” 宇泰艰难点了点头,屋内一片沉默。一切都已大白,嫣智姑娘的人偶,确定无疑是郁妙制作的,可又能怎样呢? 算了,事情了结,盘亘在人心的,只剩一抹挥不去的耿介。无须再提,亦无须伤。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不过是善缘寺的过客,这段经历,也会化成生命中的沉淀。 是该出发的时候了。薛浅芜与绣姑、东方碧仁没再逗留,就此别了善缘寺。 值得一说的是,徐战淳在湘竹林里,也就是师太长老阖目而逝的地方,搭建了一座简单的木房。与徐家的布置截然相反,他舍弃了那些繁复热闹,华丽奢侈,而选择了极为单调朴素。 薛浅芜是知道这事的,因为临行之前,徐战淳曾向他们透露过这种想法。话意是说,这样可以距离嫣智姑娘更近一些,如果哪天她回来了,他能及时地看到她。徐府有紧要事,他就回去帮忙打理;能脱身时,他就跑到这儿独自安静。 也许是为补偿,也许是有愧疚,也许动了真情,也许早有倦意,这湘竹林,从今之后,由他徐战淳看护。 薛浅芜忽然有种感觉,人都是要长大的。 一方林子的守候者,是稳重的。它划开了一道分界线,生生把那风流任性的少年,抛却在了彼端,成为而今的徐战淳。 嫣智姑娘若是看到此景,估计百般滋味俱在,是会绽放笑容,还是浮动起一种宽慰的悲伤?悲喜交织,本是常态,并存共生,没有单一的喜悦与哀伤。 善缘寺的宇泰掌门,守在郁妙的床前,心不在焉的样子,脸有黯然愁容。他在为谁魂飞魄散,心神不宁? 答案是明显的,结果却是迷离的。当两颗心同时聚焦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注定要有一颗受伤。 薛浅芜等一行,没有再去徐员外家,只是托徐战淳,把话捎给了徐家长媳妇:“我和淳兄并不合适,他为人中骄子,潇洒俊逸,诚然让人心动,但经此番旅程之后,我明白了,真爱从来就在身边。问嫂贵安,芳华永驻!” 徐家长媳妇也便作罢,不可勉强,惟余几声叹息。最感奇怪的是,她那素来喜欢打情骂俏、口无遮拦的不正经弟弟,俨然变了个人似的,行事端然肃穆很多。 一向嘴快的徐家长媳妇,这次不敢开口打趣他了。徐员外也觉纳罕,心里却在欣喜,这样沉着下来也好,平常最怕这孩子惹事了。 回到那天租的旅舍,绣姑淡淡地道:“我要走了,回鞋铺去。都歇工好几天了。” 薛浅芜心里有些急,问东方碧仁道:“什么时候动身回京?” 东方碧仁答道:“这事既然妥了,咱们明日启程。你还想逗留吗?” 薛浅芜闻言,拉住绣姑,把她按到一张椅子里,哀声说道:“先别急着回去好吗?今晚我想与你商量一些事情……” 绣姑看看他们两个,再看了看那惟一的大床,有些拘谨羞赧,坚决摇了摇头。薛浅芜懂得她的意思,笑着说道:“你别担心没有床睡!咱俩将就着睡一起,让这男儿守在门外,给咱当把门将!” 绣姑苦笑:“这怎么行?” 东方碧仁忙接话道:“丐儿的事,比天还大!你不让她今晚说,她非折腾一夜,叫人难以入眠不可!所以这位姑娘还是从了她吧。” 薛浅芜听得额头直冒汗,这话怎么有些怪呢,还是她多想了?摇摇脑袋,薛浅芜响应道:“是啊,小蛾子,你还是从了我吧。不然今晚,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这痞子话,真是让人没招数了。绣姑无奈道:“好吧,也不急这一晚!反正已旷工好几天了。” 薛浅芜脸上陪笑着,内心却在想,如果能让你在清河镇这边,永远罢工就好了。 三人用过晚饭,薛浅芜挤挤眼,让东方碧仁守在门外,同时暗示他别走太远,听着墙角,以便准确了解事情的发展动向。 薛浅芜拉着绣姑,非要和她挤在同一床头。绣姑独来独往惯了,很不适应,到了半夜眼皮都没阖上。 薛浅芜心里有鬼,在忖思着如何开口。想了很久,索性直白地说:“小蛾子,你想不想发家致富?” 绣姑一愣,表示不解。薛浅芜道:“就是利用你的天赋,稳扎根基,扩大事业,建立起一个连锁鞋店啊!” 绣姑下意识抗拒道:“树大招风,我只愿顾着生活就够了!聊以糊口足矣。” 薛浅芜眼看财富对她的诱惑力不大,只得改变方向,试探说道:“你虽然把鞋的种类,做到了千变万化的地步,但是还有很大的潜力可挖!而你走进了胡同,被卡进了瓶颈里,难以再超越了!” 绣姑神色一动,甚觉入心,有所触动地拍了拍薛浅芜,认真点头道:“你把刚才的话,详说一些!” 薛浅芜打哑谜:“我是个门外汉,胡扯八道的,你别放在心上!” 绣姑闻言,语含深意地道:“你要不说,我就睡了。” “别啊,别啊……”薛浅芜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我坦白招认了就是!我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去京城!” 第七四章爱情生在甜蜜,友情长于忧患 绣姑闻得京城二字,脸色怆然生变。顿了一顿,她悲苦地摇摇头:“我没想过离开这清河镇……相识一场,你让我去哪儿不好,偏偏是京城!” 薛浅芜迷惑了,这绣姑也是个京城恐惧症患者?因为东方碧仁,薛浅芜抛却了潜在的恐惧,选择了无怖无畏,迎难而上。她要在京城活得潇洒,必须稳住根基,未雨绸缪,来应对一切可能的风霜刀剑。 她打心底欣赏绣姑,不仅是因她的一手绝活,还因脾气相投,如同茫茫大海之中寻找到了一只并行的舟,也就没那么仓惶孤单了。这份情谊,这份相濡以沫的踏实,是东方爷的爱情难以代替的。 爱情与友情,原是并行不悖的存在。爱情生在甜蜜,友情长于忧患。在人无助的时候,也许友情更能支撑着人前行,不死不屈,不卑不亢。 要想打动绣姑,使她克服心理障碍,同往京城,就必须有一种信念的驱使。薛浅芜的思绪千回百转,问绣姑道:“如果我没来过你的生活,也就罢了,可既然来过了,你仍然像原来那般度过一生,丝毫无遗憾吗?” “什么意思?”绣姑不解。 “置身世外,专心本职,半脚在烟霞中,半脚在红尘里,跨进跨出于你来说,不过是一扇门的阻隔……”薛浅芜缓缓道:“可是人活着就应该有盼头,除非有足够的理由,让你为了某种平淡安然,甘愿放弃了追逐,那才是最强大最幸福的宁静!不然你只是在逃避,在委屈自己,以至于在天长日久的自我麻痹中,被迫忘了最初的心。” 绣姑坐了起来,很久无语。 第44节 黑色的暗夜里,薛浅芜拿眼看去,只见两行盈澈闪烁的泪,沿绣姑的脸庞淌下。 薛浅芜有些无措,她又把人给说哭了,并且还是一个常年没有眼泪的女子。这种女子,一旦流泪,该多让人心疼。 薛浅芜拿起绣姑的手,扇自己的嘴巴道:“都是我这不长记性的,总是乱说一气,净惹得人郁闷!” 绣姑反而按住薛浅芜的手,带笑骂着:“也是你这贫嘴,让我流淌出了多年的伤……有些东西,憋在体内,如同结石,是慢性而顽固的。而今消融了流出了,反倒轻松很多……你这一副铁嘴铜牙,荤素不忌,却能带着勘破的禅意,说你俗吧,又全部是真谛,真真是让我无话了……” 薛浅芜的心,忽而落定。绣姑既这样说,就代表没事了。 绣姑又道:“你让我扮演跟班丫鬟,给我取名小蛾子的时候,我真是太意外了……” 薛浅芜奇怪道:“很正常啊,小蛾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寻常的三个字,对我来说,深有含义,很值得怀念了……”绣姑低低述道:“我原是京城官宦人家的闺秀,八岁那年,家父遭遇嫉妒陷害,导致全族灭口,所有的仆人无一幸免。那时的我顽皮,跑到一片树林里捉麻雀,失足掉进了深坑里,才避过这一劫。我被一位素不相识的猎人伯伯救了,途中听说了这件事,就没再回府去,一路流落逃亡,最后才在这儿安顿下来……那位猎人伯伯的夫人,据说是鞋匠祖师的表亲戚,也算是后传人,教了我这手艺。可惜没过几年,他们夫妇也过世了……便有了孤独的我,静静活着聊以糊口……” 薛浅芜恍然,怪不得总觉绣姑有些雅,沉稳中有大气,今日方知竟是侯门之女。 “那小蛾子,是你幼时的小名吗?”薛浅芜问。 绣姑摇摇头道:“不是……我的生父姓陈,素来把我这独生女当做掌上明珠,给我取闺名为落圆,即为圆满落幕之意。多少年了,有时我几乎都忘了这个名字,但我却记得小蛾子……小蛾子是猎人伯伯帮我起的,他想尽千方百计为我隐藏身世,改头换面包括姓名,小蛾子便是他对我的昵称……他们去后,这三个字对我而言,就死亡了,没想到会被你随口命中……那一瞬间,那种久违的亲切感,几乎要把我吞没击垮,我就打心底里,彻底依随你了……” 薛浅芜听她说起过去,感伤中带着几分庆幸,既慨叹着天无绝人之路的奇迹,又暗赞着自己的高命中率。连个名字都能胡诌中了,天下谁人能及? 得瑟了一会儿,薛浅芜的忧愁席卷上来:“那你永远不去京城,不再重回你的出生之地了吗?” 绣姑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揪着被子:“以前没有想过,因为想起都会恐惧。再加路途遥远,艰难险阻多有不便。对于京城而言,我是个尴尬身份,京城不把麻烦找到我的头上就行,我还能主动找京城吗?” 薛浅芜点头,胸腔浮起深深浓浓的叹息,难道自己不是个尴尬身份吗?心中虽有不舍之痛,薛浅芜仍是道:“好吧,虽然那么盼望你我同行,但我无权勉强你……你独自生活,一定要珍重……” 绣姑握住薛浅芜的手,无话亦无眠。过了今晚,明朝就是离散。 站在窗外的东方碧仁,听得屋内两位女子的对话,隐隐有些怅然。 丐儿终是放弃了坚持,这也是东方碧仁所愿的结果吧。因为他有预感,绣姑回到京城,未必会如现在这般安稳,各种意外纷沓而来的时候,再搅上丐儿这个惹事精,势必又是一场场的轩然大波。 而他东方碧仁,只愿求得与薛浅芜宁和度日,闲庭散步,在温馨中淡看岁月泛白。常年倦于官场,和各种繁务事打交道,也只有在她身边时,他能感觉到彻底的放松,坦诚而赤怀。如若能够平静厮守,如若能够避免祸源,他怎能不乐得接受? 他先前不曾反对她,以后也不会反对她,只是为了让她率性自由,不因他而束缚。丐儿的脾气他懂,从未放弃过自己想要的坚持,今天能为绣姑退让,实属不易。 第二日离别的时候,薛浅芜执意要先送绣姑回鞋铺。几天的光景,鞋铺似乎有些变了。因为空无一人,所以不像最初来时,那样狭窄憋气。已经知道地下室的存在,也是原因之一,另有洞天的神秘,总会让人心生开阔之感。 绣姑到床上坐定,摸着那些各类型的鞋样儿,眼眸中有眷恋,包含着万千情绪。 薛浅芜把手放进东方爷的手中,低低道一句别:“我们走了……”不说再见。 有时,再见是个很可笑,很虚伪,很渺茫的词。 走了大约三十步远,忽然听到木门落锁的声音,回头看时,绣姑赶了上来。她扯过薛浅芜的另一只手,坚定地道:“我想好了,和你们一起去京城……” 薛浅芜睁圆了眼问:“为何变了心思?” “这间鞋铺,自从那天出现陌生人的影子之后,我就找不到安全感和归属感了……”绣姑轻道:“而京城终究是生身地,总要回去凭吊一番,用后人活着的希望,来祭慰祖先们的灵魂……” 薛浅芜露出笑颜,猛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哈哈笑道:“巴不得你这样想呢!能够与你同行,我实在太开心了!” 东方碧仁微微一笑,默认了绣姑陈落圆的请求。丐儿快乐就好,万一将来闹弄出了事情,大不了他多麻烦些,尽力搂着便是。 第七五章豪门近,怯意升 三人结伴而行,薛浅芜捉弄一下绣姑,调戏一下东方碧仁,途中倒是趣味自得。 东方碧仁凝神看着她的蹁跹身影,宛然一匹桀骜不服的欢快梅花鹿,撒蹄乱蹦,极富张力,嘴角就会不由自主浮出笑意,眼神中有宠爱亦有痴缠的叹息。她若一生笑颜灿烂如许,也不枉了他的一场情深。 此番回返京城,比之从前,他似乎多了某种使命感,从血脉和骨髓里新生出的动力。他所努力的方向,就是使她永远这般无牵无挂地笑。纵使有泪,也是感动的泪,幸福的泪,憧憬在彩虹里的泪光。 清语浅茶,一言道破真谛,就是要让所爱的人快乐,并且努力缔造一种环境,把这快乐储存起来,得以延续。 京城终于遥遥在望。城门,红墙,宫阙,鼓楼。 裹足不前,踟蹰而立。薛浅芜的心开始澎湃起来,脑海却是一片凝滞般的空白,这样森严肃穆的繁华之地,迫近而又如同梦境,隔着千山万水的念想。 身边的绣姑陈落圆,微微颤抖,那只手紧紧地抓着薛浅芜,手心之中竟渗出了一层细汗。薛浅芜看向她,见她极力咬着嘴唇,似乎在强忍着一滴眼泪。终究是积压了多年的心情啊。 按捺着砰砰的心,薛浅芜冲绣姑笑了笑,既为了让她安稳些,也为了让自己平静。 东方碧仁背着手,长身玉立。很久未归来了,丝毫不觉惆怅。只为伊人在,万般皆怡然。从今以后的京城,应该有另一番别致了吧。 “我和绣姑去哪儿住?不会直接跟你回东方府吧?”薛浅芜忐忑地问。 她只与东方爷相投,若要现在去见公婆,一点都没谱儿,心理准备实在欠佳。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绣姑,先要安置好了才妥当。 东方碧仁闻言,斜睨着她:“跟我回府有何不可?谁敢撵你出来不行?” 薛浅芜红着脸,吱唔道:“呃……不是这个问题……我先缓些时吧……把京城玩熟了再说……” 东方碧仁笑道:“看你这小样子!你别担心,地方还是有得住的!我在城北有自己的府宅,新建成的,尚未装修,且把你们安排那儿就是……” 薛浅芜乐得答应,一边在忖思着,像他这般的年龄,差不多也该有府邸了,只是尚未婚娶,暂和父母混住一块罢了。 没想到啊,自己竟然能成为新房子的第一个入住者。薛浅芜傻笑着,对绣姑道:“咱们好福气啊,那儿想必是极清静的,每天睡到自然醒,起来之后就当仆人,给东方爷打理庭院,权当是他雇临时工了!” 东方碧仁苦笑道:“雇临时工,也找不到你头上啊!你就别唱调了,说得就跟我虐待你似的!” 笑着闹着,说着走着,并不觉得很累。直到东方碧仁拦下一辆马车,薛浅芜方觉得,脚跟有些绵软沉重了。 那位马夫看到东方爷,面容肃然一凛,却也不敢发问,恭恭敬敬驱车往北去了。 薛浅芜半躺在晃荡的马车里,向东方爷挤弄着眉眼,眼神尽是促狭之意。意思是说,看来爷您在京城里作威作福惯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小小的马夫都认识您。您这张脸,简直就是招牌,吃饭不要钱喝茶倒找钱的通行证。 东方碧仁想调逗她几句,碍于绣姑在旁坐着,终是没说出口,只是笑意深沉瞧着她看。薛浅芜好没趣,又有三分心跳与紧张,别过了脸,装着看向绣姑。绣姑总不能与薛浅芜这厚脸皮的对视,倒是无处可看了,就掀开了车帘子,看着街道上的行人如织。 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东方爷的新府宅。 果然是座未开垦的院子,连块门匾都没,不过占地面积相当的大,放眼望去极为开阔。花树尚未栽种几株,大片大片裸露的地皮,深黄褐色的土壤,把那几点零星的绿色,逼得几乎没了立身之地,倍显寥落孤独。 正殿偏殿、大小杂房却是建齐全了,错落有致,格局一如众星拱月。在乱石的随意堆砌中,一道河渠蜿蜒而行。大池塘小湖泊,全是倚借天然地势而成,恰到好处地镶嵌,水汪汪似明珠碧盘。因为人工施加来的改变尚不明显,所以整体呈现出了别样的粗犷和大气。 薛浅芜极爱这种古朴的亲切感,抓起了两捧松软的黄土,一把撒向东方碧仁,一把抛向天空,长呼一口气道:“我要在这儿耕田织布,养花种草,再喂养一群群小可爱的动物,鸡鸭遍地鹅成群,老鼠打洞狐兔窜……” 绣姑忍不住插话道:“你当东方爷的府宅,是农场和植物园也就罢了,还能当做动物园啊?” 东方碧仁掸掸身上的土,挥摆着手道:“随她去吧……她不过是嘴上的劲儿,真要让她鼓弄这些,一天到晚鸡飞狗跳,猪哼鹅叫乱聒噪的,她又该心烦了,说不定还找个大山谷,把圈养的牲畜们放掉呢!我料定她啊,养好自己就不错了!” 薛浅芜挠挠头,撇撇嘴道:“我有那么不中用吗?我才不会当活菩萨,放生它们去呢!辛辛苦苦饲养一场,怎么也得卖个好价钱!” 绣姑陈落圆笑了,首次以开玩笑的口吻道:“你去集市卖鸡卖鸭,大庭广众抛头露面,你倒不觉得羞,却让你夫君的老脸往哪儿搁?” 薛浅芜偷偷瞄一眼东方碧仁,哼哼唧唧地道:“这不一样,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自有心,有情有义!我要用变卖家畜的银子,包养起爷这位纯情的好男人!换做别的渣人,我还没挣钱的斗志呢!” 绣姑听得几乎岔气:“谁也不差你那两毛血汗钱儿……” 东方碧仁则端着脸,深情款款颔首低道:“我最志气最昂扬最美好最可爱最体贴最通人性的媳妇儿,为夫坐地等着你的包养……” 薛浅芜心似蜜,眼却一瞪:“等我包养你时,天天让你吃野菜喝稀饭!” 东方碧仁默契答道:“你包养得不周到的地方,就由我来包养你好了……” 薛浅芜认真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亏损,于是巴掌一击笑道:“协议达成!以后彼此包养!” 走一阵儿歇一阵儿,把整个府邸转下来,时间几乎过去大半天了。东方碧仁拍拍脑袋,忽然醒悟道:“到京城了,我竟不先参拜父母,实在是罪过啊!都怪你这个麻缠精,使我忘了为人子的基本责任!若是传了出去,或者被人现场捉到,我无非就是担上个不孝之名,你的藏身之地却提前暴露了!” 薛浅芜呆呆道:“暴露了,会如何?” “你不是心里慌,没自信见公婆吗?”东方碧仁刮刮她的鼻,复又垂下手,淡淡道了一句:“不过这样也好,在一段时间内,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薛浅芜的心思猛被触动。是啊是啊,东方爷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仅有朝务事,还有感情的余纠。那个身份尊傲的素蔻公主,姿容俏丽,与东方爷自幼定情,双方“父母”互利共生走得极近。作为皇室贵女,她无疑是所有人心中内定的佳偶良配。 自己贸然插进,定然是不受待见的。就算薛浅芜不主动提出,东方爷也会考虑让她先住别处吧。 心里一时,有些酸涩苦楚。同在一城之内,离东方府虽很近了,但豪门的那道坎,如同一道裂谷,生生撕碎着爱的勇气。 薛浅芜站在那儿,若有所失,昏昏愣愣侧过身,头撞上了一棵树。不觉得痛,又狠狠撞了一下,企图赶走这些惹恼人的思绪。 东方碧仁唬了一跳,慌忙揉着她的头道:“也太不小心了!一眼没看到,你就讨苦吃!” 第七六章装病虽可耻,为逛不夜城 薛浅芜和绣姑陈落圆,在城北的新宅院里,一住就是数日。其间东方碧仁并不常来,大约是因为忙的缘故,还有就是为了避嫌,保障薛浅芜的隐秘性。没把一切安置妥当之前,他只能选择掩护着她。 东方爷回府那日的情形,薛浅芜不大了然,但可以确定的是,欢迎与激动,沸腾与澎湃,情涌与感叹,都是少不了的。像他这样的才俊,面对的有高堂,有同僚,有粉丝,还有春心萌生的美女仰慕者。凡是种种,莫一能辨,孰轻孰重,唯心可知。 东方碧仁来看薛浅芜的时候,大多都是晚饭时分,小聚片刻,然后匆匆归去。除了彼此对望,关怀问候几句,并没多少闲外话。 他的处境,他的繁忙,他纵不说,薛浅芜也知道。眼眸互视的一瞬间,什么都明朗了。好在薛浅芜之于京城,算是初来乍到,毕竟她仅有的一点记忆,全是在冷冰冰的废弃宫墙内。处在新鲜的适应期,尚谈不上厌倦,再加有绣姑作伴,人生地不熟亦不觉得寂寞。 东方碧仁不方便派人来收拾院落,薛浅芜和绣姑闲着无事,就半晌打渔半晌晒网地代劳了。绣姑干的倒是正经活儿,栽些花种些草,松松土浇浇水的,薛浅芜就相反了,背着锄头,掂着铲子,这挖一下那啃一下,把好好的耕地,糟蹋得坑坑洼洼,像田鼠打洞般,堆起了无数的小土丘。每每却还累得汗流浃背,腿脚酸软,气喘吁吁的,倒在床上半天不会动弹。 绣姑总笑她是“不见功劳,却见苦劳”,尽是瞎胡搔痒,挠不到正地方,还得让人腾出手来帮忙。薛浅芜就对答道,生无所息,生命之美在于运动,你管我是顺着纹路切肉还是逆着呢,只要能剁成一团肉酱就行。绣姑就无语了,实在不能想通,两者的可对比性在哪儿。 薛浅芜把新府宅混熟以后,有些憋不住了。困在笼里已经数日了,竟没出去走走,于她这样不安生难安静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京城的花花绿绿,街道胜景,如同毛绒绒的手抓在心间,唆使着她越出墙外。刚试探着把想法告诉绣姑,就见绣姑拧起了眉肃起了脸:“东方大人不是交代了吗?在他允许之前,不要抛头露面,省得出了是非!咱们刚来,对形势看得不明朗,东方大人又不在场,要是有个意外,咱们两个不中用的,难以脱身怎么办?” 薛浅芜一时无语,想起东方爷每次临走之前,都要如是这般谆谆告诫一番,有时怕她忘记,或者玩心大而不遵,还要特意交待绣姑一番。 不禁有些气馁,愁眉苦脸。绣姑都与东方爷站在同一阵营了,她还能奈何啊?都怪东方碧仁行事太稳重了,让人没来由的心生服从敬重之意,连绣姑都不能“免俗”,服从了东方爷的“权威”。 薛浅芜勉强收住了身,呆到晚上。东方碧仁还没有来,薛浅芜心生烦闷委屈以及思念,猛地站起来说:“他怕是不来了,我想和你一起出去走走!这是夜晚,灯火阑珊之下,谁也看不清谁,还怕被人认出跟踪不成?” 绣姑阻止道:“这会儿更不行了,等咱逛一圈儿回来,都大半夜了,你我是单薄女子,身边又没侍卫!可能撞到危险不说,万一东方大人来了,找不到人影儿,岂不着急出乱子了?” 薛浅芜心里有些堵,哼声说道:“他都不挤时间来看我,还会顾念我的安全?我闷得慌,素日又无聊着,他眼不见,也不知道我多难熬!你若不去,我自己单独行路就是了!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绣姑拉着她的胳膊,劝她休要任性,薛浅芜叹口气,把脸挤成一团苦相说道:“好姐姐,你就让我玩一趟吧!不然连续几天晚上,我肯定失眠多梦发呓睁,严重到极限了,估计会梦游翻墙逃出去!梦游的后果你知道吗,一切皆有可能,会见鬼会撞车会把人吓死还会被人吓死……” 绣姑后退一步,惊讶无措地道:“这也可能发生?那该如何是好?” 薛浅芜振臂道:“要散心啊!排遣尽了抑郁,就没事了!” 绣姑还真有些担心,这妞行事颠三错四,没有常规,要是出了问题,一时还找不到人来医治她。沉吟了很久,绣姑问道:“你的神经有毛病吗?脑袋是不是经常痛?” “你说什么?”薛浅芜大悲摧,绣姑言外之意,是把自己当成精神病患者了? 绣姑看她反应强烈,忙缓和了声道:“我不是怕你吗?你要是不舒服,那可拖不得,咱先去寻个郎中应应急!” 薛浅芜想了想,装病虽然可耻,但只要能混出府门去,到了外面的天地,那就由不得绣姑了。眼波流转一圈儿,薛浅芜捂着头,难受地呻吟道:“姐姐,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确实害过头痛病!一闷就会发作,不省人事!现在又有这种预兆了……哎呦,疼死我了……” 绣姑急了,这还了得?片刻不再耽误,俯下身道:“快一些,我背着你!咱们去找郎中!再迟就关门了!” 薛浅芜心中好生有愧,捏着腔道:“姐姐扶着我就行,我还能走几步……” 绣姑不知她在使诈,绕过白石桥青板路,和薛浅芜一道儿,锁好府门径直去了。 第45节 城北的夜色,显得静幽很多,只有一些闲声碎语,如同渔舟里的唱晚。然而往内城里望去,灯笼高照,一片通明,隐隐有歌乐飘来。 果然不假,都城自古皆是不夜城。 薛浅芜的目光聚焦处,斑斓霓虹最盛,灿若明珠,那里便是皇宫。以皇宫为圆心,层层往外,那明晃晃的光芒就渐衰落,好似一块磁铁,距离磁场愈近的地方,吸引的铁屑就越密集,到达一定边缘地带,就零碎碎的散落了。这本也是常理。 旋即又想起了东方爷,作为京城显赫人臣的家族,他为何要把府邸选在京城之偏僻一隅呢?是内心的渴盼安宁,还是为了避免树大招风,明哲保身? 有进有退,方能游刃有余,这在东方爷的身上,倒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时此刻,她最爱慕的人,就居住在那一片灯火灿烂里,内外馥郁华气生。 薛浅芜的目光有三分迷茫,迈着脚步,往那夜色胜景中走去。绣姑跟上她道:“你怎么怪怪的?不会是头疼得糊涂了,开始梦游了吧?” 薛浅芜不做声,绣姑拦住路,又轻声劝她道:“别走远了,先找药铺再说!” 薛浅芜冲她一笑,狡黠无比地道:“你看我像生病的样子吗?好姐姐,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了,咱逛逛集市去吧!除了美男,你看上了什么,想买什么都只管说,我就是抢银子骗银子,也要遂了你的心愿!” 绣姑呆了半晌,醒悟过来,捶她一把道:“这会儿卖乖了!明明是你装病骗我,自己理亏,却要让我背上你的人情!” 薛浅芜嘿嘿笑道:“多木有面子啊……这都被你看透彻了,我还怎么混嘛!” 第七七章相斥而情深,相吸而意浓 绣姑看她耍起泼皮无赖,苦无良策对付。终究还是担怕遇到不测,慎重翻笼起了自己的衣领,然后像个体贴的好姐姐那般,纤指沿着薛浅芜的脖颈绕圈儿,细心帮她整理着仪容,使那宽大中空的百褶莲蓬敞口领,竖立起大半边,遮藏去了薛浅芜的巴掌小脸。 薛浅芜是个怕痒的,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拉着闲话说道:“其实我还蛮爱这种大圆领的,甚是觉得霸气,又带三分妩媚和风情,质感却很柔软,让人打骨子里感到飘逸不羁,风起衣飞扬时,有种乘风归去羽化登仙的神圣感……” “所以我说,东方大人极有慧眼嘛!对你足够了解,才会量体买衣,不仅尺寸合身,还尽比照着你的风格,按他心中设计出的样子,巧妙搭配而成!”绣姑的言语间,对于这俩小恋人,充满了肯定与支持。 薛浅芜心里欢喜,却撇嘴道:“不像你夸得那样好!主要原因是,京城的女子有富贵相,大多都是圆领宽袖的款式,有道是‘入乡要随俗’,东方爷他怕咱们另类了去,惹人注目!” 对于薛浅芜的话,绣姑无奈淡笑,不可置否地摇摇头:“他的良苦用心,你是真不知,还是假装看不见呢?我说你若只是怄气,嗔怪他抽不开身来看你,也得自己有个底儿!有时赌气是难免的,千万别伤和气,任性着闹大了!” “我才不是那样的人,生他的气干嘛!他来与不来,我不喜不悲!我还不稀罕呢,他永远不来,我就白白捡了一套大府宅,多划算啊!”薛浅芜酸涩委屈地说。 “你看看你,又在跟自个儿过不去了!”绣姑微蹙着眉劝道:“我也不好说你……这一路的相处,我是个局外人,越是旁观者,越对形势看得清!东方大人在感情上有执念,纵然被事情绊住了脚,他的思念未必会比你浅!你要心胸宽些,多多替他着想啊!” 薛浅芜低着头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有时控制不住,就想瞎闹腾……让他急,让他慌,让他忧……” 绣姑拍拍她,略带几分鄙视道:“你是表面的大女人主义,心里却尽是小女人情怀!” 薛浅芜被看穿,心虚地道:“哪个女人遇到了爱情,都会化成绕指柔的……”说不下去,心却乱了,薛浅芜急刹车,开个岔儿,又荒诞不经地笑起来,扯回了刚才的话题:“我喜欢圆圆的大翻领,还有几个原因,风大时可以挡去黄沙,春天杨柳绿时可以隔离飞絮……” 绣姑接她的话尾道:“最重要的,无脸见人时可以遮脸,做贼心虚时可以当缩头小乌龟!” 薛浅芜吐吐舌头,白她一眼:“你现在不也遮起了脸,与我一样同流合污!我们是一伙的,潜入京城夜市井,搞秘密巡游的好不好!” 薛浅芜在的地方,永远有数不清的拌嘴逗乐。绣姑尘封久矣,和她一起处时,眉梢总会因感兴趣,而好看地上扬,同时侃侃谈着各种话题。 两个女子细细碎碎,一路乱走,转了大半圈儿,来到了京城最热闹的夜集。 花灯盛世,曲水流觞,斗牌玩筛,歌舞场欢。不见这般热闹气象,已有十几年了,绣姑半是感慨半是欣喜,竟也忘了东方爷的苦苦告诫。身心皆入尘,一时不思其返。 猛然抬头向左侧看,视线被牵引了。柳烟深重的烂漫迷离中,金光四射的草书,在夜色中熠熠绽放光芒,华贵而显诱惑。 薛浅芜是个字盲。倒不是说她不认识字,而是她不怎认识古代的繁体字,还有那些颠张醉素的狂草。眯着眼睛,指着半空中的悬匾,问绣姑道:“那写的是什么?看着好诡异啊,像个香艳的漩涡似的……” 绣姑愣了一阵儿,答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怡园在京城还是红火啊!此处就是怡园的总部,别号‘万花丛深’,乃是风月之所,根脉遍布全国各地……” 怡园总部?薛浅芜的记忆猛被触动,在烟岚城时就有一个怡园,当初她被卖身的地方! 妓院无处不在,本来没有什么奇怪,但是怡园的庞大与神秘性,却是让人很好奇的。尤其薛浅芜隐约觉得,那个飘忽不定的妖孽南宫峙礼,必与怡园有着深厚渊源! 所以此刻听到怡园二字,薛浅芜的脑海里,立即浮起了南宫峙礼的那张俊脸! 称不上思念,称不上刻骨,称不上爱恨,却不能不去想。就像一只若有若无的影子手,总会在你眼前晃上那么一晃。 他是她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男子。虽然每次的相逢,都那样戏剧而尴尬,带着较真与愤怒,玩笑与跌宕。 若追踪其缘由,南宫峙礼之于薛浅芜,确有某种相通之处。因同而斥,因斥而情深。 东方碧仁之于薛浅芜,则是默契性的互补。薛浅芜依赖他仰慕他,因异而吸,因吸引而爱意浓。 薛浅芜亦不明白自己的纠结所在。她可以离开南宫峙礼,却离不开东方碧仁。看来对比他俩,真的不是同种感情。在东方爷的身边,她记不起任何男子;在其他男子的身边,她会傻笑着想起东方爷。独自一人,或者与女子们共处的时候,她心里安放的,仍然是东方爷,只有触景生情,才会碰触某段扯不断的怀念。 薛浅芜有时也会想,自己难道是博爱的吗,在精神上,她究竟算不算出轨者? 旋即又否定了此念。她算是坚贞的,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心里,纵然装的全是另一个人,也会偶尔,渗透进来外界的几缕空气。对流,交换,碰撞,取舍,才能更好地看清心,才能保持忠诚的新鲜度。 一些人在中途改变了方向,可能是察觉到了不适合,或者是一念错,于是放弃了最初的选择。 伤害是难免的。感情的事,难免受伤,难免爱得千疮百孔。 绣姑看薛浅芜恍惚的样子,以为她困倦了,忽而想起了此番出行的不正当,赶紧急声劝道:“咱还是回去吧,东方大人要是去了府宅,可就不好办了!” “回去干嘛?”薛浅芜侧过头,慵懒笑道:“你带的有银子不?” 绣姑不知她想干甚,实话答道:“打算给你看头疼病的,岂有不带银子的道理?” 薛浅芜摸摸口袋,自嘲自笑说道:“我却忘了!你暂借我一些何如?” “是谁那会儿还说,除美男外,要给我买任何物品呢!现在倒成问我借债的了!”绣姑挑眉质问道:“你说说看,要银子做什么?” 薛浅芜陪着笑,谦卑哈腰地道:“我想逛逛京城的风流香艳地儿!” 绣姑惊得张大了樱桃嘴:“你要去怡园泡馆子?” 薛浅芜一看绣姑的防范架势,就知计划要落空了。俏皮地眨眨眼,嘘着声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好人品啊!只因我有一位故人,在那儿做掌柜,我想去看看他!咱们两个姑娘,想要大摇大摆进去,肯定极是不容易的,弄不好还会惹一身腥!不如装成泡妞的公子哥儿,蒙混过关,拜见故人!” 第七八章红粉妓院三重门(上) 绣姑和薛浅芜一身男装,袖中笼着折扇,往那“万花丛深”走去,各怀别样心情。绣姑是忐忑而别扭的,薛浅芜则充满了振奋与新奇。一双眼睛扫到之处,震撼早超越了最初所能的想象。 京城的怡园奢华至极,典雅无双,绝美大气,粉情惊艳。顺着曲折蜿蜒的桥廊,数不清的夜明珠汉白玉,镶嵌在石栏画壁之间,明亮而不炫目的光芒,织成一片迷醉虚幻的温柔海。左右两边,宽阔的桥底下,是沉沉幽暗的水,无声的涌动,奏着缓而艳的脂粉曲。 薛浅芜迈步畅徊在其间,恍然想起的是秦淮河,只随意打上一瓢水,放在唇边轻饮一口,齿间弥漫的尽是淡淡的粉味儿。 临着一片浩渺之水,出落而成的怡园,美轮美奂,恰似水尽头的沙渚洲。这种粉情,是古意而时尚,妩媚而诱惑的,风流到了骨子里。 似有若无的香风,和着水的气息,扑荡在人的脸上,让人熏熏然欲睡,长陷不醒。薛浅芜懒懒舒展着双臂,钦叹不已,这种红粉乡胭脂地儿,不枉吸引了那么多的男人。美人怀抱,英雄之冢,此生惟愿一场风流,醉卧花丛酣眠去。 文人以博风雅,武士以换销魂,权贵以显尊赫,富商以炫财粗。美人的逢迎与笑语,捧出的皆是男人的虚荣心吧,这种成就之感,几乎深深流淌在男人的血液中。历朝历代,千古不衰,悠悠岁月枯老红颜,徒剩几曲痴男怨女的哀伤嗟唱。 对于妓女,薛浅芜并无歧视。她们与寻常人一样,沙砾与珍珠并存。 她们中的大多数,或许是浅薄粗俗的,没有情商,没有智商,靠的只是一具香艳躯壳。这种也算好吧,没有思想的人,就会少了许多伤春悲秋,添了很多单纯的满足与快乐。 而有少数青楼女子,美貌、聪慧、才情与心性俱在,出身混乱之地,不失心中操守,在腾挪闪躲、辗转跌宕中,疼痛与寂寞着。 这种女子,令人唏嘘而心疼。她们在物质上谋生,在精神上谋爱。谋生与谋爱,纵使对于“正当”的女子,二者尚且很难兼得,何况堕入风尘?注定要承担着卑微与期待的悲叹。 生活中的各色苦难,亦把她们磨砺成了一颗颗光芒四射的珍珠。活色生香,永远活在后人的意象中,如同一片粉红色的流云,轻盈地舒卷着。飘过,消散,你想忘记,却忘不掉。 思绪翻涌掺半,再往前走,脚下的桥路已到尽头,明珠璧玉的光芒,更加绚烂,亮如白昼。抬头看时,乃是怡园的正门。水岸相接的地方,绿柳如烟,婆娑低垂,依依道尽万种风情,树影半掩半映之中,陆陆续续进出着些显贵客人。 不同的是,除了几个悠闲晃荡、维护秩序的粗壮汉子,站立在门前迎接的,只有数枚俏丽模样的丫鬟。 在薛浅芜的印象中,妓院招牌式的迎客场景,应该是位妖娆身材、八面玲珑、世故圆滑、脂粉堆砌的老鹁,甩着帕子笑眯眯的,不管来者是年轻小伙,还是年长大叔,她都会一脸谄媚态地笑着,以相同的调儿嗲叫道:“这位哥儿,您可是好久没来了,奴家想死您了!” 京城怡园难道没老鹁吗?薛浅芜心里好是纳罕。 正自奇怪,领头的那丫鬟笑着迎接:“欢迎两位公子,请里面去……”笑容礼貌自然,又隐隐带着几分不俗气度。 薛浅芜更加惊叹,好是有素质的丫鬟!首次见到如此雅的青楼,薛浅芜探头探脑,抓着绣姑出汗的手,就往里面走去。 走了几步,绣姑低声问道:“这个怡园如果没有扩建,就按当年的规模,也有三百六十方小院落,凡共三层,房间上千,寻一个人谈何容易?你刚才怎么不在门前,含蓄套几句话,向她们打探一番呢?” 这还没玩个遍儿,没领略到最繁华最风光的妓院核心风情呢,怎舍得作罢离去?薛浅芜随口道:“咱们装的是有钱公子哥儿,寻欢作乐去的,若向人家询问这些,未免会惹猜疑!不如我们潜入里面,自己摸索着找!” 绣姑不再多言。薛浅芜跨入第一重门,站在几十层台阶的最高平面上,放目俯视,方觉得其幽深秀丽。 大半个院落间,月华与明珠的光芒笼罩下,竟是一池早开的荷。翠嫩硕大的叶子,菘菘然铺满了清水碧波,原本粉红夹杂几朵莹白的荷花,因为沐浴在华光中,好像在牛乳里洗过一般,带着圣洁的落晖。 淡淡的荷香,冲散了罗绮红袖胭脂粉味儿,清新入怀,又是别样一番韵致。薛浅芜瞧得羡慕,满腔烦恼心绪,皆抛在了九霄云外,也只有在这样的温水塘里,荷花才能早绽如许吧。 “我们往哪儿走?”绣姑的声音,忽在身侧响起。 薛浅芜这才收回目光,往门槛的台阶下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九条小径,以荷塘为中心依托,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尽头各对应着一座房间。 薛浅芜掂量寻思半刻,对绣姑道:“咱们一条一条的来,把各个房间都看了,如何?” 绣姑答道:“恐不大好。这是一个选择的关,你走上了哪一条路,后面就对应着各自的结果,没有重新回返的道理……” 薛浅芜瞪大眼:“这是什么规矩?如果我真是个男子,前来泡妞,一步踏错,万一选了不如意的女子,还不败坏死了兴致?” 绣姑低声解释道:“我也只是听说……你放心吧,怡园最丑的姑娘,据传也是极美丽的,能和天宫里的仙娥相媲,男人们一见到,都会忘了外界的姹紫嫣红……京城万花丛深之神秘与诱惑,便在于其未知性,常使那些带有猎奇猎艳之心的人,乐此不彼来赌美人局……” 薛浅芜的心跳剧烈,整理一下衣袍,正襟说道:“我只要任选一条路,随意走到一个房间,便有温香软玉来陪?” 绣姑捂嘴笑道:“哪里啊,还早着呢!咱们刚才过的是一重门,现在面临的是二重门,美人们都在三重门里等着呢!” 薛浅芜愈好奇了,这是在设迷宫啊?怎么感觉机关重重玄玄的呢? 回想起绣姑那会儿的话,薛浅芜问道:“你刚才说,光这底层,就有三百六十方小院落……这怡园的面积有多大,能盖那么多房?” 绣姑解释道:“印象特别深刻,当年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登上城门远眺,略知怡园的全貌。怡园整体呈倒锥形,走过水上桥廊,来到正门的顶尖处,越往深处,就越宽广……” 薛浅芜猛然领悟道:“你说怡园层层递进,房外有房?” 绣姑点头答道:“这二重门,虽然有九间房,其实功能是一样的,是收银门加抽签门!每一道门,对应一座小宅,宅里包含四十单院……抽到哪个院儿,自会有人带你去的……” 薛浅芜的冷汗直流:“三百六十座小院落,原是这么回事儿!” 绣姑忽低声道:“有人来催促了!咱们犹豫耽搁的时间太久,快些选择了上路吧!” 薛浅芜说:“我喜欢走旁门左道!那就选择最左边的偏道儿吧!” 绣姑无语,跟随着她一并去了。曲折迂回,进得所选择的二重门,是间宽敞约一百平米的大房间,悬垂壁画,古瓶插花,非常有收藏室的朴雅美好感觉。一条几案,放着蓝皮登记账本,案旁的木雕靠椅上,端坐着一位隽秀书生。 书生管账,倒是新鲜。薛浅芜正考虑着如何措词调戏一番,只听那人温和开口道:“人多走中间的光明正途,极少有谁选择左道,咱们也算是缘分啊……先把九十九两银钱付了吧!” 薛浅芜大震颤,几乎站不住了,路上听绣姑言,原先只要九两的啊!怎么区区的十来年,就涨这么快啊!怪不得流行说,涨价最快的,除了房子,就是二奶! 打死她们,也掏不起啊!薛浅芜转了个圈儿,涎皮赖脸说道:“这位俊哥儿,你看着比我帅!刚才你也说了,咱们是有缘分的!今天在外吃酒,银子挥霍出去多了,一时不够……你能不能通融些,我实在是想姑娘们啊……” 管账书生的脸登时一寒,轻蔑地道:“你见过嫖客赊账的吗?我看你啊,分明是想混一嘴油,然后偷腥走人的货色!” 薛浅芜火冒三丈,亏得对他印象还不错呢!谁知摘掉虚伪面纱,露出原始本相,竟是可恶至极!薛浅芜假笑着,一边摸口袋儿,一边说道:“恰巧碰着了,我有一百两!” 管账书生道:“这不行了?把钱付了,你进去吧!那一两给姑娘做小费!” 薛浅芜的手停在衣裳间,对着绣姑努努嘴道:“那我这位兄弟怎办?我们一道儿来的!他的银两都在我这儿,合计才一百两!你总不能赶他走吧?” 第46节 管账书生瞟了他们一眼,不耐烦道:“九十九两,是一人的费用!你们必须有一人退回去!速度的滚!” 薛浅芜亦冷笑,敢来强硬的啊?姐从来都不是被吓大的,还真堪称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如果不是占着理亏,才勉强给你赔个笑脸儿,估计早与你干起来了! 既然你不识抬举,咱们就来一场斗智斗勇斗披靡吧! 第七九章红粉妓院三重门(下) 她们带的一点儿银子,全在绣姑那里。薛浅芜的衣袋中,其实半两银子都没,不过是做出个样子罢了。银子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倒是能掏出些,比如细碎块儿的鹅卵石,比如杏核儿枣核儿等各种核……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从来都没离过身,闲来没事,几个指头不自觉地弄着把玩一番,也能暂时缓解了多动症。 每次换衣服的时候,旁边没人也就算了,一旦有人,总会被她惊得目瞪口呆。她和绣姑溜进怡园之前,一起在衣店里换男装时,看她鼓鼓囊囊掏出一大堆,绣姑当场就呆住了,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表示坚决反对她再装这些玩意儿,不然与之取消合作关系。薛浅芜好说歹说,显尽可怜,罗列摆出各种理由,绣姑才叹气允许了。 所以那位管账书生,看到薛浅芜的假意动作,竟被蒙混了眼,坚信她的兜里有货。既然有货就是客人,既是客人就没往外赶的道理。 也许是意识到刚才的态度太强硬了,管账书生微调整了脸色,干笑斡旋着道:“你来选号!让你的朋友先在这儿候着,自不会怠慢他……” 先来选号?薛浅芜的眼盈盈亮,只要不是先付银子就行!提前选择了号,更有赖账的余地! 管账书生为了缓和局面,拉拢即将到手的客人,打破以往先付钱后选号的惯例,原本是没料到可能的危机感。眼前的二公子,瘦瘦削削,个子又不算高,一副女人样儿,还能挑起什么事端不成? 管账书生的轻视心态,正好被薛浅芜抓了空子。她虽无心挑起事端,但她能惹是非。 尤其对于她觉得不公平的,或者激起她逆反兴趣的世人世事,总有曲折产生。比如现在。 管账书生双手捧出一只精美锦缎缠裹着的香筒,从里面倒出许多风月匾来。薛浅芜估摸算了一下,应该就是将近四十块了。看来走左道的人真是不多,不然依着怡园的盛况,怎么也得客满为患,剩不了这么多的牌匾。 这样也好,越是人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就越大,事情就越好办。 这些风月匾的大小一致,像是令牌模样,描金漆红,甚是工巧。随意翻拣一些,细细端详,只见上面镌刻的,似是姑娘们的名号。 却看第一块,衬影是朵空谷幽兰,绢素雅致,灵气四溢,旁边有“叹伊心”的题词曰:“巫山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薛浅芜暗赞道,怨情中流露出几抹似有还无的艳色,真是勾魂摄魄,引人入胜。 放下这幽兰匾,又拿起了一块,背景乃是红泪斑斑的湘妃竹,上有“滴翠语”之玩竹词:“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多留圣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薛浅芜叹服道,这匾对应的女子,必是有才而年华将老去的内涵美妇,悲中有妩媚的哲思。 再拿起了一块凤花匾,朵朵娇艳,胭红如醉,镌题的“望春词”却也有着几分哀凉:“凤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薛浅芜疑惑忖思道,怎么都是悲剧味的?是她敏感想得太多,还是另有缘由? 心里奇怪之下,左右手齐发,分别捞到了远处的两块匾。左手中的是“牡丹”,附“绝艳思”一曲:“雍容生自心,群芳羞影痕。国色无觅处,无情亦动人。” 薛浅芜想,这个应是四十院里的花魁了。 再看右手中的牌匾,芙蓉风情,娜娜悄然而绽,则是“东风弄”的词解:“袅袅复娉婷,冉冉泣露开。遥念清色香,徐缓如梦来。” 薛浅芜有些眼花缭乱,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爱不释手。似乎每张牌匾,都蕴藏着一段人生,一段故事,一段风流,一段心伤。 绣姑亦在翻看,神情颇与薛浅芜一样,是深思和沉醉。 挑选哪个好呢?薛浅芜大是委决不下,看那书生掌柜有些不耐,于是把眼一闭,胡乱取了一匾。 绣姑凑过来看,竟是那“绝艳思”的牡丹。 书生掌柜巴不得打发了这俩墨迹的人,堆上满脸笑道:“小兄弟好福气啊,她是这院里的花魁,住在正中央的思艳殿!等你付完银子,拿起这块风月匾,顺着后门走出,穿过一道长廊,直接进入一座院落,就会有人来接你的!” 薛浅芜摆出一副艳福不浅的满意神情,却把那匾递给绣姑,侠义凛然让女人,潇洒万状地道:“还是你先去吧!” 绣姑一愣,这怎么行?且不说银子的事儿,她去了该怎么做?全不知薛浅芜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却也不便迟疑,半惊半慌地去了。 书生掌柜想要拦截,薛浅芜有意无意使绊了他一下,他无防备地一趔趄,耽搁之下,已来不及追赶,于是只得转过头来,对着薛浅芜伸出手道:“银子!” 薛浅芜劣笑道:“风流乡,英雄冢,我怕我的小兄出现意外……等他活着出来,再付银子不迟……” 书生掌柜的脸因怒而红,威胁她道:“你敢耍赖,我就叫人来了!” “千万不要吓我……”薛浅芜现出怕事的胆小状,哆嗦着道:“我这儿有银子,掏出来给您就是……不是真正的银子,却是无价之宝,但凡你拿任何一样,去合适的人那儿兑换,就能换得千百两银子……” 书生掌柜满腹狐疑,什么东西那样主贵? 待到看清薛浅芜的值钱玩意儿,一双眼顿时瞪成了牛目,老羞成怒之下,竟没想到去叫打手,直接拉开抽屉,取出一根三四节的教鞭,就向薛浅芜的头上招呼过来。 薛浅芜暗笑,你不叫打手来,我就不怕你。 这掌柜的一时忘了去叫打手,并非是他愚蠢。而是坐阵了这么多年,左道上的客人向来不多,何况能来怡园的,都是真正有钱人,从未遇到过如此胆大而吝啬的狂徒,赊账赖账的嫖客! 被气昏了脑袋,且对薛浅芜的弱小心存蔑视,所以才会企图凭借自身“武力”,来解决掉这个毛头贼。 薛浅芜躲闪着,取笑他道:“就你这笨拙的,能与我的柔体之术相抗?” 书生掌柜不作理会,只管舞着教鞭。薛浅芜看了几眼,越看越有几分心急,他似乎是个会武的。虽然与东方爷和南宫峙礼相比,这个掌柜只是小虫一枚,但那有板有眼的鞭法,非是会武之人绝不可能得其精妙。 出神的刹那间,肩头上已挨了一下,火辣辣的很有痛感。薛浅芜暗叫不妙,汗从额头涌了出来,这书生不好对付嘛! 看来真要闹大,捅漏子了?薛浅芜只是玩的心态,她可不想初来京城,就栽在了妓院,太丢脸了。何况自己性别尴尬,被揭出来,焉有脱身之理?她倒罢了,还有一个绣姑呢! 薛浅芜定住身,生生挨了几鞭,在那书生掌柜为她不躲而惊诧的瞬间,薛浅芜猛抓着了那根金属鞭梢。死死地牢牢钳住,掌心火热如灼,似乎已经被划出了血痕。 第八十章左道有贵客,不请径自来 那位书生掌柜看到薛浅芜的冒险举动,举鞭的手僵在半空,这停顿的功夫只是片刻,旋即发起狠色,想要用力抽回鞭梢。薛浅芜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毕竟是金属质的硬器,不同于寻常鞭的柔软与弹性,相峙不过几时,血水便从薛浅芜的手指间流出,那抹苍艳的鲜红便涂染了鞭杆,蜿蜒流下,直滴落在书生掌柜的手背上。 “你松手不?相不相信我再稍加些劲儿,你的这只手就作废了?”书生掌柜急怒问道。 薛浅芜自知其言不假,也没想到要拼成个残疾,何况绣姑那边的情况不明,得速速摆平这边的争端才是。想到这里,薛浅芜也顾不得考虑后果,直接回应一句:“我的手作废了,无非就是造成生活上的不便!然而你信不信,我的手若废了,哪怕你有三头六臂,七十二条性命,也护不得你周全?” 书生掌柜愣了一下,这丫的语气好狂妄! 来怡园者,多为权商贵族,原则上不能得罪,但这小青年明显不是高富帅,想要蒙骗混关吃豆腐的,焉能便宜了他? 再说怡园根基庞大,人脉甚是广博,可谓神秘莫测,垄断正邪两道。传闻之中,怡园的总老鹁,尊贵无比而又低调简约,从未现身迎过客人。曾经多番有人以此为茬儿闹事,最后都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天长日久,谁也不敢再耍大牌,让幕后的老鹁接待。至于老鹁身份之谜,有人说是黒木莲前任教主南宫禁的相好,有人说是皇亲国戚之女,莫衷一是。反正无论哪种猜测,都足以让人闻风丧胆,放弃寻根究底。有些事情,知道多了未必好。颠得糊涂,保全自身,花间娱乐,才最潇洒快活。 薛浅芜的瘦弱和穷酸样儿,自然不比财大气粗之人。书生掌柜一双眼睛,早已练达世故,把人的贫富看得透骨三分。 但他这次错了。因他不信,这个男人特征不明显,女人特征又不足的愣头小伙儿,会有多大能耐。 薛浅芜邪气地看着他,笑问一句:“我再向你咨询最后一个问题……” 书生掌柜半是迟疑半是怒道:“有话快说!” 薛浅芜嘻嘻道:“我那小兄弟都进院里去了,你却把我剩在这儿,这让人情何以堪啊?……不如这样,我不带牌匾了,只去找我兄弟如何?” 书生掌柜闻言,不禁气得哑然,猛地从薛浅芜手里夺过那根灵蛇般的金属教鞭,掷到地上,气急败坏地道:“我去料理那孙子!” 薛浅芜一步拦到前面,做出苦苦劝告的搞笑姿态:“你去不得!我那兄弟这会儿,八成已经俘获了美人,正在好事成双呢!你插一脚进去,我的兄弟轻色重义,倒不会责怪你什么,但你打搅了美人的兴致,人家可是会怨恨你的!” 书生掌柜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拿话儿来对她,只怒目道:“我去不得,你便怎样?” 薛浅芜的脚尖,在地上打了个圈儿,然后拔腿快跑几步,把那书生掌柜甩开一定距离,方才喊道:“你去不得,我却去得!我和兄弟出了一份银子,换得一块牌匾,共享一个美人,有何不可?” 书生掌柜一听如此被耍,火冒三丈,飞速追赶她道:“你给我滚回来!” 那掌柜的速度快,薛浅芜眼见逃不脱,回转过身,边退边道:“你别逼我,有本事咱就告到京府衙去,当堂对质!你既没有收我银子,干嘛要给我牌匾?既给了我牌匾,就相当于收了银子!我当庭就要这样控诉,你想私吞银子,所以不能明账上报,又看着我好欺负,才故意赖账的!” 书生掌柜暴睁着眼,带了几分戾气,恨不得立即抓到这个小贼,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薛浅芜顺着走廊往尽头跑,看到绣姑正在离院门前不远处,焦急徘徊,满脸踌躇不安的样子。薛浅芜知道,绣姑再近一步,就会有人过来迎接,势必造成尴尬。 看来自己赶得真是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把身后的掌柜打发了。 书生掌柜已是近在跟前,刚想出口骂这小兔崽子,薛浅芜指着来时的路,满脸花痴状惊呼道:“又来客人了!好俊好有型啊!” 书生掌柜回身去看,哪有什么人影儿?薛浅芜趁着此空,拉着绣姑的手,冲进了院门去。掌柜书生得知被愚,恼火着又要追,忽然听到一声低哑磁媚入骨的话音:“怎么没人收银?难道要我占不要钱的便宜吗?” 书生掌柜心里一惊,刚来了个赖账的,怎堪再多一个?如此闹腾下去,怡园左道上的四十美人殿,岂不成了流浪男人收容所了? 于是先不管那俩小贼了,赶紧端出一副正姿态,带着职业式的温和笑容道:“有些事情没料理好,一时怠慢了客官,请您到这边来,现付九十九两银子再抽签……” 黑衣男子随意抛出一袋银子,似笑非笑地道:“这是三百两,不用找零了!也不用抽签了,就这儿的牡丹花魁吧!” 书生掌柜目瞪口呆,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就连中间那条正道对应着的美人院,也难遇上一个。更别提相对冷落的左道了,绝对是破天荒的奇迹。不仅把刚才赖账的赚了回来,而且还包含了丰裕的彩头。 书生掌柜见了如此财神爷,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虽然这是一道选择关,但爷儿您绝对是个例外!我这就给您找花魁!说起她啊,名字和人一样美,叫做颜倾茹,住在这后院里的思艳殿……” 黑衣男子似没注意到他在说些什么,只淡淡勾起一抹嘲弄道:“恁多废话干吗!倒是快些找牌匾啊!” 书生掌柜乱扒了一阵儿,猛地想起那块牡丹牌匾已被抽去,顿时冷汗就下来了,今天到底走的什么霉运?!此时书生掌柜胸腔起伏,几乎噎过气去,最后勉强挤出几个字道:“迟了一步……您看能不能换……” 黑衣男子漫不经心,拣了几张牌匾看看,撇着嘴角说道:“残脂衰粉,不感兴趣!我慕风月之所,一向只为花魁来!” 书生掌柜无奈苦脸道:“仅仅差了半刻,那花魁颜倾茹已被抽走……” “哦?有这等巧事儿?”黑衣男子淡问:“这左道上,客人应该没几位吧?我来得不算晚,竟然被人占了先机?” 突然转过来了半个身子,又笑问道:“不知那位客官给了多少银子?可值一个花魁的名号吗?” 书生掌柜听得此问,好有压力,苦涩窝火,差点破口气骂,忍了又忍,才含糊道:“能给几个银子,按价来就不错了!” 没有办法,自叹倒霉,如果要不过来那份嫖资,这掌柜的只有哑巴吃黄连,自掏腰包补亏空了。不然若闹大了,没理的似乎还是自己,谁让他不依着规矩办事呢? 黑衣男子也不言语,踱了几步,沉吟着道:“我这三百两银,能不能挤下那位客人,抢抱得花魁美人归?” “爷您能挤下他,自然是好的!简直太合我意了!只是……”书生掌柜话中有话地道:“只怕这会儿工夫,有些不方便了……” “这有什么?我向来不忌讳方便不方便的!”黑衣男子拍拍他道:“我就不要牌匾了!还请掌柜的通融一下,带我进得那院门去,然后你退出来,余下的交给我办就好了!” 见了如此的顽主,书生掌柜除了无语,除了惊叹膜拜,又能说些什么,只得乖乖领他前去。 却说薛浅芜打发了那掌柜后,牵着绣姑,一并往那院门而行。门内左右两侧秩序井然,各并立着二十个锦绣绫罗香纱裙的丫鬟,面容俱是清秀干净,眉目分明。 薛浅芜心里暗自嘀咕,这么多人,成排成行,想要众目睽睽溜了进去,还真不容易呢。 正忖思间,已有丫鬟迎来,绣姑看看薛浅芜,然后把手里的牌匾晃了一下。丫鬟掩嘴笑道:“真好福气!”赞完这句,带着绣姑往里去了。 薛浅芜把头一低,就要跟着溜去。有两三个丫鬟追了上来,急劝阻道:“这位公子的牌匾呢?一个牌匾只代表一个人,你不能进去……” 绣姑顿然停住脚步,不肯再往前走。薛浅芜若不能进去,她独自有什么戏唱呢? 薛浅芜朝绣姑眨眨眼睛,然后把脖子一缩,身形矮了几分,装成小可怜的样子,嗫嚅着道:“我是陈公子的小厮,时时处处同吃同住在一起的,若离开了公子,我会不自觉恐慌……刚才在外边时,收银掌柜就允我进来了……” 也许是薛浅芜擅长扮演小跟班的缘故,也许是姑娘们的柔肠心容易被牵动,竟也不阻拦了,以默认的姿态放行了她。 薛浅芜吐吐舌头,扮鬼脸道:“谢谢各位美丽可爱的姐姐!” 几位丫鬟闻言,当场忍不住掩嘴笑了。薛浅芜紧跑几步,如小鸟般偎在绣姑的身边,和带路丫鬟一起,同往牡丹花魁颜倾茹那儿走去。 第八一章喧宾莫夺主,撞枪应有度 第47节 怡园本是繁华乡,花魁住处更是不同别个。只到思艳殿的门前,麝香已经缭缭绕绕地袭满了鼻。薛浅芜对浓味道有些过敏,想打喷嚏,忍不住侧过身,把脸朝向一条植满喜阴花木的狭窄通风胡同,大力呼吸几口,换了稍许新鲜的空气,刚才被香气充盈的胸腔,方不觉得太烦闷了。 一路拉扯着绣姑的衣后襟,随着带路丫鬟,薛浅芜来到了花魁颜倾茹的芳闺绣房。目之所及,珠幔帐帷,佩玉鸣鸾,屏风叠翠,端的一派富贵荣华气象。 看来左道虽是相对冷清,姑娘们待遇也算极好的。 “陈公子请坐,待奴传唤花魁前来。”丫鬟因了薛浅芜称绣姑为“陈公子”,也便随了这种叫法。 眼见丫鬟挑开帘子,往幕后去了,薛浅芜才闷闷地,对绣姑低语道:“还未谋面,我的看法却已来了!那个什么花魁,架子倒还不小!好歹咱们是客,她也不知暗中观着动静,出来迎接!待会儿你看我如何调戏她。” 绣姑:“你不是真男子,所以才会这样说!人家花魁不比普通小倌,自是有身价的,这叫欲迎还拒,千呼万唤始出来!你若是色心重的男子,哪怕等到望眼欲穿,恨得骂骂咧咧,一旦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出场,看了她的闭花羞月,一时震呆那里,有谁还会想起她的怠慢!只让人觉得若即若离、趣味盎然了……” 薛浅芜打量着绣姑,眼里含诡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你这话倒是道尽了风月场所千百姿态!” 绣姑略笑着道:“原本这些,了然于心,不做多说罢了,在你跟前我显得多话了。” “多话了好!”薛浅芜自得道:“就算你再多话,也比不过我!” 两人正在说着,耳中传来一阵银铃佩环之响。与此同时,鼻中飘过一缕芬芳幽甜之香,不同刚才那股馥郁麝香,应该是从花魁的衣饰上传来。睁眼望去,只见丫鬟簇着一位盛装丽人迤逦而至。轻纱罗绸,香肩微露,丰腴凝脂,团扇半遮脸面。 薛浅芜爱看美人,尤其是活生生的古代大美人,集了万种想象中的风情,比之画像中的传神多了。一时目不转睛,肆意盯着人家不放。 薛浅芜的眼直痴呆样儿,换来了花魁颜倾茹的嫣然一笑。她的笑容是极富层次感的,仿佛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在四月艳阳天里绚烂绽放,从里到外,先眉眼含笑,后嘴角微扬,最后酒窝漾起,搅乱一池潋滟波。 随着那笑容的层次而开,那把团扇也在一点点地侧移,终于露出了整张面庞。粉面桃花,柳眉杏眼,妩媚鲜艳,好是国色倾城。 薛浅芜暗中赞叹,左道如同冷宫,尚有佳丽美艳至斯,如果换成中央大道而入,那对应院落里的女子该是怎样的惊世姿容? 看来怡园网罗的,都是旷世尤物啊。却不知其修为如何。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美貌当前,其余种种,包括才情包括心性,皆是为次。相对美貌来说,心性才情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热闹,给人更多的幻想与意淫空间罢了。 薛浅芜从满目惊艳中回过神来,正正衣襟,端出一副老爷们儿的架势,等着美人温声软语,主动投怀送抱。哪知坐了片刻,却没动静,向那花魁看去,只见她正施展眼神攻略,娇痴痴地看着男扮女装的绣姑。 薛浅芜顿觉受伤,美人的心并不在自己身上啊! 这会儿才恍然察觉到,她又被当成小厮了!或者是说,她扮演的就是小厮!身为小厮,是没价值与地位的,怎能入得美人之眼?顿时泄气,萎蔫蔫的,不乱抛媚眼了。 绣姑此时肩负重任,照着眼前情景,她应该主动一些,挑逗那花魁颜倾茹几句,勾起红粉帐里的情趣。可绣姑是个不入戏的,完全一副不经世事的正人君子模样,目不斜视,满脸通红,端坐那里。衣袖罩着的一双手,指节都在纠结的抖。 那花魁大约未料到,来怡园的,竟有如此羞涩后生。起初微有失望,当明白了眼前的清秀男子需要启蒙之后,又增添了几分兴趣,终放下了身段,坐过来了一些,轻启香唇问道:“爷是初来此地?” 薛浅芜忖思着,对于男人来说,不管是纯的还是乱的,总归是以“初来”这个词为耻辱的。 绣姑正要开口承认,薛浅芜已答道:“我家公子逛过的窑子,比踩死的蚂蚁都多!赢得的美人心,比摧残过的野花都多!” 花魁闻言一怔,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绣姑,半张着娇艳唇,迟疑说道:“可是……并不像是风月场的老手啊!” 薛浅芜闻言,心里已然有谱,这个花魁有些萌,说话尚未学会经过大脑深度过滤,所以显得不是那么八面玲珑、世故圆润。如果真换做是别的公子哥儿,听了这话,肯定会觉得没面子,羞急加躁怒了。 也能理解,长着艳丽容颜,却被安置在左道上,就透露了某些讯息。 美虽美矣,却少了一根灵气慧黠的弦。不会恰到好处的察言观色,阿谀奉承,就注定了她作为娼的不得宠。然而,美貌仍旧是不可忽视的利器,综合归一,便胜任了左道的花魁。这就是她应该处的位置。 怡园的幕后掌控者,真是高明深沉。 不是足够善于转舵,并不代表智商为零。怡园的女子多奇,必是经过种种训练的,大至肢体动作,小至表情神态,都被调教得一丝不苟。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那句质疑,带来的些许尴尬,那花魁颜倾茹笑着移了话题:“公子要听什么曲儿?” 绣姑含糊答道:“随便弹吧。” 薛浅芜总觉这种答法儿,更显示了她俩作为“男人”的嫩,为了扳回一些莫须有的面子,于是笑嘻嘻不正经道:“这个我不太懂……那就来曲儿什么‘十八禁’之类吧……” 颜倾茹面微红,掩唇朝向绣姑笑道:“你这跟班的小厮,看着倒是个懂事的呢!”她那“懂事”二字,说得真是酥软柔媚,深意暧昧。 薛浅芜是个解风情的,看到美人如此之态,知道火候到了,此时再不顺水推舟,装作来个瓜熟蒂落,传出去就会遭鄙视了。 眼看绣姑依旧拘谨,薛浅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决意抢过自家公子的风头,接替了调戏美人的工作。 花魁忍羞唱了一段,看到二人并非有心听此淫乐,就把声调一路缓了下去,渐渐如蚊呐不可闻了。薛浅芜懒懒的斜着眼,伸手把那折扇递出,正挑中了颜倾茹的下巴,带着几分玩味的胁迫,痞劣笑道:“抬起脸来,让爷细细端看一番,饱饱眼福!” 花魁只觉得这小厮不规矩,邪邪的有些猜不透,却未曾想他会无视自家公子,来个喧宾夺主。一时迎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直着粉颈,半点也不敢动。 绣姑看到薛浅芜如此,好气复好笑,却也担心她过火了,闹到春宵帐里就不好了,于是阻止她道:“你做什么!” 薛浅芜讪讪收回手,做出委屈的样子:“公子难道真对花魁动了心吗?以前你是那么宠我,绝对不会为了女人与我过意不去!” 这话说得,竟有几分迷离的味道了。 花魁瞧瞧她们这个,再看看那个,总觉这俩爷们儿,似乎娘们儿化了,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断袖之交? 薛浅芜只接收了花魁的眼神,就预感到事情不好,急忙粗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伺候老子更衣?” 绣姑闻言差点晕厥,这妮儿是不是脑残啊,就算急中生智,为了摆脱被动尴尬局面,却怎能自动往枪口上撞!还嫌装得不艰辛吗? 第八二章女人见女人,明里火暗中刀 颜倾茹唬了一跳,还从未碰见过如此难以琢磨的诡异客。这对主子仆人,地位悬殊,一个内敛含羞,一个半癫半邪。身份优越本该轻浮的主子,形同不更世的处子;卑微低下的跟班小厮,却甚嚣张狂妄,没有半点正经样儿。 是她做花魁的见识太少,还是这种组合本身过于奇特? 现下她听到薛浅芜喊着更衣,一时有些懵了。更衣不是问题,关键是为谁更衣。 颜倾茹对薛浅芜有些莫名惧意,用仅存的那点智商盘算了一会儿,想着主子究竟还是主子,这小厮叫嚣着更衣,又没指明给哪个更,她选择给主子更衣,于人情于天理都没什么过错,就算选择是错误的,以主仆之尊卑为理由作搪塞,也能有些说辞。何况那个小厮,长得虽然堪称眉清目秀,但带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个无底崖的磁场,任何人一近身,就逃脱不出了,无端端让她怯怕。 心思纷乱纠结之际,那花魁颜倾茹终做出了抉择,微微颤着一双丰腴的白玉手,纤指楚楚,移近绣姑的对襟领口,准备宽衣解带。 绣姑吓得不轻,脸都灰了,急得语无伦次地道:“你……你离远些……” 颜倾茹大受打击,虽说她是左道上的,没有正宗花魁那般的美艳聪慧之名气,但好歹是以模样俏丽著称,出类拔萃于众姐妹之上的。但凡伺候过的爷们,哪个不为她的美貌所惑,被迷得七荤八素颠三倒四,焉有半点理智去说“不”字? 被这样无情拒绝,还是首次。心里如同千针万麻,乱哄哄得难受,一只手不禁摸着光洁的脸颊,疑惑和不自信了起来,她已到了魅力衰减,乏人问津的地步吗?如若不然,为何被这般的嫌弃? 抑或是委屈,抑或是自怜自悲自伤,那花魁的眼圈儿发红了,泫然欲泣地顿在了那里。 绣姑更无措了,对薛浅芜投去一记求救的眼光。 薛浅芜慢反应,意识到了刚才自己言语里的脑残,忙着为绣姑脱围道:“谁说让你为她更衣了?没听到是本大爷在呼叫吗?” 果然是奴才比天大,颜倾茹闻言慌了神儿,强自忍了眼泪,应了一声“奴家错了”,便低着头,婆娑眼眸半抬也不敢抬,双手转而伸向薛浅芜的腰间束带。 薛浅芜坐得稳当,神情丝毫未变。绣姑睁着惊呆的眼睛,一颗心忐忑得悬了起来——若被解开,不就露馅了吗? 纸里包不住火,衣服难改性别,像这种男扮女装逛窑子的缺德事儿,以后还是不干的好。 绣姑不知,薛浅芜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临危不乱,心理素质绝对一流。船到桥头自然直,逼到险境运自生,该来的挡不住,着急有什么用?就算被解掉了衣服,都是女人,也不必过于害臊,顶多不好收场罢了。 薛浅芜真是极品赖皮的料儿,在花魁颜倾茹触摸到自己的时候,忽然咯咯笑了两声,抓了她的手啧啧打量着,调戏笑道:“尤物必有一双迷人的手,削如水葱,柔弱无骨,甚至比脸都能讨人欢心……美人靠近些来,让本大爷帮你看看手相……” 颜倾茹的手被她不正经地握着,显然是受制了,不能再有动作。话说十指连心,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流之意,在心底间悠悠地淌。 花魁甜蜜沉浸了半晌,忽然瞥见薛浅芜的那双手,细瞧之下,不禁愕然。按说身为小厮,应该有双粗大结实的手掌才是,不说在常年的劳作中严重变形、布满老茧了,最起码也得有些岁月的风霜。再退一步,纵使眼前的小厮屌得很,在所谓的陈公子家里拥有相当的地位,也顶多是皮肉嫩点儿而已。 事实的真相是,这小厮的手称不上白皙剔透,却绝对像女人的手,修长清秀,微显三分骨感的瘦,肤色自然,肌理细致。 颜倾茹呆看许久,张嘴惊叫出了一句:“你是女人!” 薛浅芜的眼眸骤然一眯,迅速捂住了那花魁涂满脂红的嘴,低低威胁她道:“你不傻嘛,居然能看出我是女的!我现在让你说,你知道了我是女人,当会如何做呢?” 颜倾茹却顾不得答,再辨几眼绣姑,惊惶又道:“你们都是女人?” 薛浅芜大郁闷,一点都不好玩儿,这花魁真无趣,干嘛要拆得这么穿呢? “你们……想干什么?”花魁紧促中暗含敌意地问:“难道是想进怡园靠脸混饭吃,却苦无门路,才特意来消遣我,打通环节的吗?可惜你俩这样貌儿,给我做提鞋的丫鬟都排不上号儿,男人见了又怎么会动心呢?” 果不其然,有男人争夺战的地方,女人见女人,天性排斥不相容。聪明女人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稍笨些的女人明里暗里都是刀。风月场所和皇宫尤甚。 薛浅芜叹口气,看来麻烦来了。 不闻薛浅芜的回答,颜倾茹起身向门外跑去,脸色煞白地喊:“女贼混进来了!” 绣姑急得几乎昏厥,在这等香乐窝里被抓着,就算不被充入妓库,也得丢死祖宗的老脸了。那还不如直接寻条白绫,吊死在外边的树上呢。 薛浅芜亦窘迫了,若不即刻采取措施,大批人马连同武士打手,估计都要涌进来了。 薛浅芜正想着如何阻止花魁的第二声,才不至于有太大的惊动,耳畔却骤停了一切音响。突然到来的寂静,如同冰封草原的覆灭,所有声息就那样彻底底地落幕。 压抑的迫近感,带着往昔复杂的感觉,蓦地攫住了薛浅芜的思维。抬目望去,眼睛有些刺痛,浓如暗夜玄秘似水的黑衣,猎猎而艳绝地飘进人的视野。 这个陌生而熟悉、遥远而贴近的男子,许久未见了。或者说是,恍若许久未见。每一见时,仍是那般千百滋味,说不出是喜是忧,是恨是念。 南宫峙礼一挥衣袖,院门在他身后徐徐关上,那些值班的丫鬟,包括送他前来的书生掌柜,全被阻隔在了外面。花魁颜倾茹的喊声,还没来得及传太远,就像被夹掉了尾音似的,生生回荡在了院内。 并且,她再也叫不出了。南宫峙礼不知何时,已把臂弯拐上了她的脖颈。颜倾茹艰难吞了两口气儿,眼里的光芒渐渐淡去,熄灭如灰。 待南宫峙礼的手臂移开,那具适才还很生动的娇躯,如若扭断了翅膀的华美蝴蝶,软塌塌颓倒在地上,不曾发出一声嘤泣。 薛浅芜不止一次见过他的狠戾与无常,每次却有不一样的毛骨悚然。 “她犯什么错了?为何要死?”薛浅芜仍是傻傻地,愤怒发出这么无力的一问。 南宫峙礼不以为意地笑笑,语气尽是对世人世事的嘲弄与蔑视:“不为什么,只是不想让她活了。” 他的玩弄态度激怒了她,薛浅芜气冲冲横眉道:“草菅人命,罪恶深重,我怨着你,恨不得你能死千百次!我早不想让你活了,你怎么不去死?” 南宫峙礼的唇畔,划过一抹暧昧弧度,冷然笑道:“我能左右她的生死,轻易置她于死地,你能赐死我吗?” 第八三章逃得销金窟,险情难脱除 薛浅芜的怨怼与怒气,在面对南宫峙礼的时候,很轻易地被挑起了。纵使知道,失去理智必然坏事,可也由不得心。“你想闹哪出儿?”她脸色难看道。 南宫峙礼抿唇不答,邪魅而淡然地笑,永恒是不变的高深莫测,那种似暖还寒的怪异感觉,让人头皮发麻。 彼此瞪视,再次陷入僵持。 绣姑在旁睁眼看着两人,不知该怎样做劝解。时间在滴漏中流逝,整个怡园虽然珠玉璀璨如同白昼,夜渐深重的疲乏之气,仍自袭了上来。踌躇良久,绣姑轻轻拉了一下怒目而视的薛浅芜,暗示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速速回府宅的好。 薛浅芜经此提醒,神智恢复大半,被愤慨蒙蔽的心眼儿,陡然开了一窍。却也料定南宫峙礼此番出现,肯定有所图谋,目的未达之时,不可能放她们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他苦耗也是消磨生命的一种方式。若比固执任性,薛浅芜断不会认输的。 绣姑似是察觉了薛浅芜的想法,眼里闪过一丝焦虑责备,低声嘱咐一句:“回去得晚,东方爷要担忧的……” 绣姑说话本就带着几分恬淡静弱之气,这句更是压低了音量。然而听在薛浅芜和南宫峙礼耳中,轰若滚雷碾过。 薛浅芜痴痴地想,虽是与爷赌气而来,想要散一番心,可是溜达过了,仍是要回去的。东方碧仁那一身的月白长衣,温润深情的眼眸,如同无言却永远亮着的灯笼,捱过风雨,挺过雪霜,不会熄灭。不炽烈,足以暖她心;不起伏,足以牵她意。 南宫峙礼于她而言,则充满了不靠谱的危险气息,一日之间能让人在天堂地狱、酷暑严冬之间,坐山车那般丢魂惊心的转。这种感觉,令薛浅芜有些后怕和排斥。 大约,是女子皆如此。哪怕多么特立独行,哪怕时常喜欢冒险,却固执地追求一种自以为是的平静与安稳,在年华陨落里细数花开几度,碧水长流。 所以,薛浅芜听到“东方爷”这三个字时,是依恋而归顺的。 南宫峙礼的心情,明晦难辨,不露于形色。就连那瞬间的微顿,亦是片刻而逝,归成波澜不惊。薛浅芜有些不自在,略略缓和了语气道:“我要走了……还须得麻烦你,给我打个掩护……” 第48节 “听说怡园想要继续扩大规模,租些男倌,来秘密地招揽女主顾。这件事听起来惊人,其实并行不悖,有需求才有市场,难道不是么?”南宫峙礼的眼眸中,狭长调侃的邪光闪烁,笑道:“你这装扮看起来,蛮清俊的嘛,比女子身都有味儿……” 薛浅芜忖思着他话里的意思,唬了一跳,古代也能这样开放? 据她薛浅芜来这世上之后的目测,孤竹王朝虽称得上开明,却是典型的封建国度,男尊女卑历来是然。现在居然兴起发展男倌生意的念头,这怡园领导者的脑袋被虫蛀了不成?是觉得好玩儿,还是有钱没处砸了?靠男人做生意,不把整座怡园赔个血本无归才怪! 薛浅芜并没说出心中所想,直视他道:“怡园招揽男倌,与你有什么干系?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你说这些干嘛?” 南宫峙礼的俊脸,漾起几抹讥诮与蔑视,哂笑着道:“跟着那样睿智城府的神仙哥哥,你仍是没半分长进!我的意思已够明白的了,不就是想把你卖到这儿,当男倌吗?你竟然听不出?” 薛浅芜一愣,终于反应出了他的话中意思。 千思万想,料定他不是省油的灯,却没能预到他的这种恶劣念头。他是动真的吗,还是有意耍她? 绣姑面色发白,强自镇定,几次暗自拽着薛浅芜的衣角,怕她意气用事。薛浅芜绷紧了脸,一把抓起绣姑手腕,气势恢弘地道:“走……” 绣姑陈落圆紧跑两三步,跟上了薛浅芜,紊乱不均地喘息道:“咱们这样不好走吧?你得与他商量好啊……” “与他墨迹,与他妥协,难如登天!他就是块冥顽不化的臭石头!求他,不如我独自走……”薛浅芜大跨步地迈着,瘦弱的身影带着几分歪歪斜斜的趔趄。 原路返回。薛浅芜打开院门,那些丫鬟们看了她和绣姑一眼,以为她俩被霸王赶出来了,眼神中有好笑还有同情。薛浅芜二人顾不得理会太多,穿过走廊,快到书生掌柜的那间房时,蓦地顿住了脚步。 书生掌柜在前,南宫峙礼在后,看来今日想出此门,还真需要费些周折。 薛浅芜回头看,南宫峙礼并没跟来。仍在他们分开时的地方,好端端笑站着,淡然轻嘲,猫戏鼠的捉弄。 那一瞬间,薛浅芜产生了种强烈的念头。若是一个人的生命中,真存在着那么一个人,你不希望他过得好,不希望看到他的笑容,那么南宫峙礼就是这个惟一。毫无疑问,当之无愧。 薛浅芜忖思了一会儿,低声对绣姑道:“你先在这儿站着,等我回来之后,你要紧跟着我,配合好我……” 在绣姑讶然的目光中,薛浅芜贼兮兮地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返身跑回,利落地合上了那两扇院门,同时大锁落下,对惊惶疑惑的小丫鬟道:“忘了交待,刚才那位黑衣公子不希望被打搅了好事儿,正在与颜倾茹花魁情深意浓着呢!他让我传话给你们,若想以后混得安稳,最好不要过去提醒……一个时辰之后,此锁才能打开……” 说罢,又咳了两声清嗓子,怪腔怪调儿自问自答道:“你们怡园不会有时间上的限制吧?只管放心好了,那位公子有的是钱,不会短缺你们的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谁都不好意思提出异议,半带羞窘地掩嘴吃吃笑着,放她去了。 薛浅芜快步赶上绣姑,脚下一崴,径往她的肩膀上歪去,轻道一句:“快搀紧我!” 绣姑一愣,随即会意。薛浅芜半个身子斜挂着,一瘸一拐到了书生掌柜的桌前。看着一脸菜色的薛浅芜,书生掌柜竟忘了刚才她赖账的事儿,瞪着眼珠子道:“这是怎么……” 薛浅芜气苦地叽歪道:“你倒好意思问……既然是我先来的,你为何还要让别的客官打搅我的兴致?这一打搅不要紧,我被打成了半个残废!” 书生掌柜闻言,登时想起了那码子帐,幸灾乐祸地道:“让你还欠嫖资不?你是欠揍!” 薛浅芜皱着眉悔涕道:“再不敢了……如今回去,估计还要被老爷夫人责打!能保得半条命就是万幸了……” 书生掌柜挥起那根金属软质教鞭,落井下石地道:“赶快去吧,别死到这儿给我添晦气!” 绣姑半拖拉着薛浅芜,慌忙而去。直到出了“万花丛深”的地盘,绣姑才敢连拍着胸口道:“真像过了一遭鬼门关!” 薛浅芜没答话,额上已有细汗渗出。原来后知后觉,也会后怕的吧。 绣姑悬着一颗心道:“那个黑衣男子会武,你锁上了院门,就自信能挡住他么?” 薛浅芜恢复了正常走路姿势,疲惫笑道:“所以我才赶得急嘛!就算他能插翅飞,也只能从墙头上跃出去,但那已不是左道对应的院落了!等他寻出来时,咱们若幸的话,已脱离了万花丛深;如若不幸,正好被他撞见堵进怡园,那也就无奈了。” 绣姑欢喜笑道:“咱便是有幸了!” 薛浅芜和她一击掌,正要欢呼,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句阴鸷的邪笑声:“却也未必见得是有幸……” 第八四章邪尊亦色帝,暧昧不吐骨 薛浅芜闻得这话,毛发皆竖。自认为逃出了南宫峙礼的五指山,哪想只在他的指缝间打了个转悠儿。暗自恼他,为何不在怡园堵截着她,却把她的喜悦终结于功败垂成之际? “你是来为故人送行吗?”薛浅芜冷静下来,淡淡讥讽他道:“多劳你费心了……你还是回去把那花魁的尸体打理下吧,虽然你是介于牛叉与装逼之间的人物,官府轻易奈何不了你,好歹那是一条活色生香的命,凭着你那颗不着调儿的良心,总也不能随便把她抛个地方,任之腐烂喂虫了吧?” “你竟没有笨到家么……”南宫峙礼赞许点头,而后笑问:“你怎知道我把那具尸体随便藏匿在了某处?” 薛浅芜窝火看他一眼,答道:“你虽狂妄,可也谨慎,等他们发现了花魁死于非命,你又是惟一的形迹可疑之人,‘万花丛深’势力庞大,定然不会容许自己的人惨遭毒害,因为这事若传出去,对怡园酣梦销魂的名声可谓大打折扣,亦会给前来寻欢作乐的风流客们造成心理阴影。逛妓院本是消遣,只为图个轻松快意,毫无安全保障的温柔乡,需要拿着赌命的勇气来嫖,除了绝望到‘人生在世不称意,惟愿伏在美人膝’的落魄不羁之辈,谁想死得艳名昭著?上述各种因素叠加,迫使他们动用幕后势力,天罗地网追究起来,恐怕你也须得费些心机……” 顿了一顿,薛浅芜补充道:“而你打小对隐秘地儿具有异乎寻常的天赋,最是深谙‘福祸相依,危险安全一陌通’的道理,眼光狠而且准,你随意找上一处旮旯儿,抛弃安置了尸体,定能瞒得花魁死去这件事儿。就算众人发现她不见了,遍处寻找无果之下,也会认为是哪个武功绝世的高人,带着怡园的女儿私奔了,不了了之的说辞下,这又何尝不能称作一种荣耀?‘万花丛深’美女如云织,挖掘各路出身美女的能力又强,不出几天,新人取替旧人,这事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歌舞升平夜夜笙箫,谁都不会记起左道院里,曾有个叫颜倾茹的牡丹女子……” 南宫峙礼兴趣盎然玩味听着,眉梢尖上挂着似浅又浓的笑意。薛浅芜很久不见他变换表情,气道:“我说错了?” 南宫峙礼摇头道:“虽然你的推理能力在我看来,白痴稚嫩如同三岁小儿,但是听你不经意间如同行云流水的感慨,大咧咧的活泼中竟有几分幽婉伤情,倒称得上一种享受。” 刚才还在拔剑努张的神秘黑衣客,忽然蹦出这么一句,听在绣姑耳中,觉得有些好笑。薛浅芜乍有些愣,待回味过来他是在嘲讽她的分析事理之能,胸脯起伏怒道:“被我说中了,还不想承认!是你本身的自我鉴定能力太差,却用贬低别人来提升你的智商指数!” 南宫峙礼煞有其事地点头,而后紧拧着眉,重重叹了一声,忽而柔情地问:“我租你这一晚,如何?” “你说什么?”薛浅芜白了脸问。 绣姑与此同时,发自本心地道:“不能!” 仿佛南宫峙礼是洪水猛兽,让人提防不及。南宫峙礼瞟了一眼绣姑,玩世不恭地道:“我说租她,又不是租你!你怕个什么劲儿?” 这句话里欲隐还现的调侃与轻薄成分,让素来清白淡幽的绣姑,登时面红赤耳,噎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也许在南宫峙礼此刻的眼中,绣姑就是一盏太碍眼的灯,他恨不得人家一介孤弱女子,立时消失了好。 薛浅芜正要斥问深更半夜他让绣姑往哪去时,南宫峙礼已经先她一步,霸道做出了安排:“我会送这卖鞋的姑娘回府邸去,也好让她给你的神仙情郎报个信儿,省得人家操心,闹得满城风雨……” 南宫峙礼做出请的姿势,摆着一副不容置疑的强迫的可恶面孔,要让绣姑先行。绣姑又是忧心,又是作难,默默地看着薛浅芜,不受自我信念控制,一步步往南宫峙礼掌控的范围外退去。可是无论怎样避让,南宫峙礼的气场都在继续扩大,逼她退得更远。很快就退到了百尺开外。 “我何时答应让你租我了?”薛浅芜着火道:“你送她回府去的这会儿光景,让我在哪等你?不会让我如木头般杵在这儿吧?万一有采花贼过来把我连根拔了,你岂不是白费一番苦功?” 南宫峙礼拿出一把钥匙,指着琉璃色闪烁中的一处波上楼亭,命令她道:“从你身侧的小桥拐弯儿,径往前走,有座‘月痕阁’,那是我的歇脚地儿,你且暂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等我。” 薛浅芜忖思着,看来今晚,他是不会放过自己了。和他交锋久矣,自信他不会做出什么危及她性命的事来。既然如此,还不如先让绣姑回去,若是东方爷焦急找人了,有绣姑回话儿,也好让爷有个安定。 想至此处,薛浅芜对无措的绣姑道:“你不用担心我,只对爷说,我贪杯,多喝了几盅酒就坏事儿,醉酗酗地走不动了路。所幸我够机敏,拿着爷的鼎鼎威名炫耀,自称与东方大人乃是不忌性别无关年龄淡化地位差别的超乎友情基情各种情的八拜之交,人家自然是识相的,纵使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怠慢了去,赶紧给我安排了下榻处。让爷不用出面了,明儿个天一亮,我就会毫发无损的,自动走回家去。” 绣姑知道她一旦被逼急了,有的是鬼主意,也便不再多留。南宫峙礼压迫看了薛浅芜一眼,直至薛浅芜扶着栏杆,绕往月痕阁的方向,他才微微满意一笑,收起了刚才那逼仄的气场,不远不近跟着绣姑,护送着冤家的姐妹去了。 距离东方碧仁的新府邸,还有几十丈时,南宫峙礼淡淡对绣姑道:“就送到这儿吧,那小鬼精儿不安分,我怕她等得久了,想我想得难耐,惹下什么祸来……” 绣姑总觉这黑衣人的话,透着一股子怪邪的色味儿,让人哭不得,笑不得,气不得,羞不得,骂不得,却又甘心不得。 南宫峙礼却无视绣姑的尴尬,又含着深意味笑道:“你去陪本尊的情敌吧。话该怎么说,才能平息事态,你清楚得紧。” 第八五章败兴足有余,窈窕刁女泪 深重的夜幕笼罩下,东方碧仁的新府邸,大门却是半掩着的,明显是主人回来过了。绣姑按着扑通乱跳的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惴惴难安,忐忑低头进了。南宫峙礼的唇角,扬起习惯性深沉的弧度,回转身急着步,往“月痕阁”找薛浅芜来了。 因了南宫峙礼的神速,薛浅芜等得并不算久,也只是环视着打量了番,熟悉屋子里的布置而已。整体感觉,有些仿水晶宫的盈澈剔透,珊瑚贝壳橘黄玛瑙,翡翠缸里,水草轻轻浮摇。脚下的地板,是由浅红嫩绿碎石圆磨而成,看着让人心底产生沙沙摩挲的舒服感。薛浅芜并不喜欢各种颜色的堆砌,她总觉得一种颜色,不论是白到纯粹,还是黑到极致,或者红如烈焰,终归是不吵闹不缭乱的。而把各色混合起来,就特需要艺术技巧,半个不慎,就会分外刺眼,甚至让人觉得胸间烦乱。 月痕阁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混色,却能让人满目清新,既有漫步沙滩、亲近自然的别致感,又有古朴奇异的特色味道。薛浅芜恍然置身于海底,月光带着曼妙温柔的呵护,随波幽幽沉降,时而有黄昏落日暮的翳暗,时而有朝霞鱼肚白的明亮,海天一色,变幻万方,缥缈醉去,不知今夕是何年。 薛浅芜小忐忑的一颗心,于无形中松懈下来。她忘了是南宫峙礼让她来这儿的,一时脱去鞋子,赤足踩在沙石圆润的地上,自由自在,反复徘徊了起来。口中哼着没人能听懂的调儿,飘然忘乎所以。 南宫峙礼归来,站在窗外看她好久,她愣是没察觉。噙着三分逗弄的笑趣,南宫峙礼用携带的另一把钥匙打开房门,反身轻轻随手带上,“吱呀”的轻响声,惊醒了那位在梦中沉恋的女子。 薛浅芜慌忙穿鞋,只见南宫峙礼手臂往前一捞,于是她的右足,整个落在了他的掌心间。一声惊呼,从她口中逸出,接下而来,却不像正常女子那般的朦胧害羞错乱迷离娇呻乱喘,而是防范意识特重、极煞风景地喝问道:“摸我的脚干嘛?我跑了大半晌,你就不嫌脚汗臭啊?” 南宫峙礼的视线,本来被那精雕细琢的玉白脚踝子所吸引,兴致忽起,还不知道下一步想做什么动作呢,闻得她这一言,登时俊脸一僵,很是挫败地重重放下了她的莲足。 薛浅芜暗自发笑,南宫峙礼没好气道:“成兴不足,败兴有余!枉自生了一双好脚!” “我成你的兴干甚?让你非礼我啊?”薛浅芜瞪眼道:“何况我只是为你着想,道出了事实而已!我可不想你被色诱得神智颠倒之时,做下醒来后悔之事!到时候你反咬一口,说我用双臭脚占了你的便宜,我可就亏大了!” “原来如此……”南宫峙礼冷笑着,竟又抓住了她的脚,用更大力钳住,忿忿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想怎样?”薛浅芜不知怎就激怒了他,有些无辜地歪着头,想要缓和于己不利的紧张氛围,顿了一会儿,放软了话音道:“我哪是有意败你的兴?我只是在道真相罢了,人既为人,就要面临一些不完美的尴尬!‘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香腴贵妃,爱沐浴是因为有狐臭;‘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碧玉西施,据传长了一双大脚,所以喜欢穿着响屐,用宽大的长裙摆来遮掩住缺陷……” “你继续掰!”南宫峙礼语气不善。 “你还没听够啊?”薛浅芜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那个可怜聪慧的公主,一时竟拿自己的处境与她相比起来,如若能在滔滔不绝、引人入胜的言谈中,让南宫峙礼忘记时间的流逝,从而没有空暇抽风升起各种邪恶念头来欺负她,那么撑到天亮,一夜的租期到头,她就可以拍拍屁股扬眉吐气地走人了。 薛浅芜仍旧顺着那个话题,往下扯去:“你知道我印象最深的宫廷台词是什么吗?皇帝和他的新婚皇后宽衣解带,半夜的恩爱缱绻之后,双双睡去,凌晨醒来,迷糊之中问题却出来了,皇后抱怨一句‘你身为皇上,九五之尊,睡觉竟打呼噜!’皇上反唇相讥道‘你身为皇后,母仪天下,睡觉还踢被子!’……我当时都快笑岔气了,这幕镜头充分说明,比如脚臭,比如酣睡时流口水,比如吃饭时总是嘴漏以致汤水顺着下巴流到衣服上,都是难以避免却可爱的缺陷……” “脚臭,是可爱的缺陷?”南宫峙礼有种想要搦死她而后快的强烈感觉。 “像你这种不用脚走路的影子人,自然不会有俺这种普通人的烦恼,你可以十天半月都不洗脚,不洗袜子,一双脚仍然清爽得能当手用!”薛浅芜幽怨的声音中,竟流露了一丝羡慕嫉妒恨。 南宫峙礼再也忍耐不住,手上略加一分真劲,骨头碎裂般的痛感,从薛浅芜的脚脖子上传来,饶是她曾经历过千锤百炼,自打跟了东方爷后,却是好久没受这等罪了,一时疼得泪花婆娑,差点哭天抢地起来。 南宫峙礼看她眼泪滚出来了,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亦不管她是因精神疼而流的泪,还是因肉体疼而流的泪,反正过去见到的她非嬉即笑非怒即骂,这哭还是头一回见。竟多情地窃自认为,这是她为男人流的处女泪,心绪向来变幻不定、在善邪间游离的他,眼中蓦然掺杂进去几分晦暗纠扯不清的柔意怜惜,原想刁难作弄戏耍她的想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刻,恨也泯,怨也灭,怒也熄,气亦消。这一刻,他忘却了利用的心机,背负的深仇重任,以及步步为营的疲惫和争端。虽然这泪,或许不是发乎灵魂。 脚上的疼早已散去,南宫峙礼仍自痴痴地看着她。薛浅芜惊愕地抹了一把泪,没出息的,当年全身骨头散架,她也没哼一声,今天是撞到淹死鬼了不成,这般多泪?看来东方爷的庇护,真让她这匪花变成了吃素的,全无往昔的承受力和气概。 南宫峙礼一直贪看着她,没再说一句话,仿佛只要一开口,就冲散了某种回忆似的。他不出声,薛浅芜揣测不出其意,也不敢乱咋呼,在静默中等待着他的不定爆发。 两人就这样鸡目眼互视到天苍苍亮,薛浅芜惊而起,傻愣问道:“你困了我一夜,就是为了把我弄哭,看我这没诚意的眼泪吗?” 南宫峙礼沉沉叹息,然后慵懒性感地打个哈欠道:“你走吧。我已记不得最初目的了。” 第八六章犯贱损人虐己,温玉大爱无言 南宫峙礼不知怎样想的,竟没送薛浅芜,既不担心她的安全,也不记挂夜间的深情。仿佛“春梦”过后,交集不再,各自又回到了原点。 薛浅芜有些愤懑,他连她的蜜友都送,却尽淡漠了她。黎明与黑暗中的对比,相见与别离时的差距,在南宫峙礼身上,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于是朝思暮念,我千方百计地想见到你。你来了,无论风雨再大,我也去迎接你。你走了,我不送你,一抹孤绝身影消失在潇洒里。 这样的寂寞心绪,薛浅芜不是无法理解,而是不想费神去解。她总觉得,人生在世,活着不易,在自以为是的高深虚无中瞎折腾就是犯贱。因此,南宫峙礼彻头彻尾堪称风流贱人。 那么犯贱,实属多余。清浊应如沧浪之水,以固执的操守坚定的姿态,长流奔腾不息,水清时可涤缨,水浊时可濯足,成败进退终归是有用途的。有用途的东西,就体现了价值,就不枉在尘世中往返一遭,让利用你的人心生感激乃至温暖眷恋。然而犯贱,既伤痛了自己,也寒凉了别人,典型的损人亦虐己。 在虚无的不可靠面前,薛浅芜是实物论者。从不否认。 一夜未眠,头重脚轻,虚步浮晃到住处时,天色已经大亮。门前立着一男一女的高低身影,在晨曦中有些寂静的哀伤环绕。 薛浅芜揉揉眼睛,张嘴想唤。绣姑已看到了她,急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浑身上下仔细检查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不好与东方爷交待。看了个遍,确定没有大的问题,才红着眼眶低声道:“如果不是我跟爷说你睡下了,馆子也关了门,愿以性命打赌你的安全,爷非连夜派人找你不可……” 薛浅芜听她说得简省含蓄,知她想要劝得东方碧仁打消执念,定是极不易的。当然其中也有东方爷对绣姑放心和信任的缘故。 薛浅芜硬着头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蹭一蹭,凑到东方碧仁跟前。两人之间隔着一拳距离,薛浅芜乖觉地傻笑着,等候东方碧仁的发落。 东方碧仁什么也没有问,道了一句“过来”,臂弯一搂,把薛浅芜揽进了怀里。无需多言,心疼的滋味已经泛滥。只一夜的短别,惹得相思成洪涝灾。 东方碧仁低着头,下巴贴在薛浅芜的前额,凉凉的有些薄雾的湿气。薛浅芜身心俱定,闭上眼睛,好想在这山峦般静谧的怀抱中,安稳睡上一觉。不纠缠过去,不困惑现在,不理会未来,只是相守着安恬深爱的时光。 “你就不怕我迷途了,找不到了回家的路?”薛浅芜想要解释什么,终是可怜兮兮问出这么一句。 东方碧仁不答,横腰把她扛在肩头,边大步走边道:“站在这儿,给人看到不好,咱先进屋去吧。昨晚你醉宿了,料想睡得沉而不稳,酣而不实,还是好生再歇一阵儿吧,免得落下个酒后头疼症,又得一番罪受。” 薛浅芜感动难言,情至深处,胸腔里酸涩得不好受,满满涨得一塌糊涂。她纷乱地想着,这是在骗他吗?他是那么明睿的人,或许根本瞒不过他,只是他的大爱无言,选择不起疑心,不予计较罢了。只要最终,她回归在他的身旁。 绣姑掩了大门,跟在两人身后,影子有些萧瑟。东方碧仁把薛浅芜放在床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夏凉锦被,薛浅芜嫌热得慌,一脚踢了开去,笑憨憨地看着东方爷,而后胡乱翻了几个来回,眼困涩得一闭,竟真个睡了去。 第49节 东方碧仁轻叹口气,浮起一丝宽慰笑意,转身出去,端出昨晚带来的菜肴,热了起来。由于是未竣工的新府,又应薛浅芜和绣姑自食其力的要求,尚没安置专业厨子。好在东方爷并非那种脸面自大的男尊者,甘心情愿为心爱的女子放下一切身段,每每来时,也就乐得承担起了重任。要说亲手做菜的次数,实则也没几次,因为想要调节薛浅芜的胃,让她解决肚子里蛔虫的馋,大多时候,饭菜都是他从东方府派亲信悄悄带来的。御厨的口碑,毕竟是不容置疑的,除非惯享山珍海味的人,他们才会欠揍地把吃素当成奢望。 七碟八碗热好之后,绣姑叫醒了薛浅芜,让她洗一把脸,赶快来吃饭了。薛浅芜伸伸懒腰,洗漱活动一番,始觉腹中空空,于是坐到桌前,挥筷舞匙,把各碗具里的汤水菜肴,又是夹又是舀,不顾吃相遍扒拉了几口之后,才平息了饥饿感。 再看一身休闲白衣的东方爷,总觉哪儿不对,想了好久,才惊问道:“昨晚你未回宰相府……你是朝廷重要命官,竟敢公然旷早朝吗?还是你有什么特权,比如星期天或休假日之类的,可以免朝不成?” 东方碧仁已对她的怪词见怪不怪,根据语境也能把意思揣测出八九不离十来。稍显疲倦笑了一笑,轻淡说道:“夜间迟而未归,对于奔波的我来说,也不算是稀奇事儿。只是母亲放心不下,央人暗探明寻,总得看到我的安全才做罢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俩的存在,就让亲随替我挡了他们回去。殆误早朝,以前曾因公事有过先例,这次纵是为了私事,相信我那父亲也会帮着圆转脱身……” 薛浅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挑起一箸很有嚼头的糖醋腌鱼丝,眯着眼崇拜道:“有个有钱有势有能力的老爹,就是能省好多事儿……不过话说‘儿子要穷养,女儿要富养’,这样培育出的男儿才不会没出息,女儿才不易被金钱所诱惑,而你整个看来,就是富养之下的奇异特例!” 东方碧仁笑道:“道理虽是如此,我却自幼受过严整训练,属于‘富养’中的苦行者,老爹威严自不必说,母亲在起居生活的方面对我呵护备至,然在文武才学之上,要求极为严苛,我才避免没落成了靠祖宗吃饭的碌碌平庸之辈……” 薛浅芜听得叹服,心下亦莫名陡紧了,看来东方宰相府是个穆重严谨的地儿,不知可容得下她这样的随性儿。 第八七章险中情迷醉,愿为君采撷 在东方府困着的光景,介于悠闲与无聊的含混概念之间。心情好时可以说成悠闲,心情闷了就堪称无聊了。薛浅芜一发闲就发慌,一发慌就能急出灵感来,时不时地蹦出几个离奇念头,顺着扯将下去,与绣姑胡乱磕碰唠些不荤不素的话儿。手里也不停歇,弄死一些新种活的花草,再装作挤眼泪抹鼻涕地对着绣姑道歉,死死活活来回折腾,于她而言都是家常便饭。绣姑长叹,幸好她折腾的是植物而不是人,否则有千条命也被她闹得魂飞魄散无去处了。 有所进步的是,薛浅芜没有再打私自逃离出府的歪主意。倒不是薛浅芜收了劣性,不愿到处逛着跑了,而是怕给东方碧仁戳下祸端。 沉着冷静的时候,她亦是明智的,京城势力杂乱,权利争斗历来都是水深火热,指不定哪件事,被人抓住了尾巴不放,那时为她担责任的费心血的,恐怕只有爷一个人。他太累了,再因情而苦着,为她数次彻夜不眠不休,她可就心疼加惭愧了。 其实,如果心有所属,哪怕做条水中望天的鱼,或者一只笼中思林的鸟,那也是快乐的。自由在心,无论身处哪儿,沙漠孤岛也好,残桓断壁也罢,心间有爱,就能生出一抹碧色的生机来。 霞光漫天的夕阳下,薛浅芜坐在青藤编制的秋千上,细长打卷弯儿的梢须,在她脸前如轻绸般浮动。绿绿的掌形叶子,油油泛着初夏的光泽。她眯着眼,享受着风吹碎发的惬意感。偶尔会在天色尚早之时,东方碧仁处理完毕了公事,两人就能提前相见。沐浴在无边无际的金色光芒中,东方碧仁被拉得更加颀长的身影,有着神祗一样的落寞晕辉。然而每走近薛浅芜一步,那份孤介就削减了一些,面庞逐渐清晰,笑容温暖如明亮月光。 谪仙降落红尘,成了与芸芸众生一样平凡的丈夫。是的,有一些词,比如丈夫,比如妻子,在人之天秤的意义上,永远是等值的。无关性别,无关身份。 等侯东方良人归巢的薛浅芜,恰似一位捉摸不定的刁蛮小娇妻。时而忧怨如诉,时而泼辣善辩,时而单纯傻气,时而洞察透彻,时而犀利刻薄,时而宽厚博大。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并不重要,或许根本就是矛盾和谐,浑然一体的。 东方碧仁走到秋千旁,定定笑看着她。薛浅芜笑迎他,不怕死的张开了两臂求抱抱。眼看就要跌下去摔个狗啃泥,东方碧仁急忙接住了她,又稳稳地重新把她放在秋千架上。一手扶在她的腰间,一手缓送着秋千绳,悠悠地晃荡着。在这过程中,究竟是谁吃了谁的豆腐,已经是题外话了,反正彼此互吃,谁也不落亏,谁都沾了光,那是相当的满心甜蜜。 薛浅芜的快乐,使她心如飘飞云端。东方碧仁本来把送绳的力度掌握得很适当,薛浅芜却越来越发昏眩,无法言说的愉悦,使她憋足了浑身的劲儿,用力荡着秋千,幅度大得很惊人了,到达顶峰的时候,薛浅芜的屁股几乎离开了藤绳。 在旁的绣姑和东方碧仁,一个看得心惊,一个看得皱眉,都劝她缓着点儿。薛浅芜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一次比一次荡得起劲儿,刷新挑战着高峰。 藤条虽说柔韧结实,接头的地方却不那么牢固,在猛力的冲击下,很是有可能滑脱的。随着“咔哧”一声断裂响起,薛浅芜像个被掷出去的肉球,直接脸面朝下,往几十丈远的地上砸去,这一冲力极大,若不把她摔成泥饼娃娃,也差不多鼻塌牙掉面容全毁半残废了。 东方碧仁已赶不及捞她,急中也顾不得太多了,连续翻了两个鲤鱼挺儿,直接扑倒在地,准备拿身子给薛浅芜当软垫。话说曾经,薛浅芜也这么给人当过垫儿,昔时苏喜儿从三楼纵身跳下,硬实实把薛浅芜压得骨骼断裂,陪去了大半条命,却幸得遇东方碧仁,把她从鬼门关救赎了回来。 如今事件主角发生了错乱颠倒,换成了东方碧仁是受者。秋千荡起的高度,虽比不得三层楼,但是甩出的速度大,冲力极猛,饶是武功高的东方碧仁,也不能运力抬臂硬接,否则受伤的不仅是自己,薛浅芜也将面临内脏被震伤的危险。所以拿身子做垫儿,虽然是下下策,却能把伤害降低至最底限。 东方碧仁的眼力甚准,根据薛浅芜的抛物线趋势,大致不差估量出了她的落地点,垫的位置竟然正着。薛浅芜一片白的头脑中,只剩下了呼呼风声,意识错乱之时跌进了一具很宽阔的胸膛,熟悉而好闻的气息发乎嗅端,在这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薛浅芜也不放弃色的本质,她紧紧地环抱住了身子底下的人。两人很自然的,不知怎么就叠抱在了一起,为了缓解冲力,硬是在地上滚了大老远。也分不清是她主动压着了他,还是他有意压了她,反正有些事情,不必过于深究,在正常状况下不好意思挑明的烟火情愫,都可以在不正常的紧急情况下,奇迹般地爆发出来。何况当事人的最初目的,还是出于救人心切,多么有趣有情有义有爱,所谓佳偶天成就是这样凑的吧。 至于最终演化的结果,衣衫单薄的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滚了满身满头尘土草屑,犹自难舍难分,抱着久久不愿分开,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了。最让绣姑难堪的是,他们两个毫无羞赧,竟当着她的面,躺着吻了起来,闭着眼睛陶醉着、深深迷恋着,大有不知朝暮、不知今夕何夕的天长地久之感。 起初绣姑尚且有些震惊无措,后来心神有些不宁,面皮发烧起来,当看到东方爷不满足于彼此互吻,而捧起薛浅芜的脸颊,以一种温柔而霸道的攻势,在薛浅芜的唇畔采撷掠夺时,她再也看不下去,掩面逃了,躲进屋内关上了门,过了许久,心脏仍是砰砰跳得难平。 怀中的人儿抱着太舒服,那种感觉独特、微妙而又汹涌澎湃,恍然似梦。是造物主独为自己而造的么?所以契合于怀,才会那么迷人自在?谁都不想苏醒,不浸红尘,不入浊世,一生如此抱着死去。 缠绵吻了一顿饭的功夫,薛浅芜在东方爷的热烈下,慢慢变得支撑不住,脸色娇红,浅吟发喘,身子软软的疲乏起来,毫无半点自主意识。她脑海里只有几个单调的词汇在重复跳跃着,不枉了,无悔了,值得了,要死了。 东方碧仁看她一副奄奄喘息、羔羊待宰的认命可怜样儿,怜爱之意萦绕满腔满腹,他低笑着问,你愿意吗? 愿……意……薛浅芜根本不知,自己愿意什么,或许隐隐约约心底亦是知的,在不清醒时给出了清醒的答案而已。 东方碧仁又在她的唇上印了一记,刮着她的鼻道:“你有魄力,我还没勇气呢!你纵是愿意,咱也不能在院子里啊,还有人在场看着呢!” 东方碧仁也只是在理智的残存下,随意这么一说,然而听在半迷醉的薛浅芜耳中,却如浓味的醒酒汤,灌顶而提神。她猛翻身,把东方爷撂倒一边,含混嚷道:“人呢?她呢?我绣姑姐姐呢?” 第八八章万般皆寂寞,惟有兴趣高 东方碧仁看薛浅芜窘得乱嚷,笑道:“你还嫌人家不害臊,对吧?人都被你吓跑没影踪了!她却来时,你要对她说些什么?” 薛浅芜把脸埋在他怀间,捶一拳羞嗔道:“你倒说我!这能怨我不成,你干脆让我摔死得了。” 东方碧仁看她耍起了小性儿,心头一时痴迷溺爱,眼神里一片情浓似海,看着她只不语。薛浅芜越发不好意思,站起身歪歪斜斜边走边道:“你赶紧走吧……以后少在这儿留宿,省得有人去宰相府里看你,找不到人,又该酸涩着不是滋味儿了!” 东方碧仁哑然失笑,丐儿是在加醋的吗?也真真是变幻无端,刚才还好好的一副小女儿柔情娇态,这会就又佯装成了妒妇!不过,此妒为他而起,他心喜都来不及。 薛浅芜不听东方爷答话,以为他默许了。顿时当真郁闷起来,本来薛浅芜就有所怀疑,东方碧仁日常忙碌得分身乏术,纵然是公事的缘故,但谁又敢说没有私事呢?尤其是那青梅竹马的多情公主,定然不会擅自罢休,把明追暗恋、仰慕多年的情郎拱手让了出去。素蔻公主若是找出种种借口相邀东方碧仁,爷是个知礼会办事的,不会搁置着人家皇帝的女儿喝凉风吧? 薛浅芜自来京城之后,几乎没怎提过素蔻公主,也没有细问过东方爷的行踪。只是觉得简单些好,他若有心要那素蔻公主,还来找自己做甚?因为信任,所以大可无忧无虑。 今天却莫名的闹了起来。也许是和东方碧仁更亲昵了一步,几乎没挑破了下限,所以期盼就增加了一些,想让他告诉她更多,想要走进他的生活。也许这是每个女子感情之必经阶段,亦会成为决定悲喜成败的转折点。 薛浅芜突发的刁蛮纠缠,让东方爷很是无奈,如若不是在往屋内找绣姑的路上,他一定会选择以吻封她的嘴,让她忘却这个话题。素蔻公主与他一起玩到大的,只是妹妹般的存在,没有一点与爱情有关的暧昧,如果她触及到薛浅芜的安危,东方碧仁甚至可以选择与之孤立敌对。可是这些,能说得出来吗?安生相处多好,干嘛总在没事之时虚设一些麻烦? 想起与东方爷那番情不自禁的迷醉,薛浅芜心里乱,忖着见了绣姑没趣儿,就闷闷地停下脚步,让东方爷先回去。东方碧仁看她一眼,温声说道:“你赶我走时,我不能依着你的性子,否则你的心结未除,就会想不开乱闹事儿,你说是这样么……” 薛浅芜死不承认,哼了一声:“在你眼中,我除了会闹,就是个不干正事的!” 东方碧仁体贴善意,却也不大能摸透女人的古怪脾气。刚才明明还眷恋得那么深,怎么说拗就拗起来了?八头犟牛,力往同一方向使,估计也拉不回她。只得好言相哄:“现在已不早了,你要赶我,太不顾及夫妻情谊,不让为夫睡在床上也行,那我打地铺好了……就怕你半夜里舍不得……” 薛浅芜道:“我偏偏要赶你出这府门,找你那素蔻公主去!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不可自制之处,就像你我那样颠三倒四……” 话一出口,薛浅芜恨不得咬舌头。本是说的气话,却一激动,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说来说去,还是太笨拙太冲动。除了碰到硬拼的场子,像她这种人尚可逞几分意气之外,否则到了哪儿,都是要吃亏的。不在世俗中把棱角磨平下去,终究难混,尤其是难在官场混。而她跟了东方爷后,势必就与官场脱不清了干系。 东方碧仁牵着她手,轻轻许诺:“我只与你颠三倒四……” 薛浅芜听完这句,才惊觉到,自己用的成语,是那样的不伦不类。虽说不难理解,但终归是不妥当的。放在前世高考成语使用正误的判断中,是要被果断克死掉的。 薛浅芜说:“别嘴上的蜜糖了……省得以后你做不到,我回忆起来添伤悲……” 东方碧仁听她说得颇有几分哀恸之意,一时严肃蹙眉问道:“你这会儿是怎么了,说话不是委屈就是冲劲儿大,看你这样,我心神难安宁……你跟了我,我要护着你,不仅护着你的人身安全,还要护着你的单纯快乐,如果你在京城,时常这样患得患失、忧心忡忡的话,再强迫你留下,我就太自私了!” 恋爱中的女人,有时总被一些突如其来的莫名心绪,蒙蔽了心窍,湮没了正常思维与理智。薛浅芜气苦道:“你是要赶我回烟岚城吗?” 东方碧仁还没回答,薛浅芜就受伤地后退道:“你不必明说了,给我留些脸面吧。我早知道,我是个惹事精,拖油瓶儿,正经事上半点不通,只会给你帮倒忙……你忍耐着不说,我也有自知之明,而今说了出来,只是印证了我的羞惭而已!我连夜就离开,好不?你如意吗,以后你就可以与那素蔻公主,在京城里光明正大,并驾齐驱连袂好合,不再忌讳我的感受了!” 东方碧仁吓了一跳,真是邪门儿了,误会似乎越发大得说不清了。她理解的,跟自己表达的,根本不是一个层面意思,这该如何劝她? 薛浅芜转身就要离开,东方碧仁忙拉住她,夜幕都降临了,她这是往哪儿闹啊?薛浅芜的烦躁与恐慌感,已占满了整个情绪,她扭着身子,极力想挣脱掉东方碧仁。东方碧仁不能对她来强硬的,那既不是他的风格,又担心会更激发她的逆反之心,只得拦腰紧紧将她抱住。至于能起什么效果,能抱几时,那就全凭老天的恩赐了。 两人正在相峙,闻听响动的绣姑,从屋里静静走出来了,她低声对薛浅芜道:“爷的心意,我猜你曲解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很少脸红的两个人,竟也有矛盾的时候?” 东方碧仁素来敬绣姑如薛浅芜的姐姐,当成纯姨子对待的,颇是无奈地道:“我就没说什么好吧?今晚我回府就是了,不然惹得她心情差,就是我的错了!你看好她,好生问问原因,我也好改了去……” 绣姑说道:“这个自是我做姐姐的责任,东方爷只管安心去好了……她虽爱闹,却不是不分轻重的,今天必有意外隐情,我会问清楚的。” 东方碧仁感激笑道:“有劳你了。” 绣姑淡笑着答:“不过是分内之事儿,爷别太客气了。帮爷这个小忙,其实我也有些私人目的,有一件事,想要讨得恩准。” “哦?”东方碧仁扬眉问道:“你说?凡我尽力就能做到的,无不允之。” 绣姑坚定着道:“我想搬出去住。” “什么?”不仅东方碧仁,就连薛浅芜也呆住了。她一个弱女子,想要搬到哪儿?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还有什么地方,比东方爷的新府邸更易隐藏更安全呢? 绣姑咬了咬唇,恳切地道:“我一生的寄托,我所有的情趣爱好,惟在做鞋。每当拿着鞋样子,或者捧着一款成功设计出的鞋成品时,我就心花怒放,喜悦如莲……只有在做鞋时,我才不觉空虚,才体味到生活着的乐趣。当初我之所以来京城,诚然是因倾心之交,对你们仰慕追随的缘故,还因丐儿她承诺了给我当好军师,把传说中‘高跟鞋’的模型,和我共同商讨切磋……如今来到京城已有数日,时常怅然发闲,若有所失,如同被折翅的鸟儿,不能在喜欢的那片天空滑翔,甚是苦涩遗憾,禁不住怀念起在清河镇的光景来。所以我想恳求东方爷,最近挑个日子,在一处适合开鞋铺的地方,给我弄间门面房吧,可以窄小一些,简陋一些,只要能让我容身就行了……有兴趣相伴着,才不觉得人世寂寞。” 东方碧仁听得动容,自然满口应承。薛浅芜似乎也了然绣姑的情怀,这好比是一个单纯文人,你却让他去管繁琐账目,或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你却让他卸甲归田赋词闲适一样。 大约还有一种寂寞,是来自于别人的美满。薛浅芜和东方碧仁的深浓蜜意、灵犀投合,让绣姑陈落圆二十年无视男女情事的心,起了一丝细微不可察的波澜。远离欢爱场面,归于淡泊去处,才能找回那颗纯兴趣的本心吧。 第八九章女人私房话,葫芦初开瓤(上) 东方碧仁离开之后,绣姑把他送来的菜肴,拣些稍清素的,摆在了桌子上。又投开火,煮了点儿薏仁绿豆解暑汤,翻滚的玉色汤里,嫩白色的乳细花儿,冲破表皮层的禁锢,开得欢而不闹。在夏至将至的夜晚,这种独特的香味淡雅萦绕,悠长散远,沁人心脾,让一颗烦躁的心,于不觉间就冲和缓静了许多。 绣姑取出两只黛青纹饰的瓷碗,各自盛了七八分满。薛浅芜有些不好意思让她这样伺候,忙站起身端了过来,在紫藤架下的石凳边坐了。绣姑不作声,也挨着她坐定了,漫不经心摇着蒲扇,一边散着绿豆汤的热气,一边赶着蚊虫夜蛾之类。 薛浅芜知道她有话问,快吃罢晚饭时,闷闷说了一句:“你不开口理我,我就倒头睡了。” 绣姑搁下扇子,肃着脸对薛浅芜道:“你真舍得离开爷回烟岚城吗?我虽没经历过感情,却也是明白的,小吵小闹、打情骂俏可以,若是动了真格,一来二去时间久了就没意思了。” 薛浅芜愁苦道:“初识之时,满心都是对彼此的欣赏,倒也无暇去想别的,比如各种现实因素。走得越久,感情越浓厚时,计较多了,才会顾虑到了层层面面。与其说是闹腾,不如说是在乎,因在乎而惶恐,因惶恐而神经质……有时连自己也不相信,感情到了一定阶段,我会堕落成这般期期艾艾瞎胡闹的自卑女子……就拿刚才的事,我根本就说不清,为何胸间忽然升起一团烦躁、忧惧、酸苦等各种积郁之气,若不释放出来,怕是要憋伤了……” 绣姑是解语的。话已至此,倘再追究下去,也断不会有个所以然来,于是就此打住,笑着奚落她道:“怎么突然烦躁易怒了呢?只听说怀孕期的女人不好惹,脾气烂得像不定时的炸药,苦的却是男人。他们躲吧不能躲,怕女人没个撒气的对象,乱摔东西赔尽家产,骂又不能骂,怕肚子里的孩子听去记恨着了,将来出世了不与自己一心,打更不能打,轻则既伤大人又伤孩儿,重则母子不保,是在给祖宗的基业添罪孽……你这症状疑似得没法儿说了,真真是让东方爷提前当了准爸爸……” 薛浅芜听得毛骨悚然,忙拾起了扇子,往她嘴上遮道:“你替他说话可以,但不能拿我当靶子啊……我还是个闺女身,虽然没少与东方爷孤男寡女一室厮混,节操却没被那君子弄了去……你丢我的人不打紧儿,如果爷把未婚女人弄大了肚子,这万恶的消息不胫而走,损的可是东方大人的清誉和脸面啊!” “瞧你急得,看来还是向着东方爷的!”绣姑略带调侃笑道:“你且放心,如果这消息传出了,只怕爷也不会烦恼,估计连做梦都感谢我这位快刀斩乱麻的给力红娘呢!我敢保证,消息明天传出,东方爷后天就会红着脸乐滋滋地托媒人来提亲,你信不信?” “这瓜强扭的,不甜怎么办?”薛浅芜想了想,又否认道:“我才没有向他,谁还怕损他的名声!我是怕我嫁不出去!” 绣姑听她这样说,料她心情轻松了许多,扯过她的手问:“你还憋得慌吗?” 薛浅芜不好答,想想怀孕女人不好惹的那番话,摆摆手让绣姑过来,神秘兮兮悄声道:“我问你啊,还有什么样的女人,跟我急躁烦闷起来的症状是一样的?” 绣姑深思许久,煞有其事地正色道:“更年期的女人!” 薛浅芜的脸登时灰了,能不能不这么吐血?她要是更年期的女人,根据男人向来娶小不娶大的作风推断,与她搭对儿的东方爷,岂不已经年过不惑,成了快要知天命的小糟老头了? 薛浅芜在脑海里勾勒着,怎么也想不出东方爷老去时的样子。时年风华正茂,稳健成熟,在岁月的风尘里经霜踏步而前,会平添一段沧桑吗? 绣姑看薛浅芜茫然呆住的样子,以为“更年期”这三个字刺激到她了,拍她一下:“你还真当自己是更年期啊?瞧这刁钻鬼灵、颜笑如花的小可爱样儿,要是到了更年期还能如此,那就是千年蛇妖了!” “我一话少,怎么衬得你这样话多呢?”薛浅芜嗤笑着,依然对那话题好奇地纠缠道:“除了怀孕的女人和更年期的女人,还有哪种情况能让女人烦躁得失常呢?” “呃……”绣姑抽空了脑袋思索着,忽然涨红了脸叹道:“你怎么老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呢?不陪着你费脑筋吧,你又不依!” 薛浅芜吐吐舌头,讨好着道:“比东方爷更知我者,小蛾子姐姐也!” 绣姑当即就招架不住了,横了横心,把所想的答案直说道:“经期来事儿前夕的女人,也是极易暴躁的!” 话一出口,绣姑的羞意更浓了。如果说,怀孕和更年期因离自己遥远,说着并无太强烈的切身感时,这个可就不一样了。与本人紧密相关的隐私话题,亲口提及自然分外敏感。 薛浅芜震住了。她来这个世界之后,从未注意过这令很多女人肚子疼的问题。不知为何,她身子一直是干净的,这貌似省去了很多麻烦,却隐藏了更多麻烦。是啊,按常理说,古代女子及笄就被灌输人妇之念,闺房教育的洗礼,比之现代应该更提前些。无论生理还是心理,她们都更早熟一些,否则也不会流传着后宫年轻美貌女子让人膜拜汗颜的床上媚功、以及争宠时让人自愧不如的高明手段了。 在这普遍早熟的朝代,且不说薛浅芜穿越到了一个老废后身上,就按她前世穿越来的年龄说,也早该来初潮了。再退一步,纵然不知冥冥之间发生了何种逆转,使她年龄正如外表所展示的十五六岁模样,身体也不至于沉闷得如不开瓤的葫芦般没一点动静吧。 薛浅芜心惊肉跳地想,我不会是传说中的石女吧?那还谈个屁的恋爱,结个屁的婚啊,直接找个石洞修仙得了。 第九零章女人私房话,葫芦初开瓤(下) 薛浅芜阴晴不定的脸色变化,全落在了绣姑眼里。 “又怎么了?有什么不正常的吗?”绣姑关切询问。 薛浅芜狐疑地看看自己的小身子板,以可怜的口吻道:“你看我的发育是否正常?” 绣姑大不得解其意,上下左右认真打量了她一圈儿,皱眉说道:“除了瘦削一些,看着还算正常……” “还算正常?”薛浅芜固执道:“‘还算正常’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就是比不正常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儿,对吗?退而求其次说之,就是不正常了?” 绣姑把手一摊,甚是无奈地道:“你若有意自贬,我还真帮你找不回自信……你莫不是逼我说好听话夸你啊,那个……” 绣姑咳了几声,模仿着薛浅芜吹大牛时的调儿说:“丐儿妹妹的身材,发育得完美至极,就算造物主亲自下凡审视,也寻不出半点儿瑕疵破绽来!纤细有度,苗条可爱,姗姗而来,落落而去,摇曳生姿,可谓人见人赞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旷世玲珑小尤物……不仅男子为之着迷,女子亦能为之羡慕;不仅生动了春天,而且清凉了夏天,兼而丰富了秋天,更跳跃燃烧了整个萧瑟冬天;不仅能震撼住平民百姓,亦能迷惑住才质俱佳的世家子……若问天下女子身材最黄金比例者,请君只看丐家女!” 第50节 薛浅芜听得当场呆掉。一直以来,她把才华横溢的绕口令,当做自己赖以吵架乃至安身立命的资本,如今却是大泄气了,三番两次惨受打击。她惊奇而郁闷地发现,除了以邪制胜的南宫峙礼,平时稳重淡远的东方爷、沉默罕言的绣姑,一旦被她逼急发起飙来,竟然都是如此擅辞令的,夸张排比,对照移情,被巧妙融化在了他们的话语之间,达到了令人膜拜的瞠目结舌效果。 是古人读的正统书多,都有这个潜质?还是长期以来跟着她耳濡目染,学会了这般的流水滔滔斩不断?若是前者,薛浅芜表示“有眼不识泰山,祖宗终是祖宗”,让她这位汲取千年精华上知离骚体下知有木有体的新世纪内涵匪女压力大了;若是后者,薛浅芜该沾沾自喜了,无心插柳之下,还能熏陶出两名天分盖世的徒弟来。 绣姑和薛浅芜相处时日不算短了,已然摸着了她的一些规律。比如眉飞色舞之时,忽而顿住不说话了,或者正自安静闲着,猛地蹦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儿,这都说明她的神经搭错了路,于那瞬间出现了小故障,从而有了好奇,有了创新,有了爆发。这一点儿,让人气也不是赞也不是,各种掐死她的感情都纠结在一块儿了,却在即将下手时顿然停住,原来心里对她满是认可、宠溺与怜惜。 这会儿薛浅芜的反应,就属于前者,由闹忽入静。绣姑做好了准备,这妮儿怕是又要让人惊掉眼珠子了。 果不其然,薛浅芜鄙视道:“你们好没创意,个个都学习我的‘薛氏表达法’,岂知此法只我一人用时,味道方能尽到淋漓极致?你和东方爷学去了,倒不可惜,肥水不流外人田,碰到我无聊了,咱们可以切磋较量一番,像博弈斗鸡般耍耍嘴皮子上的斤两,从中查漏补缺,促使自己发愤图强,再接再厉,创下高峰,留给千秋万代一介望尘莫及的背影……” 瞧绣姑听得晕,薛浅芜得意道:“你听不懂了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没有不晕,只有更晕!能把心智明白的人说成糊涂,需要多么渊厚的底子和高超的技巧啊!在我面前,你们永远都是小跟脚的……不过我喜欢你们,换成那些我不喜欢的猴厮儿,我还不愿意收呢!为啥会有名师出高徒的一桩桩美谈,是因为那师傅好眼力,从一初始就相中了那徒儿的某种秉性潜力,比如有个叫郭靖的,就被人相中了他的笨……” 绣姑虽不知郭靖是何许人也,却知薛浅芜所要传达之意,真心服道:“是我错了……我错不该抢你饭碗,激得你发起洪涝灾,不冲走千古所有风流人物不罢休……” 薛浅芜笑着点头道:“你能看出根源所在,还算你悟性高!我竟是吃起徒儿们的醋了!” 绣姑无语。薛浅芜利落扳回了这一局,先时因东方爷带来的烦闷躁乱之气,消失殆尽。对着夜风独自凉,舒畅许多。她隐约觉得身子有些异样,似疲劳还似新生,来到这世上后从未有过的感觉。薛浅芜从坐着的圆石凳上站起,转移到了一张长条石床旁边,歪侧侧地坐了。这张石床位于藤荫之下,白天的阳光虽炽,却不至于把床晒得太热,有暑毒之气从屁股上传到四筋八络。 不知是由什么材质打造,石床竟然有着三分寒凉,丝丝侵入体内,很是舒服镇静。薛浅芜坐了一会儿,看到绣姑已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往厨房里洗刷去了,自己乐得偷懒清闲,微微眯着眼儿,准备躺下好生睡个美美的觉。 刚趴卧了没多久,只觉一股强烈下坠的痛,从小腹间传来。这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神秘感,与皮开肉绽切肤之痛全然不同,却是攻心攻内脏的缠绵霸道。一开始时,薛浅芜还以为是吃了凉菜,导致闹肚子呢,后来觉得不对劲了,又不是没闹过肚子,内急所需蹲个厕所也就好了,几时这样折磨人过,偏偏还没去厕所的欲望? 不须多时,薛浅芜的满脸满身,都疼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手脚却是异常冰冷彻骨,中邪一样的痛,使她不由断断续续低喊起了绣姑姐姐。绣姑正在忙碌,闻声立马解下围裙,快步跑了出来。乍见此情此景,唬了一跳,刚还好端端的,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她试图扶薛浅芜坐起来,却很艰难,因为薛浅芜被疼痛抽干了气力,身子软得没一根硬骨头的支撑,佝偻着背蜷缩着腿,像只初入油锅时颤抖的虾米。 绣姑急得不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薛浅芜勉强挪下了那条石床,半抱半搀着回房,放在了床上。在灯光下,薛浅芜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额前的头发一缕一缕黏贴在那儿,汗已顺着脊柱沟流,塌湿了内外衣衫。 绣姑大是不得主意,错慌乱中嘀咕一句:“怎么就跟人家要生孩子似的?你是不是被东方爷欺负了啊,还是背着爷做下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薛浅芜听得半清半昏,差点没背过气儿去。若是能立得稳,她一定指天发誓,让神灵把这无父之子收了去吧。雷雨霹雳天的原野上,履神趾印离奇受孕,也不带是她这样的。毫无预兆,肚子连隆起的迹象都不曾有过,她若对任何男子说,她怀上了他的娃儿,说不定会立刻被棒杀而死。 绣姑可能也想到了这环,料定她不敢让东方爷戴这样奇耻大辱的绿帽子,只得另想原因,寻找解决办法。 苦思无果,绣姑不管三七二十一,咬咬唇道:“死马当活驴医吧……” 薛浅芜痛得深,晕乎乎的依着绣姑之言重复道:“当驴医吧……” 绣姑弄来一盆温热的水,把毛巾仔细沾湿了,然后微拧一下,去掉滴答答的多余水分,掀起薛浅芜肚腹上的衣衫,敷了上去。温度掌握得正好,微热而不烫,连续几条毛巾替换下来,不到小半个时辰,薛浅芜的呻吟痛呼已然慢慢细弱下去,渐渐不可闻了。她沉睡了过去。 此时换成了绣姑,满头大汗。皆因手脚不停歇的忙碌而起。 薛浅芜睡梦中,觉得身子通泰极了。每个细胞都似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水里,轻松自如,充满了张力与流动感。 照她那个样子,本该睡到翌日太阳高照起的,然而绿豆汤起了恼人的功效,使她夜间小醒了一次。睁眼看到绣姑仍在床头坐着,手里握着一块凉去的湿毛巾,眼皮一开一合撑着,薛浅芜愧疚生,不想惊扰着她。蹑手蹑脚爬起,还未下得床去,绣姑就醒来了,忙扶着她,眼儿惺忪笑问道:“你以前来事时,也这样死去活来吗?” 薛浅芜愣几秒,眼光不经意间从床单上瞥过,殷殷切切一片红,让她心肝一颤。要不是绣姑提醒她“来事儿”,她一准认为自己在睡梦里被人玷污了去。 “啊……不……”薛浅芜有些语无伦次,又是激动又是苦憋地道:“哪有以前?这才是第一次……” “怪不得你拿发育问题来追逼我,确实是迟缓得急人了……”绣姑又沉吟了一阵儿,恍然悟道:“东方爷托我的事儿,终于有答案了!要来事儿的女人,情绪烦躁极不稳定,何况你是首次,把身体里十几年的积郁都调动了,不把东方爷弄得头疼,岂不失了你的本色!” 薛浅芜闻言,连如厕之事都忘了,羞颜哀声求道:“好姐姐啊,明儿个见了东方爷,咱可千万不要把内幕抖出来,不然我就没法活了……” 第九一章三巨头的初成形 薛浅芜的第一次意外来袭之后,心中偌大巨石落地,着实开怀了好几天。上回因为烦躁发堵而闹脾气的事情,也被绣姑找个拙劣借口,巧语淡淡掩饰了去。东方碧仁自然不再追究,看到丐儿现下笑脸明媚的样子,就欣然了,还提过去干嘛? 根据那天的承诺,东方碧仁该为绣姑选个鞋店铺了。薛浅芜想起绣姑将来不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就怅然如失去了左膀右臂。别的不说,要是下一次幸福的倒霉降临时,还像初次那般翻江倒胃的痛,宛若难产身边没人照应,那她还不魂魄离体丢去小命? “你是一心执着于自己的事业,还是嫌我聒噪,想离我远一些?”薛浅芜委屈地嘟着嘴问。虽知不是后者,仍是渴盼得到一个聊以慰藉的答案。 绣姑粲然笑笑,点着她的鼻子尖道:“你说呢?你只要何时想我了,哪怕我正难得睡个好觉,便吵醒我也无妨!这鞋铺说是我的,其实也是你的,你若想收了去,我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 “哪能让姐姐如此苦逼呢?惹你生气了,你直接放我鸽子回清河镇了,苦逼的反而是我了……”薛浅芜品着绣姑的话,责任感油然而生地乐呵道:“你的就是我的,岂不等于我也入股了吗?貌似股份还很大的样子!” “入什么股?”绣姑和东方爷同时茫然了。 薛浅芜挠挠头,解释说道:“一个具规模的团体,从来都不只是单枪匹马独自在拼。里面要有数位的资金投入者、责任承担者,所谓入者有份儿,便是如此!” 绣姑恍然点头道:“照这样说,东方爷才是最大的入股者了!咱俩一穷二白的,哪有半分钱去投资?准确说来,鞋铺不是你的,不是我的,而是东方爷的。” 东方碧仁想要自谦一番,让丐儿找回些场面。薛浅芜已抢着道:“咱们拟定的这个鞋铺,与传统意义上的股份公司不同!咱的股东既可以有物质层面上的,也可以有技术层面上的,还可以有精神层面上的……财大气粗的东方爷当之无愧属于投资股东,绣技高超的姐姐毫无疑问属于技术股东,我是幕后的大力倡导与支持者,就叫‘精神股东’好了!” 绣姑摇头笑道:“东方爷在孤竹国境内,怎样也能称得上一介精神领袖了,在你口中却成了称霸一方的土豪形象,实在可叹可惜!” 东方碧仁亦笑道:“其实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她自封的‘精神股东’,直接让我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薛浅芜听他这样说,也觉得精神股东很别扭了。脑子有毛病的人,才会这样自封。 “你敢说我是神经病?”薛浅芜佯怒瞪眼道:“你有能耐,就直接说出吧,看我会让你好过!别来那么含蓄的!” “怎敢怎敢,丐儿就算是个神经病,也是与众不同的,堪比‘世人皆醉而我独醒,世人皆正常而我独神经’的孤独大气者,实在是奇特了!”东方碧仁急忙澄清,向准娘子实诚赔笑道。 薛浅芜觉得这句称赞贴心,向东方爷抛一记柔情蜜意的眼神,传递着此爱不渝的坚贞信息。 东方碧仁很觉受用,微红着脸把薛浅芜的示爱物语,毫无保留接去尽了。 绣姑看他两人又开始了眉来眼去,生怕他们沉浸至深处时,无所顾忌起来。当事人甜腻得晕头转向,不管外界眼光,自然是恩爱的,却苦了旁观者的心。所以当即建议道:“那就一起出去转转,寻得个合适的地方吧。” 东方碧仁说道:“不便这样出去走的,毕竟不想让人看到太多。我出现的公共场合,是非混乱不清,恐给你俩带来困扰。我倒想起一处地方,有几点比较好的优势。” “这么现成?说来听听!”薛浅芜眨动着明亮的眼眸,兴趣盎然问道。 “距这儿最近的街道,虽比不得皇城前面的‘长乐街’繁华,却也是很热闹的,商贾满市,顾客如云。街西头拐角处,有座废弃多年的宅子,据传里面闹鬼,我曾到那儿看过几次,闹鬼不过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之说,由于年久无人打理,荒草灌木丛生,蟑螂鼠蛇出没,獾猪狐兔横行,夜有野猫叫,日有乌鸦啼,令胆小者触景生怖,自个儿吓自个儿罢了!” 薛浅芜听得汗毛直竖,不解问道:“你让绣姑姐姐独住那样的荒僻处,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该怎办呢?” 绣姑却道:“爷自有他的考虑。距离这儿较近,方便你我素日往来相见。因为是当铺,做的是顾客生意,所以不能找极偏的地方,须是在街市里。至于街西头的荒宅,则是闹中取静的所在,恰恰合了我的性子……我在昏暗的地室里都住过,曾经在野林子里睡吊绳,还怕传闻中的鬼怪不成?” 薛浅芜细细想了一番,觉得大有道理,欢笑着道:“爷的一段话儿,你都能听出这么多的门道来!比起我这死不开窍的蠢货,你倒更像东方爷的红颜知己了!” 东方碧仁听她这话,微有些发急道:“我可没有什么福分,妄想去求红颜知己!惟盼夙愿达成,得一倾心的伴侣而已……绣姑姐姐她聪慧解人意,是天生的灵气,丐儿在这方面原也是不差的,只是一时忧心顾虑着姐姐的安危,发慌所致,没多去想这些隐含细节……” 薛浅芜吐舌道:“我又不吃姐姐的醋,你说这些干嘛。” “我自然是省得的……”绣姑淡笑了笑,翘着小手指在脸上轻刮了下,意在调侃薛浅芜,问她嫌羞不嫌羞。 薛浅芜不吭声了,她的醋意很明显吗,还是她整天闲着没事爱打翻醋瓶子?不然为何东方爷一副忌讳莫深的样子,生怕她有误会? 唉,就算薛浅芜在感情方面心眼儿小,是个顽固主儿,也不至于见女人就吃醋啊?何况眼前是个绝对不可能成小三的女子,是一位以鞋为夫君的淡泊者。 东方碧仁咳两声,调和一下氛围,随即又道:“丐儿不必担忧,我自会安排人把那荒宅整理出来,再把房屋重建一番,不会过于奢华,简约清雅之处,却也不至于委屈了姐姐。” 绣姑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道:“我一个人,随便弄上一间屋子容身得了,哪里需要大张旗鼓,又是修整又是重建的?自家人不必太浪费,劳民伤财激起流言蜚语,可就划不来了!” 东方碧仁别有意味笑笑,瞅着薛浅芜道:“你以为有丐儿在,她还会让生意如在清河镇时那般的小家子气吗?不说她雄心壮志忽起时,要控制住京城所有妇孺老幼的脚了,最起码她一个人无聊了,可以去你那儿添添倒忙!住的房子小了,只够摆些做鞋的用具,束缚了她,施展不开抱负怎么办?我可不想看到她烦躁时,拿着你的鞋样子烧了,满屋子全是灰烬!” 薛浅芜听得脸通红,横眉嗔道:“貌似处处在为我好,却是处处在揭我的短儿!” 东方碧仁宠溺一笑,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久久不拿开,就那样搁着。薛浅芜头皮的血液循环又加快了,仿佛有谁在她所有的穴位上按摩,舒服通达极了。 “想那宅子废置多年,因为传闻闹鬼,从没有几个人敢去,就算修整好了,顾客会不会心里有阴影呢?何况这不是一件小事儿,如果上头有人问起,爷该如何对场?”绣姑看薛浅芜梦境化的神态,紧接着提出了这些问题,把他俩带入现实中。 薛浅芜骤从温柔中醒来,如弹簧般,从磁力的东方爷身边逃开几步,响应说道:“好严峻的问题!确实需要好好商量一番!” 东方碧仁似乎早有答案,淡淡笑道:“只要宣传推广得好,知名度高了,自然不愁顾客。起初是靠广而告之,后来则凭质量取胜,以姐姐的这双巧手,做出来的鞋子在京城定也是极引人的……谁人不想玉足生辉?在爱美之心的驱使下,昔时的荒宅鬼院,不过是给姐姐这好鞋匠增加了神秘感而已!” 薛浅芜膜拜道:“确乎透彻入理!那第二问呢?” 东方碧仁毫无压力地泰然道:“早晚要面对的。我就照实回答算了,说那是我媳妇的好姐妹,初来京城没个住处,就给她安排个地儿,凭特长谋生去……” 绣姑肯定不想把自己暴露在显贵势力的眼皮子下,薛浅芜亦没做好心理准备接下东方家族独苗媳妇儿的称号。共同的方向感,使姐妹俩站到了统一战线,一直抗议,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对答。 东方碧仁无奈道:“这事儿不小,难免弄出动静!我都想很久了,也没想出什么好的说辞,你们倒是给我出个万全之策啊。” 绣姑思来想去,一筹莫展,只好把希冀的目光看向了薛浅芜。在绣姑和东方爷深切的凝望下,压力瞬间席卷了薛浅芜。她来来回回绕圈走着,飞速运转似乎钝锈失灵很多日的脑袋,半盏茶的光景后,她忽叫出两个词来:“开发商!承包商!” 绣姑与东方爷惊呆了道:“什么意思?” 薛浅芜喜滋滋激动道:“如果朝廷有人问起,爷您就说,这本是一块好地皮,却是常年被废弃着,甚是可惜!身为替民众谋福利的父母官,一直都未敢忘‘兼济苍生’这四个字,前些时日去烟岚城,无意对人说起这块宅地,不想那人是有眼光与谋略的,用钱买下了这块地皮,准备开发之后承包出去!” 理理思路,薛浅芜接着道:“后来又逢着了一位姓陈的老鞋匠,家业很厚实了,想把‘陈’字招牌的鞋,打入到京城去。于是那鞋匠就想转接了这块开发后的地,并着两个女儿一起来做生意。以爷您的独到眼光,忖思着这既能促进京城经济的繁荣,又能变废弃为价值,那块地皮闲着也是闲着,你把卖得的钱上缴国库,充作军饷,谁还敢说什么闲话?在这整个环节中,最初买地皮的那位可称作‘开发商’,老鞋匠就是‘承包商’了!” 东方碧仁凝眉深思,良久拍了拍手,补充说道:“这个所谓的‘开发商’,可以是幕后的,我来操运就足够了!至于‘承包商’老鞋匠,也就是你和绣姑姐姐的父亲,雇佣一个沉默寡语的长辈就行!” 薛浅芜看他通透,笑道:“直接认个聋子或哑巴当爹爹,我也愿意!” 绣姑亦明白了此中妙处,点头赞许,复又带些惭愧道:“主意却是极好不过!只不过要给朝廷上交地皮钱,又要修整重建,这一笔笔的花销下来,让我过意不去呢……” 东方碧仁笑道:“这个无妨。” 薛浅芜清楚绣姑是个清高性子,纵是东方爷的人情,也不愿多欠的,于是笑着劝道:“你忘了吗,爷他是个投资股东,自是要担掏钱之责任的。只要咱们努力经营,把赚回来的钱,大部分都赔给他,这可弥补了你的歉意?” 绣姑闻言,轻松释然许多,展颜笑了。这事算是眉目初成形了。 第九二章故宅传鬼声,物非人亦非 东方爷手底下,多是办事稳妥之人。奏章上去,这新奇的主意,获得了皇帝赵渊的支持,并对东方碧仁嘉许勉励一番,赞他何时何地都不忘了为国为民。官场之中,很多调儿唱得正而八板,确实有些高了,不过东方爷利用废弃地皮这件事儿,虽有私人因素在先,但其中也渗透了各种权衡,极有可能给京城停滞不前的鞋业注入一汪活水,从而拉动其他各方面经济的繁荣发展。说是为国,自是不假;说是为民,亦不算过。 这生意是由淡看金钱名利的绣姑凭着坚执兴趣而起,再加嘴上挂着爱钱响头实则淡得可有可无、拥有一颗小腹黑而淳朴的半吊子玩心的薛浅芜,更有东方爷清风超俗、既有聚财之力又有散财之魄的远见卓识,自是有稳胜之把握的。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其实优秀的上层领导者亦能使好经济之舵,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且不易被外界的糖衣炮弹侵蚀。 绣姑主打技术,东方碧仁筹备资金,薛浅芜提供创新思路,这搭档真够完美的了。赵渊的批奏下来,东方碧仁立即派人打理那片空地。薛浅芜和绣姑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溜去看了。只见绿树蔓藤、荒草没腰之中,隐隐有屋栋瓦舍、残垣断壁,根据残址遗留来看,颇具规模,好似是一处普通的官家宅,却不知何时落败至此,无人问津。 薛浅芜心生疑惑之际,绣姑满目错愕,像是被触动了年久尘封的记忆,脸上渐渐倾覆起了一片苍苍凉凉,悲痛之色越渐深浓,最后双肩剧烈颤抖,禁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 薛浅芜吓了一跳,急问:“你怎么了?不会是真有鬼附身了吧?” 绣姑的泪止不住,眼窝里红红地蓄满着珠儿,她断续道:“这是我陈家的……故宅……” “怎这么巧?”薛浅芜满是不可思议,大惊讶地问出这一句。忽然想到绣姑曾对自己粗略提及过的身世。她是在灭族时幸运逃出来的,于是压低了声音,拉着绣姑往僻静处道:“你看仔细了,确是老宅?怎么东方爷说起宅子所在地的时候,你没半点儿反应?这会却认出是老宅了?” 绣姑忍住泪点头道:“家族遇难的时候,我年龄尚小,对于京城的斑杂地名根本记不甚清。况且十几年前,这儿还没像样的街,只是一条宽阔的路而已,零零星星有些做生意的,没想现今如此繁华,原有的旧建筑大多数被拆除不复存在了,物非人亦非,我竟半点印象也无!可是对于陈家宅院,纵使被毁弃得多么面目全非,我都记得!与阿爸阿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们对我的各种宠护和喜欢,都不会被冲淡……” “你看正门的墙壁上,透过那些苔藓,依稀还能辨出歪扭扭的三个字‘陈落圆’,那是私塾先生初教会我识字时,我拿着尖利的小石头,趁家人不备时偷偷刻上去的,阿妈嫌影响门面,要找工匠用涂料把字迹遮去,阿爸却溺爱道,涂去干嘛,留下作为记忆吧,等到闺女出门之后回娘家来看时,那时咱们也老了,另是一种沉淀滋味儿……阿妈也就听任之,没再做声……” 薛浅芜眼力好,顺着绣姑指的方向,根据青苔颜色的凸凹深浅,果然拼凑成了绣姑的本姓名。断定绣姑不是因为触景生情出了感性偏差,眼前这宅应该就是当年的陈府了,因问:“那你打算怎样?跟东方爷说停工,现在还赶得及!” 绣姑摇头道:“停什么工,连皇帝的奏折都准批了!若再变卦,让爷怎生交待?” 薛浅芜仍是怕她委屈,说道:“这个你且放心!咱们不要这地皮!现在有了皇上和东方爷的意思,想要利用这个荣耀来做生意的大有人在!咱们另寻去处就是!” 绣姑哀伤道:“断断行不通的!我是怕这块地儿遭到破坏,无处寻觅祖宗影迹。如若真要开发利用这块地儿,还不如让我守在这儿好!也算合适不过的了……” 薛浅芜道:“事已至此,想要永远保持这块地不被开垦,那是不可能的。依我看来,你也只是一时伤情缅怀,沉浸在了儿时的惨痛中了!但是生活总得继续,也许苍天冥冥之中亦在顾念陈家,幸而留下一条血脉,让你成年之后阴差阳错回到这儿,发扬光大陈家基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绣姑思索着薛浅芜的话,恍若茅塞顿开,流泪喜道:“是啊……苍天终究是公道的,因缘际会,还让我遇到了两个贵人,看来真是要助我陈家复兴了……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机遇却切实地摆在了眼前……” 薛浅芜亦充满了悲凉,拍拍她道:“你的最佳状态,不是沉浸悲伤,而是要积极地活下去,好好创造未来,这样才能让九泉之下十数年不曾瞑目的亲人,含笑而眠了。” 绣姑眼含感激,满脸辛酸动容,落泪笑道:“流落在外十几年,虽有伯伯二人疼着,心底毕竟是有恨有遗憾的……今天得以与亲人们重聚,伯母和伯伯的在天之灵,也会为小蛾子高兴的……” 薛浅芜只觉喉间酸涩,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轻轻捉了绣姑颤抖的手,细细的心疼翻涌着,低道:“咱们溜进去看一番,还是先送你回府歇歇神儿?” 绣姑不假思索地道:“只怕两三天内,除了那些不碍事的老树,其余的都要被夷为平地了……我想好好看上最后几眼,把陈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印到脑子里去……” 第51节 薛浅芜四处打量了一番,看见周围时而不时驻足的百姓颇多。也能理解的了,十几年人迹罕至的鬼院,忽然一道官文下达,说要拆弃了去,新建房舍发展商业,谁能不好奇想要凑个热闹呢? 东方碧仁还有其他的事要忙,眼下并没在场,不然照他的敏锐度,估计该感觉到薛浅芜和绣姑的存在了。这事他只委托几位得力心腹来办,冽风、擎霜、溪雨、辰雪。这四个人,都是东方爷身边的暗卫,不常在公众前露面,但薛浅芜大约还是认识的。她在明,他们在暗,她既然认识他们,他们肯定也是认得她的。 薛浅芜来京城这事儿,宰相老夫妇被瞒下了,风霜雨雪这四大神秘人,应该心照不宣。毕竟从烟岚城到京城,他们一直隐形地跟着东方爷,尽职尽责守卫着爷的安全。 薛浅芜不想惊动他们,拉着绣姑从一处林子茂密的地方,矮下身子准备钻入。然而武功高人就是高人,当场发现了她们,为首的冷面英俊男子喝道:“来者系谁?” 薛浅芜眼看形迹暴露,乖乖的站住脚,一脸讨喜地打招呼道:“你可是传说中的冽风吗?还有这三位,可依次是擎霜、溪雨、辰雪?” 几位男子自是认得她的,却不期然她能张口叫出他们的名字,还能一一对号入座,不禁怔怔疑惑起来,是他们藏得不够隐蔽?还是爷把信息透露给了眼前的丐姑娘?虚实未明之时,谁也不便多话开口,生怕一个不慎,就怠慢了未来的“爷夫人”。 薛浅芜怕东方爷来了不让她进,所以当机立断,不想再耗时间,抱拳拜道:“哥儿们通融下……我素来是个好奇爱探险的,听说此地有鬼,多年以来吓得很多人们硬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今儿个仗着你们都在,我就想去瞧瞧,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森然可怖,让人们有如此深的阴影?一传十十传百,都震慑于鬼的传言?” 冽风有些迟疑地恭敬道:“爷都说了,不过是些谣传!但是里面多有毒蛇怪物,所以爷特意下令说,闲人谁也不得进去,否则按律法办!” 薛浅芜笑道:“律法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你没察觉就连爷的这话,也是有漏洞的吗?” 四围暗卫闻言皆愣,他们眼中的东方爷,是天衣无缝的存在,怎会随便被人捉到马脚? 薛浅芜巧笑着:“爷说闲人不得进去,那我算是闲人吗?” “这个……”当然不能说爷的恋人是闲人,冽风知道眼前的丐姑娘刁钻,谨慎斟酌着道:“您虽不是外来闲人,但这院子是谁也进不得的。” 薛浅芜半笑着哦了一声,复又问道:“谁也进不得吗?如果我说,我姐妹俩是这儿的承包商……这处宅子未来的主人来了,还没权利看看它昔年的模样吗?” 冽风也知道这事实,顿时无话可说,和其他三人大眼瞪小眼,无奈看着彼此。良久,只得侧了下身,放二女子进院去了。冽风怕出差错,示意溪雨、辰雪在后随着。薛浅芜却嫌他们麻烦,不好与绣姑畅怀旧叙幽情,于是在草藤子里七拐八折,专拣茂盛地儿走,她们小巧柔韧的身子占了优势,很快将二跟班撇得不见了踪影。 第九三章歪打成正着,生死须臾间 这片败落不堪的荒宅,虽然约摸只有东方爷新府邸的一半大小,可也比得寻常家户的十来倍了。置身其中,古藤老树遮天蔽日,枝枝碍路,叶叶障目,视线所见不过数尺之远,满瞳孔里尽是绿意盎然。因为没人修整的缘故,长势恣肆茂盛,无拘无束,颇有几分原始森林的神秘与沉闷感。脚底下的枯叶常年堆积,腐化不及,竟积攒了水桶深的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松垫垫的,恍然一失足就会陷进去,没入微生物的海洋。 薛浅芜和绣姑无法并肩,无法牵手,因为缝隙能容一人通过就奢侈了。用手拂开眼前的藤蔓时,一些带刺的条儿还在手背上揦下了长长的痕迹,血珠似浸非浸而出,点点斑斑。更有些扑扇着透明绿翅膀的小虫子,黑色的豆子眼险恻恻的,似乎在充满敌意地警惕着你,你纵不伤害它,它也要趁你不防之时阴你一下不可。 越走越是寂静,静得听不到了街市上的喧哗叫卖,只有二人的呼吸声,以及此起彼伏的蝉鸣虫叫,偶尔还会传来怪异的嘶沙声,大约是不常见的兽类所发。薛浅芜饶是胆大,可也仅是憨胆罢了,与人逞强好胜时有些精神劲儿,一旦来到野生世界,遇到的可能是比她更憨胆的动物,赢的未必就是她了。 绣姑以往修心,夜间都是在林子里悬绳睡的,但是那片林子疏朗多了,小小蚊虫之类纵不乏缺,野兽却无隐蔽藏身之处。人被蚊虫叮咬两口,裸露的皮肤上偶尔起几处红斑点,总不致于送去性命。这儿就不太一样了,既得担心头顶上面,又得注意脚板下面,甚至身后也需回顾着点儿,以免背腹受敌。 绣姑脚步很踌躇了,几次费劲儿拉住前面的薛浅芜,想要退到出发地儿。可是密密匝匝千条万缝之间,哪有一路可供回头?薛浅芜道:“这还没看到什么呢,你想往哪儿去?” 绣姑急道:“等看到什么时,可就晚了!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安全地退回去……” “你童年在这儿生活过,在眼前的杂乱之中,尚且没有方向感……”薛浅芜道:“想要走出局去,谈何容易?索性不管不顾,走到哪儿算哪儿了!” 绣姑皱着眉道:“现在你我受伤还不严重,如果再走下去,手臂上被挂伤的地方越多,血腥味儿越大,怕会引来一些凶猛虫兽之类,那时我俩就避不及了!” 薛浅芜忖着此话有理,她宁可被南宫峙礼暗算死,也不想填充野兽腹,思量了片刻道:“要不咱们找个草木稀疏的落脚地,观察一番形势再说?” 绣姑摇头道:“纵是草木最稀疏的地方,以咱俩的高度,也观察不到林子外的形势……” “那该如何是好?”薛浅芜亦不想在这周转不开身子的地方瞎搅缠了。在密林丛里摸索了这么久,风透不进来,空气流通不动,感觉胸腔闷得生疼,似乎微一低头,张开嘴就能吐出一升血来。 绣姑极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这片故宅的残留信息。可惜当时年幼,在成长的时光里,很多东西都模糊成了一片浑浑沌沌,能记得的只是整体影像,关于细节布局早已淡去。 薛浅芜看她冥神苦思,忍不住提醒道:“有没有这样一块地儿,明显高出别处许多,人立上去,一览众物皆渺小?” 绣姑忽然现出一抹喜色,说道:“家父所居阁房后面,有一座不很大的假山,山石皆是从偏远之地运来的花岗岩,块头儿大,分量又极重,堆砌在一起很稳固,就跟天然形成的山峦一样。小的时候,我常常带领别院的孩子们在那顶上戏耍,爬来爬去,总被娘亲责骂……曾经有一次,京城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暴雨,很多房屋都被冲垮了,那座假山却自岿然不动,连半块石头都没滑落甚至错位……” 薛浅芜心大动,朝着四面八方踮脚仰脸,向高远处望了许久,除了高高低低的树梢,哪有山的影子?想必比之真山,那定是一座假侏儒了。 绣姑看出了薛浅芜的失望,又补充道:“那山顶上有着一间祠堂,里面供着祖宗们的牌位,在当年灭门时,祠堂自然不会被留下来。但是祠堂的四角,分别栽种了一棵柏树,我离家的那年长得很挺拔了,再凭着高一筹的地势,现在定然是所有树中的佼佼者。我俩只需径直往那方向走去,便可出了眼前困境。” “这真真好标志!”薛浅芜依着绣姑所言,抬眼再望,果然看到斜前方没多远处,呈矩形状,分布着四株顶梢儿秀于林的树。苍深翠绿,该是柏树没错。 两姑娘的力气涨了很多,磕磕绊绊一路艰难行去。薛浅芜心里激动之下,没有看清脚下的路,突然被一堵很矮的墙根绊倒。说是墙根,是因为墙面被摧毁所致,只剩下了墙基,如浅浅的栅栏一样稳稳扎着。 薛浅芜经这一绊,直接往前栽去,一头倒栽进了一片茂盛毛竹之中。膝盖不知被什么硬物扎了一下,温热的液体从小腿肚上流下,黏黏的与衣服粘在了一起。绣姑慌忙去扶,看到薛浅芜流到脚踝上的血时,暗叫不妙,想要背起她快走。 薛浅芜神智是清醒的,断断不肯让绣姑背自己,不然耽搁的就是两个人了。勉强拱起身子,伸手触摸到了那个扎破她膝盖的罪魁祸首,原是一块拳头大小、有棱角的泛着光泽的奇怪石头,质地坚硬,入手沉甸甸的,让薛浅芜直接想起了化学书上曾学到的金刚石。 “你拣块破石头干嘛?”绣姑依旧固执,俯下身以姐姐的口吻命令道:“顾不得太多了,我来背你!” 薛浅芜不想和她拗,真个儿趴在了绣姑的背上,双脚却不离地,任绣姑使足了劲儿憋红了脸儿,竟背不起她分毫。薛浅芜咯咯笑道:“算了,我没这福气!体重彪不能怪老天,我还是慢慢走吧……” 绣姑又气又无奈,只得许她。两人走了十余步,一股腥恶的阴气扑鼻而来。心里不禁发惊打起鼓来,抬头看时,脸色俱都骇得雪白。从旁边的一株石楠藤上,悬垂下一条蛇来,头呈三角,背黑褐色,头腹喉部白色散布少数黑褐圆斑,那蛇以慵懒散漫而极具潜在威胁力的姿态,挑衅地半昂着头。 薛浅芜算是个见识广的,立即断定出这就是传说中剧毒蛇种之一的“念珠斑”,被咬中者五步即倒,须臾毙命。绣姑也曾跟着猎人伯伯见过许多稀少蛇类,颤抖着音,挤出几个字来:“念……珠斑……” 这种蛇性凶狠,就算是未受伤的正常人,也是见之必攻击的,何况薛浅芜的外伤引得血流不止。无论在任何时候,血的味道,都能让本性无情凶恶的敌方更加兴奋,以致嗜血残忍。 眨眼功夫,这念珠斑已从藤上滑下,匍匐于地灵活前行,往薛浅芜的脚脖子上咬去。根据记载,此类蛇的毒牙较长,是以释放毒素较多,在外虽看不见那几颗子恐怖利牙,想象之中足以让人背脊森冷,鸡皮疙瘩久久难消。 躲不及,亦无路可躲。绣姑对着薛浅芜急切痛叫:“小心!” 可绣姑知道,再叫也是无能为力罢了。若是会武的人,尚能躲得一躲,她们两个毫不会武的弱女子,怎堪避开? 急乱间,薛浅芜本能地抽开脚,身子往后仰去,几乎就要仰面朝天摔着后脑勺时,手无意识地只一甩,似有什么物件脱手而出。接着奇迹发生了,那蛇扑腾几下,就地奄奄断气了。 绣姑不可思议瞪大眼,看到那念珠斑的腹部下方,有一触目惊心的口子,在滴淋淋地涌着黑红色的血。薛浅芜很久才爬起来,怔怔地问:“怎么死的是它?” “你刚才捡的石头呢?”绣姑有些恍然道:“你砸进蛇的体内去了?那是什么石头,竟能如此锋利?” 薛浅芜这才醒转过来,忽然想起“蛇打三寸,击中其颈椎脆骨,则蛇昏厥;蛇打七寸,正撞腹部心脏,则蛇命丧”的道理来,看样子她是歪打正着了,于是嘘口气侥幸道:“我打在了它的七寸……至于那块石头,自是不同于一般的,它能划开世上很多坚硬的东西,何况是皮肉质的蛇……” “好狠的打法儿!”绣姑震了一会儿,说道:“你也不必把它打死啊,应该用的力气小些,打在它的三寸处,把它打昏就可以了……” “我还管打法呢!”薛浅芜没好气道:“确切的说,我就不知道自己出手了!早知道还能这样弄死一条蛇,我就不用担惊受怕到快死了……只可惜了我的宝贝金刚石头,一时没法儿取出了……” 绣姑生怕她再剖起蛇腹来,心有余悸赶紧劝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第九四章罪名莫须有,权色是祸端 故陈府的格局布置,并无什么奇特。从路过的残址来看,也就是官宦人家普遍有的亭台拱桥、香榭阁楼罢了。好不容易来到绣姑所说的假山,顺着盘旋石阶环绕而上,立在凸凹起伏的山顶,俯视脚下,薛浅芜忍不住赞叹了。山不在高险峻,设计却是独具匠心。在四周的林木阴翳之中,虽辨不清方位,可根据头顶的太阳,薛浅芜也能大致猜得出来。 山的南面,即“向阳花木易为春”的地带,是整座府宅的正房,轮廓简约,线条疏朗,隐现主人生前之大气风,应是绣姑父亲的住处了。山的北面,喜阴植物郁郁葱葱,人工凿出的一条特色羊肠山路,蜿蜒至幽深间,乃是一方占地数亩的菱形池塘,四围种着清一色的芦苇,时值夏季未盛之初,嫩绿莹然,在水波里漾起一片古朴翡翠意。池塘的彼岸,断壁残垣难掩娟秀雅致,一大一小两所套房故迹,像是女子闺室。女人本性属水,喜临水畔而居的女子,多是自怜自惜而有气性的。 愿在如诗如画的僻静地,为一女子建舍,透露了男主人与此女子眷恋恩爱的讯息。这世间最深刻难忘的感情,往往藏在最不喧嚣的地方,像是深泉流入心底谷涧,发出轻鸣浅唱的回声。 山的东西面向,田园并些小型房舍之类,约是丫鬟仆人劳作起居的地方,已被各种藤木杂草占满。山顶的那座宗庙,固然有人为毁弃的原因,更兼在这么多年风雨最直接的吹蚀冲刷下,痕迹不留,踪影难觅。可见居的位置高了,未必就是好的,被拔除得连根不剩,就连大自然也不容许太过头的出类拔萃。惟余四株柏树,坚韧隐默,披霜迎雪,用顽强的生命力坚定着神一般的守候。 绣姑看着这一切,泪水流了满脸。黯然伤魂处,依稀故园情。 薛浅芜不知怎生安慰她才好,道了一句:“都过去了,以后我就是你亲人……”不矫情,不过问,只愿用最底层的心声说话,盼着自己所喜所爱所欣赏的人安好。 绣姑视线落在山南面正房的残址上,轻道:“那是家父的‘无为堂’,家父陈姓,表字臻,司通正职,月俸二十四石,在朝堂上也算是不小的官衔了。家父素来无争,十几年前却被无辜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说是壑贤王的余党,必剿之而绝后患。可事实上,家父与壑贤王只是友情结交,并无任何政治图谋,就再也没了施展报复的机会…… 山后面有一方碧螺池,是母亲在怀我那年,暑热难耐,从来不喜兴建阁房的父亲,专为娘亲而建,我出生后,娘亲在大阁房里养身子,奶娘带我在小阁房里住着,父亲一天总要来看好几次,还被娘亲戏谑说是沉溺闺闱……可怜我那才情善良的娘亲,在父亲死后,投了碧螺池相随他去。当然这些后话,我都是听说的了……” “壑贤王是谁?”薛浅芜问道。听其名号,必是相当引人瞩目的,然与东方爷在一起这么久了,从未听他提及过此人,不禁有些好奇。 “就是当今皇上的二哥赵壑……”绣姑述道:“原也是东方爷那般的飘逸才俊,进退有度,中正不阿,从当初被封为‘贤王’就可度其人品极佳……可惜早已不在世了……” “病死的吗?”薛浅芜猜测道。因为既然甚受皇帝弟弟宠爱,就不该是死于权利倾轧之中。 绣姑摇摇头道:“这段往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毕竟朝野之事,不敢乱加臆测,事情又过去了许多年,谁也不想再因翻旧惹祸上身……” 在绣姑平静的讲述中,薛浅芜心跳起伏,因为这段往事,竟与自己打了擦边球。她苦苦探寻的所谓“身世”,岂料不经意间,就得知了粗略大概,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当年,孤竹王朝有三位皇子,长子赵峰,次子赵壑,末子赵渊。薛大将军本是皇储赵峰的势力,有一相貌丑陋的女儿,因为身份的特殊,择低心不甘,择高人不愿,所以一直没有合适对象。薛大将军希望把她许给赵峰,作为贵妃,但是赵峰自恃身份尊贵,不愿娶一丑女。 这时赵渊传达意思,只要薛大将军保他夺得皇位,就封将军之女为皇后。薛大将军为了宝贝独生女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与赵渊立下盟誓,倒戈起兵反了赵峰。皇储赵峰死于兵败。 江山易主,赵渊如愿以偿,果然守约,封了薛家之女为后。不到一年,薛大将军染疾去逝,赵渊就直接把那丑陋皇后贬到了冷宫,一晃就是十余载,没去看过她的死活。 二王爷赵壑虚怀若谷,光风霁月,无心皇位,被封“贤王”,素来被皇帝赵渊信任,委以重任。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纠扯,一次酒宴之上,“贤王”赵壑与赵渊宠爱的琴妃一见钟情,私奔天涯。 赵渊大怒,派了各路高手,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放弃对赵壑的追杀。赵壑和那琴妃疲于奔命,经常困入险境,却因壑贤王为江湖上很多义士所敬重,在逃亡的路上九死一生,多次被救。 如果说赵渊起先的愤怒,来自于心爱的女人和信任的弟弟给他戴了绿帽子,后来的愤怒,则来自于皇权的尊严被践踏了。在他眼中,他要追捕赵壑,杀之剐之,所有权都在自己手里,却偏偏有那些不要命的人,逆而行之,触犯圣颜。 作为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更激起了赵渊的报复心。他重金收买了无数邪门异士,与那些正义侠客相抗,江湖上一时腥风血雨。这些年来慢慢归于平静,但再也没了壑贤王的半点消息,有人打赌他还活着,可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纵然躲得再严实,在皇帝的有心剿灭下,天长日久,焉有不被发现蛛丝马迹的道理? 所以,壑贤王该是死于非命了。至于琴妃下落何处,未可得知。殉情的可能大些。 “讲到这里,你也明了……”绣姑低道:“家父就是在壑贤王逃脱后好几年,皇上到处追杀依旧无果的情况下,被迁怒治罪而满门抄斩的。” 薛浅芜听得忽然有些纠结,她很难限定了自己的立场。虽是穿越来的,可她这具躯壳与原废后是重合的,亦或是说她的灵魂寄附在了薛将军女儿的身上,她能不认祖宗吗?若认祖宗,薛大将军乃是当朝的功臣亡将,与那老奸巨猾、过河拆桥的赵渊皇帝是一伙的,那自己与绣姑不就有了家族之恩怨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九泉之下的薛父,看到他死之后女儿所受的苦,会原谅赵渊吗?估计做梦都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想把赵渊从皇位上赶下而后快吧?只是他没看到这些。最起码是没能活着看到。 在世人眼中,薛家于皇家是有恩的。殊不知,却亦是有隙的,甚至有仇。 如此一来,薛浅芜就孤立了。不能选择与虎谋皮,前路注定要失去皇家的靠山。薛将军之女的内幕若被曝光,又将失去绣姑这个好姐姐。 绣姑看薛浅芜发起愣来,晃了晃她说道:“妹妹,你的真名唤作甚么?我只听东方爷昵称你为‘丐儿’,我也便叫你‘丐妹妹’了……那天晚上逛怡园,你被黑衣人截去,一整夜未回府,我和爷聊了几句,不经意间问到你的姓名,爷说你是孤儿,从小不知父母是谁,一直都是靠顽强的混劲儿长这么大的,所以无名无姓,只让我挑个不拗口的叫着就行了……” 薛浅芜的身形不禁一震。是啊,她叫什么?向来不太在乎是否有姓有名,认为身外之物,要之无用。然而此时,她强烈地觉得,该有个固定的、放之四海皆无惧的名字了。“薛浅芜”这个骨子里的所属名,是万万叫不得的。 第九五章粉泪抛红豆,错认守宫砂 东方碧仁心有隐忧,总觉难以安定下来。把手头上暂能缓的公事搁置一边,便去那座荒宅察看施工进展情况。听得四大暗卫禀告薛浅芜软磨硬缠拿他们当猴耍的过程,并且成功躲过监控,目前尚未寻到她们二人下落何处时,当即忧急如焚,没再多言一语,便飞身离去了。 一袭白衣从浅浅浓浓的绿色里掠过,好似灌满了风的飘逸远帆,航使在起浮碧波上,风正而帆悬,流落一水间。有武有谋,姿态高远,常人所恐惧的那些凶险诡秘,在他眼中不过如同泥塑蜡像。当他静然立于假山上时,二位女子正自回头伤往事。惊觉他的到来,俱是欣喜激动。 薛浅芜知道他会寻来,只没想到来得这么急切这么快。四目对望,薛浅芜蓦然想起与念珠斑蛇孤注一掷相搏的情景,那时倒不觉得什么,这会儿见了东方碧仁,心底的后怕涌将了来,化成冷汗从额头和鼻尖上渗出,竟有劫后重生之幸感。 东方碧仁脸色凝重,似有爱怨交织,手臂一伸拉她近前,微微藏着愠气问道:“受伤了没?”薛浅芜呆呆的,只是摇头,不敢把惊险的那段说给他听,怕他担忧。 东方碧仁不再追问,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个冒失鬼急性子,有时头脑一热,心血来潮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可是那些挂念你的人呢,你就不知他们有多操心?” 薛浅芜心儿暖,夹杂三分惭愧,卖乖说着实话:“绣姑姐姐被我拉来垫背了……这世上除了爷您,还有几个挂念我的?” 东方碧仁斜着眼,眸子里满是让人窒息的深情:“只我挂念,还不够吗?我若只被你一人贴心透骨地念,就已足矣……” 薛浅芜抵抗不得这蚀魂的缠绵,红着脸垂着头,喃喃地吞吐道:“够……了……” 东方碧仁看她难得这副小可怜的可爱模样,也不忍再责她,检查一遍看她没伤,才对着二人道:“快回去吧。这破地儿,别人避都避不及,有什么好看的?” 绣姑和薛浅芜意兴阑珊着,随东方爷一道,一起回了。 东方碧仁随后又去察看的时候,听暗卫说发现了一条死蛇,不像是与同伴争斗死亡,很有可能是被人袭击而死的。东方碧仁忖着此处没有外人来过,心头一紧,忙吩咐暗卫把那死蛇呈上。只看一眼,不禁钦佩起来,这蛇显然是为利器击中心脏毙命,依着伤口所看,那人的手法端的是狠而凌厉。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此人是谁。于是吩咐暗卫包好了蛇的尸体,准备回家研究一番。 习惯性的,东方碧仁没有控制住脚步的方向,径往自己的新府邸而去。 薛浅芜正采摘了大把大把鲜艳的凤仙花,在雪白色的大理石上捣得碎烂如泥,殷红的汁液散着一缕缕的清气芬芳,仿佛整个院子都沉浸在了这种妖而不乱的水红色中。绣姑在旁凝神蹲着,一片片整理着那些巴掌大的翠绿椭圆形叶子。 童真烂漫的感觉,恍若隔了万水千山几重时空。忆起第一次涂染红指甲,是在前世没几岁的时候。几个还没扎满牙的小姑娘玩伴儿,每到凤仙花开的时节,就把兜里塞满了紫的粉的白的红的花瓣,捣烂成泥,临睡之前把花泥涂在指甲盖上,叶子紧紧裹着,再用麻绳缠了,战战兢兢不敢稍作挠痒动弹地睡去。翌日清晨,十个指甲盖儿便是盈亮亮的橙红色了。 这通常是女娃儿们的最爱,男孩纵是艳羡,却断断不能包指甲的,不然据说将来会被妻管严怕老婆的。所以看归看,好奇归好奇,却是避之不及的,生怕真就失了面子丢了尊严,不仅惹得同龄人讥笑,长辈也会板着脸训斥其没出息的。 东方碧仁看她在那儿捣捣凿凿忙活得起劲儿,奇怪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第52节 薛浅芜擦擦额上的汗,很神秘地一笑,反问:“你可知这花儿的名字?用途是啥?” 东方碧仁不解地道:“这不是‘好女儿花’么?我只知道,用它煎服,佐以冰糖,可起沉疴顽疾……” “为何你们都把它唤作‘好女儿花’?”薛浅芜苦恼道:“这般阴柔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没听说过这花能治病,倒是一直用它染指甲来着!” 绣姑看东方爷疑惑凝眉,笑着补充:“她呀,非要说这花儿,学名‘凤仙’,俗名‘小桃红’……也当真是特别……” 薛浅芜咂咂嘴,低声哼道:“非同时代的人,自是有文化差异的!” 东方碧仁闻绣姑言,瞅着薛浅芜撅嘴的样子笑道:“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你觉得哪个形象,叫着顺溜,随意就好。” 薛浅芜没吱声,看了看他手里的袋子,伸手夺过,一边打开一边问道:“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东方碧仁无防备,被她抢走了袋子,顿然一惊,疾声喝道:“碰不得!” “你能碰得,偏我就碰不得?”薛浅芜手往里面一捞,只摸到了一处黏糊滑凉的血肉质,忙甩开手,伸出一看,登时变了脸色。 原来是她打死的那条毒蛇,她正好抓在了那血淋淋的伤口上!黑红色的蛇血,与凤仙花的鲜红汁液混在一起,看着真是令人发碜,触目惊心。 真是现世现报!这毒蛇的血肯定是有毒的,一旦进入我的体内,如同艾滋病毒侵染血液一般,那还不得死翘翘吗?这毒蛇是恨我弄死了它,阴魂不散来找我报仇么?薛浅芜胡思乱想着,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胃中已经一片翻腾,眼前开始昏眩了,似乎有一团黑蒙蒙的乌云罩着。身子亦然站不稳了,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不会是晕血吧?”东方碧仁半扶着她,焦急问道。 “蛇找我报仇了!我中毒了!”薛浅芜菜着脸,半死不活地虚脱道:“我在捣花瓣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头划破了手,现下蛇血从伤口处,混入我的血内,我撑不了多久了……冤孽相报,也算一命偿一命了……” 东方碧仁有些糊涂,问道:“蛇血又怎么了?人家喝蛇血的都没事儿,你挨着蛇血怎么就会死了?” 薛浅芜精神一振,体力顿然恢复了八成,眼神半信半疑扫过东方爷问:“蛇咬着就会死,这血都直接注入了,还不死么?我都做好死的准备了,你可别安慰我!” 东方碧仁好笑道:“亏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竟连这个理儿都不知,还会自己吓自己!蛇牙有毒,蛇血也有毒吗?” 薛浅芜愣愣的,半天道了一句:“我狠心把蛇弄死了,它就白白窝囊死了,不报复吗?” 这蛇竟真是丐儿手底下的冤魂!东方碧仁一时也顾不得询问蛇的死因,只想极力消除薛浅芜的心结道:“我瞧你呀,不仅胆小,而且心善,不知怎地阴差阳错打死了一条蛇,看似威武骇人,自己却背负了各种恐慌怯怕,竟是满心认了偿命……” 薛浅芜这会儿才觉得灵台空明了些,讪讪说道:“我这是‘做了亏心事,怕冤魂上门’嘛……” 东方碧仁睨着她道:“你平素里的气魄哪里去了?你不害它,它极有可能害死你,你有何错?” 薛浅芜想了想,深觉这话似残酷,又有理,却不该是东方爷这般的温润君子说出来的。或许他是为了宽慰她吧。 薛浅芜不再多想,冲着东方碧仁娇颜一笑,恳求道:“我用来砸死蛇的,是块不寻常的石头……我都把蛇害得这么惨了……你能不能代劳一下,把它剖了?我想要那块石头……” 东方碧仁听她说话,总觉暗潮汹涌,一波三折,好是怪异。就拿刚才这句,听她说完“把蛇害得这么惨了”,如若不出意料,接下应该是句“好好安葬”之类。没想到是要把蛇剖了,还是让他代劳! 东方碧仁僵着因消化不良而凝滞的喉结,再端详了蛇的伤痕,了然悟道:“我说呢,这蛇死得……想必那定是一块奇石了!” 薛浅芜原本怕他不依从她,闻言忙附和道:“是啊是啊,你看了绝不会失望!” 东方碧仁笑着叹气,摸着她的头道:“我都分辨不出你是心狠或是心善了,这蛇死后还不安稳!不安稳也罢了,你还拉我下水,也要让我沾上蛇腥,偏偏我又拒绝不得!” 薛浅芜听他话里有着无可奈何的宠溺,仰脸乖笑:“就是让你和我一样味道!” “好了!”东方碧仁笑得开怀:“遂你的愿就是!反正跟着你混,迟早得被同化……” 薛浅芜听得欢喜,隐隐又有了些沉重。万一前行的路坎坷太多,甚至要面临着血雨腥风,依着薛浅芜倔强不为人欺的个性,势必要还回去——那么,遍身纯白的东方爷,也要陪她经受这番洗礼吗?那时谁还能保持最初的面目? 一语成谶的念头闪逝,薛浅芜的心忽自乱了。 东方碧仁看她面生悲色,心不在焉,为了转变她的情绪,对绣姑道:“我去把丐儿的宝贝石头取出来……你们不是要染指甲吗,赶紧忙活去吧。” 薛浅芜经提醒,拍手笑道:“是了!差点忘了!快弄些盐块来,掺在里面一起捣碎,会容易上色些!” 等到一切准备完毕,东方碧仁把那金刚石头还给了薛浅芜,赞道:“怪不得你当成心肝宝,确是难见之珍玩!” “这可不是拿来玩的!”薛浅芜看着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石头,激动得心砰砰跳,一边接了,一边挽留东方爷道:“待会儿吃完了晚饭,你留宿吧……我可是诚心相邀的……” 东方碧仁瞥了一眼乱七八糟的花泥、茼麻叶子,一脸苦笑揭穿她道:“以前总是赶我……这次如此热情,是为了让我打杂帮忙手吧。” 薛浅芜不好意思笑道:“别说那么直接嘛!你想想看,绣姑姐姐和我肯定都要染指甲的,不论是我先包,还是她先,任一人的十根手指裹得跟粽子似的,剩那一人怎办?所以想请爷您委屈一下,我和绣姑姐姐才不会有人落了单……” 东方碧仁辞不得,只好应允。 晚饭过后,薛浅芜先给绣姑包了指甲,绣姑躺在凉席上安了。东方碧仁很默契地笑着,仔细托起薛浅芜的小手,慎重刮下适量的花泥,敷在一枚枚精致的指甲盖上。他的神态专注而稳重,生恐一不小心,就把花泥弄在了皮肤上,导致轮廓不分明的狼藉后果。 十指连心,薛浅芜感受着他的舒缓温存,半闭着眼瞧着他,暖流酥意从指尖回流到了心田。时间在静谧里安恬地逝,等到大功艰辛告成,撑不住倦意的绣姑已睡着了。薛浅芜迷离着眼,半躺在东方爷的怀里,似醉般地呓语道:“你们这儿,有没有姓雪的?大雪纷飞的‘雪’……” 东方碧仁不解此问,摇头说道:“薛姓,只有草字头的最为常见。” 薛浅芜低语道:“我总得有个名字了,处身在京城里,倘若一日别人问起,我说我没姓氏,名为丐儿,多丢您的脸啊!”顿了片刻,又接着道:“我是个爱雪的,便用草字头谐音的那‘薛’作为姓吧……至于名字,民女出身,粗鄙不堪,就俗一些,叫‘凤花’吧……雪地里开凤花,其实就是虚妄之谈,瞎忽悠人的……” “薛凤花……”东方碧仁反复品着,忽然低垂着颈,下巴抵在她额头道:“我只叫你丐儿,至于那个‘凤花’,作为别人问起时的搪塞就行!” 二人说罢,也铺下了一张席子,相偎坐着,后来无意识地彼此歪倒在了一起。等到天色亮时,一睁开眼,绣姑把早饭都备好了。薛浅芜看到与东方爷贴得紧,当场闹了个大红脸,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只把视线半悬浮着,谁也不瞧。 东方碧仁还算自然,然当眼光落在了他自己手上时,不禁“咦”了一声。薛浅芜拿眼瞟去,这一瞟不打紧儿,差点笑了个颤断肠。东方爷因为昨晚给她包了指甲后,忘了做个彻底清洗,只是随意抿了几抿,便抱着她睡了。结果他的几根手指头上,被涂染得如披红妆。 东方碧仁被她笑得尴尬了一阵儿,说道:“把‘帽’摘掉,我瞧瞧你的怎么样了……” 薛浅芜把十根手指上的茼麻套儿一一摘下,双手平伸在了东方爷的面前。莹莹动人的瑰红玛瑙质,带着艳色的淳朴怜意,衬得青葱纤指更加白皙可爱。 东方碧仁赏看着,正想赞叹一番,薛浅芜却拾人牙慧,装模作样吟了起来:“金盘和露捣仙葩,解使纤纤玉有暇。一点愁疑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娇弹粉泪抛红豆,戏掐花枝缕绛霞。女伴相逢频借问,几番错认守宫砂。” 这诗产得较晚,或者穿越所在的这时空,存在某种遗漏差错,东方碧仁自是没听过的,不禁钦佩极了薛浅芜的才思,一时忘情拥着她道:“生动细腻,喻意妙哉!” 第九六章匪情韧如丝,丐心无转移 在东方爷的操劳下,整座藤乱草茂的荒弃府邸,没过几日就变得清朗起来。应绣姑的要求,一些留着厚重回忆的地方,比如说那种植着四棵柏、栖息着先人之灵的假山,还有那一塘载着悠悠悲思的碧螺池,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貌。山是父情,水是母爱,山环水绕相依而生,故是断断不能毁灭的。 虽然绣姑和薛浅芜都极力地主张简朴,但这宅子的基底在那儿摆着的。如果按照她们所言,只用泥巴茅草搭建一两间小房子,风雨来时够容身就行了,未免显得太旷寥了。好比是一只纤巧版三寸金莲,装进了特制的巨型鞋里,怎么看都不搭调,还净浪费空间。 东方碧仁自有忖度,他是按照鞋庄的规模筹划的。既是鞋庄,原先的故府格局,就要变动许多。 入得院门,是由一排十几间普通大小的房屋,合并而成的上房敞间,长条形状,横如桥梁那般,气势恢宏地挡在那里,隔绝了院子后面的风景。这即是主店铺,就像候车大厅一样,成品展览、顾客挑选鞋样、预订交货都在这儿进行,届时将会聘用一些帮手,在各自的岗位上司职尽责。 后墙共有九扇琉璃质珊瑚贝壳雕成的门,精美大气,通风透光,打开任何一扇,都与后院相连。院里参差坐落着大小不一的房舍,均很明亮,秀雅别致。既可作为工匠们的居室,也可作为加班赶货的清静之地儿。 至于绣姑和薛浅芜,就比较随意了,依着自己所好,皆挑了平日里的住处。绣姑拣的是临着碧螺池的一阴凉房,薛浅芜则选的是面山而居的向阳房。有所补,有所长,想着闲来无事了,翻座山,跨条水,两姐妹就能相见。这种似有还无的距离阻隔感,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只是她与绣姑此生注定难成情侣,牛郎织女的佳话,上演得不切实。薛浅芜打量地形的时候,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眉眼坏坏地笑着。纵然不是君妾情缘,又有何不可呢,假扮更有搞头,绣姑不来,薛浅芜去好了。 这小小的阴谋未说出口,东方爷已经嗔着睨她了一眼。薛浅芜直觉被看穿了,刚想问他如何猜中的,东方爷却先发话道:“丐儿,你们商定个名字吧。好歹这将会是一座大庄园了,就像‘匪女神丐’,总得有个名号才是。” 薛浅芜闻言一愣,是啊,怎把这个给忘了呢。还有她的鼎鼎“匪女神丐”之威名,才来京城多久,竟不常念起了。是闲淡的生活容易使人遗忘,还是被谁洗却了曾经的一腔匪丐热血? 薛浅芜的思绪波动之际,也不谦逊地去征求绣姑和东方爷的意见了,略一思索,自顾自地说道:“就叫‘坎平’鞋庄如何?” “为何?”听得这般古怪的名字,东方爷并绣姑满是讶异,齐齐发出质疑之声。 薛浅芜咽一口唾沫,开始侃侃大论起来:“其实‘坎平’二字,只是碍于字数限制,做的简省罢了!俺的全称,原本是‘南塞北江坎平鞋庄’,你们肯定更不懂了……” “果然不懂!请细说之……”二人知道她的兴致来时,绝非常人能够理解之高深。于是不再徒劳无功猜测,很配合地求教起来。 薛浅芜神采奕奕地道:“穿上陈氏绣姑做的鞋,可以毫无足底之忧,可以恣意策马奔腾,可以雄纠纠气昂昂地踏遍大江南北,比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时穿的草鞋都要牛叉!” 晕了。东方爷和绣姑自卑起来,是因他们见识太短浅了么?还因丐儿是个幻想痴狂症患者? 薛浅芜意识到扯得远了,清嗓子咳嗽道:“你们可以自动忽略听不懂的!现在言归正传……那个‘南塞北江’,实际上是语言的夸张性‘客串’了!意思就是,穿上这种神奇的鞋,你可以从塞北凛凛威风到江南,亦可以从江南款款摇曳到塞北。从此江南有塞北,塞北有江南,江南塞北是一家,心有多远路就有多远……总之就是脚底生风,如同好马日行千里路,踏平孤烟荒漠,淌过小桥流水,万般坎坷不再是坎坷,一切险阻不再是险阻——这上述的种种,就是‘南塞北江’‘坎平’之精髓要义了!” 东方碧仁无语失笑,这跨越性的思维,不详解一番还真不好懂。绣姑若有所思,睁眼好奇问道:“照你原来所说,这鞋是有根的,还是很细很长的跟,若是那样没日没夜毫无顾忌地走,任凭鞋主人的身子是多么轻飘,鞋是多么的性质优良,关键问题在于,鞋跟会不会掉呢?恐怕那时,‘平’的就不是‘坎坷’,而是‘鞋跟’了!” 薛浅芜哑然一怔。是啊,牛皮吹得大了,这个该怎么回答呢?就算拿出前世的技术水平,也难免出现掉鞋跟的现象,何况是在生产力极低的当下,就更全然无把握了。于是只得胡乱草草对道:“哪有长胜的将军,累不死的战马?当一双鞋子完成它的光辉使命时,那是壮烈而值得讴歌的……” “要不,咱们再设一个遗馆,专门回收穿坏了的陈氏绣姑之鞋,盛放在水晶匣里……且为每双光荣牺牲的鞋子,撰写一篇墓志铭?”东方碧仁顺着她的话尾,含笑宠溺问道。 薛浅芜的头皮一紧,她只不过随口说说,他们不至于奉若旨命了吧?亏得东方爷能想出来!要真依了他这一言,每年成千上万双鞋子废掉,都摆进了遗馆,不出三年,定是堆积得“鞋尸如山”了。成何体统,岂不是用累累鞋骨的控诉,来自我掉价吗? 薛浅芜道:“那还是省了吧。凡事讲究‘名人效应’,若真要把坏掉的鞋子当做故物陈列,只需展览爷您一人的足够了。” 东方碧仁大约想到了几双破鞋孤零零地,以一种优越的可笑姿态,躺在华丽“棺材”中的场景,不禁哈哈笑道:“丐儿是何居心?难道非要把我置于位高孤寡之处,形单影只,远离你们这些伙伴,你才善罢甘休吗?” 薛浅芜亦笑道:“不是我心叵测,而是爷您浑身上下都是神的,就算与我们这些凡人混在一起,也要有粗野贵雅之分,断然不可没顾忌的。” 东方碧仁拿她没辙儿,别有深意地道:“那便把你弄在我的身边……神就不能成双成对了吗?我倒觉得,如果坏掉的鞋,以情侣的模式出现,每对都包含着荡气回肠的爱情韵事,更有流芳百世的价值呢。” 薛浅芜忖其意,脸红了,低声哼唧唧道:“破鞋有什么好珍藏的?” 东方碧仁笑而不语,只凝视着她的娇态。绣姑嘲趣她道:“刚才是谁非要钻牛角尖的,这会儿却害臊起来了。” 薛浅芜脸上挂不住羞,赶忙叫停,岔开话道:“别的且缓一缓……只说这个‘坎平’鞋庄,‘坎平’二字好不好听?内涵不内涵?” “丐儿所想出的,能不内涵?简直内涵到极致,差点成腹黑了……”东方碧仁笑她一回,又道:“还要有副对联才是!” 薛浅芜自不推辞,想了想道:“匪夷所思万里路,丐世无敌足下辉。” 绣姑和东方爷一听,尚没来得及去细品,已然不自禁地捧腹笑抽了。看来,她还是忘不了老本行啊,一“匪”一“丐”,其心昭然若揭,其行欲盖弥彰。看来这鞋庄的生意未做,霸气蛮横的格调,已经初步形成了。 薛浅芜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诌的最下品对子,不经意间竟流露出了某种怀念情绪。于是搔搔头道:“不好不好!此联不工,不伦不类,还是你们想一联吧。” 东方碧仁笑道:“若是发乎心声,亦不需要多么工整!就像赋诗,奇句难得,幸而得之,平仄对仗倒可以忽略了,这样的诗才是至境,浑然有不事雕琢的天成之妙……你无意吟得的这联,既通俗简易懂,又隐约揭示了主人旧业,还包含了‘行万里路’“足下生辉”之涵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联,就这样定了吧。” 薛浅芜乐道:“再拙的浅俗句,有了爷的美化精解,都变得趣味盎然、才韵飞扬起来。” 策者劳其心,匠者劳其力。半个月后,幽雅而又别具一格的“坎平”鞋庄,正式落成。皇帝赵渊亲笔题匾,恢弘大气的龙体真迹,把“匪”“丐”之万种风情,舒展得酣畅淋漓。 鞋庄开业那天,镶红描金的石狮门前,绣姑和薛浅芜共同搀扶着一位面容沉如水的花甲老人,在鞭炮声中笑迎来宾。老人发须皆白,因为耳聋,恍然不闻喧闹之声,颇有德高入境行高脱尘之范儿。 东方爷并着赵太子,以及京城里一些显赫的达官贵人,同出席了此次开业典礼。 当赵太子的视线,从端然站着的薛浅芜身上浅淡掠过时,眸中忽然放出一抹奇异难辨的光芒。连他自身都未察觉,这份兴趣因何而起。 他只知道,这个生动的身影,他记得的。自从烟岚城内一别,就如一束不熄的火,在他心间,在他脑海,火苗跳跃,明暗变幻燃烧了很多个日夜。不想再见之时,依然鲜明如昨。 第九七章俊夫已有妇,撒娇请自重 太子赵迁穿着纯白略显灿亮的金线龙饰长袍,与一身淡雅月牙白的东方爷站在一起,一个高贵炫目,一个礼雅飘逸,一个流着金的华气,一个敛着玉的润味。 薛浅芜亦打量着他们。无需多作任何对比,她的眼里心里只东方爷一人,所以爷的举手投足皆是完美,轻易把赵太子比下去了个无影形。 当爱一个人时,不会拿他之短,与别人的长处对照,那样只会徒增他人价值,贬了自己所爱。贬自己所爱,其实又何尝不是在贬自己呢。除非不再爱了,尚可鄙弃。但是即便不再爱了,去贬一个曾经爱过的人,也是好笑至极的,否定自己过去的眼光,与蠢物的实质区别并不太大。何况是东方爷,一个聚拢着整个王朝优质内涵的才俊,一位吸引着无数爱慕目光的年少有为青年,薛浅芜的最爱。 就在她的心里荡着欢喜,如水蒸气一般飘飘然满溢出来的时候,赵太子迁平静向她走近了两三步,淡淡地以一种纡尊降贵的姿态说道:“原来是你……不想你竟深藏不露,拥有一身绝好手艺。” 绝好手艺?薛浅芜微诧着,旋即想起了自己当下的鞋匠女身份,立马微微福了福身,面容毫无波澜,得体对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聊以糊口罢了,没什么值得卖弄的,张扬甚矣,恐贻笑于大方之家。” 东方碧仁看着薛浅芜的端然自持,知道她是顾及场面,委屈自己,不由向她投去歉意爱惜的一嗔,并着三分温柔浅笑。 薛浅芜心如春风拂过,又软又醉,杵在那儿,半晌静默无言。赵太子迁看她呆着,顿了片刻,又道了句:“你似乎变了很多。” 这话打断了薛浅芜的甜蜜,她明白赵迁的意思,也许在他眼里,她应该是个风风火火,永不知情为何物的憨丫头吧。然而现在,她对东方爷的迷恋和依赖,虽然在公众前竭力隐藏得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看在知情人的眼里,那份痴缠仍是欲盖弥彰,怎么也掩不去的。 薛浅芜乖巧道:“蒙受东方爷的恩泽和指点,再不可雕的朽木,也会变得有心一些。” 第53节 东方碧仁闻言,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这是在闹哪出儿,居然把功劳都让他一个人背了,压力好大。 赵太子迁也觉有趣,笑着对东方碧仁道:“东方弟的教化说服之才,素来都令本太子哥自愧弗如,今日果然再次开了眼界。” 东方碧仁瞥了一眼薛浅芜,见她仍是端庄肃穆的模样。暗下直出冷汗,口头上自谦了一番,兄弟俩方并着肩,往贵宾席上坐了。 开业典礼的进行,通常是冗长而令人瞌睡的,要不是碍于本朝最有前途的俩公子哥儿在场,薛浅芜肯定早就遣散观众,直接步入正题,营业大吉了。薛浅芜再不屑于世故,毕竟“坎平”鞋庄寄托了太多人的厚望,皇帝亲笔题匾,岂是随便就能草草完结了的? 各方的庆贺之词,纷沓而来,如同老太太们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似乎永远也望不见个尽头。薛浅芜强忍疲倦哈欠之意,恹恹地看着一批又一批赶来凑热闹的人。 一声不满的娇喝,忽然入得耳来:“迁哥哥,东方大哥!你们好不厚道,独自撇下妹妹一人在宫里闷得慌,却跑到这里来玩儿!” 薛浅芜心一紧,头皮一麻,萎靡的精神头儿,猛地被提起了。 亏东方爷把她俩藏得好,来京城了这么久,从没碰上过正主儿。没想到鞋庄开业第一天,就迎来了有嚼头的。 要说真正头疼的,并不是薛浅芜,而是两位大男人。 东方碧仁侧身扶着靠椅,半蹙着眉站了起来,绷着脸不言语。赵太子迁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席去,牵着那女子的小手,无奈笑着哄劝道:“妹妹,你不是跟着王麽麽学刺绣吗,怎得空暇跑了出来?是不是又偷懒了?仔细父皇和母后知道了,又要施加新的惩罚于你……哥哥可是看得不忍心啊……” 赵太子的恩威并施软中带胁,显然并没能使来者畏惧。素蔻公主嘟着嘴,气呼呼地哼道:“不要打岔!以为把我岔过去了,便不追究你们戏耍我之罪吗?” 素蔻公主一边说着,泪花儿已从眼眶里泛了出来,她甩着大袖子,踩着高高的公主屐,忸气着从人群里跻身上了台前,蹭到东方爷的身边,委屈地抽搭起来。 赵太子迁说道:“又来缠你东方大哥了,这么大闺女了,害不害羞?都是把你疼惯了……” 东方碧仁眼睁睁看着素蔻公主整张脸贴在他的手臂上,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衣袖,却不好当着官员百姓的面,撤开袖子,让她无所依附。那样既显得失却度量,也容易让皇室中人捕风捉影,说他怠慢公主,拒绝情谊,不识抬举。因此一时作难,僵着身子站在那里,好是歉然地看着薛浅芜。同时他心里还隐隐有一丝期盼,他在期盼薛浅芜的反应。 其实只要别太出格,女人对付女人,比之男人对付女人,更有办法,效果也更立竿见影。 薛浅芜本来想捉弄东方爷的,当看到他眼里那抹让人心疼的歉意后,竟舍不得了,于是装模作样咳了一声,眼里闪过促狭之意,走到抽噎假泣的素蔻公主背后,轻轻一拍,再一拉扯,把那素蔻公主揪直了软塌塌的身子,冲她没头没脑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妹妹,撒娇请到奶妈怀里!他是有妇之夫,务请自重!你不顾及脸面,他还得要形象呢!” 素蔻公主只觉一股凉意淹没头顶而来,灌彻胸腔,冷冻血液,当场忘了最本行的“哭泣才是硬道理”,错愕地看向来者。 人群在久久的沉寂之后,骚动然后沸腾起来,东方大人他是……有妇之夫? 赵太子迁说不出话了,东方碧仁傻眼了,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大庭广众之下被赤倮倮打上了私人标签?好大一顶帽子,让他欢喜都来不及,接受又太无措,硬生生卡在了那里。 素蔻公主呆了良久,一眼不眨盯着薛浅芜,终于歇斯底里吼了出来:“是你……你怎么来了?……你来这里干嘛?……怎么可能是你?……你不是被抛在烟岚城了吗?……” 薛浅芜眼看闹得大了,东方爷势必不好过。别说爷没准备,她薛浅芜也没准备呢。 扮作防不胜防的傻叉样儿,薛浅芜张着嘴,满脸仰慕崇拜地道:“原来是公主大驾亲临啊!民女还以为是哪个不自重的,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抑制不住春/情/荡漾,狼扑虎啃,玷污东方爷的清白形象!罪过罪过,民女只认为着东方爷撞了花痴踩了狗屎运,一心想要帮他脱围,他干净了,也好给公主您一个交代!岂料盼望之深责骂之切,误会大了,竟瞎了眼,没看出来是公主,万望恕罪啊呀……” 薛浅芜这番话,可谓峰回路转,波折起伏,让人如坐浪峰,难稳亦难定。东方碧仁哭笑不得,赵太子迁滋味难辨,素蔻公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碍于自己有失体面在先,而昔日情敌的话又似乎是恭敬而善意地为自己着想的,也就勉强笑道:“我是个爱凑热闹的,却见他俩合伙儿撇下我,有些气急罢了……” 薛浅芜才不管那公主在说什么呢,她想要看到的结果,已出现了。黏人的泪桶子,总算撤离了东方爷。 “原来是这样啊……”薛浅芜干笑道:“既是一场误会,公主请继续,继续那个……只当什么也没发生,民女什么也没看到……” 东方爷和赵太子迁彻底白眼,这还能继续吗?不要说哭的兴致被打断了,单凭薛浅芜刚才的那番辩解,饶是多么厚脸皮的姑娘,也不敢“狼扑虎啃”了。就像洗澡,中途强自把水停了,人都意兴阑珊地穿好了衣服,再放水让接着洗,谁还觉得是享受呢? 第九八章暗弦几度紧,离合难自如 从这一惊一乍中醒过来,素蔻公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和怪异。周遭人的言语行为,她全然不注意,只时而不时地,把失魂落魄的狐疑眼光从薛浅芜身上掠过。 那眼神因含着不确定的成分,并不算犀利和坚硬,就像绵软的刀片子,不痛不痒却很贴肤贴肉,所扫之处,让人毛发皆不自在。 薛浅芜知道,素蔻公主因在烟岚城的经历,早把薛浅芜当成了水火不容的情敌;又因刚才自己那番“东方爷干净了,也好给公主您一个交代”而举棋不定着。 素蔻公主思绪纷乱。难不成他们已经分手了,转变成了一种友谊式的存在?那么此番,这叫花女现身京城,且在距离东方爷的新府不远之地置下这份家业,又是为何?纯属偶然,还是有人为她硬撑着腰? 在素蔻公主的印象中,这叫花女应该不会有做鞋的手艺啊,如果她有此才,当年未遇到东方爷之前,也不至于匪窝营生,大冬天里穿着开缝露脚趾的破鞋了。 当然这些,都是素蔻公主悄悄打探出来的。 女人一旦把某个人作为莫须有的对手,就会对其一切极为上心,比关注与自身密切相息的大姨妈都要投入几分。所以女人是天生做侦探的料子,那份职业敏感,那份细腻觉悟,一旦用到了正地方,是绝对让男人汗颜的。 素蔻公主的不安宁,虽极力压制着,也流露出了几分,在空气里化成一抹焦灼。台下前来庆贺的人多是善于察言观色的,眼见整个开业典礼中途被打断了,最受皇室宠爱的宝贝娇公主,又一筹莫展、患得患失地阴沉着脸,谁也不敢眉飞色舞长篇大论、借机显山露水抛头面了,生怕一句不对味的扯淡,惹了烦心,就得罪了仕途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难得静了下来,东方碧仁也是不大喜欢这种敷衍应付之场合的,就以主持大局的身份,仪态雍容,寥寥几句得体情面话儿,挽了一个简洁大气的结,典礼算是圆满谢幕。 素蔻公主再看一遍薛浅芜等三人,最后指着绣姑问道:“这位姐姐看着面生,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薛浅芜很不满她审视犯人那般的目光,抢白她道:“你没见过,也是正常。你生活在黄金殿里,怎能一一识得我在贫贱里的那些交情?况且你走之后,这么长的光景,我就不能结交新朋友吗?这个姐姐,自然是我的金兰拜把儿,难道结交朋友也得经过验证,非得公主认识才作数吗?” 素蔻公主的脸如染枣色,她在众星捧月、千宠百护之中生活惯了,连被人大声斥责过都不曾,何况是这样毫不客气地抢白? 当时就羞愤得差点背过气去,旧的眼泪尚未干涸,新的一波又要滚落冲刷而下,大有不哭倒两个男人不罢休的架势。东方碧仁好是头疼,虽对素蔻公主烦恼,却也不能埋怨,更舍不得责怪薛浅芜,只柔声道:“你是姐姐,承让着些……” 可能是薛浅芜个人的心理因素,总觉东方爷对她有所盼有所求的时候,嗓音尤其动听,仿佛笼罩着一层含蓄难以言传的沙哑质感,深深埋藏于地底下的幽泉那般,淙淙然地流过,带走了她的一切桀骜和不依从。 薛浅芜脸红着,大多是因不好意思的缘故,吐吐舌头,对素蔻公主陪笑道:“民女粗俗,与那些姐妹们嬉闹惯了,说话没个轻重,公主妹妹肚子里能行船,不要给俺计较就是……别哭了啊,哭花了脸,可就不漂亮了,东方大人还在身旁看着呢,话说女孩子一定要以最美的面孔,出现在情哥哥的视线里,难道妹妹连这浅显入心的道理,都忘了吗?” 素蔻公主经此提醒,好像被谁下了诅咒,眼泪急生生轧住了,比龙王止雨还要迅速及时。为了少些尴尬,拿出一块精致柔软的水印帕子,轻轻拭着残存的泪。还好,红粉胭脂并没褪掉多少,亦没留下很显眼的痕渍。 东方碧仁无语苦笑,丐儿还真是一剂稀世灵药啊,连哭病都能治!却偏偏还夹枪带棒,她刚才的那通话,分明摆着了是奚落自己。可他能有什么辙儿,只好当冤大头,任她言语暗箭棒杀,躲不过闪不开。 再杵下去,女女互斥,情势不容乐观。东方爷向赵太子迁使眼色,让他带着公主回去。赵迁正有此意,对素蔻公主道:“热闹也看完了,该回了吧?再纵容你,只怕我也要连并着,一起受罚了。” “父皇母后怎会罚你?”素蔻公主不情愿地挪着步子,看着东方爷道:“东方大哥,你不回吗?” 暗弦再次拉紧。东方碧仁看了看薛浅芜,满腹情深简短成了一句:“待会我来看你。” 薛浅芜点点头,目送着他仨人离开。心中忽而生悲,迫不得已、言不由衷的日子,这就要拉开序了吗? 是谁赐予他们这些枷锁,为何不能摆脱?而要陷入不能相见自如的离合苦? 路还太长。苦涩偶尔涌起的时候,她会怀疑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感情存在的价值。 绣姑拍了拍薛浅芜,语重心长道了一句:“都散去了,咱也开始新生活吧。”薛浅芜默然环视着新院子,力量忽复返了回来,失落一扫而光,脸上再度绽起了明亮的笑靥。她嘻嘻傻笑着,朝绣姑充满希望地点头。 身旁的老者耳聋,全然不晓她们在说什么,但受得薛浅芜的情绪感染,竟也难得乐呵起来。花白的须发一抖一颤着,金色的残阳透过门框打在院内,青石铺成的地面,反射出了一层奇异的光。让人刹那之间,产生古稀还童的错觉。 薛浅芜蹦跳着笑道:“这庄园甚好啊,所有权是自己的,可以闹个天翻地覆,都没人管得着……” “你省些力气吧!”绣姑敲敲她的脑袋:“东方爷若听到你这话,会认为你拿他当外人,心里该是怎样失望的滋味儿?难道住他府上,你就浑不自在了吗?再者说了,这个鞋庄虽由你我做主,但经了朝廷的重视干预,此后便再也脱不了干系,小的事情咱们可以决断,大的行动还是要上报批准的!绝对的自由,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存在……” 薛浅芜苦闷叹气道:“好没劲儿,无论什么事情,天地小了施展不开拳脚,做大了又有人来压制你!” 绣姑笑着宽慰她道:“还没一定呢,谁也不知能做出个什么样儿,你的成就感别来得太早了!” 薛浅芜得意摊了摊手,摇头晃脑地道:“你看咱是白手起家,不照样遇着贵人,有了容身之处吗?” 绣姑眼含深意笑道:“我算是小姨子,托着你的福了。依我看啊,这宅子是妹夫送我的,你住不了几下,就要被接走了……” 薛浅芜急得抓耳挠腮,睁大眼笨笨连问道:“我住哪儿?你是谁小姨子?什么妹夫?” 绣姑掩嘴吃吃笑着,笑她傻得可爱。薛浅芜又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脸烘烘地烧着,闹道:“我就和你挤在一块儿!你嫌弃也不行!谁也拉不走我!” 绣姑忍住笑道:“有很多鞋的地方,是我的家;有东方爷的地方,是你的家!你要分清这个,才不至于冷落了未来的公婆!当然你想回来,我随时都欢迎,只怕你不肯呢,今儿个回来,说不定当晚就吵着走……” 薛浅芜听她越发说得自己没一点儿出息,当下又羞又臊,佯装生气,胡乱回转过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却正撞上一具宽敞的胸膛,不禁“呀”的惊呼出来。 第九九章桃花情劫关,狭路总相逢 却说薛浅芜正撞进了一具胸膛,回过神来细瞧,不是想象中的那抹柔和月白,而是一袭亘古寂然浓烈落拓的玄黑色。那种黑色渲染而又邪魅,仿佛带着吞噬一切的恣肆,叫她无来由的心生惶遽。 “挨千刀的南宫峙礼,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薛浅芜不可思议地问,鼻端不觉沁了一层细腻的汗。 南宫峙礼背手负立,悠然踱着步儿,以一种莅临的高姿态,打量着四围环境,狡黠地说:“这么热闹的场面,虽说我常在暗处,不怎么爱抛头露面,可好歹也算是有身份的人物,怎能不来凑凑呢?” 薛浅芜不想和他扯闲,简明问道:“你想干甚?” “我什么也不干,只是看着这处好山好水,有些上心罢了。”南宫峙礼笑得阴险暧昧。 薛浅芜忖着不适合多纠缠,不然又是一番没完没了,于是不再理他,独自飞快往后院里走了。 绣姑亦与南宫峙礼打过几次交道,印象并不太好,感觉这人城府不能仅用深字形容。但既是客,总没被赶走的道理。丐儿与他有隙,不待见他,自己融通着些,方是待客之数。委婉一笑,绣姑和声客气地道:“这位尊客,请到迎宾大厅安一会儿。有什么事,也好冷静相商。” 南宫峙礼竟像没听到般,不作回应,晾着绣姑与聋老人站在那儿,很快没了影子。绣姑抬眼望时,他已追上了前面的薛浅芜,如跟屁虫一样,相隔三步之远,蹑手蹑脚行着。 薛浅芜有感知,回头一看,火冒三丈怒道:“你到底是何番意图?” 南宫峙礼显然不想再多逗她,直言不讳地道:“你在京城得了势,就忘记了曾经贫贱与共的为夫!我连个落脚容身的地儿都没有,眼羡这儿的景物布局,想要讨得一处住所罢了。” 薛浅芜双眼睁得如杏仁,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说,想在这儿住下?” 南宫峙礼大力点头。薛浅芜顿了很久,没好气道:“这是女眷之地,男人请自觉退居到防线之外。” 南宫峙礼毫不在意一笑,涎着脸皮呵呵道:“本尊难得看上这座宅基,又极喜欢这儿的布局,幽雅不落俗套,山水美景秀色可餐,反正这么多的房子,你们日后定然还会雇佣男仆,在乎多我一个吗?” 不等薛浅芜反应,南宫峙礼又继续道:“再说现在住的,已经有个老头儿了,老头就不是男的吗?宝刀虽老,人家也曾经威风过!不带你这样的,支言片语,就抹杀了一个男人的光辉岁月史!你是欺负人家耳聋不知事吗?” 薛浅芜闻言,差点吐血,这是哪跟哪啊,亏他能这样辩! 薛浅芜经历了开业典礼,身子倦累有些懒了,也不想和他吵,摆手说道:“别胡闹了,京城多佳地,还是寻别处吧!你有本事,就到东方爷的新府邸混去!” 南宫峙礼哂笑,然后正儿八经地道:“他那新府邸不过大了点儿,就算真正落成之时,也未必会有这‘坎平鞋庄’,别有洞天,精致秀雅!本尊就是偏爱绮丽清静之地,对他那儿不感兴趣!” 薛浅芜听他有意贬东方府,哼声说道:“东方爷乃是简约大气之人,他的府邸那样旷阔,自然不会过分着眼细处,产生不了小桥流水的碧玉感!但是只要与他搭调契合,不就是完美吗?” 南宫峙礼把手一摊,说道:“这不结了?我和他不是同种品味人,所以对他那新府邸不中意,就想赖在这儿。” 薛浅芜大是郁闷,怎么建个庄园,也招来人死皮赖脸插一杠子!赶又赶不走,骂吧不占上风,还有损于自己形象,索性直接拒绝:“鞋庄是东方爷的,我和绣姑做不了主,你请示东方爷去吧。” 南宫峙礼哈哈大笑,最后忍了笑道:“谁不知你是这儿的女主人?只消你一开口,还怕那人不听你的?不说我一个了,一百个也能住进来!实在不行,你怕那人怀疑你有奸情,我就装扮成仆人得了。” “你若想住,光明正大即可!还装什么仆人?那样不更‘此地无银三百两’,昭告着我有所谓‘奸情’了吗?”薛浅芜愤然道。 南宫峙礼看她真生气了,赶紧换上一副小心翼翼之态,察颜观色赔笑着道:“我这不是替你着想,怕你将来难堪没说辞吗?” “我啥时候没说辞过?”薛浅芜很不服气。 南宫峙礼如得恩赐,喜不自禁地道:“你的言外之意,已经批准我了?” 薛浅芜唬了一跳,是啊,自己怎么绕进去了?不知不觉竟有答应之意?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薛浅芜道:“别在这儿搅乱我心智了!哪儿来哪儿去,甭聒噪了。” 南宫峙礼委屈道:“有你的地方,才是我能去的地方!我不住这儿还能住哪儿?你要是放不下脸面,就不用告诉别人了,反正我自有办法来,你不给我房间,我就在假山上,随便找块儿没虫子咬的地方,天当被石当床,和衣睡下就是了!” 薛浅芜最听不得人装苦逼,尤其让薛浅芜心里打鼓的是,她所挑的房间,就在山之阳面,他若是睡山上,两人相距得多近啊。纵然不会出些异常状况,可是他知她知,天知地知,终归是不太好说的。 想到了这一环,薛浅芜坚决不允,奚落他道:“你也不用乞怜卖乖!你又不缺银子,怡园那香艳风流地儿,还不够你住吗?你说你喜欢雅致处,那儿要奢华有奢华,要幽僻有幽僻,热闹有黄金屋白玉馆,清静有莲花苑湘竹亭,任你口味有百般挑,还能兼顾不到?” 南宫峙礼不屑地道:“青楼之所,红粉虚欢,假饰得再清雅脱俗,飘渺似梦,也散却不了胭脂汗臭味儿!” 薛浅芜瞬间被秒杀。确实如此。 尽管她经常对一些有才气的风尘女子抱着惋惜之意,但提及了风月场所,总归是排斥的。也许南宫峙礼的“胭脂汗臭味儿”,真是恰切至极,一语中的。 “可是那次,你为何泡馆子?被我逮了现行,还害死了一个弱女子的性命?”薛浅芜咬着唇,问道。 “听你的语气,是很在意么?还是拈酸吃醋,痛心疾首?恼我品行不端?”南宫峙礼的眉眼里,都是风情笑弄,恍惚间有些摄魂勾魄。 第54节 薛浅芜佯骂道:“你的醋,有什么可吃的?只怕吃起来不是酸的,而是地沟油的味道了!” 南宫峙礼愣住,什么沟啊油的? 不懂却也料定不是好话。没打算去深究,又换成了意味深长,柔情攻势对付薛浅芜道:“其实我现身在妓院,不难理解。我说过了,有你的地方,才是我能去的地方,你若不去逛窑子,又怎会碰见我?” 薛浅芜也怔了,分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的诚意。如此说来,他是为她而去的了?那么她的行踪,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或者是说,她不在东方爷身边的时候,一直都逃不过南宫峙礼的局? 薛浅芜这一刻,忽产生了束手待毙的恐惧无力感。这究竟是怎样的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还是桃花情劫路难逃?这能称作运吗? 薛浅芜轻轻道:“你何必来向我求人情?你若想来,区区坎平鞋庄能挡得住你吗?毕竟我想把它创设成一个自由开放的场所,没想过劳财力,让东方爷出动大批侍卫守护于此。” 南宫峙礼却道:“还是多些戒备的好。” 薛浅芜淡笑着反问:“就算再多侍卫,能戒备了你这样的?” 南宫峙礼无奈叹气:“你把我当做庄园的最大隐患吗?” 薛浅芜不回答。提及安全问题,势必要有一个最能危及安全的人。这人是谁,除了南宫峙礼,薛浅芜还真想不出第二个。 南宫峙礼道了句:“戒备不了的隐患,比如说我,根本不能称作隐患。要你戒备,是戒备那些能戒备住的隐患,那些才最可能对你造成伤害。” 薛浅芜绕了绕,觉得此话深有含义,好像很有品头。想要再问,只听南宫峙礼留下一句“无需你点头了,我该来时自会来的”,再看身旁,已不见他踪影。 薛浅芜心怅然,呆在原地,长久出神。绣姑赶到的时候,薛浅芜犹自在发傻。绣姑疑惑道:“远远只见你俩,一会喜一会忧,一会怒一会叹的,到底谈了什么,竟如此的反常不定?” 薛浅芜惊“噢”了一声,忙道:“没说什么。” 确实没说什么实质的话。让她重述,她真不知该从哪句说起,没起因没结果,无头无序。 绣姑不再多问,体贴笑道:“你累了吧,好好回新房歇了去。” 薛浅芜也笑了:“新房这词儿好!让我有种当新郎官的感觉!” “又在诨说!”绣姑嗔她:“你就不嫌羞,过得几时就要做嫁娘的人了,还整天嘻哈哈没正经的玩笑……” 薛浅芜咯咯笑着,眼光忽然落在聋老人的身上,说道:“咱俩是老伯伯的义女,他是身怀绝技之人,虽久不拿针线了,也该有个威赫赫的名号才是!就像当年我的‘匪女神丐’一样……” 绣姑与她相视一笑,点了点头。这是她们对外的说法儿。想想都觉搞笑,那些天为了找一位好气质的聋伯伯,可谓费了好大周折呢。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真给找到了。 还是丐儿妹妹想得周全,这么德高望重的“鞋匠”,总该有个名号才是。 好且容易记的名号,贵在炼而戏谑,就像“地头蛇”“狐狸精”一样,生动形象,让人一听就知道其内涵,过耳不忘。 绣姑在这经典歪才方面,自然比不得薛浅芜,所以十分谦让,整个儿把重任托付给她了。薛浅芜想啊想,想到绝处忽然灵感逢生,喜滋滋道:“‘千影手’怎么样?” 绣姑“噗嗤”笑了,说道:“怎跟侠客似的?” 薛浅芜得意着:“要的便是这般效果,让人闻风丧胆、肃然起敬之时,却不想是一介高明鞋匠!真相大白,越发觉得有味儿,绣针在他手里穿梭,叫人目不暇接,也该有千影繁复、层出不穷的至境吧……” 绣姑想不出更好的,在薛浅芜的天花乱坠自吹下,只得真心屈服,于是勉强嘉许道:“就依你的,千影手吧。” 薛浅芜这才觉得却了一桩心事,很有归宿感地笑道:“咱们先送‘千影手’老义父回房休息,然后你回你的落愿殿,我回我的浅坞宫……” 老义父的寝房,在假山西面的田园里,地势较为平坦,房舍也很开阔,适合老人修养。题名也很有知天命寿恒昌的真趣,乃是东方爷的手迹“帷幄绣深”,既有闺秀的雅,又有谋士的能,用来形容一位玲珑心的男士绣师,可谓得其妙矣。 寝房前面,摆了一张摇篮似的八仙椅,半眯眼睛,冬天躺里面晒太阳,或者夏季乘凉,颇有仙风道骨寄情田园之圣人感。 至于绣姑的“落愿殿”、丐儿的“浅坞宫”,就是她们各自的戏称了。顾名思义,既与两人名字“落圆”“浅芜”谐音,又暗含了地理位置。“落”自然常与水相关,“坞”则与山有联。一女居水,一女霸山,由此略见一斑。 想到以后,在京城里行走,断断不能再用原始名了,心中便会涌起无尽的念想。屋名里隐暗藏,外人猜测不出深意,也算保全之策,亦是为了一种不能忘却的记忆吧。 第一百章尺码胸中藏,帷幄于庄园 虽然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薛浅芜并未能在“坎平鞋庄”太久。东方碧仁执意让她搬回新府,绣姑竟也支持东方爷的果断英明。 至于原因,在东方爷那里,是有多方面的。一来鞋庄初成,尚有很多杂乱需作安排,比如人员雇佣之类,未必就能知根知底,万一是谁派来的卧底,可就存隐忧了。二来鞋庄是营业型场合,明里派人镇守自然不合适的,然而就算暗中屯兵防卫,这毕竟是一处引起较大关注的地儿,若被有心人做起了文章,皇上等人追问缘由起来,实在不好回答,何况绣姑和薛浅芜都希望自由空间更大些,不想朝廷干预过多。三来薛陈俩人身份特殊,凑在一起难免引人猜疑,绣姑性子安恬,与世无争,无论走到哪儿,不会出现大的争端,而薛浅芜就不同了,特别冒失,一个不慎,就容易被人盯了梢。所以比之绣姑,薛浅芜面临的问题更严峻些,得罪了惹不起的人,白天倒没什么,晚上倘是被人偷偷剪除,终身徒悲伤的就留东方爷了。 东方爷的地盘上,相对安全很多。就算皇帝赵渊,想来搜查,也得有个正当理由才是。出于这一环环的考虑,薛浅芜还是住新府比较好。东方碧仁悄悄派三几个暗卫前来守宅,也好护她周全。 薛浅芜的心里,却是打着嘀咕。她还以为,东方爷突然要她回去,是因南宫峙礼私会她的事儿败露了呢。如果败露的话,那就意味着东方爷气恼了,必不会再让薛浅芜住这地方。 绣姑支持东方碧仁,不仅因为自己独自清静惯了,还因想起在新府时,东方爷经常与薛浅芜亲热,很多时候难以躲避,总会撞个正着,双方都很尴尬。他们是恋爱中的男女,理应充分给予单独相处的空间。所以薛浅芜回新府住,东方爷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陪她,该是很合心意的事。再者丐儿住在鞋庄,东方爷在这儿留宿的话,一旦传出,人言势必不可收场,他以什么资格在庄园里过夜?住在他的新府,关起门皆是自家人,话就好说多了。 虽是不同心思和出发点,终也算达成了一致。 薛浅芜住回了东方新府。幸好新府距离鞋庄,也就一条街的距离,薛浅芜兴致来了,仍旧可以屁颠颠地过去搅缠一番,帮着打个杂儿。虽然很多时候,凡是经她手的,越打越杂。 当鞋庄的一切步入正规之时,鞋的样式还多是以绣花鞋、千层底为主,因为穿着轻巧便利之故,很多贵族子女都弃掉了那种花盆高跷底儿响屐,在日常起居生活中,选了这种闲适随意之鞋。 薛浅芜可不像绣姑,只是个实干的,一点都没生意头脑。有她这个股东在旁策划,说什么也不让绣姑再像居在清河镇时,把鞋贱卖到以文钱计双了。那样就算顾着几口子的饭钱,打造坎平鞋庄所花的本,却全赔里面了。若是连个本儿都捞不回,岂不是给东方爷丢面子吗?妄自占了这么好的地皮! 再者说了,京城之人非富即贵,谁也不会在乎多花几个小钱,去买一双好鞋。 有品位的人都懂得,人生最难得的东西之一,就是一双好鞋。往往不是太大,走路拖沓难忍,就是太小,钉得脚趾生疼难受,或是太硬硌出了泡,或是太软没有质感。总之增一分嫌长,减一分嫌短,宽一分嫌胖,窄一分嫌瘦,硬一分嫌刚,软一分嫌虚,重一分嫌钝,轻一分嫌飘……就算找对象,都没这么难的,不太合适之时,把眼一闭,只要彼此好生对待,日子就能过得恩爱无波。鞋则不行,不合适它就狠折磨你,有多么不合适,它就折磨你多几分。 在家呆着四门不出也就罢了,一旦多动弹些,抑或长途跋涉,鞋的各种好处便出来了。这时也便有了种种抱怨。一个人无论有多少双的鞋子,总还觉得没鞋可穿,因为真正可脚的,未必能有一双。包括九五之尊,他的龙鞋也没那么如意。 薛浅芜根据京城人的生活水准,定出了中层人都能买得起的价格。至于生活在城市边缘的穷人家,绣姑她们商量好了,会不定期派人前去,给他们送些鞋子穿。 绣姑灵慧于心,精准于眼,工巧于手,十来年的经验,绝对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之境。但凡有订鞋者,她只轻轻拿眼一瞟,就能估摸出来者的尺寸。 与其他的鞋匠不同,绣姑从来不用实物尺子度量码数。她的尺子藏在心间,细微无比,准度极高,常让薛浅芜佩服得五体投地、冷汗直流。有时薛浅芜会想,就算前世在物理实验室见到的游标卡尺,都不能和她比。 对那些剪剪缝缝、勾勾织织的兴趣不大,有好几时,薛浅芜麻缠着绣姑,想学学她估量的本事,却被绣姑教训了:“你先比照着剪些花样子,把这个练熟了,闭上眼就剪得大致不差之时,你才有资格拿顾客的脚作为实验品!” 薛浅芜当场就菜了,她睁着眼还总剪到手上的肉呢,若是闭眼,那还了得?一来二去,伤了自己几次,索性不再自讨苦吃。自然也没学会绣姑的好眼力。 绣姑说她用心不一,薛浅芜就瞪眼对答道,不是每个画鸡蛋的都能成为达芬奇,不是每个剪花纸的都能练就一手旷世绝活,不是每个做贼或乞讨者都能有匪女神丐的威望,人生在世成与不成,关键还在天赋,自知者明,找准定位,才是永恒王道。 绣姑听得无语,也就不再勉强。丐儿是个坐不住的,让她整日干这些子,只怕时间久了,非憋出病不可。就任着她去吧。 随着生意红火,顾客的订货量越来越大,渐渐供不应求,鞋庄的学徒添了好几个。绣姑总恐他们手生,做出的鞋不合人意,影响声誉。所以放心不下,太多时候只让他们拿着原料练手,自己仍是没日没夜坐着操劳,手一刻也不停。迫不得已到了饭食,匆匆扒上几口,就又忙碌去了。 薛浅芜清闲着,每日黄昏回新府邸而息,每日早晨太阳高照而起,睡眼惺忪去鞋庄凑热闹。东方碧仁晚上,一得空闲就来看她。两人没了顾忌,遍处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温存搂抱。却也总克制着,适可而止,详情不便多述。真真是一段轻松惬意好时光。 在鞋庄混久了,薛浅芜发现有个身着宫服的小丫鬟,眉眼透着些微鬼祟,几乎天天都来买鞋,来的时间点儿还不一样,每次磨蹭好久不肯离去。起先还不在意,后来薛浅芜犯疑了,这家到底有多少个闺女?并且鞋码还都一样大小? 等那人买了半个多月的鞋后,薛浅芜抓了她逼问:“你是哪里来的?你家主子的鞋柜还没装满?” 那丫鬟可能被她外显的戾气吓到了,哭着音道:“我是素蔻公主的侍从,唤作小蓉儿,公主让我来监督你,看看你都在干些啥,究竟会不会做鞋子。” 薛浅芜冷笑道:“那你观察出了什么?” 那小蓉儿丫鬟却也瓷实,实话说道:“奴婢看来,所有的鞋都是那位姐姐做的,你连个忙手儿都伸不上!还有昨天我来得晚,见你绕过条街,疑似往东方爷的新府邸去了!今天我来得早,又看到你从新府里出来……” 薛浅芜心一紧,喝道:“这些你告诉公主没?” 蓉儿摇摇头道:“昨天我不确定,所以没敢告诉公主。” “算你脑子没有被虫蛀净……”薛浅芜漾起一抹讥诮道:“那今天呢?你怎向她汇报?” 第一〇一章贼女罪无赦,勾心弹指间 丫鬟蓉儿有些怕薛浅芜,只垂了头不敢吱声,薛浅芜本就比她高些,她再有意矮了下去,就只能看见她后脑勺梳起的包子髻了。 薛浅芜笑着道:“我问也是白问,你答也是白答,出了这门槛儿,就是你主子的势力范围了,有人庇护,我奈何你不得,随便你怎么说,我都听不见了。但是这事情的走向,在你手中握着,只要某天结果出来,我就能判断得,你是如何对公主交差的……” 那蓉儿发颤道:“奴婢也是无奈……” 薛浅芜不想与丫鬟为难,却又按捺不住调戏之心,伸出纤纤食指,很促狭地挑起了那蓉儿的尖下巴,眉目邪邪笑看着她。 蓉儿不想她会有此动作,吓了一跳,却又无措,只把眼珠子左右骨碌碌转着,不敢与薛浅芜对视。 僵持了三五分钟,薛浅芜放下她,想来想去仍是不妥,对她说道:“你不愚笨,想必能看出来,我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虽不是我的人,但我和你无冤仇,还希望不要结梁子!回去该怎么说,你心里自清楚!公主为何让你来监视我,你知道吗……” 蓉儿犹犹豫豫地道:“公主说你是个不正混的狐狸精,想要勾走东方大人的心,所以才派了奴婢来,监视于你……” “原来你知道啊!”薛浅芜冷笑道:“可惜你的主子智商太低了些!你跟她混,也难免挫了去!你们都不知道,本人有个最大缺陷,就是吃软不吃硬,见了弱者慈悯之心就会泛滥,所以你们本可以有更好的计谋,使我防不胜防,落入圈套!” 蓉儿听到这儿,想不通了,她究竟是坦诚,还是嘲讽?何至于把自己的缺陷,都向“敌方”暴露出来?不禁好奇问道:“什么计谋?” 薛浅芜细细打量她,半笑着道:“就凭你这副可怜人见的小长相,如若办成穷苦人家的落难儿,说是想到鞋庄做个粗使丫鬟,我肯定会满口应承,并且待你极好,舍不得累着你,让你吃喝同睡一处,你跟在我身边,可以随时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再偷偷汇报于公主……公主高兴,会许更大的利给你,我这边也不会缺你银子,如此一来,你不是最大的受益者吗?” 蓉儿听得瞠目结舌,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期期艾艾竟是问了一句:“我若不是公主那儿来的细作,你会待我好吗?” 薛浅芜道:“下人居人下,注定要吃太多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苦,就算你是为公主做事的,甚至将来某日,我可能因你的一句话,而走上不归路,但我怎会怨你?同样作为命运的奴隶,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我自己,我愿意待你好,不管你是谁的,听命于谁……” 说到这儿,薛浅芜补了句:“当然了,你若跟了我,就是我妹妹,我活着一天,就不许有人欺负你。” 蓉儿听得满脸动容之色,不管此话有几分真,值不值得相信,但眼前的女子,也就是公主口中的“小叫花”,她的坦率侠气,却在瞬间折服了她。先前的惧怕感,此刻被崇拜羡慕所替代。她怔怔地看着薛浅芜,忽生亲近之感。 这是一种怎样的缘?如此快就能赢得一颗心? 她的顽皮,她的邪戾,她的侠骨,她的慈悲,甚至包括她的挑逗,都变得可亲可爱可敬可叹起来了。 有这么一场景,如果某位女子不算厌恶某位男子,甚至有些说不清的喜欢,那么当这男子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时,女子的心里一定是颤抖的。很细微,亦很澎湃,很浮缈,亦很入骨,那是一种复杂而深刻的触感,好像潮汐退去,藏于贝壳内的声音,让人轻易就能记一辈子。 或许女人之间,也可如此。当一个真性情的女子,只要不是恶意,戏弄地挑起另一女子的下巴时,在某种程度上,她们已经交换了心。此后不管为敌还是为友,终逃不过宿命中姐妹情的暗流涌动。 薛浅芜的坏,从此应多了一宗罪。她不仅勾了东方爷,还勾去了素蔻公主相伴几年知冷知热的贴心丫鬟。 蓉儿又看了眼薛浅芜,默默拿着鞋要离开。薛浅芜忖思着她走回去,正是中午日头毒烈之时,于是执意留她吃饭,等傍晚了再回。蓉儿不得主意,既感动薛浅芜对她的好,又怕公主责骂,一时好生为难。 薛浅芜知她因何而踌躇,笑着解她忧道:“这个回去也好交代。你只这样说,你想多监视我,于是想办法接近我,若得了我的心,日后就能更好地探知我的行踪了。公主听你此言,定然夸你乖巧伶俐。” 蓉儿眼中一亮,旋即面有愁色:“可是我不能背叛你啊,虽认识得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是极好的人,能结交到姐姐,是我莫大的福气……我怎么能把你的事,向公主禀报呢……” 薛浅芜听此言,心间满是慨叹,值了。有她这句,怎样帮她也都值了。 “把你在鞋庄里见到的琐事儿,都说与她好了……”薛浅芜摸着她头上的小梳包道。 蓉儿想了一会儿,喜道:“那就避重就轻,拣些无关紧要的说……” 薛浅芜点头道:“本就没有什么。等你大些就会明白,爱情是两厢情愿的事儿,不是谁抢了谁的谁。真正属于你的,从不会被抢走。” 蓉儿睁着黑白分明水眸,似懂非懂认真听着。 等那蓉儿走了,绣姑问薛浅芜:“这件事儿,有必要让东方爷知道吗?” “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徒添烦恼为难罢了……”薛浅芜叹气道:“你放心吧,蓉儿不会胡乱说的。” “她虽不说,但是这事已经敲了警钟,素蔻公主视你为绊脚石,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绣姑出自一片忧心,如是劝道。 薛浅芜不想她费神,洒脱一笑,恢复了惯常的轻松欢快,豪气地道:“比口才论智谋,拼体力说胆识,我什么时候输过人?那个素蔻公主,适可而止便罢,彻底惹怒我了,扳倒她不在话下啦……” 说完,薛浅芜虚张声势,配合着握了握拳头。三四根指关节,竟然同时发出清晰的脆响! 不会吧?就这么一用力,骨头就折了?薛浅芜吓得不轻,赶紧忙着检查,细瞧手指,看看有没有红肿脱臼的现象。可是半点疼痛也觉不到,全无任何异状。 绣姑看她的傻样儿,取笑她道:“明明生就一双勤快好手,却叫你浪费了!” 第55节 “此话怎讲?”薛浅芜诧异道。 绣姑没答话,十根指头顺次蜷握了个遍儿,一声声的脆响接连而起。令薛浅芜惊奇的是,有的一根手指,骨头“断响”达三四次之多。 薛浅芜傻傻问:“疼吗?” 绣姑笑道:“怎么会疼?只能说明手指比较灵活罢了。所谓‘巧手’,这响声便是标志之一!指关节越活络,越容易响,响声越脆,你的手就越巧!” 薛浅芜紧接一句:“巧的极限,手指头不就断了吗?” 绣姑无语至极。这牛角尖,她也能钻进来!真是服了。 第一〇二章纯爱契合吻,虚惊采补术 不知不觉,炎炎盛夏已到,流金似火,太阳越发毒辣,仿佛把一整年的狠劲儿,都蓄势爆发了出来。人若站在无凉荫儿遮蔽之地,稍待片刻,只觉脑中一潭热泥糊涂,腾腾冒着气儿,整片意识里全白花花的,分辨不出是何处的尽头。 好在庄园里,多参天老树,在施工的时候,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下来,树荫浓密如盖,所以倒像是避暑胜地了。 薛浅芜那处向阳的浅坞宫,门前虽也被各种绿掩映着,但是热度威力太猛,夏季在这住着并不明智。所幸晚上,她居的是东方新府,不然依她优胜劣汰之见,早与绣姑挤一处了。 绣姑的落愿殿,可谓水底洞一般的清凉,门前漫爬着翠绿的藤竹,一丛丛一簇簇的,赏心悦目。透过枝叶缝隙,幽沉的碧螺塘水悠悠荡漾,清风掠起一抹湿气扑面而来,身心都浸润在湖色水乡梦境中了。 晚霞绚烂,在西天际铺展开的时候,余热仍是霸道不减。青石路上,竹篾椅里,蒸力依然未尽,赤裸着肌肤挨上去,会有被灼伤的错觉。薛浅芜懒得与暑气相抗,直至月牙升起的时候,才往新府而去。 这段街道并不算长,每日都要走上两遍,现在已经烂熟于心,就闭上眼沿路倒退,大概也摸不丢。 晃到大门口的时候,东方碧仁已经在了。 月出东山,皎皎其华,彼君何似?白衣无暇。薛浅芜在心里乱七八糟地念发着/骚/情,把暮光里的东方爷,意象了个一塌糊涂。 东方碧仁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唇角开始绽出笑意,那浅浅的幸福弧度,是任何画师都勾勒不出的。 薛浅芜扑过来,雀跃如兔子。东方碧仁张开满怀迎接,看她头上细密密满是汗,这才依依不舍放开了她。牵起她的小手,举步往里走去,汗在两人手心氤染,牢牢粘在一块儿。 进得院内,暗卫悄悄然地关上大门。 静谧的世界,虫儿开始此起彼伏鸣叫起来,偶尔还有几只惊飞的蝉。东方碧仁带着薛浅芜,在一处拱桥边停了下来。 府里虽不奢华,但多奇物。拱桥之下是一条河,不同于坎平鞋庄的碧螺塘那样因地而生,却是活水,人工引进,发源地在极偏远的深山老林。水面宽阔约五六米,河岸为了保持天然本色,并非机械砌成,而是随心所欲堆放着各式样的巨石头,这些石头大小迥然,奇形怪状,有的遍体窟窿好似猫耳无数,有的平滑如上好磨刀石,有的雄姿威武欲比狮尊,有的温雅婉致媲美碧玉,有的棱角分明像刻画出来的脸谱,有的线条流畅宛若春风拂柳,有的青黛如女子额上妆,有的洁白似冬季银素雪……这些并不是最惹人喜的,薛浅芜根据东方爷的介绍,在这形色各异的石头中,明白了它们的一大隐性区别。 原来这些石头,有各种质,暖质冷质,温质凉质,阴质阳质,热质寒质……因为堆放在了一起,所以各种质场彼此抵消,空气温度并未受到影响。但每块石头又是独立存在的,内在属性永恒不灭。所以人坐上面,肌肤相贴,就能感知各块石头的质。 比如这寒玉石,个个巨形如磐,阴凉得很,若在其他季节坐上去,一般体质还真消受不了。却正合了暑热天气,正是祛火的好物事。静坐了一会儿,凉气沿着丹田小腹而上,入心,贴肺,最后连喉舌间都是清凉的了。 薛浅芜赞叹道:“如此神奇!人如果因为受热受凉而病了,选择合适的石头,常来坐坐,是不是可起到辅助治疗的作用呢?” 东方碧仁笑道:“可以这么夸大。其实人之所以生病,大多时候还是与体内过热过寒有关,如果把这个调和了,便能省得很多疑难杂症。” 薛浅芜忽然想到,那晚喝过绿豆汤后,她躺在石床上休憩了一会儿,结果导致了大姨妈的初临。脸颊不禁有些潮红,问东方碧仁道:“厨房附近,那棵大树下的石床,可也是这般怪名堂?” 东方爷点头回答说:“那架石床,原本是和这些石头混在一起的,后来看它体积大得出众,平坦光滑,极有凿成床的潜质,于是就叫工匠打磨一番,才变成了现今的标准样儿。它是所有寒性石头中极寒的,若非天生热毒太盛之人,最好不要睡在上面,否则是要消耗你的真气,与之相抵偿的。” 薛浅芜呆呆发着愣,那自己到底算什么体质呢?因为涉及女子话题,又不好意思问,吱唔了一阵儿,也就作罢。心里隐约是明白的,只是难用专业术语描述罢了。 东方碧仁坐的,是块凉质石头。其实他性属温,无论哪种都不觉得难以承受,只是夏季,当然选择凉的较舒适些。他给薛浅芜所找的,是块冷石,比之凉的更凉一些,却又不像阴石寒石容易损气伤身。 两人对面说些话儿,等到月亮当空落清辉的时候,暗卫悄悄过来,在他们身侧的石头上,摆了一些瓜果凉菜并些冰粥之类。 薛浅芜拿着勺子,连着舀了几口,自得其乐,喝得有滋有味。东方碧仁笑着,把脸往前一凑,柔声说道:“我也要喝……” 薛浅芜刚吸进嘴里一半,闻言愣着,不知该把勺里的另一半,自己喝掉还是喂他。东方碧仁只当她是难为情了,大手稳稳握上她拿着勺的手,把那剩下的喝掉了。 薛浅芜手僵在那儿,久久难以收回神来。这般亲狎的动作,向来都是薛浅芜所为,没想到东方爷也能做出,还带强迫性的! 东方碧仁那只越界之手撤离开了很久,薛浅芜仍是傻儿巴叽的,不能从震撼中醒转。东方碧仁无奈叹气,竟吓着她了么?充满磁性温柔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偿还,东方爷亦盛了一勺粥,浅尝一口,把剩下大半儿,举在了她唇边。 薛浅芜思维虽呆滞,但动作好像不为思维所牵制,竟出奇的灵活,低头便把冰粥吸了个尽。配合得默契极了。 凉凉爽爽的雪梨味儿,沁人心脾,醉了心扉。薛浅芜是爱情里的傻瓜,遇到东方碧仁之后,一直都没变过。东方爷是个智慧的,硬把她往傻里惯,往傻里宠,往傻里纵,所以导致了薛浅芜,时而不时都会流出一抹傻气。 蛮横时傻,实诚时傻,歪邪时傻,快乐时傻。那抹傻气,仿佛成了薛浅芜与生俱来的东西,一刻不停,萦绕在她左右。 东方爷的出现,强化了她的傻。薛浅芜并不知自己变傻了,还很愿意在这傻里沉浸着,永不醒来,去面对现实的种种纠葛。 如此你一勺我一勺,你喂我我喂你,一大份冰粥竟被消灭了。东方碧仁意犹未尽,拿起一个新荔,仔细剥去了皮,送到薛浅芜的面前。她映着月光看一眼,立即大放神采,好是新鲜!莹白的瓤肉儿,果然恰似前世古人说的那般,极有冰雪之感,晶莹剔透,可爱极了。 薛浅芜一口吞下去,只听东方爷吃痛着,轻呼了声。她看他时,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淡淡溺爱地道:“别忘了把核吐出来……” 薛浅芜点着头,直至贪婪品完余味,东方爷剥第二颗荔枝时,她才粗心地注意到,他的手指没有刚才那么灵便。拉过细看,才发现那食指和大拇指上,赫然印着两颗齿印儿,不深,红红的却很是清晰。 薛浅芜的脸,刷的就热了,她很不好意思,咧嘴笑了。东方碧仁已把荔枝剥好,看她自责不愿再吃,便放回了盘子里。 薛浅芜心疼道:“都怪我太贪吃!” 东方碧仁笑她,别有意味地道:“我还以为你是有意啃我的呢……” 什么?薛浅芜脑海里,反复震荡着“啃”这个字眼,似乎包罗了太多的回忆。这字太有意境,太发人深省了。在烟岚城,第一次见到赵太子和素蔻公主的时候,她便是以“啃”东方爷出场的,想想真是面红心跳,啼笑皆非。后来她和东方爷又有过好几次的缠绵,却都是换成了爷的主动,她再没重温过“啃”的曼妙。 如今经东方爷一提,多少魂牵梦萦,尽在顾盼之中。薛浅芜低头道:“若真想啃,谁又想啃你的手了?” 东方碧仁一愣,脸也微微红了。但是今天的爷,已非昔日那个被横空杀出的泼贼,唬得惊若天雷手足无措迎拒两难的腼腆大男孩了,他取得了很大的攻势权。 听得丐儿这句,大约也回想起某种尴尬不堪甜蜜混乱。他忽然站起身,走到薛浅芜的面前,离得极近极近。坐着的薛浅芜,透过单衣,隐约能看清他颀长匀称的腿。不过幸好,薛浅芜是坐着的,若是站起,估计他俩的鼻梁该贴在一块儿了。 爷这是要做什么?薛浅芜的整颗心大力忐忑地跳,不敢动,不敢站,不敢逃,生怕一个不慎,就送出了自己。但她更怕,吓退了东方爷。 岸边浅水里,石头缝隙间,生有很多天然薄荷。在这多情的夜里,散发着撩动人的初恋清新麻凉味儿。 “你想怎样?”薛浅芜眩晕得有些窒息,竟问出了如此催动纯爱荷尔蒙的一句。 东方碧仁看她慌乱迷离,怜惜而又多了几分霸道:“站起身来。” 薛浅芜的力气恍惚全被抽走,每个细胞都似处在水濛濛痴意中,想站又没勇气,还怕身子虚飘软得立不住脚,万一瘫进他的怀里,难免有传说中的“顺势”之感,可就丢大人了。那是小女子的矫饰作为,她是匪女神丐,乃有骨气有气魄的,万万不能那样。 其实她坐着,也一样难熬。因为她感觉越发不稳了,有好几次,意念前倾,上身差点触到了东方爷的腿。 东方碧仁看她不从,双手放在她的两肩膀侧,缓缓将她提了起来。 薛浅芜只觉得脚跟绵软,却死要面子地撑住身子,哪怕左右摇摆,绝不让自己往东方爷那儿倾。这已经乱得全无分寸了,怎堪再进一步?薛浅芜不认为,她的自制力有多好。 东方爷看她抖得跟筛糠似的,想不通以前那胆大包天的小可爱流氓哪儿去了?怀念之余,还有些欢喜她现在的情态。一向为所欲为、荤素不忌的匪丐女,忽然转了脾性,该是多么有趣惹人疼啊。 总之,无论以前的胆大还是现在的羞怯,她的本质没变,东方碧仁都是极享受的。 看她摇摇欲坠的激动难持样儿,东方碧仁有意逗她,闭上眼睛,直截了当地道:“啃我。” 这两个字犹如闪电,在薛浅芜混沌发昏的脑袋里,劈出一道缝隙,她忽而清醒了几分,最起码能识辨声音,听出意思了。 薛浅芜努力找回自己的调儿,却是问道:“你为何不说吻,而说啃啊?这分明是取笑我的,让人多难为情,难道我的吻技就那么不佳吗,非得用啃形容?” 东方碧仁闻言,身子竟也晃了一下,差点没蹲坐在石头上。强忍住笑,东方爷引她道:“你主动的,貌似只有那么一次,又是在初识没多久侵犯我的,当时我的感觉,就只一‘啃’字来形容最妙……时间长了,咱俩形体亲密很多,你再主动,未必就是那般拙劣的感觉了,所以我想试试!” 薛浅芜跺脚,急红了脸道:“你先与我先,不都是一样?反正最后的结果,都是物我两忘,分不出你我了!” 东方碧仁听得血液上涌,声音哑得几乎低沉发不出了,他以醉死人的柔情,轻轻对她呵气道:“你在向我表述自己被吻的感受吗?” 薛浅芜的血亦在涌,半个字都说不出了。东方碧仁看她稍微不那么乱颤了,捧着她的脸道:“来吧……” 薛浅芜狠吸一口气,用力挤出一串绕死人不偿命的话:“自从正式开始拍拖之后,都是你主动的……结果我发现了,你主动起来更忘形陶醉……我主动时你被动,我被动时你主动,总要有个攻有个受,才不至于混乱角色……在你的主动下,我已习惯被动,你越主动我越怕,越怕我就越被动,慢慢根本不想再主动了,原来被动也是一种享受……” 东方碧仁只觉耳畔一片清甜呢喃音,耳根早已发软,全没注意她在咕哝什么。 其实薛浅芜也迷糊,浑然不知自言自语些啥,或者就是情人间的鸟语吧。 东方碧仁的气息,在她脸上飘来荡去,和着她心跳的节拍,虚的实的,静的动的,化成一圈圈的波光潋滟。两张面孔距得那样近,近到分不清是谁的呼吸。薛浅芜只要微一松念,肯定会贴到东方爷所期待的位置上去。 她在心里默念着大悲咒:“他主动,我被动,他主动,我被动……”念到最后,念得信念快坍塌了,只成了机械的重复。 东方碧仁看她紧闭着眼,嘴里貌似还念念有词,不禁奇道:“在说什么?” “你被动,我主动……”薛浅芜脱口而出。刚一说完,她恨不得咬舌自尽,脸面是怎样弄丢的?就是这样!薛浅芜在薄弱的意志力面前,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了。 东方碧仁看她可怜兮兮、晕儿吧噔的小迷糊样儿,忍住强烈的主动感,使出最后的绝杀技,要挟说道:“你这次不主动,以后我再不主动了!” 薛浅芜吓一跳,身子轰然撑不住了,直往东方爷的怀里倒去。 东方碧仁接个正着,两人的脸碰在一起。在薛浅芜迫不得已的“主动”下,兩人终于跨过艰难险阻,忘情地热烈拥吻着。他们一会儿在乱石丛中站起,一会儿接近于跌入水的危险边缘,一会儿被脚下石绊得摔在了巨石上,可是皆不顾了,无论怎样摸爬滚打,他们都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夏夜的炎热和躁动,在清风与水气里混杂着。虫儿在为他们伴奏,星月在为他们见证,似乎天长地久,又似人生苦短,只有这因爱而欲念的纠缠,才是今生今世的眷恋。 ————————————————————————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两人方歇下来。分开互吻的唇,发现彼此满身是汗,狂风暴雨之中冲过一般。衣服都紧贴在肌肤上了,在月光下,线条隐现。只是两个纯相爱的人儿,都无察觉罢了,他们享受的是,灵魂契合之吻过后,那份欢愉/悸/动。 薛浅芜的身子,如散了架似的,聚不起一点劲儿,然而每个毛孔俱在欢畅,如洗了个淋漓尽致的痛快澡,疲乏不堪却很惬意。 东方碧仁亦喘着气,眯着好看的眼,半痴半醉看着薛浅芜。过了好一会儿,薛浅芜才找回魂儿,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曾经说,就算把我从烟岚城背到京城,也只微喘而已,今儿个是怎么了,咱们不过做了场吻运动,你就累成这样子了?” 东方碧仁喉结一滞,总觉这话听着怪异。强迫着自己不往歪处想,深情看着她认真回答道:“这哪里是累得了?相反,虽然现在拾不起力,但是遍体很通泰的,仿佛武功进了新的阶层那样!原来一个投入的吻,可以缓压解乏,甚至不出所料,对我来讲,还能提升内力修为!” 薛浅芜惊叫道:“怪不得你出这么多的汗,喘这么狠!原来你在借着与我相吻之时,偷偷运气练功啊……” 东方碧仁叫苦不迭,又喜又急辩道:“这冤枉啊……我是完全投入的好不好?只想着与丐儿好好爱,好好爱,爱到骨子里去,爱到肺腑经脉里去,所以用的是真意念!没想到在这样的纯粹下,以前好多打不开的武学瓶颈,被冲得突破了关卡!” 薛浅芜总觉得太离谱,作忖思状问道:“依你的意思是,‘精诚所至,一箭双雕’了?以前又不是没啃过,怎没听你说起这个?” 东方碧仁说道:“以前我俩都是浅尝辄止,虽然动情,也很有趣,但毕竟不如今晚这般放纵于形骸之外……” 薛浅芜想了想,有几分大道理,似乎确是这回事儿。纯粹与放纵,能并存的。 想起刚才的剧烈,不禁赧然,撇了撇嘴,委屈说道:“好不公平!因为男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对于亲吻搂抱甚至上床这些档子事儿,本来就是女人吃亏!如今倒好,你把光沾到了极限!为何我就不能从中受益,练就一身武功?人家都是双修,到咱们这儿,成了单修了!” 东方碧仁哑然失笑,大手搂过她的肩膀,轻声语道:“快别说了……你一说话,我就克制不住,又想和你来一场吻运动了……” 薛浅芜瞪眼道:“还没歇过劲呢!你吻时能练功,越吻越是活力充沛,我却越吻越菜,几乎被抽干了!我看咱们不是双修也就罢了,亦不是在单修,却像你在采我的气神儿……” 薛浅芜的无意埋怨,听得东方碧仁猛然震悚了下,他慌忙把过她的脉,连声问道:“你没什么异常吧?” 薛浅芜一头雾水道:“我不过瞎说说,有啥严重的?你想起什么了,脸色这么沉?” 东方碧仁看她脉象还算有力,这才嘘口气道:“你说‘双修’‘单修’,更说我采你的气神儿,让我想起了传说中的‘采补术’,我怕万一真是男采女受,这问题就大了……” 薛浅芜听到“采补术”这三字,脸色变道:“那不是狐狸精才会的招数吗?一般都是女狐采男之阳,哪里听过男狐采女之阴?” 东方碧仁凝重道:“我在一本古书上看过,武学造诣较深之人,可能出现这种异常采补情况,不过概率极低,微乎其微可以略去不计。这种采补,与传统意义上的不同,男女双方在一起时,谁的内力雄厚,另一方就被采。” 薛浅芜怫然,捂着胸口道:“如果我真被你采了,那你不相当于男狐吗?我好怕啊,越采补你越壮,我却慢慢消瘦,本来就是平板身材,最后还不变成弱不禁风病羔子了?” 东方碧仁把她搂进怀里,满是笑意安慰道:“别杞人忧天了!最起码现在不确定,我是否具有男狐仙的采补术!” 薛浅芜不解道:“那你为何提及采补之术?又为何不能确定你有采补术?” “刚才只是一场虚惊!听了你那些话,让我想起古书上的记载罢了!激动担怕之余,才提及了采补之术……”东方碧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温情笑道:“你的后半截儿问话,我能不作答吗?” 薛浅芜果断道:“我宁可你不答前半截儿!后面一问,关乎我的切身利益,你怎能不回答?” 第56节 东方碧仁依旧笑得情意绵绵,问道:“怎么就关系到你的切身利益了?” 薛浅芜咬唇道:“咱们真正深入的吻运动,只有这么一次!就算你有采补术,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把我采尽啊!我怕的是,日积月累,你每天采一点,采至最后,我便剩个壳了!一次性的采撷并不可怕,闭眼去了也就一了百了,痛苦的是如吸食了大麻,戒不掉被你采,却还剩一口气不死,苟延残喘直至面黄肌瘦,尝尽世人眼光!” 东方碧仁听了她的比喻,既怜惜又痛心,还觉得太搞笑,打趣她道:“那把我戒掉好不好?” 薛浅芜赌气道:“戒掉就戒掉!从现在起,就开始戒!” “真的?”东方碧仁眼里闪过一抹深邃笑意,再道一句:“那咱试试,你戒掉了没?” 与此同时,不等薛浅芜主动了,东方碧仁再度攫住了她的唇。薛浅芜一开始,尚呜呜反抗着,后来这声音便被堵进了肚子里,再也发将不出,转而慢慢换了调儿,成了一种/娇/吟嘤喘之声,起伏荡气回肠,勾魂摄魄动情。 果然如薛浅芜所说,不管是谁主动,最终结果是一样的。她和东方碧仁紧紧抱着贴着,背影合成一人,柔软舌尖辗转纠缠,在狭小的空间里,却不知运动了数千百次回合,恨不得将彼此吞下去,化入血液,你中有我我只有你,骨血相融再不分开。 一波一波的天旋地转感,将纯吻之美妙演绎到了极致巅峰。衣衫再次湿透,食髓知味,东方碧仁好像吻出了心法,越吻越起劲儿,薛浅芜却不支了,最后发出软软一声娇泣,几乎昏厥过去。 东方碧仁只得刹住满腔热忱,坐在了一块寒石上,泻去多余的火。接连两番的吻下来,薛浅芜除了喘,连挪动的力气都殆尽了。 东方碧仁怜惜夹杂着几分成就感,将她抱起,放在了自己腿上安躺着,一只臂弯儿撑着她的头,另一只搂过她的腰。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薛浅芜才用一种缥缈缈毫无质感的虚弱声音,对东方碧仁道:“你又有突破了?” 东方碧仁点了点头,把她紧紧贴在心窝儿处,满是欢喜,却仰天长叹道:“你真是我最珍爱的宝啊!要怎样去爱你,才能消除我的莫名恐慌感?” 薛浅芜听这欢喜隐约透着几分悲凉,轻斥他道:“你又在乱想什么了?造化让我为你而生,这是命数,无论何时我都是你的人……” 说罢此言,忽然觉得有些酸腐,脸颊微烫,贴在了东方碧仁的胸膛。 东方爷神情撼动着,闪过奇异的圣光,他低低问:“造化让你为我而生……好动人的句子,能给我详解一下吗?” 薛浅芜嗔他道:“还用解释什么?你又不是不懂!不是明摆着吗?每当我们神游太虚一次,就相当于你运行了一通内力,这不是天生我才,来辅助你的吗?” 东方碧仁交替握着她的十指,放在唇畔细细吻着:“好内助,贤内助,造化专为我而设的仙子内助……” 薛浅芜听到这儿,笑得满脸欢实道:“真是沧海桑田风水轮转,现世现报啊!” 东方爷抬头,看进她的眼里:“这话怎么说了?” 薛浅芜陷入甜蜜中,迷恋回忆着道:“你还记得在烟岚城,初次啃你之前,我那番台词吗?” 一涓一滴,汇成惊涛长河,而今回首,东方碧仁怎不记得?他亦忍不住笑了:“我只听到脆生生的一句‘好哥哥,亲哥哥,神仙般的哥哥!小妹这厢有礼了!’……还没反应过来是啥情形,便被啃了!当时真是把我吓得,半分不敢动了!” 薛浅芜搔搔头道:“色胆包天,也是需要爆破力的。” 东方碧仁笑着应道:“是啊,于是成了永恒经典,怀念至深。后来再逼你主动时,总没这次突袭来得惊心动魄了。想想从小到大,还真没有谁,能让我震呆成那样。” 薛浅芜傻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一骨碌坐直了身子道:“你与别个女子相拥吻时,会不会如同和我在一起,出现灵与神的契合?从而推动内力,达到练功的效果呢?” 东方碧仁愣了片刻,旋即哈哈笑道:“看来不光是我,担忧自己不是你造化的唯一啊!原来你也这样忧心!” 薛浅芜嘟着嘴,故作蛮横道:“哪怕你真会采补术,那也只能采我!我愿被你采干而死,前提是只采我一个!” 东方碧仁连咳两声,神秘地道:“傻姑娘,刚才我有意终止住采补话题,岔开了你的第二问!不想你又提起了……” 薛浅芜恍然大悟,拍拍他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不能现在确认你有采补术呢?” 东方碧仁伏在她的耳畔,低低私语:“你以为接个吻,就能采补你啊?无论古书中的采补,还是通常说的采补,都很内涵,在特定场景下才能发生……咳咳,只有你我洞房花烛之夜,我才知道自己能否采补得你!” 薛浅芜愣半天,拳头忽然如雨点般,砸落在了东方爷的身上。 第一〇三章蒹葭清霜音,歪门巧邪道(上) 和东方爷经过这一宿的欢笑打闹、拥吻缠绵,翌日早起,薛浅芜满脸好气色,到了坎平鞋庄。绣姑刚在一只鞋的侧面,巧手挽针,织了五六朵秀美别致的莲花。旁边摆放的早点,已无半分热气,还好是在夏天,食物生吃冷吃,倒没什么打紧,只要干净就好。 因为东方爷上朝走得早些,薛浅芜一个人也没胃口吃饭,直接就来看绣姑了。走了这里许路,觉得有些饿,抓了几块酥饼就往嘴里塞,绣姑看到她的吃相,笑着嘱托道:“又没人和你抢,仔细噎着!” 薛浅芜扮个鬼脸,喝了几口莲子汤,一阵狼吞虎咽。绣姑看她这般吃法,竟也觉得有了几分饿意,放下手中的活,捡了块素淡的蔬菜饼,细嚼起来,一边说道:“不经你的感染,我还真忘了人生有三大事!” 薛浅芜取笑道:“你啊,生命中就只有一件事,无休无止,无境无涯,就是做鞋!有它伴着,甭说吃喝了,拉撒都能置之度外!有时我真怀疑……” 薛浅芜说到这儿,诡诡一笑,卖了个关。 “怀疑什么?”绣姑果然入了圈套,不自禁问道。 薛浅芜为自己找后路,提前跑开了几步,尚未开口,自己倒先弯腰笑得肚子疼了,一边捂着揉着,断断续续地道:“我真怀疑,你就没坐出个顽固性痔疮来!” 绣姑没提防,一阵咳嗽,手中的饼当时就吃不下了,又重新放回了竹筐里,嗔她一眼,很无奈道:“真是开胃有你,败胃也有你!” 薛浅芜嘻嘻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想想啊,终日足不出户,宅着坐着,你又不是习武之人,饶是再好的心性,身体也会吃不住的!” 绣姑应道:“这个省得!只是一拿起针线,就忘了岁月!也只有你这调皮鬼来了,我才能被打断……” 薛浅芜回想起初识她的时候,差点以为她是个哑巴姐姐了,此刻深有同感,忧心忡忡地大叹道:“万一将来,哪位男子看上了你,就你这般冷淡不在意的样子,只怕又是一场心伤!” “你怎么总爱瞎胡想呢?”绣姑点点她的脑袋,轻轻以训斥的口吻道:“一我无心,二我无意,三我无情,四我无念,哪有男子会看上一块冷石般不开化的女子?” 绣姑羡慕地瞧着她,落寞的语气里,有赞赏和爱惜:“女孩儿家,就要像你这般有哭有笑,性情真实,慧黠淳朴,活色生香才是!纯净得素脸朝天,宛若清水出芙蓉般毫不雕饰,却又歪歪邪邪让人爱恨两难,灵气古怪让人捉摸不定!” 薛浅芜呆呆张着嘴,听得差点流出了口水。这么多美好的词儿,竟都是形容她的么? “姐姐,你真真是太可人了!”薛浅芜攀着绣姑的脖儿,突然一屁股坐上了桌子,拍着放饼的小竹筐,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边,她嚷嚷道:“你的媒人,这辈子我当定了!其实你也并非那么淡薄无言,话说‘女喜夸,男爱捧’,只要你觉得哪个男人顺眼,我先把他给你抢来,然后你像夸我捧我这般待他,一准儿他会乐呵得找不着北!” 绣姑一双美目里,满是错愕和无力感。因为薛浅芜一跃而坐上的是饭桌,小巧别致的竹筐儿,被她拍翻了,几块酥饼菜饼滚落在地,并且随着她的节奏,盛粥的小瓷盏顺着滑了,“啪啦”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薛浅芜这才醒悟了,赶紧灰溜溜地跳下,把碎片儿脏饼儿收拾干净,不好意思蹭到绣姑跟前,好是一阵弯头哈腰赔礼道歉。 绣姑被她的乖样子,弄得全无一点脾气,气笑不得地道:“你是这儿的东家,你就把东西摔完了,谁又能怎么你!反正赔的是东方爷,只要你不心疼!” 薛浅芜听她拿东方爷开涮,挠挠耳叹服道:“狠而准的说话!比你无尺自量鞋的眼光,都狠而准!” 绣姑笑道:“我只照实说罢了!是你找茬儿激我的!” 薛浅芜哼哼坏笑了两声:“时而淡漠如霜,时而毒舌犀利,我若不找个对口味的男人,来摆叼你,怕还真斗不赢你了!” “好妹妹!”绣姑可怜地道:“你就别总拿这个说事了!男人男人,有完没完?八字儿没半撇,连个影儿都看不见呢,你就拿我消遣?人家笑话的虽是我,但你编排我,也脱不了干系,实在有失光明磊落了去!” 薛浅芜赞道:“对答得好!我且暂饶了你!以后我在京城里,要留着些心眼,一旦有目标了,也好人前出你的丑!” 绣姑深吸气道:“你不好好想想,如何经营你和东方爷的感情,净是/操/我的心!我就真找到了郎君,人家也该被你吓跑了……” 薛浅芜煞有其事道:“哪里哪里,我具备着‘孤竹王朝第一红娘’的潜力,怎会把这种好事儿搅黄?至于我和东方爷,顺其自然就好。你却不同,不强制一把儿,到老都是错过。” “你一来,就让我忘了正事儿。”绣姑辩不过她,败下风来,拿起另外一双未竣工的鞋子,端详一番,又准备着做活了。 薛浅芜独自闷得慌,想起昨晚与东方爷百怜蜜意的恩爱情,红着脸颊,哼起了小调儿:“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 虽唱不出那般的轻缓空灵、婉转回肠,却也唱得曲折缱绻。绣姑难以置信地睁着眼,再次中断了手中的活。这次却不是被迫停下的,而是为薛浅芜的歌声所吸引。 “你从哪儿学的?”绣姑惊讶地问。 薛浅芜摇头晃脑道:“好听不好听嘛?” 绣姑点头,答了一句:“虽然好端端的曲子,到你口中,有些不伦不类,但我想像原版,一定优美哀伤,多情动人。” 薛浅芜一愣,还以为绣姑夸她呢,原来失之毫厘,意思早就谬以千里了。薛浅芜愁苦道:“你就不能给些鼓励?我自创的……” 绣姑左瞧瞧她,右看看她,摇头说道:“绝对不可能。” 薛浅芜大受打击,抗议地道:“怎么不可能了?若非原创,你给我找出第二个人来!” “这种白话调儿,天下确实难找出第二个!”绣姑忖思了一会儿,困惑着道:“我总觉你唱得不很在调儿,真正的好音乐,听着该是融入耳的,没一处不服帖才是……” 绣姑又顿了顿,似在沉浸某种旋律,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哼了起来。竟是薛浅芜刚唱的那首《又见炊烟》!美妙净雅之处,可仿天后之真人版! 薛浅芜脸色巨变,这首歌她当年可是学了几十遍呢,才唱了个大致不差!绣姑只听一遍,居然完整哼成了曲,并且把她唱得不到位的地方,完美修饰而过,显得圆润自然,流畅无比。 难道绣姑也是从新世纪天朝穿越来的?薛浅芜久久说不出话,像打量同类一样,欣喜看着绣姑。 绣姑被她盯糊涂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莫非沾上饼屑了? “你怎么了?”绣姑找不出原因,忍不住关切道。 薛浅芜心跳剧烈,激动地问:“你是打哪儿落地的?” 绣姑大是不解其意,迷昏着反问道:“这有什么可答的?谁不是打娘胎里出来的?” 薛浅芜如被当头浇了一盆水,这对话真纠结! “你怎么会那首歌的调儿?”薛浅芜决定换一种方式,使她现出原形,于是再问:“你还会唱什么?” 绣姑陷入遥思,脸上浮现出伤悲道:“我幼年的时候,深得父母宠爱,家教甚好,琴棋诗画都有所修,但是这所有中,就属嗓音最为出众。当时年龄尚小,童音唱起歌来,被大人们赞曰‘新莺出巢,余音绕梁’。家父也颇喜哼曲儿,请了很多乐师教我,民间的宫廷的,风雅颂都学遍了!所以我对音乐,触感较之常人细腻一些,常常融会贯通,沉浸其妙,就连现在有些绣鞋针法,也是因为音乐灵感而来……” 薛浅芜听至此,才有几分悟了。原来她不是穿越的! 既有些释然,又有些怅然,薛浅芜为了掩盖自己的异常反应,皱巴着脸闹道:“我没听够,你再来一曲儿……” 绣姑多少年未在人前唱过了,一时感慨万千,对这唯一听众,难为情道:“很多偏僻的野调儿,都记不起了,现在勉强会的,也就《关雎》《蒹葭》《月出》《静女》并几首赋曲了,你想听什么?” 薛浅芜随口道:“我最喜欢迷离苍冷的意境,就《蒹葭》吧……” 绣姑试了几个音,终于清扬地唱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绣姑的声音,本就属于霜露型的,清而且冷。一咏三叹,扑朔迷离,愁肠百结,最后归沉为一缕若有若无的苍凉叹息。 薛浅芜听得凄然,却不得不佩服绣姑的妙嗓子。一曲唱毕,薛浅芜情不自禁拍手叫好,与此同时,忽然升起了一个大胆想法。 第一〇四章蒹葭清霜音,歪门巧邪道(中) 薛浅芜盘算着,越想越觉得好,不仅于绣姑好,而且于鞋庄好,更对住了自己爱热闹的脾胃。绣姑看她踌躇满志的傻乐样儿,问她:“又想起什么歪门邪道了?” “哪里歪了?”薛浅芜笑得极神秘:“邪道没有,倒有正道坦途一条!” 绣姑狐疑地道:“我才不信你有什么正经!” “偏不告诉你!”薛浅芜嘴一撅,表示对绣姑生气道:“谁让你看扁我,信不过我!” 绣姑哄她:“好了好了,管你说什么,我顺从你就是!” 薛浅芜眼一亮,忙与她拉勾道:“当真不反悔?女子言最贵?” 绣姑略一思索,果断地道:“只要不是替我物色男人,让我嫁人,其余我都依你!” 这个……薛浅芜心念转得快,举双手发誓道:“谁不知你谈‘嫁’色变?你放宽心好了,妹妹我是有原则重义气的人,怎么会舍得卖了你?真有男人追你,打你的歪主意,我也得两肋插刀,清理掉他不可!” 那些日子还在苦劝游说她嫁人呢,说变却就变了。绣姑适应不了她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苦笑着道:“这不想着卖我了,却做起了我的护花使者?让我好生忐忑!” 薛浅芜解释道:“你想想啊,将来我肯定是要嫁人的,咱这么大家业,倘若你再跟了男人,没人打理,我不放心。唯一可能途径,是让你那男人入赘而来!如此一着,我怎么办?我是鞋庄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你们另立了新门户,我要受到排挤与威胁的!所以为了自身利益,我也不想把你嫁人!” “原来如此……”绣姑点头笑道:“倒也符合你的惯常。” 薛浅芜笑得甜,似乎甜得能掉下渣:“这下你信了吧?我不会再卖掉你吧?” 第57节 绣姑看着她的笑,总觉哪里不妥,偏生又说不出,只得答应她道:“你说你想做什么吧。” 薛浅芜抱着她的胳膊,亲昵地耸晃着,以一副好商量的语气道:“其实像你这样终日宅着,并不利于思维发散,容易禁锢灵感……” 绣姑垂着眼皮,淡淡然对她道:“说人话,速切正题。” 薛浅芜咳了一声,一股脑儿把心思倒出来:“人生在世,不能日日忙碌了去!纵使忙碌,也要快乐的去忙碌,寻找亮点,使这忙碌变得有价值有趣味。比如做鞋这绝活儿,你可传授几个有天赋的门徒,专门严加培训,一来可保你的针法永存于世,二来你也省些劳累,不然随着上门订货的越来越多,甚至整个京城都穿起陈氏之鞋时,你有四只手五只手,也忙不过来啊!” “这个我考虑了,现在已经开始培训了,只是还不放心他们上岗……”绣姑轻皱娥眉:“再然后呢?” 薛浅芜提起十二分的劲头来,手脚比划着道:“咱们作为股东,关键在于如何运筹策划,使整个大庄园呈现生机勃勃之势!比如可以每隔十天半月,在咱们宽敞的展览大厅,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走秀场,或者抽奖活动……” 吞下一口唾沫,重锤掷地,说出末尾几字:“或者开演唱会!” 绣姑此时还未察觉薛浅芜的心思,兴致盎然问道:“走秀是个怎样的场?抽奖又抽什么?还有那演唱会,不跟宫宴歌舞一样的吗,在鞋庄搞这个干嘛?” 薛浅芜眼见快说到实质了,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还记得,我曾说的一种细高跟吗?” 绣姑点头:“记得……我正因你许下的那诱惑,才坚定来京城的!” “那种鞋子,穿上摇曳生姿,袅袅婷婷,艺术创造空间极大,无论鞋底高度,还是鞋面设计,都能派生出成千上万种变化来!当然这属于贵族鞋,成本要高一些!由于初时不为顾客接受,还要做好宣传……这个走秀,就是很好很直接的宣传方式!届时邀请京城里的名媛贵妇前来观场,你想一想,舞台走秀模特在高跟鞋的衬托下,更显气质出众、窈窕美好,还能不引领时尚吗?” “这个听你粗略提过。”绣姑简洁表态。 “至于抽奖,主要对准男士!你不知道,男人对于股票、赌注之类的事,永远都比女人高出很多兴趣!这个抽奖,可以隔段时间进行一次,比如逢着鞋庄成立一周年了,或者公认节假日时,都可进行!奖品可以设成几个档次,大至一块儿金元宝,小至一双鞋一双袜,都能拉动消费……” 薛浅芜倒了一杯水,饮了几口,清嗓子接着道:“至于演唱会,与宫廷王府里的歌舞宴还不一样!那样不新奇,没什么看头,咱们要来神秘的,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独自清唱,要比群体热闹都吸引人……” “一个人的清唱?”绣姑重复道。 薛浅芜笑颜灼灼:“对啊,是一个人!咱们要找一位嗓音清纯的冷女子,蒙着面纱,或者垂着帘子,此女最好还要有着特殊身份,引得人们好奇、赏识、赞叹……” 薛浅芜话落音,竟听绣姑问道:“你的匪女神丐身份怎样,够特殊么?” 薛浅芜猛地弹起来,这是打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绣姑看她反应,知她不淡定了,笑着按下她道:“放心好了!你的匪女神丐身份,是能胡乱宣扬的吗?再者你的嗓音易走调儿,也不适合独自清唱。” 虽然有些受到打击,却也是大实话,薛浅芜道:“我是个残次品,休要提了!人倒是有极合适的,只你没想到罢了。” “我认识吗?”绣姑以手托腮,苦思冥想。 “不认识是假的……”薛浅芜指着她道:“那位丽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绣姑看她正指自己,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别开玩笑……我这身份,能说得出去吗?” “原始身份,自然说不得!”薛浅芜反问道:“如果以坎平鞋庄掌门人的身份,够神秘吗?够资格吗?够真实吗?” 绣姑当场说不出话来了。 综合种种,丐儿妹妹从一开始,便给她设了局。只等她往里跳。 现下,一脚已经踏入,回头的希望很渺茫了。绣姑还想挣扎拒绝,低声说道:“我所会的,不过是些陈年滥调儿,翻不出什么新意来,久了人们便听腻了!” 薛浅芜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嘴边一啄,坏笑着宽慰道:“有我这个蹩脚军师在幕后呢,岂会让你窘迫?” “你的意思是?”绣姑的明目里,闪过一丝不确定。 薛浅芜晃晃她的手,诡秘地道:“类似刚才那首白话调儿,我会得多着呢,欢快的,忧伤的,激昂的,澎湃的,热烈的,狂野的,露骨的,应有尽有,隔些时日咱就换曲,永不会被唱完!我唱的虽不好,但只唱给你听,经你这位大师慧心修饰,就是行云流水的乐谱儿!那般奇特调儿,肯定没人听过吧。” 绣姑震惊地看着薛浅芜。怎么也不相信,那样繁复驳杂、乱而博大的各种调儿,她是无师自通。难不成是梦里学来的吗?那也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对啊,怎就凭空臆唱了出来? 薛浅芜就怕绣姑起疑心,试图澄清:“你也知道,我这人呢,向来都是歪才,说话行事往往惊世骇俗!对于音乐,也是如此,我不拘于常规,爱怎么骈散混着唱,就怎么唱,哼来哼去竟成了调……” 说了一通,连自己也不信,薛浅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来个颠覆性的转移。站起身来,很正式扭了一圈儿,对绣姑证明道:“不仅我唱歌无章法,我跳舞也一样……” 绣姑更是张不拢嘴。跳舞的女子,是极需要耐力和韧性的,就丐儿这模样,也能甩着长袖翩翩轻盈起舞? 薛浅芜为了凸显自己的毫无章法,就给绣姑表演起了街舞。 本也算是体系化的街舞,在薛浅芜跳来,有些泼皮无赖乱打滚的搞笑喜感。尤其薛浅芜穿的是古代装,又宽又长,极不方便,有好几处,差点没踩着衣服摔跟头。最要紧的是,一场舞毕,她的外衣在腋窝处,好像撑开了缝儿,里面的亵衣松松垮垮极不舒服,大约带子断了。 薛浅芜急停住,再也不敢凌乱跳下去了。 绣姑看得目瞪口呆,这般舞姿,也太无拘无束了吧。虽与大众所欣赏的宫廷乐舞不同,却也不是胡乱扭的,绣姑从中看出,这舞自成套路,千变万化而又流畅自如,虽然丐儿的幅度掌握并不到位,甚至有意夸大之嫌。 绣姑解释不了。丐儿妹妹的歌舞,实在特别,可能真是她的怪天赋所致吧。具创造性,却是让人无语的离奇创造性。 第一〇五章蒹葭清霜音,歪门巧邪道(下) 好在绣姑不再追问她了,薛浅芜就去内房,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为了坎平鞋庄的发展大计,她把鬼机关算尽,她容易么? 当薛浅芜以一身湖蓝色重新站出来的时候,绣姑赞道:“倒是清新凉爽,就跟刚出泥的薄荷一般,水灵灵的!” 这破比喻!薛浅芜不知为何,竟对比起东方爷在烟岚城时的那个了,回忆深处人自憨,她傻笑道:“你不知道,当年东方爷说我正常笑起来恍若千树万树清香梨花开,不正常则好比从泥巴里捞出来的梨花儿,跟你这个泥水薄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绣姑捧腹笑道:“东方爷高才啊!比喻竟如斯的新颖巧妙,怪不得把丐儿妹妹迷得深!” 一提及东方爷,薛浅芜忽想起昨晚的颠倒吻,红着脸认真问:“绣姑姐姐,你说像我这般意志强大之人,为何拒绝不了东方爷的一句情话,一次皱眉,一个拥抱?就像他昨晚吻我时……” 戛然而止。怎么憋不住话,这么羞人的事,都透出了? 绣姑显然已听到了,脸比薛浅芜的还要红,却笑话道:“你连理智都荡然无存了?” 薛浅芜惊“啊”了一声:“你怎知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过体验?你偷偷瞒着我有心仪男子了,并且你们如同枯苗逢甘霖,干柴遇烈火,已经有突破性的进展了?”因对绣姑持着严重怀疑态度,薛浅芜俨然一副逼问内情、挖掘内幕的八卦女可憎面孔。 绣姑啐她一口,反而讥诮笑道:“男女情事,没经历过,还能没见过吗?是你和东方爷有实质突破了吧,却硬拿来说我,好没个害臊!今天你刚来时,我就察觉到了异样,粉面含娇三春景的,骨子里都露着喜悦味儿……我还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能这样滋养人呢,原来是缠绵的力量啊!” 绣姑大概被薛浅芜的那句话逼急了,竟不管三七二十一,戏谑调侃起她来了。 薛浅芜越听越觉得不对,绣姑姐姐这话,怎么说得就跟她与东方爷圆过房似的! 他们只是“互啃”,好不好嘛?心里涌起委屈复杂并存的急恼情绪,薛浅芜道:“哪有什么实质突破?我们只是吻得投入罢了!你不知道情投意合的吻,也能美容养颜的吗?我只当东方爷会‘采补术’,吸了我的精气神儿,转成他的内力了呢,原来我也能采补啊,却是来驻颜了!你说要是天天采补的话,他会不会越来越武,我则越来越美?” 绣姑听得脸颊越发通红,几乎听不下去了,鄙夷地看着她:“别再假掩饰了,在姐姐这儿还说谎,一点都不老实!你要说得天衣无缝也就罢了,偏偏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前面还说是纯洁呢,后面就出来采补了!你们要是没有实质性的突破,我倒奇了,那是怎样个互采法儿?” 薛浅芜这下,骤然觉得帽子大了,越描越黑,再也洗脱不清。只弱弱地,以一种快哭的声音,无力低道:“真的没有……只是一场关于‘采补’的大误会……没有采补……” 绣姑轻拍着她,半是叹息半同情道:“好了好了,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姐姐终有一天,要看你成为新妇的!只是你也太不长心了,你是爱情里的傻瓜,自制不了也就罢了,没想到东方爷,竟也配合着你胡来!还没见家长呢,万一出了意外,我的好妹妹啊……你再不入世俗,却该承受多大压力!” 薛浅芜张了好几次的嘴,偏一个字都挤不出。这一刻她刻骨铭心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最可悲的是东方爷。在薛浅芜的溃败下,在陈绣姑的心目中,也被搭进去了清明,成了一个诱惑少女失身的登徒子。 一时之间,薛浅芜内心里,既弥漫起绵软的喜悦感,又产生了对绣姑的捉弄报复之意。各种念头纷纷扰扰,忽然想到一处妙局。 和绣姑谈判演唱会之前,承诺不会卖她。但是这个不卖,带有很大的隐蔽性,或者说是无定形性。 演唱会不是主要的,关键是绣姑不宅了,只要走出“宅”字,到公众面前去,这戏就有唱了。 想她不过双十芳华,却如女尼女道一般不问情事。不经历感情之酸甜苦辣,实在是种残缺。若遇到对的人,还是恋一场爱,结一场婚,这样才完整些。 一个人的温暖不算温暖,两个人的温暖才叫温暖。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无论过得多么精神富足,那份形影相吊的自怜感,终究寡薄了些。 绣姑这样的女子,应该被人好好疼好好爱的。怕的不是石头太硬,而是所接触的男子太少。 如果薛浅芜有意为之,幕后悄悄使些伎俩,为绣姑造个势,会否吸引众多京城青年才俊纷沓来呢? 思绪驰骋了一会儿,贼笑着对绣姑道:“现在你就看我的笑话吧,终有一天,我要看你笑话!看你如何‘失足’‘失心’,然后再‘失身’的!” 绣姑抓着她的手道:“你想怎样?你刚才承诺的,绝不卖我,亦不让我嫁人……” “我不卖你,但感情的力量,是伟大而无穷的……”薛浅芜深意味长道:“若有男人看上了你,我棒打鸳鸯,拆都拆不散,那就没奈何了!” 顿了一顿,薛浅芜补充道:“我不让你嫁人没错,不然将来我回鞋庄了,娘家连个人都没有,你说多萧瑟啊!万一让人来入赘吧,可惜可叹这诺大的家业,将要落入别姓之手,万一遇人不淑,碰上的是居心叵测之辈,怎么都难尽意!所以我倒有一个好办法……” 绣姑汗毛有些竖了,紧着头皮道:“什么办法?” 薛浅芜云淡风轻道:“一辈子不嫁人,不代表完全与男人绝缘啊!也不能代表没有亲生孩子啊!” 绣姑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粉,由粉变红,由红涨紫,这次轮到她说不出话来了。 丐儿妹妹的话,含蓄而又裸露,简直让人无语到了巅峰。这是在怂恿她,惹罪孽吗? 薛浅芜终于扳回了局,并且会让绣姑越来越有小女人味儿的。冰冻三尺算什么,薛浅芜用的是三味真火。 有薛浅芜在旁唠着,转眼大半晌过去了,绣姑竟是没有做出一双鞋来,长叹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今天那个蓉儿丫鬟,怎么还没来呢?你勾走了人家的心,这事儿不会让公主知道了吧?那丫鬟需要谨慎了,一步不对,公主怀疑她是叛徒,可能就要招来杀身之祸!” 薛浅芜心里一惊,是啊,蓉儿居在深宫,若发生什么事,薛浅芜这当姐姐的还真不能及时赶去援助。别说赶去了,连宫门都进不得呢。 正在担忧,门外忽然现了一道鹅黄色水袖宫装身影,仔细看时,正是蓉儿。薛浅芜急唤道:“蓉儿,正说你呢,你就来了!” 蓉儿眼圈儿有些肿,叫了一声“姐姐”,就没再多说话。 “昨天你回去得晚,公主可说你什么了?”薛浅芜放心不下,直接问道。 蓉儿低头道:“我骗她说,为了取信于你,和你聊了些闲话儿,你留我吃饭了。” “然后就完结了?”薛浅芜道。 “公主说这是好事儿,让我继续监视你……”蓉儿的手指间,绞着一块汗帕子道:“她问我这些天来都看到了什么,我乱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被她骂了一顿,说我是个不会办事的,该看的没看到,不该看的罗嗦了一大堆……我估计着,再这样下去,公主会舍弃我,另找心腹替代了……” 薛浅芜笑笑道:“妹妹不怕。无论她派多少虾兵小将,我全收了就是。” 绣姑接过话头:“这并不是好办法。如果蓉儿妹妹办不好这事儿,公主以后对她,肯定是不待见的态度了,甚至要受苦呢。” 薛浅芜看向蓉儿,问道:“妹妹,你有什么打算?” 蓉儿看了看薛浅芜,又看了看绣姑,忽然双眸含泪,跪了下来:“我不想在宫里呆了,我想出来!虽然这些年来,公主待我不薄,但也与我体贴、伺候得她顺意有关!可是身在宫中,处处小心,步步留意,还总提心吊胆,时而不时就要受到责罚!” 蓉儿说着,拢起衣袖,薛浅芜和绣姑看得清,细腻嫩白的肌肤上,有很多处伤痕,触目惊心。这些伤痕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形状不一,有陈年的有新添的。 “这是谁干下的?”薛浅芜有怒火了。 “有几处是公主用指甲掐下的,还有几处是簪子划下的……”蓉儿述道:“公主的脾气不好,有时我们做错了事,或者事情办得不尽她意,她要么亲自惩罚,要么让一些心狠手辣的老麽麽来。” 说罢,蓉儿把手伸出,看着大拇指根部的两排齿印说道:“这是去年,晚上陪公主睡觉时,她因为东方大人冷落她,心里委屈憋气,找不到发泄的,就咬起了我的手……当时我这只手,鲜血淋漓,又肿又痛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因为干活迟钝,挨了麽麽们很多的打……” 薛浅芜听得既疼又惜,既怒又惊。她对公主有微词,大多是因公主对己排斥敌视在先而起。她却是没想到,那个娇娇弱弱的仙女样儿公主,竟有着虐下人来宣泄自身小脾气的嗜好。 薛浅芜想要扶起她:“妹妹起来说话!” 蓉儿没得到薛浅芜的准话儿,显然没有起身之意,继续跪着说道:“这些话儿,原本打死都不能外说的,但经过这几天对姐姐的观察,还有昨儿那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妹妹知道,姐姐是待人极好的!再看这儿雇佣的仆人学徒,哪怕干的是粗重活,也是有人格的!妹妹不求能得多少工钱银两,但求姐姐能想办法,帮我逃离深宫,在鞋庄里做些杂活儿,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姐姐!” 薛浅芜听她一句一个姐姐,心中好是恻然。但她身为公主的人,不经原主子的同意,怎能私自逃离出宫,另投奔新主子呢? 因了素蔻公主的差遣,蓉儿之于坎平鞋庄,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丢了,公主再傻,也会怀疑是薛浅芜在做手脚。 薛浅芜不想激化矛盾。素蔻公主情场不顺,所爱的人不爱她,这对皇室金枝玉叶来说,已够憋屈难忍的了。所以薛浅芜在犹豫,并非是怕得罪谁,而是怕乱起来了,谁都不好过。 尤其是东方爷,夹在朝堂和爱情中间,无论怎样抉择,都会陷入痛苦。薛浅芜顾忌的,是自己爱的人。 绣姑理解薛浅芜的难处,也知她的义气,于是劝蓉儿道:“这事需要从长计议,你先起来,咱们慢慢商量。” 蓉儿又默了一会儿,才起了身,垂着眼皮,耸着肩膀泣道:“其实奴婢也有私心,如果这几天带回去的,仍是一些无关痒痛的废情报,以公主的脾气,定会严加责罚于我,不知又要添多少疤!说不定那些麽麽们会把我关进囚室里,每天只给一顿饭吃!” 第58节 薛浅芜思量着,沉声说道:“这事不能硬拼,只能智取!蓉儿你且回去,等我想出好办法了,就带你脱离苦海。” 蓉儿谢道:“我盼着姐姐。” 待蓉儿拿了鞋,转身要离开的时候,薛浅芜叫住她吩咐道:“以防你这几天出现意外,照我说的,禀告公主!今儿个公主若问起,你就说那小叫花也是会做鞋的,只是手艺远远不能和她姐姐相比,忖着肯定是个中途插入,不正混的,她能来到鞋庄,完全是沾了她义父的光!” 蓉儿也算慧巧,懂得了薛浅芜的意思。同样都是避重就轻,她比自己高明许多。不由含泪带笑,崇拜地看着她。 被小女生崇拜的味道,很不好受,尤其是在如此棘手的问题前。薛浅芜送她一程,让她好生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薛浅芜安分了许多,托腮就是半晌,眉间愁云密布。冥思苦想,只为一个万全之策。 绣姑终于有个清静环境来做鞋了,功效颇佳。蓉儿依旧每天都来,临别前薛浅芜教她如何答话儿。不觉间三五天已过去,挖空心思,能想出的情报内容,都说尽了。若是再没办法,就该让蓉儿对公主说些紧要的了。 是夜,薛浅芜和东方爷做完吻运动,扯情话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提起了一句:“记得离开烟岚城时,一路上百姓是怎么议论的吗?都说我是釜底抽薪,以身许国,将错就错,硬把威赫赫的匪女神丐收了……” 薛浅芜听了这“将错就错”四字,忽然有所触动,抱着东方碧仁亲昵啃了一口,兴冲冲道:“你给我了灵感,我找到办法了!” 东方碧仁不懂其意,问道:“原来做吻运动还有这好处啊,可以启明你的心智,开发你的灵感……” 薛浅芜不和他多解释,等到天刚刚亮,东方爷前脚踏出府门,她后脚就溜往鞋庄去了。 见了绣姑,把自己的想法一说,绣姑踌躇半晌,皱眉忧道:“有些铤而走险,并且埋有后患,没有矛盾便罢,一旦冲突起来,他日估计不好圆场……不过眼下,实在没有可行的办法了……” 薛浅芜听得绣姑有隐忧,恳求她道:“就这样吧,走一步算一步!先把蓉儿带出苦海再说,不然我睡个觉都不踏实!” 第一〇六章将计而就计,踩高而走险 蓉儿再来坎平鞋庄,薛浅芜给她诌了一个故事:“从前有只聪明的小母兔儿,她本是鹰王的心腹,鹰王派她到狮王的身边当细作,结果霸气沉稳的狮王,让她一见倾心。那边是犀利阴狠相伴多年的主子,这边却是心仪的有情郎,该如何是好?” 蓉儿听了薛浅芜的暗喻,忍不住掩嘴笑问道:“那小母兔儿最终从了谁?” 薛浅芜狠狠心,答道:“鹰王的高压政策,使小母兔时常生活在莫名的恐惧之中,狮王知道她是细作,但很宽厚,爱惜她,对她好,小母兔儿对狮王越发倾心,最后鹰王知道小母兔儿背叛了他,趁着狮王不注意的时候,把小母兔儿抓走了,小母兔儿忖着回去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为了守住对狮王的爱,一头撞在岩石上死了……” 蓉儿听得心有戚戚,呆了半晌,忽然红了眼睛哭道:“姐姐是在给我指路吗?” 绣姑看不下了,一边拿手轻轻拍抚着蓉儿,一边骂薛浅芜道:“就你会营造悲剧氛围,吓唬蓉儿妹妹!你不是说已把结局改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么?” 薛浅芜掬着蓉儿绝望的小脸,嘻嘻笑道:“我哪舍得蓉儿为我殉情啊?何况妹妹这个细作,并不多可怕的,情场坎坷路上的小蝼蚁罢了!真正大的细作,能关系到兴邦定天下的!” 蓉儿稍安心了,拭了拭泪,悄声说道:“我是支持姐姐与东方爷的!一开始时,我觉得你们极不般配,自从无意瞧见东方爷看姐姐的眼神后,我的看法就改观了,除了姐姐,再找不出第二个,能让东方爷有那样深情的目光……” 薛浅芜闻言道:“你什么时候撞见我和东方爷的?怎么不打个招呼儿?” “就是前天,我来庄园得早,不知你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等了好久你都没来!我还急着回去对公主复话呢,不得已就去新府找你,结果快到府的时候,看见你和东方爷一道儿出来,你们分开之后,东方爷不忙着去上朝,竟是看着你的背影,一直目送老远,从那一刻我就知道,公主所有的不甘,甚至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罢了……” 薛浅芜心里直犯嘀咕,以后万万不能和东方爷一起出了,最起码要有先后,隔得一时半刻。幸好是蓉儿,若是换成别人盯梢,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蓉儿看她神情恍惚,又问:“姐姐,刚才小母兔儿的故事,还有怎样番外的篇?” 薛浅芜道:“不用小母兔儿来借代了,实在不大好听!这个番外结局,其实就是你的结局。” 还未等薛浅芜细说,绣姑严肃地插话道:“番外虽然是好结局,但是暗含太多危机,你们日后需要仔细行事才对。” 蓉儿乖巧地点点头:“一定依姐姐言,谨慎行事。” 绣姑忧心道:“你倒没什么,关键是丐儿,她的每步所作所为,都关乎后来的安危。” 薛浅芜挺挺胸,咳道:“你就别制造沉重感了……有我在呢,无论有何变故,都会化险为夷!” 绣姑不再多说什么。丐儿妹妹她了解的,就是神经大条,缺少顾虑,一副天塌下来砸死的不是我的盲目自信样儿。 蓉儿看看她们两人,觉得那办法行起来,定会有些麻烦。不然为何她们出现意见分歧? 薛浅芜问她道:“现在公主对你可有丝毫怀疑?” 蓉儿想了想,答道:“应该没有,不然那天就不是骂我了。最近几日,我是按你教我的那些话儿,一字不差学舌转告,她对回答还算满意了。” “这就好!如果现在她已经对你怀疑了,就不能按我的设定走了。”薛浅芜道。 蓉儿不解,薛浅芜悄悄地拉过她,往屋里面走了几步,低声说道:“我想让你‘将计就计’!回去你就对公主说,眼见的不一定准确,偶尔跑去一趟鞋庄,看到的都是些表象,那些场面片段,根本不能说明什么,更得不到什么完整情报,只有长期驻扎那儿,才能把一切掌握在手中……” 蓉儿睁着一双清澈眼睛,若有所思悟道:“你是打算让我以此作为借口,换得以后在这儿生活?” 薛浅芜赞许笑了笑,嗯了一声:“在公主的眼里,你是潜入鞋庄的细作;然而姐姐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不会做出什么泄密之事。你长期在这儿住,自然不好回宫,公主就没法儿隔三差五质问你了。她总不能明目张胆过来要人,说你是她的细作,要带你回去吧?” “这样或许能让我安稳度过十天半月……”蓉儿有些顾虑,问道:“但我一直没有消息的话,公主不还是会怀疑我被拉拢了吗?” 薛浅芜胸有成竹,企图给她些安慰道:“你只管放心好了,只要不是每天汇报军情,隔一月半月的,我能想出足够多的理由,打发她消遣她。” “天长日久,这也不是办法啊?难道一直用假情报吗?万一事情败露,该怎么办?” 薛浅芜道:“所以你的绣姑姐姐才担忧嘛!这是一步险棋,走得过去,你便跟着我了;走不过去,怕要多受些苦,你自己选择吧。” 蓉儿脸上浮出一丝悲怆,终是毅然决然地道:“愿意和丐姐姐一起试险。” “不要那么悲观,好像狼牙山五壮士临跳崖前,那般壮烈一去不复返的情怀!”薛浅芜笑得实:“你我都不会受到伤害的!只要熬过一段时间,多说至两三年,估计我在京城也该有归宿了,那时我要光明正大地讨你做丫鬟,谁还不卖我这个人情么?” 蓉儿拜道:“悉听姐姐安排。” 这边交待完毕,就看蓉儿如何与公主回话了。三天过后,坎平鞋庄门口,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脏丫头,向伙计们乞讨。 听得禀报,薛浅芜心里一阵激动,自来京城之后还没见过叫花子呢,难不成她心爱的仙寨成员千里迢迢来了?赶紧跑去门口,看个究竟,辨了很久,才瞧出是蓉儿。 薛浅芜心里立即有数了,看来事情说得有眉目了。 装作不认识,薛浅芜问道:“姑娘从哪里来?落难了么?” 蓉儿解下背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个破碗,匍匐在地磕头道:“我本是公主府的丫鬟,因为做错了事,被赶出来,在外流落了好几天,身无分文,又饥又渴,还请庄主收容,赏口饭吃!” 庄主?薛浅芜听得好笑又好玩儿,却皱着眉道:“这可不行啊!公主府里犯了错的人,我怎么敢收容?” 蓉儿再叩头道:“奴婢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只是犯了小错,公主不要奴婢了,让我另投主人!但公主她人是很好的,念在我服侍她一场,说让我尽快找个好去处,不再让她操心,从此就可与奴婢划清界限了。” 薛浅芜道:“看来公主鸿德无量,还是顾念担忧你的,但你犯了错,对不住她,断断也没脸面回去的了!否则别的丫鬟仆妇竞相效仿,犯起错来,那还如何服众?所以公主是在忍痛,把你赶出来了?” 蓉儿与她一唱一和:“庄主果然聪慧过人,看事情极透彻!” 薛浅芜扶她起身,说道:“看来收留你,也算了却公主的一片善良挂念心了。” 蓉儿欢喜抬起脸的时候,有人认出了她:“她是前几天常来买鞋的那个姑娘!” 蓉儿垂头,拜了一拜说道:“蓉儿落魄至此,竟还是被小哥认出来了!我与鞋庄也算是常熟了,所以而今因错被逐,万念俱灰之下,又来到了这儿!奴婢什么也不求,只想有个容身之所……” 那位哥儿倒也憨实,粗着嗓门笑道:“庄主心善,你又是宫里来的,就算再笨拙,也比我们这些粗人,懂礼知事得多!庄主肯定愿意收你,你就别伤心了!” 那位哥儿是绣姑门下一学徒,名叫荆岢。薛浅芜初听他的名字时,脸色都吓白了,还以为自己穿到的是战国,遇见了那个叫荆轲的刺客呢。待明白了是哪两字之后,才知是场虚惊。 绣姑对这个朴素好心地儿的徒弟,还是有几分偏爱的,听了荆岢的话,颔首一笑介绍道:“岢儿,她是蓉儿。” 彼此认过之后,蓉儿算是在鞋庄住下了。为了防止公主私下派人来相会她,使她为难不知如何应对,也为了造成蓉儿极度被喜欢和信任的假象,薛浅芜让蓉儿住在了浅坞宫,看在外人眼里,就是姐妹同吃同住,可谓情深似金兰。 素蔻公主还是比较有心的,因为在第二天,鞋庄又来了位面生的丫鬟,说要买鞋,明显是想打探一些情况,向几位伙计问:“你们这儿可有女学徒吗?” “有啊……”他们答道:“昨儿就来了个,我们庄主可喜欢她了。” 那丫鬟听了,面露些微喜色,然后匆匆去了。 薛浅芜安置了蓉儿,就可以暂时省些心,而与绣姑一起联手,研究高跟鞋模型了。薛浅芜只负责构思,然后形成草图,要想变成实物呈现出来,还得靠绣姑这位超经验主义者。 选择合适的兽皮,探索鞋跟高度、鞋面线条与鞋楦的关系,经过千百次失败后,第一双半高跟皮鞋终于成型。虽然不如现代工艺下的那般光滑亮泽,却也让薛浅芜激动了好多天。 她是素来讨厌约束和禁锢的,前世并不喜欢踩高跟儿。对于这第一双不像话的皮鞋,她竟爱不释脚,穿着在姐妹前招摇了好几处。直到鞋面被她挂出了一道痕,绣姑才不让她穿了。毕竟作为坎平鞋庄的第一双皮鞋,具有纪念性的意义,果断是要陈列保存下来的。 万事开头难,第一双做成了,以后就顺畅很多了。且绣姑还发现,鞋楦可以制成圆头、尖头、方头,扁头等等各种。薛浅芜所说的细高跟,只是其中一类。皮鞋也照样可以做成平跟的,不仅灵便,关键是可防水。 用生革制成的皮鞋,容易裂纹,用熟皮鞣制时,会结实上很多。用猪皮鞣制的,毛孔较粗,透气性会好些,用牛皮则显得质地细腻均匀美观。积累经验,几十双做下来,各种困难几乎都克服了,鞋的线条越发趋于完美。 一日,薛浅芜回新府的时候,悄悄带了一双高跟儿,等晚上东方爷到了,薛浅芜从门后出来,准备给他一个惊喜。谁知站得久了,脚跟酸痛,猛然一个趔趄,人摔了个四仰八叉,还把脚给扭了。 东方碧仁用烧酒给她清洗后,拿起她的鞋子瞧着,奇怪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跟鞋?” 薛浅芜神情振奋,忍着疼痛,喜滋滋把鞋夺过来,飞快穿在脚上,臭美哄哄地道:“瞧我给你走上几个模特步儿!你可得有些自制,别被我迷晕了!” 第一〇七章宅到深处怨,身心并潮动 薛浅芜为了当场给东方爷走几个模特步,可谓强忍了巨大的疼痛。她的一双莲花瓣形状小脚儿,天生是穿尖尖高跟鞋的料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脚踝处痛得很,酸软得几乎立不住,勉强试着走了几步,豆粒似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夏季的衣衫薄,很快就被浸湿了去,隐隐可见雪白的嫩肌肤。 她的头发本就生得顽皮,长长短短的,总散落下很多。此时经了淋漓的汗,湿漉漉一缕缕的,从侧脸颊,垂贴在锁骨上。 慵懒不羁,本来有着惹人怜的天然美。东方碧仁的心,却被焦急担忧占满,竟有些不解风情了。 “快停下来,不急在这一时!等你好了,天天走给我看,这样行吧?”东方碧仁扶着她,奈何不了她的顽固,又忍不住心疼地命令她。 薛浅芜每移一步,疼痛都在顺着腿筋往上蔓延,根本无法走出那种柔韧而又挺拔的张力,听到东方爷一个劲劝自己,她抹一把汗委屈道:“我想成为所有女子中,第一个在你面前穿高跟鞋的!并且只在你一个男人面前穿!穿过之后,不到迫不得已,我就再也不穿了!” 东方碧仁不解穿高跟鞋代表什么含义。听她的较真口气,说得就跟肚兜一样,只能在心爱的男子面前穿。但他仍是难抑幸福喜悦,不管什么含义,他是这个唯一,已足够了。 “有什么特殊内涵吗?”东方碧仁倒很想听听她的观念。 薛浅芜道:“鞋的本身,并无什么意思。但是穿上就不一样了,我的脚若不疼,给你走上几步,看了我穿高跟鞋的风情优雅迷人体态,估计你以后就不让我在别的男人面前穿了。” 东方碧仁看她笨拙得如同踩高跷,不是他在旁边护着,不知摔了多少次了。所以一时,并未看出高跟鞋的魅力所在。 “快脱下吧,好生躺着休息一会儿,我保证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穿高跟鞋的女孩子!”东方碧仁看她任性,一边许诺,想要把她抱回床上。 薛浅芜不依道:“我就此刻兴致最高,偏就想穿!” 东方碧仁摇摇头,无奈宠溺着道:“好好好,你走我看!但能不能先躺下来,我用真气为你疏络一下筋脉,这样或可减少些痛!” 薛浅芜只好停了,歪躺在他怀里。东方碧仁手指上聚着气,为她按摩了好久一会儿,方皱着眉道:“你试一下,还疼得厉害么?” 薛浅芜只觉扭着的那地方,好似被暖暖的流水充盈,缓缓地极舒服,真不再有巨痛感了。神奇惊叹之余,憋着脸道:“你有这等高明的手法儿,非得让我吃尽苦头,才能露出,为我治疗!” 东方碧仁重重唉了一声,仿佛下了某种重大决心,想要跟她透露什么似的,摸着她的头道:“说你神经大条吧,你还是个多心的……你不知道,世上万般,都主张随自然,很多痛苦不能求速摆脱,欲速则不达,正是这个道理!腿骨关节受伤也是一样,在疼痛中慢慢痊愈,才是正常合乎天命数的……像我这种治疗法儿,一般情况下是不用的,因为真气注入,常年不消,在你体内存着,日后可能导致你的气血出现不稳之状,还有可能产生依赖性,万一你的骨骼再度损伤,如不经过我的真气疏通,会承受比这次更大的痛苦!所以我轻易不敢用,乃是有苦衷的……” 薛浅芜呆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她对爷的良苦用心,真是体谅得太少了。 面有惭色地笑一笑,薛浅芜忽然想起在烟岚城,她被苏喜儿砸得骨骼断折时,也是经由东方爷治疗的,于是一个心颤问道:“初识那次,你是不是也对我用了这种治疗法儿?” 东方碧仁看了她良久,声音温柔似水,又带几分沉重:“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但你终究还是知了……” 薛浅芜顿然大悟道:“怪不得!虽然那时浑身散架,但是在你怀里,竟没感到多么疼痛,身心都暖煦煦的!我还以为是你魅力所致,原来用的是真气!” 东方碧仁轻轻道了一句:“真气流过,只会身暖,不会连心也暖煦煦的。” 薛浅芜的脸腾地红了,总是不经意间,坦露自己当年犯花痴的心迹。 再细品他刚才的那番解释,薛浅芜又不淡定了,埋怨起来:“我说我怎变得这样不经摔了!以前扭着脚了,还照样满地跑,现在就跟个娇小姐似的!原来是你!被你真气疏通了一次,倒增加了我感知疼痛的能力!” 东方碧仁横抱着她,心在有力沉稳地跳,他附在她耳际说:“并且你的疼痛,只有我能缓解。若是换了任一人的真气输入,就会导致相斥,使这疼痛越发剧烈!” 薛浅芜刚想到这一环,正巧他说出了,登时捶着他胸膛道:“你坏!要是哪天你不在我身边,我又发生了粉碎性骨折,疼得忍无可忍之时,谁来帮我解痛?” 第59节 “这个实在没有办法……再说当时,我若不用此法,估计你会疼得魂飞魄散……”东方碧仁笑道:“时至而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预防!你要跟紧我,别走丢了,这样一旦你受伤了,我才能第一时间解你苦……” 薛浅芜犯愁道:“你的那缕真气,在我体内终生不消,万一我的气血因此不稳,该如何调?” 东方碧仁宽慰她道:“你的体内所存真气不多,通常状况应没什么大碍。只要不是出现颠覆性的大喜大悲,平时里的喜怒哀乐,都没影响。” 薛浅芜苦着脸道:“可是万一出现了颠覆性的悲喜呢?气血失调,寻常的中草药能调理吗?” “你就是往坏处想,往死胡同里钻!”东方碧仁刮着她的鼻,长声叹道:“由我真气牵动而引起的气血不调,所有中草药都不起效,所有医生都无良策……” 薛浅芜听了,僵在那儿,眼神痴呆呆胶黏在他的俊脸上。他们已然绑在一起了么?她再也无可逃离了吗? “你怕吗?”东方碧仁半压着她,问出很迟疑的一句。 薛浅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面容很平静的,摇了摇头。 “那种气血不调,可能会带来匪夷所思的痛苦……”东方碧仁紧紧抱着她道:“有我在呢,就会保你一世安稳,不会出现大起大落,悲喜如同江河澎湃不定……” 薛浅芜看着他,笑得傻极了,却字字清晰道:“无解了好。” “怎会无解?”东方碧仁眼中隐有湿意,轻轻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却跟无解差不到哪里去。唯一的解法是,我再加倍输入真气,以抵抗原来所存真气的逆行。” “所以越发作,越痛苦,需要耗你的真气越多……”薛浅芜喃喃道:“就是一痛一伤。” 东方碧仁点了点头,拍着她脊背道:“不要再多想了。可能性极小的,接近子虚乌有。” ————————————————————————— 薛浅芜眯着眼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没有月光,似乎想下雨的样子,屋里有些闷气。东方爷在她身旁侧卧着,一条手臂环过她的腰间。她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仿佛有个插曲,很快就忘记了,所以怅然醒来,一切都是恍然似梦。 她刚动了一下,半睡着的东方爷也醒了,朦胧中瞅着她,挂怀地问一句:“脚还疼吗?” 薛浅芜这才想起,东方爷有为自己疗伤。甩了几下脚,丝毫没痛感,于是甜甜笑道:“全然好了!” 东方碧仁问道:“晚间没进食,这会儿想吃什么吗?还是我去拿吧,你多安生点儿。” 薛浅芜才不想安生呢,起身就要下床,昏沉沉夜色里,似乎看到床前自己的那双高跟鞋。眼又放出亮光,对东方爷撒娇道:“这么闷葫芦似的天,能吃下啥东西?不用吃了,你帮我把整个房间里,都点满蜡烛吧!” 这是要搞什么把戏?东方碧仁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没发烧吧?天这么热,你想把屋子变成灯笼加蒸笼啊!” 薛浅芜吐吐舌道:“我怎舍得把你当成唐僧肉蒸啊?” “那你想干什么?”东方碧仁带三分戒备道。生怕她再脑子一浑,做出自残自焚的事情来。 “别像防贼那样防着我嘛!”薛浅芜撇嘴道:“我只是想让你更好地看清我罢了!” 东方碧仁无语道:“那也不至于点上满屋子的蜡烛吧……我想看你,不用灯光也能看见。” 薛浅芜垂头道:“我只是想完成刚才未竟的使命,让你看看我穿高跟鞋的风采罢了。” 东方爷大无奈,过这么久,都隔一场梦了,她居然还心念念着!真是中了魔了!东方爷对她道:“你对高跟儿鞋,竟是迷恋到了如此地步!以后你嫁了我,不方便抛头露面再往鞋庄去了,我定会给你买很多很多的高跟鞋,堆满整个房间……你可如意?只是现在,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好好休息行吗?” “我姐姐是做鞋的,还要你花钱买?只需我一句话,整个鞋铺的鞋,都能运到府上来!只怕那时,就变成鞋府了!”薛浅芜闹情绪道:“何况鞋庄离这儿有多远?怎就不方便了?我就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就嫁了你也要让你不省心……” 东方碧仁服气道:“好了,我说错话了,我不该限制你!丐儿可是有后台的,我要是惹了你,将来还不连鞋子都没得穿了?” 薛浅芜神气道:“这个是必须的!总要有所制,你才不会压迫我!不然自由都被你剥夺了!” 东方碧仁解释道:“不是我要剥夺你的自由,而是我想让你在家守着,老老实实等我归来!省得看不到你,让我心生烦乱,坐立不安!” “久而久之,我岂不是沦落成等良人归来的怨妇了?”薛浅芜眼前浮现出那种眼神哀怨、蓬头垢面无梳洗的可怜人儿。 “又想到哪去了?”东方碧仁笑道:“你跟了我,作为你的夫君,怎么也不能让你成为怨妇啊!” 薛浅芜哼然道:“你娶我时,出发点肯定不是让我做怨妇的!但是结果,往往演变成了这样!你们有野心有公务,整天在外忙着,官场花间沉醉贪欢,自然不会有闲心去烦恼!但是女人就不一样了,整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消磨光阴,谁不觉得枯燥啊?很多女子只是习惯贤良罢了,与快乐搭不上边儿!” 东方碧仁皱眉辩道:“怨也要有理由才行啊。有些女子含怨,是因嫁了不负责的男人,在外花天酒地,红粉无数,想不起家,偶尔回家一次,又冷落了妻子,所以才招致怨……像我这样的好人品,虽然对你有些自制不住,但是只对你一人,这有错吗?你总不会想要跟我终生保持距离,就像冢峒长老崇静师太那样,永不跨出实质性一步吧?我成了和尚身,你就真的全无怨吗?” 薛浅芜听他竟然由怨扯到了这上面,不禁感慨男女思维的偏差。薛浅芜顿了顿,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东方碧仁,而是完全忽略他的看法,只表述自己见解道:“问题的关键是,宅久而生萌,宅久而生呆,宅久而生怨!女人还是有些自由活动空间的好!比如后宫里的那些女子,为何总争斗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血流成河?除了僧多粥少皇帝恩露播撒不均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宅得太无聊了!不找些事,还真是没熬头!所以才会斗得你死我活,所以真正聪明的皇帝,若想防止惨烈宫斗,最好给女人们找些事做!” 东方碧仁被她的话逗乐了,大笑着道:“你赢了……我准你在婚后自由活动!” 薛浅芜正要雀跃蹦跳,东方碧仁紧接着的一句,浇灭了她欢喜:“但是我回来时,要看到你。” 薛浅芜呜呼道:“这跟逼我宅,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我回来之后,你想干什么,你要去哪里,我陪着你便是!一来可以秀咱们的幸福恩爱,二来咱们是真幸福恩爱,三来可以阻止你见到帅哥时的狼扑……” 薛浅芜“啊”一声,像是幼狼的嚎。她的形象,就如此被盖棺论定了吗?昔年一忘我,失足千古恨! 薛浅芜捶着东方碧仁,愤愤说道:“你再揭往事笑话我,我某一天,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要扑个世上最丑的男子!” 东方碧仁睁大双眸,既愤然又奇道:“你扑丑男作甚?这是变口味了么?” 薛浅芜促狭笑笑,摇摇头道:“不是口味变了,而是天下难找出比你更俊的!索性不再找了,干脆用个最丑的作对比!” “这个对比,怎么让我感觉脊背出冷汗呢?”东方碧仁当真出冷汗了。 “出冷汗才是正常的!”薛浅芜开怀道:“你要是不明白,我给你讲个例,你就明白你为何会出冷汗了!话说有个极俊美的富二代公子哥儿,偏偏生性多情风流,甜言蜜语哄过很多女人,还有很多私生娃儿,最后被一个女人收了心,当起了专情好男人,却因前半辈子,欠下了太多风流债,婚后常被女人找上门来,结果他的妻子一怒之下,决心给他戴一顶旷世无双的绿帽子!于是就找了个又丑又老的癞男人,生出了个儿子……” 说到这儿,薛浅芜已不知该怎么继续了。但是话意,已经足够明了。 东方爷的冷汗,果然出得很有道理。听了这一番话,更是冷汗涔涔直往外涌。 丐儿这是什么意思?东方爷以一种愤、嗔、怒的眼神,久久瞪视着她。 薛浅芜有些理亏,错不该想到这个文学形象,来对比伟大可爱的东方爷。 “那个……”薛浅芜解释道:“扯得远了!我只是很单纯的,让你别再提我扑倒美男子的英勇事迹了……” 东方爷这会儿听她说话,有种想要掐住她的脖子,然后……狠狠吻毙她的感觉。 薛浅芜预感不妙,赶紧说好话讨饶道:“你别在意,你和那风流哥儿,根本就不是同一路货色!我敢打赌,你如果不是在朝廷担有重任,你若不会武功,你定是个标准宅男,宅出无尽萌呆怨的那种!” 东方碧仁不再犹豫,不再担心她话没完憋出内伤,果断以唇封住了她。因为再听下去,内伤的就是他了。 薛浅芜的尾音,又被他吻进了肚里去。无月的夜,没来得及点的烛光。两个人的天堂,抑扬起伏、低徊缠绵的轻吟浅唱,在粗重的喘息中奏响。 漫长过后,以薛浅芜的不支而告终。好不容易歇过气儿,薛浅芜眼波横水迷离,却道了句:“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你截了去!宅到深处萌,宅到深处呆,宅到深处怨,其实还有一句,宅到深处病!你看那些害相思病各种病的,多少不是因宅而虚因虚而病?” 东方碧仁头大了,睨着她娇红的唇,很有扼杀力地道了句:“你是不是想窒息死?” 薛浅芜看他又凑上来,知他意图,当即吓得再也不敢做声,如同被丈夫收拾怕了的小媳妇儿。 ————————————————————————— 东方碧仁点起一盏红烛,屋内显得明了很多。向床上看去时,宽大的凉竹席,被两人的汗水,浸湿了大遍儿。原本的竹青色,微微呈现出了一种昏黄,在烛光水影中又隐隐泛着亮。 薛浅芜经过这场剧烈,有些口渴。由于刚亲密过,不好意思和东方爷说话,于是下床,去找水喝。东方碧仁问她干啥,薛浅芜只不应,低头又看到了自己的高跟鞋,忽然想起,最初话题是由这个而起。最后不知怎么,两人辩来论去,倒把走模特步儿的事忘了,却吻到了床上。 薛浅芜穿了平底绣花鞋出去,径直走到厨房,舀了一瓢清水就要喝。东方碧仁早跟了来,按住瓢柄,然后轻轻从她手里要过,温柔说道:“锅里有冰糖雪梨汤呢,别喝这个,会落病的!” 说罢,东方碧仁舀了一满盆冰糖雪梨汤,往寝房端去了。 薛浅芜在他后面跟着,半甜蜜半不自在的,低道一句:“盛这么多,你饮牛啊!” 东方碧仁笑道:“小傻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骂人损人,怎连自己都不放过?” 薛浅芜只是随口说说,经他这么一提,还真觉得大有语病。却因口渴的缘故,也没再多反驳,在靠椅里安坐了下来。 等东方爷取来两只茶碗,只见薛浅芜双手抱着那银盆儿,咕咚咕咚喝得正欢,极像是在牛饮了。东方爷被这洒脱劲儿给震撼了,呆在那儿,看得满眼羡慕,连茶碗儿都忘了放。 薛浅芜喝下去一大半,感觉肚子里咣当当装满了水,这才依依不舍,放下了盆。迎面收到东方爷的眼光,脸登时又红了。 为了不让丐儿太囧,东方碧仁也抱起盆,把剩下的喝了个精光。薛浅芜痴痴地看着他,只觉说不出的可亲可爱,江南儒生秀雅之中,隐现一股蒙古人喝马奶般的豪爽大气。 两人靠着坐了很久,聆听着彼此的心跳,在等待中心照不宣。 不知何时,屋里的闷热感褪去好多,一片片的凉爽之意,随风而来,烛火有些闪烁不定,窗棂上传来啪啪的雨点声。 “下雨了……”薛浅芜欢叫道,急忙跳着跑出。热气笼罩如蒸屉的夏夜,忽然来一场雨,该是多么美好的惊喜啊。 东方碧仁站在门前,看着丐儿立在雨中,虔诚地仰着脸儿,被雨水冲洗着,如风雨里笑傲着的向日葵。他的目光之中,如雨丝般密密缠缠的情意更炽。 爱她明媚,爱她寂寞,爱她欢喜,爱她忧伤。 薛浅芜好久没有见过这般的雨了,任之把自己浇个透彻彻,头发衣服水淋淋的,贴在了脖儿里肌肤上。东方碧仁怕她感冒,却又不忍打搅了她兴致,于是也走出来,陪她一起站着。 隐隐从屋里透出的烛光,把两人的脸庞照得忽昏互暗。大滴大滴的水,聚拢成股,顺着脖子往下淌着,东方碧仁竟也感受到了一种淋漓畅快。 雨来得急,也去得速。站了约莫一刻多钟,雨停息了。两人相视一笑,再看地上,雨水成河,没过了脚踝处,四处漫流。 空气清新得有些凉,东方碧仁抓了她的手道:“进屋去吧。”薛浅芜乖巧一笑,听从了他。 经过这番雨淋,幸运的是,丐儿没有半点感冒症状,反而精神高涨了很多。东方碧仁颇是宽心,愉悦之情更甚。 未过多久,天色已经放亮,屋里摆设都能辨别出了。薛浅芜忽而忍不住,脱掉湿透了的鞋子,擦干了脚,换上了那双高跟儿。她亭亭然站着,在东方爷慢慢变化的目光中,走了起来。昂首,挺胸,收腹,提臀,默念着这四要素,越走越是自然,越走越是投入。 经那雨水打湿了的衣服,紧紧裹着身子,在高跟鞋的映衬下,顽劣不羁的小丐儿,瞬间变得成熟风情起来。甚至她那发育并不丰满的胸和臀,也显得立体有型了,曲线曼妙之处,更加玲珑窈窕。她海藻般的头发,现已长及腰了,因为大半夜的活动,湿湿的凌乱散落着,几点晶莹水珠,随着她的步儿摇落,打在白皙的肌肤上,衬得分外透明无暇。 这种风情成熟,带了一抹纯真,勾魂摄魄,让人不禁怦然起意。东方碧仁忘了呼吸,呆在那儿,眼珠一动不动,仿佛僵化的雕像一般,千年深情只为凝望。 直到薛浅芜走得气儿有些喘,而停下脚步时,东方爷还在沉沉惊艳着。 薛浅芜捉弄他的心思,骤然升起。有意巧笑嫣然回眸,摆着弱柳细腰肢儿,袅袅娜娜,一步一步,向他缓缓贴近而去。 白皙的,纤瘦的,窈窕的,风情的,邪气的,纯真的,诱惑的,甚至……凸凹的有致的起伏的。这些词汇,在东方爷的脑海里,音符一般跌宕蹦着。 当薛浅芜的秀美花骨朵,不经意间从他臂膀上擦过时,东方碧仁的喉咙忽然有些发干,心也似乎发热澎湃起来。 暗潮越发汹涌奔腾,几度难以抑制。此种境况,在东方爷这儿,还是首次碰到。以前抱丐儿时,只是灵魂的颤动,情思的涌动,而今却连身体一并动了。 第一〇八章情熟能生娃,逼娶又强嫁 东方碧仁从来没有任何时刻,如现在这般狼狈过。他的身子站得僵直,好比擎在天地间的石柱。然而只要稍微细致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的每个毛孔似乎都在颤着,在火与压制火的较量中,很矛盾很纠结很难熬,如被焚烧临溃乱前的挣扎。 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意志薄弱至斯。他的指节握紧了,然后松开了,再握紧,再松开……薛浅芜摆明了逗弄他的意味,眸中含睇带笑,看着他泛红发窘的俊脸。她仍自款款摇曳着身姿,偶尔站定,一个天鹅湖芭蕾舞的经典独步儿,盈盈地旋转着。 说实在话,东方碧仁对于主动卖风情的女人,不感任何兴趣,否则每天出入各种场合,面临着各色各式的诱惑,他的清正英名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可惜这次,勾引他的是丐儿。从一认识,就在人前调戏他人后捉弄他的丐儿。 他们是谐调又互补的。他越被迫,他越失控,她反而越主动。 薛浅芜干脆不走长路线了,就在他的身边两三尺范围内,反复来回蹭着。鞋跟敲击地面的清脆音,像是打在东方碧仁心上,随着那明快的节奏,他心扑通扑通跳着,血液也一次次的涌往头顶,推动着无名的火。 红尘天堂,一念之差,忽升忽坠,无止无歇。薛浅芜与他碰触得更频繁了,东方碧仁眼前,满是她如火般跳动着的生动身影,嗓音沙哑叹息一声,紧紧闭上了眼睛。 非礼勿视,这算是吗?倒不如说,眼不见为净,无色不起意。 薛浅芜看他压抑得痛苦的样子,有些恶作剧的,贴近他的胸膛,哈着气道:“你还让我在其他男人面前穿高跟鞋吗?” 东方碧仁温润双目猛地睁开,短短七个字,蕴藏着深沉的霸道:“只许在我面前穿!” 薛浅芜嘴一扁,很委屈地道:“你又不看,我干嘛要穿给你看?” “谁说我没看了?”东方碧仁恨不得狠狠抱她在怀,再也不让她动。 第60节 薛浅芜继续着攻势:“闭着眼,也叫看吗?眼见的是色,难道东方爷只用心,就能看到色吗?” 东方碧仁再也无忍,一把拉她入怀,紧紧压着。 瞬间陷入东方爷美好的气息中,宽广似海洋,有水汽的湿润,深邃如森林,有草木的清香,温雅若轻风,有翠竹的虚和,渊博像空谷,有幽兰的离俗。薛浅芜把脸埋于其中,贪婪地嗅着,像个沉恋归巢的鸟儿。 过了好久,薛浅芜从迷思中找到了三分自我时,发现他们湿湿的衣服贴在一起,经过相互摩挲,皱巴巴的。又湿又薄的衣料,因透水而透明,隔在两人之间,恍若无物。东方爷的胸腔起伏,心脏砰砰的响,最让薛浅芜面红心跳的是,他的身躯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情况很不妙,后果很严重。薛浅芜想躲,但能躲到哪里去? 东方碧仁察觉到她的心思,嗓音低哑命令她道:“别动!” 薛浅芜被吓着了,像他一样僵着,半分也不敢动。两人就那样湿贴着,心跳着,凌乱着,潮涌着,却又安静相峙着。 一直抱到天色全亮,暗卫焦急寻至寝房,敲起门的时候,他们这才如梦初醒,仿佛被烙铁烫了手一般,慌忙丢开彼此,整理自己的衣服。 最无语的是,他们衣服的背面已经干了,但是互相搂抱接触的那地方,大面积是湿的,尤其胸际和腰际的那两圈儿,明显得有些搞笑。 这就难堪了,衣服穿在身上,怕的不是全湿,不是半干,也不是水淋淋,而是干湿不均,一块干一块湿的,有了对比就抢眼了。 东方碧仁倒没什么,府里备有换洗的衣服。薛浅芜就惨了,她的衣物除了当天穿的,没一件在府里,全被她搬置在了浅坞宫。 东方碧仁去了另一间房,换好衣服,过来跟她道别时说:“你就且暂在这儿呆着吧,衣服干了再出去溜,省得给我丢脸!还有你的衣服,别都放在鞋庄!这儿是你的家,经常住的地方,有衣服的地方才是家!” 薛浅芜想起昨晚他们度过的光景,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东方碧仁意会了这白痴眼神中的内容,当时觉得喉咙一紧,又干燥了起来,赶紧咳了一声,踮起脚步就往门外匆匆去了,生怕再慢一刻,就出乱子。 门外暗卫看到东方爷的身影,道了一句:“小的快等得急死了!” “爷您不是昨天才换的衣服吗?”盯着主子刚换过的衣服,暗卫眼中闪过一抹浓重色彩,像在猜测什么似的。寝房虽然有好几个隔间,但看爷的情况,似是发生了某种好而不好的事。 却不敢问,准备护送着东方爷而去。东方碧仁吩咐他道:“你守在这儿吧,她还在屋里呢!”说完举步,径直出了府门。 暗卫神色更加笃定,这貌似好像……绝对有情况发生过。 薛浅芜嫌衣服干得慢,索性脱了下来,在东方爷的衣柜里,找了一件他的穿上。自己两手撑着衣服,像个晾衣架子似的,杵在那儿等待衣服晾干。后来等得心急,就打开了房门,站到门外通风地儿晾了起来。 暗卫看到她时,呆怔了很久。东方爷换了衣服,这个女子洗了衣服……并且身上穿着东方爷的衣服。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 薛浅芜总觉得有人在盯自己,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听说东方府有暗卫,但除了爷在的时候,他们偶尔出来打个忙杂,其余时候从来没有感知到过他们的存在。今天却不知为何,竟觉得被窥视了。 薛浅芜吼一句:“什么人!有本事滚出来!” 暗卫唬了一跳,竟被她发觉了?这下压力可大了去!本来就是凭隐蔽吃饭的,却被一个不会武的毛丫头感知出了存在!暗卫一时有些钦佩,对东方爷所相中的女人,产生了莫名的折服之感。 犹豫了一会儿,出来对着薛浅芜参拜道:“嫂子!” 薛浅芜愣住了,这是在叫她吗?怎么成嫂子了?看他的年龄,她做妹妹还差不多!不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带着三分薄怒道:“你是哪位?你在叫谁?” 暗卫一脸实诚地道:“我是秦延,在叫嫂嫂你啊!东方爷虽没我大,但我素来敬他为哥,哥哥的女人,自然是我的嫂子了!” 薛浅芜脸一红,嗔道:“私下叫就罢了!我还没嫁到府上呢!” “懂得懂得……”秦延一副了然样子,却道:“那些都是人前的规矩!嫂嫂已经是东方爷的人了,还在乎那些名分吗?” 薛浅芜血往喉间涌,这话怎么说得,就跟绣姑姐姐误会自己的那话一个样儿! 想起绣姑,薛浅芜忽然想起,自己穿的是高跟鞋!昨晚向东方爷承诺过的,不在别的男人面前穿高跟儿! 幸好东方爷的衣衫套在她的小身板上,足够大足够长,盖着了脚面,不然就违诺了。于是赶紧折身回屋,换过衣服,穿上那双有些湿的绣鞋,又往坎平鞋庄去了。 令薛浅芜没预料到的是,今天生意似乎好上很多,可用门庭若市形容。来订鞋的,多是妙龄女子,有丫鬟模样的,还有丫鬟陪着女主子的。各色各样的女子中,寥寥几位订鞋的男士,倒显得以稀为贵了。 薛浅芜好不容易挤了进去,逮个空子问蓉儿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京城要逢着什么节了?” 蓉儿答道:“再有十来天,就是六月六了。” 薛浅芜挖空脑袋,也没想出六月六有何特殊之处。除了六六皆顺,听着是个不错的日子,别的就想不出了。 却不方便直问,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万一这是孤竹王朝的传统日,自己再问就显得傻二了。蓉儿看她不语,接着道:“姐姐是不是太忙,把这个重要日子都忘了?” 薛浅芜道:“我是孤儿,从小就没亲人,几乎没有节日概念,倒是听过几句地方俗谚,比如‘六月六,猫儿狗儿同洗浴’,此时已过仲夏,为了防止家畜生虱,常把猫、狗驱往河中洗澡。猫、狗在这一天嬉水,与众小儿同乐,因此也称为猫、狗的生日……” 蓉儿听了,急忙捂着她的嘴道:“休得乱说话!仔细被人听去!” 薛浅芜错愕不解地瞧着她。蓉儿低声对她道:“六月六,是素蔻公主的生日!你怎么与猫狗等同了起来?” 薛浅芜惊诧道:“不会吧?我没乱说!是她出生得不合时,却怎么怨我了?我说的是习俗!” “这是什么习俗?”蓉儿说道:“就算一些地方确乎有这习俗,但你也不能说啊。素蔻公主作为皇室唯一的公主,备受皇太后、皇上等人宠爱,她的骄横性格,多多少少是被惯出来的!每年她的生日,极为隆重,要请三品以上官员的未婚嫁子女,同来庆祝,热闹非凡,所以这在京城,是件不小的事儿!现在来订鞋的,多是官宦子女,为赴公主庆生宴的,万一被谁听去,你可是要得罪很多人的!” 薛浅芜这才懂了,但还是有疑问:“就算所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女加起来,也不至于这么多订鞋的啊!你看今日来的,有好几百人了!” 蓉儿说道:“六月六,不仅是公主的生日,还是请姑姑的日子!” “请姑姑?”薛浅芜好奇道:“姑姑有什么好请的?” 蓉儿解释道:“你没听过么,‘六月六,请姑姑’,每逢此日,各家各户都要请回出嫁的老少姑娘们,好好招待一番再送回去!所以六月六快来临的时候,京城里订鞋买衣的人就比较多,不仅今天,以后这些天,都有忙的了!” 薛浅芜一边暗记着这习俗,一边笑道:“反正忙得又不是我!我就看着绣姑姐姐没日没夜操劳,熬出一双熊猫眼儿!就算她是义父‘千影手’的真传,青出于蓝胜于蓝,一刻不留忙碌,也断断吃不消的!” 蓉儿听得不乐意了,帮衬着绣姑道:“就数你最笨了!连我这个来得晚的,现在都学会了纳鞋底儿!绣姑姐姐收的那些学徒儿,从这一批订货,要开始上岗了,只是鞋子做成之后,要经绣姑姐姐检验罢了!” 薛浅芜面皮有些臊,话题一转说道:“谁让义父他老人家疼我!当年他收了俩闺女,因为我比较小,性格又特讨喜,所以义父舍不得我干活!本是偏向我的好心肠,却让绣姑姐姐把绝活儿全学了去,我后来有心赶,却再也赶不上了,索性自暴自弃起来,成了你现在见到的四体不勤模样!” 蓉儿听了,蹙眉问道:“老义父他,真有着旷世无双的做鞋手艺吗?” 薛浅芜一怔,她怎质疑这个来了?急忙肯定点头道:“自然有着神仙般的手艺!只是他久年不拿针线了,现在跟个门外汉差不多!他把一套理论,全形成了口诀,教给了绣姑姐姐和我,我性贪玩,不爱钻研内中繁复,所以什么也没学会!” 想起六月六日,对于京城的很多人来说,有着双重意义,薛浅芜的眼睛就亮起了,心有触动问道:“蓉儿,公主的生辰宴,你应该参加过吧?” 蓉儿点点头:“见过那种场合。” “通常去的都是些什么人?”薛浅芜道:“东方爷去过吗?” 蓉儿笑道:“姐姐问得傻气!作为宰相家的独苗子,他少不得要去的!他是重头戏,若不去,还有什么意思?不仅东方爷,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名媛贵妇们都会来凑热闹,一是混个脸熟,二是显示自己的体面身份,三是官家子女齐聚,如果有彼此中意的,还能成就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薛浅芜心念闪着,问道:“生辰宴上,都有什么节目安排?” 蓉儿回想了下:“也就是些喝酒行令、吹拉弹唱之类,年年试图翻新花样,年年却又大同小异,太后曾说,如果能想出好节目,让大家开开眼界的,重重有赏,可惜套路都尽了!” 薛浅芜心里有数了,撇下蓉儿,跑到绣姑面前,一把夺下她正做的鞋子,激动地嚷嚷道:“机遇来了!” 绣姑嗔她一眼:“风风火火的!什么机遇?” 薛浅芜道:“六月初六,是素蔻公主的生日!届时会有好多名媛贵妇到场,我们可以趁机做场宣传,把高跟鞋的销路扩展出去!” “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绣姑问道:“东方爷告诉你的?” 薛浅芜哼哼道:“他啊,巴不得我不惹事呢,怎会把这个告诉我?” 绣姑听她语气酸酸,含笑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说她,问道:“你我都没进过宫,没有熟识的人,从哪儿打开条通路?” 薛浅芜须臾的功夫,已把方案形成于胸,附在绣姑耳边,如此这般详说一通。绣姑听得半喜半忧,沉吟着道:“好是极好,不过你得先过了东方爷这关,取得他的支持,同意与你‘狼虎同谋’!” 薛浅芜白她一眼道:“什么‘狼虎同谋’!我和东方爷若是‘狼’‘虎’,你就是‘豹’!三巨头同行而已!” 绣姑笑道:“好好,咱们是同行的!姐姐错不该置身事外,这好了吧?” 薛浅芜较真时,还从没有输过,多亏了相厚的兄弟姐妹,都是纵容她的。每思及这一点,她不得不庆幸,不得不感恩。 “东方爷那儿,我会尽快搞定的……”薛浅芜道:“这些日子,你可要赶忙了!那些寻常的鞋,都交给学徒们去做好了!依我看来,他们现在的水平,也比得过京城别个鞋铺的师傅了!” 绣姑郑重道:“我还不是精益求精!盼着他们开始为顾客做鞋时,就已经是可以出师的水平了,这样也能奠定基础实力啊!” “你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但任何企业,都是不断发展,不断完善,有成长和进步之过程的!一开始,就达到了巅峰,还怎么去超越?没有提升空间,就太没意思了!”薛浅芜道:“你看那几家老字号鞋铺,都对咱们眼红羡慕呢!可又奈何不得,因为坎平鞋庄是在东方爷主持下成立的!只恐生意大了,把他们都挤垮,人家饭碗没了,招致的怨愤就更多呢!所以咱啊,不必那么追求完美,能拿得出门,不丢脸就是了!” “活都让学徒干,你让我当监工啊?万一天长日久,懒惰成性,手艺荒疏,我再也拾不起针线了,那该怎么办?”绣姑以埋怨的口气带笑道。 “你没活儿干?”薛浅芜挤挤眼,诡笑道:“你以为呢,我会让你偷懒?你面临的任务更艰巨,这些日子,有你消受的了。” 绣姑疑惑地看着她:“你又算计我什么的?” “哪里会是算计?”薛浅芜的语气,软了起来:“你在这些日里,拿出绝佳水平,做几十双精美的高跟鞋,在六月六那天拍卖!虽不知道她们每个人的脚码,咱就取个最常见的尺寸!限量版的东西,极为难得!那些满心想买但没合适脚码的,就只能认倒霉,待日后再订做了!” 绣姑一听,当即明白。丐儿头脑果然聪明,对人性看得极是透彻。 日后订鞋并非不好,只是很多名媛贵妇的虚荣心占了上风。如果办得好,这场别开生面的走秀,将会得到皇太后等人的支持,就相当于一场皇家拍卖会了。如能抢买得一双鞋,日后穿出去,自是极体面的。 看来真是任务不小。此事定下的话,还要找些模特,并为她们一一量身做鞋。其实绣姑已经做过十几双了,但只作为练手,不能拿到展览走秀场的。 —————————————————————————————————— 晚上又回新府,薛浅芜感觉很劳累。并非干什么重活了,而是一番番的策划下来,让她颇是心累。 倒在寝房,睡了一觉,等醒来时,外面已辨不清景物。东方碧仁还没回来。 足足到了夜半,他才一身疲惫地出现了。薛浅芜看他的样子,不忍再给他添烦心,扶他上床歇了。或许是因薛浅芜在旁伴着,或许是因太累的缘故,东方爷倒头就睡着了,一副酣沉踏实的美好相。 薛浅芜提前睡了一阵儿,倒没什么睡意,胳膊肘儿撑在席上,以手托腮,就那样侧卧着,细看了东方爷好久。 东方碧仁一觉睡到早朝时分未起,还是暗卫过来叫醒的人。薛浅芜的私心重,原意打算让他好好休息,旷过早朝的。 东方碧仁看看时辰不早,洗过了脸,对薛浅芜歉意道:“昨晚实在是困,竟没与你说上话儿……” 薛浅芜看他特别诚恳,竟不好意思了,很有三分贤淑地道:“你白天忙,晚上难得睡个好觉。” 东方碧仁好奇,怎么正了起来,不那么邪腔邪调了?刚一放松,只听薛浅芜后续的话到了:“我贪看着你睡颜,不知不觉一宿已过!” 这话……听着文艺范儿好重,花痴味儿好浓。怪异感又出来了,或许怪异才是正常的。 东方碧仁心里有些忐忑,她竟看了我一夜?据说,世间绝大部分人,都不很耐看的,哪怕再完美。不知丐儿一番苦看,有没有看出什么后悔来。 正想旁敲侧击询问一番,暗卫提醒他道:“再和嫂子卿卿我我的话,爷就要错过早朝了。” 东方碧仁顿时觉悟,只得速去朝觐。临走之前,趁薛浅芜没防备,忽然在她额上印了一吻,然后快步飞身赶路去了。独留薛浅芜傻在原地儿,忽喜忽叹,忽怨忽欢,脸上布着一层粉红的晕。 暗卫这次竟没藏匿,站出来关心道:“嫂子,该吃早饭了。” 再听“嫂子”这词,没了初听时的震撼羞赧,反而心里涌起丝丝甜蜜,这声嫂子,恍然让她成为某个人的专属了。当然,如果可以除去一些羞人误会的话。 薛浅芜调笑道:“你虽把你主子当做大哥尊的,但一直是爷长爷短的叫,到我这里唤做嫂子,好是有些称呼不搭!眼前就咱两人在场,叫我一声‘奶奶’或者‘姑奶’,让我腰粗一回,圆了一番当长辈的夙愿吧?” 暗卫听得一愣。嫂子果然如传说中,不是好应付的,但又貌似很可爱很和气很直爽很性情的说。当时就觉得近了好几分,真个乖乖叫道:“奶奶!” 薛浅芜愣好久,一句玩笑,这还真叫了啊!看着一位明显大自己好几岁的青年男子,这般叫着“奶奶”,她的内心萌生出一种很难为情的喜感。想起红楼中丫鬟小厮们皆是“奶奶”“二爷”的叫,这才觉得辈分相平了些。 “你叫秦延,是吧?”薛浅芜开始以一种很纯很无波的心境,正眼打量除东方爷外的第二个男子。眉挺目朗,方正脸庞,藏蓝功夫袍下的虎躯,很有孔武英气。更难得的是,有着一颗憨而淳朴的心,作风却又时而出人意料。 秦延微黑的面孔,透出几分害羞的红:“奶奶竟还记得小弟名字,深感荣幸。” 薛浅芜一听这话,脸都闷笑得错位了。这话出境界出波澜了。 看着都是二十出头的男子了,因为尊东方爷为哥,所以自称小弟。再为薛浅芜的“强求”,而称她为“奶奶”。然后“奶奶”“小弟”搭配起来……总觉缺斤短两,他却说得正儿八板,太能逗人笑了。 若是有意为之,说明这人爱耍小聪明过头了。若是不经意而脱口,那可谓天生自然萌了,说明他有可调教的潜质,与薛浅芜在某程度是相像的。 薛浅芜笑道:“你还是叫我嫂子吧,勉强能听得过耳些。” 秦延却答:“若非得了爷的吩咐强令,我更愿意把你看成长不大的妹妹。” 第61节 强令?薛浅芜的脑袋有些迟钝。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原来是东方爷指使的!怪不得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叫她为嫂子!薛浅芜愤愤然哼道:“以后叫我‘薛姐儿’得了!嫂子的内涵,你懂得的!不能叫得太早!” “这变来变去的……”秦延挠挠耳道:“在你面前,我就依你;在东方爷面前,我还得称呼你‘嫂子’!谁让他是我大哥呢?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薛浅芜眼珠子一转,狡黠地道:“你若依我,无论何时何地,一直谨守承诺,忠诚不变,认我姐儿的话,我送你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儿!强送给你!” 秦延闻言,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鹅蛋。还能强送?!傻了半天,秦延才摇头道:“俺不娶妻!俺只跟着东方爷!你硬塞俺也不要!” 还有这样的?薛浅芜无语了,眼睛睁得如杏仁。脑中忽又浮出那个类似的人,诡笑对他说道:“谁说要强塞给你了?我是要强嫁人!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人家女方还很不愿意呢,但我就想强送女方给你!” 秦延更糊涂无措了:“这是要做什么?既逼男方强娶,又逼女方强嫁,这能过日子吗?” 薛浅芜阴恻恻娇笑道:“你对东方爷太崇拜太迷恋,我不放心!所以让你娶妻!而我想要给你找的妻,对我太崇拜太迷恋,东方爷不放心!所以让她嫁人!如此正好一对儿!” 秦延脸上现出悲慨之情:“原来竟有一个女子,与我一般苦命!忠心跟从一个人,难道错了吗?竟让对方伴侣到了不放心的地步?” 薛浅芜有些心虚。其实那个女子,对自己赏识喜欢是没错儿,要说迷恋崇拜就称不上了。刚才那番话,完全是用东方爷做底衬,来提升她匪女神丐的高度罢了!这个……不能让绣姑和东方爷知道,不然会遭鄙视的。 秦延看她不答话儿,又问:“那个女子是谁?我想要见见她,让她提前有个防备!” 薛浅芜笑道:“那个女子,想必你是见过的。烟岚城来这儿的路上,你可跟随着的?” 秦延点了点头。薛浅芜又问:“我居住在府里的这些天,你可一直都在暗处守着?” 秦延不知她是何意,又点点头。薛浅芜道;‘“这就成了!我说的那女子,离你仅有一步之遥,也许你们曾经喝过同一口井里的水,吃过同一口锅里的饭,只是无缘拍话罢了!就像今天,如果不是你偷窥我,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 说到这儿,薛浅芜柳眉一横:“从实招来!今天干嘛偷看我?” 秦延吱唔道:“那个……起先我注意到爷的衣服换了,然后又看到你穿着爷的衣服出来,我第一反应是,爷的贞操丢了!一时有些接受不住,既喜又痛之下,忘了隐藏自己的气场,竟被敏锐的你发觉了!” 薛浅芜听了,又羞又急,怒不可遏,心里纠结死了。为何每次出现被误会的场景时,东方爷都是受害的那一个!如果这时代有摄像机,她非把两人相处的镜头公布于世,让人瞧瞧谁才是主动的,谁才是吃亏的。 看来世人都被外表蒙骗。清净飘逸的东方爷,在他们心目中,自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而她浑身上下都是烟火味儿,在红尘里乱打滚的人。所以她就成了悲摧被误会的那个! 薛浅芜自怜而悲愤着,秦延看她脸色极其阴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接了一句:“别生气啊!其实刚我想说的是,你的贞操丢了!这不是怕你姑娘家,脸上挂不住吗?所以嘿嘿……就拿爷说事儿了!” 薛浅芜听至此,拿头撞豆腐的心都有了。这主语换成谁,丢人丢到地底下的,不还是自己么? 咬咬牙,薛浅芜转移开这个话题,回归自己刚才的问:“我说的那女子,你猜出来是谁了么?” 秦延不假思索道:“是那绣鞋的仙女儿!” “原来你一直关注着她啊!”薛浅芜贼眼晶亮笑道:“这就更好了!你对我那绣姑姐姐,印象如何?” 秦延的口舌,忽然有些拙:“没说过话,不知道人怎样……” “我不信,总是有第一印象的!”薛浅芜道:“她从不爱与人说话,但常与我秉烛相谈,你既然关注她,应该听去了不少我们姐妹的私房话!你只凭已知的,说出对她的感觉!” 秦延老老实实答道:“她是天上人,我存有瞻仰与敬重……” 薛浅芜细品这句话,也不管猜得对不对,很武断地说:“你是喜欢她的!如果在某女子面前,你感觉自己像个浊物,你内心一定是对她存着爱慕之情的……” “为何?”秦延有些瞠目结舌。 薛浅芜解释道:“男人的自卑,一般有两种形态。一是因仰慕人而自卑,此自卑是悄然生于欢喜中的;一是因嫉妒人而自卑,此自卑是愤然生于不满中的……我说你在绣姑姐姐跟前的自卑,属于前者!” 秦延听得似懂非懂,却又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似言中了某片角落。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央求道:“好姐儿,念在我堂堂八尺男儿,口口声声称呼一个比我小的妹子为姐姐的份儿上,你就让她安稳度日吧!千万别强婚强嫁的……” 薛浅芜想了想,忽然想起自己说过不让绣姑嫁人的话,于是歹歹笑道:“你们一个不娶,一个不嫁,逼你们有什么意思?说真心话,我倒不希望绣姑姐姐跟着臭男人呢!” 秦延听她毒舌骂起男人,涨红着黑脸皮,想替男人说几句公道话,然而对手是薛浅芜,竟是无可措辞,只会结巴着道:“这……这……” 薛浅芜心怀鬼胎,装作肃然说了一句:“昨晚没和东方爷说上话儿,今天心绪不佳,不想去鞋庄了,反正我又帮不上忙!你去给我姐姐传个话儿吧,就说我昨晚没休息,白天正困觉呢……”说完,又交代道:“须得是你亲自对她说!因为我和东方爷要说的事,与鞋庄有关,让别人听去不好。” 秦延觉得似乎是个陷阱,但没办法,大哥疼爱的女人,好不容易开口央自己办个事儿,若做不到,也太说不过去了,只得应承下来。 薛浅芜看着他远去,嘴角噙着一抹奇异的笑,你们先接触一番吧。 熟能生情,情能生娃,管你们嫁不嫁娶不娶。万一有果,她这“匪”“丐”就又多了一重身份,乃是枚“红娘”了。 却说秦延来到坎平鞋庄,迎面碰到的伙计,乃是荆岢。这庄园里来的,除了东方爷之外,要么是权贵,要么是富商,像秦延这江湖武士模样的人,真不常见。荆岢是个热而善的心肠,依旧带着憨憨的如金子般的阳光笑容,迎出来道:“客官是要订鞋吗?请往大厅里来。” 秦延的职责是守卫新府,不想多在这儿周折,直接说道:“我要见你们女庄主……” 荆岢愣了几秒,来人系谁?这么拽?开口就说要见庄主?我们庄主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于是好言相纠缠道:“所谓鞋庄,只处理与鞋有关的问题!你若以前没买过鞋现在想买鞋,只把你的尺寸报给我们,另外从货架子样品中抽出想要的款式,我等记录上报即可;你若是以前买过鞋现在想换鞋,只把你要换的尺寸报给我们……” 没等他啰嗦完,秦延就道:“我不知道自己尺寸,听说你们庄主极有慧眼,胸中藏尺,所以我想让她帮我看看!” 荆岢说道:“我们这儿有两庄主,都是女的,都是极有慧眼,都是胸中藏尺,只是尺子类别,不一样罢了。不知你要见的,是哪位庄主啊?” 秦延哂笑道:“在的那位庄主。” 荆岢一听,脑袋大了,来者似乎是个能人啊,连庄内的底细都摸着了,于是恍然拍着胸脯道:“原来你想见的,是我师傅啊……我是她的徒儿,也是很有慧眼的,我帮你看好了!” 荆岢把脸凑到他的脚上,估量着嘀咕道:“看你脚的宽度,应该穿四五码的;看你脚的长度,应该穿四六码的,看你脚的厚度,应该穿四三码的……” 秦延看他有意阻他,想要硬闯进去,这时忽听隔壁房间有清冽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 荆岢着急地道:“师父,使不得啊,我看他不是个买鞋的,怕是冲您而来,对您有所不利啊!” 这时蓉儿从旁边过来了,笑着对荆岢道:“师父让他进去,就放他进去好了!” 荆岢侧开身躯,对蓉儿道:“我还不是担心师傅!” 秦延走进房里,见绣姑眉目淡淡然,正在专注打磨一块黑色牛皮。他张张嘴,又不好开口了,有些拘谨站在那儿。 绣姑眼皮未抬,轻声说道:“你应该早就见过我了。” 秦延有些诧异,她怎知道? “在东方府住时,我见过你一次,而你见过我好多次了……”绣姑仍自说着。 秦延愣了半天,想了很久,也不记得何时,他暴露过自己了。 绣姑说道:“那次我打水时,绳子结头处系得不牢固,把木桶掉进了井里,待我转身去屋里找钩子时,你已经把水桶捞出来了,虽然你及时地藏匿起了自己,但我仍是看到了你。” 秦延暗暗叹服,她的眼光定位,还真是快而准的,只那么一瞬间,就被她捕捉到了。 “你能听出是我?所以就让我进来了?”秦延有些受宠若惊道。 绣姑静然答道:“不只如此。丐儿今天没来,我忖着她有事,而你又是东方爷的人,自然该入内的。” “原来如此……”秦延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瞧起来不那么忐忑,他转述道:“你的妹妹让我捎个话儿,说她昨晚没与东方爷说句情话儿,今天怏怏不乐,萎靡不振,来了只会让你操心,所以就在府里睡了。” 绣姑听这话的风格,确乎是和丐儿有着三分相像,自是信了。 想来丐儿和东方爷的情话儿,该是有所指的。绣姑懂得。 秦延道完,抬步要离去了。绣姑亦不送行,说些挽留的客气话。 秦延有些怅然,直到走出门槛,忽然回头,憋足勇气道了一句:“你要防着你的姐妹,她要卖你!” 第一〇九章缘分虽久矣,后知后觉迟 绣姑听了秦延这句,很是难以反应,停下手中的活,那双安恬静如水的美目,流露出几分意料之外的困惑。或许,她隐约已经预料到了,只不过他说得突然,让她难得详情罢了。刚想细问几句,秦延则像泄了密的探子,半刻也不敢再多耽搁,迅速夺庄园大门而出了。 薛浅芜未等多久,就见秦延慌里慌张,如夹着尾巴的耗子般,返回至了府上。 “这么快就把事儿办妥了?”薛浅芜一边问着,一边打量秦延的脸色。 除了些微慌乱,着实看不出啥苗头,于是又笑问道:“你把话捎到了吗?却也没带来个回话儿?” 秦延红着脸道:“她没与我说话。” “这倒奇了……”薛浅芜作忖思状,以看好戏的口吻道:“纵使无话,细小却能传情意的动作,也没有吗?” 秦延老实答道:“她眼都没有抬,一直在端坐着。” 薛浅芜闻言,已想出了那场景,鼓励他道:“眼未抬,行未动,那只是外在的表象。绣姑姐姐看人是用心的,你意不到罢了。不然,她会让你见到她的面吗?有多少话,还不能隔着墙或垂帘说?” 秦延想起向绣姑透密了她的话,坐立不安,为了不让薛浅芜瞧出端倪,有一搭没一搭地,愣头愣脑问道:“她的那个学徒,叫什么名字?听他说话,我觉得很欠扁!” 绣姑门下,正经学徒有七八个,薛浅芜不知他碰上的扫把星是谁:“什么体貌特征?” 秦延皱着剑眉,情绪不佳地道:“就是那个有些婴儿肥的,长着娃娃似的招牌笑脸,五官看起来很抽象,磨磨唧唧歪歪,比女人还爱刁缠胡扯的那个!” 薛浅芜想了很久,也没分出是哪位来,何况听秦延的语气,似乎有意抹黑贬低人家。绣姑姐姐门下学徒,虽称不上个个风流倜傥,但绝对是青年才俊、貌相端正、胖瘦适度。人也都很和气很务实很淳朴的,似乎没这一号伪娘弥勒佛角色。 “他怎么犯着你了?”薛浅芜关切道:“难不成此番去,你与绣姑姐姐的人起了冲突?” 秦延摇摇头道:“我只想着速速把话传到,好回来交差的,他却硬是拦着,怀疑我有不轨图谋,言语百般阻挠,不肯做出让步……” 看薛浅芜费神思量,秦延就把他和荆岢的话重述了遍。 “原来是他啊!”薛浅芜忍不住笑,哈哈说道:“她这徒儿,别的没有,却生了一颗敬爱师傅的心!”说到这儿,别有深意地道:“依我看啊,只要他在,你的情路可就多了几分曲折……” “这如何说?”秦延当真糊了。 薛浅芜提点道:“瞧你这愣头货,你没看出他对他的绣姑师傅,是一种超自然的爱慕吗?如果哪天情势陡转,演变成一场师徒恋,你可永没市场的了!” 秦延心里有些烦乱,使劲摆着手道:“别再提那人了!我还说呢,像我这样英明的人,从来就没无缘无故的坏印象!却打一开始,就看他不顺,原来是个居心叵测的刁徒儿!” 薛浅芜笑道:“话不能这样说!他可是绣姑姐姐的得意门徒呢,将来越发融洽,心有灵犀,男绣鸳女绣鸯,男做左脚鞋女做右脚鞋,珠联璧合也不一定!” 秦延听了,黑面膛有些发急道:“他就算绣出个竹篮打水,与我又有何干?!” 这话说得有趣,薛浅芜愣了三秒钟,忽然拍着秦延的肩膀,大笑着道:“好小子有前途!这般有水准儿的醋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薛姐儿在精神上支持你啊,你可别灰头土脸输了回来!” 秦延隐现惆怅,嘴上却澄清道:“我又不娶妻!和他较量个甚?就他那样儿,还妄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薛浅芜一拍手:“是了,我差点忘了,你是个基情汉子,不娶妻的!那就算了,我还是不帮你了,撮合一下姐姐和她徒儿吧。在我眼中,师徒之恋,才是永恒不灭的存在,往往刻骨铭心,剪不断理还乱!绣姑姐姐若想嫁他,他一定欢喜得连个屁话都放不出!” 秦延听得越发急了,忽然向薛浅芜哀求道:“以后你去鞋庄,我也跟去好吗?我在暗处,你不要告诉人就是了……这事最好别让爷知道了,不然他问起来,我不好说话呢。” 薛浅芜不吃他这一套,摇头晃脑地道:“鞋庄那儿是热闹而平静之处,你们这些暗卫去了,只会增添紧张氛围罢了,你还是守好新府吧。” “新府时隔三刻,就有人轮换着来守的……”秦延说道:“我不属于备换之列,是个常驻守的。其实我现在守新府,也就是在守你,跟着你去鞋庄,可谓是把守卫工作,做到了尽职尽责的极限,难道这也有错吗?不想让东方爷知道,是怕他误会我动情,与你联手强婚强嫁……” 薛浅芜憋住笑,正经说道:“你以为呢,你去了鞋庄,不会被人察觉吗?” “我是暗卫,只要我不现身,谁能察觉我的存在?”秦延说道:“当然了,排除东方爷外……” “不然不然!”薛浅芜做高深状,摇摇头道:“别人察觉不出,你以为绣姑姐姐也如此钝吗?她要真察觉不出你,不是我泄你气,你就彻底没希望了!” 秦延又丢了方寸道:“那该如何?要不然我易容,装成学徒,投靠在她门下?” “狐狸尾巴,这就藏不住了?”薛浅芜反语道:“你竟能想出易容!倒也是好计策,和荆岢在一起,聊得近了,方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谁要和他聊在一起?”秦延想起来就窝火。 薛浅芜斜眼看他道:“那你装成学徒干嘛?还不是把那荆岢当成了敌对目标?不然凭你的本事,只单纯地想见姐姐,还不容易?远远看一眼就是了!” “这个……”秦延不好答了,搔着头解释道:“我的脚大,又是习武磨鞋之人,一年要穿坏二十几双鞋子,给东方爷额外添了不少用度!万一我学成了,自己给自己做鞋,不是也能减少一点开支吗?” 薛浅芜以一种极钦佩而可笑的眼神看着他,秦延心虚得有些窘,指着自己的脚,分辩证实说道:“不信你看我现在的这双鞋,才十来天,就又裂了帮儿……” 第62节 “等你这粗武夫学会做鞋,以鞋谋生的师傅们都饿死了!”薛浅芜道:“你就算能混成绣姑姐姐门下的人,只怕也会因为手艺差,而招不尽的嘲笑!更甚的是,要在情敌面前,装小居下,忍辱负重!” 秦延越听越惊,忙道:“那我还是不去得了!扬人之长,显己之短,不明智也。” 薛浅芜赞许道:“很有见地!不管怎样,我都会助你的!” “可是,我不想娶妻……”秦延愁着脸道:“万一她要嫁人,我就只能默默退场了!再说她也未必喜欢我……连正眼看过都不曾……” 薛浅芜给他打气道:“先俘获了她的心,余下的都好说!有我这个姐儿在旁呢。” “连再次见面的理由,都找不到,我又不是个会抓心的……”秦延说道:“就让我远远看着她吧,什么也不想了。多情自古伤人,她对我不见得有情意。” 薛浅芜想了想,喜着脸道:“有一计策,可试探她对你的心。” “什么计策?”秦延的精神起来了。 薛浅芜道:“你先甭管!你的鞋子不是坏了吗?我这就让她亲自给你做一双,你说她若答应,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显心意的呢?” 秦延愣了好久,问出一句:“薛姐儿,你为何要这么帮我?” 薛浅芜巧笑道:“为了我和东方爷的爱情,不被基情拆散啊!” 第一壹〇章失陷莲藕池,湿衣透明裸 薛浅芜往坎平鞋庄而去的时候,偏近中午,太阳已开始发威了。出了府门,大约走了三百来步,胸闷气短之下,脸上热气蒸腾,汗水淋漓。 以前去鞋庄时,一般都是早出晚归,错过了日当头,也不觉得多么烤人。今天因找绣姑预订一双具有特别意义的鞋,所以没顾上那么多,到了外面才觉自己脑残,就不能缓到落日西沉吗?纵使往返赶忙一些,也不至于这样受罪。 若是徒劳无功折身回府吧,都走这么远了;若是不顾暑气往前走吧,估计到地方时,衣服就被汗水全浸透了,一来尴尬,二来也会被人笑话她的冲动急性子。 看到一棵冠如巨伞的榕木,就走过去,准备歇歇脚儿,去去汗再出发。坐在树的盘根上,斜对面不远处,竟是一坑不很大的莲藕池儿,里面荷色莹然千百株。明显不是天然而生,而是人工有意栽植,四围用半人高的竹篱笆栅围着,可能是怕有人偷挖莲藕,也为了防止小儿失足落水的缘故。 花开得不算多,嫩蕊粉瓣零星点缀,香远益清,亭亭俏立。碧翠的荷叶子,却似斗篷,尤其是距岸边较远的一片,大得出奇,泛着荧灰晕泽,彷佛笼着淡淡月色的祖母绿。薛浅芜看得满眼欣喜,怦然心动,若能采摘一片用来遮阳,多惬意啊。 只是最中意的那片荷叶,就算两条手臂接起来也够不着,何况周围还有那么高的阻隔,难有容身之地。薛浅芜焦急地踱着步儿,盯着那又宽又厚的竹篾片子编织成的篱笆,一个强有力的破坏性念头,腾升于脑海间。 看看四下没人,薛浅芜找准篱笆相接的地方,用力一拆,就出现了一个豁角。顺着豁角处的茬儿,往上一拔,其中一面竹篱整个连根而起,倒在地上。 薛浅芜按了按,还算结实,估计能撑得住她的重量。蓄了浑身劲儿,她的双臂横着架起竹篱,往那水面上只一掷,无数茎叶倒折,那面竹篱好像一座岌岌可危的窄木桥,正横在了距离坑中心不远的地方。 薛浅芜怕被人撞见,没有过多检查是否平稳,就踏着步儿,小心翼翼晃着走了上去。起先勉强能行,后来越发局促,走至一半之时,已近在眼前了,薛浅芜心一喜,伸臂就掐住了那荷叶子下面的茎。 “咯嚓”一声脆响,婴儿藕节手臂一般粗的中空茎,被她生生折断。硕大的荷叶颇有重量感,她努力捞着茎往怀里拉,没来得及收住身,脚下忽然一滑,身子歪斜倾倒,连同她与荷叶,一起坠入了莲藕坑。 薛浅芜残存的意识里,她去年的冬季,从冰封的淤泥塘爬出来,今年的夏季,却又掉进了淤泥坑。一边愤骂着老天爷,一边往水深处沉去。她虽算是个会狗刨式游泳的,奈何茎密叶茂,根本施展不开拳脚,快要溺毙之时,双手胡乱挥舞抓着,无数荷茎被她弄断,水面一片狼藉,如同浮了一层女人的翠罗裙。 这方莲藕坑,水好像很深,反正薛浅芜的脚没踏到底儿,仍自往下继续沉着。荷叶荷花的清香气,和着水里腥泥味儿,一并灌入薛浅芜的喉鼻之中。 污浊的湮灭感,没顶而来。强烈的求生欲,使薛浅芜用尽最后一点劲儿,狠狠提气向上一跃,像鲤鱼般跳出了段距离。可惜她终究是人类笨拙躯身,没有那么轻巧灵活,所以未能跃出龙门迷阵,抛落到岸边上。 而是落在了另一处荷叶密密匝匝的地方。却也不一样了,她的脑袋和后背部,似乎砸撞到了什么坚固的硬木质,下身腿脚仍在水里。薛浅芜念一闪,双手反向背后,紧紧往那硬木质抓去。 终于抓个正着,没分辨出是什么玩意儿,只觉随着自己的咬牙加劲儿,那硬木质连同自己,悠悠荡荡地颠簸着。捡过了魂,艰难勾头一看,原来是条很小的蚱蜢舟,里面还躺着一个人。她的双手,正抓紧在舟的边缘之上。 她须用尽一切手段,爬到这舟里去,不然根本经不住几番沉浮,她就坚持不住力道,重新跌进水里去了。 薛浅芜的乱折腾,使蚱蜢舟摇摇摆摆,若不是里面有个人,估计早就翻了。 大概是危险的讯息过于强烈,舟中的人被惊醒了,只听一声暴躁喝骂“你找死啊”,与此同时,她的手指关节上,传来了剧烈透骨的疼痛。 那人在狠掰她绷紧的手指头!企图消除她的扰乱,使船再度安然静止起来。 薛浅芜情急下,做出了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动作,她的一手仍自抓紧舟沿,强力撑住身子,一手松开,死死搭上了那人的手腕。她抓得那样紧,除非那人拉她上船,否则想要摆脱,只有自断手臂。 那人没预料到她会如此狠而准的冥顽,想要把她甩开,奈何薛浅芜有了他的手臂做支点,扭转回头,张嘴咬上他的肘弯儿处,大有咬不掉一块肉不松口的架势。 彼此在疼痛的静默中,瞪视对峙,忽然同时惊呼出来:“是你!” 薛浅芜此时的表情姿势,皆是极为夸张。她既别扭着身勾头咬他,又在咬他的同时,侧着脸怒看他。听得这一声叫,薛浅芜趁他分神的当儿,抓着船沿的那只手,往他脖上一挽,成功攀爬上了小舟。 然而有些尴尬的是,舟太窄了,只够一人平躺,所以薛浅芜等于说是压在了那人身上。 “你嫌羞不?这是第几次压在我上面了?”南宫峙礼开口,就是这么鄙弃和嘲弄的一句。 薛浅芜的脸发着烧,忍住骂他的冲动,不去答他的话,毕竟寄人舟上,还是礼让些好。尽量蜷缩起了身子,让两人重合的面积尽量小些。 可惜这舟,好似特比量着他的身子订做,南宫峙礼大喇喇地躺着,无论薛浅芜怎样曲,该挨的地方挤挨着,不该挨的地方也挨着。最为郁闷的是,薛浅芜的衣服刚从水里捞出,比在雨中湿的还要彻彻底底,又把身形贴裹了个一览无余。 南宫峙礼挑剔地看着她,薛浅芜原本以为他又要拿她身材说事儿,暗自做着心理准备,哪知他来一句控诉:“你把我染湿了,我也成了透明裸了……” 薛浅芜打眼一看,可不是嘛,南宫峙礼的衣服被她弄湿了,那袭黑色似乎变得稀薄起来,隐隐透着暧昧,底下是蜜褐色的肌肤。 薛浅芜好是为难,再想想他的话,越品越觉邪境百出,不也暗指她是透明裸吗?盈盈眸子不再瞧他,转而滴溜溜地看向周围。这一片水里的荷茎,如杂草般纤细而深,荷叶密得几乎透不进半点风,小舟藏匿其间,不仅岸上的人看不出来,就算到了跟前,若不注意也看不到。头顶白花花的太阳,光线被遮了个尽去,满世界里都是碧荷荫凉清色如许。 如若不被薛浅芜打破了宁静,当真是夏日极好的世外桃源。看来南宫峙礼还蛮懂得享受的啊。薛浅芜想至此,转移了话儿道:“你怎么在这里诈尸躺着?” “你不让我住在坎平鞋庄,我又没个去处,总不能在烈日下暴晒吧?所以租了一条小渔船儿,没吃的了打些鱼卖,有吃的了就在这儿睡觉……”一番委屈哭穷之后,南宫峙礼以居功自傲的姿态,戏谑挑着她的下巴,眯着桃花眼道:“我若不在这儿,你不就魂丧淤泥了?” “什么魂丧淤泥?”薛浅芜白他一眼道:“我的魂是净的,只是身陷淤泥罢了!出淤泥而不染,说的就是我之魂儿!” 南宫峙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弧度:“要不我再扔你下去,让你‘出淤泥而不染’,做回荷花?” 薛浅芜吓一跳,戒备地看着他:“我在鬼门关上徘徊,好不容易捡回一命,你若害我便是逆天,就相当于暴殄天物!” “好个暴殄天物!”南宫峙礼被她的词喜得哈哈直笑,狂妄的笑声冲破了荷叶层。 薛浅芜被笑得发毛,说道:“你就不问我是怎么掉进来的?” 南宫峙礼懒懒地道:“本尊不管过程,只看结果,就是被你染成了透明裸!你看着办吧……” 薛浅芜不和他搅缠,忽似想起什么,拍着他大叫道:“快些起来!这儿极度不安全了!别让人家主子发现!我把那竹篱笆卸掉了大半边,还摧残得大片荷塘不成样子!若被主人逮着,会往死里赔银子的!” 第一壹一章婉妇驯暴夫,一箭双穿心 南宫峙礼一听要赔银子,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直了身,差点没把薛浅芜掀翻进莲藕坑里。他指着她的鼻子尖,嫌弃祸害那般,训斥她道:“你这个二女人!你把人家竹篱卸掉,不还一样掉进淤泥坑里了!就算搭着了我,终究难逃现世现报!自作孽,不可活,本尊走了,你在这儿好收场吧!” 在薛浅芜的傻眼中,南宫峙礼身影一晃,从小舟里跃出,在密密麻麻的荷叶间穿梭而去,好似风雨欲来穿林打叶之声,“沙沙”“娑娑”作响,转瞬没了踪影。 她独自木呆呆、半侧卧在小舟之中,世界变得一片静寂。却又像潜伏着危险的不确定因素,在下一秒就要吞没了她。 直到从残缺的篱笆边,传来一声粗暴大汉的吼骂:“哪个作死的贼泼,把大爷的栅栏拆了?”那声音充沛洪亮,中气十足,好像是个常年杀猪的,听得人胸腔内嗡嗡震响。 薛浅芜一哆嗦,惊醒过来,这下完了,人家主人来捉贼了,这还了得? 只听这雄浑至极的屠夫音质,就足以把自己单薄的小身板,卸成九九八十一块儿!薛浅芜略略一迟疑,当即作出决定,驶着那蚱蜢舟,往被拆篱笆的对面奋力划去。 对于把舵,薛浅芜是个外行,尤其在这众多的荷叶障碍物间,更增添了不便。无数大大小小的荷叶,纷沓扑面而来,向她点头致敬,荷叶心里的残露被打翻落,沾湿了她刚晾干的脸颊。 蚱蜢舟开路的痕迹过于明显,被岸上的人察觉了,那人骂道:“好大胆的蟊虫,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毁我赖以养家糊口的莲藕池!今天我不抓着把你千刀万剐了去,算你命大!想我‘荷花屠’的名号是虚叫的?” 薛浅芜慌张中,差点吐血,见过荷花这般清香高雅的词,是怎样被糟蹋的吗?后面加一“屠”字,就是古今罕有,唯此绝配!真难想象,这样一位花中屠圣,是如何养得这一片好莲藕的! 那人看出了薛浅芜逃往的方向,骂句“往哪儿钻,看我怎样来个捉鳖!”于是也往另一面跑去。 薛浅芜处于大不利的境地,无论怎样,自己在荷叶间行船,都不如他岸上走得快,怎样都会被截个正着。薛浅芜一时间,想起了“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不过她常拿来整人的这招儿,竟落到了自己身上。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他瞧出自己的方向意图。薛浅芜使劲划着舟儿,不辨南北,忽左忽右,在整个荷花池横向乱撞起来。 一时之间,花残落,叶残破,好是一片凌乱狼藉。 岸上的人被她晃得眼花缭乱,往东追时她往西了,往南堵时她往北了,如无头苍蝇般,被她戏弄了几圈儿,本就肥壮胖硕的荷花屠,在烈日下气喘吁吁,挥汗如雨。跑到最后,流进他眼里的汗水越来越多,竟是火辣辣的涩,让他几乎睁不开了眼。 薛浅芜趁他歇菜的当儿,一鼓作气,沿着直线,径向有篱笆的北岸划去。到了岸边,险险停稳了船,她抓紧竹篱笆,一个翻身跃过,恰如离弦的箭一般,不顾烈日当头,狂跑起来。 荷花屠缓过了昏昏的神儿,向她追去。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一块头儿巨大,一身影儿极小,两人间拉开了十来步的距离,她拼命跑,他用力赶。 他追不上薛浅芜,薛浅芜却也甩不掉他。 再往前跑,就是坎平鞋庄了,说什么也不能把人丢到家门。想至此处,折回身子,见巷就拐,见弯就转,兜了一大圈子下来,那荷花屠终于不见了踪影。 薛浅芜长出了一口气,扶着一处屋檐,只觉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呼吸炙热,就差七窍流血了。消耗水分太多,口中干渴难忍,就近找了一户人家,敲了敲门,想要讨碗水喝。 一位长相颇是柔婉甜美的妇人,打开了门。薛浅芜以可怜的眼神,弱弱说明了来意,那妇人和气地笑了,没有作声,转身给她舀了一瓢清水出来。 薛浅芜端起就喝,大口大口下肚,如饮甘泉佳酿。妇人蹙着浅烟纤眉,心疼地道:“慢着点儿!不然会伤身的!” 薛浅芜没听到她开口,起先还以为她是个沉默类似于哑巴的呢,听这一声,不禁耳朵酥软,吃惊羡慕极了。万没想到,一介粗布妇人,竟有如此美妙的嗓音,黏黏的甜甜的,好似扯不断的棉花糖,让人一听神魂皆沉醉了起来,心里满是温柔怜惜。 薛浅芜正要赞叹,哪位男人有如此耳福呢,忽然大门被踹开了,粗重暴戾的声音响起:“他奶奶的!累死老子我了!气死我了!他奶奶的龟孙子……” 那妇人一转身,急忙迎了过去,为他擦着脸上的汗,绵软妩媚的甜嗓音,细细担忧地道:“怎么了这是?” 闻声已觉不妙,薛浅芜打眼看时,虎背熊腰、面堂黑红的彪形屠夫,不是刚才追赶自己的汉子,又是谁来着? 他不会是这甜甜美妇人的丈夫吧?如若真是,那倒堪称绝配了。简直对比到了极端,可谓登峰造极的一对儿! 听了妇人的话,那男人的线条柔和了些,神情明显驯服很多,粗暴嗓音低缓下来,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质感:“荷儿,咱们的心血白费了,莲藕池被人糟蹋了,今年收成肯定会跌许多……” 薛浅芜的心突突跳着,刚被凉水压下去的热腾腾感觉,又回到了脸上。微侧着身,低低把头垂着,企图不让男人看到自己的脸。 同时脑中闪过一丝情由,怪不得这男人叫“荷花屠”!原来妇人名为“荷儿”!想必是人们为他起的绰号了。只看妇人之姿,年轻时定也是芳华绝美的人儿,正如颜色动人的荷花,是很多小伙子心仪的对象。然而不知何番纠扯,她爱上了或者说是跟了一个很剽悍的莽男子,于是就有了“屠”字的诞生。 那荷妇人听他这话,美目里满是忧色并着焦急道:“怎么回事?” 男人强压怒火,对着小绵羊似的妻子,以一种粗犷奇异的温柔,平抚她道:“你不要担心,也损不了多大年成!就算莲藕会减产些,咱还有一池子的鱼苗呢!”说完这句,才讲述道:“一个泼皮女儿,趁着这太阳当头、我一时疏忽看管时,把篱笆端掉了半边,然后开着小船儿,藏进了荷叶里,还弄倒了一大片!八成是想着池子里有鱼,企图不劳而获,偷偷捕得几条的,正好被我撞上,夹着尾巴逃了……那丫头诡谲得很,奶奶的竟坑得我迷失了方向!她要是哪一刻再撞到我这儿,我非收拾她个七零八散不可!” 那被换作荷儿的妇人,微微伤神了一刻,仍自柔柔软软,劝说她男人道:“算了吧,毁了就毁了,咱们再把那拆坏的边儿,修葺一番就是!”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想给她些教训!”男人闷声瓮气地道:“便宜了她,只怕她还会来!” 妇人半睁半漾着美目,拉着他请求道:“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好吗?” 薛浅芜听这话,心里又紧张又祈祷,你们赶快去吧,我也好趁机会溜走了。 “你还是别去了,看了难免心疼落泪,过些时日叶子重新长出来了,你再去看……”男人笨拙地柔情道:“外面天热,太阳又大,你要是晒黑了,或者中了暑气,又该有人说我对你不住,把好好的一朵花给屠踏了!” 妇人浅婉似水笑道:“她们都是些该打嘴的!再者说了,人家意思哪是把我屠了?还不是因为你昔年,是这街上第一号的屠夫?后来碰着了我,因为我见不得杀腥,才改了行换了道儿,做起这种莲藕养鱼苗的活计?街坊叫你为屠,只是为了保留一份回念罢了!” 男人亦粗哑地笑了:“那为啥要加上你名字?说我是荷花屠?” 妇人娇柔嗔道:“因为你是我荷花的丈夫啊!后面缀的屠字,只是你的职业罢了。想来想去,也就这一‘屠’字,最可亲可爱了!若是换成现在操持的家业,不就成了‘荷花鱼’‘荷花藕’吗?与你可是没有半分搭调的了!” “照你说来,还是‘屠’顺耳些!”男人粗大条的眉目间,含着认同服从,而凭添了几分乖觉。 薛浅芜感受着他们的浓情厚意,妻以柔驯,夫以剽服,真是有趣极了。 正沉思着,男人不经意间虎目一瞟,终于注意到了她这个局外人。气氛一时变得微妙凝重压抑,他的暴戾之气越来越显,眼也越睁越圆,千万斤的火药蓄势待发,爆破于一瞬间,不过就是如此紧张。 薛浅芜的气势蔫了,毕竟理亏在先,心虚得眼皮直跳。 男人伸手掇过一根面杖,向她招呼过来。这一力道,挟进了所有暴怒,非把她的脑浆夯出不可。薛浅芜急中生智,身子一矮,堪堪闪了过去。为了避免他的失控袭击,可怜兮兮颤抖着,躲在了美妇人的身后。 妇人被这突发状况弄得糊涂,柔弱弱娇声命令道:“放下面杖!” 第63节 男人的手一软,面杖应声而落。荷花屠指着薛浅芜道:“她怎么在咱家?她就是那个毁了竹篱笆、闹腾莲藕池的泼皮女!今天我不教训他,枉为半世屠夫!” 薛浅芜“哇”的假哭起来:“好嫂子,你快救我一命!他要像杀猪那般,把我宰了!” 妇人说道:“有话好说!这位小妹,你快说清楚咋回事儿,你大哥他脾气躁,不然我可护不住你了。” 薛浅芜耸拉着脑袋,真心实意地道:“我只是想掐一枝荷叶,用来遮阳……” 妇人疑惑地道:“这不防事。你掐一枝也就罢,为何要毁了整片莲藕池呢?” 妇人的黏甜柔美声音,让薛浅芜更惭愧,低低地委屈道:“我想要的那片荷叶,在最中央,我够不到,就拆了半边竹篱笆,横在水面当做桥,结果一个失足,掉进了水里……” 妇人大惊失色,说道:“水那么深,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薛浅芜抽搭道:“就快淹死的时候,突然抓到一只小船,我就不顾一切爬了上去……我想活命,只有开着船从荷叶丛里钻出去,这个时候大哥降临,他一声虎狼吼,把我吓得提心吊胆,丧失理智,乱冲乱撞,结果很多花儿叶儿就遭殃了……我不是故意的……” 妇人听了这段情由,一双妙目转向男人,柔约数落着道:“原来是你吓惊她了。” 男人急了,指着薛浅芜骂桑道:“休得胡言乱语,欺骗你荷儿嫂!你肯定是来偷鱼的,不然你那小船是咋回事儿?难道你只采摘一片荷叶,还会提前准备一条船吗?” 越说越是暴跳如雷,男人揭露她道:“你说你快淹死的时候,摸到了一条船!我整日在那儿晃荡,我还不知道吗,莲藕池里根本没船!” 薛浅芜顿住了,南宫峙礼给自己遗留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该如何交代呢? 薛浅芜硬着头皮道:“大哥不相信也罢,确实有条船在那儿,并且船上还有个人!当你喝骂之时,他飞身窜走了,你没看到而已!那船很可能是他的!” “又在坑爹!”男人瞪着眼道:“有什么人影儿,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我竟有不知道的?你再大白天里装神弄鬼,吓唬住你嫂子了,有你几条命儿,我也把你掐断!” 薛浅芜听他说她“坑爹”,登时恼了,返还他一句道:“我还坑过‘爷’呢,被儿子骂也无所谓!” 这话说得蹊跷怪异,什么“儿子”“爷”的,这女孩子已有了娃不成?荷花屠听不出意思。 薛浅芜暗笑,她那个“爷”自然是特指东方爷,至于“儿子”则就是骂眼前之人了。语言游戏就是好玩,能于无形之中,骂他回去,释放自己的一肚子憋火,还让对方听得摸不到北,发作不得。不然惹他暴了,他再夯起她来,受罪的可是她呢。 还是他媳妇儿善意可人,偏向薛浅芜道:“依我看来,她也不是装神弄鬼。如果没有旁人来过,凭她一个小姑娘,从哪儿把一条船弄来的?” 荷花屠怔一怔,觉得有理,自问自道:“船是哪来的呢?” 薛浅芜看事情终于平歇了,有关南宫峙礼的存在,还是不说为好,说了也没人信,徒增争议罢了,于是说道:“估计是晚上有贼头,想要偷鱼,刚放条船进去,没过多久,就被夜巡的大哥察觉了,那人大概是个善泅的,匆匆落下船去了。” “此言有理!”那荷花屠粗嗓门道:“多亏妹子,这次倒是提醒我了!我以后会更加注意的!什么细节也不放过!” 薛浅芜闻言乐了,眉开眼笑道:“那条船儿,哥哥嫂嫂就留下吧!算是贼头自顾不暇,给你们留下的!也算补偿我给你们带来的经济损失了!” 荷花妇人甜颜一笑,问道:“妹妹是要往哪里去?这大正午的。” “家里来客人了,我买菜呢!”薛浅芜想了想,迈着步子边走边告辞道:“就不多絮叨了,我得赶紧,不然过了饭时,会挨一家人埋怨的!” “本来想着天热,留你吃完饭再走呢!看来耽搁不得……”荷儿妇人紧走两步,拉着薛浅芜道:“我这儿有个斗篷,你且拿去戴着,也可避避日头。” 薛浅芜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傻乎乎笑着道:“我会常来看你们的,荷儿嫂子,屠夫大哥!” 夫妇两人相视一笑,目送她离去了。 薛浅芜走出了很远,某个角落里藏着的南宫峙礼,看她又把一桩难缠之事化险为夷,并且还把自己的船巧做人情抵押去了,脸上浮起一种复杂表情,又气又爱,又觉好玩,还有充满挑战之喜悦感。 这个女人,是他愿意用漫长岁月来赌注的。不求眼下,不急一时。 薛浅芜轻纱拂面,姗姗然来到了坎平鞋庄。绣姑看到她时,惊奇地责备道:“你昨晚没与东方爷说上情话儿,怏怏不乐萎靡不振,不是正在府中补觉吗?怎么顶着大太阳跑来了?” 薛浅芜一边摘着斗篷,一边回想路途经历,本没太在意绣姑的话,等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坐了之后,准备给绣姑答复时,忽然薄怒嗔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混账话?什么萎靡不振怏怏不乐,说得我跟害了相思病的弃妇一般!” 绣姑美目里充满好奇道:“这不是你托人传达的吗?” 薛浅芜哼哼道:“好个秦延!竟然这样转变我话!” “你是怎样说的?”绣姑似猜到了什么,含笑问她。 薛浅芜把自己的话重述一遍。绣姑笑道:“人家没跑题啊,意思正对着呢!” 薛浅芜拿眼觑着绣姑,倒吸气带奚落地道:“你这是在替他说话么?” 绣姑有些不大自在,低头看着一双手道:“我站在事实的立场上说话罢了。” “你是在对自己的手,澄清事实吗?”薛浅芜笑她一句,不再多逗弄了,咳了一声说道:“姐姐,我想让你给人做一双鞋!” 绣姑平静得很,丐儿妹妹找她做鞋,那还不是理所应当?不用点头也得同意的那种。所以只等着她下文了。 薛浅芜嘿嘿笑道:“就是上午来传话的那个,他叫秦延……” 绣姑想起他说要她当心被卖的话,微微迟疑着道:“他是东方爷的人,府上就不特供鞋吗?” 薛浅芜撇嘴摇头道:“这不一样!就是想要你做一双嘛!啥鞋比你做的还舒适呢?” 绣姑淡淡答道:“那就听你的,给他做一双。因你而做。” 管你是因谁而做呢,反正都是个做!薛浅芜当场就乐开怀了,急忙补充说道:“能不能再绣两颗心上去,中间用丘比特的箭穿着?” “什么是丘比特?”绣姑茫然问道。 薛浅芜胡乱摆手道:“这个你不用管,就是个神名儿!你只绣一支箭,穿着两颗心就好!” 绣姑美目里盛满疑惑道:“这是什么寓意?心心相印,还要一箭穿心?” 薛浅芜吓一跳,还能这样解?又不好对她说丘比特是爱之神,省得她起疑心。想了半天,只得撒谎答道:“这个箭嘛,是习武的象征!至于那两颗心,一颗代表秦延对东方爷的忠心,一颗代表他对武学的赤心……” “倒是能说得通!”绣姑忖了一会儿,接着问道:“急着穿吗?” “这个越快越好,但不能累坏了我的好姐姐!”薛浅芜跳着道:“我这就回去趟,问问他穿多大鞋码!” 绣姑止住她道:“不要跑来跑去的了,省得中暑昏倒在地!我知道他穿多大鞋……” 薛浅芜啊一声,合不拢了嘴道:“你怎连这个都知道?!” 绣姑略有些不自在,说道:“他上午在的时候,我低头做着活,无意中看到了他裂开帮的鞋子!正想问你新府上有没有鞋子换呢,你就来让我帮忙了……” 薛浅芜闻言愣了半天,搂着绣姑的脖子道:“姐姐你真心细!这样就太好了,我就不麻烦了!好事啊,太好了……” 绣姑看她癫着,心里好是忐忑,只觉这鞋未做,莫名的压力感就产生了。 第一壹二章绣房有春色,误闯生错节 接连几天,让薛浅芜既郁闷又心疼的是,东方碧仁每晚都是迟迟归来。没等薛浅芜说上实质话,他就倦容疲惫,一只手臂习惯性地环搂着她的腰,沉沉睡去至天大亮。那样依赖,那样脆弱。 薛浅芜知道,他这些日子,定然累得不轻。身于繁忙公事之中,再加素蔻公主庆生宴的即将到来,东方爷这个撑场面的重头人,既决定着宴会的质量,又决定着很多人的悲喜心情,肩上担子委实不轻。 别的都无所谓,只是她的策划被憋到了肚子里,暂说不出罢了。 第二天起来后,东方爷洗过脸,仍自对她歉意深情笑笑,就出府了。薛浅芜有些失魂落魄,秦延现已和她相处得很熟了,对她开玩笑道:“又是没说上情话儿,萎靡不振,怏怏不乐?” 薛浅芜瞪眼道:“没跟你算账呢,你倒找上门了!” 秦延嘿嘿笑着,换话题道:“我的鞋呢?她到底答应做了吗?” 薛浅芜经此提醒,想起那次完成使命归来,她为了给秦延一个惊喜,当他满脸欲言又止,吞吐着问及这事时,薛浅芜打发他道:“不一定呢,那要看她是否腾得开手。”秦延也就不好再问。 连续几日,她都没有去鞋庄了。总在夜里偷看东方碧仁睡颜,一是因为她肚子里憋着事儿,不说出睡不着,二是想要看看东方爷有没有哪刻醒来,好与他唠几句。然而等到天明,都没见他有任何小醒的迹象,哪怕片刻。直到暗卫敲门唤他。 人最佳的睡眠段,是在夜间十点至次日凌晨三点,错过了这一段,精神状态就会不好,轻则一脸菜色眼窝铁青,重则整天昏昏沉沉头疼欲裂。薛浅芜属于轻重综合,所以处于头重脚轻的飘逸状态中。 这副样子,放到前世走在繁华街道之间,是要被轿车卡车货车撞飞的,纵然是在这个非工业的时代,穿行在车水马龙中,也会被马车驴车羊车撞个轻度残疾。她就不想出门了,在新府里呆着,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流水看看石头,再抬起头看看京城里的天空。所幸的是,天空很蓝,明净可爱,比之回忆深处那片灰蒙蒙的悬浮颗粒超标污染,这是相当奢侈的了。有比较才有鉴别,有鉴别才有幸福。 看得倦了,想困觉时,就进入了另外一种幸福,颠倒了生物钟,好不容易竟还能入睡的幸福。薛浅芜想不通,匪花几年都是昼伏夜出,也没觉得什么不适,现在却不行了,几天混乱下来,她就像沧桑了好几年。若再这样下去,她怀疑自己会早夭了。 秦延嘱托她好歇着。然而拖到今日,他大约也憋不住了,又问起了鞋子一事。 薛浅芜一顿神,是啊,怎么就把这个抛脑后了,看看她这隐形媒人当得,有多么不合格。想到这儿,薛浅芜也顾不得洗刷了,拔脚就往坎平鞋庄而去,迷糊着眼说道:“估计成了!” 秦延担心她出什么意外,随她一并去了。只是她在明,他在暗而已。 到了坎平鞋庄,伙计们几天没见这位女庄主,自然嘘长问短,极是热烈欢迎的。秦延趁着他们热闹,在任何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很轻易地入了内院,来到绣姑门前等着。想着待一会儿,薛姐儿就会来了。 却巧薛浅芜被一群热情的人绊住了脚,一时走不开身,秦延就在绣姑窗前,走来走去晃着。忽听一声慌张的女清音问道:“谁在外面?” 秦延听这声音熟悉,应是绣姑不假,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二话不说就往屋里飞身跃去。然而场景却是大出意料之外。 绣姑穿着里衬亵衣,正自手忙脚乱地把外衣往身上套。看到一个武夫男人冲来,吓得脸色苍白,不知该作如何反应,当场呆在那里。外衣半穿不穿,只搭在了半面肩上。夏季衬里纱薄,所遮无几,美好曲线欲隐欲现,小巧的肚脐,洁白的纤颈,精致的锁骨,都无任何避拦地坦露着。 秦延热血涌顶,脸上火辣辣地烫着,心里惶急无措。想退为时已晚,挪不动脚步儿;站在这儿却也不是办法,明显大不合礼数的。睁眼吧太亵渎,不睁眼吧又忍不住。各种复杂错乱交织,秦延的脑子里满是糊涂,导致他犯下愚蠢而不自知的错误。他没当机立断回避,而是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睁着双眼,视线落在绣姑洁白如玉的身子上。 没有意淫,没有浮思,没有歪念,没有邪意,只是纯粹以欣赏的慌乱纯真心态,以羡慕敬仰的眼光,注视着她意外落进自己视线里的冰肌玉骨。 时间慢慢凝固,天地化为同一,她错愕震惊着,他痴呆无措着。 直至外面传来薛浅芜的笑声,以及蓉儿、荆岢等人的欢呼声:“师傅,庄主来看你了!”在他们心目中,薛浅芜更似正宗女庄主身份,绣姑则是他们敬爱的师傅。 秦延绣姑两人,从傻愣中轰然惊醒。绣姑又是一番手忙脚乱,试图穿好衣服,然而越急越乱,衣服越不好穿。 秦延脑子里闪过“女子名节重于生命”的念头,现在已经无路可逃,什么也不顾了,转身把门砰的关上,企图增设一重阻隔,赢得一些时间。然后两步跨到绣姑跟前,帮她穿起衣服来。 本来在后面纤背上褶皱堆积着的衣服,经秦延的手拉扯后,终于顺利垂落下来。这个时候,门被推开,映入众人眼前的,是绣姑略显凌乱的头发,以及两人面红赤耳的慌张。最为可疑的是,秦延离绣姑那么近,并且手还在她腰际,没来得及收回。 众人晕了,薛浅芜傻眼了,这还没有撮合,他们便一起煮饭了?这也太迅速了,枉费她的一片苦心设计! 震撼半晌,薛浅芜指着秦延,磕巴巴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来……”秦延知道被误会了,头如斗大,偏偏舌头像打了卷儿,话都不灵便了。自己倒没什么,关键是绣姑啊。 薛浅芜再一愣,莫非他们才刚亲热,就被大家伙撞上了?神色歉然带着激动喜悦复杂,又问一句:“是不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秦延答道:“不是……那样……是时候的……”这话简直欲盖弥彰,让人浮想翩翩。 此时绣姑平静下来,看了秦延一眼,淡淡说道:“因为做鞋投入了些,没有看到桌上摆着的汤,起身拿剪刀时,一不小心把碗弄翻,汤水洒了一身,我不得已在这儿换衣服,谁知刚刚换好,毫无预兆,不经通报,就见这人闯了进来……” 薛浅芜不可思议看着秦延,就算心仪人家,也不带这样的吧,擅闯闺房,罪莫大焉,这次我可帮不了你的忙。 秦延有口难辩,只好说道:“我的行动比较随意,一直都是暗来暗往,从来没有禀告的习惯……” “暗来暗往?你偷偷潜来过多少次了?”蓉儿显然没理解他的意,张着樱桃小嘴惊呼道。 秦延不知怎样作答,把求救的眼光看向薛浅芜。这时荆岢从愤怒中出离了,惯常那满脸的和气笑容消失不见了,握紧拳头,满腔怒火地道:“上次你来,我就觉得不是个好东西!果然如此!你敢对我师傅打什么歪主意,我第一个不饶你!” 也许是荆岢的语气太冲,激起了秦延的不服,也许是荆岢的话流露出了某种弦外之情,反正导致的结果是,秦延双目一炯,张口对道:“我不打歪主意,难道就容许你打歪主意吗?” 薛浅芜一听,乐了,这话有内涵了,这架吵得有意思了。连日来的身心困倦一扫而光,她笑瞅了绣姑一眼,抱着臂晃着腿,等待好戏上演。 荆岢可亲可爱的娃娃俊脸上,显摆出一丝神奇道:“我师傅此生最爱做鞋,所以喜欢情投意合之人,对于你这粗鄙武夫,她不屑一顾的!自知者明,你还是少来招惹她吧……” 这话正中秦延的至弱点,他反讥道:“做鞋这个,不会了可以学,像你这样笨人,尚且可以勤能补拙,做出一双毛鞋子来,我就不能了吗?但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须得能屈能伸,能绣能武才是,整日只会做鞋,跟那窝囊的小白脸有何异哉?” “你……”荆岢登时气得脸紫,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秦延占了上风,很是潇洒地讽笑道:“习武却是从小稳扎稳打的功夫!你有本事,咱们约个期限,比试一场,看看我做鞋的进步快,还是你习武的进步快?” 荆岢气不过,拿过一把笤帚,指向秦延面门,恨然揭起前几天的旧账:“你这居心叵测之徒,都是我师傅太心善了,上次才会放你进来!你摸熟了路,这下倒好,趁大家不在的时候,竟然钻到这儿,若不是我们赶来及时,难保你会对师傅图不轨!你以为你会些拳打脚踢的功夫,就能目无王法、欺负良家女子了吗?我跟你说,我家师傅是庄主的姐姐,庄主又是东方爷的梦中情人,你敢打我师傅的主意,就是公然与坎平鞋庄全体成员为难,就是与东方爷为难!” 第64节 说到这儿,荆岢讨好似的看向绣姑,呵呵问道:“师傅你说是吧?” 这一顶顶的帽子,扣得大了,秦延不知该从何处反驳,又看向了薛浅芜。 薛浅芜才不管呢,这醋罐子打烂得越多,她越开心。最有喜感的是,除了她慧眼英明的匪女神丐,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男女主角,都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场情敌间的较量呢。 最后还是绣姑听不下了,对荆岢、蓉儿道:“你们都退去吧,顾客就要涌上门了,都在这儿耗着,谁来迎客?” 荆岢又对秦延重重哼了一声,这才随着蓉儿等人一并去了。只剩三人,薛浅芜道:“我走时你还在府上,这会儿怎在姐姐房里?” 秦延红着脸道:“看你神思恍惚,怕出事情,就悄悄地尾随了来……” “原来如此!”薛浅芜直勾勾瞧着他,意味不明地嘻笑道:“我还没来,你为何比我先来到了这儿?这么思念心切,迫不及待?” 秦延想要说出详情。猛一想到,若是细说,这个丫头如此机灵鬼怪,只怕连自己非礼视绣姑的那幕,都要藏不住了。 索性僵直身子立着,闭口不语,只是脑间,仍浮现着那般生动心动美丽美好的画面。 绣姑红着脸皱着眉,对薛浅芜道:“他还不是跟你来的?看你与伙计们说得热乎,他有职责在身,不想多等,这才比你先行一步,想找到我,来把鞋子取走。” 秦延憨实拘谨笑道:“对了对了,事实就是这样!谁知竟被他们无中生有,误会了去!” 薛浅芜挤挤眼,诡笑着反问道:“无中生有?只怕还有很多,没生出来的吧?” “这是何意?”绣姑合着秦延,两人齐声问道。 “你们欺负我傻呢!”薛浅芜旋了个圈儿,仰着脸鼻孔朝天出气儿道:“本人最引以为豪的,不是能言善辩,不是惹事生非,不是纵横捭阖,不是见色起意,不是强婚强嫁……而是,长了一双极尖的眼!” 这话说得两人面面相觑,惴惴不安问道:“眼尖又怎么了?” 薛浅芜在绣姑身旁站定,打量了个遍儿,又嗅了嗅,一道暧昧含笑眼神,落在她腰侧道:“刚才混乱,他们都没注意,或者注意了却被你们言语唬了去,但我是什么人物啊?我是坎平鞋庄最负盛名明察秋毫运筹帷幄的女庄主!你们想瞒过我,若没一定实力,还是休要骗我的好!” 绣姑越发忐忑,变了脸色:“不要兜来转去,你是最爽直的!” 薛浅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把盈澈盈澈的眼光,逼向二人说道:“我只想问两个疑点。一是就算你不期然闯了进来,也不应该关上门啊?关门这个疑点,很值得推敲,你们想想,大白天的把门一关,总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二是那个……秦延的手为何搁在你的腰上?就算你刚穿好衣服,这个我却怎么也想不通。” 此话一出,惊住了一对儿。 这该如何回答?绣姑的脸憋得通红,秦延的脸涨得紫红,心里矛盾纠结,翻涌不息。若是不答,会引来薛浅芜的臆想。若是答了,会坦白了事实,那就是绣姑的身子被秦延看过了,一切没得说了,强娶强嫁水到渠成。就算不成,以后绣姑还如何面对薛浅芜的促狭? 薛浅芜也不慌,悠悠然自在哼着小调儿,耍猴一般,不怀好意眯眼瞅着两人。 思来想去,绣姑秦延默契地做出了一致选择。宁可让她虚想,不可让她抓到实处。虚想毕竟是虚的,还有喘口气的余地,落到实处,可就连躲藏的空间都没了。两人的秘密,就那么大白在她面前。这是很吃不消的。 绣姑究竟是一颗玲珑心,静默对峙良久,她轻淡淡无波地道:“你们坐下歇吧,我把鞋子拿来……”说着悄然去了。 等了好久,差不多把这事快歇过了,绣姑才捧着一双鞋,姗姗来了。 薛浅芜眼一亮,接过鞋子,翻来覆去细致瞧着。不愧是妙手绣姑啊,鞋面是用透气性好的帆布做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吸汗除臭,且在鞋面与鞋底相接的地方,不着痕迹钻了一排通风小孔,夏季穿着应该很是舒适。颜色是黑褐色,既大方又耐脏,尤其是鞋口处,用粉色线斜斜绣着一箭两心,则增添了几分活泼轻巧。 薛浅芜没想到做得这么好看,当场惊呼欢叫:“好雅致的情侣鞋!也给我和东方爷做一双吧!” 绣姑秦延如蒙雾水,问道:“这叫做情侣鞋?” 薛浅芜意识到秘密透得早了,赶紧对秦延说:“你试一试,看看还合脚吗。” 秦延有些不好意思,把脚上的臭鞋一脱,难为情地换上这双。真是比尺子量过的还要准,穿在脚上,连心里都觉得如被熨斗熨过,舒坦极了。一时不想脱下,却又舍不得穿,试了几试,都在犹豫不定。 薛浅芜笑着道:“喜欢,就穿着罢!” 秦延红着黑脸,诚心求教问道:“这个图案,代表什么意思?你说的情侣鞋,又是什么?” 薛浅芜怕说了,他不肯穿,使个小计策道:“知识是无价的,你若让我传授于你,未尝不可,只是需要答应我个条件!” 绣姑也颇好奇,和秦延一起问:“什么条件?” 薛浅芜指着他的那双裂了帮的鞋子,捂着鼻道:“把你这双又臭又破、丢东方爷脸面的坏鞋子,拿到西南角的粪池里扔了!” 秦延有些迟疑,习武之人对于鞋子,似乎总有一种天然情结,就算露了脚趾,却也穿得习惯。绣姑看他不舍,轻道一句:“去扔了吧,以后没鞋穿时,我再给你做就是了。” 这句话儿,绣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着倒没什么。可是听在一个男人耳中,尤其是个把你视为女神的男人耳朵里,有着说不出的魔力。 几乎不受意念驱使,秦延拿起自己那双鞋子,就扔在了薛浅芜指定的地方。再也捡不回来。 薛浅芜咳嗽道:“这个图案的涵义,就是指丘比特的箭,射中了青年男女的心!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人们把丘比特奉为爱情之神,传说他有一支神奇的箭,如果射中一对男女的心,他们就会相爱,无可自拔!一箭穿两心,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残酷,而是甜蜜幸福!刚才我说的情侣鞋,便是绣上这种图案,成双成对的鞋!相爱男女穿着心心相印之鞋,除了大小不同、哪都一样!并行走在街上,该是多么令人眼馋!” 绣姑听了,脸臊红到了脖子根。秦延脚如火烫,想要脱鞋,可是又没换的,只得尴尬傻笑,半天都没停住。 薛浅芜笑看着绣姑,托着腮责问道:“话说鸳鸯成对,你亲手做的情侣鞋,不会只这一双,让人家单宿单飞吧?” 第一壹三章静夜肩作枕,策议耳畔风 绣姑脸有些红,回答说道:“这种情侣鞋,我却没听过,你若喜欢它的涵义,我为东方爷你们俩设计一对儿就是了……” “那秦延的怎么办呢?”薛浅芜笑着道:“你好狠的心!鸳鸯成对,情侣成双,夫妻成配,这鞋不仅有着象征意义,而且神奇得很,它暗示了男女爱情的宿命,你只做了一双,不摆明了要秦延打光棍吗?哪有你这样的!人家成了光棍,你就看得下去?” 绣姑万没想到,自己做一双鞋,还能做出这些波折来。顿了一顿,无奈地道:“那我再做一双同样的好了。存在这儿,以后他若是找到媳妇了,就给他媳妇儿穿,也算以鞋为媒,当了一回扯红线的月老了。” 你当月老?薛浅芜心里窃笑着,也不知是谁在扯红线呢?这话用来形容你对面的还差不多!于是笑道:“这样也好!你只管先做成,别的再说!” 绣姑被她逼得心乱,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直到薛浅芜和秦延走后,她才猛地想起,秦延未来媳妇还没影呢,脚码都不知道,这鞋怎么做呢?又不好再反悔,只得按着自己脚的大小剪了鞋样。 秦延穿着新鞋,好像害怕招惹路人眼光似的,走得飞快,一个大男人鞋面上,绣着两颗映衬的心,怎么都觉有些怪异,还好有一支箭,可以让他自我安慰。就当他是纵横沙场奋勇杀敌一箭穿两心吧,还能显得威武霸气一些。然而这只是他的牵强想法罢了,脚上流露出的俏皮可爱之感,却是无论如何扼杀不掉的。 回到东方新府,薛浅芜眼里满是笑意,问秦延道:“你的梦中仙子着了我的圈套,你可知道?” 秦延一惊,脸变得更黑了,说道:“你又怎么设计她了?” 薛浅芜道:“哪有?我只在想,和你配对的情侣鞋,她比量着谁的脚做而已!” 秦延明白了她话的意思,虽然内心有些暗喜,仍是说道:“那也不见得如你所想!万一她按大众的规格来,那不就……” 薛浅芜伸出小拇指,笑嘻嘻道:“拉个勾,打个赌?她若按她的脚码来,以后在我和东方爷之间,你要更向着我!她若按别人的脚码来,以后在你和绣姑姐姐之间,我百般向着你!你说如何?” 秦延想了半天,觉得不算刁难,甚至于己还是很公正的。于是就同意了。 这并不是背叛了东方爷,向着她不就是忠实于东方爷吗?其实都一样的。女人总会耍些很蠢很可爱很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其实就是争一口气,倘若归回根本,就会发现一切仍在原处。 天色又近黄昏,薛浅芜哀怨道,东方爷今晚不知回来否,还像以往那样晚吗?还睡得那样贪而憨实吗? 在这样的期期艾艾中吃过饭,东方爷果然还没回。薛浅芜憋不住了,她今天精神好,一个大胆想法升在脑海,要不悄悄潜进宰相府,看看他都忙些什么? 这样想着,就猫着腰想要溜出,秦延及时察觉了,横道拦着她,沉声问了一句:“你干嘛去?” 论武必输,薛浅芜只得收住步子,一脸苦相说道:“我想东方爷了。” 秦延闻言,不知当如何宽她心,劝道:“再等些时吧,他就回来了。他把你安置在新府上,就是怕你抛头露面,毕竟爷他现在面临许多苦恼……” 薛浅芜有些伤道:“他不会一直都让我这般见不得人的存在吧?” 秦延说道:“让你这样窝着,必不是他心意,他需要些时间罢了。” “又是需要一些时间!”薛浅芜撇嘴道:“时间,时间!有多少够用的!越缓越拖,事情越一团糟,而如果逼着他,把时间限至了最短,说不定快刀斩乱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他有苦恼,我来助他一臂之力,帮他消去还不好吗?” 秦延正自无话可说,此时忽然听到一声温如玉的疲惫嗓音入耳:“丐儿她说得对!” 秦延一听,登时喜道:“正说着爷呢,可巧爷就回了!” “你去备些冰果之类……”东方爷打个哈欠道:“这几晚都没与丐儿谈心了,我怕她闷坏了,今晚怎么也得提提神儿,与她石上赏月,做做运动!” 薛浅芜的脸,烫如火烧。“运动”这个词儿,听着实在难消化了些。 “我不解了……”秦延偏生一副懵懂样儿,薛浅芜以为他要问什么运动,却听他如是道一句,差点气炸了他:“做运动,那不该回房里吗?” 薛浅芜郁闷极了,看来他是要把误会进行到底,让她永不得翻身了。东方爷瞅着薛浅芜的娇窘之态,哈哈笑了,不解释也便罢,反而更添暧昧地道:“她啊,总是嫌屋里闷,不如外面更开阔些。” 秦延钦佩地看了看薛浅芜,竖起大拇指道:“嫂子威武!”赞完,又嘀咕道:“我还说呢,这两天她怎么看着萎靡,原来是爷为了自己睡个好觉,不带嫂子出去做运动了!” 薛浅芜肝火郁结,只怕再被扭曲下去,她就要吐血身亡了。 “嫂子消消火儿……”秦延一语双关地道:“我去忙了。” “赶快走吧!”薛浅芜没好气,只想踹他一脚,让他滚得快些跌得远些。 东方碧仁拉了她的手,温柔的宠爱话,强压下去一丝疲惫,他轻轻道:“想我了吗?” 薛浅芜别过脸去,几分心酸地道:“你忙你的就是,管我作甚?” 东方碧仁叹口气,一边拉她走着,一边说道:“这些天事情多。” “能多出些什么?”薛浅芜气着道:“还不是因为那素蔻公主要过生日?你费心了!” 东方碧仁一愣:“这个你都知道?谁告诉你的?” 薛浅芜听他语气,似乎还想瞒着自己不让知道呢,一时更加恼了:“就你想要瞒我!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儿,你以为我不知吗?” 东方碧仁看她憋火,忙哄她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还不是想让你安稳些,不替我多担心。” 薛浅芜嗔他一眼道:“再不担心,不是你累死,就是要被人家弄到手心去了!” 东方碧仁干声笑道:“怎么会呢?难道在丐儿的眼中,我就那么经不住折腾?” 薛浅芜不理他,用手触了几块石头的温度,捡一块稍阴凉些的坐了。东方碧仁就近挨着她,也不管那石头是暖是冷是寒是热,也坐下了。 坐了一会儿,东方碧仁静静地,忽然把上半边身子倾过来,头靠在了薛浅芜的肩上。那么高大如神一般的男子,竟像个孩子般,把所有的重量交给了自己,薛浅芜一时间有些无措,还有些怜惜,所有与他赌气胡闹的心,忽而磨掉了个干净。 情不自禁,薛浅芜一手抱在了他的肩膀,一手拍打着他的背,像待自己的娃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抚着。东方碧仁好像还蛮享受的样子,沉溺在她脖颈的发丝间,神态恬然满足,静泊如水。 来送冰果的秦延,正好把这一幕收在眼底,当场愣了,半天才结巴道:“爷您睡觉,还需要嫂子这样哄吗?” 祥谧永恒的氛围,被这一句破坏殆尽,东方碧仁把头直起,有些不悦地道:“谁让你过来了?” 秦延好是委屈地道:“不是爷您吩咐的吗,送些冰果过来?” 东方碧仁咳了两声,摆摆手道:“赶快去吧……没看我与你嫂子黏糊着的吗,怕她难为情……” 薛浅芜听得无语,貌似是在为他着想,却把她的颜面,丢得一点不剩。幸好是在府里,若在府外,这还让不让人混了。 秦延憨憨笑着,说了一句:“你们继续,继续黏糊,小的这就回避……”后又带着深意,以探究性的眼光瞟了一眼薛浅芜,偷笑耸肩去了。 薛浅芜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他脚上的情侣鞋来。薛浅芜摇晃着东方爷的手臂,半仰着脸说道:“我让绣姑姐姐,为咱们设计了一对鞋子,你喜欢吗?” 东方碧仁凝视着她:“只要是丐儿想出来的,我都喜欢。” “先别说得太早!我只问你……”薛浅芜道:“你会不会在任何场合都穿它,除了上朝之时?” 一听薛浅芜这样问,东方碧仁有些戒备起来:“什么鞋,不会是高跟鞋吧?” 薛浅芜大笑道:“你还真能想啊,我若让你穿高跟鞋,岂不是天下人连我也一起笑话了?” 东方碧仁戳着她腰间的敏感笑点处,很无辜地道:“还不是被你捉弄惯了?现在闻丐儿而丧胆,竟然老着自己吓自己了!” 薛浅芜一边咯咯求饶,一边比划着道:“那是一种中性鞋,既适合男人穿,也适合女人穿,我想让咱俩穿一模一样的鞋,配成对儿!” 东方碧仁忖思了一回道:“只要别太阴柔可爱,我会与你一并穿的。” 第65节 薛浅芜如吃了棒棒糖,喜滋滋道:“你尽管放心了!绝对不会太女孩子气,我宁可自己男人化些,也不让你有丝毫的女人化!” 东方碧仁略略放下心来,问道:“那种鞋也是你设计出来的吗?” 薛浅芜摇摇头,而后又点头道:“说不是也算是!但是这种鞋子,跟寻常穿的鞋子,制作工序是一样的,不像高跟鞋那般复杂罢了!” 东方碧仁像是想起什么,沉思问道:“你们的高跟鞋,开始卖了吗?” 薛浅芜似被击中,是啊,真与东方爷在一处唠时,竟把这个重中之重忘了!她连日来心神不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就因为这破事吗?听东方爷发问,激动得舌头直打着颤道:“还没开始卖呢!这种鞋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不卖则已,一卖必火,不能萧条了去!我已有计划了,需要爷的帮忙才能行使!” 东方碧仁哦了一声,惊讶问道:“卖这种女人鞋,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薛浅芜奉承道:“你是花丛里的万人迷,非得经由您的安排,这销路才畅通!” “求丐儿别夸我了!”东方碧仁半蹙着眉,问道:“你就把你的想法说了吧。” 薛浅芜顿一顿,慢吞吞地道:“我想借借素蔻公主的生辰宴。” “什么?”东方爷的嗓子一紧,汗毛都发竖了,丐儿想闹什么? 薛浅芜道:“你紧张那么很干嘛?我不是闹事的,绝对恪守您的教诲。只是听说京城很多官家仕女,都会在那一天到场,我想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接着,薛浅芜把以前与绣姑分析过的那些道理,全都摆出来了。 东方碧仁深思良久,才回答道:“想法倒是不错。恰巧宴会缺少些时尚的节目安排,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走秀,如同在惯性沉闷中,吹进一阵春风,必能调动起大家的兴致。” 薛浅芜把头点得如鸡啄米,开心地道:“爷这是同意了?” 东方碧仁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答道:“这事须提前与太后商议一番,不过应该能够通过……只是活动方案如何进行,你还得听我的。” 薛浅芜笑脸盈盈道:“爷要我做什么,您只管说就是!哪怕要我以身相许,牺牲色相侍寝,我也礼不应辞!” 东方碧仁瞄她一眼,嗔道:“这会说的铿锵有力,真到了关键点儿,你倒退缩得跟个小老鼠似的!” 薛浅芜把臂上的轻纱袖,噌的往上卷起老高,豪情万丈地道:“以前都是小家子气,以后我就不怕了!爷都不害臊,我有什么难为情的?” 东方碧仁哈哈笑道:“该我怕你了么?” 薛浅芜头一伸,凑在他鼻子上道:“您吩咐吧。” “吩咐什么?”东方碧仁有意逗她:“今晚的侍寝事宜?” 坏坏的东方爷!明明是让吩咐走秀的事,他却扯起这羞人的!薛浅芜皱着苦瓜脸道:“侍寝这事儿,我不是每晚都在做吗?只是想要如你所指那般,需在无羁绊无牵挂之下进行,那样才能达到神形高度契合……” “哈哈!”东方碧仁开怀笑道:“为了你的专注投入、高度契合,我还是暂放你一马吧,先把你的心事解决掉了再说!” 薛浅芜嘴上抹蜜道:“这样才是最体贴的东方爷嘛!早晚都是你的,被你用孟婆汤煮熟的鸭子,还能跑了不成?” 东方碧仁听得好是糊涂,有些说不出的怪感,鸭子怎么是孟婆汤煮出来的?于是问道:“那我吃了你这只鸭,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我吃过你?” 薛浅芜瞪眼道:“我只是顺嘴乱瞎说而已!你吃了我,你敢不记得我,我非化成毒素,侵入你的五脏六腑,把你毒死不可!” 东方碧仁连忙叫停,归附了道:“我怎敢不记得?我的意思是说,吃了你这味道独特的鸭,就把其余一切都忘记了,云卷云舒,心再也不为任何鸭而动……” 薛浅芜好郁闷,怎么说到最后,自己变成鸭了?女人变成鸭了?这话题是怎么扯诨的?真是看似没逻辑,又似有道理!三个女人五百只鸭,原来是可以等同的! 东方碧仁看她眼睛骨碌碌忙转着,料定她又有了某些不正经的联想,想要拉她从邪念里出来,却听她傻乎乎问道:“既然女人可以与鸭等同,为何有时又把某些男人称作鸭呢?” 东方碧仁胸腔一阵震荡,差点没翻腾出半升血来。这个丐儿的小脑瓜,整天都在装些什么乱七八糟? 薛浅芜看他有噎过气的倾向,忙摆手道:“你要是也不懂,那就算了,不用费神去想……我不问了,再不问就是了……” 东方爷不理她,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孟婆汤煮鸭,让我感触颇多。孟婆汤看似是这世上最无情最绝念的东西,却也是最痴缠最无奈的,情到深处人孤独,伤得无可自拔,唯有此汤才能超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怆到骨子里的深情。” 薛浅芜张着嘴,愣傻傻的,伸手抚上东方爷的眉梢,喃喃地道:“我正说到无解处,你又说到另一无解处。” 东方碧仁闭了眼,感受着她的傻情。 似乎有风在耳际间拂过,夏夜有了些许缥缈,正自沉浸此间,只听焦急而担忧的呼唤,从距离这儿几十步远的地方传来:“爷您早些回房休息去吧,这样坐着,身子吃不住的……” “不用管我!”东方碧仁道了一句,又把薛浅芜搂紧了些。 她拗了拗身子,劝道:“还是回房歇着去吧,不然我把你独自撇这儿!” 东方碧仁怨道:“好狠心的人儿!我随你去便是。” 薛浅芜和东方爷一道走着,猛地停下步子,对他说道:“你不是要详谈活动方案吗,怎么忘了?” 东方碧仁恍然道:“是啊!咱们俩啊,说到兴处,总是忘却轻重!” 回到寝房,东方爷对她道:“这个事儿,必须不动声色,不能与咱鞋庄扯上半分关系!若是让人看出,为了促销利益而来,走秀活动就没趣了。” 薛浅芜睁着眸子道:“你的意思是说,不打任何宣传口号,只让女模特们直接登台走步,让效果来说话?走秀完毕,她们脚上的高跟鞋,势必会引得好奇和关注,等到女宾七嘴八舌追问起来,这才亮出咱们鞋庄独门手艺?就是以被动换主动,以无声胜有声?” 东方爷吻她一下道:“丐儿聪明极了……” 薛浅芜欢实着笑了,这样安排果然巧妙,爷真有一手儿! 喜悦未能持续多久,东方爷又嘱道:“并且走秀现场,你不能去!就算你不惹事,你的露面,也会让人怀疑咱的意图!” “什么?”薛浅芜蓦地悲摧了。她是最爱凑热闹的,更何况是这样具有划鞋业时代的热闹!与她息息相关密不可分,怎能把她排拒在大门外?呜呼哀哉,东方爷你太决断了。 第一壹四章喜庆生辰宴,波澜跌宕起(上) 东方碧仁着手安排走秀事宜,一切准备停当时,素蔻公主的生辰宴已是来临。这段时间,薛浅芜也没闲着,她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如何混进现场。她和绣姑姐姐作为高跟鞋的首要创始人,可谓耗尽心思,就是为了看到它一步步走入市场。如今连第一环都没资格参与,也太窝囊了些。 与东方爷斗智斗谋、磋商数日,她的执念难缠,终于勉强迫使东方爷点了头。 薛浅芜换穿了一套太监衣服,绣姑亦然,然后来到东方碧仁面前问道:“这下总行了吧?” 深灰蓝色的公公服,倒把两位姑娘的脸色衬得更加莹白润泽,薛浅芜的气息过于生动活泼,绣姑则太文弱。因为事关重大,东方爷有些吹毛求疵,不禁狠了狠心,弄了一些褐色泥粉,命她们自涂了,又点了几块斑麻子,直到看着比自己的麦肤黯沉许多,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随在东方爷身后,匆匆赴往宴席,人已坐得满当。身着各色各式宫装,说说笑笑的官家千金,攀肩搭背的风流少爷,满目皆是。 由于皇上、太后等人还没到场,所以氛围难得这样无拘无束。不过他们没有喧宾夺主,还是以中间的素蔻公主为核心,不自觉地形成了个圈儿。各种话题也围绕着公主,逸兴遄飞,侃侃而谈。 其实宴会真正起到沟通交流作用的好时段,永远都在非正式的开始。高一辈的领导未至,没有太大压力,又都是同龄人,说得就比较随和了;等到宴会结束,繁闹落幕,杯盘狼藉,纷纷离场,人散去残羹冷,反而没心情多说了。 如被众星捧着的素蔻公主,穿着清凉藕色丝织裁宫装,外面披了一层妖娆朱红色透明薄纱,长可逶地,在纤细白嫩的脖颈儿处,略略挽了个结,显得丽姿喜庆,而又带着内藏式的幽柔若水。她的眼神含着焦灼期盼,望穿秋水,终于看到一身月白色的神仙男子走入殿来之时,她欣喜若狂道:“东方大哥,你可来了!” 场面出现了瞬间的静滞,而后骚动起来,莺声燕语,带着仰慕与崇拜,融融一片,却又有些不敢高声语的窃窃状:“东方大人来了……” 眼看素蔻公主不顾礼仪跳着,就要撞入东方碧仁怀里,薛浅芜不动声色踢了脚下一张小凳,准备把公主阻拦住。 哪料公主眼里只有东方爷,竟全然没注意,膝盖正撞在了离地的凳子上,马上就要磕绊摔倒在地,东方爷动作快,伸长一只手臂,堪堪把她支了起来,才避免了嘴啃泥的尴尬。 素蔻公主吓得花容失色,仿佛娇弱无法承受此险,顺势就想往东方爷的肩上靠来。薛浅芜还没做出应对,东方碧仁以臂挡住她的趋势,淡淡对旁边的宫女道:“扶公主坐下歇了。” 东方爷的话,还是相当有着不怒自威震慑力的,几位宫女赶忙上前,想要扶着公主坐下。素蔻公主恼火地把气撒到宫女们身上:“滚远一些!我自会坐!” 素蔻公主气呼呼带着怨,把自己狠狠地撂进了椅子里。几位宫女噤若寒蝉,只在一旁静立,时时准备侍奉。 东方碧仁与在场的那些世家子弟,一一述了几句,也捡了合适的位置坐下,手里悠悠然把玩着一只翠绿竹色瓷杯,眼光却装作不经意地,时而不时与身旁立着的薛浅芜相遇,传着不敢太张扬的情愫。 素蔻公主可能察觉到了某种说不出的细微怪异,但又不知怪在何处,也就强自坐着,把水盈盈含泪的眸光,凝注在东方爷身上。 若是换做别的男子,被当朝美丽的金枝玉叶娇俏公主,这般含情脉脉注视,估计早就神魂俱醉,无论坐立心皆是澎湃了。然而东方碧仁却似毫无察觉,在所坚守的世界里,清风白月,万般烦恼与我无关的洒脱样。 坐了一会儿,素蔻公主自觉没趣,席间早已有些善于察颜观色的人,开始说些乐子,试图打破凝重局面。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丫鬟拜道:“恭迎太子殿下。” 华贵耀眼的赵太子大步走来,薛浅芜难得趁此机会,细细观察他的品貌举止。才华风发,意兴蓬勃,俊美贵气,典型的皇家公子哥儿。 “东方弟,你来得好早啊。”赵迁一边笑着,一边径直向东方爷走来。 东方碧仁亦笑道:“我若来得晚,迁兄又该罚我酒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答畅谈着,旁边的人都没机会插话。怪不得外界都传言,皇太子与东方爷是从穿开裆裤时成长起来的交情,他俩一起,外人连根针都扎不进去,深情厚意可见一斑。 素蔻公主心有委屈,见了太子,本想倾倒一番酸苦之意,见他们谈兴浓,张了几次口,都没能挤出话,终是作罢,怏怏不乐坐在那儿。 赵太子喝了几口茶,眼光从东方爷身畔的两小厮掠过,也没多么上心。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他停驻在左边太监,即薛浅芜身上的时间多了几秒钟。 东方碧仁问道:“听说前些时,柳淑妃张罗着给你找了一位太子妃,你见了么?可还中意?” 赵太子摇手道:“快别提了!”然后伏在东方爷的耳侧,低低说道:“有些体己话儿,也只能对东方弟你说了!宫里那些长舌妇人,就是省得我太安稳,一天不给我找点事儿,她们便闷得慌……” 东方碧仁笑着,对赵太子迁道:“你也得体谅些!毕竟也不小了,是该立太子妃的时候了,那些姨娘婶娘纵使聒噪,也是一片好心意。” 赵太子显然提不起兴致,阑珊地道:“那姑娘是柳淑妃的内侄女儿,叫什么采娉来着,前些日子在母后她们的安排下见过一面,印象不是很深,就是那种打小调教出来的女孩子,每个表情都要斟酌好久,哭了用帕子掩拭,笑了用扇子遮脸,一副扭捏矫揉造作样儿!那种性情,就算长着多么俊俏的脸庞,也记不住!哪怕一天相上一百张脸,看着全部都是一副面孔罢了!” 东方碧仁表示理解,拍拍他的肩道:“看着如果还算顺,你就受下吧。毕竟你选的是太子妃,要以贤淑知礼为重,别的都可放到次要地位。何况你的母后与柳淑妃是散失多年的姐妹,由不同人家领养大,深宫重聚,历经波折才得相认。你原来姥姥家早已无人,淑妃至今膝下无子,只有一个柳氏侄女,乖巧知意,对她孝敬顺从,深得她心,也早跟了你的母后做侄女儿。有你母后合着淑妃娘娘做主,恐怕这次,你只有从的份儿了……” 赵太子迁有些心烦意燥,举起一杯酒道:“喝酒,喝酒!” 正端到唇边上,听得一片跪倒之声:“参见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贵妃娘娘。” 薛浅芜心里一凛,好大的阵容。却不敢抬头看,只应声而跪地。 威严的男中音,带着充沛力量响彻整个大殿:“今天是个欢喜日子,这些繁文缛节就省去吧。” 众人这才起身,没有人敢就座,直到皇上等人坐定,他们方在各自位置重新坐了下来。薛浅芜好奇地,偷偷抬眼向那台上望去。 只见素蔻公主不知何时跑了上去,紧紧偎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太太坐着。那老太太坐居正中,穿着雍容,满脸福态,一双眼睛似抬非抬,平视着座中人,似乎有种很慈祥而智慧的隐形力量。她应该就是东方爷所说的高太后了。 在太后身旁并立而坐的,是位身着滚金龙袍的男人,看着大约快五十的年龄,虽然已是半老知天命了,但那蚕眉鹰眼,悬胆隆鼻,无不带着俯瞰一切、恩泽笼罩万物的凌人压迫之势。这位威严天生的龙袍者,定然是当今皇上赵渊了。 看他好久,薛浅芜分不清心底是何滋味。这个皇帝貌似与她深有渊源,却又全无瓜葛。她似乎是冷宫里的废后薛浅芜,却也全不是了。 如今她看着他,浓重的感慨翻涌而起,造化太是可笑。让她保留废后几个月的记忆,让她产生自己就是薛浅芜的强烈归属感,让她拥有废后的身形五官,却无关了年龄。她成了少女时代的薛浅芜,或者说她是薛废后的复制品,相当于女儿那般的存在。 无论怎样,都是纠结,所以干脆不想。再头疼皆无果,又何必费神劳思呢? 在赵渊的身侧,端坐着一位沉稳朴素的女人。约摸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皮肤保养得相当好,面若银盘,五官典正精致。素钗无雕,发髻高挽,简朴之中含着落落尊严,尽显母仪气派。赵太子迁在她侧旁坐着,可以判断她就是李氏皇后了,亦是赵太子的生身母亲。 正案下方,倚着皇上赵渊的左右脚,分别设一短案。左案边上,乃是一位铅华淡淡的女子,看年龄比李皇后小上三五岁,鹅蛋长脸,气态娴雅静姝,双肩瘦削,身披天蓝轻纱,印有几枝疏淡红梅暗影,出落俗套,诗情婉约。人如其衔,当是柳淑妃了。 右案边上,则有些对比的意味,却是一个丰满尤物。三十来岁,珠玉叠翠,粉面施脂,红唇烈焰,鬓云香腮。左带金步摇,右插珊瑚簪,她的衣服是由层层透明金纱裁成的莲花裙,紧裹丰满躯体,风韵惹火,凝脂膏肤若隐若现,那一对好乳儿,似乎要撑破了衣服飞出来,让人眼花缭乱。 她不好好坐着,却侧身半躺着,柔若无骨地把半个背,靠着赵渊膝盖下方的腿。 薛浅芜看得有趣,忍不住瞅了眼东方碧仁,意在问这么性感的可爱人儿,是哪一房。 东方碧仁瞧了一个空档,低低对她说道:“她是卫贵妃,这些年来极得宠的……” 薛浅芜听了,兴致更甚,好像很有意思嘛。东方碧仁看着大家坐定,一切备得差不多了,起身说了些场面话,大概就是小寿星生日了,大家无拘无束,吃好喝好,玩好乐好之类。 然后就是吃席、行令,因为皇上在场,显得有些拘谨沉闷,没有什么意思。欢声笑语也有,只是带些干笑假笑罢了。薛浅芜和绣姑,因是陪同东方爷而来,倒也蒙受了特别待遇,竟被赐了席,让她们和主子一起吃。 薛浅芜因有大事,所以不敢惹事儿,只是闷头吃着。吃到中场,肚子已塞不下,觉得有些发闷,正在想着皇家宴会百无聊赖,忽然闻得婴儿的啼哭声,众人皆自停了筷子看去,只见奶妈抱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婴儿,慌张张跑到卫贵妃的跟前,说道:“朔儿想娘娘了,总是哭个不休,老奴只得抱他前来……” “我的爱儿!”卫贵妃急忙接过,在脸上亲了好几下,方才停住,对奶妈道:“你下去吧!让朔儿也参加参加宴席,沾沾喜气!” 说也奇怪,那小娃儿把头枕在母亲怀里,哼哧哼哧拱了几下,竟不哭了。众人看得有趣,皇帝赵渊亦忍不住哈哈大笑,眉梢全是宠溺得意之情。 对于这小儿子赵朔,他爱护到了纵容的地步。赵朔是他在年过半百时,上天赐给他的宝贝,证明着他宝刀未老,雄风不减当年。是以一看到这儿子,他就喜不自禁。 母凭子贵,何况卫贵妃是那样火爆诱人的好身材,所以入宫虽晚,却也和柳淑妃平起平坐了。 第66节 赵渊溺爱儿子赵朔,并不代表他不喜欢赵迁。作为皇室长子,他曾让赵渊尝受过初为人父的自豪感,他的母亲李氏,昔年也是极得赵渊宠爱和敬重的。可惜皇室子嗣不旺,除了李皇后育有一子一女之外,其他妃嫔皆是无所出,或者是刚生下就夭折了,直到五十岁时,卫贵妃才又诞下一子,赵渊怎能不心花怒放呢?当时就把卫贵妃的名衔,连跨三级,升为贵妃,荣宠加身。 所以赵渊对俩儿子的喜欢,是不同的。对于赵迁,责任之喜悦感占了上风;对于赵朔,意外之喜悦感占了鳌头。此时看见小儿,忍不住接过道:“来来!让父皇抱一个!” 卫贵妃媚笑着,欠身递了过去,赵渊乐呵呵的,接在怀里。就连素来对卫贵妃不满的高太后,脸上也现出一片慈爱来。 赵渊逗弄了一会儿,小家伙显然不买账,唧唧歪歪又哭起来,似乎只有在卫贵妃那丰满的怀抱里,赵朔才有与生俱来的踏实感。 赵渊正要递回,素蔻公主眼巴巴道:“我好想抱抱弟弟啊,可是姨娘娇宠得很,总是怕我抱不住!” 皇上赵渊笑道:“今天就让你抱一抱,让朔儿也看看她的乖姐姐!” 卫贵妃略迟疑,也不好说什么,看着赵渊把孩子递给了素蔻公主。素蔻公主小脸上漾满了兴奋,红扑扑的,在臂弯里一个劲儿地耸着他,忽上忽下的摇晃感,竟让小赵朔咯咯直笑。 皇帝赵渊夸道:“素蔻真是越来越可心了,连小娃儿都喜欢你……” 卫贵妃迎合赵渊,在座上扭摆着腰肢,勾魂笑着嗲道:“皇上最近也不去看臣妾,臣妾好想再为皇上怀个小公主啊……” 这话听在赵渊耳中,自是受用,当即笑道:“好好好,朕得空了就去,让你再为朕添个龙女儿,与素蔻做伴儿!” 然而这话,听在除太后外的其他女人耳中,就有些显摆恩爱过火了。尤其是卫贵妃的邀宠,带着某种挑逗的明显迹象。 孩子一直都是柳淑妃的心病,听了卫贵妃此话,脸色不由落寞一沉。李皇后却仍面色无波,坐得端庄,缄默无言。 “若再添个妹妹,我是不是就不讨喜了?”素蔻公主急切问出一句,同时因为过于激动,双臂一软,小赵朔就直直坠下了! 素蔻公主所在的位置比较高,赵朔落在地上之后,又滚下了一个高高台阶,“啊”了一声就没了音。 在场所有的人大惊,赵太子迁、东方碧仁立马过去抢救。幸好孩子身子骨比较硬实了,不像刚落地不久的,那么经不住摔。探了鼻息,尚有一丝气息。 素蔻公主吓得大哭,卫贵妃反应过来,疯一般扑了去,撕心裂肺喊道:“我的爱儿!我的爱儿!” 皇帝赵渊也惊心了,问东方碧仁道:“情况怎样?” 东方碧仁不答,吩咐一句:“速把陈医圣请来,孩子还有救!” 等陈医圣赶到,把完了脉,正要实情禀报,东方碧仁向他使了一个眼色。陈医圣与东方碧仁交情匪浅,知道他的意思,不想让噩耗破坏了宴席。于是说了一句:“我保证能救活!不过在此期间,不能被扰,你们谁来打搅我的思路,孩子的命就不保了。” 赵渊果决地命令道:“在场的所有人,在陈医圣医好孩子之前,不能离开半步!” 卫贵妃也叫道:“谁也不许离开!” 好好的生辰宴,突发意外,被搅成了这样,众人俱都面面相觑,半句话都不敢说了。 李皇后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很快隐去,口气极为严厉,骂素蔻公主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个冒失鬼,连你弟弟都抱不好!今天你的生日过去,罚你在‘静容阁’呆一个月,每天面壁思过三个时辰,其余时间专心读书刺绣!” 素蔻公主吓得面色惨白,往太后怀里大哭道:“我不是故意的……” 高太后心里虽也有担忧,但素蔻公主是她宠养长大的,自然不想皇后如此责她,于是说道:“以后小心些便是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别吓着蔻儿了!大家都放宽心,陈医圣不是说了吗,孩子没事!” 为了缓解气氛,高太后招呼道:“大家继续,吃喝玩乐……” 薛浅芜怎么也吃不下,觉得有些问题,看向东方碧仁。他知她的疑问,却不便告诉她,只是拍了一下后脑。薛浅芜明白了,孩子命虽能保,只怕要成一个智障儿了。 第一壹五章喜庆生辰宴,波澜跌宕起(下) 高太后的有意袒护,让众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都是母后您护着,她才被宠坏了脾气……”李皇后叹口气,脸上显出谦恭之色,然后转向素蔻公主,语气复又严厉起来:“今天就罢了,好喝好闹,若是朔儿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了……” 素蔻公主吓得一声都不敢吭,可怜巴巴钻在太后怀里。皇上赵渊虽然痛子心切,眼见李氏如此教女,太后又护得紧,女儿也是自己心头肉儿,于是喝一口茶,把责备的话,全咽了下去。 卫贵妃惶惶不定坐着,满心里都是爱儿的安危,竟想不起找素蔻公主算账了。不过这样倒是合了台面,毕竟有陈医圣保证的话在先,她若再闹起来,未免显得小题大做,败坏心情讨人嫌了。 宴会仍在进行,终归是多了层阴霾。薛浅芜在想着,这样下去,不知等到走秀女们出场之时,还能不能调动起兴致了。东方爷似是感应到了她的忧,安抚她了一眼。 吃罢席歇场的时候,进入歌舞表演阶段。第一场是《国色天香》,在华丽婉扬的乐曲中,霓裳广袖的牡丹仙子翩翩起舞,手中各持花扇,白里透粉的颜色,随着她们曼妙舞步的旋转,团团簇拥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乐曲在结尾处到达美妙的巅峰,好似夕阳极尽绽放最后一抹绚烂,所有花扇聚集起来,形成一朵立体着的巨形盛开牡丹。仙子们把脸庞和身子都藏在了牡丹后面,此时天地之间,犹然只剩下了这朵牡丹,鲜艳妩媚,凛然大气。 薛浅芜想起了台上坐的李皇后,六宫之主,群芳之首,果然还是要靠气度制胜的。 而以淡雅娴静见胜的柳淑妃,则似一朵莲花,却非纯白色的,应该也是一种粉色。这个粉色,并不是指颜色,而是一种感觉,与桃色有些类似了。 后宫里的女人,其实与妓院里的女子差不许多,或轻或重或浓或淡,都隐约氤氲了一抹粉色。只是妓院里的女子,每天面临的是不同嫖客,而皇宫里的女人,笑脸奉承费心迎合的是,天下最大的那尊嫖客罢了。所以春/宫/图的出处,历来不是妓院,就是皇宫。 纵然素颜不事雕琢,以欲迎还拒的清高姿态,与众不同,赢得圣宠,又有几个是白的呢?看起来就算是白,很多时候也只是假象罢了。真正洁白无瑕的女子,身于后宫,最终道路只有一条,质本洁来还洁去,三尺白绫下,浩渺清波里,自有芳魂栖处。 本是很绝美的视觉盛宴,奈何众人心思恍惚有些沉重,一曲舞罢,过了很久才响起机械般的掌声。貌似是沉浸在回味里了,其实不然。 直到奶妈抱着小朔儿闯进来,喜极而泣地道:“娘娘,小皇子醒来了!” 氛围才活跃了起来,卫贵妃颤抖着臂接过,皇上也起了身,众人纷纷伸头看去。只见那小朔儿确乎醒了,小嘴一翕一合,眼睛半张半闭,看不清里面的神色光芒。呼吸却很匀净,不急不缓,不涩不滞,宛若平常。 太后舒了口气,皇上赵渊龙颜大悦,卫贵妃喜不自禁,抱着儿子舍不得撒手。 奶妈说道:“陈医圣交待,小皇子还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儿,这儿欢闹,老奴且带他去了。”赵渊和卫贵妃都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在场的人目送奶妈离开,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在收回视线时,眼神又交汇了一处。 卫贵妃心情好,起身离席,扭着臀儿,对赵渊请求道:“臣妾自从有了朔儿以来,还从未为皇上献过舞呢!现在身子难得恢复,若再不练,怕会生疏了去,今天借着素蔻生日,臣妾也来舞上一曲助兴,皇上可准许否?” 赵渊拍手赞道:“朕前些日还念叨着,许久不见爱妃跳舞了,眼睛都疲劳得很呢!” “那臣妾就献丑了。”卫贵妃娇声说着,来到舞台中央。两个优美的旋身,尖脚一勾一伸,两只鞋子一先一后,分别划起一道圆滑的弧度,不偏不倚,正巧飞入台下早已备好的玉盘中。 众人掌声雷动,只见一双膏腴嫩白的肉脚儿,赤裸踩于殷红色的地毯上,润泽如羊脂美玉,惊艳匹敌。她没给众人充分的心理准备,就开始来了个十八旋,霎时眼前金纱飘飞,衣袂凌乱,看不清了她的脸庞身形,满眼尽是腰肢柔软如蛇灵动。 薛浅芜惊呆了,她再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那么胸大体丰的女人,且还是个生完孩子未彻底恢复身材的女人,竟能舞得行云流水,天旋地转。 野性中带些飘逸,粗犷中夹些缠绵,火辣中透着热情,性感中露着原始,既有江南女子的轻柔纤度,又有胡地女子的洒脱不羁,说不尽的荡人心魂,述不完的风情万种。 曲尽舞终,她的身子做展翅状,往台下一凌越,一只脚儿独立在了玉盘之内。另一只脚提起,与膝盖处平齐,真真是好一招儿白鹤立。 众人都没看清,她是如何在盘子里穿上鞋的,已见她晃着胸,香汗淋漓来到了赵渊跟前。 赵渊显然极为满意,拍案笑道:“这场即兴发挥的卫氏舞,真是这宴会上最亮点的节目啊!”然后大手一挥,对旁边的公公道:“赏千斛珠!” 璀璨夺目的珠匣子打开,羡煞了众人的眼。没有女人不爱珠宝首饰,卫贵妃眉开眼笑谢过恩,命婢女们仔细收回宫去。 赵渊说道:“以下几场,大家可以尽情表演,不管何种身份,只要是在宴席上的,皆可拿出绝活!对于得心给力、赢喝彩满堂的,重重有赏!” 薛浅芜听得心里痒,这可是一个凭借才华魅力赚银子的好机会啊。不知上台跳段泼皮街舞,或者唱上一曲跑调版现代歌,甚至朗诵一首白话诗,他们能否欣赏得动呢? 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时,东方爷不着痕迹地拉住了她的衣角。薛浅芜一回头,发现绣姑也警告着盯紧了她。当即只得收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气馁地坐端正了。 可能是卫贵妃的舞蹈,达到了让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竟没有人敢站出来,生怕因拙而见笑,甚至被罚。于是宴会只得按着原先既定的节目,小舞小调续着,波澜不惊,观者的心从期待中慢慢平静下来。 宴会接近尾声,皇家主人连同满座宾客,皆是有些倦了,赵渊问道:“还有什么节目安排没有?” 礼官奏道:“只剩最后一个节目,乃是东方大人倾情打造,特意为公主的生日宴,锦上添花来的!” 素蔻公主难以置信地张着眸,因震撼带来的喜悦,让她身子微微颤着,几乎立不稳脚。台上的人,几乎都在高兴,为这话而高兴,他们谁不知道,素蔻公主爱慕东方碧仁,是早就开始了的? 听得这场节目别具情意,赵渊很感兴趣哦了一声,龙颜笑道:“那就赶快开场了吧。” 话音刚落,一道浅蓝色的明快帘子,如幕布般垂下,隔绝了演员登台的入口处。未过几时,十几位身姿窈窕动人的女子掀帘鱼贯而出。头发皆是高高盘起,发型极为简约清爽,丰满的额头,完美精致的脸型,无不把活力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们的衣着,与宫廷服不同,看着好像光亮绸缎所制,上面花色繁复多样,既典雅又优雅。衣服底面颜色各异,有的是梨白色,有的是玄紫色,有的是鹅黄色,有的是竹绿色,有的是绛褐色,有的是水红色,站在一处,花枝招展,亭亭玉立。衣服的设计,颇具匠心,高龄托着脸庞儿,一排斜斜的盘扣,长度蜿蜒到达脚踝,宽窄胖瘦适度,紧紧裹着曼妙玲珑体态,尽显女性曲线之神秘美。一道开叉,高到雪白的大腿处,分外风情诱惑。 最奇特的,是她们脚上的鞋子,埕亮细腻光滑皮质,鞋跟儿又细又高,撑着瘦燕肥环的玲珑躯体,使那腰身宛若风中摆柳,不盈一握。脚踝处的鞋面上,各有饰物,有的是枚银色晶晶的兰花,有的是枝巧夺天工的腊梅,有的是朵姿态逼真的水莲,别出心裁,极为亮眼,小巧精致,美好极了。 她们迈着独特的步子,在舞台上走了起来。不同于宫廷小碎步的含蓄羞怯,却是青春飞扬,张力动人。腰肢纤韧之处,仿若整个是被弹性紧凑在一起的。 直到模特儿退场,全场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薛浅芜的心在大力跳着,直到听见太后问了一句:“她们穿的是什么鞋?走的是什么步?” 薛浅芜狂喜之,赢了。如愿以偿,在一番辛苦布置下,没有喧宾夺主,鞋子是最亮眼的。 坐中的男宾客,皆在为那令人眼馋的身材羡慕着,犹自震撼难以回过神来。女子们开始议论起来:“她们的身材也未必有多好,都是得了鞋的衬托,才显完美起来……” 太后的问题,问出了半天,无人能答,赵渊看向东方碧仁:“这节目叫什么名字?” 东方碧仁一愣,若按丐儿的说法,这是一场走秀,可这名字实在听着偏僻,若是说给皇上,难免又得费些口舌,想了一想,上前禀道:“这是‘芙蓉神秀之走意图’!世间万般景,皆能形成艺术,这走路的步儿,便是一处学问!细观她们刚才步伐,皇上就会发现与很多东西暗自契合着,比如书法,比如绘画,比如舞蹈,都是需要高度的融合性,以及自然协调度的……” 赵渊颇以为然,点头赞道:“极是!若非经过专业训练,且不说很难走得稳当了,韵味也是极不易出来的!” 高太后的好奇心,仍集中在鞋子上。回想她年轻时,作为宫廷里的美人儿,也是很追求时尚的。现在虽然老了,心变淡了很多,但是对于一切时尚新奇之物,仍保留了浓厚兴趣。 刚才问及众人的那句话,没人能答上来,于是直接问东方碧仁道:“仁儿,这鞋是从哪儿得来?” 东方碧仁答道:“要说这鞋,得来全属偶然。据传有位非常出众的兵法家,为他同门师兄所嫉,因遭陷害,被挖去膝盖骨,致成残废。兵法家侥幸存活,辅佐一位君主征战天下,与他的同门师兄在战场上相遇时,因为山路坎坷,不便乘车,他又无法行走,于是设计出了一种厚高底儿牛皮鞋,把帮与底缝制一起,穿在脚上,终于可以下地,他指挥着千军万马,出奇制胜,把陷害自己的同门师兄,逼至走投无路,报得了仇……这种皮质的鞋,弹性极好,轻便灵活,下雨天又不易湿,就是不大美观了些。坎平鞋庄的几位创始人,齐心协力,根据女子体型特点,经过数年潜心钻研,终于形成了这种细高跟儿。不过数量不多,那次偶然见了,仁儿就兴起了让众人开开眼界的念头,于是有了今天这场神秀之走意图。” 素蔻公主听得坎平鞋庄四字,眼神骤然有些复杂。希望这么一番奇特创意,不是那个令自己讨厌的女子,想出来的才是。 高太后和蔼笑着道:“听说坎平鞋庄的创始人,是俩女娃儿?” 东方碧仁答道:“创始人是一老叟‘千影手’,那俩女娃不过是他收的义女,早年跟着学些手艺罢了!那位老叟已经不做鞋了,年迈眼花,拿不起针线是关键,很多鞋样款式他也渐渐忘了,于是就将毕生所学传给了义女。他的两个义女,说也奇怪,那位姐姐生性安静,对这绣花做鞋之事极感兴趣,悟性奇高,结果三五年就赶上了她义父当年的水准;那妹妹则活泼,整日里闲不住,偏生不爱针线活,业精于勤荒于嬉,一晃几年过去,硬是什么都没学会!” “那么这种鞋儿,是姐姐创出来的了?”高太后问。 东方爷忖度着怎样说,才不至于扼杀丐儿之功,于是摇摇头道:“那妹妹虽不喜做鞋,却有着丰富的想象力!闲着没事,就爱瞎胡掰掉!起初是那妹妹乱翻书,看到了兵法家做皮鞋那段,然后灵机一动,说能设计出一种适合女子穿的鞋来!姐姐经她提醒,觉得有理,大有可发展的潜力,于是反复研制,终于做出了这款鞋。” 高太后兴趣盎然道:“真是心慧手巧的女孩子!哀家一听就喜欢上了,那天定要传见一面,也算了却一桩遗憾!” 绣姑和薛浅芜,在人群里对望一眼,好生忐忑不安。还未见面,就被皇太后喜欢,这是幸呢,还是不幸? 东方碧仁也觉自己夸得甚了,竟让太后升起了见那两个小丫头的念头来,维持镇定说道:“每天订鞋的人,能从屋里排到街道上去,她们顾着整个鞋庄,忙得连饭都落下了,哪天太后有兴致了,就让她们前来拜安。” 高太后摆手道:“这个不急!哀家也是兴致忽起罢了。” 素蔻公主闻言,在旁赶紧说道:“不过是卑贱的做鞋女,哪里值得祖母召见?” 高太后未说话,李皇后已训斥道:“蔻儿休要胡说!你生在皇宫里,吃穿不愁,永远都看不到,咱的江山社稷,是由各行各业能人异士撑起来的!对于他们,应该心存感恩,带着敬佩,而不是用井底之蛙鼠目寸光来鄙视人!” 这一番话,让薛浅芜听得好是酣畅,不愧是国母啊,这范儿没得说。 素蔻公主撇撇嘴,有些委屈想要落泪的样子。柳淑妃劝说道:“功在平时,今儿个图热闹,姐姐就别训蔻儿了。” 李皇后这才微微露出笑,说道:“没吵她几句呢,不仅母后护着,皇上护着,就连妹妹也护着她……” 估计还是担心孩儿,从舞台下来后一直未说话的卫贵妃,起身向赵渊请辞道:“臣妾念子心切,先行一步,皇上太后、两位姐姐万望尽欢。” 赵渊也挂念着,伸个懒腰说道:“宴会也就到尾声了,朕和你一并去。” 皇上一去,高太后年纪大,也觉累了,略略说了几句散场话,就要离场。李皇后、柳淑妃一左一右,掺了过去,临走前李皇后对素蔻公主道:“蔻儿,一会儿到母后的甘泉宫来一趟!” 几位重量人物离场之后,按以往的,剩下的青年男女们,该是随着赵太子东方爷一起散场才是,然而今天,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 尤其是那些女子们,都没离开的意思,一个个犹豫了很久,终于有个稍胆大些的,打头带着一群娘子军,包围了东方爷赵太子。 “怎么?”东方碧仁似已料到这种结局,语气淡淡问道。 “刚才台上她们穿的高跟鞋,应该是爷掌管的吧。我们想问一问,那种鞋能卖吗?” 东方碧仁自然不能做起商人的行当来,对着身后的俩太监道:“这事儿由他们负责,让他俩来讲解吧。” 第67节 薛浅芜害怕绣姑不善伪装,连声音这关都过不去,于是果断地站出来,铿锵有力地道:“这些鞋子因有纪念意义,原本是不卖的。” “可是存着也会坏啊,日子久了,不翻新就放不住了……”女子们一边失望着,一边纷纷企图说服薛浅芜改口:“好公公,你就偷偷卖给我们一双吧。我们实在喜欢得很,要多少价,你开个口就是。” 薛浅芜为难着,说道:“这鞋的原料不易得,做工过程又极考究,作为第一批非卖品,奴才擅自做主,怕主子回去了要骂的!” 素蔻公主本就对这公公有些不大对眼,哼了一声,不屑地甩出一颗金锭子,说道:“把那些鞋都拿来,本公主挑一双!你那主子是个见钱眼开的,见了这金锭子,肯定两眼放光话都说不出了,焉有责备你们的道理?” 薛浅芜心里冷笑着,等的就是你这有钱人带个头!于是弯头哈腰笑着,蹬蹬蹬跑到舞台后,把那些双鞋子都弄了来。 女人们一拥而上,开始挑挑试试,最终每双鞋子都有了归属,价钱卖得极为不菲。那些没买到的,有些沮丧,也都争着报名订了。 薛浅芜和绣姑登记得不亦乐乎,俨然不知除了东方爷外,还有一双深邃眼睛,带着某种疑惑探究,打量了她们很久。 第一壹六章权公公风流,刁婆婆强势(上) 出得皇宫,已是夜景阑珊,薛浅芜问东方碧仁:“那小皇子……陈医圣在宴席上,诚然有向你之心,但日后若出了什么事,被追究起来,岂不是欺君之罪吗?” 东方碧仁低低说道:“不是我私心,就算我不那样示意陈医圣,也改变不了小皇子脑部受到创伤的结果啊!只会徒给宴席增添沉重慌乱罢了,况且咱还有别的事儿……” “小皇子的病情被发觉时,会到什么时候?” 东方碧仁沉思了会儿,叹道:“现在小皇子尚幼小,看不出什么大端倪,只怕一两年后,随着年岁渐长,智力什么都会比其他同龄人差一大截,那个时候就明显了。” “皇上和卫贵妃,会想到今天这事吗?”薛浅芜忧心忡忡问道。 “想到又能如何?日后的路那么长,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什么意外,转移了这件事的影响呢?”东方碧仁沉声分析道:“也怪罪不得陈医圣,他是孤竹王朝最负盛名的医生,如果他尽力了,都是这种结果,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薛浅芜道:“可是素蔻公主就惨了啊,你没听皇后娘娘说,如果朔儿有个三长两短,要打断了她的腿吗?” 东方碧仁站住脚步,摸着薛浅芜的脑袋笑道:“傻丐儿!有哪个娘不偏爱自己女儿的?皇后娘娘对公主表面上虽是苛厉,实则疼爱着呢,她说是要让素蔻公主面壁思过一个月,看似是惩罚的措施,却是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在她自己那儿,也好有个担待啊。” 薛浅芜恍然大悟。原来最深沉的心思,往往在不动声色之中埋藏。看来看人看事,薛浅芜的眼光还差了一截儿。 看到的不一定准,听到的不一定准,事实的真相,永远只藏在人的心思中。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就有东方爷的探子捎来话说,素蔻公主去了一趟甘泉宫,就被皇后娘娘罚禁在了“静容阁”,一个月内不得出阁半步。任凭太后、淑妃如何求情,皇后娘娘依旧不为所动,只说公主脾性太大了,得好好地收敛一番。起初公主还在闹腾,奇怪的是,闹着闹着竟自己停歇了。薛浅芜忖思着,大概是用心良苦的李皇后,把自己的担忧,悄悄说与女儿听了,深明大义摆了一番道理,总归是让女儿开些窍了。 接着一个月的时间,是忙碌而平稳的。忙碌的是,她们的生意进入了白热化的炙手期,高跟鞋在一宴之下,响遍京城,只要能买得起的富家女,每人至少都订做了一双。平稳的是,没有素蔻公主的愚蠢手段加小醋意,就没了那些隔三差五前来鞋庄监视的人,蓉儿也过得安极了。 薛浅芜却养成了习惯,依旧是每天在东方爷早朝觐见后没多久,就去鞋庄凑个热闹。傍晚的时候,再回到新府里,和东方爷一起度过细水长流的缱绻时光。 银子赚得如流水,很快就把打造坎平鞋庄的本,捞了回来。由于担心生意势头太旺,引起嫉妒遭到打压,薛浅芜和东方碧仁、绣姑一起商量,每月把利润的三成上缴国库。为了防止这些血汗银子,被用到给那些贪官污吏发俸禄上,东方碧仁主动请缨,明码报账,存入国库,然后用到各种工程建设,或者逢着灾时赈济难民,使所有款项透明化。 宫里的消息也在源源不断传来,小皇子虽然醒了,精神面貌却大不如从前那样灵光,除了饿时会张嘴哭、饱了会埋头睡之外,其余时候皆是傻愣愣的,看着一副又痴又愚钝的模样。 卫贵妃忧心得连日吃不下饭,在皇上赵渊的枕头边,也起过一些质疑。后来不知是谁出主意说,瞧小皇子的状况,八成是吓着了,只要做做法还还魂就好了。卫贵妃深信不疑,皇上赵渊也就随着她来,结果做了几场,情形还是固然,不见丝毫好转。当问起陈医圣,陈医圣道:“微臣已尽了力,康复之事,本就七分人为,三分天定,小皇子恢复得不好,也许与冲撞了什么有关。” 这些时日,素蔻公主一直被禁足在静容阁里,没有半点动静,倒是李皇后时常出来,看看小朔儿的病情。 卫贵妃心里有积怨,却又没有办法,只在心急如焚之中,盼着儿子能够活泼伶俐起来。皇上赵渊也急,一个个的法师请来,最后有人说要追究根源,自然追到素蔻公主摔了小皇子这事上。提及解决办法,那法师说,只有公主离开皇宫,嫁为人妇,用大婚之喜气来冲淡了这回事儿,才能使小皇子的元神归位。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当传到薛浅芜的耳中时,她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儿。她是从科学时代穿越来的,自然不信这些子虚乌有之谈,可是谣言愈演愈烈,素蔻公主的婚事,引起了无数人的猜测和瞩目,竟盖过了赵太子迁纳妃这件事儿。 薛浅芜那天在坎平鞋庄,和绣姑说起时,满脸愁容地道:“这么挨千刀的法师,分明是个托儿,想要借机把素蔻公主嫁出去罢了!会是谁的托儿呢?” 绣姑猜测是卫贵妃,蓉儿却道:“李皇后的可能性比较大些!因为公主闯祸,有目共睹,如果把她继续留在宫里,难免会被贵妃寻了茬儿,吃到什么苦头;而一旦嫁出去,贵妃就算怨恨,也不过是迁怒到其他与公主相关的人身上罢了!何况还有最重要的……” “什么?”蓉儿打小在宫里混,对于这些曲曲道道,自是明白得多。薛浅芜觉得蓉儿的话,似乎别有机关暗藏。 蓉儿说道:“公主最心仪的,自然是东方爷。在公主七八岁的时候,就有人开玩笑说,干脆把他俩定成娃娃亲得了!但是东方爷一直抗拒着,说是年龄还小,不想提及婚事,后来更大了些,每逢宫里过节欢宴之时,这个话题就被重提一次,结果还是被爷拿公事繁忙作搪塞,轻轻淡淡避了过去……这次借着小皇子的事儿,可谓用心至深,一箭双雕,既能成功地把素蔻公主从卫贵妃的恨意中,釜底抽薪转脱出去,又能逼东方爷一把,毕竟与小皇子的安危关联上了,就算公事多么繁忙,东方爷还能再推托吗……” 薛浅芜听得头皮发麻,阵阵惊悚。宫里的女人,坐拥权重的女人,真不是简单玩出来的。看来不稳定的日子又要到了。 薛浅芜当晚回东方府时,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等到大半夜,都不见东方爷的身影,后来秦延传话道:“嫂子不要再等爷了,今晚他不回了。” 薛浅芜唇角泛起凉凉的笑:“他没让你给我一个理由吗。” 秦延迟疑一刻,说道:“嫂子莫要多想。爷说等他回来,他自个儿会给你说。” “这等待的滋味,还真不是好受的……”薛浅芜笑瞅着他道:“那么你呢,你都没话说吗?爷做什么去了?” 秦延拗不过她,低低说了一句:“今天宫里往府上来人了,老夫人说什么都不让东方爷离开,就连老爷也在场。” 薛浅芜明白了,果然不出所料。她仿佛看到了,宰相府里,灯火通明,气氛肃穆严整,东方爷在父母的压力下,疲惫无力的样子。 他会屈服了吗?孝顺如他,薛浅芜不禁有些悲伤起来。 秦延与她说了些闲话儿,看她心情不好,自己又不擅长开导,只对她道:“快些睡吧,仔细明天起来有黑眼圈,爷见了该会很心疼的。” 人生不如意有七八九,能道出口不过一二三。薛浅芜恹恹地回房,心里好是不畅,倒头就睡下了。照她的想法是,把烦恼溺毙在死猪一般的酣睡里,呼噜一打响,什么都忘了。 也不知睡眠质量如何,反正到了将近黎明时分,惯常形成的生物钟,使她醒了过来。放在平日,这是东方爷上早朝的时候。摸摸身侧,空无一人,揉揉眼睛,似乎想起了昨天的郁闷。 她正想着今天该如何度过,一袭白衣在门槛处站定。东方爷回来了。 见他胡茬似乎有些铁青,只一夜之间啊,难道是错觉吗。薛浅芜看着他,很久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这不是早朝的时候吗?” 东方碧仁晃步往屋里来,倦懒地道:“请假几天,不想去了。” 薛浅芜似乎猜到了什么,也不再问,过去扶着了他,一起坐到床上。 东方碧仁斜靠着床栏,拉薛浅芜到自己的身侧,手抚摸着她头发。这样的温柔,一时竟有些淡淡的哀伤。 薛浅芜满心的怨言,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她伸手抚上他眉,怜惜地道:“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下……”东方碧仁看她好久,似乎在这天长地久的思量之中,要确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薛浅芜心在跳,仿佛他的下一句话,重若千钧,决定着他们的前尘后梦。 东方碧仁缓缓却坚定地道:“他们已经知道你了……最近几天,跟我一起见他们吧。” 薛浅芜张大了嘴,久久合不拢了。这句话原本该是甜蜜的,就像一位深情宽厚的男子,拉着女友的手,用尽了一生的挚情,鼓足勇气说道:“我们一起回家,见咱妈吧。” 可是眼下,怎么少了一些幸福滋味?是因迫于现实,不得不提前见吗?还是因为这预示了一场对抗,标志着平静美好日子的彻底结束? 前路会有什么,不可多想。如果可能,薛浅芜宁肯自己,没名没分,与东方爷一起不清不白,厮守在这未竣工的新府里。只要东方爷不负她,她就不弃不闹。 只叹,这也是个奢望。女孩是会嫁人的,男子是要娶妻的。再回眸的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就算两人如愿结合一起,天长日久,也未必会有最初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明净感,更哪堪离合无情? 为一个人,孤独终老,梅妻鹤子,终究是个不大可能的愿,古往今来,难得几桩。男人女人,在情场上哪个执念更强,也是不好说的。看淡繁华的心,可能会在多年尘封之后,再度激起涟漪;伤至寂寞的城,可能会因飞鸟衔来的种子,再次蔚然成荫。朝而复始,轮回周转,人忘不了旧爱,除非新欢不是足够的好。对于男人,此规律准度更大些。 薛浅芜陷于明明灭灭的感怀之中,说不清的滋味在心里翻,忍不住咳了一下,感觉喉中有几分腥腥的痒,忙翻找了一块帕子,接着看了,竟是一点鲜艳的血。 这是怎么回事?开朗活泼大大咧咧如她,竟也会有内伤的时候吗?看来对于生活,得过且过就好,不能有太多哲思感慨了。一旦缠绵在心,最终就缠绵在了身。 东方碧仁吓了一跳,忙把了她的脉,蹙着眉道:“你怎么了?” 薛浅芜看他紧张,嘻嘻笑道:“只不过是血气旺,从喉咙里涌出了点罢了,又不是像小说中描述的,重则喷出几升,轻则终日咳的,哪有什么打紧?想我当年,身体倍儿棒的时候,还爱心泛滥着,无偿献过好几次血呢!” 东方碧仁半是忧虑,半是好笑地道:“你又在瞎说了,你给谁无偿献过血?难道是哪个帅哥受了伤,失血过多,你自划了手臂,让他饮你的血不成?” 薛浅芜懵了,这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巧笑倩兮地道:“我才没那么傻,如果真受那苦,除非是我穷得过不下了,想要拿血卖钱!不然,就算他是帅哥,我能为他受的疼也是有限的!” 东方碧仁忍不住笑道:“原是这番情由!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真会为了帅哥,流血牺牲都不怕呢。” “碰上爷这样的帅哥,兴许可以考虑一下!”薛浅芜笑着道:“爷是不能被复制的,所以不用担心。” 东方碧仁手指点她一下,然后正色命令她道:“我给你开几味药,每日煎着服了!幸好还是初始,并不严重,调理几日,估计也就没大碍了!以后你要宽着些心,一切有我在呢,瞎胡想个什么!” 薛浅芜不想给他添烦恼,乖乖地答应了。正好这几天来,东方爷告病在家,有他盯着,薛浅芜硬是被逼,喝了几日那种暗红褐色的汤药水。薛浅芜再没想到,她有一日,体质也会沦落到了喝苦药的地步。所幸只这几天,若是常年如此,整个人还不变苦了去?那样还有什么滋味可言。 到第五天的头上,宰相府来人接东方爷了。 薛浅芜这才知道,那晚东方爷与老爷夫人,大概进行了一场很不愉快的谈话。最终导致,东方爷有些负气而去。那老爷夫人也是任性的,竟然三四天都没拉下脸皮,来新府里看东方爷。直至今天,宫里又有人催促了,他们不得已才来请儿子回府。 看东方爷脸色阴霾,坐得笔直不动,薛浅芜道:“去吧,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只会惹得二老生气,说不定会找到新府来,那时就显得我这个讨人嫌的,有些不识台面了……” 东方碧仁拉着她,眼里含着几分恳求说道:“丐儿,跟我同去!不管发生什么,始终跟我站在一起,好么?” 薛浅芜在这眼神下,豁出去了,虽说她这个媳妇儿还没进门,都被打入了黑锅底,但她怎么也得争取一番,是不?不然怎对得住当年冲冠一跳扑美男的勇气呢? 东方碧仁尽管早已预料到了险阻,想要淡定下来,却仍是很紧张,为薛浅芜挑了一件素雅衣服,命她换了,看她清静静俏生生的样子,点了点头,带她去了。 宰相府的派头,相当出乎薛浅芜的意料。占地面积,和东方新府差不多,但因为是老宅子了,几十年的积淀,门楼高耸,院落环合,装饰完善,古朴邃重,浑然天成,确乎有着极人臣的威赫霸气之感。 薛浅芜忐忑着,东方碧仁紧紧握着她的小手,两人手心里浸满了汗。 未到正堂,早有丫鬟迎接,东方爷问一句:“老爷呢?” 那丫鬟神色有些不大自然,悄声说道:“今天老爷央人传你,久不见你回来,气色不好,吃完饭后,往城西而去了。” 东方碧仁脸色微沉,却也没有说话。薛浅芜正疑惑,东方碧仁拉她到一处僻静地,低低说道:“城西有处别宅,是七姨的住处。” 薛浅芜一凛,脱口问道:“你父亲有几房?” 东方碧仁显然并没打算瞒她,以后住在一处,详情终是要明了的,于是坦白说道:“正室偏房,共有六位,当然还不包括未娶进门的红颜知己以及情人。城西的七姨娘,比我大不了几岁,原是花楼里的艺人,我在烟岚城的时候,被爹爹收做了第七房。” “怎不住在一处?既然三妻四妾,都广为人知了,难道还要另设别墅,掖藏着吗?”薛浅芜好奇道。 东方碧仁答道:“爹还是有几分顾忌母亲感受的……” 薛浅芜听得不知该说什么,这样多情到老不改风流的爹,这样极品淡然孤情固执的儿,上天是在开玩笑么? 忖思之间,穿过雕花弄堂,拐了几回弯儿,来到一处冷色调的殿房。门口侍女错愕打量了薛浅芜一眼,惊讶很快消散,对东方爷福了福身:“老夫人在房里等着呢。” 第一壹七章权公公风流,刁婆婆强势(下) 进得房门,薛浅芜抬目望去,不似院中别处那般轩丽壮阔,却也雅净别致。临窗摆着一张巨大的白玉象牙床,隐约泛着年代不浅的价值感,应该是梅老夫人新嫁来时的物具了。因是夏天,上面并未见有什么大红金线蟒引枕、条缛之类,只铺着碧竹色清凉堑花大席。 床前两侧靠墙处,设了一对梅花式沉褐色小几,左边几上摆着一些书籍茶具,并着香盒匙箸之类,右边几上摆着瓷白质美人觚,里面插着时鲜花草。八张银红撒花大椅,各四成排,对称整齐列在那儿,添了几分静穆。椅子后面,用蓝灰色的横帘隔着,隔绝了视线。 薛浅芜溜着眼看了一圈儿,却没见到老夫人在何处。 东方碧仁看她一眼,仍自拉着她的手,挑开了左身侧的帘子,轻轻喊了一句:“母亲,仁儿来了。” 薛浅芜这才看出,原来这是间极大的房子,以轻灵飘逸而又带些下垂质感的软帘,隔成了几重相对小的房间。帘子挑起,内置有一张八仙桌,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端坐在青缎椅袱的雕花洋木椅上,两臂搭在扶手上,额方脸正,发髻高盘,半闭着眼。 不知为何,薛浅芜的心底,忽然浮现出了旧社会大家宅院里的奶奶,就是这样端居正坐,目不斜视,最好再来一根烟袋锅,吧嗒吧嗒盛气凌人抽着,不经意地淡淡弹弄几下烟灰,霸道而敛掩的强势中,容不得世间其他任何美的存在。似乎除了她外,再没别的女人。 这个未来的婆婆,不大容易相处。薛浅芜脑海里,首先浮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句。 东方碧仁又唤一句“母亲”,梅老夫人这才完全把眼睁开,眼中带笑,三分慈爱看着她的儿子,漠凉的声音里有丝喜悦:“吾儿来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薛浅芜一眼,哪怕眼神掠过一下也好。完全把她当做了空气般的存在,赤裸裸无视掉了。 你不看我,瞧不起我,我还不看你呢。薛浅芜心里哼哼着,把眼神斜斜的,不屑地投在了帘子上。 “母亲,我带她来看您了……”东方碧仁说着,笑看向薛浅芜,拉着她手的力道紧了紧,对她说道:“激动得傻掉了?还不快快见过母亲。” 薛浅芜神思回过来,急忙挤出一丝甜笑,硬着头皮,端正地作了个揖,那声“母亲”卡在喉间尚未叫出,就听梅老夫人以淡漠略带鄙夷的口吻,眼神好像没焦距般,根本就没放在自己身上,道了一句:“还是免了,我可承受不起。” 薛浅芜就再叫不出口了,嗓子里仿佛被绠了一根鱼刺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第68节 东方碧仁作难了,对梅老夫人道:“丐儿她一路来京城不容易,就是为了给母亲您拜个安问个好啊……”言外之意很明显了,东方爷在斡旋着,试图撮合这一对儿婆媳,让母亲对薛浅芜有个好印象。 梅老夫人不冷不热地板着脸,皱着眉把话挑明了道:“若是作为你的朋友,想来京城做做客的,母亲自然大力欢迎!若是其他,比如打着攀高枝儿的念,吾儿可就让母亲失望了。” 这话字字如针,刺在薛浅芜的耳膜上。但她是东方爷的母亲,不能吼她,甚至不能据理力争,挽回尊严。 东方碧仁急道:“母亲,您不要先入为主,凭固有的念看待丐儿好吗?只要潜心相处一段时间,您就会发现她是多么自然性情,可爱知意……” “论起可爱知意,她比得过素蔻公主吗?”梅老夫人咄咄逼人,以否定一切的架势反问:“她论及哪一点,能比得上蔻儿?” 东方碧仁答道:“这没有可比性,人与人的眼光、感觉不同罢了,儿臣偏是喜爱丐儿这种性格,难以自脱。” “吾儿不要被妖女所迷惑,母亲从没为难过你!”梅老夫人对这件事的隐忍积怒,似乎压抑很久了,她道:“一个土匪泼皮娃儿,一个要饭的叫花子,不知怎么混搭上了一个鞋匠,学得两下不成话的活儿,赚得几两铜臭银子,以为身价就高了吗?” 看来梅老夫人,对她关注很久了嘛。只是这话,凌辱到了薛浅芜的底线。她凭智力吃饭,凭体力自生,赚的是坦荡银子,怎么能被说得如此不堪?说她倒没什么,反正自己的这脸皮,在尘世中蹭来蹭去,早已磨出厚厚茧子来了,但绣姑呢?甚至连东方爷都包括了进去! 她梅老夫人,花的就是正经银子,吃的就是踏实饭吗?不过是嫁了个富贵男人,得以尊荣罢了!她有什么资格,如此趾高气昂,贬低于薛浅芜,贬低底层劳动着的百姓? 薛浅芜的忍耐,被生生撕碎了,她刚想要拿出王八之气,与这养尊处优的梅老夫人理论一番,只听一声痛呼响起:“母亲!” 东方碧仁这简短截来的一句,让薛浅芜止住了。她吵不起来了。 不吵,并不代表彻底屈服。她不卑不亢着,与梅老夫人平视。谁的眼神更固执,谁的眼神更犀利,谁的眼神更凛冽,谁的眼神更老练,只有看谁胜出,谁败场了。 梅老夫人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竟会有着这样穿透力的眼神,半分邪气,半分清澈,就那么斜斜看过来,登时就让人的气力,一点点往外泄。梅老夫人身子微颤抖着,不知是气,还是惊惧,竟指着薛浅芜,想说却又说不出半句来。 东方碧仁有些担心,走到梅老夫人身侧,用手抚着她的背,轻轻给她理顺着气息。 薛浅芜可怜地道一句:“我什么都没说,她就成这样了……” “别在这儿卖纯,虽骗得过吾儿,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梅老夫人谴责着,神气渐渐恢复过来,对东方爷说道:“你带她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东方碧仁犹豫了一阵儿,牵起薛浅芜的手,沉重举步就要往外走。梅老夫人以嫌恶的口气,补充交代一句:“别再把她带进东方府宅半步!” 东方碧仁一滞,默不作声,带着薛浅芜径往外去了。如果丐儿一进这宅,就要受尽委屈的话,那就永不进好了。当然,如果母亲能够回心转意、接受丐儿、融洽相处,则是最好不过的了。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静静走着,谁也不想说话。东方爷想劝她,自己却也满心烦乱。 薛浅芜心里憋了一口浑气,低头随东方爷走着走着,忽然不想立即回新府了。这样回去有什么趣味呢,还不如散散心的好。 薛浅芜把身子一转,也不辨了方向,没目的往前直走了。 “你去哪儿?”东方爷紧跟着,生怕她个路盲,一不小心给走丢了。 薛浅芜闷闷道:“哪也不去,随意走走罢了。” 走过一座碧波荡漾的桥,前面乃是一处集市。人烟阜盛,酒楼林立,满目繁闹,东方碧仁眼见这样晃荡走着,也不是个办法。丐儿是个误打误撞的,万一走得再深入些,到了七姨娘的住处,不撞见倒罢了,若是撞见,又是一番烦闷尴尬。 于是对薛浅芜说道:“刚才走着走着,竟想起在烟岚城初遇时,你谴责那些黑心商人的场景来!还记得你是如何说那卖饺子的吗?” 薛浅芜回想了一番,摇摇头道:“我这个人,就是骂到兴头上时特别起劲儿,骂过之后就全然不记得了!” 东方碧仁摸着她的头道:“你说人家挂羊头卖狗肉,还吃出来了几根鸡骨头……” 薛浅芜想一想,似乎确有其事,说道:“我也没屈说他,他那羊肉饺子,叫羊肉饺吗?半点膻味都吃不出来!” 东方碧仁微微笑道:“真正入口的羊肉饺,是断断不能带膻味的!纯羊肉而去膻,那样的羊肉饺,才是最上乘的!” 薛浅芜听他这样说,抬头一看,太阳正在头顶。这才想起,原本是见婆婆去了,结果被扫出了门,连午饭都没混上。想想真是悲哀。经东方爷说起吃的,此刻觉得饥肠辘辘,分外难熬。 人生除了能把所有不快溺毙在死猪一般的睡眠里,还能溺毙在活猪一般的吃喝中,于是站住问道:“近处可有好吃的羊肉饺?” “若是没有,我会特意勾起你的食欲吗?”东方碧仁说着,牵着她往左拐道:“前面有家‘李计饺子馆’,味道极让人赞!” 薛浅芜道:“反正饿得慌,无所谓了,就算是猪肉鸡骨头的,也当是绝佳的美味了!” 两人说着,就来到了李计饺子馆。这饺子馆,与烟岚城的那家,对比强烈鲜明,只看外观,就当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了。分为两层,底层四方宅基,顶部呈蒙古包型拢起,坐落于绿柳如烟之中,显得幽雅清静,神旷怡人。 早有伙计前来招呼,看到东方碧仁,自是欢喜敬重,同时还有一些局促,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东方碧仁打断他道:“二楼,给我们安排一处好座位。” 伙计问道:“是想临水,还是面柳?” 东方碧仁略想一想,说道:“就临水吧。” “入得门口,靠着南墙,有一处好位置。”伙计带着他们上去,在光线充足明亮的大窗子下,安排二人坐了。 东方碧仁大约是这里的常客,对于屋内布局并不多么好奇,细细摸着一只古朴石头杯上镂刻的花纹,眼神只向窗外茫茫流水看去。孤帆远影,碧空逝尽,偶尔一阵风吹来,水气扑面,清新润意,胸中很是开阔。 薛浅芜却把一双眼睛,向四周打量着,不禁惊叹极了。 这二楼的窗子,好似现代的那种豪华落地窗,典雅巨制,每隔几步就是一扇。而且双面墙皆有的,不仅南面向阳有窗,而且背阴的北面也有窗。透过南面的窗,能看到苍水渺无际;透过北面的窗,则是层层晕染的绿,各种各样的树木,生于河畔上游转折之处,绿柳居多,形成一片浅浓绿波海洋。 薛浅芜看了这大体的布局后,再看看华丽丽的大窗子,不由想到,在古代的建筑水平下,设这么多的窗子,能不能撑住房顶的重量呢?哪天风雨急骤,会不会摧毁窗基,造成房屋倒塌呢? 正自深思,伙计把做好的饺子,端了上来。 顿时把薛浅芜吓傻了。不知道东方爷预定了多少银子的货,反正这些饺子,并没分成两份,而用一个玉色大盆盛的,足足有一锅那么多。薛浅芜向四周看一看,不知是因心理因素,还是确有其实,发现好几个人都在看她,含着很好笑的神色。 薛浅芜郁闷了,东方爷是嫌她吃得多,故意出她丑吗?他向来不是个饭量大的,却叫了这么多,就算把肚子剖开也塞不下啊。 薛浅芜压低声道:“你是想让邻桌们都看看,你带了一个多么能吃的妞吗?你让我丢大了!” 东方碧仁笑道:“如果我叫得少,你吃完了之后,意犹未尽,还得再叫一份的话,那个时候人家会说,这真个猪妞儿,一人竟吃了双份的!不就又是我的错了!” 薛浅芜道:“你这样狠心舍得的,弄这么夸张一个盆儿,比吃了两份还吸人眼光!” 东方碧仁好整以暇笑道:“这个无碍!最起码别人不知道这些饺子,是进你肚里的多呢,还是进你肚里的多!……如此说来,我是在给你保脸面啊!” 薛浅芜闻言,顿时无语,拿起筷子在他手背面上敲了一下,本来想给他些颜色瞧瞧,结果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声。 这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几个人都在窃笑了,右边邻桌有个七八岁的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问道:“小姐姐,你的肚子为什么会响啊?是有娃娃在里面动弹吗?” 童言无忌,让薛浅芜的脸刷得红到了脖子根,羞死人了,这该怎么答吗? 要是个帅气男子,兴许她还可以挑衅一番,扳回一局:“怎么?你想不认账了吗?”然后赖个银子吃顿闲饭。可是面对一小姑娘,说得重口味了怕会教坏人家,说得太含蓄了容易引起误会,照实答吧又太丢人。 最后还是东方爷解围道:“她一看到漂亮的小妹妹,就会食欲大动……”话似完又未完,却是很巧妙了。 那小姑娘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娇脆说道:“那……姐姐趁着食欲好,赶紧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薛浅芜看着东方爷,眼里含着佩服而狡黠的笑,意思在说,你就能忽悠人家小姑娘。东方碧仁也不多说,夹了一个饺子,沾了水醋,放在她面前的小浅盏里,轻声说道:“尝个,可还合你胃口?” 那小姑娘凝神看着这幕,眼里竟噙满了泪水道:“大哥哥待你真好。” “灿儿,不要打搅姐姐吃饭。”小女孩身旁的叔叔道。 小女孩扬起泪脸说:“我想妈妈了……三年前她丢失了,爹爹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叫做天上,很久之后才会回来……我按爹爹说的,每年在她种植的木槿树下,写一长篇书信,点燃成灰,她就能看到了……” 薛浅芜这才明白了,原来又是尘世间最常见、最哀恸人心肠的生死离别。 薛浅芜问小女孩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水无涯,我叫水灿灿!”女孩答道. 水姓?薛浅芜觉得好奇特。这时男人已吃完饭,带着小女孩告辞道:“小女顽劣无教,打扰两位用餐了。” 看着他们离去,薛浅芜对东方爷低声道:“就算你低调埋着头,把一张脸隐藏得好,但刚才那位水无涯,毕竟与你打了照面,怎没认出你呢?想在这京城里,有人不认识东方爷?这可真是奇事一桩!” 东方爷道:“那人不是京城里的。这饺子店人来人往,各种身份的人都有,还是少暴露身份为妙。” 薛浅芜点点头,心里有些难安,怎么说得跟江湖似的?没想到在皇城,还能嗅到江湖之气。看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果然不假。还希望有江湖的地方,不要有争端才好。 不觉间被耽搁了这么久,薛浅芜才想起吃饺子。 低垂着头,端详那饺子时,只见皮薄如纸,剔透可爱。轻咬一下,馅多味鲜,通常羊肉有的那种膻气,在巧妙的配料下,冲淡成了若有若无,却又细腻爽口,让人真真切切感觉出来就是羊肉。 薛浅芜吃得欢,那么精致的小饺儿,越吃越觉好吃,越吃越不过瘾,于是一嘴一个,风残云卷,很快就剩没几个了。 东方碧仁好笑又担忧道:“慢着点儿,一肚子的羊肉,我担心你吃的时候尚没感觉,待会消化不动就出问题了!” 薛浅芜听此言,摸摸肚子,圆滚滚的,只觉憋得瓷实,似连空气都透不进去了。抿抿嘴儿,再也不敢吃了,歪歪斜斜站起身来,像个小孕妇般挺着肚儿,差点立不住脚。东方碧仁急忙扶住了她。 窘态毕露,不便久留。两人坐得离门口近,正要走出,忽然撞上了一个人。薛浅芜正想骂“不长眼啊,没看到我吃成这样了吗”,却听东方碧仁极压抑地叫了一声:“爹!” 薛浅芜吃这一吓,登时魂飞魄散,眼不花了,头不昏了,赶紧稳住身形。在婆婆那儿已经够不受待见的了,怎么也得给老公公留个不错印象,对吧? 怀着敬仰慎重的心态,薛浅芜向当朝宰相膜拜过去。只见一位发须微苍、精神矍铄、威面红光、肩宽背阔的男人,穿着大气束带衣袍,稳横在场。那般貌相度量,确实合乎宰相的格。然而叫人略感尴尬的是,男人左臂弯里,搂着一位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少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满脸绯桃春色,浓情蜜意。 按照东方爷先前的述说,这少妇就是七姨娘了。 东方爷还算反应快的,淡淡无波、习以为常地道了句:“七姨娘好。” 宰相老爷东方槊看到儿子,尤其是儿子身旁的姑娘,愣了半晌,才明白了过来。如果不期而遇是场意外,那么以如此的尴尬场面相见,更是一场意外。 于是赶紧丢开那美少妇,不容置疑命令她道:“你先回去,我和仁儿说会儿话!” 薛浅芜不禁暗赞起来。这东方槊看起来虽是个风流的,可在临事之际,权衡轻重就见出了分晓,他并不是色令智昏的人。 那七姨娘也很伶俐,知道不好再待下去,拜了一拜,就独自告退了。 第一壹八章品茶暗机生,做妾惟可能 东方槊看着儿子和薛浅芜,倒是很有气度,威严不失得体地道:“往前走几步,有一家‘云雾茶坊’,正好吃得嘴腻,过去坐上一会儿,也好清清胃了。” 说是提议,其实并没半分可以回拒的余地。东方槊虽然年纪不算小了,青年时的豪慨之气仍然存在,大踏步往前走着。观他行止,似乎在内敛上,并不输于东方碧仁。只是东方爷的内敛,透有一种干净书礼味道,东方槊则带着政客的深沉有为心机,偏把这种感觉掩了过去,显得琢磨不定,而又泰然自如。 坐在茶香淡淡的云雾茶坊,东方槊擅作安排,给儿子叫了明前龙井茶,自己则要了一大碗苦荞。 薛浅芜在心里忖思着,龙井那般温润清和,确与东方爷很般配。对于龙井,向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说法,清明前采制的叫“明前茶”,谷雨前采制的叫“雨前茶”,但见侍从上来的龙井茶,一芽一叶分明直立,翠绿舒展,汤色清洌,新香四溢,应为明前极品没错。 而老爷子,胸有丘壑万象,俯仰之间极于天地,似乎只有“太平猴魁”那样的茶,才能与他的气质搭边儿。虽然不知这个空间这个时代,有没有这种茶,或者这茶另有别的称呼。想了一会儿,忽又转念,真是吃得太撑,把脑袋闷坏了,东方槊毕竟已非年轻气盛的岁月了,或许喝苦荞茶,更合乎养生之道吧。半辈子的官场宴会各种场所,酒肉穿肠而过,到了这般时候,也该是注意了。清脂减压的苦荞茶,本身也蕴合着历经万千之后归于平淡、甘苦自知的沧桑心境吧。 正自深思,老爷子问她道:“你喝什么?” 薛浅芜一愣,对于吃茶这个,她向来无甚深研究,反正不管什么,只要解渴解乏,狂饮一通就是了。照红楼中妙玉讥讽的说法,就是饮驴。 对于各种茶的名字,也只是在前世上学时,为了应付学分,选修过一门近似于“茶文化”之类的课程,十节课翘八节,最后下来,稀奇的是,于绿茶红茶花茶青茶中,也颇认得了几样茶。 眼下东方槊问她要什么茶,她却突兀地想不起了任何茶的名字,刚想要说“和东方爷的一样吧”,旁边立着的侍从,瞅着她笑一笑,递来了一个单子。 薛浅芜只一看,天啊,乱七八糟、名目繁多的茶,并附图文解说,竟有满满十页,有很多字还不认识!薛浅芜第一次,感觉到了文盲的悲哀,眼花缭乱看着,瞟到一株藤生状植物,其旁附有字样“株型飘逸,萝茎细软,叶片娇秀,叶形美观,生于藏寒之地,宛若翠色浮雕”,薛浅芜心里一动,说道:“就喝它了。” 东方碧仁看了一眼,好生奇怪地道:“怎么喝起这个绿萝花茶了?” 薛浅芜并不知道它常用作治病的,憨实笑道:“你们喝茶知其味,我却是在看名字挑茶。一则我喜欢绿萝这俩字,二来我看到它生于寒冷山地,却能长得如此盎然,心里感动罢了。” 东方碧仁听得无语,东方槊则微笑道:“真是个感性的女孩子!老夫年少的时候,也偏爱护欣赏你这样的……” 薛浅芜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意犹未尽的话外音,莫非现在就不爱护欣赏了么? 然而东方槊却没给她过多的时间去想,淡然对侍从道:“就给她来一杯这个吧,反正我看她啊,也只是尝尝鲜,不常饮的,就算药理与她不和,也没什么打紧儿。” 薛浅芜听得猛一声咳,原来她又因为无知丢人了。但很快恢复了平常心,这有什么?你们知的我未必知,我所知的你们大多不知,如此说来,无知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无知,这个世界不懂罢了。 待薛浅芜的茶也端上来,东方槊一挥手,那侍从就退去了。两个男人轻啜饮着,薛浅芜因为肚子里塞得满,看见吃的喝的就不舒服,因此并未怎么饮得。 第69节 她在等待,相对于梅老夫人的犀利排斥外露,她并不解东方槊的心思。如此迟钝钝地半点看不透一个人,还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东方槊直至把茶饮得剩了个底儿,吩咐侍从又续满了,方才盯着薛浅芜的茶碗道:“你怎么没喝?” 薛浅芜不好意思说自己吃得饱,傻傻拘谨一笑,只低声道:“我喝不下。” 东方槊捋着胡须笑了笑,跨越性极大地问了一个奇怪问题:“仁儿对你的喜欢,我都看在眼里,也能感受得到,我想他自有他的坚定理由。但是你呢,你喜欢仁儿的什么?” 薛浅芜怔住了,这也太不好答了吧?喜欢一个人,非得说出个一二三来?东方槊语重心长地道:“你答不出,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薛浅芜睁着眼,他居然把我看得那么透?颇是讶异问道:“为何?” 东方槊缓缓道:“虽说今天才见到你,只有一面之缘,但我自信,对你的脾性已掌握了十之六七。” 薛浅芜骇然了,这还了得?就连朝夕相处的东方爷,亲近无比的东方爷,若说对薛浅芜的掌握程度,也不过是十之六七罢了。东方槊这老爷子,只凭这短短几十分钟,就能掐住薛浅芜的主穴?他是千年狐狸转世不成?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薛浅芜问了一个蠢不可及的问题。 东方槊以长辈的慈祥包容之态,对待未成年孩子般笑了笑她,避开正面不谈,却类比道:“就像你喝茶,问你喝什么,你完全不清楚,翻了半天,才挑出个新奇不知味的茶。观其色,凭直觉,然而尝得半口,远远不是期待中的滋味,至于期待中的滋味为何,自己又说不上来。你这吃茶之态度,就决定了对人对事,甚至对于感情的态度……” 说完这些,东方槊道:“你细细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这样的?” 薛浅芜蓦地一惊,若问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温润型的,霸气型的,妖孽型的,冰封型的?似乎还真没个定论。 这倒奇了,完全不同的类型,照她这样性格分明,总得有个爱憎褒贬才对,奇怪的是,她竟是一盆子糊涂。 就连对东方爷的喜欢,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性格上的包容,以及他对她的宽怀宠爱。至于喜不喜欢他的淡然虚和之风,还真是不好说,或者只是一种习惯。 “观其色,凭直觉”,说得也极是准,想薛浅芜当初,不就是爱慕东方爷之颜色,而非礼他的吗? 东方槊长叹道:“这样一种喜欢,不能说称不上喜欢,它掺杂了太多感性因素在内,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对一个人的打磨甚至改造,都可以说是非常大的,那个时候,你觉得对方变化太大,甚至你都不认识了,你还会一如今日吗?” 说到这儿,东方槊感慨万千:“遥想当年,我也算是个执念的,可是现在……也许执念仍在,但已不是当初了。” 薛浅芜总觉得东方槊的话,听着如此深沉,好像触动了什么陈年过往似的。东方碧仁此时接过话道:“爹也不必太感怀了……两个人中,总得有一个人不变,才能努力维持着当初的约定。丐儿或许是个稀里糊涂不知自己心的,但是仁儿明白,一直都懂自己的心,所以就算前路有个什么意外,仁儿这心也担得起!” 薛浅芜听得好是动容,比起东方爷的坚定,以及对自己心的明晰,她就显得太没主见了。 东方槊看着儿子,久久看着。似乎想从儿子身上,找到自己昔年的影子。 东方碧仁对他父亲说道:“仁儿只是想要讨得爹爹支持。喜欢一个人不容易,不管后来如何,总要争取对吗?” 东方槊按了按桌子,又问薛浅芜道:“姑娘对我这伯父的看法如何?” “您说哪方面的?”鉴于东方槊此刻的深沉略带伤感,又因他以她的伯父自称,明显把隔阂消去了很多,薛浅芜带了明显的敬意。 东方槊道:“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种在官场里摸滚爬到顶峰的人,过于深不可测,背后有着太多不可告人的丑恶,或者肮脏?” 薛浅芜很惊讶啊了一声,连连摆手说道:“哪有哪有!我的眼力稚嫩,虽不大能看得懂您,但却觉得您容易说得上话儿!” 薛浅芜没说假,比起硬着一张脸的梅老夫人,这东方槊算是很好说话的了。不知是因在儿子面前的缘故,还是逢着了薛浅芜这样胸无城府直肠子的人,东方槊很有些开诚布公坦诚相待的味道。 看来人与人之间都是相互的,你对他好,他自然对你好。哪怕心思深沉如政客,也会喜欢心智纯明如白纸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能够卸下伪装掩饰,轻松自在一刻。然而面对有心计的敌人,东方槊则能保持一种充沛的精力,产生棋逢对手的喜悦感,如果对方由于某种原因退出,甚至说死去了,他会觉得相当遗憾可惜。 东方槊笑笑道:“我承认我与我儿相比,污浊很多。几十年的大浪淘沙,浮浮沉沉,使我时而跌进浊流,时而撞进死潭,我只有尽力地冲破,才能保得根基,不被彻底冲垮。” 薛浅芜听了,不知如何安慰,那以后呢?您若去了,留东方爷支撑整个家的时候,浮沉坎坷,也会把东方爷变成你那样的污浊莫测吗?只是,纵然东方爷深沉了,薛浅芜也是能理解与怜惜的。这便是爱情的力量。有爱,就不怕。怕的是,爱被生活磨尽。 薛浅芜点点头,很诚挚地道:“这个是必须的。只要不是踩着无辜人的尸体上位,只要能对得住底层百姓,在与敌人决斗的过程中,踩着他们的尸体,饮着他们的鲜血,长歌而行,才是永恒之道。谁怕谁就退出,不退出就注定有一方要牺牲。” 东方槊看着薛浅芜的笑脸,良久忽而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分外雄浑,满是赏识:“你这女娃,说话倒是个性得很!看来具有可塑潜力!仁儿做事偏柔,某些事上有点犹豫寡觉,而你则是干脆利落,他身边需要的,或许正该是你这般的女子啊。” 东方碧仁闻言喜道:“爹……这是同意了吗?” 东方槊摇头道:“我只是欣赏她这股子拼劲儿,毫不掩饰的拼劲儿!至于你们俩个的事……” “怎么?”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有些惶惶不定,同时问道。 东方槊缓述道:“仁儿的婚事,由不得我决定。当年我娶你母亲的时候,她的其中一条要求就是,若得女儿,嫁事有爹定夺;若得男儿,娶事有娘定夺。所以当你生下来时,就注定了你的婚事,由你母亲操持。这件事虽不为外人所知,文书却是早立下过,我和你的母亲,各人持了一份。” 薛浅芜的血液,骤然冷却。原本忖着,若得东方槊老爷子撑腰,梅氏妇人从夫,那么她和东方爷的婚事会顺畅些。哪想在节骨眼子上,还有这么可笑的一段儿。如此,东方槊在儿子的婚事中,处于无人权的地位,局面就有复杂的了。 东方碧仁说道:“爹您不会为了一纸文书,就看着您欣赏的儿媳妇,进不了咱家吧?” 薛浅芜听得心喜,这话好有力度。奈何东方槊摇头道:“这些年来,我对不起你母亲的地方太多……何况你的婚事,她是极在意的,且有文书在先,你又不是不知她的脾气,定会一手包揽下的,我若掺和,只怕整个家都不太平了。” 东方碧仁黯然不语,东方槊又说道:“你的婚事,爹就不参与了。不仅因与你的母亲有约在先,而且你也知道,公主对你一片情深,你们是被太后等人做主,极力撮合的一对儿,爹要是参与其中,只会进退两难啊。” 东方碧仁沉着下来,固执地道:“其实我该庆幸……我倒是怕爹插手呢。爹如果不插手,仁儿也算少了一层阻挠,事情就好办了很多。” 东方槊闻言道:“我不出面,就算皇家来人,我也只把事情推到你母亲那儿去。仁儿,无论何时你要记得,不可与你母亲太难过了。” 东方碧仁说道:“我会尽量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 东方槊只一个劲儿摇头,然后站起身来,说了这么一句:“我估量着,就算你的母亲做出让步,结局也就一种,让公主作正室……”然后指着薛浅芜道:“她做小妾!”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同时一震,小妾?本能的排斥感,使薛浅芜忍不住羞愤道:“我宁可不嫁入东方府!” “这话……当年仁儿母亲也说过的。但是男人三妻四妾,不正常吗?既然你爱仁儿,就别让他为难……”东方槊看了她一眼,对东方碧仁道:“当然你们现在,要精心维护自己的爱情,小心被摔碎了!本来在一开始,我也想着仁儿只能娶公主的,还恼怒着仁儿,在外面遇见个女子,就公然与爹娘对抗起了,现在和你们交谈了一番,觉得丐儿很合我的脾胃,倒是支持你俩走一块儿,但是太后皇上那儿,不好说话……” 东方槊说着话,头也不回,转身大步离去:“仁儿,爹还有别的事,你们的事我就说到这儿,不再管了,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只交代一句,你俩要是想在一起,必须娶了公主再说!” 薛浅芜看着东方碧仁,心里难受极了,连支持他们的老爷子,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还能怎么办吗? 东方碧仁也愁,拍抚着她手道:“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办。” 薛浅芜锁着眉反问道:“放什么心?放心的最后结果是,你把素蔻公主先娶回府,然后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再拿好话哄我,把我一并娶了?” 东方碧仁痛苦地道:“丐儿,你不要这样说,好吗?素蔻一直都是妹妹般的存在,让我娶她入门,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呢!再说我所爱的,惟你一人,绝不能让你在这事上受委屈。” 薛浅芜忧心道:“咱们能拗得过那么多人?就算拗得过了,你爹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又能保证你日后不娶吗?” 东方碧仁无奈道:“我和我爹,不是一类的人,所面临处境也完全不同!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把你弄进府门去!” 薛浅芜心灰道:“看你母亲那样儿,还是别做无用功了。挣扎得轻了,你挣不过;挣扎得重了,更会被视为眼中钉。” 东方碧仁劝她道:“你先回新府吧,不要多想,好生住着,没有娶你进府之前,也不会有其他女子被娶进府!不然那是他们在娶媳妇儿,与我无关。” 这话勉强让薛浅芜安定了些,任由东方爷拉着手儿,一起回往新府去了。 到了府上,秦延看着两人脸色,可能预知到了事情的不顺利,也不好问什么,只弄了些晚餐之类,等他们饿了吃。 薛浅芜有些累,一言不发躺倒在了床上。东方碧仁侧着身子,以手支肘看她,眼中尽含深情,眉间紧锁的是忧虑。 薛浅芜乱翻了一会儿,中午吃的羊肉饺子,似乎还闷成一团儿,没能消化,在她躺到床上之后,竟开始作祟了。她嗯哼了两声,东方碧仁惊觉而起,问明了情况后,顿时无语,手掌轻轻贴上她的小肚,轻轻拨拉抚顺,才勉强把那窒息感压了下去。 第一壹九章护犊情何深,痴儿决绝心 薛浅芜自从那次登入宰相府门,被东方碧仁的母亲梅老夫人,恶言中伤一番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东方爷并不宁静,每天仍有府里的人捎来信儿,让他回去议事,多半是去宫中。所谓议事,这段时间与朝堂事无关,自然是议素蔻公主的婚事。在这档子重要事的前面,其它一切都往后放。 小皇子赵朔的情况依旧不好,昏沉呆滞,只会吃吃睡睡,偶尔发出咿咿呀呀之声,涎水流着,令人看着于心不忍,常怀念那个可爱伶俐乖觉拱怀抱的小娃儿。向来言笑妖俏、浓妆艳抹的卫贵妃,也提不起兴致去整修自己了,以泪洗面,眼肿得如杏仁,喉哑得难成话。皇上赵渊此时还是爱着她的,怜惜意浓,就听信了谣言,支持速把公主嫁出这事儿。 在李皇后的严厉下,素蔻公主一直在静容阁呆着。静容阁位于李皇后的甘泉宫内,也算是多了层保护。若说卫贵妃不恼恨素蔻公主,绝对是假,她恨不得今儿个说,明天就把她嫁出去,不管公主夫婿是谁,只要把她嫁出,卫贵妃就算能舒一口气了。仿佛儿子好坏与否,全在素蔻公主的嫁人之举了。 皇上施加压力,太后也在施加压力,李皇后、柳淑妃不好在这事上过多露面,却同样在施加着压力。梅老夫人本就对薛浅芜存有偏见,自然强烈希望儿子能娶皇室唯一的素蔻公主,好为东方一脉增光添彩。 东方碧仁在这各方压力之中,始终不肯松口,百般与他们周旋着。太后托着梅老夫人,几次请东方槊出面,做儿子的思想工作,东方槊都以“此事不归他管”为由,把自己置身在了事外。倒不是他不想儿子娶个皇室贵女,而是他历经了半世沉浮,早已看平万般丘壑气象,知道强求不得,逼得急了只会鸡飞狗跳。姑且顺其自然吧,大不了到紧急关头,他扶一把就是。至于偏谁向谁扶谁,连他自己都在犹豫不决。 这边东方碧仁不应,那边卫贵妃又对皇上哭诉得紧,因为女儿有错在先,李皇后只得劝道:“强扭的瓜不甜,要不蔻儿啊,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另外稍微中意些的,咱们退其次而嫁之,人家把你当做宝贝神仙一般护着,不知比嫁一个不爱自己的,强上多少倍呢!” 结果不出所料,素蔻公主泣涕涟涟地道:“除了东方大哥,蔻儿谁都不嫁!在我眼里,别的都是歪瓜裂枣,哪比得上东方大哥半分?只看东方大哥的一张脸,蔻儿的心就突突乱跳着,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他待我好不好,有什么打紧儿,我就心甘情愿喜欢着他!再者说了,他不过是被那个小蹄子小叫花儿所惑,一时没有辨清,谁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罢了!只要我嫁入了东方新府,与东方大哥朝夕相处,天长日久,难免就会恩爱生情,那时如果小叫花女还不识相的话,东方大哥把她赶走也不一定!” 李皇后叹气道:“关键是眼下,仁儿他并不答应这门亲事啊!说那么远有什么用!” 素蔻公主红了眼眶,低头不语,神情戚戚。 李皇后道:“礼部尚书长子徐怀印,倒算是个倜傥人物,那一次到宫里来,为了见你一面,硬是在雨中淋了两个时辰,回去之后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最后接到你的锦帕传书,差人慰问,这才好了起来……对你如此情深意重的男子,实在不可多得,蔻儿觉得可有半分上心?” 素蔻公主把小嘴儿一撇道:“病痨子一般的人物,有什么好稀罕的?若不是母后您教着我,说不能让人家寒了心,将来不好好为太子哥效力,我才懒得理他呢!” 说到这儿,素蔻公主眼前又现迷离浮思,痴痴地道:“母后您不知道,我是看着东方大哥练武的身影长大的!打我记事儿起,就见他穿着一身儒雅白衣,与哥哥一起,舞枪弄棒,玩刀耍剑,他的背影真是好看极了,一抬手一挥袖,皆是如诗如画,好像从经卷里走出来似的,那个时候我就想着,如果能给他当新娘子,一辈子这么看他而度过,也算没了遗憾……那个时候我和太子哥哥,三人经常扮过家家的游戏,我当小媳妇,东方大哥当相公,太子哥哥当坏人,想尽各种办法破坏我俩,结果闹成一团,逼得紧了,我就放出一条驯养的小狗来,冲着太子哥哥汪汪地咬。太子哥哥自幼怕狗,现在还有些怕,每次都在我的吓唬中,乖乖缴枪投降,给我戴上几朵花儿,给东方大哥绑上红束带,在他的见证下,我和东方大哥你一拜我一拜,结成夫妇,太子哥哥还在一旁念着台词,说什么‘一世一心,白头偕老’之类。可是后来,他们担了一些职事,公务渐忙,就再也不玩这过家家的游戏了,想一想,已经有三四年了……” 说着说着,素蔻公主伏在李皇后的怀里,头枕着她肩膀,伤感抽噎着道:“蔻儿好怀念啊,为什么长大之后,这些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呢?” 李皇后心里酸,拍抚着女儿道:“人总是要长大的,一味沉浸在昨天的念想里,就会受伤,母后也是像你这样走过来的。” 素蔻公主抬起眸子,问李皇后道:“你也有中意的人吗?是父皇吗?” “问这些干什么?”李皇后斥责道,终是低声简单说了一句:“不是你的父皇……那人已经死了。” 素蔻公主张着嘴,良久问道:“母后您就不伤心吗?要是东方大哥先我而去,我一定会痛苦得死掉的!” 李皇后道:“可又胡说!”眼里浮起一抹悲伤,她要怎么对女儿说出口,那个她最爱的男子,是被她害死的!因为他负了她,后来又挡着了她攀爬的路,所以她要他先去了。 包括他的妻子儿女,全家上下,都未能免于难。她要他死的时候,心里很淡,淡到薄凉,淡到什么感觉都没。那一刻她明白,原来刻骨缠绵海誓山盟,都可淡成虚无,再激不起陈年一丝叹怀。直到他死以后很久,想起这个人时,会觉得如梦境,怀疑他是否曾在她生命里出现过。 没出现过,为何影影绰绰会有记忆?若出现过,又怎会迷失在了时光里? 素蔻公主看着母后脸色不好,不敢再提死生话题,只小心翼翼又问道:“那个人,一定不值得爱对吗?他定不像东方大哥这么内涵,这么优雅,这么好的面相。” 李皇后道:“书香之后,才华出类拔萃,温文敦厚,不过如他。” 素蔻公主不解道:“那么好的男子,怎么会背叛了母后呢?” 李皇后眼眸深深如井水:“这不简单?当一个更符合他口味的女子出现,背叛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说到这儿,李皇后搂着女儿的肩道:“且不说大多数男子,口味偏爱广泛,时不时要换着调了,只说重情的人,一生仅吃一种口味,也会寡腻。蔻儿你不小了,该慢慢变得知事了,男人不能成为你托情的全部,你要踩在他们的肩膀上,超脱于情!” 素蔻公主迷糊着眼:“母后,蔻儿不太懂呢!可要是喜欢一个人,不应该努力得到吗?” 李皇后道:“没错,但在一定时候,还应学会放手。” “我不会放手的!”素蔻公主挣开李皇后的怀抱,连连后退着道:“我不会放弃东方大哥,打死我也不会!” 退着退着,正好退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冒冒失失,这又是怎么了?”高太后的声音传来。 素蔻公主闻声,忙转过脸,扑了上去,委屈无限地道:“祖母!你是最疼我的!除了东方大哥,蔻儿谁也不嫁!” 高太后刮着她的脸皮道:“这么大闺女了,也不懂得含蓄!你和你的母后,在说些子什么?怎么一见祖母,就蹦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李皇后忙接道:“还不是在说蔻儿的终身大事?真真是让人操碎心……” 高太后道:“这事只能慢慢地来,蔻儿一心认准仁儿,再也不动摇了?” “我从没动摇过!”素蔻公主的泪珠儿,又夺眶而出了:“若不能嫁东方大哥,除非我死!” 这话吓了太后一跳,李皇后忙捂了她的嘴道:“在你祖母面前,休说这样的话!” 哪知素蔻公主一脸决绝,字字崩脆地道:“我知道祖母是最疼我的!就是趁着祖母在这儿,蔻儿想要表明心迹!我的意念已决,谁都改变不了。” 高太后叹口气,擦着素蔻公主的眼泪道:“可怜的痴儿啊!” 李皇后也重重叹了口气。 “听说仁儿心有所属?”高太后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第70节 李皇后答:“这只是听蔻儿咬定的!前段时日,梅夫人曾到我这儿来过几次,问及她时,她也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小孩子家家的,哪懂什么感情,一时迷恋罢了,过些天就淡了……我猜着她说的肯定不是蔻儿,而是仁儿。” “听这话意,不管一时迷恋也好,还是动了真心也罢,仁儿确乎是有喜欢的女子了……”高太后如是道。 素蔻公主狠狠咽一口气,满心愤恨地说:“那个女人,蔻儿知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东方大哥鬼迷心窍的,不就是坎平鞋庄所谓庄主吗?” 高太后来劲儿了,好奇问道:“蔻儿是说细高跟儿的创始人?那不是姐妹俩吗?仁儿喜欢的是姐姐吧?” “若是姐姐也好过些!东方大哥喜欢的是妹妹!就是那个叫花子小土匪!”素蔻公主心头火起,泪满眶道。 第一二〇章太后有懿旨,二女宣进宫(上) 高太后看了孙女的伤心样儿,心中好奇更甚,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妹妹,能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蔻儿,产生如此强烈的危机排斥感,满怀委屈不甘的意味?又是怎样一位女子,不务正业,却很诡谲灵慧,不仅设计出了高跟鞋的模型,而且深深得了稳重冷静仁儿的心? 这所有的疑惑,在脑海中盘盘旋旋,那种想要传见二姐妹的念头又起,高太后再问道:“听说那位姐姐知书达理,妹妹则是一窍不通、又粗又野的村丫头?” 素蔻公主呸了一口道:“何止是村姑啊,简直就是从蟊虫窝里爬出来的,乞丐的寒酸样,土匪的泼皮样,市侩的贪财样,难得在一个人身上占齐全了!一个另类的极品怪物,真不知东方大哥喜欢她什么!” 高太后听到这儿,凝起稀疏花白的眉,沉吟一小会儿,起身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对素蔻公主道:“蔻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管怎样,能让仁儿奉为至宝的人,身上总会有闪光点的,你要学着发掘,宽容她人,那么你在所有人的眼里,定会变得可爱许多!” 素蔻公主烦躁甩弄着袖子道:“祖母,你是有所不知!那丫头粗野也就罢了,谁让她出身差,没有良好的教养环境呢?关键她还很恶,半点不懂宽容,一旦看谁不顺,恨不得把人整到倒霉死的德性……如此没品没状之恶霸女,东方大哥怎么就看走眼了呢?” 高太后拍拍她,安抚她接近于跳脚的情绪,慈爱地道:“也许她的某一点儿,正对了你东方大哥的脾胃呢!现下哀家越发奇了,哪天祖母倒要眼见为实,看那丫头究竟是个讨喜的,还是讨嫌的。” 素蔻公主心里有三四分忐忑,那小叫花应该不是祖母欣赏的菜吧?忧到这儿,素蔻公主试探问道:“她要是讨祖母欢喜,会怎么样?讨祖母嫌,又会怎样?” 高太后一双睿智练达眼,岂瞧不出她小女孩家的心思?笑着戳她脊梁骨道:“若是讨喜,祖母就做主了,把她许配给仁儿,正好成全了一双人!” 素蔻公主闻言,身子晃了一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几个宫女手足无措。 李皇后疾步走近,掏出手帕,一边为她擦泪,一边含着深意嗔骂道:“傻女儿!祖母给你开个玩笑,你就当成真了!有你这样混闹不通透的吗?” 素蔻公主抽噎着道:“是祖母不偏向孙女的……” 高太后叹气道:“我说假如!蔻儿就预料她一定会讨喜吗?看来在蔻儿的心中,她还是有讨喜之处的,不然为何担心她能讨得祖母喜欢?” 素蔻公主急忙摇头道:“她讨人嫌还来不及,怎会有半点讨喜呢?我是怕祖母像东方大哥那样,不知哪根筋被拗着,被她糊弄住了,再也回不过神!” 高太后笑着道:“蔻儿放心,祖母可是打小疼爱你的!” “祖母的意思是……”素蔻公主停住哭声,睁着泪眼问太后道。 高太后摸了摸她的头,宠爱疼惜之情不言而喻:“她若讨祖母喜,那么最大的限度是,容她进入东方府,以侍婢的身份存在着,伺候你和仁儿;她若不讨祖母欢喜,逮个机会赶出京城,甚至让她永远消失,从此再也不让仁儿受惑,蔻儿便也得安心了。” 素蔻公主听得呆呆,说实在的,这么久了,她虽一直把那小叫花子视作情敌,可真要她想出对付办法,形成方案,还从未有过呢。如今听得太后祖母一番交待,竟如醍醐灌顶。 作为公主,凡属于自己的,什么都是唯一,怎么可以共享? 素蔻公主的眼,蓦然织进一抹复杂与阴辣色,那小叫花子必须不能讨得祖母欢心,必须不能成为侍婢。只有这样,日子久了东方大哥才会将她淡忘,自己才有可能翻身成为感情主宰。她要把她赶出京城去,甚至让她消失,再也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想到这儿,素蔻公主婉转一笑,对太后道:“祖母打算何时传见她们?” 高太后想了想,把手扶在雕花描漆木椅背上,却反问素蔻公主道:“你说何时见吧?” 素蔻公主一愣,大是有些不得主意,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李氏。李皇后微微思量了下,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何况蔻儿仁儿两人的事,迫在眉睫,如不先见见那丫头,早晚也是梗着,所以依着儿臣看来,越快定论越好。” 高太后道:“那就传哀家的旨意,让她们明儿个进宫来吧。” 李皇后吩咐心腹侍女,立即传令下去。又叙了些闲话,留高太后在甘泉宫用毕了膳,这才各自歇了。 且说薛浅芜这些时,心情不佳,没怎么去坎平鞋庄。偶尔小去几次,绣姑看她神色不好,也就不大多问,只交待她多多休息调整。这天下午,坎平鞋庄来了几位宫人,打头的太监宣称是太后懿旨,让两位女庄主翌日一同觐见。绣姑感觉事情重大,差人去请薛浅芜。 听了来人汇报,东方碧仁心里打个咯噔,拉着薛浅芜便往鞋庄赶了。那几个宫人见了东方爷,还是很识台面的,神色恭敬,退居在了侧旁。 东方碧仁不动声色,含蓄地递过几句话,很巧妙地询问入宫事宜。奈何那李皇后也是个行事缜密的,只是遣人通知,并未告及任何详情内幕。 送他们离去后,绣姑三人面面相觑,论起这事的蹊跷来。按理推测,迫于压力,需把公主急切嫁出这事儿,最近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应该与此有关才是。但绊脚石似乎是薛浅芜,没必要连绣姑也一并拉去吧?难道不是商讨婚事,而是牵涉到了整个鞋庄? 东方爷不放心,连夜让探子们查看情形,报信儿的暗卫也摸不着端倪,说是兴许太后皇后对高跟鞋也感起了兴趣,所以才请两位庄主前去详谈,顺便看看创始人长啥样儿。 薛浅芜闻言嘿嘿道:“还是咱们聪明!在俺万无一失的计策中,很轻易就瞻仰到了当朝最尊贵的三张面孔,他们却没看到我和绣姑姐姐!或者说是,看到也不认得,认得也瞧不出!说来说去,其实算是咱们赚了……” 东方碧仁和绣姑皆无语,这也能扯到赚不赚的问题上! 前大半夜都在商量,最终的结果是,东方碧仁决定,护送她们去甘泉宫。第二天一大早,吩咐她们着了特制宫装,素色普通布料,干净而不显眼,简约而不鄙俗,正是介于宫女民女之间的装束,无论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观,都是很妥当的。一切完备之后,坐了马车往宫门同去了。 第一二一章太后有懿旨,二女宣进宫(下) 因有东方爷同行,一路少了很多羁绊,连最惯常的停车盘问,都省了去。直至到了后宫禁地,才被侍卫们拦了下来。没经皇上赵渊允许,太子想要进去也是极不易的。 早有宫人前来引路,东方碧仁不能入内,只得看着两位姑娘走远,心中说不出的怅惘担忧。 甘泉宫内,高太后、李皇后静坐等着,貌似有些时了。素蔻公主立在太后身侧,颇为乖巧懂事,秀拳在她祖母背上轻轻捶着。高太后微眯着眼睛,享受着孙女的孝顺心意。 当薛浅芜的小身形,在屋内出现时,氛围于不知不觉间,起了极细微的涟漪波动,与方才的宁和全然不一样了。素蔻公主的动作滞下来,最后一拳重重地落在了太后肩头。高太后的双眼倏然睁开,听得侍女禀报之后,那份犀利警觉才隐了去,转换成长者的慈祥和蔼。 李皇后的练达睿智目光,从二女身上淡淡地扫过,微笑点了点头,算作是对太后召见来的客人,打个招呼。然而这简单的点头,点得并不顺畅,因为在她即将点下去的瞬间,心里升起一抹很奇怪的感觉。这份怪感,缘自眼前两位姑娘。 并非她们气质上的一静一动迥然差异,而是那种离奇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不是昨天,不是最近,不是很久以前。仿佛与生俱来,在她出世之时就遇见过她们。因久远而尘封,因尘封而恍惚,因恍惚而淡褪,却于亲眼见到时,化入骨髓深处。李皇后觉得,她是认识她们的,或者可以这么说,她与她们是有渊源的。可是此情何结,又找不到源头。 在李皇后心思万千缠绕之际,高太后只盯着薛浅芜愣了片刻,然后招了招手,示意二人站到近些:“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祖母……”素蔻公主心急叫了一句,然不知说什好,也就没了下文。 薛浅芜和绣姑对看一眼,慢慢地走过去。高太后站起身,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就像是家族中让人又敬又爱的老奶奶那般,先是端起绣姑下巴,打量了三五秒,赞许地道:“鞋匠之后,难得生成如此雅致素净。” 又移步到薛浅芜的面前,轻轻伸出了手。薛浅芜不等她触到,便猛地直了头。因为出其不意,老太后心一惊,旋即拍抚一下胸口,嘘着气道:“你就是妹妹吧?” 薛浅芜明白她指的什么,慌不迭涎笑着点了头。素蔻公主厌嫌地看着她,满脸不屑,眉头拧成了解不开的疙瘩。 高太后细细看了看薛浅芜,心里涌起惑意,这姑娘的形体,好似在哪儿见过!在脑海里搜索了好一会儿,脑瓜都生疼了,也没想出所以然来,只得放弃,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薛浅芜早有准备道:“民女自幼就不记得生身父母,义父‘千影手’在雪地里捡回的我,当时奇怪的是,我的身上冻得并不是青紫色,而是鲜红如凤花,所以老义父就给我起名为‘雪凤花’,后来我与义父走失,当过匪做过丐,就没再用这名字了。直到天意使我幸与义父重逢,才再度找回了这名字,并且还多了位姐姐。” “原来是领养的,看着你们也不像是亲姊妹嘛……”高太后“哦”了声,又道:“你姐姐叫什么?” 所涉及的对象虽是绣姑,高太后看的却是薛浅芜。薛浅芜道:“我走失了之后,义父念挂甚深,后来又碰到了身为孤儿的姐姐,就领养了回去,看姐姐生得颜色好,就取名为‘雪梨花’……” 高太后念叨着“雪凤花”“雪梨花”,不禁笑道:“倒也有趣,只是听着像是‘别号’,不像是名字啊!” 绣姑福了福身,恭谨对道:“太后明眼善鉴。正是因为如此,世人都习惯地,把我俩的姓氏,写成薛氏的薛,久而久之,号也就变成了姓名。” 高太后忖思道:“这个可能性,着实比较大。” 素蔻公主看高太后与二女子拉起家常,并且好像很感兴趣很投缘的样子,忍不住插话道:“祖母!您想问什么,就直接问了,完事儿打发她们走就行了,让外人在内宫呆那么久干嘛?万一出了事情,岂不……” 李皇后严厉看了素蔻公主一眼,吓得她赶紧止了声。高太后道:“也没什么问的,只是一直听闻两位姑娘的名头,哀家有些好奇罢了,想要看看是怎样心灵巧慧的姑娘,能有那般举世无双的创意!” 薛浅芜和绣姑揣测不出她的意图,谢道:“太后嘉奖。” 高太后叹气道:“哀家若再年轻几年,也能赶一回时髦,穿得试试!只可惜啊,年岁不饶人啊……” 薛浅芜闻言,眼珠子转几圈,灵感忽至,脆生生答道:“太后无需感慨,只要能想得到的,一切都可以有的。皮鞋不仅可以做出那般的细高跟儿,还能做成平底儿,或者通敞跟儿,穿着一样舒适时尚!” 高太后来劲了,一时忘了心中芥蒂,喜道:“那能为哀家做双吗?” 薛浅芜瞟了眼绣姑,反正作难的又不是自己,只管应承下来就是。人总需要逼一把,然后才能出创新。想到这里,薛浅芜点头道:“这个需些时间。会有一款,让太后满意的!” 高太后听此话,脸上笑出沟壑来了,忙让丫鬟摆桌备茶,并给薛氏姐妹赐了座位。 薛浅芜正想入座,绣姑拉她一把。薛浅芜明白了,原来太后还站着呢。于是生生止住动作,等那太后先入了座再说。 素蔻公主既忐忑又恼火,这才刚见,没说上几句话,小叫花子就有得势的苗头,日后让人怎能心甘?正巧看到丫鬟为高太后奉上茶来,素蔻公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趁高太后弯腰就座没注意的当儿,猛地推了把薛浅芜。薛浅芜收不住脚,啊了一声,径向那小丫鬟撞去。小丫鬟的茶盏,脱盘而出,直打在了高太后的身上。“哐啷”一声碎响,茶水全泼在了太后的手臂上。 茶水虽不滚烫,热度却是很高,高太后当场灰白了脸,发出了比薛浅芜那声还高的惶恐尖叫。李皇后忙上前,焦急地斥责道:“怎么弄的?” 素蔻公主抢先锐利骂道:“你这不懂礼数毛乍乍的泼皮村姑!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脚跟?那么远的距离,竟然能摔过去,撞到翠儿身上!” 那叫翠儿的丫鬟,反应过来,盯住了薛浅芜,又气又委屈地道:“是她撞过来的!” 薛浅芜转瞬间,就被在场几乎所有的人指了矛头。绣姑虽看清了那幕,但没有发言权,脸蛋憋得通红,支吾半天,也没找到空子澄清事实。她每试图发声,素蔻公主便以更恶毒的话,糟蹋责怪着薛浅芜。 着了道儿,被人摆了一遭。薛浅芜得出这个结论时,反而镇静很多,对几个木呆呆的丫鬟道:“还不快去,叫太医来!” 李皇后显然是懂一些基本医理常识的,令丫鬟们端来大盆冷水,轻柔而麻利地,把高太后烧伤的手臂浸入了水中,约摸过了一刻多钟,等那温度褪得差不多了,才缓缓脱去了高太后的夏衫。 万一烫出了泡,这样先经冷水收缩,再脱衣衫,可以防止泡被弄破。 只见高太后保养得还算紧致白皙的臂部肌肤上,一片惊心的红,虽没预想中的水泡层层,可隐约有些肿。这对向来尊贵、没吃过苦头的太后来讲,已是很难承受的痛苦极限了,她虚喘着,嘴唇都泛白了。 门后传来太医匆匆的脚步声,丫鬟们齐刷刷地,拉起一道帘子,隔绝了太后及李皇后几位女眷在里面。太医在外跪拜,道了一句:“臣特请为太后疗伤。” 高太后把手臂绕过帘子伸了出去,太医看了伤势,开了一些清凉消肿的药,告退了去。 高太后缓过神来,却闭着眼,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儿。 薛浅芜抑郁了,她们还急着回家呢!在这深宫呆着,连呼吸都窒闷。站了好久,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对不起啊,太后,主要是第一次在宫里吃茶水,还是太后赐的,民女心中激动,一不小心就出了格,还望太后责罚!” 高太后久不语。李皇后想说些什么,见高太后沉默,就把喉里的话咽了下去。 素蔻公主像吵人的麻雀,一遍遍提醒着太后:“有些人骨头贱,不惩难以服众!” 似在心里权衡挣扎,高太后叹声道:“送她们回去吧,哀家还等着穿她们的鞋呢。” 素蔻公主的脸青了。李皇后淡淡地招手道:“送两位姑娘出宫去。” 绣姑和薛浅芜大释然,轻快跑着回返。见到东方碧仁,他像看宝贝似的,仔细打量着薛浅芜,生怕少了一根毫毛。确定完好无损,才问了句:“没惹什么祸吧?没出什么事吧?” 绣姑正想如实作答,薛浅芜嘻嘻道:“太后喜欢俺们都来不及呢!还说要穿坎平鞋庄的鞋!” 东方碧仁放下心来,动身回府。三人还没走上几步,背后忽然传来了嚷嚷声:“捉住女贼,别让跑了!” 侍卫层层,把薛浅芜他们围了起来。东方碧仁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儿?” 素蔻公主从人群里钻出,脸上满是鄙夷愤怒,指着薛浅芜道:“母后的猫儿绿水钻戒,价值倾国,还是当年祖父送给祖母作为定情物的!祖母又把它传给了母后,如今却不见了!甘泉宫没别人,竟发生这种事!找出戒指之前,谁都不许离开!何况她的嫌疑最大!” 东方碧仁看了看薛浅芜,薛浅芜摇摇头。 这已足够,东方碧仁信她。他心里有数了,忍住火气,反诘一句:“想那猫儿绿水钻戒,定然藏得隐秘无比,丐儿只来了一会儿,又在你们眼皮之下,怎可能是她拿去了?公主妹妹想干什么?” “自然是想搜身!”素蔻公主哼了声道。 东方碧仁好言相劝:“如果搜不出来,公主妹妹这样信誓旦旦,恐会被人笑话呢!” 素蔻公主有恃无恐地道:“既然说她偷了,就不会诬赖她!她在烟岚城时,就是窃贼出身,谁知她有多少高明手段!或许众目睽睽之下,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东西收入怀了呢!” 薛浅芜眼圆睁,怒道:“你搜搜看!不说戒指了,你搜出一根鸡毛来,我认你鸡奶奶!” 在场的人愣了几秒,为这新鲜大胆的话,喧哗起来。此时李皇后走来了,轻轻地道:“大家勿要争吵,事实说话才是正道!两位姑娘是客,理不应当怀疑,可这猫儿绿戒指,实在有着特殊意义!只有搜上一搜,才能洗脱姑娘嫌疑,还你清白!” 薛浅芜道:“不用墨迹,随便你们搜吧。让女的来就行。” 第71节 “这可是你说的……”素蔻公主眼底,闪出一抹得意诡异,对几位侍女道:“把她俩带回去。” 第一贰二章翡翠水袖间,栽赃莫难辩 绣姑和薛浅芜,这次被带入了李皇后的寝房。典雅无双,气象涵盖,珠幔垂纱,不辨方向。分不清哪个角落处,有几十层窄窄白玉台阶,顺着直通往地下室。那地下室约有十平见方,陈设布置很是精巧夺目,仿佛积聚了这世上最瑰丽的珍玩,折射着或金灿灿或白莹莹或翠澄澄的光芒,满室流辉溢彩,区区十几步内,足以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薛浅芜忖思着,看这李皇后是个简朴持家的主儿,想不到竟有如此窝金藏宝之地。这样的珍地儿,想必知者甚少,能来的没几个。当今皇上知不知道,都还是未知数。如今却让两个被视作嫌疑犯的姑娘,成了入幕之宾,是太看重她们,还是预示了某种不好的兆头呢?绣姑和薛浅芜,皆暗暗捏了一把汗。 李皇后淡淡开口道:“这些珠宝首饰之类,在本宫的眼里,不过是些败人心志的俗物,本宫对之,并没什么特殊感情。承蒙昔年皇上、太后抬爱,在平日里赏赐很多,久而久之,竟形成了如此规模,实在让人感慨良多。如若不是逢着灾年充实国库,本宫捐出去了大半之外,只怕这满屋里,现在都无立脚地了……” 薛浅芜摸不透李皇后的意思。这是在秀她和皇上昔年情深意重,还是在暗示高太后对她这位儿媳妇的欣赏,抑或是在显现自己淡泊金钱之心? 薛浅芜谄笑道:“钱财好啊,珠宝好啊,看见这些东西,我就激动!睡不着觉,吃不好饭,是因血液循环太快的缘故!有生之年,我若能得十分之一,定会乐得天天对着它们,眼放光流口水!夏天抱着能解渴,冬日抱着能取暖!” 绣姑听了薛浅芜没正经的丢人调儿,紧张更甚,扯着她的那只左手,抓得又紧了些。 素蔻公主鄙夷地冷笑着,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世间第一大俗物,不可理喻。李皇后也笑道:“大凡世间之待财者,盖能分此四类。其中一类,表里皆爱,典型的钻到钱眼里,吝啬贪婪是也;另有一类,表面不爱,内里分毫皆重,锱铢必较,虚伪假饰罢了;还有一类,从外淡到其内,真正认为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有之挥洒,无之泰然,真性情也,甚为少见;最后一类,表面极爱,骨子极淡,此种人可谓才,既能混之于俗又能超之于俗,收放自如,志不在小,往往能成大事……” 这话入木三分,似透彻了人心。置身在密室里,虽是通风良好,干燥阴凉,因了某种无形压力,未可知的凶险,薛浅芜不自觉,心里有些打鼓,手指缝间都出满了汗。她搓搓手,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因素驱使,向正中间摆的一空匣子摸去。 那个匣子位于织绣锦缎之间,其后是面颇为稀罕的菱花镜。在想象中,古时候的铜镜比较昏黄模糊,然而这镜不同。影像极好,甚至连室内其它珠宝的光芒,一并映入其中,都显得清晰可鉴了起来。 奇的不只在镜,还有那方匣子。深沉大气的绛紫色,木兰之质,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让薛浅芜不禁想起了买椟还珠里面,装着绝世珠子的匣。何况皇家物事,小到一分一毫,都极讲究巧夺天工之妙,可谓细中有琢,让人惊叹折服。 薛浅芜正想着,如此美匣,该以怎样的珠宝配对儿,方不至于辱没了其身份?就像一个全身上下金碧辉煌的女子,灼灼出众,那要找上一个什么样的夫君,才能相得益彰,此辉彼映,珠联璧合呢? 正自思忖,微有忧伤。尖细刻薄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中,只见素蔻公主指着那匣子道:“猫儿绿水钻戒,就在这木兰匣里安放着,从没出过什么差错!然而今天你俩来甘泉宫一遭,它便不翼而飞了!这太巧合了吧?” 薛浅芜斜看着她道:“公主可是一直在旁监督着的,哪有我悄悄潜入了这等隐秘之地,竟没被你发现的道理?除非你是个无知觉的蠢物!就算你是蠢物,我没什么可说,毕竟天生智商,谁也没法改变!可是你的母后呢,她明察秋毫,洞彻先机,怎会连我偷偷摸摸的小伎俩都发现不了?你对我的污蔑,不仅证实了你的愚蠢可笑,而且把孤竹王朝至贤至明的皇后,都卷进了蠢物的范围中!你讽刺自己不要紧,讽刺老百姓心目中的睿智好皇后,那就更加蠢不可及如朽木了!” 素蔻公主被噎得脖子脸通红,气急败坏却又骂不出来。李皇后看了女儿一眼,别有深意地道:“蔻儿,尚未证实之前,休得胡言乱语!” 素蔻公主闻言不忿,含怨带恨看着薛浅芜,恨不得把她剥皮抽筋喂老虎,可是碍于母亲在场,只得忍之又忍,憋得一张小脸都晕红了。 也许,李皇后已看出了。在言辞上,不说素蔻公主,就她一国之母亲自过招,也未必胜得了这个生猛淋漓自带几分犀利粗俗的小女子。 既然难以取胜,为何还要以己之短,自取其辱呢?镇定自若地笑了笑,李皇后也走到那菱花镜前道:“为了洗脱姑娘清白,只有搜一搜身,才是万全之道!本宫并非无所不能的神,那会儿太后被烫伤,慌乱焦急之中,满心忧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有人若是趁了空子,凭借不凡身手打通密室,盗走戒指也有可能!” 貌似淡然退让,颇有母仪慈风,但是话中机关重重,几乎让薛浅芜毫无退路。 绣姑看薛浅芜还想挣扎,先一步息事宁人道:“皇后娘娘,民女甘愿搜身。” “还是做姐姐的知事……”李皇后笑赞着,对心腹侍女道:“那就勉为其难,验一番吧。” 不知是因薛浅芜的抵触情绪太重,还是绣姑看着面善,侍女先搜的是绣姑。夏天衣物本来就薄,外面那层一脱,绣姑几近身不着缕,饶是室内没有男子,站在那儿早也羞赧难当。 薛浅芜看绣姑尴尬难以自容,不禁有些愤怒。若是搜出什么,那倒无话可说,倘使一无所获,这样绝对是侵犯了人权。 纵然现在置身的是王权社会,照她的这性子,恐怕也会闹个说法。这是一种耻辱。 绣姑身上自然不可能有什么,轮到薛浅芜了。薛浅芜衣兜里,向来爱装一些沉甸甸的玩意,久成习惯,也不觉得多么累赘。当把外面的衣服除掉时,内里亵衣之间,自是没藏什么,那侍女摸了许久,也没摸出一根鸟毛来。 正待向主子禀报,素蔻公主举手止住:“慢着!” 从另一个侍女手中,拿过薛浅芜的外衣,一抹诡异而又鄙弃的笑,在唇角缓绽着,同时抖一下那外衣,只听珠石相撞的声音响起。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中,素蔻公主把手伸向衣袋,掏出了一大把贝壳纽扣之类。薛浅芜解释道:“那是我收藏的,闲来无事之时,用来缓解多动症的!” “什么破玩意儿!”啪啪啦啦一阵碎响,素蔻公主全把它们扔在了地板上。 薛浅芜急忙拱起腰去捡,素蔻公主猛然一脚,踢中在了她的膝盖,厉声骂道:“好个恶贼,死到临头还不认账!这是什么?” 薛浅芜讶异地抬起头,看那素蔻公主左手里是衣服,右手赫然拿着一枚翠澄剔透的戒指! 她的脑袋中空片刻,唯一闪过的念头是,这不可能! 素蔻公主咄咄逼人,发出一连串的喝骂责问:“你刚才的霸王气哪去了?铁的证据面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猫儿绿戒指是母后的,同时又是皇祖母的,归到源头是祖父的!偷窃皇室之宝,你可知是何罪?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薛浅芜紧紧盯着那戒指,素蔻公主的话似明似暗,似浮似沉,竟不知落进她耳朵里了几句。只是“满门抄斩”这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炸得薛浅芜犹若石猴初生,纷纷碎屑落得满头满脸,生生作疼,凡念随之翻涌而来:“满门抄斩,她的满门都包括谁?绣姑姐姐,千影手老义父,坎平鞋庄上下全体男女成员?” 东方爷自是可以排除在外的。有人害她,也许就为了他,他怎会有恙呢? 薛浅芜僵硬间,绣姑站出来道:“必是有人栽赃陷害!还望皇后娘娘明鉴!” 李皇后叹口气,摇摇头道:“人证物证俱在,本宫也没有办法啊。” 薛浅芜终于回过神,看向绣姑。意在询问,在她低头那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猫儿绿戒指,当真是从她衣兜内搜出的吗? 绣姑的眼眸里,尽是歉意,表示完全不解状况。只瞧那素蔻公主在兜里摸来摸去,不知怎的就出现了这枚戒指。 薛浅芜有数了,必是素蔻公主做的手脚!肯定在一开始,戒指就在她的手里,只等一个不被人注意的时机,亮出戒指,薛浅芜的盗窃罪名便落实了。 虽这样想,薛浅芜却也难断定。且不说这戒指的体积,只说那四射的光芒,若在公主手里握着,也不可能不被发现啊。 绣姑亦在深思。看着素蔻公主穿的翡翠绿色敞袖水罗裙,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戒指定是在那袖间藏着,因了颜色掩蔽,才未被人发觉! 可是猜测终归猜测,又该当如何呢?对方此番计谋已经得逞,她和丐儿妹妹全然无了辩驳机会。谁会信呢?除她之外,在场几人都向着素蔻公主的。本就是一伙的。 第一贰三章李皇后设局,东方爷拆招 素蔻公主蠢心固然,看到二女陷了绝境,急不可待地对李皇后道:“人证物证俱在,把这贼女就地处决了吧。” 这傻女儿,还太嫩了,狠而有余,智谋不足。李皇后暗叹着,摆手止住了她,板起脸训斥道:“她们又非侍女身份,哪有后宫处置的道理?交由刑部,他们自有理论。” 素蔻公主面现焦急,伏在李皇后耳畔低语道:“可是刑部的处分判决,都是由东方大哥做终审的。他那么偏爱小叫花蹄子,定会想尽千方百计为她开脱!” 李皇后淡然笑了笑,吩咐侍卫,把薛浅芜连同绣姑一并带了下去,然后对女儿道:“仅凭这事,你认为就能置她们于死地吗?就算在场的人都可作证,毕竟咱们这边的人居多,难免有诈供的嫌疑!如果贼女那位姐姐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偷窃戒指是她妹妹所为,罪名就无法定下来!” 素蔻公主大惑不解:“设计一番,却又放她们去,那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李皇后的目光,平稳淡静,仿佛历经波澜起伏之后蓄成的深潭,满而不溢,容量至大。她自有她的考虑。且不要说作为国母,私自立案处置民女,显得有失身份,于法不容,她更有着别番计较。 通过对这事的处置,她可以看得出,东方碧仁爱的立场有多坚定。以及女儿心仪的这小伙子,处事能力究竟有多非凡,以前自己是否看走眼了。若是合格,完全符合她心中所求的女婿标准,那么把蔻儿许给他,也就更放心了。至于放走的那女子,既然能放她走,也能收她回来,只是时机未到。何况太后那儿,被烧伤了,只因惦念着特制鞋的缘故,仍是施加恩典于她,不肯降罪,就足以证明了暂时动她不得。 综合凡是种种因素,现在解决掉人是不智的。 素蔻公主看李皇后端然立着不语,怯怯又问:“母后是不向着蔻儿了么?” 李皇后拍拍她,重重叹气:“蔻儿啊,任何事情都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劳永逸,太天真不切实!你了解仁儿吗?你知道仁儿对那姑娘的情有多深吗?你知道仁儿在涉及到公私纷争时,办事能力和效率如何吗?母后只是想看一看罢了……” 素蔻公主听得半知半解,糊涂地道:“那又如何?女儿果真不明。女儿爱他,这就够了。” “母后也算聪明一世,却怎有你这样不开窍的女儿?”李皇后的声音寒厉起来:“你好生揣摩吧!揣摩不通,就看着母后怎么做就是!不该问的,别再问了。” 素蔻公主闻言,不敢再问。唯唯诺诺跟在李氏的屁股后,不走也不吭声,就那样对怄着。 李皇后无奈,这女儿的牛脾气,也是打小惯出来的。扭转了头,看着素蔻公主,似自言自语道:“仁儿若是千方百计为她开脱,你当如何?仁儿若是秉公处理,又当如何?” 素蔻公主想了想,斟酌着道:“若是前者,证明东方大哥极为爱她,女儿无法与她一决高下,必须除掉她才能行;若是后者,只怕她的活路不大,女儿得了机会,还用担心她么?” “却也未必……”李皇后踱了几步道:“仁儿若是为她因私殉法,自是用情至深,但在朝政纷争中,感性的人,往往容易沦为牺牲品,一个太过感性的人,注定难成大事。话又说回来了,他若铁面无情,对喜欢的女子毫不心慈手软,母后也有担忧啊。” “担忧什么?”素蔻公主好奇问道。 李皇后眸子间有伤隐现:“一个连挚爱女子都能放下的男人,该是怎样的狠心和魄力!美其名曰,为了公正,为了朝法,实则为了权力!可以牺牲挚爱的人,其心必不在小!母后又该担忧你的太子哥了……不仅为你迁哥担忧,还为你担忧啊,你就算嫁了他,将来万一有个什么差错,逢上什么不测,他连你都不顾了,母后能放得下心吗?” 素蔻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分辩道:“母后,您多虑了!东方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您所说的两种情况,都有些极端了,蔻儿相信,东方大哥会找到折中之道的!” 李皇后点点头:“本宫也希望他更好一些,毕竟关乎我蔻儿的幸福!不是母后极端,而是母后的生命中,偏偏就出现了这样两个男人,一个死了,一个活着……” 说到这儿,李皇后戛然而止。 素蔻公主却也有着八卦潜质,离谱的是,她所八的竟是母后李氏之卦,她若有所思道:“死去的那一位,应是母后的青梅竹马了,也就是感性的那位;而活着的,野心勃勃,莫非说的是父皇?” 素蔻公主的嘀咕,一字不差,全落在了李皇后的耳朵里。 “别再胡扯!”李皇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时,就开始责起了素蔻公主。 其实,哪里仅是女儿的错?她看淡了这么多年,夜回梦转,一直以为早忘记了,不仍旧是难以磨灭? 在旁人面前,她包装起自己,紧紧裹得严实,缄默绝口不提,然而随着女儿渐知情事,她竟屡次控制不住,和女儿倾诉分享着,却又屡次像刺猬般,狠狠地躲进自制的坚硬壳里。 作为女人,处在权力巅峰,君王是她丈夫,她是皇帝正室,是容不得撒娇和感性的。哪怕心里再苦再累,已然无路可退。 若苦,就自我吞咽;若累,就自我调节。反正新人笑旧人哭,在皇室中一茬又一茬的上演,不缺她这一个。漫漫长夜,更漏声声寂寥,她有足够的空间,去消磨身心的苦累。 疲惫是人生的长存状态,只不过很多人的疲惫都是自找的。取舍在于自身,既选择好了路,哪怕跪着也要走完。更何况身为女人,有时迫不得已,身不由心,在尘埃里随波逐流,颠沛辗转。 素蔻公主最看不得母后伤怀。在她眼里,面容亘古不变的李皇后,一旦有了情绪波动,她就觉得慌乱而不踏实,仿佛靠着的一根强有力柱子,忽然动摇松土了般。 她印象中,母后该是恬然不惊、运筹于帷幄的。母后乱则全盘散。 素蔻公主的泪落下来,泣然求道:“以后蔻儿……再也不拿这些伤感事儿,问母后了,母后一定要开开心心的……蔻儿好怕,母后忽然不开怀了……” 李皇后绽笑道:“蔻儿,有你,有你太子哥哥,母后怎么会不开心呢?母后是太开心了,开心至极,有时忽生忧虑罢了!” 二人正自说着,一个侍卫慌张来报:“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刚带女贼和她姐姐,从后门绕出甘泉宫时,就被东方大人追赶上了。人已被拦截了,东方大人正在向俩姑娘询问情况,只怕要不了几时,就要闯进来了。” 素蔻公主有些心虚,面色发白地道:“母后,这该如何是好?” 李皇后道:“让他们闯,母后在这儿等着。” 素蔻公主急道:“可是……私闯后宫,可是犯戒的啊!怎能看着东方大哥……” “蔻儿担心什么?”李皇后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仁儿拥有特权,当涉及办案时,可以罔顾一切宫规枷锁,只需提前让人通报就行。如今他是正当而来,没出什么差错,不会被你父皇追究的。” 素蔻公主松了口气,心仍在嗓子眼悬着。 未过多久,只见东方碧仁带着两位女子,过来拜见。素蔻公主看着东方碧仁,思维短路,一双痴情眼睛如醉如幻,看得魂飞七窍,忘了今昔何年。 李皇后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只扶东方碧仁起身,道了一句:“仁儿不必见外,有什么事,尽管直言就是。” 东方碧仁看了看身后二女子,不动声色地道:“皇后娘娘一直宽厚大量,今却不知她俩犯了何错,而不受待见呢?” 李皇后似是觉得此话有趣,反问一句:“本宫只是秉公办事,抓到盗贼,交给刑部处理罢了,哪有待见不待见的区别?” 东方碧仁答道:“只怕证据未必充分。皇后娘娘何不先让她们起身说话,若有冤屈也好解除?” 李皇后恍然哦了一声,挥手让俩姑娘起来,笑着对东方碧仁道:“仁儿,莫非你觉得冤枉了她们?” 东方碧仁不答,转向素蔻公主问道:“妹妹,能让我看看装戒指的匣子吗?” 素蔻公主不由自主一颤,摸不着他之意,自己又没主见,就望向了母后。李皇后吩咐道:“翠儿,把匣子呈上来。” 装饰精美华贵的木兰匣,被呈出了,那枚举世无双的猫儿绿水钻戒,惊艳地静躺在其内。东方碧仁紧皱着眉,问道:“这就是被丐儿拿去的那戒指?” 一提起薛浅芜,素蔻公主的精神头立即大好,抢着答道:“怎么是拿去的?分明是偷去的!戒指在她衣兜里面搜出,难道还会有假?” 东方碧仁泰然一笑:“戒指确定是从她衣兜里搜出的?” 李皇后没开口,素蔻公主激动地道:“在场几人,有目共睹,莫非大家都错看了不成?” 说罢,小嘴一撅,很娇俏不依地对东方爷道:“你可不要偏袒!这事非同小可!” 第72节 “蔻儿!”李皇后以呵斥的口吻道。太分不清孰轻孰重了,明明很严肃的事儿,竟被她蒙上了争风吃醋的撒娇味道。 东方碧仁不管母女二人,蹙眉深思着道:“戒指藏得那样隐蔽,丐儿竟然能摸得着所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素蔻公主有些傻眼,心里暗暗欢喜,东方大哥的言外意,已经认了小叫花女是贼偷吗? 李皇后警告她一眼,暗示不可自露马脚。素蔻公主忙低了头。 李皇后道:“是啊,本宫也是很难置信……初入后宫,人生地不熟的,却能在极短时间内,准确无误找出宝藏位置,窃走戒指,实在匪夷所思!如若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戒指从她兜里搜出,本宫还真不敢相信啊。” 东方碧仁翻来覆去,细细打量着那匣子,问了一个奇怪问题:“这匣子外面是绛紫色,内部经了熏染,呈雪白色,是这样吗?” 李皇后和素蔻公主,母女二人同时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东方碧仁哈哈笑道:“必是一场误会!这戒指不是丐儿偷去的!或许是谁脑袋一昏,拿了出来,被追查搜身时,走投无路逼急之下,转赃在了丐儿衣兜之内,也有可能!” “怎么会呢?”素蔻公主叫道:“她是个死人么?果真有人把个沉甸甸的戒指放她身上,她岂有不知之理?” “蔻儿住嘴,听仁儿说!”李皇后此时,心里有数。仁儿他这样说,想必对案情已经成竹在胸了。蔻儿说得越多,只怕越容易露馅,不打自招呢。以退为进,保持聆听姿态,是最好的选择。 东方碧仁淡然笑着,捉住了薛浅芜的手,轻轻展开,只见那白皙的手指头肚上,赫然有着十个淡淡血砂之印,还带着模糊的光晕。 “这是……”李皇后皱起了眉。 东方碧仁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其实丐儿太多时候,并非存心偷窃,只是好奇心重,喜欢摸来摸去,拿来用用!但是宫里不比别处,我怕丐儿随性随意,却被捕风捉影的人抓住把柄,惹出事端,才不得已想了此策,既可对她造成约束,又可证实她的清白。我在她的十个手指头上,都涂上了朱砂,怕太显眼,又弄了一层金粉遮盖着。如果戒指是丐儿偷去的,这白色的木匣壁上,必然会落下朱砂的颜色,但却一无所染,足以证明她的无辜。” 素蔻公主震惊看着薛浅芜的十指,有些懊恼自己粗心,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个呢? 李皇后赞许地颔首道:“仁儿果然未雨绸缪,智慧过人!” 东方碧仁谦然笑道:“实在是丐儿让人难以放心啊……” 素蔻公主不服气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用手帕包了手指,这样也不会落痕迹!” 李皇后直叹气,蔻儿就是太任性了!都到这一步了,还要自讨没趣! 东方碧仁问道:“不是已经搜过身了么?可曾见到带朱砂印的手帕了?若是怀疑丐儿把它丢在了别处,可以现在彻查,派人把甘泉宫翻上一遍,看看可有嫌疑帕子?反正是带着手印的,又不怕谁伪造冒充了去。” 素蔻公主的心突突直跳,李皇后忙帮女儿解围道:“既是误会,话就好自说了!还不快派人送俩姑娘出宫?看来戒指是为内贼所窃,嫁祸给凤花了!继续追查,清理门户!” 此事终算平息。东方碧仁带着绣姑和薛浅芜,昂首阔步出了后宫。 想起李皇后叫丐儿凤花,东方碧仁忍不住笑道:“果然命名成了薛氏凤花?” 薛浅芜甜甜道:“绣姑姐姐还叫薛梨花呢!” 绣姑不愿再多探讨名字,瞟着这对情侣,心有余悸地道:“被侍卫们带往刑部的路上,亏东方爷出现得够及时!” 薛浅芜亦竖起大拇指赞道:“甚幸的是,爷的身上,带的竟然都是些有用玩意儿!更赞的是,爷竟如此当机立断,问明缘由,即刻给我涂了个十指红!不然这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一贰四章亲家邀晚膳,愁来泡酒馆 高太后也算是好奇心重,才召见了绣姑二人。以后如果不是奉命贡鞋的话,绣姑应是安稳的了。相比之下,薛浅芜的命数,却就相当难预料了。她和东方爷间,阻隔着的风险考验,层层重重。每每想起,都直叫人焦头烂额,无望至深。 薛浅芜仍自住在新府上,在东方爷忙公务的时候,有最出色的暗卫,守着她的安全。 然而素蔻公主的婚事一日未定,就有好多人的心里焦躁难安。比如上次李皇后的设计,可谓有进有退。进得好了,可以帮助女儿剪除情敌。结果无奈退了,却也更看清了,女儿所心仪的,是个稳中有度的妥当青年,誉为稀世之秀,并不过分。 难得的是,痴情重,无野心,又那样的智慧。比起当年李皇后死去的青梅竹马,在谋略上胜了许多。谋略也许潜意味着城府心机,但并不招人嫌。没有一丝谋略的人,是让人无奈、可怜、失笑而悲叹的。你不得不承认,世有一种谋略,分外能够打动人心,让人心生钦佩,而非排斥。这就是小聪明与大智慧的区别所在。小聪明是肤浅而表层的,大智慧是渗透而撼动的。 李皇后早对东方碧仁印象不错,经过戒指风波,更加赏识。然而之于东方碧仁和薛浅芜来说,这绝对不是件好事,甚至平添很大压力。 宰相老爷子亦被高太后以及皇上多次传见,不料想东方槊在儿子的婚事上,竟是豁达开明得很,始终守着他不闻不问的旧诺,与此事撇清了干系。 民间百姓早已传言纷纷,流言蜚语各种猜测,如果细听一番,颇是有趣极了。有人这么分析,东方槊不支持儿子与公主的婚事,也不反对,自是有顾虑的。不反对是怕得罪了皇室,不支持是怕娇生惯养的公主嫁进来了,他这公公生受闷气。宰相大人半世浮沉,那么聪明,肯定不像妇人一般浅见,一旦和皇家结下了姻亲,时时处处都得顾虑,试问古今驸马爷,有几个飞黄腾达位极人臣的? 唯亲是用,皇帝也怕落个不好声望。所以驸马爷历数来,几乎都是皇上树立廉政形象的垫脚石。闲职一枚,不上不下,又有依附女人之嫌,极尽尴尬。作为金枝玉叶尊公主的丈夫,意味着自此与官运享通青云平步绝缘不说,还得忍着胸中闷气,想尽千方百计讨公主好,不然一个告状,只怕这驸马爷全家都不好过。如此说来,东方宰相才是真正胸有丘壑之人,气象涵盖万千啊。 听到梅老夫人气急败坏说起这些咸淡,东方槊摆摆手不在意道:“随他们搬弄吧。如果放在别的事上,他们这样揣度老夫,自然无可厚非,但在仁儿的婚事上,就大错特错了。老夫不管,只因咱们旧约在先。” 梅老夫人闻言,很有几分懊悔。事至而今,她迫切地希望,丈夫能够出面主持一下大局,恩威并迫,支持仁儿娶了素蔻公主。 梅老夫人把这些话,隐隐晦晦、遮遮掩掩、恰到好处对高太后和李皇后说了。二人当即笑了,摸手宽慰她道:“那些例子中的驸马爷儿,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草包花拳绣腿,不堪重用。而像仁儿,文才武略并举,天下谁人不知?就算成了驸马爷,也没搁置的道理!唯才是举,有什么值得避嫌的!亲事若成,锦上添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次就是要对以往驸马爷的形象,做个彻底颠覆!” 话已至此,也算许给儿子至高的尊荣了,梅老夫人还有什么好忐忑的?皇上赵渊也保证说,仁儿忠孝两全,文武兼备,心怀民生,不论如何,作为国之栋梁,都是要重用的,当然如果能够结成皇室宗亲,以后就更当和美了。 梅老夫人听得,自是欢喜到了心坎里去。虽然现在她的地位,足以让无数女人艳羡了,但能成为公主婆婆,与皇室血缘更近了,岂不更添光彩? 东方槊仍是置身事外,忙完朝事,逛逛美食,陪陪红颜小妾,日子安排密而不繁,相当惬意。也许到了这把年龄,他已看穿透了;也许他是为了守诺,或是为了赌气。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事情拖来拖去,没个眉目结果,卫贵妃的枕头风又吹得猛烈:“仁儿实不欢喜蔻儿,就不要强迫了!儿女婚姻大计,都是父母做主,皇上只消开个口说句话,把蔻儿另外许一户人家,不就成了?她实在不中意,可以抛绣球啊,那时抛给谁嫁给谁,也就没得说了!” 赵渊沉沉叹气:“皇室只她这么一个公主,打小娇生惯养,什么都依着她!她喜欢的是仁儿,明暗一直都是。不管怎么,都得努力撮合他们,帮她圆了这个心愿!” 卫贵妃落泪道:“可是仁儿不愿意啊!朔儿又是这般境况,估计再也耽搁不起了!就算臣妾哀求您了……哪怕逼婚,也快些把蔻儿嫁出去吧!难不成仁儿不娶她,她就终身不嫁了吗?那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皇上赵渊烦躁,翻来覆去,猛然直起身道:“明天就找母后、皇后商量,请那宰相夫妇、连同仁儿一并入宫,朕亲自来招待他们!” 卫贵妃虽不乐意素蔻公主能找这么一位乘龙夫婿,却又没得辙儿,只能强颜附和,表示希望此事好成。 翌日早朝之后,赵渊派人请东方槊父子,说了一番心意,并邀梅老夫人晚上同来用膳。 高太后、李皇后以及素蔻公主,看到皇上亲自出面,龙威何其之重,心里俱是欢喜。这次不管怎样,都要有个定论了。 这群人中,除了东方槊打心底是隐忧的,东方碧仁是完全排斥的,其他都是赞同意见。回往府的路上,东方槊问儿子道:“你有什么打算?” 东方碧仁沉默不语,良久说道:“随他们吧。反正是他们要嫁女儿,母亲要娶媳妇,一家愿嫁一家愿娶,一切与我无关。” 东方槊为儿子的固执,忧心忡忡长叹一声:“儿啊,怕是在你的倔强下,东方家族要不得安宁了!就算爹爹在位期间能够无恙,等到你为东方家的顶梁柱时,势必会因今天的这一切,招致日后的怨啊……” 东方碧仁苦恼地叹口气,对宰相父亲道:“我暂不回府了,想独自走一走。” 东方槊心里明。独自走是瞎话,儿子肯定是往新府去了。 东方槊料对了七八分。起先东方碧仁确实打算随便走一走的,可是没有方向,越走心里越是空虚,头脑一片空白,走到最后,被一座房子挡着了道儿,才发现灵魂已然出窍了多时。扶墙站了片刻,顺着偏僻街道,往新府宅走去。 薛浅芜听得秦延的提前报信,早已迎了出来,看到东方爷如此个状态,吓了一跳,知道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扶他回了房去。还没细问缘由,东方碧仁把头放在她的纤弱肩膀,埋在她的秀发之间,颓废道了一句:“我想喝酒,陪我喝酒好吗?” 薛浅芜郁闷了,这才刚起床没多久,早饭都没吃呢,怎么能空腹喝酒嘛?他从早朝回来,想必遇到什么不顺心的烦琐事了,开导一番,跨过去一道坎就行,没必要拿身子糟蹋吧。若是老天体恤,遂了他们感情的愿,她的下半辈子,还得指望他呢!总不能到最后,历经波折在一起了,两人都是病体孱弱不禁风的,那样可就太伤感了。 薛浅芜这样想着,一边唤着秦延,让他备些温热养胃的粥过来。先垫垫肚,就算喝酒,也能少些刺激。东方爷的食量向来不大,若是再不注意保养,恐会愈加败坏了去。 薛浅芜难得体贴一回,仔细地喂东方爷喝着粥。一勺一勺,吹得温度恰好。东方爷估计回返了原始状态,往常的大丈夫风度全然不见,像个极度撒娇的孩子,必须薛浅芜浅尝了一口后,他才肯把那粥喝下。 薛浅芜哭笑不得,眼波越发温柔起来,调侃他道:“不知底细的人看了,不觉我们是在恩爱,还以为是你生病了,我在喂你药,你却防着我,怕我药里投毒,害了你那般的场景!” 东方碧仁被她说笑一番,强打精神对道:“那样我岂饶你?孟婆汤我也不喝了,就守在奈何桥的这头,坚决不过桥去,单单等着你来,拉你一起跳入河中。” 薛浅芜郁闷着脸道:“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好歹我也伺候你了一场!你应该来番更感动更催人泪下的!眼看我的魂魄向你飘过来了,近了,更加近了,你的悲喜思念落了满地,单等我来,圆了这一眼万年的等待。深情地望着我,无悔的绝念的,一步步向桥边退去,终于落水自尽,此时我也认出了你,哭喊一声‘夫郎’,亦追随你投水而去……不求重生就已永恒,这样多唯美感人啊……” 东方碧仁早就听得自持不住,被粥呛得一阵咳嗽。麦铜色的皮肤,微带些红,让人禁不住的心疼。 被薛浅芜岔个乐子,东方碧仁勉强好了一些。他忖思着,该不该把今晚的事,与她讲了。终归都是作难,却不想她跟着作难了去。 薛浅芜看他不那么颓废了,才问他道:“有什么事儿,就说出来,也好让郁闷减轻些。” 东方碧仁摇头苦笑,还是不说了吧。薛浅芜最恨他把苦处,一个人埋心中扛肩上,故作凶神恶煞逼问他道:“你说不说?你若不说,今天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里!哪怕再受你母亲不待见,我憋屈着就是!” 东方碧仁没办法了,只得把皇上赵渊请他们东方家用膳的事说了。薛浅芜欢喜道:“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就不开心呢。亲家未结,好生的聚一聚,日后相处得就更融洽了!” 东方碧仁探究地看着她,很久很久,问了一句:“你说的是真心话?” 薛浅芜仍是刚才的那副表情,笑得欠扁而且憨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既然说出了,还能是假的吗?” 东方碧仁不愠不火,平复着微震的胸腔,又问一句:“再说一遍?” 薛浅芜心怯了,她说这话,自己心里就好受吗?还不是为了他有些退路! “亲家宴聚,本是好事!”薛浅芜硬着头皮,换汤不换药地,又重述了一遍。 “这可是你说的……”东方碧仁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薛浅芜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呆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过了片刻,秦延进屋里来,着急问道:“你对爷说了些什么?他怎颓废成了那样?我见他往一家酒楼去了,爷很少喝酒的,这一喝怕是要误事!” 薛浅芜睁着眼,委屈无辜地道:“我没说什么啊!他说皇上宴请他们一家,我祝他们亲家畅欢罢了!” 秦延急得直搓手道:“你还不知爷的心意吗?为了上面逼婚的事,他够烦闷的了!你不帮着想想办法,还挖他心里的苦痛,你这女人,究竟长心了没?” 薛浅芜听得愕然,怎么把错都堆到她头上来了?一时急红了脸分辩:“他们涉及到了江山社稷,关乎两大家族,我能有什么好办法?我能做些什么?” 秦延叹口气道:“不说些打击人的话,这就行了!站在东方爷的身后,给他力量,让他感觉他不孤单,你们是一起的!” 薛浅芜怔忪着,僵着脚步走了出去。 秦延追着问她作甚,薛浅芜呆头道,去看东方爷啊。秦延忙随了她一起,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家酒馆。酒馆既不简陋也不奢华,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没跟店家招呼,薛浅芜奔进去,一眼看到了角落处,那个白衣颓然的男子。 显然酒不醉人人自醉了,他一向整齐的束发,凌乱散下几缕,分外地落拓了。他身边的酒坛子,桌子上的,座位下的,已滚了好几个。强烈的浊酒味,让薛浅芜几乎承受不住。在她的想象中,像东方爷这样的男子,应该是来一杯金樽清酒,优雅地浅饮的,而今却如此的酩酊大醉,让她心惊而又心疼。 薛浅芜走过去,双手夺过了他的酒坛子,从后背抱住了他的肩膀,心酸心痛地道:“何苦来着?” 东方碧仁的身子一僵,含混不清地道了句:“你别管我!我要喝酒!” 薛浅芜把头凑到他的脸前,警告地道:“跟我回家,好好休息!你不回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听得“回家”二字,东方碧仁的脸色,瞬间变得温柔迷醉起来,他摇晃晃站起了身,抓着薛浅芜的手,笑道:“回家,我要回家……跟你回家……” 薛浅芜没想到,简单的两个字,竟让醉得糊涂的一个人,变得如此的乖。她想搀他,奈何力气不够,秦延赶紧过来帮忙,跟着说道:“爷,来……小的背您回家……” 哪知东方碧仁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面,用劲不大不小,却让猝不设防的秦延,趔趄了好几步远。 “谁要跟你回家?”东方爷迷离着温和的美目道。 秦延稳住脚步,苦着脸道:“我重复嫂子的一句话,都不行吗?” 东方碧仁摇着头道:“不行……从你嘴里说出,实在是不好听……” 都说酒后还童,果然不假,就像是东方爷这样!虽是醉话,仍让薛浅芜心比蜜甜,喜上眉梢,对东方碧仁道:“你让他扶着行吗?我站在你左侧,距离你心跳最近的位置,咱们一起回家……” 东方碧仁这才不反抗秦延了,醉意朦朦瞟他一眼:“什么时候找个弟妹,也带你回家吧!别整天跟我混在一块的,你都有嫂子了,省得别人闲话……” 秦延巨睁双眼,结巴着不甘道:“爷您怎么可以……赶我出门……有了嫂子,忘了兄弟……” 薛浅芜有些同情秦延,促狭笑笑,对东方碧仁道:“他啊,已有心仪的对象了!只不过两人都是很难放开的,怕是要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爱情马拉松长跑了。” 东方碧仁用手指点着秦延的鼻梁道:“这些时来,我早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儿,没问过他,原来竟有心上人了……” 秦延黑黑的脸臊红,吱唔着道:“哪有的事?你就别听嫂子编排我了。” 薛浅芜大拇指朝下,鄙视他道:“你别再装蒜了!且看看你脚上,心心相印的情侣鞋,一对男女被爱情箭同时穿过了心,哪里还有挣扎余地?” 秦延听了,急忙收脚,可惜那两颗粉色心,此时显得分外惹眼,似在讥笑着一个大男人的虚荣面皮。 东方碧仁觑着眼,问薛浅芜道:“你不是说……让我和你穿一样的情侣鞋吗?怎么让他占了先机?” 薛浅芜挠挠头,为难地道:“这个……谁让人家对象,是个善使针线会做鞋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赖上绣姑有鞋穿,就是这个道理!” 第73节 秦延听得无语,这说法真让人汗颜了。一路唠着拌着,回到新府,已经快中午了。东方爷胃里空,吐出的除了酒还是酒,薛浅芜想让他吃些饭,可是徒劳无功,他根本难咽下。 服侍他歇睡了,秦延让薛浅芜先吃饭。菜都端上桌了,薛浅芜被闹腾得没半点儿食欲,也没怎动筷子。 约到日暮时分,宰相府有人来请东方爷了,说是皇上派来了人,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薛浅芜晃醒了东方碧仁,此时他的酒意已消,只是头有点儿胀痛,洗了洗脸,就清醒了。经薛浅芜提点,猛然想起晚膳的事。愁又袭来,蹙拧着眉,徘徊着走来走去。 薛浅芜不敢乱说了,宽慰他道:“不过是吃顿饭,难不成还能把你压在那儿,跟娇公主圆房不成?” 东方碧仁被她逗得苦笑,笑了一阵,忽然停下来恳切道:“你和我一起去吧?” “什么?”薛浅芜吸口冷气道。这是他们两家人的餐宴,她去凑个什么热闹? 东方碧仁坚定地道:“我不想隐瞒你,想让一切都明朗化!这样咱们才能知己知彼,经得住可能的误会……” 薛浅芜想了想,忖思着道:“就算还像上次,扮成你的随从……但那皇后和皇太后、包括你的母亲,都已见过我了,万一不慎,露馅了怎么办?” 东方碧仁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只带你一个人,未免太惹眼了……不如我找一个身高与你差不多的暗卫,你们一左一右,这样别人就能少些怀疑!反正我身边的随从常换,连母亲都难以认得全!” 安排妥当,薛浅芜的心里,仍是忐忑。这次前去,与上次不一样。上次人杂,在诸多俊男靓女中,她一个小随从,自然引不起注意。何况上次,皇后和皇太后都还未见过她。 今晚座中的每个人,都见过她。包括皇上赵渊,也与“她”有渊源。 就算把她饰得多么像位公公,也仅是像而已。尚未亲临其境,薛浅芜似乎已看到,在一双双老练犀利的眼光下,她被穿透成马蜂窝的千疮百孔之惨样儿。 为了掩饰瘦削的体型,东方爷特意给她找了件宽敞衣服,虽是宫装,却近乎于袍子,穿在身上八面来风,颇为凉快。 东方爷亲手为她易了容,之后让她揽镜自照。薛浅芜终于踏实了三分,这副丑陋尊容,比上次的还要可怖,就算前废后薛浅芜的将军爹在世,估计也认不出。 这才放下了心,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与东方爷一起,先去了宰相府,与老夫妇会合。时近夜幕垂笼,府门外的光线并不很亮,东方槊和梅老夫人,皆没注意儿子身后那俩随从。 第一贰五章圣上忽指婚,拟双喜临门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默不作声,随着东方槊夫妇,一路入宫。皇上赵渊等人已经等候多时。 君臣之礼不可废,何况亲家还没结呢。东方槊深知其理,不顾高太后、皇后李氏的客套说辞,仍是逐个俯首拜过。 赵渊哈哈大笑,开篇里自有含义道:“咱们多年的交情,槊兄总是这样客气!以后更当和睦如一家了,这些繁文缛节,外人不在,就省去了吧。” 东方槊却恭敬神态照旧,如置身在朝堂,慷慨陈词,摆正一番公私理论。虽然有些破坏晚膳轻松融洽氛围,但从明哲保身的官场学问来看,这样做是不会出差错的。无论今天还是日后,皆不会被抓了把柄去。 严谨恪守,功高不盖主,位尊恒谦卑,配上东方槊那浑然天成的大气魄,颇有宰相之风,这也是多年来他稳居相位的主要原因。 却说几位最尊荣的妇人,也聚在了一起,拉着手儿,姐姐妹妹叫得好是亲热。不需多时,鸡毛蒜皮、儿女长短、养生美容,絮絮碎碎说了一堆。 素蔻公主望着东方碧仁,心如怀春,面若敷脂,益增娇美。可能考虑到今晚非比寻常的意义,终是敛起了汹涌的爱慕相思,以小女儿的娇羞态,蹭到梅老夫人跟前,乖巧讨喜的小猫样,口口声声叫着“伯母”。并在李皇后的使眼色中,亲手为梅老夫人奉了盏茶水。 梅老夫人喜不自禁,一个劲儿地夸素蔻公主懂事儿,小祖宗心肝宝贝肉儿,能用上的昵称好词都用上了,似乎还不尽意。恨不得立时就娶进了宰相府,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有个这么尊贵、美貌、孝顺的好儿媳。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男的女的自动分成了两拨儿,年老的年轻的各凑在一块儿。他们侃侃相谈之时,赵太子迁、东方碧仁这两青年才俊,倒被孤立了去。幸甚他们交情深厚,也就乐得坐在角落,说些闲话。 究竟是男子,又都怀着苦闷心事,聊了一阵子,话题也就尽了。剩下憋闷着的,都是在公众前说不出口的。赵迁端着酒杯,对东方碧仁道:“咱兄弟俩,对饮一场如何?” 旁边不起眼立着的薛浅芜一听,好是着急,今天上午,爷已经喝了那么多,哪堪再饮?忍不住拉了拉东方爷的衣襟,言在此意在彼地道:“爷遇到好事了,喝酒方助兴吗?” 东方碧仁脸色一滞,清醒地推辞道:“多谢迁兄美意,只是今有要事相商,不能醉去。改日定和迁兄痛饮烈酒,不醉不归。” 赵太子迁已注意到丑公公装扮的薛浅芜,多打量了几眼,微妙的怪异感又生。 轻啜了一口茶,赵迁说道:“东方弟身边的随从,怎么一个比一个有似曾相识之感?” “是么?”东方碧仁微愣,旋即笑道:“那就是缘分了。咱弟兄俩,看人的眼光都是一致的。” 薛浅芜心里突突跳着,她并不是怕被赵迁认出,而是担心引起其他不必要的麻烦。 正在此时,晚膳已经传了上来。赵渊、高太后招呼二人道:“仁儿、迁儿,坐那么远作甚?今晚难得凑得这么齐全,还不坐到一块儿来?” 两人不再多说,坐了过去。薛浅芜低头跟着东方爷,暗暗松了一口气儿。 坐毕,拘谨的倒是这些晚辈们。东方槊话本来就不多,赵渊、高太后为了打破僵局,一个劲儿地招呼着大家。李皇后得体地笑着,偶尔插几句话,总是恰到好处。她还特别擅长眼色暗示,一旦瞧准机会,就示意着素蔻公主给未来可能的公公婆婆夹菜。 面对公主的献殷勤,东方槊很是过意不去,梅老夫人则乐呵得合不拢嘴。薛浅芜从未想过,梅老夫人那张冰冷淡漠的板脸上,也能露出如是灿烂年轻的笑容来。 当素蔻公主又为东方槊夹了一块鱼头时,赵渊调侃她道:“蔻儿对伯父真好啊!从小到大,从未见你对父皇这么上心过!” 素蔻公主也算听得出话儿,赶紧又加了一块孝敬她父皇,同时面带羞赧地道:“父皇可说笑了!平时蔻儿伴在父皇身边,想尽孝心随时都可以,但是伯父伯母却不常来……想蔻儿幼年时,经常去府里和东方大哥一起玩耍,伯父伯母待我极好,感情早已深得难以割舍,长大之后,作为女儿家的不好抛头露面,相聚的时间也就少了些!偶然尽些心意,实在难以传达那份子情!” “这话倒是合情入理。”赵渊笑着点头赞道。 高太后接过话,亦笑着道:“话却也不好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永驻宰相府了,见你伯父伯母的面,比见祖母父皇、母后姨娘的面还多呢!那时你也未必会对我们上心!” 话中之意,饶是傻子也听得出。 李皇后笑而不语,素蔻公主羞红了脸,瞟了一眼东方碧仁,期盼而又含混地道:“蔻儿巴不得能服侍在伯父伯母身边呢!虽然对于祖母父皇、母后姨娘,蔻儿是一样的感情,没有偏向之说……但终归是,舍不得的……” 这一通矛盾话下来,席中的人除了东方碧仁、薛浅芜外,俱都笑个不止。 薛浅芜那张被颜料遮涂遍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是灵动的,从这个人扫到那个人,试图发掘一些趣来,奈何无聊荒凉的感觉,忽然充满了心。 那些人的脸,图像一般,在她眼前层层叠叠晃啊晃的,让她惶恐得想逃离。东方碧仁似是有感应般,朝她看了一眼,又不便明说话,只以好主子的姿态,体恤着下属道:“怎不好好吃饭?” 众人的目光,聚集了过来。薛浅芜忙坐端正了,低垂着头,只拣距离自己最近的菜肴,往碗里扒拉着。 赵太子迁似是不受控制,竟然低声笑着说道:“习武之人,多吃一些!” 这句话说得轻,除了东方碧仁他们三人,旁人都没注意。薛浅芜错愕地抬起头,恰好撞进赵迁的眼眸里。目光交汇,两人都是一惊,这是怎个状况? 赵迁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一男子,产生如此关怀之情。薛浅芜却是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她。东方碧仁与薛浅芜的心思一样,看了赵迁好久,才放了心。相信他也只是有熟悉感,并没认出丐儿。 晚膳进行到了中场,比起一开始的肃穆,氛围轻松很多。赵渊沉吟了一会儿,捅破了窗纸道:“上次在蔻儿的庆生宴上,发生那件意外事儿,也是有目共睹!如今朔儿情况不好,要把蔻儿嫁人冲喜才成。朕忖度了很久,也没找出个合适的驸马人选来。想着仁儿蔻儿一并长大,两家又是深厚关系,现在他俩也不小了,该是成婚宜家的人了。不如凑着今晚,大伙儿商量一下,把这事儿定下如何?” 早有心理准备,还是难以承受。 皇上赵渊的这番话,无疑是给一锅煮了很久、就等盛出的汤,加入了各种料。酸甜苦辣,品在每人心中,滋味不同罢了。 君无戏言,既已说出,就无收回之理。容不得反驳,容不得拒绝。 素蔻公主粉脸满是激动,差点喜极而泣。几位妇人甚感宽慰,长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东方槊不表态,脸色泰然无波。仿佛这所有的一切,与他关系不大。宰相府要娶进的媳妇,是谁倒没什么打紧,他只是一个见证者,辅佐以公公的名义罢了。 赵太子有些无奈,看着东方碧仁。那又如何?悲哀的岂只有东方弟?自己不也一样,对于婚姻毫无选择余地?何况东方弟是妹妹的心上人,终究是相熟的,强绑在一起,也不至于太生分了。而自己面临的则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有朝一日,忽然睡到一张床上,多么可笑,情何以堪? 东方碧仁不料想,皇上直接说了出来。连询问都没有,就这样决意了。 薛浅芜透过浓厚的妆,悲哀地看着他。东方碧仁急得俊脸通红,张了好几次嘴,都在妇人们的举杯庆祝中,岔了过去。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婚期商定在了本月十五。 扳着手指算算,几乎没有准备时间。不过对于两家来说,也没什么好准备的,该置办的早齐全了,剩余的主要是讲讲排场,走走礼仪形式。 东方碧仁苦于插不上话,站起身来。梅老夫人察觉儿子意图,忙过来按着他,满脸含笑地道:“仁儿,还不谢过皇上赐婚?” “这……”东方碧仁额上流着汗道:“我不喜欢……” 话没说完,李皇后接话道:“皇上,还有迁儿!” 柳淑妃一听姐姐开了口,也欢喜跟着道:“是啊,迁儿比着仁儿,还大上些许月!哪有哥哥未娶,弟弟先成家的道理?索性来个双喜临门,两个娃儿同日娶妻得了!” 赵渊愣了一下,哈哈笑道:“你们不说,朕还差点没想到呢!听说那个……叫做采娉是吧?是个难得贤惠的好姑娘啊。” 这场指婚闹剧,越发乱了。此时焦躁的不仅有东方爷,还多出来个赵太子。 东方碧仁急怒挣扎,尚有缘由,皆因心有所属。赵太子迁就奇怪了,他没心仪女子,立个像样的太子妃,来为皇室传宗接代,本该是好事啊,为何也是一副便秘表情呢? 排斥也罢,不喜也罢,反正在长辈妇人们的操纵下,他俩没了一点儿发言权。赵迁尚能勉为其难,涩涩饮了半肚子酒,接受了这事实。东方碧仁却不行,终于爆发,吼了出来:“能听仁儿说一句不!” 全场被这一喝,震得鸦雀无声。 见过一向温和如玉的人,发起火来,是怎样一番场景吗?就像漫天冰雹,劈头盖脑砸进了静潭里,波涛溅起,拍打溅湿岸边乱石。 梅老夫人看着儿子激动的脸,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捂着胸口闷叫一声,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母亲!”“夫人!”“伯母!”“姐姐!”纷杂声音同时响起。 薛浅芜的心,于刹那间,如坠冰窟。梅老夫人这病真够及时,一切皆成定局。 第一贰六章沙砾碜心间,何以度流年(上) 梅老夫人忽然昏倒,赵渊急忙传太医来诊看,结果也没验出什么毛病,只说苦心劳神,气血不足,静泊调养,歇歇就会好起来的。还特意嘱托道,半生操劳,到了这般岁数,万不能费心太重了,不然屡次昏厥下去,恐怕就难治了。 李皇后深有同感,红着眼眶儿道:“还不是这些儿女们,净不让人省心!但凡事事顺着父母的意,懂得长辈们的良苦用心,哪里会有这种局面?仁儿相比还是懂事的,我却更苦了,蔻儿迁儿两个,都特别爱闹腾,片刻不能让人安宁,早晚一天,母后的心血都为你们耗尽,你们就遂愿了!” 这话不仅让赵太子迁、素蔻公主愧疚汗颜,听在东方碧仁耳中,更是难当。 李皇后口中责怪的是自己那一双子女,却把东方碧仁绕进去了。或者是说,言此及彼。 赵太子迁说什么也不会再反对婚事安排了。东方碧仁满腔块垒,然在母亲病倒当头,也不好说出半个反对的字眼来。 赵渊派人备了舒适的马车,送东方槊夫妇回府去。梅老夫人未过多久,就醒来了,只是看着身子骨虚弱得很,仿佛只要稍微劳累生气一下,就又旧病复发了,连日在病床上躺着。东方碧仁本孝,让薛浅芜先独自回新府,他留下来照顾母亲。 孰却不知的是,梅老夫人一直暗暗与宫里的李皇后、高太后联络着,准备着婚嫁事宜。 东方碧仁看到里里外外打忙的人越来越多,宰相府一天比一天出落得喜庆,忍不住问:“他们这是作甚?” 梅老夫人答道:“母亲心里长期发闷,想要看些喜庆颜色,调整一下。” 东方碧仁总觉得不踏实,那天皇上忽然指婚,又逢上了母亲昏倒这个变故,不会就真仓促定下了吧? 凑着空儿,去宫中看赵太子迁。结果发现宫中也是一派喜庆忙碌景象,赵迁却是格格不入,独自卧躺在花丛间,半壶残酒,自暴自饮。 东方碧仁惊问缘由,赵迁愁闷地道:“你竟不知道吗?这月十五,太子妃就要进门了,我却没半点儿当新郎官的喜悦感!” “竟这么快?”东方碧仁变了脸色道:“那晚的草率决定,怎能当真?照你这么说来,咱兄弟俩同日娶妻,也是势在必行的了?” “亏你向来聪明!被蒙混到了这地步?”赵迁眯着眼看他道:“我就不信!宰相府能没什么动静!” 东方碧仁只觉事态严重,措手不及。也顾不得与太子相商了,忙返回宰相府,奏梅老夫人道:“母亲,你现在生着病,如何看着仁儿成亲?这事绝对不成!恳请母亲托了媒人,暂把婚期缓一缓吧。” 梅老夫人闻言知意,无法瞒到洞房花烛之夜。只流着泪对儿子道:“皇上当众指婚,金口玉言,怎能更改?你当时不反对,现在一切都定局了,若再提出悔婚,你把皇上置于何地?你还让蔻儿活了不?你把母亲置于何地?” 接连问了一串儿后,梅老夫人忧心忡忡伤感地道:“儿啊,东方家的担子,可都在你身上的啊!你若任性,就先别管母亲,任我病死算了!” 东方碧仁进退两难。事情尚未解决之前,又不好去新府见薛浅芜。接连数天,他都苦苦守在梅老夫人房中,企图说动母亲,可是徒劳无功。 赵太子迁他俩,真谓同病相怜,聚的日子自然就多了些。别人都在张罗忙得昏天暗地,他们却在醉中度日。 这几次去宫里,竟没见到素蔻公主,不然东方碧仁定会从她着手,推去这门婚事。 装作无意问起赵迁,自己都是河里的泥菩萨,难以保全了,赵迁哪有兴致理会这个?醉得摇头晃脑地道:“女孩子出嫁前,你见哪个抛头露面,出闺房胡乱跑的?” 东方碧仁越发坐不住了,心如煎炒烹炸,说什么都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无论如何得见见薛浅芜,把这事情告诉于她。 第74节 黄昏时分,东方碧仁半醉着出现在新府门前。薛浅芜看到他醉的样子,心里不大欢喜,因为在她心中,哪怕逢着多大变故,东方爷都应是有主见的,淡然谈笑之间,就能解决一切难解之事。而他三番两次,以酒买醉,薛浅芜担心之余,怎能高兴起来? 扶他回房,薛浅芜皱眉问:“这些日不见你,哪里去了?” 东方碧仁醉着眼朦胧道:“我快要奉命成婚了。” 薛浅芜听得心中骤紧,面色却很平静地道:“恭喜成为新郎。” 东方碧仁似醉还醒,问道:“你不难受?”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薛浅芜的双眼有些模糊,吸吸鼻子,带笑说道:“你我各有自己命宿,你娶你的公主娇妻,我过我的逍遥日子,各自有路罢了。” 东方碧仁道:“你非得这样伤我吗?” 薛浅芜的心,痛得尖锐,强撑着道:“你让我怎么做?跑到宰相府大哭大闹吗?我有什么资格,我凭什么身份?” 东方碧仁黯然不语,过了许久,他问了句很蠢的话:“如果……不可推却,你会不会同意做我的妾?” 妾这个字,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或许稀松平常,然从东方爷嘴里道出来,就如一把带刺的刀,绞得薛浅芜胸腔直痛。 说不出来何种难受滋味。仿佛眼里含了砂子,喉中有了粗碜似的,揉也不是,咽也不成。 薛浅芜发愣道:“你做什么,我都依你!只为自己的心!唯独这事,我依不了你,为的也是自己的心!就算在一起了,你我都不快乐,这种结合又有什么意义?何况公主即使允许你有妾侍,你的母亲允许你娶二房,那可能是我吗?” 东方碧仁闭上眼,一脸疲惫地抱着她,怜惜地道:“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几天时间……丐儿,相信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薛浅芜硬着脸道:“整个王朝,都知道公主要嫁给最优秀的东方爷了,你悔婚,公主怎么过?我倒是无所谓,一介草茉,身份低微,从哪儿来,还从哪里消失就是!公主却不一样,你们都背负得太多……” 东方碧仁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难过。 经历了一份真,想要摆脱这份感情,苦是一定要受的吧。日后不见,他有如花美眷,又有事业加身,慢慢地,这份伤痛就会埋葬了吧。 所有一切,都抵不过时间尘封。最是淡泊流年,最是残酷流年。 过了很久,薛浅芜亦和他相拥在了一起。彼此的心跳那样近,忽而却又飘渺了去。直到有人敲门传话,说是梅老夫人片刻不见儿子,再度病情复发,才把二人拉回了现实世界中。 薛浅芜替他理了理起褶皱的白衣,让他回府照顾母亲。东方碧仁眼里,忧伤深沉,如同暮色降临在山岗的那抹苍寂,他捧着她的脸,坚定道了一句:“等我……” 薛浅芜目送他离开,立在门口,不想回屋。秦延早也听说了这件事,不知该当如何宽慰,站在距离薛浅芜不远的地方,一样凝眉默然。 薛浅芜自言自语道:“他让我等……等待可以多久?何时是个尽头?只怕很多感情难以遂愿,便是输在了这个等字上。” “嫂子不要伤心,峰回路转,一切都会有解决办法的。”秦延只能说些虚无的话。 薛浅芜笑了笑,对秦延道:“我想去趟鞋庄,你要不要随我去了?” 秦延闻言,惊觉自己确有些时,没去过那儿了。主要是为东方爷和嫂子的事情担忧着,又负责嫂子的人身安全。薛浅芜的心情不好,这数天来,宅的时日居多,秦延就也不远不近守着,尽着侍卫职责。骨子里刻着忠字,于情于爱的分量上,倒似淡了很多。 现下听薛浅芜说,要去坎平鞋庄转转,秦延猛地一个激动,连连应道:“出去走走好啊,多散散心好啊。” 来到坎平鞋庄,绣姑正在忙着,听说丐儿妹妹来了,平日里的淡漠一扫而光,迎上来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仔细打量,终是没说出一个字。 也许她们之间,千言万语已不需要声音传达。薛浅芜忽然产生了一种喜逢亲人的感觉,靠在绣姑肩上,委屈地哭起来。 绣姑忙摒退了众人。薛浅芜哭得那样恣肆,泪水混着汗水,以及夏末秋初特有的风尘仆仆,汇成一片脏兮兮的泥沙河,从她脸上流过。 绣姑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脊背,另一只手细心为她擦着眼泪,撩起她额前的头发。 哭得累了,薛浅芜傻兮兮地问一句:“姐姐,要是有一天,东方府没我的立身地儿了,你会欢迎我回来吗?” 绣姑说道:“这儿是你的家,你想回来,我随时都欢迎!就怕你不回呢!你的那处‘浅坞宫’,每天我都让人打理一遍,就是怕你哪天回了,案上床上积灰厚厚一层,不成样子!” 薛浅芜用袖子抿了一把泪道:“这样我就不怕无家可归了。” 绣姑体贴地看着她,轻声问道:“与东方爷发生什么矛盾了么?外界传言皇上指婚素蔻公主给东方爷,难道是真的了?” 第一贰七章沙砾碜心间,何以度流年(中) “还有假的不成?”薛浅芜肿着眼,扳着手指算了一下,心酸地道:“还有七天,他们都该成亲了!” 绣姑唬了一吓,却不知说什么好,只交待道:“这样好了,接下来的几日,我不放心,你就暂且住在鞋庄!你肯定也不想看到东方爷成为她人的新郎,干脆眼不见为净,咱躲得远远地,跟我学习如何做鞋,顺便把太后想要的那种鞋,一同研制出来……” 薛浅芜点点头,疲倦地道:“心无所依时,不管做什么,都是打发无聊时光罢了!” 绣姑摇头反对:“其实不然。那是因为你把感情当成了心之依托,你若像我这样,把喜欢的事业当成依托,就不会患得患失,觉得镇日无聊了。” “可在别人眼中,你这也是很无趣的。”薛浅芜道。 绣姑笑道:“你打心底里觉得不无聊就行,何管别人有趣无趣?” 薛浅芜不做声了。思来想去,决定找件正经的事做做。可以当成娱乐,也可当成职业,关键在于,能够修心养性,不让她再胡思乱想就行。 绝对不可能是做鞋,她八辈子与这活沾不上边儿,提供一些灵感思路还行,若是让她亲自捏针,那绝对是折磨。她不适合在安静中修身养性,而适合在动中融乐生命。 所以,绣姑想让这个妹妹学着做鞋,只怕要白费心了。 薛浅芜冥思苦想大半天,也没想出适合自己的。偶然看见在树荫中来来回回蹦着的鸟雀儿,一个很诡谲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招呼来秦延,问道:“你玩弹弓的水准儿怎样?” 秦延不明就里,心中纳罕她为何问起了这个,同时看着绣姑脸色,实诚答道:“小的时候,常用弹弓打鸟,和伙伴们比赛,连发八十一环,看谁打死得多,然后把鸟儿褪了毛,穿成串儿烘烧烤吃……” 说到这儿,秦延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又补充道:“跟了东方爷后,他不怎么吃荤,也不主张射杀这些生灵,我只好把那些弹弓之类的玩意儿全扔掉了!一晃这好多年,都没再摸过弹弓之类了。” 薛浅芜道:“但凭你的准头,现在就算不用弹弓,随意捡起一块石头,一个蒺藜,能击中吗?” 秦延思量了一会儿,笑道:“这个真没试过!不过若是用箭,百步穿杨还勉强可以的!” 薛浅芜拍手道:“你既有此绝技,教我一下如何?” 绣姑插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不上沙场杀敌,学那个干什么?” 薛浅芜神秘道:“我意不在学那个,只是想练练眼力的准确度……” “你的眼力还不好吗?”绣姑秦延齐声问道。 薛浅芜答:“若是应付日常活动,足够好了;但是我想用来修身养性的那绝技,须有更敏锐的眼力才行!” 两人听得愣头愣脑,薛浅芜跳跃性极大地道:“我想在院子里,种好多好多的枣树……” “又做什么?”绣姑戒备起来,质问她道。 薛浅芜哭花了的灰土脸上,露出莞尔一笑,调皮地道:“制枣花糕酿枣花蜜造枣花酒啊!美食既可以解馋,也可以陶冶性情!” 绣姑狐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秦延也觉得怪,一般研究美食的,大多都是贤妻良母类型。像眼前这刁钻的促狭女,一会儿不找点儿事,就坐立难安的,怎么可能去种树做美食?不可思议! 尤其是她刚刚受了感情创伤,只怕不会干些厨房里出入的营生。 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薛浅芜咳了一声道:“我种大量大量枣树,实则是为了得到许许多多的枣核!” “你要枣核作甚?”绣姑睁着美目,不解问道。 薛浅芜深思着回忆道:“我想练成一种‘枣核钉’的绝技!” 忖着他们不懂“枣核钉”是怎样的内涵,薛浅芜找来了一颗珠子,含于口中,支支吾吾地道:“你们来看好了!”话刚落音,只听“噗”的一声,那珠子已被薛浅芜喷出,直打在了对面墙上。 “你这是干什么?”绣姑摸了摸薛浅芜的脑袋。真担怕这小妞受到刺激,神经出毛病了。 薛浅芜洋洋洒洒长篇大论道:“你们可以设想,把这圆润的珠子,换成犀利有棱角的枣核!如果我的眼力足够的好,能够把蚂蚁看成车轮大,想击在哪里,就击在哪里,岂非比神箭手还要厉害?如果我再修成一身内功,达到一定深厚程度,站在这里,能把口中的核,射到几十米外,甚至能够打穿墙壁,那又是怎样的一重境界?并且这个,还需要极强的技巧、韧劲以及修为!数十年如一日,坚定不移,不倦不怠,才能得出正果!就像做鞋一样,枣核钉也是种绝活,讲求火候和层次的……这种修行,可以在静中进行,也可在动中进行,可以坐着进行,也可站着进行,甚至躺着侧着卧着悬着进行!至于我能修炼到哪一步,还请你们拭目以待等着!” 绣姑听得懵了,浑身打个颤儿,很久才找回了自己声音:“听着好是毛骨悚然!倘若练成,你习惯成自然了,见人喷人见鸟喷鸟,所有东西在你口下,岂不变得伤痕累累?” “哪想到在枣花糕枣花蜜这样温馨甜美事物的掩盖下,竟是这样狠戾心肠!”秦延的语气中,有褒有贬有抑有扬,最后竟带了些任由之的意味,提醒薛浅芜道:“你的内力不足,只怕你不修炼这个,永远达不到多么高的境界!拿来玩玩,吓唬吓唬小孩子还可以,却是连半只鸟都伤不到!遇到东方爷那般的高手,硬接你九九八十一颗枣核钉,就跟玩儿似的!” 薛浅芜大泄气,这个秦延,也太门缝里瞧人,看扁她了!薛浅芜暗暗赌气,将来一旦有些起色,就拿你当开刀的试验品! 绣姑看她气鼓鼓的,看了秦延一眼,淡笑着道:“你打击她作甚?这次她要与你结梁子了!” 秦延搞不懂了,实事求是也有错吗?真想不通,这些小姑娘的心思,都是怎么想的。因为话是绣姑说的,秦延听得耳际舒服,所以想归想了,终是半句不协调的都没再说。 薛浅芜定看着他们。敏感地察觉到,那暗涌的若隐若现情愫。于是坚决不再当灯泡了,转身离开屋子,反手关上了门,留下一句:“多日不见,你俩好自诉诉衷肠吧,我就不杵在这儿了。” 她和东方爷相处的时间,已经够少的了。如果有生之年,能和相爱的人多守一段时光,那么这每一刻,都是值得纪念的,洁白温柔,玲珑剔透。纵使由于种种迫不得已的原因,导致离合散失,可是夕情存在,旧念就在。 薛浅芜逛到了后花园里,捡了一些类似陈年松子、核仁之类。在她未种枣树之前,除了买些枣子,大多数的时候,就只能用这些勉为其难地将就了。 含了一颗枣核,薛浅芜优哉游哉地,迈着方步儿来到了碧螺塘畔。里面水草翠绿,有各种各样的鱼儿游来游去。 薛浅芜玩心起,瞅准一条背带花斑的鱼,“嗖”的一声,把枣核钉正对准射出去。她心喜道,这傻鱼肯定被我击晕了。 待水波平静后,睁大了眼往水底瞧,哪有半只鱼影? 瞪了好久,才有另外一批鬼鬼祟祟的鱼,探头探脑游了过来。薛浅芜不甘心,把衣兜里能用上的武器都用上了,可惜使满劲儿,累得腮帮子疼,她的破枣核钉,终究是抵不过游鱼的灵活度。 而在此时,绣姑秦延僵在屋内,双双拘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秦延满脑子里,不知不觉想起那次见面,正赶上绣姑换衣服的场景,那玲珑的娇躯,又影像在了脑海中,黑脸变得通红。 绣姑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啐了一口,不自在地说道:“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秦延啊了一声,下意识地说道:“我……我出去……”虽是这样说着,脚步却是半分不动。 绣姑恼道:“磨磨蹭蹭什么?你不出去,我出去就好了!” 话刚落音,真个儿从秦延身侧走了。秦延急了,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屋子,怎好喧宾夺主,让绣姑出去呢? 于是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不避嫌了,习武之人到底粗鲁,一把拉住了绣姑的手臂。绣姑不期然他会如此大胆,骇得俏脸苍白,身子一趄,脚底一滑,整个扑倒在了秦延怀里。 秦延只觉鼻端芬芳细腻,灌满了女儿家的娇香。面红赤耳之下,双臂不由自主,机械地搂着了绣姑。 大概两人的思路都断了,一个愿搂,一个不动,局面就静静地僵持在了那里。绣姑甚至觉得在某种从未尝受过的气息笼罩下,头脑有些眩晕,身子也被一点点抽去了力气,绵软如醉,丝丝幸福如莲开放。 这是着邪了么?绣姑伏在秦延宽阔的胸膛上,秦延慌乱忐忑、激动而又喜悦地圈着她,心跳渐渐合拍,似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般,融入谐调归一。 薛浅芜消耗掉所有的枣核后,忘了当初为何出去,憨头傻脑往屋返来,一脚踢开了门。把门后不远处,沉浸在妙感的初恋情侣,惊得彼此放开。薛浅芜口齿有些不利索了,反应半天,道了一句:“怎么又这样了?” 秦延尴尬极了,没话找话:“怎……怎……样了?” 薛浅芜叹气道:“上次是一只手摸在腰间,这次换做两条臂缠腰间!还真是食髓知味,得寸进尺啊!受教了,受教了!” 秦延一时没有听懂,绣姑性慧透彻,当即就明白了薛浅芜的意思,羞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秦延想了许久,若有所悟,原来那一只手两只手的,是在打隐语啊。看着绣姑直不起头的可怜样儿,秦延挺直腰杆,咳了一声,挑眉对薛浅芜不自在道:“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把你和东方爷的场景都爆出来,那才惊掉全天下人满地的眼珠子呢。” 薛浅芜听他提起东方爷,心里发堵,更不忍忆那些恩爱岁月,伤感道了一句:“你们好生聚着!我只拿些东西,一会儿就出去。” 绣姑秦延对望一眼,不知怎样才能开导这个满腹情怀愁思的小怨女。眼睁睁地看她翻箱倒柜,乱扒了一阵子,不言不语,就出去了。 绣姑秦延被她插一杠子,无论如何都没刚才的氛围了,一前一后跟了出去。不好打扰,却又好奇,远远驻足,看着薛浅芜的怪行。 第一贰八章沙砾碜心间,何以度流年(下) 薛浅芜聚精会神蹲坐在池塘边,仍是一吸一吐,好似在练蛤蟆功的样子,浑然不觉远处有人盯着。当喷完最后一颗核,既希冀又失望地往水里看时,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双眼一黑,径直一头栽了下去。 却道为何?因她看到的不是鱼,而是在水下约半尺深处,仰面横躺着的南宫峙礼!一袭黑衣绽在水中,似夜魅里的水草那般诡异招摇,随着波纹一圈圈地晃荡着,却又不离他的周身。 第75节 更郁闷的是,当薛浅芜看向他的时候,他竟是睁着眼的,视线透过水层与她相溶,缠绕。然后他静静地,不动声色从嘴里吐出了十几粒枣核,脸上浮起那抹嘲弄讥笑,在水里有一种恍惚透明之感。 薛浅芜就是这样被吓傻的。他从何处而来?他来了有多久? 南宫峙礼如水鬼般,强大得仿佛有某种召唤力量,吸引着薛浅芜坠进去。 水花溅起,狠狠砸向那具躯体。薛浅芜的脑中,各种画面闪过,怡园床上、仙寨床上、蚱蜢舟里,如今是在水里。她都这样没出息的,似主动实被动,投怀送抱,并且还是她压在他身上。让她有气骂不出,有苦说不出,有怒发不得,有火撒不得,看在谁的眼里,她都是占便宜倒贴的那个。 也许自打水浒仙寨那次,她踩着他小腹,他凄惨惨抓着衣襟翻白着桃花眼扮受欺凌状的一刻起,她就注定被他捉弄。 薛浅芜跌入水中后,紧紧抱着了他,要死也得拉上这个祸害,当自己的垫背!南宫峙礼毫不反抗,似乎还怕她抱得不牢固,自己脱落了去,于是懒懒用一条臂,缠在薛浅芜的腰/臀/间。 水中奇特的触感,让两人俱是一颤。 薛浅芜刚想开口道:“拿开你的爪子!”猛地一大口水灌来,湮没了她理智,她的脖颈终于沉得支不住了,脸和南宫峙礼的贴在了一起。 水的暗流,从面对面的缝隙间幽幽流过。薛浅芜混乱中更混乱,满脑子胡思乱想着,他这样仰面躺,怎么不呛死呢? 咒骂之间,已被南宫峙礼以不得已而为之的嫌弃姿态,揩了好几下豆腐。 或者是说,从她掉入池塘,他就一直在占便宜。俩人这种状态,估计连世间最浪漫的夫妻,都从未体验过! 薛浅芜不能挣扎,更没心情享受,只想着如何把南宫峙礼整到难堪一些。 心动不如行动。薛浅芜的双臂,本在南宫峙礼腰间抱着,正好有了可乘之机。左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同时用力,狠狠地掐进了他肉里。 南宫峙礼果然吃痛,身躯一颤,鲤鱼般的打个翻身,把薛浅芜弄在了身底下,换他双臂抱着了她的腰。 这样的仰面躺,薛浅芜吃不消,她忙闭气,但水仍旧从她鼻孔涌入肺腑,又涩又辣,难受极了。她只觉得,再有一刻,她就要死去了。 南宫峙礼冰凉柔软的唇,在水中从她脸颊轻滑过,他挑衅戏谑地耳语道:“你还乱来了吗?我让你不老实?” 薛浅芜咬紧牙关,闭合了嘴,不发一个音节出来,鼻子里都够呛的了,若把嘴也张开,水从耳鼻喉齐齐进军,还有没有活路了? 南宫峙礼暧昧而邪的话,灌入她的耳,撞得她的心,让她无处可遁。 大约快受不住的时候,似乎听到岸边有人焦急的脚步声。 绣姑姐姐来了!此念在薛浅芜的脑海中闪过,她正想着如何摆脱南宫峙礼的钳制,让岸上人救自己出水去,一股巨大的力托着她的臀部,将她往上抛起,直落在了岸上。 她的身子被摔得快散了,模糊之中听绣姑在唤道:“丐儿妹妹,你怎么样?快些醒醒!” 薛浅芜在这迫切的关怀中,眨动眨动沉重眼帘,终于睁开了眼。绣姑惊喜地道:“你可把姐姐吓死了!” 薛浅芜吸吸又酸又痛的鼻子,对绣姑绽出了灿烂笑容,歪门胡扯地道:“我去龙宫走了一遭,龙王爷不留我!又把我送到阎罗那儿去,结果阎罗也不收我!转了两圈儿,我只得重回阳间了!” 绣姑怆然得差点落泪道:“我的傻妹妹!你心里不痛快,你放不下东方爷,这些我都明白!但你为何这样想不开啊!你若去了,姐姐无依无靠怎么办,刚有起色的鞋庄怎么办,痴情负重的东方爷又该怎么办?” 薛浅芜闻言,弱弱地分辩道:“我不是寻短见……我没有想自杀……” 绣姑叹了口气:“别再提这个了!以后你好生地在我身边呆着,不要离开半步!” 事已至此,薛浅芜追究其因,不禁又恼恨起挨千刀的南宫峙礼来,若不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误会?怎会让她失去自由?虽然她若真想乱窜着跑,绣姑姐姐并不能奈她何,但绣姑姐姐的忧心,却是驱不散了。 绣姑满心系在薛浅芜的安危上,秦延则静立在水边,凝神看着那晃晃漾漾的碧螺塘水,拧着浓眉,似有什么打不开的结。 薛浅芜看见秦延的背影,猛地站起。绣姑以为她又要做傻事,急得眼泪都打转了,拼命抱着了她的腰。 薛浅芜怔怔看着空阔的水面,再定睛瞧了瞧水底,疑窦丛生。那人哪儿去了?不会是淹死在水底了吧? 秦延忽转过身,问薛浅芜道:“刚才你在水里,是怎么被抛上岸的?我敢打赌,那不是你自身的力量!而是有外力在相助!” 薛浅芜不能抖出南宫峙礼,那样怕会引起很多是非,于是装糊涂道:“你是旁观者,都没看清究竟是人是鬼!我那会儿形同空壳,怎能辨出是在天堂还是地狱?神救了我,还是鬼救了我,亦或者是本人自救?” 秦延不再言语,却仍浸在刚才的困扰里。不紧不慢跟着两位姑娘,回了房去。 ————————————————————————————— 薛浅芜在鞋庄经历这系列纷杂时,宰相府里的东方爷极是难熬。他的难熬,主要源于内心。他无论如何,都做不通母亲的思想工作。 他想来个缓兵之计,说等母亲病好之后,再娶妻入府门。梅老夫人答道,他娶素蔻公主那天,她就彻底安下心了,病自然就会好。 东方碧仁几次想要抽身,见一见薛浅芜,总是前脚刚迈出了府门,后脚就有人跟来报急道:“老夫人发作得撑不住了。” 东方碧仁不止一次派人传信到新府去,得到的话总是一致:“她不愿在那儿住了,连日都在坎平鞋庄。大家又不好去打扰。” 如此下来,很快就临到了婚期。 薛浅芜那一天,坐在屋里,面容沉静,不吃不喝,不言不笑。任凭绣姑等人怎样劝解,皆是无济于事。 相比薛浅芜超乎寻常的神经镇定,东方碧仁就相反了。明天就是新娘子过门的日子了,如果不在今天见见丐儿,只怕依她的倔脾气,此生都不会宽恕他。 东方碧仁每时每秒都在焦灼着忧虑着,可是梅老夫人把他盯得太紧。最后,他借如厕之名,越墙而出,等梅老夫人的心腹找寻他时,已经没了踪影。 梅老夫人气得面如白纸,抖着音道:“无论如何,今晚得把他给我找回来!” 要找到东方爷并不难,找回却难。 东方碧仁见到薛浅芜的时候,不顾那么多人在场,也不顾薛浅芜捶打,紧紧地抱着她,不言不语。 是他无能,让事情到了这地步。他舍不了母亲,亦忘不了自己的心。所以痛苦。 薛浅芜的伤痕,在于相爱不能相守,在于无法想象别的女人被娶进门,大红盖头,洞房花烛,男女同唱,白头偕老。这是多么有力的讽刺,她宁可再也看不到东方碧仁。 绣姑、秦延等人都默默地退了。这码子事,谁也无法代替的痛。 东方碧仁吻着薛浅芜的额头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丐儿,你等着我,这不是我娶妻!他们拿小皇子的病作为说辞,来逼迫我!等过了新婚期,小皇子如果还不好,我就把蔻儿退回去!然后再向皇上、太后请罪,就说心有所属,实在难以容下旁人!” 薛浅芜泪眼模糊道:“你的意思是,有名无实,来场假婚?” 东方碧仁肯定地点点头,不容置疑说道:“在你进东方府之前,不会有别的女子真正嫁进来!就算嫁来,嫁的也只是个名义!” 薛浅芜呆呆地,咬着唇道:“好狠的心!这样……岂不毁了一个女子的幸福?” 东方爷的清澈眼眸,凛上一层清晰的寒:“如果我不狠心,毁的将是两女子的幸福!” 薛浅芜看他道:“这话怎解?” 东方碧仁答道:“她嫁给我,我心里爱的是别人,对她来讲,这会是幸福吗?而她作为公主,就算被打回了娘家,相信只要理由找得合适,还是能为其保住脸面的!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她若寻得一个爱她的人,自然比嫁了我幸福多了。” 薛浅芜抹着泪附和道:“她若听懂你这番话,明白你这番心,只怕也豁然开朗了。有时就是放不下,心不甘。” 顿了一顿,薛浅芜又问道:“那一个女子的幸福呢?” 东方碧仁看着她,湿润的眼里柔情爱意闪动:“另一个女子的幸福,只有我能给她。她跟了我,便是幸福,不管贫贱富贵,不管生老病死。离开了我,她的幸福就变了质。” 薛浅芜听得笑出了眼泪,挠着他的胳肢窝道:“我让你还自恋!” 屋外站着的人,本来担心他们会有什么不测,此时听得有哭有笑有打有闹,真不知这是怎么个状况。 两人正在如胶似漆拥着,忽然有敲门声传来,秦延焦急地道:“宰相府来人了,说老夫人的情况不大好,让爷快些回去看看!” 东方碧仁沉重叹了口气,坐着不动。薛浅芜犹豫了一阵儿,终是问了出来:“母亲她还好吗?” “身体虚,心事重,是需要安神静养的,但也不至于太严重了去……” 东方碧仁通晓医术,既这样说,必也知道他母亲的症结。薛浅芜亦叹道:“她数日来,便是用这个,绊着你的吧。” 东方碧仁摸了摸她的脸,歉意温厚地笑了笑,然后更抱得紧了些。 此后大约每隔一刻,秦延便来传话一次,说是老夫人病情重,求东方爷速速回府。东方碧仁眼眸里满是依恋道:“今晚我不回了,想和你在一起。” 薛浅芜劝说道:“我都得了你的承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明天清早,可是京城数十年难遇的热闹日子,你作为新郎官,还要去接人呢!早些回去准备着吧,我可不希望看到一个萎靡邋遢的东方爷!” 东方碧仁笑道:“那样好啊!直接当众被她休了,倒省了很多事!”说罢,竟抱着薛浅芜往床榻上躺来。 薛浅芜看他动真格不走了,正想着那边会怎样闹,只听一阵喧哗响起:“你不能进!” 门已经被撞开,宰相府的一个奴才,颤巍巍地拿着一块带血的帕子道:“不好了啊!爷您快回去看看吧,老夫人吐血了!” 第一贰九章探病好心意,全成驴肝肺 看到那带血的帕子,东方碧仁猛然一惊,赶紧把薛浅芜扔在床上,二话不说,急往宰相府了。薛浅芜此时,悲怨的心情全灰了,毕竟那是人家老母,万一在这新婚前夕,气出个好歹来,她岂不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吐血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儿,常有人道“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何况是像梅老夫人那般更年期的?若真吐成了疾,沉疴无治,估计不到一年就翘翘了。 薛浅芜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思维揣测人事,当某些人惹得自己心中懑而不快之时,那份潜力就更自无穷了。说到底儿,这也源于她活跃的思维,当引以为荣幸和傲娇的。 东方碧仁匆匆离去之后,绣姑问薛浅芜道:“情况不严重吧?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呢?” 薛浅芜一阵排拒,连连摇头道:“还是得了!本是一番好心意,只会被人当成驴肝肺!我担心一出场,有人气得白眼一翻,就彻底的呜呼了!” 绣姑听得无奈而又想笑,东方爷的母亲,还有丐儿,也当真是水火不容,但凡有谁稍微退让一点儿,东方爷也便没那么作难了。不过话说回来,丐儿确实没什么错,只怪先入为主的观念,只怪地位门户的差距。 爱情是不含杂质的东西,你想让它有多美好,它就可以有多美好,全在于男女双方的打造。然而所置身的,不是世外桃源,亦非缥缈仙山,终究是要回到尘土里的。柴米油盐,争荣浮夸,名缰利锁,光宗耀祖。归根到底就是世俗。 秦延虽是东方爷的属下,但对宰相府的感情很深,听得梅老夫人吐血,便也想要回去看看。薛浅芜想来想去,也觉放不下心,于是央求绣姑,陪她一起探病。 没有什么可推辞的,坎平鞋庄是在东方爷支持下打造,在外人的眼里,就算忽略薛浅芜和东方爷的特殊关系,绣姑他们之间也是交情颇深厚的。如今梅老夫人得了重病,她们仅仅作为东方爷的朋友,去看一看也是该的。 绣姑对于人情世故,虽不多么上心,但既然丐儿妹妹开口了,又想起东方爷平素的好,也就答应下来。 东方碧仁刚回府上不久,秦延和薛浅芜等人,就已备了礼物准备过去。没什么可带的,宰相府不稀罕这些寻常之物,也就一份心意罢了。 薛浅芜粗略知道些科学知识,想着咳血定是梅老夫人牵动内火引起,通过清热养肺的食疗,应该能起到不错的效果。所以带了一些雪梨、百合、银耳、冰糖之类,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鲜物,平日里薛浅芜他们,绝对没买过这么高价的。一是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扯着喉咙砍价,二是看着实在鲜亮,梨皮橙黄不带任何斑质,让人有种甘甜脆寒、满口生津之感,百合、银耳亦是新上市的,极为稀罕。冰糖在这年代属于珍品,像他们购置的这种玛瑙冰糖,大小均匀,晶莹圆润,剔透饱满,尤为难得。 薛浅芜向是爱财的,粗略盘算了下,这些东西,大概要花去鞋庄一个月的收入,放在往常,她早就心疼得胃抽筋了。 但是这次,眼皮都没眨一下,大手笔舍得的架势,让绣姑心里直慨叹。薛浅芜一路上,问秦延道:“老夫人平日里喜欢吃什么?” 秦延皱着眉想了想,挠头说道:“我只知道东方爷爱吃什么……至于梅老夫人,那一阵子,似乎常食血燕。” 薛浅芜吓一跳,那个玩意儿,可是贵得很啊,能当成主食用,非一般富贵人家不可为也。就算极富极贵,家里也只有少数人勉强吃得起,倘使人人享用,只怕不到几年,便把家底给吃空了。 想来燕窝,按颜色分,可为血燕、黄燕和白燕,其中血燕以颜色鲜红、营养丰富、产量稀少,被追捧为珍品。不经秦延这一提醒,薛浅芜还差点忘了,血燕主要功用就是滋阴润肺、美容养颜、补虚/调/经等等,效果按说要比雪梨冰糖这些熬制的汤,好上很多。毕竟这些汤的功用范围窄些,然而血燕不仅能滋能补,还能调养,堪称保养品中集大成者。 奇怪的是,梅老夫人嫁在宰相家户,能吃上这么好的,于身体竟不凑效吗?薛浅芜嘀咕着,绣姑问道:“要不要再买些燕窝,一并送去?” 薛浅芜随口问:“大概多少银两?” “刚才我还想着你怎么大方了,原来本性未改啊!”秦延哈哈笑道:“既然买了,不能太少,估计还要花上刚才那么多的银子,才够得上分量!” 薛浅芜顿了下,红着脸道:“不买了!随你们胡乱想!” 绣姑笑道:“给个理由。” 薛浅芜说出心里话:“梅老夫人常年吃燕窝,但是身体并不怎样,甚至一激动,还会吐了血来!证明燕窝对她作用并不明显,吃得再多也是浪费,倒不如换个方儿试试!冰糖雪梨佐以百合熬成的汤,喝着清爽润喉,在这燥热的夏秋之交,当是不错的选择!虽不及燕窝那样营养全面,但有时偏偏非得是功用狭隘的,才治得上病!燕窝在于滋补,而冰糖雪梨汤在于清润,梅老夫人滋补过矣,惟有清润才能起效!” 绣姑秦延听得面面相觑,却又隐约透着那么几分道理,不禁说道:“这外行人,竟也能说出内行话!只是听在不明人的耳中,该误会你吝啬了!” 薛浅芜郁郁道:“被误会的次数还少吗?就这样吧,无愧于心便是了。” 三人走着论着,不需多时就到了宰相府。守门人认得秦延,那是东方爷的人,无论如何不敢怠慢了去,赶紧殷勤着笑脸打招呼。 当看到绣姑和薛浅芜时,迟疑地道:“这是……”薛浅芜曾来过,实则守门人也看出了她,只是听说这女子来路不明,极不受老夫人待见,上次来时还被骂了回去,这回老夫人生病,也多因东方少爷私见她有关。因此想要缓了时间,刁难一番。 第76节 秦延说道:“两位姑娘是东方爷的朋友,听说老夫人有恙,放心不下,于是一并过来瞧瞧!” 守门人道:“规矩不能废弛!不敢放陌生人进来,还望兄弟见谅!” 秦延急道:“那就麻烦进去通报一下,如何?” 守门人不情愿,半掩了一扇门,把半只脚踏进去的秦延也阻挡在了外:“我若去了,谁来守门?” 薛浅芜是个敏感的,早从他的神情言语中,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肯定是对自己有意见,才有意纠缠着不放人的,哼了一句气冲冲道:“你也不必一副好奴才的嘴脸!不想让我进去,也就罢了,我在外面等着就是!但是我这姐姐,人品素来比我好,可以和秦侍卫一起进吧?也权当是代表我的心意了!” 守门人看薛浅芜抱着膀儿,真不准备进了,神态这才轻松起来,给二人让了道。 绣姑心有退意,丐儿妹妹这该入的不入,自己进去有什意思?干脆托秦延把东西送到,姐妹二人皆不进去算了。 还没来得及表明观点,秦延反手扶在门上,不让那守门的关上,一条手臂一伸,已把薛浅芜带入了门内,左右手同时拉了两位姑娘,往内院里疾行而去。身后传来守门人的喊叫,谁还理会? 丫鬟们早把信儿传到了东方碧仁和梅老夫人房里。 彼时,梅老夫人好精神地起了床,为儿子准备翌日的行头。东方碧仁劝道:“母亲不是病得很吗?就不要替仁儿操置这些了,还是躺在床上好生歇吧!” 梅老夫人一扫病态,眉眼里全是慈祥的爱意:“仁儿不要担心,只要你当好了驸马爷,母亲不用怎么歇,也会痊愈的了。” 东方碧仁默而不语,麻木地任母亲为自己打理着装束。今夜无眠的人很多,不只是新郎和新娘。 听得丫鬟报信,东方碧仁、梅老夫人同时一震,前者脸上显过的是不可思议、惊喜激动,后者更多的是慌乱无措、愤怒敌意。 终是常年形成的好素质,不消一会儿,梅老夫人就冷静淡定了下来。 扶着儿子肩头的手一松,身子晃了一晃,好似头极晕的样子,无力靠在儿子肩头,只有喘的气儿,其他连动都不会动了。 东方碧仁叹口气道:“母亲这是何苦?说好让你休息!你硬是不听劝……” 把母亲放在床上,安妥当了,又是好一阵儿按摩穴位,梅老夫人这才半睁了眼。 直走进来的薛浅芜等人,已把这幕收在眼底,急步到了床前,静静站着,生怕惊动了老夫人。 东方碧仁看看三人,最后把眼光胶粘在薛浅芜脸上了一会儿,露出疲惫开心的笑容。薛浅芜那一刻,心里揪着痛着,好怜悯他。 梅老夫人屏气躺着,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也许是氛围太静了,她翻了个身,眼神灰黯扫过床前立着的几个人。 东方碧仁脸堆笑道:“母亲,他们来看你了。” 梅老夫人淡淡地道:“知道了……”说着就是一阵咳嗽。 薛浅芜把手里拿的东西,一一掏出,摆在桌上,毫不觉得寒酸,一点都不卑微地道:“我常听说,雪梨性寒,冰糖滋润,百合补气……用它们熬的汤,连着饮用一段时间,可除沉疴。虽不比那些稀奇名贵的,但就像遍地生的芦根,自也有其价值。” 东方碧仁急忙点头道:“是啊!仁儿差点忘了,母亲不妨用它代替燕窝,权且作为一试,看看哪个更适合您的体质!” 梅老夫人别过脸去,尖酸地伤感道:“儿啊,你就听些不着调儿的村姑野语,便要换了母亲的主食吗?母亲知道,终有一天这个家是你的,早些换了过来,不吃那么金贵的东西,也能为你省下点家底吧!” “仁儿不是这个意思!”东方碧仁无措着解释道:“仁儿只是想让母亲试试,比比效果,若是不如燕窝,自不会用这个来代替!” 梅老夫人哼道:“我的仁儿,我最了解不过!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有人却是这个意思!认为得了我儿的心,这个家就由你来插手了吗?告诉你,你连一只流浪的狗,都比不上!” 此言一出,空气静得可怕。东方碧仁痛心疾首地道:“母亲!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秦延、绣姑也是锥心难受,担忧地看着薛浅芜。薛浅芜咬着唇,看着梅老夫人,目光倔强,强忍着屈辱的泪莹然,不让流出自己脆弱的心声。 梅老夫人骂得还不满意,再下逐客令讽刺道:“你的所谓心意,还请带回去吧!看见我就心烦!那样的贱东西,只配拿去喂狗!” 薛浅芜的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她的一片心意,不仅被糟蹋了,而且被侮辱了。她含着泪,一声不吭把东西全部收拾了起来,准备离开。 东方碧仁按着她的手道:“给我留着,我喜欢这个汤。” 他就这样轻淡无波,把母亲骂薛浅芜的话,全转到了自己身上。薛浅芜看着他,不知该怒还是该喜。何必?骂她也罢,她怎舍得让他受骂? 梅老夫人窝心,斜了一眼,没好气地道:“不是说过,不欢迎你再踏入府门半步了吗?希望你以后也要牢记着,不然别怪我说狠话!一看见你,我气血就逆升!”梅老夫人说着,又干着声咳嗽起来,好似要把心肝肺儿一齐咳出。 绣姑走过来,道了一句:“夫人保重。”拉着僵如木偶的薛浅芜,转身默默离去。 “丐儿!”东方碧仁喊了一声。 薛浅芜究竟是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他一眼。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东方碧仁用眼神传递着情深意重,然后对秦延道:“送她们回去吧。” 秦延刚走出门,只听梅老夫人唤道:“府里人手短缺,又不想聘请新人了,毕竟不顺心不顺意的,用着生分……恰巧下午听得丫鬟禀报,还差十二张扶手椅,不如你就代劳了吧!先去账房领帐,然后速速买了回来!” 秦延面有难色,毕竟他是暗卫,来守护薛浅芜安全的,如今却被派遣打杂,心里怎能不生郁闷?但老夫人的意思,亦容不得反抗,只得低头去了账房。 东方碧仁想要交代秦延什么,梅老夫人却道:“仁儿,你去把母亲那个藕荷色的帐子拿来,床上这个用了十多天了,昨晚被笨丫鬟不小心弄破了一个洞……初秋的蚊子厉害,母后今晚可得睡踏实了,明早还要早起呢!” 东方碧仁去取帐子,心下不知怎的,好是无法安宁。放回帐子之后,想要出去看看,哪想母亲今晚事情特多,一桩接一桩的,竟是没完没了,挤得东方碧仁没有半点时间。 第一三〇章短命狠心客,胡同夜行刺 绣姑和薛浅芜并行往鞋庄去。憋了一肚子气,薛浅芜落落寡欢,绣姑唯有沉默。家家户户皆已睡去,街道上很寂静。夜色似乎不怎么好,没有月亮,天上的云惨淡着,显得暗沉了些。 薛浅芜开口道:“明天像是要下雨了吗?可惜我不会观气象!” 绣姑说道:“旧日里听人说,结婚那天,若是下雨,恐意味着婚后生活不睦,夫妻争吵拌嘴儿多,注定要有一方如这天空之雨,以泪洗面!” 薛浅芜听了,不自觉傻笑道:“哪有那么灵验?都是封建迷信思想,适逢其会罢了!也有人下雨天成亲,偏偏阴差阳错,上错花轿嫁对郎,成就一段美满姻缘佳话的!” 绣姑听得无语。还是不与她较真了,较来较去没个尽头,况且这些说法本身就没定论。 又走了几步远,拐过一条胡同,气氛有些阴森,让薛浅芜激灵颤了一下。凭她预感,要有事情发生。她猛拉着绣姑,开始没头没脑地跑起来,绣姑大约也猜出了什么,使出生平气力,跟她一起跑了起来。 未跑多远,三四个神秘黑影立在她们前面,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闪亮的刀。 “你们是什么人?”薛浅芜把绣姑护在身侧,边退边问。 黑衣蒙面人们皆不答话,只是步步紧逼。 薛浅芜心里想,谁竟这么狠心?要杀她们两个,易如反掌,派几个利索的高手,活捉鳖、装麻袋就行,犯得着这样拿武器吗? 看来真打算让她们现场伏尸、血洒街道了。薛浅芜眼见无可再退,向左寻个道儿,继续瞎撞乱窜。黑衣人显然不打算跟她们绕圈子,杀气陡现,劈刀就往她们后背砍来。 薛浅芜闻得刀声,立即把绣姑往前面推了一把。随着绣姑惊呼一声跌倒,薛浅芜只觉得肩膀部位剧痛无比,似乎血液如水般往外涌,她中刀了! 绣姑虽看不清,也能觉出,她叫一声:“丐儿妹妹!”就要爬着过来。 薛浅芜撑住有些眩晕的脑袋,强自喝道:“别过来碍我的手脚!” 其中一个黑衣人冷笑道:“你的命已去了一半,还充什么硬气?只需再补一刀,你就没机会说话了!” 薛浅芜看那些人又逼上来,个个颇有争着立功架势,仿佛此时,薛浅芜这颗头是最值钱的东西。薛浅芜忖思道,他们以前与她并没有见过面,定然是谁花钱请的刺客!幕后主子,能够密不透风,雇佣这么几个嗜钱如命、狠心短寿的人,也智慧得很啊,只是太毒辣了。 薛浅芜把这些信息在脑子里汇合一遍,哈哈轻笑起来:“我终于猜出你们是从哪儿来了!” “猜得出也是死,猜不出也是死!”黑衣蒙面人道:“不妨说来听听。” 薛浅芜道:“就凭你们几个的武艺,就算带刀,也抵不过一个正经训练过的武士!我和姐姐身旁,除了今晚,一直都是有人守护的,抓住今晚这个空子,来搞行刺,想必那人早有谋划,要把我们身边的人全部支开!能用借口支开秦延的,也就东方府的老夫人一个吧!” 此话说完,几个黑衣蒙面人都有些佩服。有一人低赞道:“不愧是让老夫人视为对手的!杀了实在可惜!不过我们拿了别人的钱,就要把事做成!对不起了,姑娘……” 眼看刀又要砍来了,薛浅芜喊一句:“慢着!我再说三句话!” 距她最近的那位黑衣蒙面人停刀道:“许你!有话快说!” 薛浅芜努力聚起即将消散的魂魄,一字一顿地道:“你们几个谁想立功?你们杀我之后,老夫人还有让你们活下去的可能性吗?她给你们的钱,我也可以给得起!” 这些话语,字字打在黑衣蒙面人的心坎上,可谓正命中了他们死穴。尤其是第二问,振聋发聩,让他们眼皮直蹦。 左侧的黑衣人上前一步,声音铿锵有力说道:“已经迟了!作为杀手,没有回头选择的余地!老夫人的银两,已经预付了一半,另一半在见到你的尸体后付!我们不会接受你的空头承诺!杀你之后,我们能不能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必须先让你消失掉!” 说着已经跃过身边的蒙面人,朝她砍来。 距离薛浅芜最近的那人,大概是怕被他抢去头功,一刀招架住了! 薛浅芜在这混乱中,明白想把他们几个全部说服,并不容易,悄悄地把手伸向衣兜里,拿出来了一些零碎物,一把捂进嘴里。 “她想吞金自杀!”几个蒙面人忙凑近上来,想要制住她的喉咙,不让她咽下去。 就算到了绝路,薛浅芜哪里会愚蠢地想不开呢?她趁几人近在眼前之时,“嗖”“嗖”先发制人,喷出几个硬核,在惨叫中,薛浅芜迅速爬着后退,抓起绣姑的手腕,转身没入另外一条胡同。 薛浅芜在黑暗中,准头本来就比一般人更大些,那些硬核有的正打在了蒙面人的眼里,有的差了几分,打在了他们的眼眶际眉梢,也是极其脆弱的痛苦地儿。 等他们从这场突然变故中醒来,薛浅芜和绣姑已不见了踪影。 “追……”即将到手的银两就这样没了。何况刺杀任务失败,他们断断不会再有性命存在,所以无论如何也得追上!那妞儿受了伤,能逃得了多远! 薛浅芜似乎忘了肩膀上流着血的伤口,拉着绣姑一路狂奔,见了胡同就转弯儿。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来到那片篱笆围成的荷花塘。此时荷叶虽没化枯成残,却早已没了那天的翠绿茂盛。 薛浅芜想找个地方躲藏,猛然一道烛光照来,粗暴的喝声响起:“谁?” 绣姑听得这屠夫似的大嗓门,暗叫不妙,薛浅芜却喜了,是荷花屠! 只望他能不计前嫌,帮得上忙。薛浅芜连唤三声:“屠大哥!”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如灯枯油尽,虚着倒下。 那荷花屠听得女子喊叫,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摇晃的烛光下,辨这姑娘的脸,觉得很是面熟,随后终于想起,就是那个在炎炎烈日下,把自己绕得团团转的调皮鬼! 糟蹋了半池塘的荷叶,却给自己敲了警钟,还得到了一条船!她算是故交,还是仇人呢?荷花屠正犹豫着,绣姑苍白着脸道:“还望这位大哥,能救救她!” 荷花屠这才注意到,调皮女的伤势好严重!立即二话不说,小心扛起了薛浅芜,就往家里跑去。 绣姑气喘吁吁跟着,直到一家普通院落门前,汉子砰砰的敲门声,伴着粗犷野道的音质响起:“荷儿,快开门呐!” 昏黄的灯火亮了,那道柔约婉丽的身影,摇曳曳飘了来,轻轻甜甜地嗓音道:“今儿个怎么回来得早了?” 当看到丈夫身上背的女子时,那荷妇人吓得面色苍白,很久才惊颤问:“她是……” “你认得她!”荷花屠说完这句,吩咐妇人拿了一条软绵被来,小心把薛浅芜放在上面。 荷妇人认出了薛浅芜,久久合不拢嘴。怎伤成了这样?美目含着焦灼,满是疑问看向绣姑。 绣姑对这娇弱妇人,印象也是极好的,看着就是心善之人。绣姑骇然后怕地道:“走夜路回家时,碰到了几个带刀劫财的,我这傻妹妹和他们硬碰硬,才弄成了这样……” 这话虚实各占一半。绣姑并不是想撒谎,而是害怕实话实说,其中纷扰太多,情节过于混乱,一时形容不尽。还因为这事与官家的牵连大,担心这对草民夫妇不敢插手相救。 那荷妇人极是个软心肠,听完眼眶里就含了滚滚珠泪道:“傻妹妹,你怎么不求饶呢?有什么值钱的,都给他们算了!何苦拿性命开玩笑!” 绣姑在旁急道:“耽误不得,还请哥哥嫂子救她一命……”说着竟是扑通跪在了地上! 此生从不置自己于卑贱。只是这一跪,她情愿啊。一是为了丐儿妹妹她情愿跪,二是眼前夫妇也无愧于受这一跪。 那荷妇人急忙扶起绣姑,交待丈夫去取了几样粉末状草药来。然后巧语逐出丈夫,凑着灯光,把薛浅芜肩部的那一片衣衫剪了,轻轻揭掉,又用高温处理过的棉花,沾着温水,把伤口擦干净了。 薛浅芜早已痛得昏厥过去,这时再痛,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做梦罢了。 等把草药均匀敷上之后,轻轻地为薛浅芜盖上了一层薄单。看到丐儿妹妹已趋平稳,绣姑激动得泪眼盈盈道:“嫂子竟懂医理?” 妇人笑了一笑,答道:“哪是什么医理?不过是些生活里的经验罢了!你那大哥为人莽撞,平时总是带好些子伤痕回来,我们干着种莲藕养鱼的营生,有时收获莲藕,也常会被水底淤泥里尖利的物事划伤……起初不懂止血,让他受了很多的罪。后来越不忍心,就向老婆婆们取经,融合众人之长,一来二去,就形成了我自己独特的偏方……” 绣姑听得感动,又是一阵拜谢。说是多有打扰,天明之后,这就回去,日后定当相报。 第77节 荷花屠进了屋,和妇人一起挽留道:“万不能乱动的!裂了伤口,恐怕要落疤的。先在这儿住上几日,等伤势好些了,再说不迟。” 第一三一章尴尬迎婚轿,新娘抛尊严 却说秦延忙完之后,连夜先赶往了鞋庄,问伙计们,都说庄主未归。想着她们兴许住新府了,前去找寻,还是不见人影。这下秦延可急坏了,两个地方之间回回返返,直到天色大亮,京城里的婚娶奏乐缭缭绕绕响起。 他不敢告诉东方爷,毕竟今天是个重要日子,万一爷失了控,那就乱了。 秦延忖思着可能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派了值得信赖的弟兄们,悄悄在京城里四处搜索。偌大京城,漫无目的,薛浅芜昨晚又转了多么多的弯儿,他们若想找到,谈何容易? 他们在苦苦焦急找人时,东方碧仁、赵太子迁的婚礼也在如火如荼进行。 两家像是比赛热闹似的,整个上午,新娘子的花轿都在游城。有时两列迎亲队伍相遇,乐师们都卖起了狠劲儿,对着互吹半天,再继续往前行。所过之处,炮竹阵阵,花瓣如雨,糖果、铜钱如同普天甘霖,撒得密密麻麻。 京城里的民众俱都笑开了颜,皇室大身份的人结个婚,恩惠施舍的那么多喜钱,抢着拾些,就够小户人家用度半年的了。是故不论童叟,不论男女,都出去捧场了,马路街道上低头乱撞的,都是拾钱拾糖果的。 这种盛况,着实百年难遇。公主出嫁,太子妃进门,宰相之子婚娶,凑在了同一天,本身就透了些很古怪的离奇。 东方爷、赵太子一身喜服,长发束冠,骑着高头大马并出现在街道上时,瞬间吸引了所有百姓的瞩目眼光。那样尊贵绝美的气质,那般卓尔不群的光芒,仿若生来,就该是让众生羡慕和膜拜的。 可是稍微明眼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两位男子的表情皆有些异样,一个俊脸沉凝,一个心不在焉。 周围的喜庆和欢乐,仿佛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木偶,被摆弄的木偶。 赵太子迁还勉强好一些,有时民众的呼喊声高了,他会露出个炫美的笑容,作为回应。东方爷就太让人有距离感了,表情自始至终都未变过,严肃静默,忧伤沉郁。这与众人心中那个温朗如春风的东方爷是不同的,只是他坐在马背上,看得不很清晰罢了。 绕城一圈的新娘子,终于与新郎官会合了。 东方碧仁眼神空洞无物,久久不愿下马。赵太子迁在李皇后柳淑妃所派宫人的催促声中,先行一步,把新娘子从花轿里接了出来,牵起那柔软雪白的小手,踩着马踏,共乘一骑,往太子府去了。 东方碧仁身侧的仆婢们,个个急得汗流满面。梅老夫人等一些长辈们,不便就近露面,在远处观看着,连连叹气。 人群里开始有纷纷的议论声:“东方爷怎么了?轿都停得这么久了,还不接新娘子出来啊?” 也许是众人熙熙攘攘的言语被素蔻公主听了去,也许她把那颗期盼的心等得成了惶恐,终于熬不住了,扯开盖头,偷偷把轿帘子掀开了一道缝。 她看到了那个男子,从小爱到大的男子。他脱下了一身白衣,换上了新郎的红装,依然如故,那么挺拔那么俊逸那么风度翩翩,丝毫掩盖不去他的书卷文雅气息。 他的枣红色马,停在距离轿子十几步的地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心脆弱,如绷紧了的弦,突突跳着,期待的漫长感,几乎把眼泪都要憋出了。 可她需要忍着,今天是大喜日。宫里最巧手的化妆师,为她化了最美的妆,她要以美得毫无瑕疵的形象,展现在东方爷面前,成为他漂亮的新娘。 只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温情,没有半点欢乐,全是淡漠,全是无动于衷。甚至连平日里最客套的笑容,也不肯牵强地赏赐。曾几何时,他对自己还是如妹妹般宠爱的?难道一意孤行嫁他,竟连那份兄妹间的情谊,也丢失掉了么? 欢呼着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他们都在盯着东方爷的行动。到了最后,竟是半声咳嗽不闻,全场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东方碧仁腿如灌铅,他该如何翻身下马,违背意愿,牵起公主的手走进洞房?而他爱的那个女子,昨晚再次受尽满腹委屈离开,现在的她怎么样了?她怎样了? 东方爷的脑海里,不可抑制,浮现起各种各样的镜头,全是丐儿。伤痛的,含泪的,绝望的,落寞的,单薄的……他闭了眼,不想看这一切。 素蔻公主的呼吸,乱了起来,他和她之间,只隔一层轿帘。然而竟盼不来。他如神祗,不肯俯首向自己跨越近一步。 漫无边际的慌乱与担怯,在素蔻公主心底间漫涌。她终等不来他。 他这一步,怕是永远跨不出了。 素蔻公主的泪,终于盈眶而出。她取出小铜镜,用锦帕儿仔细擦了,咬了咬唇,重新盖好盖头。纤手轻轻摸索,掀起帘子,弯腰走了出去。 在那挽着大红花朵的轿椽边,妖娆绝丽站定。 这是多么充满力量的一步,这是多么执著无悔的一步。这一步,她弃掉了公主的尊严。这一步,她抛却了姑娘的矜持。 他不来,她就过去。如此简单,如此艰难。 惊呼唏嘘之声响起。远处的梅老夫人,城楼上的高太后李皇后,又急又叹,几乎落泪。能怪仁儿不识趣吗?却又怎么怪得起来?只可惜了,一个用情太深,一个把深情全给了别人。 素蔻公主走出轿那一刻,东方爷略显无措与讶异,但很快又被内心的冰层,尘封住了面容。他仍旧没下马。 素蔻公主的泪再次涌出,打湿了红盖头。她根据自己的感觉,循着东方爷的气息,如同盲人一般,歪歪斜斜,缓缓向前挪着脚步,弱弱的娇背影,化成一抹坚定凄凉。 既迈出了第一步,何惧再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直至十几步?素蔻公主终于站在了东方爷的马前,成为他眼中再也忽略不了的存在。 东方碧仁握紧了拳头,内心烦乱成一片。 素蔻公主微仰起头,似是在等待着什么。阴阴的天空中,有风拂过,吹动着那鲜艳的红盖头。她向他走了这么远,步步千钧,他会邀她上马么? 素蔻公主无力地趴在了马脖儿上,啜泣难止。 饶是再硬心肠的人,也会看不下去。东方碧仁淡淡招呼来了侍者,扶公主上了马。 沉重叹一口气,东方碧仁收紧缰绳,马儿踢蹭踢蹭不情愿地走着。大红盖头连同几缕发丝,打在东方爷的面颊,他机械地侧着头,姿势别扭极了。 两人之间,约隔着一只拳头的距离。这距离放在平地上倒是正常,然在马背上就很滑稽了。那种生疏,那种不甘不愿,纵是最愚钝的人,也能觉察出来。 原本,新府是为娶妻时准备的。但那里一直由丐儿住着,满院都是她的气息,所以东方碧仁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娶素蔻公主进新府。好在梅老夫人尚不想让儿子另立门户,也就欢喜地答应了,让公主暂和他们住在一块儿。 快到宰相府门前的时候,梅老夫人带头,并着东方槊的妾侍,前来迎接,众多丫环仆人列道欢迎。早有婶娘接公主下了马,再由一个青葱小姑娘伴随着,一并送入新房。 东方碧仁看个空子,就悄悄出来了,四下寻着秦延。虽说他负责着薛浅芜的安全,但是这种场面,他不可能始终不出现的。然而观察人群好久,竟没他的半点影迹。 东方爷心里焦躁着,可又脱不开身,走得太远。作为高堂之尊,忙完赵太子的婚事,赵渊与李皇后,还要来宰相府作见证的。这也堪称东方家族的荣耀吧,多少人都在期待着这一时刻。 时至中午,皇上皇后才共乘了一撵,匆匆赶到。这对高堂,今天需要两处跑,实在是辛苦了。 东方宰相、梅老夫人在正案的右侧,并排设一短几,算作身份区分。四人按次入座,在司仪主持下,东方碧仁素蔻公主开始拜起天地。 这一关仿佛极漫长,东方碧仁差点没有中断。轮到夫妻对拜,东方碧仁在催促里,勉强硬着头皮跪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喝交杯酒,只自斟自饮了一杯。 皇上赵渊或许知道,东方碧仁有喜欢的女子。但他并不知道,那份眷恋有多刻骨,料想着不过是年少的小情动,一直未曾放在心上。此时看了他们拜天地的情形,眉头不禁有些蹙了,心里隐约升起一种不很好的预感。到了敬酒之时,言笑晏晏,宾朋尽欢,这感觉才略微冲淡了些。 待皇上皇后回了宫,东方碧仁连洞房都不进,施展轻功径出府门,路上正好与秦延相撞在一起。看着连喜服都没来得及脱的东方爷,秦延扑通跪倒在地上道:“她们俩不见了,昨晚找到现在,都没影儿!” 东方碧仁闻言,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又忧惧又恼怒地问:“你做什么去了?我要你做什么?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第一三二章同心而离居,冷雨花烛夜(上) 秦延把昨晚上的事略述一遍,说是按老夫人吩咐的,以最快速度买回了待客用的椅子,就回鞋庄看她们了。不想竟然没回,估计路途中发生了什么不测,派人四处寻找,现在还没信儿。 东方碧仁立即招了更多暗卫过来,哪怕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她们下落。暗卫们都是忠耿之士,知道此事对于东方爷来说,非同小可,各自领命急急去了。 东方碧仁对秦延道:“她们如果不出意外,必是先回鞋庄的,我就在这儿等着,也好第一时间见到。如果有什么情况,即刻向我禀报。” 秦延有些担忧地道:“爷您守在这儿,宰相府那边如何交代?毕竟今儿个是洞房花烛日,你不回去,恐怕说不过去吧?” 东方碧仁摇摇头烦乱道:“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先去找人吧。” 秦延看着身穿喜庆新郎装却是没有半分欢喜的东方爷,还能再说什么,自己心里也满满的都是忧,只得赶紧去找人了。刚出门没多远,上午派出去的侍卫,说在距离此处百余步的荷花塘边,发现了大片血迹。并且会面的兄弟,说在好几处胡同里,也都发现了淅淅沥沥沿路的血迹。 东方碧仁心里直跳,脑袋嗡嗡成片,把碍事的新郎服一撕扯,随便扔在了一处坐亭的石凳子上,就和秦延一起往血迹处赶去。 根据指证,东方碧仁看到,在一名叫“晏黑”的胡同里,血迹最是触目惊心,一大片一大片的,染红了地面。 从周围的情况来观,似乎有过打斗痕迹。秦延凝着眉头,低头细看,忽似发现了什么,喊道:“爷您快来看啊,她们一定来过这儿!地上的这些枣核,都是嫂子落下的!” 东方碧仁还不知道薛浅芜练枣核钉这事儿,忧心而又不解地道:“我知道她的衣袋里,素来爱装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却从未见她如此小气,连枣核儿都不放过吧?有什么珍藏价值吗?” 秦延拣最主要的说:“她这些天不开怀,说要练习一门在动中修身养性的绝技,就是用嘴巴喷枣核,像离弦的箭一样,以期某日达到百步穿杨那般神奇无双的境界!” 东方碧仁哭笑不得,也顾不上分析丐儿这想法能否行得通,顺着血迹循去,可是路径七拐八弯,实在复杂,那血也是时断时续,又快干涸了去,极不容易辨出。直到一农户家的荷塘边缘,又发现了大片。 东方碧仁断定,两个姑娘之中,至少有一个受了重伤,这儿就是她们最后的歇脚地儿。 在四周查看了很久,没见别的什么痕迹。秦延指着池塘说道:“不会掉这里面了吧?” 东方碧仁听得唬了一跳,心里颤抖之下,只觉身上忽冷忽热,瞪着那一汪水,看了许久,再沿着池塘走了一圈儿,通往后街农舍的一条羊肠曲径上,偶然的几滴血,引起了他的注意。血量虽少,几乎看不出来,却没逃过他的好眼力。 秦延顺着他的视线,也发现了这个,深思了一阵儿,问道:“莫非被人扛走了?” 东方碧仁点了点头,忧虑忡忡地道:“只是不知是敌是友,是幸遇了救命恩人,还是逢着了克星……” 秦延不忍爷再忧心下去,劝慰着道:“嫂子福大命大,看着就是逢凶化吉的好相貌,爷不要太操心了!” 东方碧仁顺着那条小径,往前走了一程,低声吩咐道:“你把派出去的弟兄们召集在一起,挨家挨户探查一番,看看哪家有没有伤残病人或者血迹嫌疑之类。” 过了盏茶功夫,那些侍卫先后回来禀报,都说一切正常。最后一个探子,满头是汗地跑回时,手里拿着一件咖哩色宽大汗衫,东方碧仁诧异地问:“你偷人家的衣服干什么?” 那探子道:“爷仔细看一看,这件衣服刚洗出来没多久,上面隐约有大面积的血迹!” 东方碧仁闻言,夺过一看,发现上面确实有着浅淡不甚分明的印痕。但是常年学武、见惯了血的人都不难看出,这是一件洗净了的被血染过的衣衫!东方碧仁严肃地道:“从哪儿找出的?速速带了我们前去!” 那探子不敢稍有停顿,带了秦延、东方碧仁以及几个侍卫,很快到了荷花屠的家门。探子早把这家的基本底细,向东方爷汇报了。 东方碧仁命令道:“不要大声吓着了邻众!”然后稍稍平静一下,举手敲起了门。 却说屋里,此时也是一番不安猜疑。细心的荷妇人,丈夫的汗衫不翼而飞后,就发觉了,急向荷花屠、绣姑与薛浅芜说了此事。薛浅芜虽发着高烧,有些昏迷,但还是有知觉的,一张一合着发白的嘴唇,说起了自己的看法:“定是昨晚那帮人不甘心,又寻了来!嫂子快想想办法,把我和姐姐暂时藏起来,不然只怕添了麻烦……” 绣姑听得此言,心中也认为是梅老夫人知道她们没死,派人寻了过来。于是四下找着藏身之处,看到靠墙立着的大橱柜,对荷花屠指了指,他会意了,立即抱起了薛浅芜,举止慎重,把她放了进去。 绣姑也躲里面,空间有些狭隘,一只手臂撑着丐儿妹妹的腰,生怕她一个坐不住,碰倒在橱壁上,使伤口迸裂了。 做好这些准备,荷花屠夫妇漫不经心收拾着家务事儿,等待找茬人的到来。 听得外面敲门,迟疑一下,那荷花屠略微把门开了条缝,戒备地探出半个脑袋道:“你们找谁?” 虽说东方爷的名头,京城无人不晓,但对底层普通百姓来说,没涉嫌过官司,也没福分亲眼见到。就算听别人指着远处道“东方爷来了”,因距得远,人又挤着围观,连个身形轮廓都看不清。所以荷花屠并不认识东方爷。 看到东方爷那瞬间,荷花屠心中直泛着嘀咕,这人看着,可比自己帅气多了,不像奸邪作恶半夜拦路抢掠之辈啊。 东方碧仁本来还担心户主认识自己呢,照眼前情况看,就好办了。毕竟整个京城的人,都知今天是东方爷娶公主的日子,他却跑出来办案子,岂不让人多话怀疑了去? 东方碧仁答道:“我是朝廷来的。上午有人举报,说在你家的荷塘边,发现了大片血迹,并且还看到了刚洗过的血衣,因此特来视察一下,还望这位兄弟好好配合。” 荷花屠依旧摸不清来者身份,神色紧张往屋里望了望,说道:“没发生什么啊,什么血迹,表示完全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儿……” 荷花屠显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不说还罢,一说只会让人疑心更重。 秦延递过那件衣服,圈圈点点指着上面的血迹道:“这个怎么解释?” 荷花屠直摇头否认,一副装傻样儿。心底儿灵的荷妇人,看丈夫窘态出,姗姗走了过来,施了一礼,然后答道:“听说昨晚附近发生了场打斗,但是具体情况不明,至于为何荷花塘边有血,这个还真不知……” 秦延直言摆证据道:“你家门上这斑斑的血迹,是从哪儿来的?还有这件洗过的血衣,又如何说?” 荷妇人不紧不慢道:“昨天傍晚,家里宰杀一只公鸡,哪知刀钝,没有杀死,它到处乱扑棱,血也溅得遍处都是。最为可气的是,我给丈夫新买的那汗衫,才洗过了一水,搭在院里的花藤上晾着,谁知公鸡半死不活,竟滚到了上面,涂染得不成样子!扔吧又不舍得,只好再洗了洗……不想刚才一看,竟然丢了……” 东方碧仁听这话说得有条理,发现不了什么破绽。他办案的宗旨,除非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不然绝对不搜百姓们的宅院。于是驻足了一会儿,说了一声打扰,就转身带着侍卫们离开了。 “还是荷儿聪慧善辩!”荷花屠憨声赞美道。 荷妇人抚了抚胸口,犹自砰砰跳个不停,过了好久才平静了下来,道了一句:“其实刚才那位官爷……看着好是刚正……若非怕妹妹们受到任何可能性的伤害,我真想一五一十地说出事实……” 夫妇入得屋内,又待了一会儿,看到门外没了什么动静,这才打开橱柜,把两女子放了出来。薛浅芜大吸几回气儿,问荷妇人道:“刚才来的人,都是什么模样?” 荷花屠抢先答道:“好生奇怪!与想象中的抢匪,半点边儿都沾不上!那人长得真是俊极……莫非有些误会不成……” 第78节 薛浅芜反驳道:“那也未必!还是防范着好!有人虽然貌美,但就爱凭借这资本,进行诱骗!这个世界上,最爱说谎的,一般都是漂亮女子;最不靠谱的,一般都是貌美男子。” 荷花屠听得不乐意了,反驳道:“这下你就错了!你看我家荷儿,美如天仙,但从来不撒谎,一骗人就脸红。” 薛浅芜虚弱笑着,开玩笑道:“刚才是谁骗退了那些人?” 荷花屠睁着双眼,哑口无言,急得汗都出来了,可惜也想不出强有力的证据,来为娇妻洗冤。薛浅芜不忍再逗他,却又问道:“嫂子从来不撒谎,你竟怎么知道她一骗人就脸红呢?” 荷妇人顿然笑了起来。丈夫真是个笨口拙舌的,才说几句话,就这么多破绽。这小机灵鬼的妹妹,也是爱抠死字眼的。 荷花屠挠耳道:“她有时想骗我,但我比她聪明,提前被识破了。比如说有一次,我发高烧,她把被子都给了我,还说自己不冷,结果半夜里一直抖,恰巧被我发觉到了,我把她塞进被窝里,她才不发抖了。我对她说,在外面你不冷,这进了窝,你就该热了吧,她的脸顿时就红了……” 荷花屠认真道:“你说她这谎言,是不是很容易就被我拆穿了?并且还带脸红的。” 薛浅芜听了,咯咯笑个不止。绣姑的脸也泛红了。荷妇人觉得很难为情,甜甜黏黏的声音,如糯米糕那般丝丝粘连道:“你这傻子……” 荷花屠摸了摸脑袋道:“我怎么又傻了?” 薛浅芜觉得他们夫妇间趣事多,正想再套问些呢,荷妇人忽然道:“刚才那位白衣官爷,与我心中某个人的形象,不谋而合。” 薛浅芜听到白衣二字,耳朵不由竖了起来,睁眼问道:“什么白衣官爷?” 荷妇人道:“就是刚才被我推脱,拒之于门外的那位啊。” 薛浅芜急忙道:“他是什么样貌,给我仔细描述一番!” 荷妇人摇头道:“实在难以描述……他那般的气度风采,与传说中的东方爷很是相像。” 东方爷那样的形象,估计天下也就他一个了。荷妇人是个细腻如发的,所感差不了哪儿去。薛浅芜傻看着绣姑,绣姑亦在看她,良久两人才齐声问:“旁边还有谁跟着没?” “好几个呢!”荷妇人回想道:“帮着白衣男子说话的那男儿,体格魁梧,面黑忠厚,别的特征我倒记得不清,只觉得他脚上的鞋,针法和样式好别致!” 薛浅芜热血沸腾了。仅凭这句,足以证明,黑面男子是秦延不假了。 只是仍旧无法理通,今儿个东方爷不应该呆在洞房吗?如此出来招摇,还穿一身白衣,怎么想都觉得怪异。绣姑心思大约与她是一致的,顿了片刻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咱们何时回去?” 薛浅芜头疼了,最后咬了咬牙,横眉狠道:“回去那么早做什么?我伤还没好呢!” 绣姑无语,表示很理解地笑笑。 丐儿妹妹这是在与东方爷赌气吗?赌就赌吧,自己也陪进来就是。脑中却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张忠厚可爱的黑面庞,不禁心中有些涟漪波动。见不到她,他也会担忧甚至发狂吗? 气氛变得真快,这会儿轮到荷花屠夫妇犯糊涂了。怎么两位姑娘的话,前不搭后不着,跳跃脱节如此之大,让人听不懂呢? 正想说些什么,薛浅芜讨好地笑道:“嫂嫂,我在这儿住习惯了,不想回家,你别赶我好吗?我喜欢听嫂子的声音,喜欢看嫂子的笑脸,喜欢喝嫂子熬的莲子粥,喜欢吃嫂子炒的家常菜,尤其喜欢哥嫂俩的情浓斗嘴……” 这一串子排比下来,让荷妇人心喜得几乎招架不住了。荷花屠道:“都是她的好处……虽然她真有那么好,你就不能发现些大哥的优点,值得你们喜欢和迷恋的?” 薛浅芜笑着道:“怎么没提起你?最后一句莫不是吗?” 荷花屠愣半晌,闷声傻傻地道:“我怎觉得是调侃呢!” 荷妇人指尖划过他鼻梁,嗔笑着道:“妹妹没说出口罢了!其实她还喜欢,听哥哥的大嗓门,看哥哥的傻糊涂……” 荷花屠的表情,又奇异地温柔起来。那份戾气野气硬气莽气,散得几乎无有。 薛浅芜暗讶而明羡,啧啧叹服的同时,不禁深深感念缘分的奇妙来。 第一三三章同心而离居,冷雨花烛夜(下) 东方碧仁回到坎平鞋庄,失魂落魄,从碧螺塘转到了浅坞宫,再从前面大厅徘徊到后花园,惶惶片刻难定。 此时的宰相府,因这么久不见东方碧仁,早已乱成一片。所幸的是,婚宴已经散场,宾客们都回了,就算动静再大,也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家丑事。 东方槊虽不插手,却仍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梅老夫人的垂泪哀叹,各房妾侍幸灾乐祸的凑热闹,有心无意冷嘲热讽,嘁嘁喳喳繁琐极了。 到了这般年纪,只有东方碧仁这一独子,梅老夫人或多或少也依仗着儿子,在府中威严冷峻着脸色。诸位妾侍心中虽然不服,也只有哀怨的份儿,谁让自己肚皮不争气呢?何况东方碧仁真称得上优秀,又擅长处关系,就想寻些毛病找点茬儿,也是极困难的。今天竟出现这种事,怎不趁机兴风作浪,让局势更乱更闹一些? 女人向来都是热闹的推波助澜者,天赋所致。特别视为情敌、勾心斗角争宠的女人间,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就憋着一股子劲儿要强,只要你不快乐,我就快乐。究竟这份快乐有多大的价值,那就是次之又次的了。 在妻妾的多事端中,东方槊还能保持沉稳,也当真是能撑女人能撑船的好胸襟了。 他坐在高台上,就是作为当朝公主的老公公,被儿子媳妇叩头跪拜的那位置。在正案右侧的短几前,端然坐着,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儿,要用酒把它稀释了去。深沉莫测,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洞房里的素蔻公主,似乎早预料到了被冷落的结局。只是满心不甘。她的盖头,还没有掀开来,那是只有她的夫君,才能亲手挑起的。可是自打把她接进府里、拜完天地送入洞房之后,他就没出现过。 她的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鸳鸯绣枕里,恨不得把恼人的蚕丝情茧全部抠出,粉碎成为一寸一寸,一节一节,化成灰揉成烬,一切也就罢了。 还有那满屋里的亮闪闪蝴蝶红双喜字,堆砌着的金碧辉煌嫁妆,都在耻笑着她。她拿起了剪刀,想要剪成条条缕缕,才能发泄此时心情。然而,下不了手。徒有空壳也好,名副其实也罢,她终是心不甘,亦放不下。 若要让她离开东方大哥,在另一个男子的庇护下,度过此生,她便觉得生而无趣。所以她承住了所有的尴尬,就是为了离他更近一些。这样到底值不值得,已经没有可追究的意义了。现在她是宰相府的新妇,唯一经过媒人以及双亲认定的媳妇儿,她是这儿的半个女主人,不与梅老夫人发生冲突的前提下,家内事务一切由她做主。 外面越来越暗,本就是个阴天,终于在这夜幕将来的时候,下起雨来。这算是初秋第一场雨吧,噼噼啪啪,打在窗棂,前两日的毒热很快散尽,有些瑟薄之感。看来果然不假,立秋后的暑气,不过是纸老虎,一天比之一天软塌,三两场秋雨下,就足以杀灭了其威风。 屋内更暗。丫鬟过来,蹑手蹑脚点了红烛。素蔻公主抓起一只碗盏,向她身上砸去,骂道:“没传唤你,你进来做什么?看我笑话是吗?” 丫鬟吓得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道:“奴婢只是担心公主害怕……” 素蔻公主一脚踢向她伏下去的肩头,脸有些扭曲道:“谁让你叫我公主了?以后叫我夫人,听到了没?” 那丫鬟忙不迭地点头,匆匆跑了出去。刚出门槛,不慎脚下一滑,就摔倒了。 “笨手笨脚的,要你干什么用!”素蔻公主的声音里满是怨毒道:“关到茅房里去,明天早上再放出来!若还是这样不长进,就关三天;再不长进,关成六天……你自己看着办!” 丫鬟呆了一呆,哭着去了。或许她在宰相府这么久,就连冷漠苛刻的梅老夫人,都不曾这样待过她。 素蔻公主怒气并怨气重,起伏难平。看着那寸寸的烛捻儿化成灰,她心却被一种新生的仇恨力量满灌着,如种子般膨胀,发芽壮大,长成参天树木。想要连根拔时,已那么不容易,或者自己从未想过去拔。 梅老夫人心下亦不平静,她想让人去找儿子,却又忽而心虚起来。她不知道,昨晚策划失败了没,只从儿子这么久的未归来看,她心里就有种极不踏实之感。眼看雨下得越大了,儿子今晚不回了吗?他在哪儿?和那侥幸没死的乞丐小妖精在一起吗? 纷纷杂杂的念头冲涌着,她步履蹒跚扶着门,昏昏沉沉的雨帘中,看见丈夫居然还在那儿坐着!她声音发厉道:“小珠,怎么不劝老爷回屋?” 一个叫弯儿的丫鬟,小心地应答道:“小珠……她被公主赶到茅房里过夜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梅老夫人问道。 弯儿察颜观色,谨慎奏道:“是她犯了错儿,咎由自取……公主的心情似乎很糟糕,中午都没吃饭,晚上仍是不肯吃半点儿……” 梅老夫人叹一口气,让弯儿举了伞,往新房里走去。 “蔻儿……”梅老夫人呼唤声起。素蔻公主听出声音,起身打开了门,泪水已经落了下来,她的妆容在烛光里显得有些斑驳。 梅老夫人让弯儿出去了,然后搂着素蔻公主,像疼爱自己的亲女儿般:“先吃些饭,千万不要饿坏了啊。” 素蔻公主抽噎不住,形容堪怜地道:“东方大哥,他不回来了吗?” 梅老夫人哄劝道:“乖儿,你先吃些饭食进肚……今晚是女孩子最重要的一夜,仁儿怎能在外面过?母亲就算是绑,也要绑他回来!” 素蔻公主哭得更厉害了:“母亲,东方大哥他不喜欢蔻儿,你绑得了今晚,还能绑他一辈子吗?你就不要让他再怨恨蔻儿了!” 梅老夫人听得一凛,忙劝解道:“仁儿也是很喜欢你的,哪有怨恨的道理?” 素蔻公主泪涟涟道:“那他为何不归?” 梅老夫人为她擦着泪,叹道:“只是喜欢程度的轻重上,比起那叫花子,你少输了一点罢了。” 素蔻公主仰脸问道:“那叫花子小蹄子,真比蔻儿好吗?” 梅老夫人呸了一口道:“蔻儿比她,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算什么?来宰相府做个侍奉茶水的下贱丫鬟,我都不收留她!” 素蔻公主喃喃道:“可她不知用了什么妖法,迷惑住了东方大哥!该怎么解除她的妖法呢?” 梅老夫人眼神生冷,道了一句:“或许她的妖法,昨晚已经尽了……” “什么意思?”素蔻公主竟没听懂。 梅老夫人咬牙切齿地道:“欲灭其法,必先除其魂!若除其魂,必先取她命!” 素蔻公主娇躯一震,这想法儿竟与自己心底的呐喊声不谋而合,该怎样表达那种快意呢?却低了头,无限愁思地道:“东方大哥岂不悲伤死了?会记恨一辈子的!” 梅老夫人道:“那就让他记恨母亲好了!反正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不在乎什么,我就不信了,仁儿记恨我,也能记恨到母亲离世吗?” 素蔻公主心里又惊又乱,叫道:“母亲!” 梅老夫人忽而笑了,看着素蔻公主慈祥地道:“为何从蔻儿口中喊出的称呼,不管伯母也好,母亲也罢,听着都那样好听呢?” 素蔻公主笑容浮起,又娇娇喊了句:“母亲!”好不容易哄公主宝贝媳妇儿吃了些饭,梅老夫人再去看老爷子,不知何时,他已离开了那高台。遍屋里没寻到人影儿,估计又去逍遥乡了。 遥想当初,丈夫未纳二房之时,他每次寻风流,梅老夫人就会翻肠刮肚的痛。自从有了二房、三房,直至七八房后,再听到老爷子逛妓院这消息,梅老夫人习以为常,早已见怪不怪,心里那片漠然似占据了一切。 活到这个岁月,爱与不爱,已没那么纯粹,也没那么的重要了。 梅老夫人看着暗夜里的雨帘,倏尔升起一抹孤独。有丈夫,有儿子,有府邸,有珠宝,如今也有最尊贵而孝顺的媳妇了,为何增添了孤独感? 悄悄挽起袖子,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亦非昔年弹性光滑,褶皱不经意间,在皮肤上停驻。暗叹年岁不饶人啊。 她的腕上,戴着一只青梅素镯。这镯共有三只,模样不差分毫,出自同一工匠之手,仿佛姊妹生自同根。然而却离散了,因为每只都随了主子去。主子命运不同,镯子也就流落。 这么多年的光景,镯子未变,人已老了。 前些时日,仁儿从烟岚城央人带回来的那只青梅素镯,曾让梅老夫人泪流满面。然而流过之后,心中仍是归于陈年耿介淡漠。 其实早已原谅,然却为何,不能彻底忘掉旧事?终于有了姊妹下落,她却不愿去找,而所找的人,也未必愿见她。不是不思,不是不念。无法跨过去的一道辙儿,在时光里被荒草填满了,但是仍在。 夜色越来越深,透过窗子,梅老夫人能看到洞房里烛台上的蜡烛,已燃去了一半。公主媳妇儿的寥落身影,诉说着韶华的悲哀。嘤嘤泣泣,哭声似乎又响起了,梅老夫人叫来心腹,传了几个侍卫出去,去找不让人省心的儿子。 东方碧仁靠在浅坞宫的门檐下,风夹杂雨,打在他的身上,他浑不觉。这处殿房,丐儿住的次数并不很多。他守在这儿,只因无处可去。新府那儿记忆虽多,他只怕错过了第一时间见她。 秦延陪他站着。风雨里两个男人,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担忧,一样的心情。 几点火光,映亮了坎平鞋庄的大门。秦延欣喜地道:“是不是她们回来了?” 东方碧仁没有言语,不可能是她们。因为他不相信,会有多么热忱的人,冒着风雨打着灯笼送两位娇俏俏的姑娘回家。人心叵测,他已看淡。唯能做的,就是保持自身。 女庄主不在时,鞋庄种种决策事宜,就落在了荆岢、蓉儿他们身上。如果不是熟识的人,和紧要的事儿,为了安全,夜里他们绝不会开门的。 这次,问询了一会儿,门就开了。因为来的这些人中,手里全都持着东方府的牌照。既然是东方爷那边的人,无论如何得放进来,何况爷在这里住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东方碧仁往外走去。为首侍卫辨出了他,急切地道:“东方爷,小的找您找得好苦啊!” 东方碧仁站定,淡淡地道:“有什么紧要事吗?” 那侍卫迟疑了一阵儿,抹抹脸上的雨水道:“要事倒是没有……但今天是大喜日子,今晚又是洞房花烛之夜,您不回去,这实在说不过去啊!老爷看您未归,估计心里不快,在雨中独坐了很久,不知去哪儿了。您又不在府里,老夫人身子不好,气郁得伤了心,哭个不住;公主新嫁过来,没个陪伴说话的人,这阴沉沉的下雨天,也哭得不停歇……现在全府上下,就您一个指望了啊,无论如何,您跟小的回去一趟,也好让小的对老夫人有个交代啊……求求您了!” 这段话说下来,几个侍卫齐齐跪在了泥水里。灯笼里的烛火,明明暗暗,几近熄灭。东方碧仁叹了口气,眼睛直直看向苍茫夜色深处。 秦延低声劝道:“爷就暂且回府去看看吧,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只会添烦添乱!我在鞋庄呆着,一有俩姑娘的信儿,立马向您禀告!” 东方碧仁没有作声,也没理会那些跪着的侍卫们,径自落拓淋雨走了。 侍卫们俱都面呈喜色,从泥水里起身,跟了出去。 秦延蓦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打着灯笼残烛,找了好久,才从亭台石凳旁的草丛之中,找到了东方爷来时穿的新郎喜服。追了老远,喊住了东方爷,把衣服塞到他手里。 东方碧仁回到府中,梅老夫人泪都落出来了,朝素蔻公主的新房道:“蔻儿!仁儿他回来了!” 第79节 素蔻公主闻这喊声,赶紧把烛火拨得亮了几分,然后坐在床前,再次盖好盖头,等待丈夫到来。 东方碧仁转身进了母亲房里。梅老夫人与他说了些话,苦心劝道:“儿啊,不管怎样,今晚你都得留守在新房!新娘子的盖头,如果不是新郎亲自来揭,永远不允许放下来的。” 东方碧仁僵着步子,身心疲惫地道:“那就去吧。” 梅老夫人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跟着一并去了。屋内光线仍是显得有些偏暗,梅老夫人吩咐丫鬟又点起了几根蜡烛,放在了灯罩中。淡黄色透明灯罩外,涂抹了层麝香、蜂蜜,随着温度升高,飘散开来,满室幽芳扑鼻,香甜得让人宛然想沉睡,如痴如醉。 东方碧仁站在那儿,如木头般。臂弯里的新郎喜服,犹如千斤,他也没有放下,就那样横搭着,不停地滴着水。 梅老夫人再提醒道:“仁儿,把盖头挑下来。” 东方碧仁迟缓脚步沉重近前,掀起了那方红盖头。可惜底下的那面容,生机不了荒凉的心。他看着那张脸,又似没看,眼神空空荡荡,如同无物。无意之间,手指一松,红盖头就飘落在了地上。丫鬟急忙过来拾起,端端正正叠放在了水晶盘里。 梅老夫人想要调遣沉闷,故作轻松笑道:“这揭下了盖头,就已是夫妻了,以后当要互敬互爱,齐心协力,女主内男主外,把这个家打理好些。” 素蔻公主娇羞地道:“蔻儿谨记母亲教诲。” 梅老夫人欣慰笑笑,含着深意对东方碧仁道:“仁儿,这屋里是你俩的天地了……母亲就不杵在这了,你们小两口儿,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就随意吧……” “母亲!”素蔻公主娇声哝语叫了一句,然后对东方爷道:“东方大哥,你累了吧。赶快上床歇息了吧!” 走了两步的梅老夫人回过头,对素蔻公主道:“还大哥大哥的!以后就是夫君夫人了!” 素蔻公主醉颜坨坨,不胜动人。 东方碧仁没有理会,随手把新郎服,往角落里的架子上一放。以后如果没人收起,就永远这般的放着了,直到落满灰尘,直到虫蛀稀烂。 梅老夫人、素蔻公主看得清楚,大红喜服水淋淋的,上面还沾染着泥巴、草屑等脏乱物,让人几乎看不下去。 梅老夫人吩咐丫鬟收了起来,说洗了后,叠放整齐,作为纪念。她和老爷子的喜服,多少年了,还在柜子底下保存得完好如初呢。虽然颜色淡去了些,可是拿出来穿,仍不显得寒碜了去。 说完这些,梅老夫人转身去了。寂静的新房里,烛火在跳跃,香气在弥漫,一切是那样温馨迷离。销金帐子,粉帘珠垂,如梦似幻,华美如若仙境。 外面雨声依旧,素蔻公主却不再觉得孤寂难熬,她时而不时地,抬眼看一下东方爷。欢喜满心渗出。 她母亲李皇后谆谆交代,女孩儿不管多么爱一个男子,都不能过分地自轻自贱了去。身为公主更要懂得矜持。因为太主动的女孩,会让对方不知珍惜,如弃草履。素蔻公主虽然记得牢固,但在今天上午,迎亲上马之时,她仍是主动了。因为她不主动,她就不能上得他的马背。 今晚洞房。传说女子此生最旖旎的绽放,将在此夜进行。 素蔻公主性格虽有单纯犯傻之处,但自幼生活在深宫里的孩子,有几个单纯的?各种事情见得多了,耳濡目染,就算没经历过,大约也能学来几分。 素蔻公主看东方爷连坐下的意思都没,带着几分羞怯妩媚,凑近过来,拉着他手臂道:“忙了一天,夜都这么深了,还不睡吗?” 东方碧仁抽开手臂,走得远了几步,淡声淡语答道:“我不困,你先睡吧。” 素蔻公主红着脸道:“不困也总要躺下的。你不会想站一夜吧。” 东方碧仁点了点头,仍自声调不变地道:“妹妹赶快睡吧……” 素蔻公主的头,低垂在了胸前,眼睛看着鞋子尖道:“以后别叫我妹妹了,该改成夫人了。” 东方碧仁咳嗽一声,脸色凝重了几分道:“我希望是最后一次,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素蔻公主闻言,猛地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遇,然却不是含情脉脉、互诉衷肠,而是一种无声较量。素蔻公主的眼光,带着脆弱、受伤、不甘,东方碧仁的眼光,带着坚定、执著、漠然。 最终以素蔻公主的失败而告终。但女人还有一种厉害的武器,就是眼泪。她捂着脸委屈地哭起来。 东方碧仁沉重叹气,拉开被子一角,像对妹妹那样轻声劝道:“快些睡了,熬成了黑眼圈,明天该变丑了。蔻儿妹妹听话。” 素蔻公主还勉强听得过这几句,脱了鞋子,然后除掉首饰,又脱去了大红嫁衣,躺在床的里侧睡了。东方碧仁转身要走,素蔻公主内心惶急,伸出手臂抱紧了他,楚楚可怜地道:“躺在这儿,陪我好吗……蔻儿害怕……” 东方碧仁不知该当如何,本能反应,猛地一挣,摆脱开了那纤弱的手臂缠绕。素蔻公主眼里含泪,绝望苦楚袭上脸庞,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那样僵着脖子怔愣在了那儿。 东方碧仁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扶进了被窝里,轻轻拍了几下。素蔻公主的心忐忑跳着,平息了一阵儿,却不敢执拗了,慢慢支撑不住连日来的忧心忧神忧思,终于带着泪痕睡去。 东方碧仁再叹声气,走到门口,对着凄风冷雨,孤独站到天明。 第一三四章卫贵妃失宠,小皇子遗孤(上) 薛浅芜与绣姑二姐妹,在小农家院里过得轻闲舒适,当然如果忽略掉背部伤痛的话。薛浅芜看不到那道伤有多深,只是隐隐感觉得到,若不留疤,那就是万幸了。再退一步想,能捡条命回来,已是皇天佛祖观世音菩萨的大慈大悲了,还在乎什么疤?反正东方爷娶了妻,自己很有可能就不嫁人了,皮肤好不好看,是在衣服里面遮盖着的,你看不见我看不见,多一道疤少一道疤又有什么区别?只在心间有数,这是爱的代价罢了。薛浅芜总有各种理由为生活找开脱,也就更宽心了。 和荷花屠夫妇一起住了这么些天,慢慢地看淡了那些轰轰烈烈的生死缠绵眷恋,觉得能找一个投趣的人,过一辈子,就是很大的福祉了。投趣是个很妙的词,它可以发生在性格差异迥然的两个人间,也可以发生在习性相近的两个人间。就比如荷花屠这哥嫂俩,看那外表,简直就是天南地北扯不到边儿的类型,一个像胡地饮马血屠宰的,一个像江南水做肌玉为肤的,凑在一起,偏偏就能恩爱契合。 看来趣之于心,是极其重要的。只关乎趣,又可分为多种,譬如乐趣生趣,还有苦趣闹趣。不同的趣,感触自然不同,却都是别有滋味的。能使婚姻或者缘分陷入绝境的,就只是无趣了。这种无趣,不同于口头上常挂着的无趣无聊,而是心底深处生长出来的一种无趣感,让人找不到斗志,提不起动力,聚不了心情,则预料着感情的危机感了。 再说东方碧仁,洞房花烛之夜,在风雨里站了一个晚上,接下来的几天,仍没薛浅芜的任何消息,再加需要陪公主走各种各样的新婚流程,身心疲惫,竟然病倒了。东方碧仁的病,一般不用请医,安神调整之下,运功养气便能不治而愈。前提在于,没有乱七八糟的杂事困扰。 在东方爷生病之前,那次素蔻公主回宫探望娘亲李皇后时,东方碧仁说了几句应场的话,就悄悄地出来了。直接到太子府,看到赵迁正在陪着太子妃选玉佩。彼此见过之后,东方碧仁审度了一下那姑娘的品貌。柳氏采娉,只听名字,就是从深闺里袅袅兮兮走出来的秀女,温眉顺眼,贤淑和气,想必是持家省心的好内助。至于心计多少,城府多深,则是天长日久,慢慢才能发现的了。 相比素蔻公主,柳采娉的样子似乎有些质的改变,且不说梳起了妇人髻,新妇的各种神态反应,都是不经意间流出来的。看来赵太子迁屈服了心,对这一桩婚事终于认命和接受了。没有恋爱自由的男女,很多都是在婚后共处中培养出来的爱。与灵魂的悸动无关,只是生活中的伴侣。近乎亲情,淡淡的似乎不那么入心,时间久了也能像唇和齿一般,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不是你最爱的人,却是最适合站在你身边的人,与你比肩而立,俯仰苍生。 赵迁见了东方碧仁,倒也非常顾念朋友感受,没有问起素蔻公主的任何话题。那是他们的事情,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一个是自己的好朋友,如果他们彼此接受甚至彼此相爱,那自然是好的,日后若是小两口间产生了小矛盾,他这做哥哥的,还可以当当和事佬儿,好生调解一番,顺带着笑骂调侃几句。但是现在情况不同,早在那天他接太子妃上马回府后,就听宫女们悄悄议论了东方弟婚礼现场的被动。 他又能说什么,这事是勉强不得的。蔻儿妹妹自愿选择了这条路,注定得长久地磨合一下。就像他对太子妃柳采娉,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人都娶进来了,还能再退回去不成?已经到了该立妃的年龄了,别人在他这么大时,差不多就当父亲了。所以他在太子妃的温柔中,乖乖地顺从了,成了丈夫。 东方弟的洞房情景,赵太子没看到,但是可以想象,必然不会是顺畅的。偶尔赵太子的心里,也在想那个会燃烧的女子,不知她什么样了,还是在鞋庄和那姐姐生活在一起吗?每当想的时候,就会微微出神。直到有人过来,把他从沉思中喊出,才算回归了正常态。 素蔻公主拜完父皇赵渊和李皇后,又和母后一起去拜见高太后,接下来是柳淑妃,甚至连卫贵妃也拜了。去看卫贵妃,不是主要目的,关键是想瞧瞧小皇子赵朔怎么样了。 似乎还是没有好转,睡得满脸涎水,这倒不说,睡相里的痴傻状,实在明显得很。按道理说,素蔻公主已经成功嫁为人妇,卫贵妃就该慢慢地变得开心了。然而这毕竟是一场结果很玄的赌注,卫贵妃只在公主穿着大红喜服出宫那天,欢喜得眼泪流了满面。之后她的心又悬起了,每天都在不眨眼地看着小皇子的变化。 期盼奇迹的发生,儿子能再度地活蹦乱跳起来,乖觉聪明,逗乐众人。可惜日日难熬,夜夜难安,没有一点起色。皇上赵渊来的次数比往常更多了,每次都是满脸希望而来,满脸失望而去。问起当初那位说要把公主嫁人的法师,那人又说,只有公主与其丈夫,达成真正的夫妻时,小皇子的病情才会慢慢地好起来,是需要耐心等待的。 这后面的,全是些子废话,侧重点在第一句。皇上和卫贵妃也都是聪明的,自然听懂了话外音,却不好问素蔻公主,哪有询问晚辈们房事的?心里又放不下小皇子,于是就暗示李皇后,让她私下里问问女儿,到底怎么个情况。 李皇后趁东方爷不在的时候,掩上了门,摒退了宫女们,准备与女儿推心置腹相谈一番。当李皇后看着女儿介于少女与少妇间的发髻,问怎么不梳妇人髻时,素蔻公主的眼圈儿红了,憋了很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伤心道:“东方大哥几乎没有进过新房,在洞房花烛夜好不容易去了一次,把她哄睡之后,他到门外站了一夜!不仅公公婆婆,就连宰相府上下的丫鬟仆婢们,几乎人人知道这些情况,自己梳个妇人髻,那不是惹笑话吗?可是既嫁了人,还梳着少女的发髻,更觉得难为情,没有办法之下,想来想去,就稍微改造了一下,梳了个介于二者之间的发型……” 李皇后听得无奈,脸上结着霜道:“他不去你房间,平日里都在哪儿过夜?不会是去那小乞丐的鞋庄了吧?” 素蔻公主摇摇头道:“伯母婆婆看他看得很严,一会儿看不到,就派人四处去寻,所以东方大哥一般都在宰相府里过夜……只是他很少睡,不是站在门外,就是立在亭台上,一句话也不说,让人害怕极了……极度偶尔,他困得支不住时,才随意地在外间打上个地铺,独自睡了过去,又不敢去叫他……” 李皇后叹口气,黯然拍着女儿道:“母后明白了。” 素蔻公主听了,有些不安地道:“母后想让女儿怎么办?” 李皇后问一句:“蔻儿,仁儿自然是不错的,可是他心里没有你,你确定不后悔?” 素蔻公主点了点头,咬着唇道:“自打从轿里走出那一刻,蔻儿就已铁了心了。就算住在宰相府看着他守着他,也认命了!” 李皇后的眼神睿智而淡定道:“当真认命?甘心他把你冷落在空房里?” “又能如何?”素蔻公主苦道:“我只等着,有一天他忽然转意了,看到了我的好,感动于我的等待,然后结束我的单恋相思……” 李皇后腹有惆怅,拍着女儿的肩膀道:“身为帝王之女,长在帝王之家,怎就这样的没胆识没魄力?还是一根不知变通的筋?” 素蔻公主迷惑地看着母后,只听她淡而决绝道:“不爱他就弃他,若爱他就夺他!所谓的爱,不过是场横刀夺来夺去的游戏!谁更狠,谁更有手腕,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到了最后,其实你会发现,爱已不重要了,你成了他身边的唯一,最能立得住脚的人。” 素蔻公主想了想道:“母后是要我像后宫里的女人争夺父皇一般,那样赢得东方大哥的心吗?可是东方大哥不同啊,他的意念坚定得很……” 李皇后笑道:“什么坚定?认为男人坚定,你就大错特错了!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坚定最不勇敢的动物,他们软弱得很,只看你怎样摸得到他们的软肋了。” 素蔻公主问道:“东方大哥有软肋吗?” 李皇后赞叹道:“仁儿是个极有韧性的,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然而这两者都在他身上兼容并蓄了起来,显得张弛有度,无懈可击。” “那女儿怎么摸得到他的软肋?”素蔻公主依旧不解。 “现在对你讲这些,有点儿过早了,毕竟母后还不清楚仁儿到底是怎样的心思……”李皇后补充道:“你东方大哥的软肋,在于孝心和责任感。这两方面,本是优点,可在很多时候,优点偏偏就是人致命的软肋……” 素蔻公主有些傻眼,张着嘴问得蠢:“既然软肋是致命的,那母后为何还要让女儿摸东方大哥的软肋?那不要了他的命吗?女儿是决计不肯的!” 李皇后听了这话,忽对女儿有些失望。看来现在想要教她一些策略,只会弄巧成拙,说不定会连自己这做母亲的也抖出去。 还是先让她受些内心的苦,好好磨练逼一番吧。当她心里装得足够多时,当她能够不动声色压制自己的悲喜时,当她能听出话的弦外之音时,当她有足够的魄力和决断时,那就是她真正长大的时候。 然而现在,她需要受些感情苦。尽管作为母后,是多么的不希望看到女儿受苦。后半生的道路靠她自己,她不练成某种素质,绝对无法稳当走到最后。所以李皇后选择了缄默和尘封,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如果说得太早,都浪费了,还不如积淀着。以后这段时间,她只会站在女儿背后,暗暗地指引她,在她跌倒的时候,帮助她爬起来,并且总结教训,使她认识到残酷的现实。 探亲完毕,东方碧仁与素蔻公主同回宰相府。皇上赵渊问李皇后道:“他们怎么样了?” 李皇后只笑道:“仁儿是腼腆的真君子,从小又和蔻儿当成兄妹待的,年轻人脸皮薄,一时转换不过来角色,难以适应罢了……日子久了,夫妻之礼自然而然就行了的……这事不可急求,让他们找找感觉,慢慢地来。” 赵渊叹道:“没想到他们间还有这些别扭。倒没什么,只是朕忧心着朔儿的病情啊。” 李皇后拿帕子拭了拭眼睛,有些伤感地道:“这个只是法师的说法儿,未必就有准头。朔儿也不见得就是经那一摔,才成现在这模样的。皇上知道,朔儿是个早产儿,产婆把他接生出来时,不过比皇上的拳头稍大些,虽然此后也算健康,一直没有什么差池,但谁也不知道是否有什么隐患……结果蔻儿的一个失手……” 赵渊听得此话,有些怒气:“你这是在替蔻儿辩护吗?” 李皇后看皇上着恼,静静跪了下来,落了泪道:“蔻儿脾性不好,虽然与我这个做母后的教养不够有关,但皇上素来娇惯她,纵容着她的过失,就没影响了吗?如今朔儿的病,臣妾不敢妄下断语,说是蔻儿导致的,但蔻儿是最直接的因素,这个谁也开脱不了……贵妃说把蔻儿嫁出去,那么臣妾就听她的,忍着不舍提前把女儿嫁出去,贵妃说要蔻儿真正成为人妇,臣妾舍了脸皮也要问问蔻儿闺房情由!朔儿是赵家的子嗣,皇上疼他,臣妾就不疼了吗?可是事情已经发生,除了责怪蔻儿,把她赶出宫嫁人外,还要怎样逼她?难道蔻儿就不是皇上的儿女吗?皇上还有迁儿,新纳了太子妃,皇上想起去看他们几次?” 说到这儿,李皇后已是泣不成声:“蔻儿嫁人了,迁儿成婚了,臣妾现在一无所有了,皇上可曾想过臣妾的处境?” 赵渊听着李皇后的一通话,心情百味难辨,由刚才的愤怒渐渐过渡为感伤,甚至还有些微惭愧,良久拉了她起身道:“朕知道你辛苦了,这段时间你为蔻儿仁儿的事,操劳太多!平日里朕公务繁忙,皇后也要注意保重身子才是!” 说完这些,赵渊就离开了。李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淡淡擦去了泪痕。蔻儿都成人家的媳妇了,就算曾有什么过失,难道还要一直被牵着命运吗?李皇后心里冷笑道。 却说此夜,皇上在卫贵妃那儿过的。卫贵妃又说起了朔儿的病,言语间对素蔻公主有怨意。赵渊有些烦躁,说道:“以后不要再责怪蔻儿了,她又不是存心!当时那么多人在场,硬是没有谁在朔儿落地之前接住,也只能说明是天意!现在蔻儿是宰相府的人了,但她根在皇室,一直拿这个说事儿,能让蔻儿的婆家人放下心来?能让蔻儿过上好日子吗?” 卫贵妃听了,心凉到了脊背,这是要失宠的兆头吗?不禁低低啜泣起来,哽咽地道:“那咱们的朔儿……就不再管了吗?皇上是要弃掉我们母子了吗?” 赵渊翻了个身,意兴阑珊地道:“当然管了!继续找最好的医生,为他诊治!若是实在治不除根,那也是无奈的了。” 卫贵妃满肚子的悲怨,时起时落,泪湿了红枕头。命里好不容易有个儿子,然而遭此不测,谁知道是有意还是偶然的呢?银牙暗咬,我儿若好不了,绝对不会放过你们每一个人。 赵渊睡得并不踏实,未到早朝之时,就穿了衣,打着哈欠去了,没再看卫贵妃一眼,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不梳不洗,待到早饭时分。奶妈抱着哇哇闹的小赵朔过来了。卫贵妃心里忽升起尖锐的难受感,竟一把掐上了儿子粉嫩嫩的脖子。 又呆又钝的小赵朔,完全不明世间的纷扰,就算脑部没遭重创,估计他也不会理解,为何疼爱自己如心肝宝贝的母亲,突然疯了一般,要对自己施毒手呢? 小赵朔发出呜呜的咽气声,眼睛忽开忽闭,已经是白多黑少了。奶妈吓了一跳,老泪纵横地道:“贵妃娘娘,你这是干什么啊?” 卫贵妃咬牙切齿道:“妾室生的儿子,地位卑贱,本来就没人看得起,更没人放在心里去!原想着生个优秀的好儿子,就可以改变这命运!如今被摔成了残障,要他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为本宫多招来些耻笑罢了!没人稀罕他,还不如掐死了好!” 奶妈也算是在宫里久经风波的人,看这事态,就料定卫贵妃不得皇上的心意了。她也亲眼见过,那些失宠女子,种种失常古怪类似精神病的例子。 顾不得太多了,赶紧又掐又咬,掰开了卫贵妃的手,同时为自己留条后路道:“贵妃娘娘,您冷静些!小皇子再怎么,也是一条命啊!也是您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啊!怎就舍得掐死了他?指不得哪一天,万一奇迹出现,小皇子又好了,岂不让人惋惜至极?再者说了,皇上那么疼爱朔儿,可能只是一时被公务所缠身,没关照到,若被皇上知道娘娘亲手掐死朔儿,会有什么反应?” 奶妈这一顿话,让卫贵妃有些歇斯底里的情绪,平静很多。她费劲蹲下来,一双手捂住脸,心酸哀恸哭了起来。那双保养得丰腴白皙的手上,被奶妈抓咬的那些道子,一个劲儿地往外流着血。 第一三五章卫贵妃失宠,小皇子遗孤(下) 东方碧仁这些日来,终于把新婚的各种形式走毕。宫里的纷杂消息,仍是不断地往宰相府涌。关于小皇子赵朔的,随着其母卫贵妃的日渐失宠,皇上也不大理会他的病情了。卫贵妃精神越凌乱了去,最后被隔离了起来,住到一座形同荒凉冷宫的破院落里。小皇子赵朔暂由皇后李氏抚养着。 李皇后待他如己出。不知情者,会认为皇后贤淑明理,宽厚大量。稍微知内幕者,也只认为她或许是想为女儿素蔻公主赎一份罪。因为卫贵妃之惨局,多多少少是拜她所赐的。 若说她狠,也不正确,她只是聪明些,真正狠的应该是老皇帝赵渊。细细算算,他这一生,有过多少女人,爱过多少女人,负了多少女人,毁了多少女人。反正他的伤痛不会停得太久,女人于他只是衣服,很快又有新人,来充实他后宫。逝去那些,不足三月,就淡出了记忆。李皇后是懂赵渊的,所以她必须善待自己。知进退,性包容,观乱棋不语,就是她安身立命的资本。 她对卫贵妃亦是怜悯的,尽管选择了除掉她。 卫贵妃得宠着,素蔻公主在生辰宴上的过失,就会如疤痕一样,结在人们心中,每每揭起,鲜明如昨,永远不会消除。依着小皇子的情况看来,怕是永远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卫贵妃看着长大后痴呆于同龄人的儿子,心里会做何种感想,不得而知。卫贵妃在一天,就始终是隐患。 第80节 被搁置到冷院之后,没人看没人管,最后卫贵妃找水喝,一不小心失足落井,一介闭月羞花美人,自此香消玉殒。素蔻公主听到这个事儿,幸灾乐祸地道:“果然现世现报!让她还扯住我不放!”东方碧仁总觉贵妃死得蹊跷,可是后宫之事,皇上都没多说,他也不好干预。清官难断家务事,那里面的纷乱,历来都没对错之分,很难判出谁是谁非。 一晃快一个月过去,住在农家院里的薛浅芜,伤差不多痊愈了,绣姑给她找来了两面大铜镜,让她自己互相映照看看。薛浅芜不禁感谢钦佩起荷妇人的高明偏方来,除了一道长长的新生粉色肌肤外,并没落下什么严重的疤。时间再过得久些,就能和原来的皮肤颜色融为一体了。 这些天来,薛浅芜姐妹免费吃喝人家的,好是过意不去。绣姑闲着也是闲着,就拿起了针线,为荷花屠夫妇俩各做了秋冬的鞋。荷妇人欢喜得很,捧着爱不释手,随口赞道:“妹妹竟有这般针法,与那位男子脚上穿的一样好!” 绣姑自然知道她指的谁,当下脸色一红,没有作声。 薛浅芜见绣姑是个中用的,巧手就能报答了情。而自己什么特长也没有,只会凭借吃得多这本事,来给荷妇人的做饭手艺捧场,不禁有些赧然。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个好办法。 她用脑子里残存的电路知识,为荷花屠的莲藕塘,设计出了一条感应线路。如果谁像当年的薛浅芜那样,图谋不轨,想要爬过竹篱笆去,摘荷叶揪荷花挖莲藕或捕鱼苗,碰到篱笆上铜线时,就会引起池塘四角装置着的响铃大作。 这个只是来吓唬人,如果感应电流过大,引起某种生命事故,就太划不来了。所以薛浅芜在控制感应电流强弱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最后综合考虑,确定出了所需铜丝直径、长度,让荷花屠去京城里最好的冶炼作坊,把这些材料弄了来。 当天薛浅芜出现在莲藕塘时,带着宽大斗篷,把脸和大半个身子都遮了去。倒不是怕太阳,这时太阳早就不热烈奔放了,只是怕遇熟人,把她认了出来。 忙碌了大半晌,终于搞定。在正对着荷花屠家门口的那面篱笆上,立了一扇高约十数尺的木门,高得没人可以翻过,门上带锁。除了这扇木门,竹篱笆上都用精细铜丝缠绕。只有自己人用钥匙开门进得莲藕池时,不会碰着感应铜丝。任何企图从竹篱笆翻进去的行为,都会触到铜丝,导致铃声响起。 弄好这个,绣姑和荷花屠夫妇,都以那种打量怪物的眼神瞧着薛浅芜,把她瞧得都不好意思了。看来就算显露一手,也得露得浅薄些好,不然被当成了另类,压力可就大了。 晚上回到农院,绣姑想起在外面住了这么久,鞋庄不知怎么样了,心里极为挂念。荆岢那些学徒,手生面嫩,难以撑住台面。再加她俩给伙计们的感觉是,生死未卜,怕会动摇人心,使鞋庄的运作陷入一盘散沙混乱之中。因此吃过晚饭躺下,绣姑悄悄和薛浅芜商量,明天回去。 其实这儿距离坎平鞋庄,并不算远。拐弯儿多了些,一处是在纵向繁华街市尽头,一处是在横向胡同里的人家罢了。只因坐落的家户多,所以想要找到她们,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绣姑担心的不仅有鞋庄,还有两个男子。她们藏得时日是不是过长了,不知他们成什么样子了。 薛浅芜听她说这些,心又莫名兴奋起来。东方爷成亲了,而她在从东方府回来的途中消失了,他若有一点情,估计也该忧心得过不好蜜月了吧。 想到这儿,薛浅芜对绣姑道:“一个人来世上,如果有机会去任性一次,放下手头正在忙的事儿,放下牵挂自己和自己牵挂的所有亲友,偷偷地悄悄地,不告诉任何人,背上包孤独地旅行,到陌生的地方,看陌生的风景,沉寂了很久后,当认识你的人心灰意冷,觉得你消失或者遇害或者丢了的时候,你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回来了,这是多么惬意、多么自由自在的一件事啊。” 绣姑听得连连摇头:“那谁要娶了你,岂不得担心死?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防备到,你何时就翘家出走了。” 薛浅芜笑着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在他看不到的范围内,邂逅很多很多的美男,当把他们一个个地勾了心后,再抱歉说,我已是有夫之妇了……桃花运永远不凋零,家里还有俊夫为你守着,想想都会幸福得冒泡儿!” 绣姑听得眼皮直蹦,这丫头,还真是不想嫁人了?难道被东方爷伤了,就彻底地自暴自弃,玩起了爱情游戏吗?于是板起了脸,告诫她道:“你可不要乱来,东方爷不是说了吗,不会辜负你的!不过是场假婚罢了!” “真婚也好,假婚也罢,想要当做没结过婚,一切返回原样,你认为那么容易吗?”薛浅芜红着眼圈儿,声音里带几分伤感道:“以前没有这场名副其实的婚姻存在,尚且那么不易,现在全京城的老百姓都见证了他们的婚礼,就算有再好的理由,又岂能消去一场轩然大波吗?” 绣姑静了很久,只劝了一句道:“你也不能永远躲在这小院里逃避吧?你心里安定吗?你不担忧东方爷吗?” 薛浅芜点头道:“很挂念,也很怨……那就明天回去吧。” 绣姑长舒了一口气,这失踪的游戏终于玩到头了。二人刚想熟睡,忽然听到荷花屠连滚带爬从床上惊乍起的声音,荷妇人遂问道:“什么事儿?这么慌张?” 荷花屠披了件衣服,边走边道:“你仔细听,莲藕塘那儿有铃声!” 薛浅芜的睡意骤然没了,这刚弄好的玩意儿,还没怎么做实验呢,就有鱼上钩了?绣姑却顾虑道:“你设计得有些问题!万一小孩子们在那旁边玩耍,或者野狗狐兔之类撞在了竹篱笆上面,铃声大作,岂不徒给人增加心慌吗?” 薛浅芜道:“不会的,都考虑在内了。那竹篱差不多及腰高度,我把铜丝缠绕在了顶端,如果不是有意攀爬,怎么会碰得到?” 二人说着,也跟了去,想要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匆匆赶到莲藕塘畔,那铃儿的响声还未止歇。然而四下看了几看,竟没发现半只人影,荷花屠疑惑道:“这玩意儿会不会报假啊?” 薛浅芜自负道:“不可能的……” 料想贼厮跑了或者潜了,一双眼睛溜溜地四下里瞧着。她的眼力甚为敏锐,看到稀落落的荷叶之中,有个黑影如石墩般藏着。半边脑袋没在水里,半边露在外面。 薛浅芜暗赞道,这小贼杀,心理素质很强大啊!铃声骤作,竟没吓破你胆,仍是爬到荷塘里面来了。看那样子,似乎还是个擅泅的,只不过他这种泅法,有些滑稽感觉,就像鸵鸟把头埋在了沙堆里,却把屁股露在外面一样。虽然这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只露了个头顶出来。 荷花屠也是有些相信薛浅芜水平的,骂骂咧咧地道:“难道那贼秃的,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了个屁滚尿流,回家换衣服了?” 薛浅芜捂着肚子大笑道:“很有可能!”之所以这样附和荷花屠,因为恍然间薛浅芜产生错觉,那黑衣人应为南宫峙礼!这是巧合,还是偶然?为何她刚设计出这么个高科技玩意儿,他就以身涉险来了? 这铃声说大也不算大,但若配得上荷花屠的高嗓门,四方的邻居们肯定会被惊醒,那时一起前来捉贼,局面就好看了。饶这南宫峙礼是个千年王八,也不可能在人们把池塘围起来后,从篱笆上逃出。 忖思之间,铃声已把一些睡得不很熟的邻居吸引来了,前来查看究竟的人越来越多。薛浅芜心里想,是一个人逗逗他呢,还是让大伙儿群起攻之,来杀杀这只落水耗子呢? 荷妇人没见到什么人影,料想是吓跑了,于是对绣姑她俩道:“没什么事儿,还是回去休息吧。” “再稍等等!”薛浅芜神秘“嘘”一声,低低对荷花屠道:“大哥你看,那片耷拉的荷叶下面!” 荷花屠揉揉眼,定睛一看,直把袖子一挽,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里对搓了搓,气势如虹贯日骂道:“好个奸诈小贼,竟个躲进我莲藕池来了!害我差点没看出来!”嘴里骂着,一根木头砸着夯了下去。 薛浅芜在这时,看到那黑影跃起了,踩着高门,瞬间逃得不见踪影。这次居然没有弄响铃声。因为他并没有通过竹篱,而是经由木门上方逃出去的。人们只能仰而望之,发出一声骇然惊叹。 薛浅芜傻眼了,看来她的设计,并非完美没有丝毫破绽。对于真正高手来说,是不必经过篱笆的。但作为真正的高手,做什么不可以,偏偏要打一片莲藕塘的主意?薛浅芜搞不清楚南宫峙礼了,或许一直就没搞清过他。 荷花屠出汗了,他家的莲藕池,怎么会引来了高手,鬼魅般的高手? 薛浅芜不知说什么,只想趁此机会,洗脱自己的清白道:“上次你抓我时,我说荷叶丛里原有小船,船里还有一人,见到你来,他就飞快地逃走了……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荷花屠急忙点头道:“信了!信了!”忽又想起什么,惊问薛浅芜道:“上次那个,跟这个是不是同一路的?” 薛浅芜没好气地道:“什么同一路,说不定恰是同一个呢!” 荷花屠更慌了:“上次留下的小船儿,也应该是他的吧?” “你想还给他吗?”薛浅芜郁闷了。 荷花屠道:“这种主儿,他的东西,要不得啊。” “亏你还是个杀猪的!”薛浅芜使激将法道:“你想一想,他多次鬼鬼祟祟,来你这儿不知想要干些什么勾当!上次我驾着小船弄坏了那么多的荷叶,全是拜他所赐!难道你还要把船儿给他吗?换做是我,就算砸它个稀巴烂,冬天里当劈柴烤火用,也断断不肯还与他!你不想要可以,不如拿来给我好了!哪天我想一叶扁舟浪迹天涯,留着却也是个用处!” 哪料荷花屠并不吃她的激将法,反而顺水推舟说道:“你若想要,就给你了!出了问题,可别怪大哥我没提醒你!” 薛浅芜呆住了,南宫峙礼的威慑力,也太大了些吧? 她偏偏看他不上眼!于是又对荷花屠道:“大哥,你把那船儿给我弄来吧,今晚我就在这莲藕塘里睡了!那贼厮没偷到东西,我怕他还会回来呢。” 荷花屠闻此言,有些动容,那份暴躁侠气又起来了:“怎么能让你一人守?你的伤才好些,赶快回屋子里休息,方是正经!哪能让你来看莲藕池呢?”猛拍了拍胸脯,向荷妇人宽慰道:“那人虽是练过武的,我左手一把锤子右手一把菜刀,也能把他砍得不敢近前!” 荷妇人心急了,连忙抱住丈夫的胳膊道:“就算整片池塘都被他霸占了,又有什么打紧儿!只要你安稳了,就是好的,别的一切都不重要……万万不要再去冒险,做些拿生命开玩笑的傻事了。” 荷花屠最看不得妻子忧,一时站在那儿,作难地道:“那也不能让妹妹来守夜吧?” 薛浅芜怕他们不同意,于是嬉笑着道:“话说当年,我与那人有过一段交情,话说白了,就是他的旧情人!你们不用担心,留我在这儿,最是合适不过,他不会拿我怎样的!” 荷花屠夫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绣姑张圆了嘴,丐儿妹妹不会是说真吧?如果这样的话,以前好多场景,都是有因可循的了。就连最初见面之时,她把丐儿妹妹一脚踢入地室,不期然却出现了位黑衣男子,貌似也透着某种未可知的缘由呢。 “这下相信了吧?”薛浅芜指指绣姑道:“我的姐姐可以作证!” 从绣姑那儿,得到肯定的讯息后,荷花屠才半信半疑地,把那小船儿弄了来。 “若是有什么事,你就抓上篱笆,让铃声响起来,我们就会很快赶到!”荷花屠看薛浅芜执意留守的样子,只好如是交待。 绣姑也握了她的手,意在提醒她注意些。刚从刀下捡回一条性命,万一再有什么不测,那真是没法儿办了。 三三两两的邻居们,在黑衣高手离开后,一边恐慌议论着,一边赶回去躲了。薛浅芜笑着道:“你们放心去吧,我有把握教训他!” 绣姑和荷花屠夫妇,三步一回头地离开。薛浅芜双手背在脑勺后,仰面躺在蚱蜢舟里,愣愣看着夜空。过了很久,有个湿淋淋的东西,忽然落在了她脸上。伸手一抓,竟是一方黑帕子。 想起在冰棱潭那次,薛将军的前厅墓穴里,南宫峙礼与那红衣白发女子交手,为防绸带有毒,便是用黑帕子裹手的。世间用黑帕者不出一二,所以这也算是南宫峙礼的标志了。薛浅芜恼火道:“真没出息!干嘛三番两次光顾人家的莲藕塘?” 南宫峙礼好听而悠魅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还不是因为,每次你都在附近?你光顾了,我才来的?” 薛浅芜一惊悚,他是在哪儿说话的?回过魂来,原来不知何时,他立在了船头,大半截身子浮在水里面,脸正好伏在了她的脸侧,高度与她相平。 “离我远些!”薛浅芜怒叫道。 南宫峙礼眼深似墨,却是委屈地问:“为什么呢?难道你的神仙情郎都娶妻了,不要你了,你还不让我近身吗?” 听得这句,薛浅芜禁不住纠结至深,不知是恼南宫峙礼,还是怨东方爷,反正催得气血逆升,哇的一口,吐出了大片血。 第一三六章进退遍地伤,离合应无恙 这血吐得邪门。吐血之于咳血,还不一样,质与量的关系。吐血更酣畅些,多至数升,就算少时也有盅酒之多,像从动脉里流出的一样,鲜红夺目,让人惊心。咳血则是零零星星,斑斑点点,严重时也不过是染红帕子,颜色发暗,仿佛长年累月在心底里发酵,怄出来的积郁精华。吐血多为一次性的,间隔时间长短不定,受外界和个人的因素影响;咳血一旦开始,则是频繁的不间断的,仿佛要咳尽了这一生,永远无个终止。吐血是瞬间的,咳血是漫长的。咳血是久积的病,吐血或可能是一时不畅。 薛浅芜意识到自己是在吐血,并且引发气血失调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南宫峙礼时,恼怒益增,把嘴正对了他,卯足力气,企图再吐一口,喷他一个满头满脸。可她毕竟不是受了重创内伤,竟然在满心的驱使下,也没能催出来。索性作罢,亮盈盈的眼睛如同星辰炯炯,瞪视着他。 南宫峙礼两手捂着脸,眼和鼻孔却从手指缝里露出来,前者用来偷窥,后者用来呼吸。话匣子也不停,很欠扁很无辜地道:“干嘛这样看我?本尊身为帅哥,常有女子献媚倒贴,明里示爱暗许芳心,这个一直是公认的……但哪有你这样的?先是被我极具冲击力的帅,震撼得流出了鼻血,再是这样恨不得把我吃了的含情发狂眼光看着我,多不好意思啊,人家会有压力感的……” 明明是被气吐了血,他却说她喷鼻血!薛浅芜的胃又开始难受起来。都说晚上十点过后进食不好,因在睡眠素很高的时候,会加重了胃的负荷。现在她只觉得,夜间听南宫峙礼说话,更容易造成胃疲劳。 这段时间,薛浅芜与东方碧仁相处,多是心的疲劳,而与南宫峙礼,却是胃的疲劳。这种对比,让人很是无奈而且头疼。东方碧仁攻的是她的心,南宫峙礼虐的是她的胃。心重要还是胃重要,心痛剧烈还是胃痛难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真不是那么容易说的。 薛浅芜看他双手捂脸,他整个人没有任何支撑,居然能够在深水里稳稳当当站着,不漂不摇,不禁有些诧异。他淹不死不奇怪,擅泅的人都淹不死,奇怪的是他的姿势。脚不着地的情况下,他难道会定身法不成吗? 薛浅芜和他在一起,恶念常常变得很重,禁不住推了他一把,想看看他的脚到底是怎样立着的,如同无根浮萍,还是另有所凭? 不料南宫峙礼经她一推,仿佛中空的衣架子那般,虚晃晃地倒在了水里,慢慢沉没进去,不见了踪影。 薛浅芜的心砰砰直跳,看着重若千钧岿然不动,怎么抵不过她一指倾呢?想要打捞一番,苦于没有渔网之类的器具,还担心他使诈,也就僵如雕塑,一动不动盯着那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认为南宫峙礼差不多魂归阎罗殿的时候,船里忽然有些凉凉的感觉,等薛浅芜反应过来,蚱蜢船舱里已灌了半尺深的水,再往上涌这么多,就要浸过了她平躺着的身子。 薛浅芜大骂道:“挨千刀的,本姑奶奶怎么得罪你了?你为何要把船凿开一个破洞,引这么多水进舱?你想陷害我于绝境,直接拉我下水不就行了,干嘛这样鬼鬼祟祟丢人现眼?” 南宫峙礼讥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起:“这是本尊的船,本尊想要怎么处置,与你有关系吗?躺在主人船上,还狠心地推主人于水中,你认为你不丢人吗?” 薛浅芜哑口无言。差点忘了这船是他的了。看来她的归属感,是极强烈的。她的东西是她的,别人的东西她若想要,或者一旦据为己有,那么也是她的。 南宫峙礼难得让她自省一回,薛浅芜语气软起来,却是哼道:“那么小气!一条破船有什么稀罕的,还给你就是了!不想给我也就罢了,干嘛要毁掉它?” 南宫峙礼不答,问了一句:“这么说来,你意思是,要把它还给我了?” 薛浅芜白了个眼道:“没多大的用处!你当做宝,谁和你抢?再说现在已漏水了,就更没价值了!” “是吗?”南宫峙礼的声音仍自飘来:“既然被你说得这么没用,你还待在舱里作甚?给我腾出位置,你自己下水吧。” 薛浅芜听此言,一阵犹豫,虽说这船顷刻之间便有可能遭受没顶之灾,但想到要下去,心里却是发慌无措。只把身子稍微坐直了些,并未挪动。 南宫峙礼又道:“再不凫水上岸,水就要漫到你肩膀上的那道丑陋伤疤了!” 薛浅芜更震惊,他怎么知道我受了伤,且连位置都如此清楚?“……你爬墙……窥视隐私?” 南宫峙礼淡淡嘲笑道:“反正你又嫁不出去,伤疤碍什么事儿?不丢人丢到脸上就行了!” 他这是拐着弯儿骂自己?还是落井下石,故意刺激自己?薛浅芜气急道:“我偏不上岸去!我就让水漫着我的伤疤,复发了关你什么事儿?” 南宫峙礼在水底下,还一直说着话,饶是再好的闭气术,也有撑得超载之时。终于不潜隐了,头出了水面道:“你有能耐,就把船开到岸上去!” 薛浅芜皱紧了眉头,只载一个自己,就够负荷的了,现在又多了半舱水,还在不断涌入,根本划不出几步远,怕是就要沉了,哪能回到岸上?想起和船一起沉没,终不甘心。只得弯着身跳下船,反正衣服已经湿了,也不在乎湿个水透,暗暗吸纳吐气,准备游到岸上。 以前她的游泳技术还蛮高的,只不过来到这儿之后,就很少施展本事了,日久生疏,难免退化很多。薛浅芜扑腾着往岸边挣扎时,背后传来南宫峙礼的讽刺:“比鸭子还笨拙,真难看的姿势!” 薛浅芜听得他的声音发源处,不在水面亦不在水中,再回顾时,竟是在舟里,一身黑衣,负手挺立,站得笔直如杆。薛浅芜惊得呛了一口水,船不是漏水吗?他在里面怎就那么安稳?莫非他又使诈了? 眼见离岸还远,薛浅芜掉转头,试了两个狗刨式,游回了小舟旁。抓住舟沿一阵晃荡,南宫峙礼迫于形势,才屈身躺下来,把薛浅芜揪进了船,贴放在他身上。南宫峙礼半笑不笑,也不说话,似在等着薛浅芜的质问。 薛浅芜忍不住好奇,四下瞧道:“洞呢?” 南宫峙礼悠悠然道:“世间本无洞,缺心眼者就出现了漏洞。” 这话按说,颇有几分耐品禅意,薛浅芜偏看不惯他自负,撇撇嘴不屑道:“你就会些装神弄鬼之术!以后就算你老去了,胳膊腿儿不适合练武了,也不至于失业了去,你还可以玩魔术……” 南宫峙礼嗤之以鼻:“是你太笨,却说我是术士!”然后指了指脚下道:“不就是嵌在船底的一个盖子吗?只要你触动了机关,盖子就会自动移开,水涌进来……” 第81节 薛浅芜明白了奥秘所在,仍是有不解道:“盖子一开,水漫进了船舱,这个自是真的,但你怎么把船舱里的水排出去的?” 南宫峙礼答道:“那点儿水,内力足矣!” 薛浅芜越发觉得自己问得愚笨,绷着脸坐在船头,忽然看到上面未被水冲刷净的血痕,应该是自己那会儿被南宫峙礼气得吐上去的,有些自怜。或者是说,她对吐血咳血的人,抱着一种刻骨入魂的怜悯,所以连自己也包含了去。吐这么些血,要吃多久的饭才能补充过来啊。 南宫峙礼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还嫌火药炸得不够彻底,语气无波道了一句:“都是一些废血,有什么好在意的?” 薛浅芜的怒气,轰然又起来了:“又不是来例假,怎么就是废血了?你还是个废人呢!” “你对我的误会严重了去!”南宫峙礼脸僵着道:“是你理解偏了,反而怪我!你失了这些血,现在感觉可异常了?” 薛浅芜静一静,缓缓心神,只觉脑清目明,没有什么失血过多头晕目眩的感觉啊。心下好奇起来,问南宫峙礼道:“我怎错怪你了,你倒详细说说。” 南宫峙礼把脸一侧,鼻孔里哼气道:“说了你也不懂,我何必对牛弹琴呢?” 薛浅芜道:“你这肤浅的,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你前世是由什么胎体化成的!我如此内涵的,怎么可能不懂你?没有不懂之理,只有不信之说!” 南宫峙礼没有立即答话,把船儿靠岸停下,问道:“眼下怎么办?我随意就能出去,你从哪儿上岸?船怎么弄出去?你带的有钥匙吗?” 薛浅芜纠结在刚才的疑问上,脑袋没转过来圈儿,拍着胸脯笑道:“你把刚才的话说明白,我就告诉你!” 南宫峙礼叹道:“这个虽然说得……只是怕你感动,因了满腔感动,而对本尊以身相许!” 又来这自恋了!薛浅芜不理他,坐等他说些正经的。对于自恋之人必杀手锏,就是让他的自恋没有可依附之地,没有施展空间,没有听众,然后他自个儿,也便偃旗息鼓乖乖缴枪不言语了。 果然凑效,待了一会儿,南宫峙礼答道:“你背部受伤时,其实不仅受了外伤,内在也受了伤,形成一股淤血,在腹腔里闷着。如果不排出来,早晚会对身体造成伤害。然而怎么排出,却是要技术的,不能用内力强逼之,那样只会增加对身体的危害。要凭自身的喜怒哀乐调节之,使其自动排出,方能把伤害降低至极限……说到这儿,你可明白本尊的意思了?” 薛浅芜呆半天,不可思议地道:“原来你有意激怒我,让我气血翻腾,竟是为我好的了?” “我就知道你会感动。”南宫峙礼摆出生受不起的虚荣态。 薛浅芜吐出个重重的“切”字,口不对心地道:“才不会感动呢!万一不慎,把我气死了去,这方法也太冒险了!” “我可不信你的承受力那么差!”南宫峙礼不再多说这个,仍思索道:“从哪儿把船弄上岸呢?” 薛浅芜站起来,对着四周望了一圈,有风轻轻地吹过来,清新了她混杂的思绪。猛地一拍脑袋,差点又被他忽悠进去了! 这小船儿,荷花屠大哥说不敢要了,让她自由处置,想留想还,全在她一念间。她本来就无心归还,况且今晚还发现了小船儿的另一秘密,更是欢喜,她若真有一天,独自泛舟漂流了,碰到歹人,非要同船共渡,甚至想要图谋不轨,她用沉船这招吓唬吓唬,应该很有意思。这样想着,满脑子尽是这船的好来,越发不忍还了。 脸上漾起几分亏欠的笑,薛浅芜耍赖皮道:“你不用管船儿!保住自身,不碰触铜线的前提下离去,就已万幸的了!至于我和小船,天明时自有人来帮着拖上岸!” 南宫峙礼面色变得阴沉如水,淡得不起任何波澜地道:“你就不问问我再次出现,为了什么?” 薛浅芜想了想,嘿嘿笑道:“难道是我多想?你不就是为了给我排淤血疗内伤吗?” 南宫峙礼伸出手来,在狭隘的空间里,端起了她下巴,似胁迫似捉弄还似在玩赏,眼底莫测地道:“如果本尊的意图,不止这一桩呢?” 薛浅芜横横心,豪迈说道:“除了船的归属权,别的都可以商量!” 说完这话,薛浅芜忽然有种错觉,她和南宫峙礼,就像是一对吵着要离婚的夫妻,这船儿好比是他们的孩儿,双方都争着要,端看谁的赌注大了。舍得了本,就能取得了主动权。 薛浅芜自认为立于了不败之地,只听南宫峙礼噙笑问道:“本尊给你两种选择,你看着办吧!一是让船儿跟着本尊走,二是你和船儿,一起跟着本尊走,这样船儿就是你的了!” 薛浅芜被绕晕了,良久才想起戒备道:“你拐走我作甚?” 南宫峙礼咳了一声:“没胸没臀,也勉强能卖些银子的!” 这话听着如此耳熟,似乎昨天,也似乎是久远,曾被人这样鄙夷过一次的。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儿,甚至包括人物语言,南宫峙礼为何都如此了若指掌呢? —————————————————————————————————— 薛浅芜眼珠子转了几转,满脸失望摇头无趣地道:“这不公平!两种选择,都是对我太苛刻的。尤其是第二种,你怎么不说人和船都是你的了呢?” 南宫峙礼一愣,哈哈笑道:“本尊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环呢?”稍微停顿一下,歪着头打量道:“那你觉得怎样才是公平?” 薛浅芜亦歪着头道:“船儿留下,你哪儿来哪儿去!” “看来咱们是难谈妥的了。”南宫峙礼抬眼看向远处的林木城郭,不知他的思绪飘荡在了何方,却听他的语气充满挑衅味道:“那你就等着吧。” 薛浅芜心下忐忑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想怎么对付我?对付我没什么,只要别再毁坏人家的莲藕就行了!” 南宫峙礼道:“你也不问我想把你带到哪儿去,就拒绝了?” 薛浅芜忖了忖,说道:“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虽没那么好,但是选择了跟你走,就没回头路了!” “现在有么?”南宫峙礼反问一句:“不管你选择的是谁,你有回头路吗?” 薛浅芜被这话问得呆立当场,想着这南宫峙礼是怎了,一会儿玩笑戏谑的,一会儿哲理深沉的,一会儿又有说不出的几分忧伤若隐若现,真是扑朔迷离,让人又怕又恨又担心。 薛浅芜杵在那儿,两人无话。她不明白,为何与他总起争执。比如这船,对她并没多大用处,但就想争了来。大约南宫峙礼亦是如此,他想要这种船,成千上万条也不在话下,偏偏就和她扛上了,显得如此吝啬,有失男人面子。 他做事向来目的性极强,从来不在任何无意义的事上耗费时间,然而对她,总是较真,总是耗着,为个不值一提的小问题,或者不值几文的小东西,大动口舌干戈,消磨很多很多时间。 这是相当出乎他意料的,或许从第一天见她时,他们就耗上了。那么她的真身究竟是谁?南宫峙礼虽不清楚那废后的形貌如何,但明显能确定,她们不可能是同一人。若为同一个人,她不可能傻得什么都不知道。包括她的爹爹,以前种种事情,漫不经心涉及之时,她都没有一丝反应。这不是有意隐瞒就能装得出来的,而是毫不知情。 疑窦太多。虽然最初,出于利用她的目的,甚至想要杀她,拿回所需,可终究是有太多的理由借口,让他在关键的时刻放弃。是他有意说服自己,还是被她打诨了去? 她和霸灭图经,都是难解的谜。南宫峙礼陷入沉思,桀骜不服的眉毛深蹙着,有一些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薛浅芜忍不住这窒息般的寂静了。看来她和南宫峙礼,还是多些争吵比较正常。 “迷途不知返,犯错犹未改,前半夜抓过你,你就又跑来了!”薛浅芜忽然蹦出这几句,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还是快回吧,等到他们天明过来,你的尊容怕是要暴露了。” 南宫峙礼问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薛浅芜听他问得郑重,心里一慌,道出了最底层的心声:“你来无影去无踪的,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我跟你去哪儿?” “仅因为如此吗?”南宫峙礼惯常勾着唇角笑道:“你想住哪儿,就可以住哪儿,定居可以有,流浪也可以有。并且还有黒木莲教作为根据地,比起你的丐帮,可谓是另一番天地。” 薛浅芜惊直了眼,他这算是在许诺吗? 南宫峙礼接着叹道:“你就当是玩笑吧。毕竟现世……最起码在目前,我给不了你绝对的安稳。” 薛浅芜说不出话来。南宫峙礼对她那份奇怪感情,她一直都能体会得到,只是常把吵嘴来相伴,很少正色以待过。 她该如何接受?心间忽浮起了一身月白的东方爷,薛浅芜怔怔地,缓缓摇了摇头。 已表明了态度。自打烟岚城怡园里,南宫峙礼有意安排她与东方碧仁相遇,她生命的男主,就发生了变化。虽然一开始时,南宫峙礼认为,她不识得自己的心,他固执地坚信先入为主。可是她入了他的心,而她心里装的是什么?走到至今,南宫峙礼亦看到了,东方碧仁牢牢守固在她心底,坚不可摧,无法磨灭。 今天这一见面,他也算苦心安排了,因为某些要事,将在明天,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了。离开多久,他也不清楚,短至一个月,多至三年五载,谁能决定行程和命运呢? 带不走她,是他的伤。不带她走,是他本意。 有的人生,注定遍地是伤,一步一伤,进也是伤,退也是伤,只在闭上眼的瞬间,选择绝望,选择遗忘。南宫峙礼看着有些傻掉了的薛浅芜,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没有嘲讽,没有调侃,却是苦涩眷恋并杂着的复杂寂寞。那一瞬间,她眼里有些酸,似乎含了泪光,在暗色的夜里,浮着一层淡淡雾气。 南宫峙礼摸了摸她脸颊,那抹笑容弧度慢慢变大,终于又渲染到了风骚处,即恢复了正常状态。 她对他还是有情的。 他实在是犯糊涂了,怎么想到了让她跟他走?她虽与他处处作对,不过是在小事情上。逢着大事,她仍会向着自己的。把她留在京城,绝对是颗功用最大的棋子。 南宫峙礼狡诈但不虚伪,他从没否认过,这个女子从一初始,就是他的棋子。这枚棋子的心,不全然是他的,但是只要摆得好,利用得好,于他将是莫大帮助。他的卑鄙,他的无耻,在于他深不见底的心机。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设计了进去。 “本尊要归去些时日,你在这儿,保重自己,多吃多睡多笑多犯傻……”南宫峙礼的手,停驻在她额前,笑得妖孽邪魅风情万种:“希望下次本尊再见到你时,你能变得丰腴了些,本尊也好饱饱眼福。” “你去哪儿?”薛浅芜顾不得和他理论,急急问出一句。 “本尊所要去的地方,所要做的事情,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得完的……”南宫峙礼飞身跃上木门,黑衣和夜空融在了一起,猎猎起舞,仿佛冥界主宰一切的神。 薛浅芜看他消散了,在小船里急得团团转圈儿,压着嗓子喊道:“你的船儿,不要了吗?” 没有回应。四周寂静得恍然如一梦。站在舟中,有些失魂,揉揉脑袋,一切变得忽昏忽暗起来。她似乎忘记了,她是如何来到这繁华京城的,都曾遇到了哪些人。 第一三七章荷嫂身怀喜,骨灰盒却步 天刚苍苍亮,绣姑与荷花屠夫妇就匆匆赶了来,打开木门,看到薛浅芜的船儿靠在岸边,她正蹲在舱里,手托着腮,眼半睁半闭迷离着,似在提心吊胆打着盹儿。 荷妇人忙伸手到她脸前,捧着左看右瞧,有没有出什么问题。薛浅芜终于回过了神,眼朦胧地对着三人傻笑了笑。绣姑指着她的衣服,担忧地问:“怎么弄这么湿?” 薛浅芜愣了愣,忙道:“昨晚上我梦游,恍惚看见了一朵白如雪的荷花,花蕊里坐着个粉妆玉砌的娃娃,心里喜欢极了,于是就跑过去抱他,结果差点弄翻了船,我扑腾了好久,才稳住身,却被溅起的水花,把衣服打湿了……”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不过看她这般睡相,确实像那种会夜游会打人会踢被子会发癔症,一切不良习惯皆有可能的。荷妇人捂着心,怜惜地长嘘道:“幸亏妹妹的平衡力好,你说万一不慎落水,又不会游泳什么的,我们不在身边,岂不要了性命……” 薛浅芜看她快落泪了,忙宽慰道:“嫂子不用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绣姑也道:“梦却是个好梦!梦见荷花绽放,似乎就预示了和和美美;那白白胖胖的娃娃,更是个好兆头……” 荷花屠夫妇经绣姑提醒,都在思索这梦的内涵。薛浅芜有些心虚,毕竟是瞎胡扯乱编造的,怎就能当真了?于是一句话打断了各位思路:“这不明摆着吗?水灵灵的荷花,自然代表嫂子!荷花里长出个胖娃娃来,嘿嘿……” 薛浅芜挤眉弄眼地笑道:“不就是说嫂子要生个大胖儿子吗?” 话一出口,却见荷妇人眉目之间藏着些忧愁。薛浅芜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想这对儿夫妇成婚也有两三年了,夫妻感情甚好,身边却没小孩,不难断定,荷妇人一直未曾怀上身孕。 荷花屠看妻子不开怀,忙劝说道:“你别放在心上,妹妹有口无心,不经意间提起的……” 绣姑和薛浅芜,都是未嫁人的,遇到这等苦恼事儿,没个经验,也不知该怎样个劝法儿。荷花屠拙嘴笨舌的,再加妇人可能心里一直耿介,以此为愧,掩面轻泣起来。荷花屠搓着手,薛浅芜和绣姑大眼瞪着小眼,正当心里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哭着的荷妇人,忽然一阵反胃,俯下身子呕吐起来。 这一变故,让人先惊后疑。荷花屠只料想着是伤了胃,急找郎中来看。那郎中认真把了脉,乐呵呵笑着道:“她这是害喜啊。观这脉象,都有三俩月了,就没一点反应吗?” 荷花屠登时乐开花了,站在那儿幸福晕了半晌,忽而上蹿下跳地叫起来:“我要当爹啦!我荷花屠要当爹啦!” 荷妇人亦喜得泪盈了眶,无暇去说忘了形的丈夫,答郎中的话道:“偶尔有过,只以为是天热中暑的缘故,歇息歇息就没事了,哪料竟然……可真是惊喜啊……” 郎中颇是理解地道:“你们生活多久了?” “两年又三个月了……”荷妇人垂了颈子道。 郎中点点头道:“怪不得没注意!原是早以为不来了,却在心念灰的时候,出乎意料来了!”接着就是一大堆的嘱托,从饮食起居以及心情保持各个方面,都说了个通透。绣姑和薛浅芜在旁听着,既羞赧又新奇,也算提前上了一堂生育课。 待那郎中走后,绣姑和薛浅芜,一左一右搀着荷妇人,往院子里回了。荷花屠满腔的激动,却又插不上手,急得满脸通红,抓耳挠腮,可爱极了。 回到房里,两姑娘就把身形还未显出来的荷妇人,扶到了床上去。然后二女大显身手,开始炒菜做饭,一切都代劳了。 吃饭之时,荷花屠向薛浅芜一个劲儿道谢。开始尚且不解,荷妇人幸福笑着解释道:“还不是托了你的好梦,借了你的吉言?” 薛浅芜的神圣感,于那瞬间涨满了心。有说有笑吃完早饭,绣姑言明了想要回家的打算。荷花屠夫妇好生舍不得,很是挽留。两姑娘感动得差点哭了,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当荷花屠问起她们家在哪儿,并要送她们回去时,薛浅芜笑答道:“大白天的,能有个什么事!距这儿几里地,很快就到家了!你好好照顾着嫂子就行,不要再去忙活莲藕塘、鱼苗的事了,一切都往后放!” 荷花屠作难道:“顾着家里吃穿用度罢了!操劳还是必须的,不然娃儿生下来了,就更要受苦了!” 薛浅芜听了,以命令的口吻道:“今年就不劳你管了!这片莲藕塘,我承包下来了,连地皮一起算,包括里面的鱼和莲藕,大约值多少银子?” 荷花屠不解其意,答道:“盘算下来,不过就是百十两。” 薛浅芜道:“那以后就是我的了!直到明年孩子周岁,我再把莲藕塘转给你!这两天内,我会把承包的银两,差人送来!重点要说的是,在我接管的这些日子里,哪怕鱼苗都死光了,莲藕都旱枯了,也不消大哥来打理!” 荷花屠听得目瞪口呆,荷妇人心儿剔透,知道这妹妹是在想尽办法帮自家,却又怕伤了丈夫的尊严,致使他不接受,所以才绕了这么个圈子。虽有报恩之意,却更多是一片赤诚的好心肠。 荷妇人动容着,问道:“妹妹家是做什么的?” 绣姑闻言,用胳膊肘碰了丐儿妹妹一下。薛浅芜即刻会意了,其实她心里明白的。不便透漏身份。 第82节 坎平鞋庄的女庄主,虽没甚么官衔,在京城里却也算得有名声的人物。不仅巧手慧心,而且与东方爷的关系极深。荷花屠夫妇若是知道她们的身份,怕会有距离感了去。何况薛浅芜受伤这件事儿,牵涉太多,一个不慎,就会把无辜的局外人卷了进来。 以上这些综合起来,薛浅芜撒了个善意的谎言道:“我和姐姐,家在城西的一个旮旯胡同里,爹爹在外经商,母亲和姐姐都是巧手的,常给富贵人家做些鞋子,家境还算优越。就我是个吃闲饭的,喜欢败家,母亲说我只要不败到家里来,在外面胡鼓捣,随我怎么闹腾!说来正好,我早看上了大哥嫂子家的莲藕塘,就承包过来玩玩儿!大哥你可答应好的,断不能反悔哦。” 荷花屠钝得很,听着这番情由,想想凝聚自己心血的莲藕塘,就要被她拿去败坏,怎么都觉难舍。 荷妇人体会得她的苦心,对丈夫道:“你就任她去吧!相信妹妹,她是个嘴上硬心里软的,肯定会好好照看的!” 荷花屠这才吞了声,不再说什么了。薛浅芜还怕他反悔,调皮地拿来根木棒,沾了锅底里的灰道:“画押为证!” 荷妇人忍不住莞尔一笑,却感动得泪都快出来了。 吃完了饭,荷妇人说什么也不听,执意起床,要送她们一程。最后在绣姑和薛浅芜的双双阻劝下,方在距离门前几十步远,停顿住了脚步。 为了不让目送的荷花屠夫妇起疑,她俩向西转了一圈儿,才往坎平鞋庄回了。 距离坎平鞋庄的大门,还有好远时,伙计们辨出了两人身形,欢喜得几乎哭出来,团团上来把她俩围住了。好一阵子亲热之后,薛浅芜问荆岢和蓉儿道:“这段时间,没人来吗?” 蓉儿脆生生地答道:“秦延大哥,就在后院子里住着!” 荆岢听得秦延的名字,颇是不快,闷闷站到一旁,低声咕哝着道:“那人枉自学了一身本事,也不知四下里寻找两位庄主,整天跑到师傅房里发愣!” 蓉儿笑道:“人家秦延大哥,是想看看师傅回来了没!哪个像你这样,不好好待东方爷的客人也就罢了,还总火来气去,想找茬儿!” 绣姑听不得他们拌下去,忙问:“他现在呢?在我哪间房里?” “就是你早起时,做鞋、吃饭、更衣都在一处的那间房。”绣姑的心登时跳得紧了,什么话也不再说,急匆匆去查看了。 薛浅芜听出了内中味道,悄悄跟着绣姑姐姐,也往那房间的方向去了。走到窗子下方,薛浅芜不敢再冒昧向前,害怕惊了相逢的人。偷偷地往里看,只见绣姑姐姐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走近那立着的男子,淡声问了一句:“站在这儿作甚?” 只闻声音,秦延便已虎躯巨震。猛地转过了身,一双眼睛绽出喜悦激动的光芒,张了好几下嘴,才结巴地难成句道:“你回来了?” 绣姑冷着脸道:“咱们出去说话。” “在这儿不好吗?”秦延有些抱怨:“他们久不见你,若去外面,就没我说话的机会了!” 绣姑闻此言不做声。秦延也不好说话了,呆呆地看着她,目光细致而且热烈。绣姑不自在了,再次问道:“你整日里,都在这儿?” “找你们不到时,一回来就直接进这屋了……”秦延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来,忙四下里望道:“嫂子人呢?嫂子她回来没?” 薛浅芜在外面摇摇头,长长暗叹一声,终于想起我了。赶紧退后几步,离窗子远了些,装作是刚刚来到这儿的样子。 秦延跟着绣姑一道出来,看见薛浅芜时,哑着嗓门喊了一句:“嫂子!……”似包含着太多言语,只汇成这一句,就哽在了那里。 薛浅芜的眼里,亦有些酸:“好端端的,该高兴才是啊!怎么一副鳏夫表情?” “嫂子还有心情说笑!”秦延急道:“东方爷担心你,四处又寻不到,再加上各种烦心事,现在病倒在床,好几天没怎么进食了!” 薛浅芜肝脏肺腑俱在打颤,心揪也似的疼,失声问道:“他在哪儿?在新府还是宰相府?” 秦延答道:“原本爷是在新府养病的,老夫人放不下,说什么要把爷接了回去,现在宰相府书房里,安置了一床铺,爷在那儿住着……” 薛浅芜心稍宽,只要不是在婚房里住着就行。心下滋味复杂,又酸又痛,完全没了主意,面对东方爷亲近的侍卫,再也吐不出半字来。 绣姑也着急了,说道:“我看他的病啊,多半是因心而起!不然照他那体质,又通医理,怎会病倒了去?耽误不得,丐儿妹妹还是赶快去看看他!你这一去,肯定药到病除!” 秦延亦附和道:“现在就过去吧!” 薛浅芜心里忧且急,步履却很沉重,勉强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道:“我还是不去了!秦延捎个信儿过去,就说我已平安回到鞋庄,一切都好,叫他静心养病,不要挂念……” “这怎么能行呢?”秦延虽然知道梅老夫人极不待见嫂子,但这次关乎到爷的身体,她应该不会再刻薄了吧?于是恳求着道:“嫂子还是去看看吧!爷他现在处于昏睡状态,一两天难得醒一次!真是叫人忧心啊!” 薛浅芜想起宰相府,觉得那好比是个骨灰盒,让她望而却步。第一次去招骂;第二次去,不仅招骂而且还招追杀;第三次会是什么结果呢? 背上未痊愈的伤疤,似乎又开始作痛了。那股子痛,透过皮肤直渗到血液里,随着每次呼吸而苏醒着。内心挣扎,纠结了无数遍,终是狠狠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第一三八章情投意合苞,销魂祛病药 到底是没有去宰相府。薛浅芜横了心,除非梅老夫人派人来请,她才肯去。不然只会自讨没趣,自绝生路。 如果梅老夫人执意要置自己于死地,如今却见她又鲜活地出现在宰相府,就算她的出现,对东方爷病情有扭转性作用,怕也难逃一劫的。所以对薛浅芜而言,从此信奉一条箴言,珍惜生命,远离宰相府。 绣姑秦延二人劝不动薛浅芜,也就作罢。毕竟梅老夫人与她水火不容,避免见面倒是明智之举。 秦延曾问起过她俩这些天来流落到哪去了,绣姑和薛浅芜都一致选择了隐瞒。关于被老夫人派人追杀这事,还是憋进肚里为好。一是没有足够证据,二是事情已经发生,何必要把矛盾挑到了白热化?那样平息不了老夫人的杀心,反而越来越炽,夹到中间最为难的,莫过于东方爷了。 不可说的,永远都不能说。否则就要付出代价。 薛浅芜誓不去,谁也强逼不得。秦延回宰相府了一趟,凭的可是正正经经身份。爷是他的主子,他回去看东方爷,旁人有什么可说的。 待东方碧仁醒来时,秦延对他耳语了只一句:“嫂子回鞋庄了!” 东方碧仁的脸,瞬间绽发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神采,把连日来的灰沉全掩映了去,眸子间也有了生机,身体虽是虚着,难以下床走路,人已坐直了身。 秦延着急地道:“爷您不能下床啊!” 东方碧仁问了一句:“她不愿来看我,对么?” 秦延肯定回答也不是,否定回答也不是,面有难色。东方碧仁大约猜出七八分缘由的,母亲不待见她,宰相府又多出来个名义上的东方媳妇,以丐儿的性格,不来看他也是正常。 对她挂念良深,东方碧仁不顾秦延苦口婆心劝阻,人已蹒跚地下床走路了。 东方碧仁的状态,类似于练功时轻微走火入魔,精神疲惫,体力聚不到一起去,脚步虚浮,难以为撑。梅老夫人、素蔻公主闻听动静,都急忙赶了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劝说着。 东方爷坚定道:“谁也不用管我!她来的时候,你们不待见她,如今她失踪了好久,终于有个消息,我怎么能不去看看她呢?” 梅老夫人知道儿子意念决绝,再看他的状态,如果不让他去,怕就更难好了。只得老泪满脸,放他去了。 没走几步,东方碧仁脚底一歪,勉强扶着墙壁靠在那儿了。梅老夫人担心至极,叫人备了一辆马车,几位侍卫把他扶了上去。秦延和东方爷一起坐了。 东方碧仁受不住一路的轻微颠簸,走到中途,就难撑身,躺在了马车里。好像大病初愈的人,须得躺着,才不至于左摇右晃。秦延看着半眯眼的东方爷,他们乘着马车前往坎平鞋庄,这种情形颇有些抬着病床去见人的感觉。那人之于病床上的病人,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梅老夫人、素蔻公主目送东方爷的马车远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任不得,拦不得,在这两者之间纠结,为了东方碧仁的病,终是做了些微退让,没阻拦他这次的自由。 素蔻公主看向梅老夫人,婆婆如何打算?梅老夫人一言不发,眼下关键先让儿子病好,之后想要怎样,再说不迟。如果操之过急,使儿子抱着病体难康复,麻烦可就大了。不是任着儿子,也不是接受了那小叫花,而是她还有些用途。权衡利弊之间,梅老夫人向来都没怎么输过,何况道理如此简单,她又岂能乱了方寸。 来到坎平鞋庄,绣姑和薛浅芜早已听得禀报,在大门口等着。马车停了下来,秦延打开帘子,东方碧仁张开了眼。薛浅芜凑上前去看,两人眼光相遇,一人愣着,一人呆着,谁也不肯开口说话。 秦延绣姑俱都看得着急,也不好去撮合,何况给人的感觉是,他们亦不需要撮合。那种深情都已很碎很黏,如同芝麻粒糊成的糕点了。若是再撮,碎成如何?若是再合,凑成如何?是故他们两个,无需撮合。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彼此互看的时候,绣姑悄悄地退了去,秦延有些放不下东方爷,微微停了片刻,也退去了。 东方碧仁伸出手来,然而因为无力,竟没能够到薛浅芜,就那样悬在了半空,有些颤抖。 薛浅芜咬着唇,把手递了过去,两人握在一起。 薛浅芜在车外站着,东方爷在车里卧着,她垂着眼往下看,他仰着面朝上看。高高在上的东方爷,或许一开始和她相遇时,就注定了她在上他在下。烟岚城的怡园,那次凌空一扑,她在三楼顶层,他在底院茶楼,她骑坐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尴尬居在下,扎着马步举手端扶着她的腰。单就地理空间位置来说,她总是处在上,纵使众生眼中,他是如神祗般的东方爷。 东方碧仁的指关节有些苍白,亦如他的脸色,带了不自然的病态,那样让人心疼。 想要开口问候,喉咙犹如堵着,怎么也发不出声来。该问他的身体,还是该问他的新婚生活? 东方碧仁用力把她的手往怀里拉,想要放到他的心口处来,究竟是有阻隔,距离心口三分远的地方,薛浅芜的手臂已拉伸至极限。 “离我再近一些。”东方碧仁温和而又固执地道。 薛浅芜难拒绝,抽回了手。打开那马车门,弯身进去。 容了两个人的马车,显得有些狭隘。却未必不是件好事。东方碧仁揽过了她,让她的头伏在他的胸膛。她怕他病体不堪重,只把头停靠了,身子却侧躺着,不想让他承受全部重量。 东方碧仁显然不依,一手搂过她的脖颈,另一只臂环过她的腰身,让她整个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这样的质感,才能平抵一些心中潜在的慌。生怕自己的存在感不够,那抹时常起浮的缥缈幻觉,让他难以踏实。 薛浅芜乖乖地安静着,看着他的面庞。完美如月,只是为何有些憔悴疲惫。 他因何病,她不用问,多少是懂得一些的。东方爷这种人,或许正如绣姑姐姐所言,病的绝非身体。心倦而怠,心烦而乱,心忧而思,是故病也。 薛浅芜的眼泪,不觉间涌出来。那么大的几滴,落在了东方碧仁耳畔。 他的身子一僵,于一瞬间,忽似聚集起了气力,那副恹恹之态全然不见,翻了个身,已把薛浅芜置在了怀抱下方,深情地凝视着,温润的唇向薛浅芜眼上吻去。 薛浅芜思维停滞,脑袋结块,如搁放了好几天的浆糊,半点儿反应不过来,只温顺地闭了眼,睫毛上还挂着荷露似的泪痕。 东方碧仁的吻,在她闭着的眼睑上,轻轻游走。那样柔缓,却又软到了骨子里,让人醉得忘语的同时,身魂共颤。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不仅可以放飞那些明亮的幸福和忧伤,还可以看清蓬莱仙境的风景。薛浅芜眼是闭着的,然而吻的触觉,从眼直通到了心里,如同刀刻镂雕,经年难忘。薛浅芜的双臂,亦抱在了他的腰间,两人纠缠一起。 吻干薛浅芜的泪痕,东方碧仁的唇,继续攻掠着游走,在她脸颊、耳垂、纤颈上,落下印痕。薛浅芜的呼吸越发局促,伴着轻吟之声响起。东方碧仁好似很久没品尝过这种美妙的感觉了,竟是不肯停止,那吻密密麻麻如同绵柔雨点,在薛浅芜的心湖上砸响,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和他的丐儿,仿佛又回到了在新府度过的那些夏夜,吻得不知世事,吻得颠倒错乱,吻得喘息粗重,吻得一个几乎瘫软一个却越发来劲儿。 本来病着的东方爷,竟能释放如此大的张力,是相当让人吃惊的。世间常有吻能减压忘忧之说,却没听过吻能治病健体,东方爷的例子,真真堪称是奇迹了。 薛浅芜的肌肤,在汗水浸润下,越发显得白嫩细腻,陶瓷一般泛着亮光。他们两人在狭隘空间里,憋屈蜷着身子,依然紧紧抱着翻滚。吻得契合是好,然忽略了一个事实,此时他们在马车上。 车身剧烈震晃,使车轱辘有着不堪负重的脆弱感,来来回回往前往后地移动着,吱扭扭以示着反抗。马也有些受了惊吓,耳朵竖着,焦灼不安徘徊,好像在下一秒,就要扬蹄飞奔起来。 外面的人,估计是听到了动静,赶紧过来看看是怎么个状况。只见车身晃荡得不成样,车门处垂着的帘子,因被里面的气流冲撞着,波涛一般起伏汹涌。但是终不曾掀开了缝儿,似乎在替里面的人儿苦守着秘密,尽了所有力量防止隐私外露。 喘息/娇/吟交织在了一起,实在是有些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大家远远站着,都傻了眼。蓉儿年龄最小,还不太知人事,瞪着纯真的眼问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荆岢懂得稍微多些,却是个口无遮拦的,实话答道:“就是抱在一起,来回翻滚。” 蓉儿又道:“在马车内,有什么好滚的?能滚得开吗?” 荆岢看白痴似的看她一眼,说道:“滚水在哪儿都滚得开!不仅在大锅里能滚开,在茶壶里也一样!” 绣姑早听不下去了,脸红着瞪了两人一眼。秦延的表情怪极了,眼神似在绣姑身上,口中却想不通地喃喃自语道:“还真不要命了!嫂子太不知道体贴人了,爷都病得成那样了,她还不肯放过!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去后我该如何交待啊?” 绣姑听得不满,啐他一口,冷声说道:“怎么就是丐儿妹妹的问题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东方爷乐意呢!” 秦延登时听得哑口无言,很久才重复道:“对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却说车中,薛浅芜已喘不过气儿了,东方爷这次却不肯怜香惜玉,抵死的缠绵着,有好几次,两人撞在了车壁上,把马惊得癫出好远。他们仍旧浑然不知的样子。 秦延、绣姑等人看得心惊胆战,面面相觑,听得面赤腮烧,尴尬不已,然而也不好上前去,提醒车中人停歇一会儿。可怜了那匹马,承受着忽疾忽缓的震动,惴惴难安,不时地勾回头,巨大而清澈的马目,懵懂未知地瞅一眼那神秘的车厢。 直到丐儿嘤泣声起,娇艳的小嘴来回躲闪着,再也不能被东方爷堵下去时,他才恋恋不舍离开了她的唇,沿着脖颈一路绵延下去,拱进了薛浅芜的衣领内,吻上了她肩膀。 全身酥麻之时,那道刀伤带着撕魂裂骨的被惊醒般的痛,卷席了薛浅芜,她不由得“啊”的尖叫出来。 外面懂事的人,脸色俱变。绣姑的心咯噔一声,丐儿妹妹好是草率,以前那些次都勉强熬过了关,这次竟没防守住吗?还是在马车中!旋又想起东方爷挂名的妻子还在宰相府里住着,更担忧薛浅芜会后悔了去,于是满脸忧心忡忡,急得几乎站不住脚。 却说东方碧仁,被这吃痛惊叫骇得停住,温柔地道一句“怎么了”,同时把她衣服退至了肩膀下,眼光看向她的肩背肌肤。那道如蛇状的粉色痕迹,瞬间击中了东方爷的神经。他的脸色阴沉起来,眼里闪过深痛怜惜,夹杂了愠怒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弄的?什么时候?谁弄下的?” 薛浅芜的眩晕幸福感,早被这骤然来的痛惊得退却。她的理智从涣散中清醒起来,赶忙答道:“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树枝,挂伤成这样的!” 东方碧仁的眼,紧紧地盯着她,晃着她道:“不要瞒我,快给我说实话!” 薛浅芜咬牙忍痛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东方碧仁出现了怒容道:“这明明是刀伤!”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别告诉我,你是拿着菜刀玩,不小心砍到了背上!” 薛浅芜心惊着,怎么话没出口,就被他堵死了?于是嘿嘿笑着,好奇地咦了声道:“你是怎么猜得到的?” 东方碧仁此刻,胸腔嗡嗡震着,极力压制着怒火道:“不要再用这些拙劣谎言,来骗我了!对于刀伤箭伤这类,在我面前,你永远处在穿着开档裤的小屁孩水准!只看伤口,我就能大致估摸得出来使刀人的功力深浅,以及路数!从你肩膀这道刀伤来看,此人刀法虽称不上精湛,却也是受过严谨训练的,绝非你这种乱砍歪砍的人,能比得上的!” 薛浅芜听得又钦佩又汗颜,竟不知道该怎样答他的话儿。因为若说谎言,会被拆穿;若说实话,又使不得。 第83节 且不要说证据不足,有离间人家母子感情的嫌疑,就算能证实是梅老夫人幕后指使,让东方爷陷入痛苦的作难中,也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因自咬了牙关不语。 “你不说是吧?”东方碧仁猛地挑开帘子,一字一顿地道:“那我去问绣姑姐姐!” 薛浅芜吓一跳,她可不想那么多人知道此事!于是拉住了他手臂,以哀求的语气道:“不要再问这个,好吗?永不要再提及此事,你看我不是好鼻子好眼地逃过一劫,重活了过来吗?” 东方碧仁久久地看着她,深沉眼眸带着悲伤、怜悯,他自责道:“我没能保护得了你……我没资格过问……” 薛浅芜忙捂了他的嘴道:“你不要这样说,你不也受了很多苦?” 东方碧仁手指抚摸着她的脸,坚定地道:“我会查清楚的!” 薛浅芜着急了,以东方爷的断案能力,若想彻查一件事情,估计不在话下,只是这件事儿……思绪辗转混乱之际,对东方爷再恳求道:“不要查了,忘了好吗?” 东方爷摇头道:“若不查出,我不放心!砍下这么狠的一刀,此人绝对是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侥幸活下来,隐患却在!” 薛浅芜道:“都过去了,说不定砍下这一刀的人,已经遭了报应,比我提前入了地府……那人也很悲剧……” 东方碧仁看她伤感起来,不忍再说这个,只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听你的,还不好吗?但你以后身边没侍卫跟随时,断断不要私自出去!” 薛浅芜点点头,不禁又咬了咬唇。 东方碧仁再凝视她的伤,眉毛舒展了几分道:“处理得还不错,不然会埋下多少患!”说完,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玉色瓷瓶来,说道:“这是专治外伤的药,现在你的伤口虽长着了,但涂抹上一段时间,能使疤痕淡到无有……” 薛浅芜接了药,打开瓶塞闻闻,清凉香气扑鼻而来。想起东方爷不再追查这事了,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儿。 东方碧仁健朗跳下马车,然后回转过身,伸开双臂,接薛浅芜下来。看他抱个女子如同抱布娃娃似的毫不费力,秦延绣姑的眼,睁得比铃铛大。这销魂祛病药,也太灵验了吧? 第一三九章似金屋藏娇,看巴掌怒烧 看到东方碧仁奇迹般地康复,众人俱都欢喜。眼见天色不早,他暂不好在这儿留宿,秦延担心梅老夫人遣人来催,也在一旁提醒,于是只得准备回了。临行之前,东方爷对绣姑道:“延弟脚上的情侣鞋,看着着实不错,若能双宿双飞,就更当完美了!” 绣姑不解其意,却又隐约体味出了一些,脸色如桃,垂下眼道:“东方爷若喜欢,我为你和丐儿妹妹设计一对更漂亮的就是,还盼鸳鸯好梦,莫要辜负了人!” 这话亦是若隐若现。绣姑怎能舍着脸皮说出,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迷我妹妹芳心,欺我妹妹痴傻? 东方爷的形象固然是好,但是绣姑暗下比较他的前后区别之大,有些怀疑他是不是装病。不然为何毁了丐儿妹妹不说,还有精神来牵她和秦延的线? 送他出门,秦延问道:“让嫂子在这儿住呢,还是回新府去?” 东方爷忖思了一阵儿,说道:“她欢喜住哪儿,就住哪儿!不过照我看来,还是新府好些,她一个人,闹翻天也省得!鞋庄里才人多,她帮不上忙,反添乱子。” 还不是为了多创造些机会?绣姑颇是善解人意地道:“那就让她住在新府好了!”说完,不禁加重语气补充一句:“要多暗派些人,守好她的安全才是,她平日里出门,哪怕是来鞋庄,也要有人随着……” 东方碧仁忖这话里有话,想起薛浅芜肩膀上的伤,那股子追查到底的念头又起来了。尽管同意了薛浅芜,永远不提此事,但是没有道理让他闷在葫芦里,毫不知情吧? 他要心中有数。哪怕查出之后,不把事实公诸于众。 要想查明,需从绣姑着手。然而丐儿亦在跟前,无论他与绣姑姐姐明谈还是暗询,都会引起她的猜疑,必须有个声东击西的策略才是。 东方碧仁看看绣姑,再瞧一瞧秦延,然后说道:“关于延弟,我有一些外话告知!与姐姐密切相关的。” 绣姑一怔,觉得这话突然而来,有些蹊跷,却又观东方爷不像是八卦的,莫非真有什么隐秘不可告人之处?心中虽然疑虑重重,极为好奇,嘴上却道:“他的事情,与我什么相干?” 东方碧仁笑道:“这个就不方便当众说了。姐姐若是想听,咱俩就到那边的亭子里说去!” 薛浅芜好奇了,他这是卖什么关子?难道秦延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然而秦延得罪了他,他要对绣姑姐姐告私状? 秦延也糊涂了,急得面红赤耳地道:“爷有什么不满,小的哪儿做得不合格了,只跟小的说就成了……干嘛要对她说?”那个“她”字,说得情思万状,别有趣味。 东方爷瞥他一眼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担心我编排你不成?我只透些内幕给她。” 话说得越玄妙越高深,效果也就越好,秦延越急,就越容易瞒得过丐儿。东方爷果然行,几句话下来,秦延就难安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绣姑看了秦延的窘,淡笑一声,对东方碧仁道:“爷请先行。” 东方碧仁潇洒背着手儿,往那亭台踱去。绣姑跟上,留下秦延和薛浅芜,一个焦躁,一个纳闷。 秦延急得走了几步,对东方爷喊道:“爷您口下留情啊!” 八角亭下,绿藤蜿蜒,几张白色的理石凳,更显衬得质地细腻。昏沉的夜幕降下来了,笼着两人的背影。站在门口的秦延和薛浅芜,竟看不清了他们立在何处。 绣姑先道:“爷还得赶回宰相府呢!有什么话,拣紧要的说吧。” 东方碧仁刚才逗秦延的那几分调侃态,此时全然没了,面容严肃凝重,对绣姑道:“我只想姐姐能详实告知我,丐儿肩膀上的伤,是如何落下的?你们失踪的这些日,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绣姑此时才明白了,原来东方爷是为丐儿妹妹而来的! 心里忖着,他既然来问她,想必丐儿妹妹定是瞒着他的。如果从她这儿说出,丐儿妹妹会怎么想?于是答道:“这个你不能来问我。” 东方碧仁道:“不仅是你,其实我也答应她不再追究的。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受的伤,是人有意为之,如不找出源头,下次估计就不是受伤了。” 话中意思,绣姑自然听得明白。她也这样忧过,只是苦于找不到预防的办法。可这能对东方碧仁道吗? 东方碧仁看出她的顾虑,打保证道:“我绝对不再问此事,也会放过伤害丐儿的人。但要让我有防备,知底细,从而见招拆招,保得丐儿安全。” 绣姑一阵犹豫,东方爷是个守信的,既如此说,想必能做得到。爷的心思,难道不是她的心思?若能不把事情弄到公众化的程度上,又能使丐儿妹妹免受害,何乐而不为呢? 问题的关键是,事情涉及到的是梅老夫人,东方爷的母亲。说也不是,不说也为难,就对东方碧仁打隐语道:“丐儿妹妹来京城后,几乎不与外人交涉,遵照爷的嘱托,素日在新府和坎平鞋庄之间往返。这样安分守己,能得罪谁?能与谁结下怨,招致这般杀身之祸?” 说完这句,绣姑又道:“这么恨丐儿妹妹的,定是触及到了他的利益!但不可能是生意结下的,鞋庄由您支持而成,谁会说什么呢?世间利益分为两种,不仅有物质上的利益,还有感情上的利益!东方爷只需要分析这一环,就不难猜测了。你新婚前那天,我和丐儿妹妹回家,走到一处胡同,遭到了三五个刺客追杀!所幸丐儿妹妹机智,拿言语分了他们的神,又趁其不备,以枣核钉喷其面,这才得以逃脱,至于后来被人所救,就不必细说了……” 东方碧仁听罢,眉头凝成了个疙瘩,很久才道:“照丐儿和你的有意隐瞒,忖着这人定是与我关系很深。你们心中有数,却不肯让我知,大概是怕我为难吧。” 绣姑不语。他都说到了这一步,还需要再指明吗?不料东方爷却问了一句:“不会是蔻儿,或者她那边的人吧?” 绣姑无语。她要怎么说出,素蔻公主虽不是直接的,然而一切根源却是因她而起? 说是素蔻公主那边的人,其实也没冤枉于她。但是东方爷把梅老夫人归到了哪一边?只怕归不到素蔻公主那边吧。儿子都是不自觉间,就把母亲归到自己这一边的,或者他根本就想不到是母亲。母亲在他眼里虽然严苛,到底是无所保留的,怎会背地里施毒手? 可惜,这些只能在绣姑脑海里掠过,她不好挑明了,最后模棱两可道了一句:“大约未必不是她吧,但总与她有关。支持她的人很多呢。” 这样说着,绣姑走出亭台,面无表情向秦延和薛浅芜走来了,独留东方爷一人徘徊深思着。 秦延赶紧迎了上来,又讪讪地退后两步,不好意思抓着耳道:“爷没说我什么吧?” 绣姑道:“能有什么?不过是你生活中的一些坏习惯,让我包涵着些!” 秦延结巴着道:“怎样的坏习惯?说出来我听听,也好及时改过自新,争取做到尽善尽美!” 绣姑冷淡淡道:“谁稀罕呢!做那么好给谁看?”然后径直走回了屋。 薛浅芜看东方碧仁仍在那儿,有些起疑。就算谈论的是秦延,说者与听者的步调为何不一致呢?绣姑姐姐都回来了,爷还在发啥愣?这样想着,薛浅芜走到东方爷面前,端详了好一阵儿,却不说话。 东方碧仁抬起头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对她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和延弟速回新府去吧!我这也就去了……”说着,自己策着马车,往夜幕深处消失了。 秦延不好再找绣姑,就依着东方爷的话,暗中护驾薛浅芜而去了。路上,薛浅芜想起东方爷来时,好像严重病号一样,被马车拉到坎平鞋庄来见她,然归去时,独自驾着马车泰然潇洒如从前,就忍不住地想笑。 素蔻公主、他的母亲梅老夫人会怎么想呢,认为她的魅力大?还是认为儿子在装病?那素蔻公主呢,是不是更把她作为心腹之患了? 一开始时想的还欢乐,想得深入一些就是苦恼了。 薛浅芜闷闷地,忽想找些乐子,就对秦延打赌道:“你说东方爷这回去,生龙活虎一身轻的,他的娇妻看了,会不会动念啊?” 秦延笑道:“谁会像嫂子您这样的魄力啊!就算有动念的,也得忍着!” 薛浅芜嗔骂道:“我怎样的魄力?我对东方爷动念时,就没忍过?” 秦延想起马车里的事,啼笑皆非看着她道:“你忍了吗?” 薛浅芜三分火起道:“我若没那自制忍力,就算有一百个东方爷,现在也非完璧身了!” 这话雷得秦延外焦里嫩,看来真真是误会了。但那生动形象的模拟态,怎就可能是假的呢? 薛浅芜和秦延聊了会儿,以排遣睡前之无聊,随后独自来到寝房,挑起烛火。 很快就过去一月了,她和绣姑姐姐在荷花屠夫妇那儿,农户小院,听着蛐蛐幽鸣,竟也生了平平淡淡的踏实感。而今回到新府,她和东方碧仁一起呆过很多个夏夜的地方,一切仍是原样,却沾上了灰尘。 东方爷这些日,生病在身,又被梅老夫人、素蔻公主看着,肯定也没怎到这里来过。 这样想着,随手打理起来,把所有的用具擦了一遍。明明很困倦了,睡意却不来袭。躺在床上,侧卧俯仰,都是东方爷的影子。 想这新府,差不多竣工了,本该把新娘子接到这儿的,为何娶进了宰相府? 是东方爷的决定吗?可他终究要另立门户的,她这个未经父母媒妁承认的,如今虽在新府过着金屋藏娇般的生活,又能住多久呢?东方爷的假婚,何时才会有了结呢? 这样纷乱想着,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床前地上恍然一片白霜。她忽然思绪飞远了,烟岚城里,她的水浒仙寨怎么样了?嫣智姑娘在那儿安好吗? 曾想派人送个信儿回去,可又想不出矫情的话语,也就作罢。还有她的半截骨簪,也给嫣智姑娘当作信物去仙寨报到了。如今的她,之于仙寨,只靠一份深情维系。不过有嫣智姑娘在,丐帮前程也不至于太无望吧? 想起来京城前,曾发下过宏愿,要挣很多很多白花花的银子,每隔一段时日,就找稳妥的人往仙寨寄送些,作为扎营扩寨之需。日子在时忙时闲中度过,不想何时她竟淡忘了这宏愿。不知他们过活得窘迫吗,还是吃了今天饿明天吗? 但她确实,已赚得了相当多的银子,可以实践昔时的诺言了。 好不容易有了空暇闲心,还是赶紧在这一两日内,派人往故地出发吧。越待越久,万一波节再多,就又不知耽搁到何年何月了。 反正鞋庄只不过是为绣姑提供了归宿,经济所有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绣姑姐姐又不在乎银子,所以薛浅芜拨出一部分,应没什么问题。赚的是正经钱,又非坑蒙拐骗,贪污受贿,她用到想用的地方,本就是她的自由啊。 还有她要承包来玩儿的莲藕塘,也该把银子尽快兑现了。不然荷花屠为生计忙碌,顾妻子不周到,薛浅芜怎放得下心? 这些事儿,盘亘在脑海间,薛浅芜竟整晚难以成眠。孤枕难眠与她遥做伴的,还有宰相府的东方碧仁。 那些日子,他神志昏沉着,离魂恍惚,大多时候处于睡眠状态。不管睡眠质量怎样,亦或者是,能否称为睡眠,终究是阖了眼的。 今晚他回到宰相府,梅老夫人看他神采焕发、一切如常,在心喜的同时,对那小叫花子又产生了痛恨感觉。派出去的那些带刀杀手,竟没能结束掉两个手无寸铁不会武的姑娘性命,这让她很郁闷。 所以得知小叫花子活着归来的消息,她便让那些失败的刺客们永远消失了。 他们在失手后,自然选择了逃。但估摸着,不出意外,现在他们已经完蛋了。根据协议,如果见到这两个姑娘的尸身,每人白银五十两,立首功者再加一百。事未成前,每人先兑付了二十两。机关便是在这些银子上,全涂抹了特制毒粉,如果他们不能完成任务,而妄图逃走时,便会定期毒发身亡。如果他们顺利完成任务,把剩余的银两给够数了,仍是死路一条。无论怎样,无论成败,作为刺客,他们虽在操纵人的命运,自己命运却也被操纵着。 梅老夫人最视为对手的,只有那个叫花子了。 素蔻公主看到东方碧仁康复,既欢喜又嫉妒。她几次暗示着,让东方爷回新房睡,都被东方碧仁不动声色岔了过去。到了最后,她几乎快哭了。 梅老夫人问道:“仁儿,今晚你还睡在书房吗?” 东方碧仁点了点头。睡书房的感觉更轻松些。收拾完毕,准备睡了。东方碧仁独自来到书房,往床上径坐了,手掀开那被子一摸,却摸到了一个软软身子。 登时变了脸色,细看一看,原来是素蔻公主。东方碧仁脸色僵硬问道:“你怎么来这儿的?” 素蔻公主只穿着件鲜红肚兜,大片大片柔嫩的肌肤,都若隐若现地露了出来。东方碧仁迅速直起身子,不再正眼多瞧。 素蔻公主撇撇嘴道:“我是你的夫人,你在这儿,我不该过来侍奉吗?” 东方碧仁忍住火气,淡声拒道:“不必。你还是快些穿了衣,回新房去住吧。” 素蔻公主听他要赶她走,说什么都不肯,撒娇说道:“我就要睡这儿。东方大哥非让我回新房,那就抱我过去!就我现在穿的这些,把我抱进新房里去……” 东方碧仁被她拗得生闷,又怕仆婢们看到了误会,铁青着脸色道:“自己穿了衣服回去!哪有姑娘家的,这么不知礼义廉耻!” 素蔻公主从未听过东方爷说重话,今日却听得这么狠一句,心里又羞又痛又酸又愤,声音尖利地道:“我有那个叫花子小蹄子那么不知廉耻吗?不知廉耻的到底是谁了?我与你打小相识,情谊深厚,她从中途里插进来,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你调戏你,你怎么没说过她一句?我若不知廉耻,那叫花子小蹄子就是婊子了!” 可能素蔻公主受的刺激大了,竟是把话说得如此不堪入耳。东方碧仁听她口口声声唤丐儿“小蹄子”,就已觉得不舒服了,最后又听到“婊子”这个词,不禁怒火中烧,啪的一个耳光,清脆利落,扇在了她脸上。 素蔻公主摸着自己肿痛的脸,眼里凝固着一片茫然,不可置信傻在那儿。 长这么大,哪见过东方爷打人?并且打的是她,与他一并长大的妹妹!皇室公主,他名义上的妻子! 第84节 下手之重,巴掌扇得之迅速,几乎发自内心,没有一丝犹豫。这还是那如月似玉的东方大哥吗?他竟然打了她? 震惊、恐惧、委屈、不可思议一起浮上心头,素蔻公主抓了一件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哇的一声大哭,捂脸跑了出去。梅老夫人、丫环仆人全惊醒了,都赶了过来看。 第一四〇章老夫人自苦,儿子勉为难 东方碧仁听着外面一片混乱,无法再在屋里呆下去,也出了房。丫环仆人们都举着烛火,把偌大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昼。火光摇曳中,素蔻公主的半边脸,白嫩中透着五个鲜红的指印,饶是晚上,烛火的光线比不得太阳,却也能清晰地看出来,对比分明,触目惊心。 梅老夫人已掺杂有很多银丝的头发,因为来得急,匆匆地拢了拢,此时在夜风的吹拂下,随着颤抖的身子来来回回飘着,有种难以言说的苍老感。她立在那儿,面如金纸,几乎站不住了身子,侍女们拿来了一根拐杖,让她撑着。 梅老夫人接过来,一下子扔出了老远,用了难以持稳的腔调道:“要它干什么!我还没到拄拐杖的年龄呢!” 侍女赶紧拾起拐杖,放了回去。有眼色的丫鬟,上前搀扶住了。梅老夫人看着素蔻公主,手轻抚着她的脸,气得说不出话,泪落下来,良久才道一句:“苦屈了我的蔻儿!” 素蔻公主显然已经呆了,脸上现出整片迷茫惊悚,眼眶里全是泪,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梅老夫人直起腰,望向不远处的东方碧仁,痛心失望而又伤心地喊了句:“仁儿!” 东方碧仁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温厚和雅的声音,仍自淡淡地道:“母亲何事?” “你给我走过来!”梅老夫人抖着音道。 东方碧仁一步步走过去,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一直存着敬重的,有些担心她会气坏身子,以劝慰的语气道:“母亲好好回去睡吧,不要熬夜,省得毁了身体。” 梅老夫人怒容斥道:“母亲不用你管!你们都联合着,把母亲气死了才心甘……这样岂不遂了你们的愿?” 梅老夫人这后半生,一直都把儿子作为资本,引以为傲,从没说过什么重话。今天这样怒而凌厉的斥责,也是首次。 东方碧仁心里有些不大好受,好言说道:“是儿的错,一时控制不住,出手太重。” 然后吩咐仆人道:“去我药房,拿些消肿镇痛的药,给公主敷了吧!” 东方碧仁并非专业医者,不过略有研习。书房里面,除了那些四书五经、诗歌辞赋、笔墨纸砚之类,也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医书。所以距离书房不远,有一间不大的耳房,里面摆的全是一些日常用药,万一谁有皮外伤了,或者风寒感冒中暑之类,都可配上一些,作为临时疗用。 仆人手脚倒很麻利,很快就将东方爷惯用的几样药拿齐了来,却不知道递给谁,站在那儿有些无措。 东方碧仁对素蔻公主房内的小丫鬟道:“拿着这个,扶公主回房吧,早起晚睡各涂一次,过两三天自会好了。”说完转过了身,就想回书房了。 梅老夫人气还没消,喝了一句:“吾儿站住!” 东方碧仁停住脚步,不声不响,等待着母亲的训话。 梅老夫人哑着音,对众丫鬟仆人们道:“你们都退下吧。”然后颤巍巍地,接过了药,拉着素蔻公主,一起来到书房,坐了下来。 把素蔻公主揽入怀,轻声地道:“抬起头来,让母亲瞧一瞧。” 素蔻公主缓缓抬起了脸,眸子里一片灰暗,唯有泪光闪现出了几分盈亮。 “不疼,蔻儿不疼……”梅老夫人看着公主脸颊喃喃地道,同时摸索着打开了瓶子,认真慈爱地给儿媳妇涂擦起来。 不知是因感动,还是因为委屈,素蔻公主珠泪如雨,越发止个不住,冲开了刚抹上去的药。梅老夫人毫不嫌累,每冲掉一次,她就拿出帕子,仔细地为公主拭干泪,然后再涂一次。 东方碧仁知道母亲有胳膊疼的毛病,每当做些稍重的活,或者抬的时间久了,都会酸痛上好几天,举箸提笔皆有诸多不便。是故平日这些抹药涂伤之类,都是下人做的,从没有亲自动过手。 现在却这样一遍遍为公主劳累着,东方碧仁看在眼里,怎不觉得难熬?就算母亲是在赌气,使苦肉计,他这做儿的本孝心,又怎能看得下去? 因此接过了药,扶梅老夫人坐往床上道:“让我来吧,母亲您歇着。” 尊下身来,面无表情对着公主。素蔻公主大约哭得久了,泪终归是没那么多。也可能是被东方爷的话语震住了,惊喜还有一丝后怕,竟忘了哭,慢慢停了啜泣。东方碧仁一次成功,没有怎么费事。 素蔻公主的心,却又死灰复燃起来,或者是说,在灰烬中开出花来。她怔怔地看着东方碧仁,脸上寸寸肌肤,随东方碧仁的每次擦拭而触动着,仿佛干涸的苗喝足了水,每个细胞都极舒服畅快。一时心里竟认命地想着,他若肯日日这么待我,就算再挨几下狠的,也终是值得了。 心下正痴迷间,东方碧仁已停了手,对她说道:“回房睡吧,不碍事的。” 梅老夫人这会儿好上了很多,却仍是默着脸。儿子也太胡闹了些,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打人啊!幸好哄得及时到位,不然蔻儿赌气告状,顶着这么一张肿脸回了宫中,被皇太后、皇上皇后问起,这该怎么说嘛!就算以小夫妻闹矛盾为借口,这也太重了些,难免在双方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耿介。且暂不说倘若日后发生些大变故,更当是难自和睦了。 她料定就算说儿子,他也不会听,所以就亲手给公主上起药来,直到儿子缴枪投降,接过了这活头,也便两厢好了。 结果总归是没白费心。事情终算结了。虽说如是想着,梅老夫人还是忧心忡忡。这只是第一次,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呢? 东方碧仁懒懒打了个欠,对梅老夫人道:“我送母亲回房吧。” 梅老夫人摆摆手道:“自不用了。蔻儿胆小,你还是送她吧。” 东方碧仁不再做声,站起身来,往新房里走去。素蔻公主一看,知东方爷的意,是在请她回房了。略微迟疑,可有刚才的教训在先,不敢固执下去,忙跟着去了。 梅老夫人这才绽出一抹笑意,心里犹操劳着,步履有些沉重缓慢,独自回了。 到了新房,东方碧仁对公主道:“就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 素蔻公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说什么,摸了摸尚有些痛的脸颊,咽了回去。 第二天早晨朝觐后,东方槊回到了宰相府吃早饭,看到素蔻公主脸颊微带血肿的伤,惊诧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素蔻公主、梅老夫人对望一眼,没有吱声。东方碧仁咳了一声,答道:“昨晚孩儿醉酒,再加连日以来身体不适,心里急火积郁之下,竟错伤了蔻儿妹妹……” “也真是的……”东方槊叹口气,难得对儿子显露关心道:“看你气色不错,精神复原很多,应该好些了吧?” “一切都如常了……”东方碧仁补充道:“只是气息仍有些不稳,需要静心行功,才能抵乏解困。” 东方槊忧心道:“那就一个人安静着,不受干扰,多运运功,赶紧好了起来。年纪轻轻的,如果这些坎儿都过不去,又怎么撑得住大任?”东方槊这些话,貌似是在说身体的坎儿,实则又像是在说人生的坎儿,竟有些慨叹之意了。 东方碧仁听得还算开怀,因为有老爹的首句话,使他烦心的事就可以更少些。最起码想要单独呆时,有理由了。因笑了笑,对东方槊关切道:“您也要注意些,身体好了,仁儿也放心些!” 梅老夫人看他父子两个,平时很少有几句话,倒不是合不来,而是两个爷们儿间,貌似没什么好说的,习惯以行动传意。今天居然你一语我一言,互相关怀起来,不知该当是个什么玄机,总觉得怪怪的。仿佛某种未知的力量,在把他们两个连结起来,自己这做母亲的,倒有些被孤立了。 吃罢早饭,东方碧仁正要凑个机会,去新府看看薛浅芜怎么样了。东方槊却叫住了他,说观恪山上的早枫红了,想要和他出去走一圈儿。东方碧仁正巧找不到个理由出去,闻言自是乐意,向梅老夫人说了声,父子俩便一道儿出去了。 梅老夫人不踏实,也不好说什么,就让他们去了。好在老爷子不是去逛馆,儿子也不是去找那小叫花子,她阻止个什么劲儿? 第一四一章木已成作舟,拂袖为假婚 观恪山坐在京城的西面,只听山名,就有一种肃重之感,不是什么灵气清婉、碧玉水秀之地。来到山脚,遍地早枫,层林尽染,看着煞是壮阔。 枫叶给人的感觉,并不同于那些火红的花。花儿终究是娇艳而明丽的,彰显着盛年的绚烂之锦,如同朝霞,刚为始开。枫叶则不一样,它好像经历了人生重重悲喜之后,最终那抹沉淀积韵的精华,融成了血红色,调成一片夺目,淋漓尽致地泼洒在了山野间。带着迟暮的余晖,极致生命尽头的美,因此如同夕阳,隐有些瑰丽的沧桑感。满目看去,好似一场余烬燃烧,尤其是那种经霜催打的枫叶。现在还未到晚秋,枫叶红虽红矣,悲凉之感倒不显得很浓。 一路不辨台阶,爬行而上,东方槊显出老当益壮的气概来,与子东方碧仁比肩并行,一点不肯落后了去。东方碧仁也就缓着很多,甚至某一会儿,还落在了东方槊的后面。东方槊这时就停下来,对着他大喊道:“起些劲啊!”东方碧仁一笑,赶了上去,如此父子共勉,不懈努力,很快就爬到了顶峰。 往远处眺望时,胸中连日来的烦闷气一扫而光。东方槊道:“仁儿,你看这观恪山如何?” 东方碧仁略一思索,答道:“以枫取胜,以位居京城而闻名,除此之外,高不算高,险不算险,所坐落的位置好些罢了,又有枫叶光鲜外表裹着,来衬托之。” 东方槊点点头道:“说得对极!若论咱们孤竹境内,山之著名者有四,一是南蛮之地的九莲佛心山,可谓山中之奇者,天地造化,神刀斧工;二是偏中原的胭山,悬崖峭壁,险峻万千,深潭虎穴,气象涵盖,可谓山中之险者,三是京城里的观恪山,积聚天子祥气,尤以早枫吸引万千游客,春夏之际,各色花儿样目繁多,漫山遍野,春花秋枫冬来冰封,成就了观恪山之变换景,可谓山中之瑰者;四是距离胭山不甚远的碧云山,这座山多嘉木,远远望去翠绿苍苍,更妙的是,山顶立着座善缘寺,只听这名字便可知,为世间的痴男怨女寻找归宿,抽取卦签,向来有趣而且准确,是为有情人必去凑热闹之地,可谓山中之缘者……” 东方碧仁听到最后,神情一震,只为善缘寺那三字。他和丐儿,曾去求得了一卦,可惜卦辞之意,模糊难辨,连冢峒长老和崇静师太都没能参透。再想起师太长老冥然合一而归西的场面,心中不禁一阵唏嘘慨叹。 东方槊听得儿子叹气声,问道:“想起什么来了?” 东方碧仁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只是仁儿幼年常听爹爹教诲,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踏遍世间河山,胸装风云气象。然而有愧的是,仁儿常年走的都是小山小野,很少在这几座山驻足过,景况竟是不大明了。” 东方槊道:“我也没去得全,毕竟日常繁忙,公务之事压得肩膀子重,走不了太远。但是年少时候,倒有些游历的。京城的观恪山自不必说,因为路近经常会来。至于胭山,只粗略看过全貌,九莲佛心山曾在很多年前的夏日,去游赏过一次。这四座山中,碧云山完全没看过,更不知那善缘寺具体是什么样儿。” 东方碧仁并没怎么思考,就回答道:“也没什么奇特,就是常见的普通寺庙,中间一道因果河,把院落分为了东西僧舍、尼庵两处罢了。河上横跨着有座因果桥,桥上正有一座房子,阻隔了通路。只有拿得钥匙的人,才有资格在东西院出入。这座桥上有间阁房,便是师太长老抽取卦辞问卜姻缘的地方……” 东方槊饶有兴趣道:“仁儿知道得挺详细的,莫非去过不成?” 东方碧仁笑答:“从烟岚城往京城返的途中,曾在那儿避过雨。” 东方槊抚着胡须道:“听说那儿,是不让单独的游客入内的,必是成双成对儿,方能进去,但是两人又不能亲狎了去,破坏佛门清规。所以赶不着宿头的人,一般是不留的。这是历来规矩,莫非仁儿不止一个人去?” 东方碧仁眼见话已至此,知道丐儿和他的事不好再瞒下去,就明说道:“我和她一起去的。” 东方槊自然明白,儿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忖思一下,似在陈述,又似在得结论道:“在你回京路上,经过碧云山的善缘寺之前,还没遇到她的姐姐。” “爹爹这话何意?”东方碧仁听他说起绣姑姐姐,有些奇怪:“莫非爹爹从前见过那姐姐吗?” 东方槊摇摇头道:“怎么可能见过?只是听过她的名头,京城里自打你回来后没多久,就在她们的带动下,掀起了一股鞋的潮流,我想不注意也难啊!所以就略略打探了一番……” 东方碧仁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疑虑忐忑,问道:“可有什么问题不成?” “问题倒是没有……”东方槊沉吟道:“只是感觉缘分有些玄乎罢了!你在烟岚城和她相遇,然后带着她一起来京城,路上恰逢了她失散多年的义父,从而结识了个姐姐!” 东方碧仁补充说:“她那姐姐,就是在留宿善缘寺期间相识的。” “原来如此!这便勉强说得通了。”东方槊终止住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和她抽卦签了吗?卦辞如何?” 东方碧仁此时,心下有些恍然,原来爹爹问起这个,是怕背后隐情太多,杜撰情节被人挖出破绽,或者被人怀疑追查了去。想必爹爹一双慧眼早就看了出来,说丐儿和绣姑是同一义父先后认的姐妹,并没多么可靠的真实度,这一切的安排,只是为了让心爱的女子在京城有个落脚地儿罢了。 一时对爹爹又佩服了去,许多话自不必明说,只答刚才那一句道:“卦辞极为模糊,当时尚未圆寂的冢峒长老、崇静师太都没得解,说是与他们当年的有一拼,既不属于上签,也不属于下签,而是随缘,充满了未知和变数。” 东方槊哦一声,微微显出惊诧之色,问道:“那长老和师太,是什么时候圆寂的?我可是久闻他们的名声了,早就有心前去拜访一番,不想俗务缠身,没能抽得空儿。现在竟归去了。” 东方碧仁忆起那番往事,还有师太长老一生纠结的情,伤感地道:“也就是我和丐儿借宿善缘寺的时候,师太长老双双去的!那场景倒是亲眼见的!” 东方槊叹口气道:“现在的掌门人是谁?” “都是些不堪重任的。好不容易出现个慧根极深的,素为崇静师太所喜的女弟子,因了一些意外,遭到同门师姐妹的嫉妒中伤,离寺而去,连为师太长老送终都不曾。男弟子中,有一个资质稍平庸些,却也难得忠厚,若与那极透彻的女弟子一起,勉强可以作数,补拙了去!只是经这一番波折,寺内人离散了,如今元气大伤,没有可以接任的,香火怕是要长久凋零了去。” 东方槊感慨道:“佛门缘地,尚有这些变故,何况咱们这些生于世俗长于世俗的呢?” 东方碧仁心有戚戚,默然不语。尤其每每提起善缘寺,他就想起他和丐儿的明天,担忧更自深沉起来。 父子两人又默然了,走了几个山头,东方碧仁沉沉蹙眉,道出了心里的一句话:“我想让蔻儿回宫住。” “什么?”东方槊站住了,脸色大变,看着儿子问道:“你的意思,是把蔻儿休掉,遣回娘家吗?” 真不愧是老爷子,儿子含蓄地说几个字,他就猜出了话外音。 东方碧仁答道:“爹把话说得严重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当时迫不得已娶了蔻儿,全是因为小皇子的缘故。而今小皇子的病情怕是不会好了,看来与蔻儿嫁不嫁人,关系没那么大。强维持着婚姻关系,也没什么意思。这并不是休妻,因为仁儿从没想过娶蔻儿,虽然一个月了,这场亲事仍是有名无实,既然这样,何不让她趁着大好年华,另外寻找自己的幸福呢?” 东方槊震了半晌,这好儿子!比他当年还有魄力!为爱情疯一次,可以理解,一段值得记忆和拥有的年少时光。但是经过皇上和皇后共同见证的婚礼,是那么容易退掉的吗?贵为皇室公主,怎么可以被打回娘家去?岂不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扇皇上的耳光吗? 虽然他对儿子的婚事选择了包容,但是决不允许他这样胡闹腾!他可以与公主和丐儿商量一下,同时娶进门来,但是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引起轩然大波的事儿?尽管宰相府的根基已很稳了,皇上赵渊如果明智,不会把东方家族怎么样,但是这一桩事堵在那里,怎么都暗生怨。 如果蔻儿选择放弃仁儿还好说话,这边却怎么能先退货呢?东方槊大力反对道:“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仁儿会找到一个好借口的……何况我已经向丐儿承诺过了,这只是场假婚,在她过门之前,不会有任何女子成为我的妻。再说儿子素来把蔻儿当妹妹,产生不了夫妻之情念,还望爹爹体恤!”东方碧仁焦急地道,表着自己坚定决心。 东方槊拂袖道:“这个断断不能!你不好意思说让那丐儿做妾,那我代你去说!但你想要休掉蔻儿,门儿都没有!” 东方碧仁看爹爹怒起来了,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止住,道了一句:“这样只怕两个女子都不愿意,都不开心!照丐儿的性子,断然不肯嫁过来的……” 东方槊不理会儿子,前行几步,往山下回去了。东方碧仁清楚他的脾气,一旦选择缄默着不言语,就是绝对不容再商量的反对。想起丐儿,愁上眉头,也不管父亲是回相府了,还是沉醉于红粉温柔乡解忧去了,东方碧仁径往新府而去。 第一四二章凤死而凰殉,剖腹葬遗子(上) 回到新府,东方碧仁便怅怀着,把老爷子的话给薛浅芜述了大意。薛浅芜听了后,觉得万念皆灰。以前虽说梅老夫人反对,老爷子总算是没表态的。如今出现一场假婚,有名无实,却又梗在那儿很难退得。老爷子说让同时娶了二女子,且暂不提梅老夫人、素蔻公主视她如毒蛇蝎,会极力反对她嫁入府中为妾,只说自己的心,若是共事一夫,还不如出家当尼姑去。 薛浅芜问东方碧仁作何打算,他只是摇摇头。薛浅芜越发心凉了,爷这是在形势和压力下,妥协了吗?想起素蔻公主嫁入宰相府前那天,东方爷对自己说的话,在她过门之前,不会有任何女子真正嫁进去,妻室永远为她留着,薛浅芜心又痛得剧烈了些。 东方碧仁亦因自己食言,苦于没有解决办法,极为郁闷。直到侍卫四下里找到他,请他回去,他都没与薛浅芜说一句话。薛浅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来京城这么久的日子,除了绣姑姐姐,竟是没人能贴心的,更觉索然无趣。这又被彻底地遗弃了,叛逆念头忽起。 第85节 反正没人要了,何不自己流浪一番。或者还会回来,或者永远别了。 心魔最要不得。半夜三更,薛浅芜装着心绞痛,说想东方爷了,非让秦延去宰相府叫人。秦延无奈,只得悄悄往宰相府潜去。薛浅芜后脚跟着出来了,其他的暗卫们看到她时,还以为是和秦延商量好的,也没有多注意。 待秦延和东方碧仁逾墙前来看她,她已没了踪影。东方碧仁立即派人四下里找,无果。去鞋庄问绣姑,绣姑也全然不知情。东方爷心里涌起不祥预感,丐儿这次,怕真的是不告而别了。 绣姑急得泪都掉出来了,这肩膀上的刀伤才好,又跑哪儿冒险去了?东方碧仁把他们的谈话说了一番,绣姑黯然地道,看来是绝念了,这只能一边等,一边找了。 且说薛浅芜一路躲躲藏藏,直到天色苍亮,才出了城。漫无目的走着,真有些流浪的感觉了。这次她走得急匆匆,却相当地义无反顾。不告知绣姑姐姐,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怕她阻挠自己,三是她在京城有秦延爱慕关照着,大可以安好的,天长日久,二人慢慢培养不急一时,只要绣姑姐姐身世不被挖穿,就不会出什么差错。 薛浅芜考虑很久,暂不打算回水浒仙寨了。她料想东方爷会遣人去那儿找她。若被猜中,还有什么意思?再说烟岚城的百姓,知道她匪女神丐被扫回来了,多丢人啊。于是一路向南,脚不停歇而行,偶尔走得累了,还会使个小诈骗术,坐得一程马车。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她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到处山峦起伏,极难行走,空中隐约浮动着灰蒙蒙的雾霭,数十里内不见活人身影。 这就是传说中的南蛮之地。亦归属于孤竹境内,只是靠近边缘罢了。处身南蛮之地,无论站在任何方位,抬头都能看到一座奇特的山,即为颇负盛名的九莲佛心山。虽是名山,但因所处地理位置偏僻神秘凶险的原因,很少有人来此游玩。 九莲佛心山是一圣地。它巍峨高峻,连绵凸致,远远望去,呈现两开两合的心形之势。整座山脉亘贯东西,以弧形对称分布,各侧皆有四个峰尖如莲瓣一样绽放。在相邻莲瓣的低缓交接之带,一条银色的瀑布奔流而下。正北轴心处,也是一瓣峰莲,却从莲瓣尖端齐齐分裂开来,形成万仞绝壁。这里亦有一方瀑布,从瓣尖而发,一分为二,从绝壁上飞溅垂落;雨季水盛之时,两侧浪花隐隐互相嘻逗撞击。人们习惯把中间这处断开的莲峰和瀑流归合为一,于是就有了九莲九瀑的称谓。 群瀑激流冲荡,在山麓下形成了一汪浩淼的湖泊。湖由山势而生,也是心形,称作镜鉴湖。湖底不知有多深,抑或是地下有分流的缘故,湖水竟是从未溢出过。周围山石乱立,苍竹古木,灌杂而生,湖面常常笼罩着一层寒气。 九莲佛心山另一大开之处,在轴线的正南。正是莲瓣交接缓和地带,却一直低徊了下去,直到与镜鉴湖的海拔相平。在这平坳的入口处,有一羊肠古道顺着山基而下,蜿蜒至凡俗世间。 这座山的大致情况,薛浅芜略听人说起过。此时她就站在羊肠古道的发源处,靠着一块巨石歇息。往前边的镜鉴湖看时,眼睛瞬间睁大开来,因为竟然有人!并且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太稀罕了,薛浅芜终于不觉得自己是在无人国了。刚要打个招呼,套个近乎,猛地想起,尚不清楚那二人的底细,先观一番再说。看着虽不是奸恶的,但并非每个人都喜欢热络,知己知彼,方能不讨人嫌了去。 在心形的镜鉴湖拗口处,一对看不出年龄、衣衫褴褛的男女,互相靠着,静静屹立。仿佛怕一出声,就惊扰了这世外竹源似的。 显然是夫妇了。那位男子虽风尘仆仆,但挺拔的背影给人以坚定英武之感。身旁的女子脸有憔悴,嘴唇也现干涸苍白,却丽姿妩媚,眼神中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淡宁与欢喜。也许是因为身边有心爱之人陪伴的缘故,看来她很乐于这奔波之苦。只是她的肚子微微凸起,衬在她窈窕柔弱的身骨上,显得非常惹眼。 “颜悔,来这边的石头上坐着歇歇。”男子说着便坐了下来,畅开怀抱,准备迎接有孕在身的娇妻入怀。 那位叫做颜悔的女子,仍是站着,嘴唇微启,痴痴说道:“你我流落多年,从未见过这么旷大这么清澈的湖泊,落瀑而成,温润绝俗而又波澜深藏。若是能得一叶孤舟,摆荡其上,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壑郎,你说是么?” 那被称作‘壑郎’的男子道:“你等我一会儿。”话音刚落,已走到湖边,抽出长剑,砍了一捆粗壮的竹子。劈劈削削,斫成长片;而后又斩来些柔软结实的细藤条,排列撮拢,不到一个时辰便制成了一床竹筏。他找来两根空心木当作船橹,交叉绑在竹筏两侧,放入湖去。 他纵身跃上竹筏,把岸边的妻子抱将过来。这时竹筏骤然下沉,他立即腾出出一只手来,撑起了橹。由于内力与轻功了得,这简陋竹筏在他的驾驭之下,居然回旋自如。 薛浅芜呆眼看着这幕,羡慕极了。 颜悔惊喜交织,倚在壑郎的臂弯之中,不时用莲足点水,像个顽皮的孩子。 忽然,大约因动了胎气的缘故,阵阵剧烈疼痛袭来,一开始时她想不动声色地强自忍住。忍了一会儿,却已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不禁皱起眉头捂着了肚子。 壑郎大急:“你怎么了?”慌忙把竹筏向岸边渡去。 壑郎轻轻把她放到一块平坦大石上,双手抵着她的背部,源源用真气调理她的内息。她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身子也有了热气。她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的疑窦,又抿着嘴唇不知怎样开口。 壑郎却似把她的眼神理解成了嗔怪,温柔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以前有对男女相爱,可是世俗不容他们,为了能够在一起,不得已四处流亡着,躲着追杀。在艰难的途中,他们恩爱如饮佳酿,她因怀孕引起行动不便时,心烦焦躁便埋怨他,嗔骂他不知检点与节制,好像她怀孕全是他的过错似的。他仔细想想也对,归根结源,自己确是致她怀孕的祸首。整颗心也就酥软了起来,总会刮着她的鼻尖问,是不是又在心里偷偷骂我呢?她都会掐他一把道,你莫非要我去怪别人不成?……” 听这番话,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应是他们自己了。然而颜悔陷入思索中,自顾出神,并没有睬壑郎。他讨了个没趣,用手掌抚摸着她的肚皮,像傻子一般呵呵讪笑道:“八个月了。” “我感觉肚子里不是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很虚弱,却因突兀而显得分外清晰。 “你说什么?”壑郎听得糊涂。薛浅芜也晕菜了,这妻子真勇气,是在对丈夫坦白承认有外遇吗?但话也不该这样说啊。不是她的孩子,难道是代孕的不成?不会这么先进吧,薛浅芜忖思道,定是她混乱了,该如是道,她感觉肚子里不是壑郎的孩子才对啊。 “壑郎,你明明已听到了……”女子有些忧心地道:“我早感觉,肚子里这胎不像我的孩子。当然也就不是我们的孩子。早些年时,怀那几个孩子,从没哪个像这胎一般怪异。我感觉他们是我实实在在的血肉,连呼吸、灵魂、疼痛都是与我融汇在一起的。而这胎不同,已有许多次了,妊娠反应时是一种麻木的疼痛,钻心刻骨却又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仿佛是抹流浪的幽灵,害怕无处可归而拼命吸附到我体内的一样,又仿佛是我吃进肚去的一种东西,不属于我,亦不能被我消化与融合。” 壑郎听得惊心动魄,忙安慰道:“颜悔,你先睡上一会儿。大约是这些天来你太疲劳了。” 颜悔抬起美目望向远方,喃喃自语道:“你不能体会那种陌生的感觉。或许,我仅是为这胎儿提供了一个成长的房子,他的血肉灵魂都不是你我赋予他的……壑郎,这个胎儿若是来到世上,不要承接着咱们孩子的排行给他取名,好不好?将来被谁收养,起什么名字,都随他自己的造化吧。” “好,什么都依你的。”壑郎在她耳垂旁宠溺低语。 “哈哈,哈哈……”一阵沙哑的笑声像夜猫哭啼般响起。这不和谐的哭笑声,把薛浅芜吓了一跳。 四周并无半个人影,壑郎急把颜悔护在身后,朗声喝问:“来者可是奎山道兄?你我交锋也不是三两次了,你的主子既然派你来杀我,躲在暗处又算哪般呢?” 薛浅芜瞧见一位年约花甲、狭长眼睛之中精光游离的道士,在颜悔背后现身道:“赵壑,秦颜悔,你们让老朽好找啊,却不想你们竟然在这世外之地逍遥快活。你这小子倒也狡猾得紧,以前好几次你都使计逃脱了……只不知你现在的功夫怎样了,是否大有长进啊?” 原来壑郎名作赵壑!薛浅芜的心瞬间揪得紧了。这个名字她是听说过的,赵壑不是当今皇上的二哥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或者只是一个同名? 再看他们阵势,武功都还不浅的样子,比之东方碧仁、南宫峙礼,估计还要略有盈余一些。于是大气也不敢出,只谨慎旁观着。 闻听此言,赵壑冷笑道:“赵某不才,对付你这老道却也可撑得一时。只是有些阴毒无耻之人,总以欺负弱女子的伎俩,来分散我的意志;若论单打独斗,结局……我就不说了。” 奎山道士阴恻恻笑道:“只怕现在未必了。”语毕,两掌齐发,前方的大片参天古竹已连根拔起,泥块横飞。看赵壑骇然色变,奎山道士得意道:“我数年练成的这‘翻地涌湖掌’,威力如何?” 赵壑不敢大意,答道:“能见此等神功,赵某何幸。我已远非你的对手。不过,你若保证不算计颜悔,我就自不量力,与你较量一段。” 奎山道士摆手说:“我这掌法,可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另有大用。但既然被你见识了番,你自然是不能存活的了。今天,你使用任何诡计也逃不脱了。还有,秦颜悔刚才在你背后时,已经中了我的潜掌阴气,除了宫中陈医圣独有的‘回暖指’,无人可为她治疗。再说,没有她,我也不好交差啊。我将来的重大计划,可在她的身上系着呢。” 赵壑懒得再与他罗嗦,剑已指向他的脖颈。奎山道士不屑一笑,口中念道:“反……” 这忽尔一字,剑已反转到了赵壑自己的脖颈。 秦颜悔刚才看到奎山道士那霸气一掌时,已知今日不敌。这会又见赵壑剑尖倒转向了自己,便料想是中了鬼道士的蛊术了。但按理说,赵壑内力纯正精深,不易被那歪门左道所制啊,却怎么失误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了,只大喊道:“壑郎,撕些衣襟塞上耳朵,别听那老道乱叫,你中蛊了!” 其实赵壑此时的意念清醒万分,奈何动作不听自己使唤。表面镇定洒脱的赵壑,发出惨然一笑:“不管用的,就算我听不见了他的声音,也抵不了他的默咒。颜悔,你要照顾好自己。” 奎山道士笑着赞道:“小子好眼光,我这咒术与声音无关;全天下人,也便只对你有效了。” 赵壑道:“死不足惜,但求冥目。” “就让你死得瞑目!”奎山道士嘿嘿一笑道:“你那几个崽子,你以为藏得非常隐秘,是吧?告诉你,你的次子早被我控制了,余下的小崽子,我正在寻找着线索……” 赵壑与秦颜悔俱是脸色灰败:“你把他怎样了?他是怎样落入你手中的?” 第一四三章凤死而凰殉,剖腹葬遗子(中) “哈哈哈哈……”奎山道士颠狂笑道:“你们委托的那位弘德道长,早已羽化归西。我和他有过短暂的师徒之谊,后来他虽不认我了,但师傅逝去,徒弟怎能不继承他的大业呢?这守护崽子成人的任务,自然就由我私自接管了。你那二崽子的髋部,刚生下来就被你们夫妻刻上了印记。如果所料没错的话,余下那几个崽子也有吧。他们髋上皆有米粒两字‘壑’‘颜’,字色绛紫,还有一株姿态奇特的草,对也不对?这字不是一般的刺青,而是由枯巫仙草的汁液浸出,渗入肌肤百年不褪,百病难侵。可是你们是否知道,这枯巫仙草有着最强的蛊术灵性,只要找到与之匹配的性情药引,便可形成绝世之蛊?” “那看来你是找到那药引了?”赵壑冷道。 “哈哈,这药引得来的过程,也真是‘踏破铁链无觅处’啊。我那迂腐的师傅,也就是你崇拜信服的弘德道长,他的骨灰即是最好的药引!我就用他的骨灰,在你那崽子背部的‘壑’上,绘了一张八卦网。如此一来,你还怎么逃出我的控制?” 薛浅芜有些悚然。这南蛮之地,果然透着邪气。只听老道的话,什么药引、绝世之蛊之类,真够邪乎神秘,让人脊背发冷的了。 赵壑仰天叹道:“看来我那几个孩儿的踪迹处所,已被人识破了。他……应该也知道了吧。” “不!除了我之外,天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晓得这事了。我怎么可能告诉他呢?你那几个崽子,留着于我有莫大的利处,将来需要之时,他们之间互相残杀也不一定……所以,我怎么会让他们的秘密泄露于世呢?”奎山道士阴诈笑道:“何况另外几个崽子,我没查明所在呢……” “你这欺师灭祖、阴森歹毒的老道,看来你准备连我也杀了。”秦颜悔的声音平静柔婉。 奎山道士淫笑几声,欺手捏向秦颜悔那白玉般的脸蛋道:“你?你这没武功的,我掐死你这不是如掐只蚂蚁一般容易?他那儿也好交代得很,我说你自尽不就行了吗?不过,这么标致的祸水,也当真是倾国倾城,怪不得他说无论何时找到你,都要留着性命,哪怕白发苍苍之时!看来仍旧是难忘记啊!皇上和二贤王抢的女人,滋味儿一定很好吧,我就算要你死,总得归我享有一番吧……” 话音甫落,他脸上已结结实实着了秦颜悔一巴掌,灼烧着疼。 奎山道士骂道:“你这小蹄子!”整个身子已扑将上来。 薛浅芜看得发急了,虽然这其中曲折的人物关系,模糊特定的代指,让她听得半知半解,但哪有像无耻老道这样的,当人之面亵渎人家妻子?却又插不上手,自己是个没武功的废人,贸然暴露出去,不仅白白丢掉一条性命,说不定还会让夫妇俩乱阵脚。因此也就强自按捺,继续观看。 赵壑温和的目光中,透出几分冰冷,不声不响地丢掉手中长剑。飞脚把那道士瘦狗一般的身子踢得仰面朝天,紧接着‘咚’‘咚’疾挥两拳,打得他防不胜防,满嘴落血掉牙,整张脸面也对称肿起老高。 奎山道士恼羞成怒,狼狈爬起大喝一声:“拾剑,反向自刺。” 秦颜悔凄然惊叫:“壑郎,你不要啊。” 但是赵壑的剑尖已从脖颈横穿了过去。血流如注,染红了那件褴褛白衣。秦颜悔双膝顿软,疯了般爬到他身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瞬间的变故,让薛浅芜措手不及。什么变态的蛊,竟能让人在神志清醒的状态,动作不受心念控制,拾剑不刺敌人,反而刺向自己?心里涌过这些,薛浅芜只能悲哀惋惜着,这位叫做赵壑的男子,竟被奎山老道如此设蛊害了性命。如今剩下苦命娇妻,肚里揣着个婴儿,该当如何过活?心里一时,反复地盘算着,如何使这美好妇人,免遭奎山老道的毒手。 —————————————————————————————————————— 却说秦颜悔在昏厥之后,进入了一个似真非真的梦境。她听到一缕细弱稚嫩的声音响起:“你想让你的次子脱离控制吗?你想破了那绝世之蛊,让你壑郎的魂灵超度吗?” 那声音仿佛茫远无边,她辨不出来自何方。她拼命想要抓住那空空消散的声音,嘶哑哭喊道:“你在哪里?出来帮我杀了这个老道,为我壑郎复仇好吗?” “我现在只是一个不能行动的废人罢了,怎会有那样的能耐?况且你的壑郎生死又与我何干呢?再说了,任何人都有追求想要之物的权利,这道士热衷权势繁华贪慕钱财美色,不择手段又有何错了?天下之事本是如此,不是你亡就是他败。他想取代那龙椅上的人物,亦是他的梦啊,这个无人可以剥夺。至于他能走多远,成败与否,那却是瞬息万变的事了。” 秦颜悔颖慧知礼,她呆了一滞道:“细细思量一番,确实如你所说。但我此生惟情是念,壑郎一死,万事于我皆如灰土。还望神仙菩萨指点迷津,不求杀那道士,只求破了我那孩儿的蛊,也好让我的壑郎脱离束缚而去啊。” 那声音冷嘲讥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菩萨,我就是我,任她神仙菩萨来与我换位,我也未必同意。想打退这老道,破解那蛊也不是难事,但你须得有勇气救了我的性命。” 秦颜悔奇道:“让我救你的性命?你倒说说怎么个救法,我即便牺牲自己也不会有半句推辞。” 那声音不耐道:“谁让你以命相抵了?我现在是个瞎子,又不能走路,你若是能救我出来,容易得很,但须得先把这道士赶走。我可不想让这道士看到我的原始模样。” 秦颜悔一颗心有玲珑九窍,连忙问道:“看来你已想出办法了?” “办法是死的,如何运用却是活的,一个不慎可能就会导致功亏一篑。不管你用怎样的计谋,只要能把你手腕的血洒在奎山道士的天灵盖上,那蛊就解开了。为何枯巫灵草遇到弘德道长的骨灰之后,能形成绝世之蛊?因为枯草逢枯灰,那岂不就是一枯无荣吗?手腕的血本与心脉相通,可谓是至情至泪。对于那因血泪念绝而生出的枯巫灵草,恰是甘霖一般的滋润和安抚啊。枯巫灵草得心血浇灌之后,痴缠的蛊就会自解,还能使种蛊之人的功力丧去三成。当然,血须是你自己的才有效,因为你那长子背上的‘颜’字并未被骨灰封锁。” 秦颜悔一脸期冀问道:“解蛊之后,壑郎能不能再生还了?” “剑尖从脖颈横穿而过,任谁也不能有这等起死回生之术。” 秦颜悔惨淡一笑道:“这个我只是一问,我也料想不可能了。怎样才能救你出来呢?” 那声音似沉思了一会道:“你把老道赶走以后,把自己的手腕清洗一下,再找些刺芽花捣碎涂到上面,草叶子包扎了,省得失血过多而死。” “这个……我常常和壑郎在江湖行走,自然会懂得些的。我既然受你之恩,只说我该如何去救你吧。” “你把老道赶走之后,采几片柔嫩些的大蒲叶,越大越好。我什么衣服都没穿,待会出来时需要用它来遮遮身子。做好这些准备之后,你去镜鉴湖东侧的小洞穴里,找出一片兽骨似的薄片石头来,向我发出声音的地方,切开约摸半支贡香长度的裂口……” “你从哪儿发出的声音?我听你的声音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秦颜悔大急道。 “我……在你的肚子里。” “什么?”秦颜悔猛地一颤,从昏梦中醒来。她揉揉涨痛的脑袋,只听到最后一缕游丝般的声音:“放心……那块兽骨石形成于上古时期,其特殊的成分具有止血敛伤、清毒化淤的功效。你只是相当于做了个剖腹手术,修养些时日就好了……一定要让我从这暗无天日混沌缺氧的地方出去啊。” —————————————————————————————————————— 这时,一团黑影向她走来,正是那奎山道士。他涎皮赖脸道:“美人,你醒了?你那壑郎已经气绝多时,人死不能复生,你可要节哀顺便啊,影响了气色可就不水灵了……” 秦颜悔看他那张茅缸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喉中翻起一阵血腥,忍不住“哇”地一声喷吐出来。 薛浅芜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只先等着秦颜悔如何应对,实在到了迫不得已,哪怕舍了自身,也要护得这美妇人。 奎山道士学了个乖,慌忙跳开,却仍是被喷了一脸。那张/肿/涨/的/脸青里流红,狰狞可怖。他心中忖思着,好事未成,可不能让她自尽了去,于是压抑怒火劝道:“美人,你可不能太过悲摧了。身子与孩儿重要啊。” 道士这一句提醒,让秦颜悔蓦然记起了梦中详情。她看着惨死的赵壑,心里忽尔没了任何悲喜,眼神冷冽如寒泉。她脸上绽出一抹笑道:“奎道长,逝者已逝,生者哀有何益?我一介孤苦女子,又没半点武功,此生只愿求得现世平静安稳。希望道长把我藏到一个荒无人迹之处,躲开那人的追捕。如此,也可以让道长……享受那快活的日子。” 奎山道士万万意想不到,适才的刚烈女子,现在竟然说出这样柔媚入心的话来,一时不由得神魂荡漾,展望前景,那种日子也真如神仙。他虽疑有诈,但量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把自己吞了不成?便嘿嘿笑道:“此话当真?” 薛浅芜对比这妇人的前后迥异神态言辞,心里不禁一动。估计被逼狠了,要用起计谋了。薛浅芜一眨不眨双眸,心里激动,充满愤恨和浓厚的兴趣,为美妇人暗暗鼓着劲儿。 得了美人许诺,奎山老道已经猴急得手脚都不安分起来。秦颜悔的脸色仍是不由一寒,随即想到自己是在演戏,就闪身躲避开,口中吃痛娇呼:“哎哟,好痛。道长你可急不得,还有一事不妥。” “何事不妥?”道长问。 秦颜悔蹒跚走了几步,痛苦弯下腰去,低声呻吟道:“我这孩儿八成要早产了。道长若在此时,硬做出那苟且之事,岂不是连神灵都要愤怒责罚了?” 奎山道士仰天狂笑:“我就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我偏喜欢你这大着肚子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啊,只不知是怎样的一番销魂……” 秦颜悔见他如此不近人情、无耻兽性,只得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她咬咬牙,然后故作气喘吁吁地说:“道长有这爱好,我理应不该推辞。但只怕欢爱之时突然临盆,要生出个活人来,倒是一件好事,倘若生出一堆死耗子或者猫儿狗儿五毒虫儿什么的,道长岂不晦气了去?” 说到这里,秦颜悔心里一阵恶烦,吐出一地/秽/物。她知道可能是触怒肚中的生灵了,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将计就计地道:“恳求道长让我在那落叶厚积、草木苍深的地方,先产下这孩儿。等我产完叫你,你要立即到我身边为我顺气止血,不然我可能会在须臾之间失去性命。等我稍作歇息,就好好服侍道长,如此行吗?” 第86节 奎山道士听她说得荒唐磕碜,忍不住心里发毛。他暗中思忖,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最后勉强点点头道:“好,你快去吧,待会可要叫道爷啊,别让我等太久。” 秦颜悔满脸汗湿,楚楚一笑,说不出的韵味流转。她道,我就去了。 奎山道士听到草丛深处传来阵阵颤悚之音,有些发怵。待了一会儿,听得秦颜悔低低急叫:“道长,道长。” 他忙奔了过去,只见她侧脸向里躺着,身子急剧抖动,地上还隐隐有血。她虚弱地说:“道长,快俯下身来为我顺气,不然……我就没有机会伺候您了。” 奎山道士看这场景,有些手忙脚乱。他一生驰骋/放/荡,沾女无数。但这替女人接生的事,还是首次碰到。偏偏这女人又要命的妩媚勾魂。 秦颜悔看他坐了下来,就把一只手臂背在身后,另一只却环上他的脖子,微侧着坐直起身子。奎山道士正要运功,忽觉天灵盖猛一热,伸手摸去赫然是血。他大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秦颜悔吃吃一笑,从他怀里婷婷起来,走到几步开外。她俏脸笼霜道:“我用腕血祭那枯巫灵草,你对我孩儿种下的蛊已经解除……”顿了一顿又唬他道:“你若不在三个时辰之内滚回中土,让宫里的陈医圣救你,这身绝世武功怕要废了。” “你这妖女,我要杀了你!”奎山道士眼中凶光陡现。 薛浅芜在对美妇人佩服的同时,已握紧了拳头,做充足了准备,只要奎山道士出手,她就立马横窜出去,吓出他个神经衰弱!刚才或许还有些怕,但他现在一个武功将废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对于她心中的恶人,欺强凌弱向来是她长项。并且她心里有数了,不管赵壑的名字是不是巧合,只听秦颜悔说起宫中的陈医圣,就能料定,他们与皇宫的关系定然是匪浅的。 秦颜悔淡淡道:“你只有三个时辰了,自己安排。” 奎山道士蓄势待发,却因怒火横窜,加之又失了几成功夫,竟是凝不上气力,心中不禁骇然。面如金纸地退了一步,掉头悻悻而去。 第一四四章凤死而凰殉,剖腹葬遗子(下) 薛浅芜看那秦颜悔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个武功奇高、手段极滥、伎俩极阴的狠毒伪道士,用美人计摆弄得夹着尾巴逃走,心里好是畅快。 她并不知道秦颜悔刚才昏迷时做的那一梦,所以不知她下一步会如何办。想近前劝慰她,又怕显得唐突。若不劝吧,与自己的本心过不去。于是小心蹑了手脚,生怕再使妇人受到半分惊吓似的,迟疑走了过去。 秦颜悔因为耗费了心力,此时衣服被浸了个汗湿,姣好的面庞上,也渗满了汗珠,滴滴晶莹,如同很多雨点沾在荷花瓣上。 她看着走过来的薛浅芜,眼神呆呆滞滞。不是因为吃惊,也不是因为逢着活物的惊喜,而是她的表情,根本没有什么变动。只愿保持着这样一种神态,才符合了当下心境。也许自她壑郎死去那刻,她已剩了一个空壳。 薛浅芜在她的面前站定,然后蹲下身来,为她按摩起了微微有些浮肿的小腿。远观这位妇人,不过三十出头,现在距离近了,要薛浅芜准确辨别她的年龄,仍是不大好说。世间有一种人,年龄是很难辨别的。倒不是说,用脂粉画出个嫩妆,就能掩饰得过去的,那种掩饰也只是在一张脸上。身材、皮肤却是最有力的最直接的证据,通过对比,显示出女人最原始的年龄来。纵使有些误差,也不过三两岁。 只是这个女人,素得有些过矣,不施脂粉,不戴头饰,并且连衣服都是破旧不堪的,气度却很娴雅高贵,一点都不像是从卑微和流落中走过来的。眉毛疏淡深浅正好,眼睛清澈好比镜鉴湖里的水,皮肤虽有风霜的痕迹,却仍透着与生俱来的细嫩弹质。这让薛浅芜第一次,对一未曾相识过的女子年龄,产生了好奇心。 看着旁边不远处,在奎山老道蛊术控制下,拿剑刺死自己的赵壑,鲜艳的血流了满地,那俊朗的脸上,眼永远地闭合着了。或许死不瞑目,或许对爱妻和孩子有太多的牵挂,但是仍撑不住眼皮睡了。能有什么办法?只留一场堪怜。 薛浅芜看着赵壑的脸,忽有一种熟悉感觉,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又好像没见过。薛浅芜有些奇了,难道又是脑中属于薛废后的那一部分在作怪吗?但她只保留了薛废后不足一年的记忆,而这一年,她在冷宫耗过,与外界人不曾有过什么交集,怎么能够记得外面的男子呢? 赵壑的那眉眼以及永远安睡去的神态,离她的心那么近,仿佛有道记忆之门没被打开,让她难以得知他存在于她哪层记忆里。不再纠结这个,薛浅芜对那秦颜悔美妇人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找处歇歇身子吧。” “能否久留,又有什么打紧儿?壑郎若死,生而何欢,死而何惧?”那妇人眼神里空茫无物,连丈夫的尸体都淡了去,更休要说薛浅芜了。 薛浅芜劝说道:“死是要不得的!你又不只是一个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呢,把孩子健康生下来,找一处隐秘无厮杀的地方养育成人,也算是对亡夫的最好纪念了。他纵使去了天上,看着你和孩子过得好,也会很开心的……” 那妇人淡笑了,去留无意地恬然道:“肚子里的,不是我的孩子。” 薛浅芜第二次听这句话,再度诧然。如果说第一次,她还以为妇人是口误的话,这次就不这么认为了。 只是她不大懂。莫非妇人不爱这个孩子,所以才说这样的冷漠话?看着她与赵壑情谊深切,不该不爱他们共同的孩子啊。因自迷糊着眼,不解问道:“为何这样说呢?” 秦颜悔如是道:“就是一种感觉。” 薛浅芜闻言差点摔在地。也太让人膛目结舌了吧。如果真的可以这么感觉,那是不是不用去作化检,自己都能估摸出来是男是女?也可以提前知道娃儿是健康还是畸形,是俊美漂亮还是丑陋普通,甚至天资聪颖还是愚笨不堪? 妇人看薛浅芜震惊,说道:“这并不是我第一个孩子。像他这种,在娘胎里就让我产生了距离阻隔的娃儿,还真是奇怪了……” 薛浅芜讶异道:“听那无耻老道刚才之言,你与夫君有好几个孩子?我还以为他瞎说呢,原来竟是真的。” “原来你藏得有一会儿了……”妇人看她一眼,似在掂量她的可信程度,终点了点头道:“就是因为以前怀过不止一胎,所以才有比较。能清晰地感觉出来,他并不是我的骨肉。” “那原因之二呢?”薛浅芜不禁好奇追究道。 妇人微微顿了顿,答道:“我那几个孩子,都是相隔一年左右出生的,然而这胎,与他上面那个,硬生生差下了十几年……对于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说,这么多年过后,还能在如此高龄时怀上孩子,是不是太蹊跷了?” 薛浅芜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嘴巴张得能塞进去条鱼:“你竟然有四十多岁了?” 那秦颜悔妇人,似回想了下道:“我也记不清了,这些年来一直流浪,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倒不在乎年月了……应该就快五十岁了。” 薛浅芜看着她的绝丽容颜,羡慕得眼发直,满脸虚心地讨教道:“你怎么驻得容颜不老的?竟真如同小龙女一样,四十来岁时仍然美丽如故?” “小龙女是谁?”秦颜悔显然并非真的想要问出答案,又续了句:“哪能和年轻时候比?那才是真正的好气色,皮肤上好像笼罩着一种遮不住的光芒……” 薛浅芜听得好向往,那该是怎样的芳华绝代,倾国倾城?只看此时此龄,放到女子堆里,不管年轻还是年老,她都绝对是一枝独秀的存在,轻易在气质心性上,将所有人比了个下去。 本来飘着血腥味的场景,在俩女子一对一搭的咸淡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薛浅芜是为了缓解这女子的绝念悲伤,然而这女子了?难道已然无了悲伤?还是……不够爱她的壑郎吗? 想起刚才种种,薛浅芜问了一个突兀问题。或许于她,只纯粹是好奇而发,并没什么打探隐私之意:“你的那几个孩子呢?听你说和夫君半生都在流落,难道你的孩子……”薛浅芜不忍再猜下去。 秦颜悔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就宛如会说话似的。生动传着这么一种意思,你问得太多了,我不能告诉你。 薛浅芜担心揭起她的怀念或感伤,赶紧闭了口,不再多问了。薛浅芜还好奇她的夫君壑郎,看着那么与世无争的优雅,究竟是怎么与人结怨的。想了一想,她定是不肯说的,又何必多惹她心伤? 看着壑郎尸体,薛浅芜眼酸酸地道:“九莲佛心山是个好归宿,找块风景美丽、干湿适度的地方,把他安葬了吧。你要好好为他保重身子。” 秦颜悔淡淡的笑容,有些凄凉味道:“何须过多麻烦?死在哪儿,哪儿便是墓地,我和壑郎早就在迎接着这一天了,没想到竟来得这样晚……如果不是那歪老道儿,用我儿的元神做蛊,卑鄙地害了我壑郎,只凭武功见识,我能随着壑郎,流亡到自然死……” 说到这里,秦颜悔走到壑郎尸身前,面色更加平静,不带丝毫悲喜地陈述道:“面山临湖,也真是不用挑的好墓地啊,看来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薛浅芜隐有一种道不明的预感,拉着秦颜悔的手臂,什么话也不说。秦颜悔侧脸看她道:“我该和他一起走了……落下半天时间,会来不及赶在三生石畔相见的。” 果然抱了殉情之念! 薛浅芜在心里慨叹着,赵壑究竟用了怎样的爱,来轻易地定下了一个女子的三生?究竟是怎样刻骨入髓的感情,这样淡而浓烈,鸩饮醉了流年? 薛浅芜哀求道:“好好活着,好吗?” 秦颜悔只答道:“我还有一件事未做,不会即刻去的。壑郎和我曾经许下生死诺言,我若去了,他自会随了去。他若去了,让我回到故地,度过余生……怎么可能?我的后半生,与他许在了一起,从没想过回头,所以当时就对他说,他若先死,我心不安,怕他阴曹间娶了妻,就再也无缘了。” 薛浅芜不禁动容至深,心中翻搅着问:“你和你那壑郎,是什么时候开始相爱的?在最早最初最美丽的年华吗,那时彼此的生命中,都没出现过任何人,所以才能爱得这样肆无忌惮、抛却世俗?” 秦颜悔道:“哪能相遇得那么巧?只一句话,真正的爱情从不会来迟!哪怕到了白发苍苍,当遇到了某人,你们在众生中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唯此一人的念头,那么从此之后,世界便是你俩的了。”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整个世界,余者皆不再挂怀,对么?”薛浅芜诠释道。 秦颜悔点了点头。薛浅芜满腹愁苦道:“如果相遇之时,彼此双方或者其中一方已订了婚,甚至家室儿女都有了,那男子再抛弃这一切,岂非太没责任感了?女子连骨肉都能抛却下,岂不太狠心了?不仅世俗难容,连自己也容不下自己的心吧。” 秦颜悔的声音轻轻渺渺,似沉入到了某种往事中,满脸豁然怀念地道:“我和壑郎相识之时,说不巧却也巧。那时他定亲未娶过门的王妃离世了……” 说到这儿,秦颜悔猛一顿。薛浅芜却一滞,王妃?胸口那心跳得奇快,却憋着问不出最关键的那句话来。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你若再问下去,我都怀疑你的意图了……”秦颜悔摸了摸赵壑的脸,柔情略带三分亏欠地道:“是该随你而去的时候了……只是我答应肚子里人的事,暂还没有做到。壑郎稍等我一会儿,好么?” 答应肚子里人的事,那不就是答应她孩子的事吗?这话好生奇怪,从一开始,她说的关于肚子里孩子的话,薛浅芜都没听懂过。 薛浅芜只见她艰难地揣着肚儿,从镜鉴湖东侧的石穴里,找到了片薄薄的兽骨石,然后又采摘了些刺芽花,蒲叶……准备周全之后,她拿起那片形状古怪的薄兽骨,闭上眼睛就往自己小腹划去。 薛浅芜登时吓得心惊肉跳,这是要剖腹自杀,还是要剖腹产子?就算产子,不过才八个月,也断断活不成啊。 薛浅芜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腕,不让她自残去。可是作为孕妇的她,看起来娇柔不禁风的,力量在某种信念支撑下,竟是奇大无比,薛浅芜阻止不了兽骨石一点点地移动,反而连自己的手都被割伤了。 难言的撕痛袭来中,秦颜悔咬死牙关,硬是划开一道半支贡香来长的口子。此时她的浑身已经湿透,衣服裹在窈窕而饱满的躯体上,有一种美到极致的光芒。 薛浅芜的头脑一片空白,鼓足勇气往那看了一下,只见肚皮绽开之处,竟没有多少血流出! 薛浅芜不解其中奥妙所在,只觉遇到了超乎想象的事儿。秦颜悔伸出一只手来,从腹中掏出了婴儿。手刚触及伤口,一个不成形的/肉/团,探头探脑地爬将了出来。 薛浅芜吓得闭上了眼。秦颜悔也没预料到,饶是求死的勇气和胆量再大,也在那一瞬间惊得昏了过去。 一身血粘粘的婴儿,难辨性别,也没人敢睁眼去辨。像无刺的刺猬一般,缓缓蠕动爬到湖边,藕节双臂抱着一棵水中竹,往湖水里浸了个澡。待薛浅芜睁眼、秦颜悔醒来时,一个白白净净、粉粉嫩嫩的婴儿,安详睡在她们身旁的草地上,呼吸绵长而均匀。 这是她的孩儿吗?打在肚子里时,她都一直未曾觉得,这是她的孩子。 想起那个梦境,这孩子仿若大人般说话,语气似乎也没当自己是母亲。秦颜悔回了回神,用蒲叶把他包起,然后取出身上仅余的一瓶玉花琼浆,喂他吃下。看他紧闭着眼香甜地吞咽,秦颜悔脸上不禁浮起了怜爱的笑容。 薛浅芜看着那婴儿,如此早产,便能存活?还带爬的?这若长大,该是个怎样的奇异,或者怪类?是世间的福祉,还是祸害?薛浅芜脑海中又浮现了“穿越”这个词儿,莫非哪个时空哪个时代,又有哪个幸运而倒霉的,逆转天命而来,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婴儿?他若长大,对自己该是怎样的竞争压力啊。 秦颜悔也怔怔地瞧着那孩子,说不出是怜惜还是隔阂,是惧怕还是意外。 薛浅芜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手,发现一片冰凉。难道在镜鉴湖中洗了澡,冻成这样了吗? 再看向他的面颊时,又是一惊。那小嘴儿不再吸合了,鼻孔里也没气了。竟是离奇出生、洗了个澡、吃了顿饭之后,离奇又归去了。 秦颜悔看很久,忽然说道:“看来我的梦境是真的了!” “什么梦境?”薛浅芜怔问道。 秦颜悔把自己昏迷后的那段,详说了说。薛浅芜纳罕道:“莫非他是一个极有灵性的孩儿,相当于童子转世,嫌娘胎里憋气得慌,不愿死在里面?所以不顾一切来到了这世上?在空阔的大自然中长眠,自在呼吸?” 秦颜悔亦是不解,只是看着那肉乎乎不辨形状的婴儿。忽然而来忽然而去了。 薛浅芜还以为她在难过,劝一句道:“这样的倒霉鬼,肯定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用为他早夭而伤心!我忖度着,他是一个穿越未遂身先死的失败者……” 这话估计除了说话人,没几个能懂的。 秦颜悔不甚懂,也没追问。只叹了一口气,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根针,并着一些奇怪颜料,在那婴儿勉强分辨得出来的髋部,刺绣上了米粒大的“壑”“颜”二字,并且素手轻巧三五下,勾勒出了一颗奇形怪状、情致脱俗的仙草,绛紫色的,让薛浅芜不禁想起了离恨天外的绛珠仙子元身。 “刺上这个标志,是做什么用的?”薛浅芜好奇道。 秦颜悔答:“不管在我心里,对这个孩子有无认同感,他终究是我所出的。无论如何,都要烙印下我和壑郎的标志……” 薛浅芜有些理解了,秦颜悔仍是认了这孩子。既是如此,父子便可一起葬了。还没把想法说出来,秦颜悔就向她请求道:“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薛浅芜的神经有些紧张,还怕她是交代后事,因此补充上了一句:“别说是让我帮你了断性命的。” 秦颜悔笑了道:“这个岂用你来动手?我自己不更能减轻些苦?” 薛浅芜问:“那是什么事儿?” 秦颜悔指一指不远处,说道:“我的行动不便,麻烦你在那边稍微高一些的空旷地儿,为我这个夭折短命的孩儿,挖一座坟葬了,立一块碑,上面刻下四字‘中氏无名’……” 别的薛浅芜隐约都还懂,这秦颜悔大约是想遂了子意,让他睡在通风开阔之地。只是最后一句难理解了,薛浅芜问道:“为何要刻上‘中氏无名’四字呢?” 秦颜悔道:“中氏,不过是相当于附加给他一个姓氏。无名,就是没名字的本意了,来不及正常出生就已夭亡,亦来不及取名字了……” 薛浅芜虽半知半解,仍是照着做了。选了那处藏着兽骨的石穴口,既通风又避雨,开阔性比较好,挖了一尺见方的墓穴,同时在薄薄的兽骨石上,刻下四字,封在土里立作为碑。 秦颜悔怀抱着婴儿,弯腰费劲儿走到那高处,轻轻把婴儿下葬了,然后盖上了土。 她对薛浅芜道:“你心里大约也有数了,其实并没什么好隐瞒的。壑郎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哥哥,当年的‘二王爷’和‘贤王’,我是皇上昔日宠妃,因为善弹琴,故被封为‘琴妃’……也许是命中的纠扯,我和贤王在酒宴上相遇,一见钟情,可是各自身份特殊,不被容许相爱,为了能在一起,于是私奔出了皇宫。皇上派了各路杀手,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停止对壑郎的追杀,我们疲于奔命,在逃亡的路上,常常陷入险境,却能不离不弃。一直走到今日,也算是无憾了。壑郎一死,我就多活一刻,亦跟死了没甚区别,所以不必劝我。” 薛浅芜的猜测,终于得到落实。慨叹万分,能让明智优秀的赵贤王动心,失去理性,也只有秦颜悔这样的佳人吧。 薛浅芜亦知道,劝不住的,终劝不住。或许她的命运,早在二十年前,与她的壑郎一起出逃时,就注定了。 安置好了末子,秦颜悔返身回到了镜鉴湖畔,怔怔瞧着她壑郎的尸首。良久之后,叹了一声。用力拔出那柄长剑,亦刎颈而逝了。 第一四五章此景旧曾谙,对峙有双峰(上) 巫邪瘴气重的南蛮之地,似蕴含着无数神秘的九莲佛心山,千年泛着寒气的镜鉴湖。一切好像又回归了无人之境。薛浅芜孤零零地站着,左手上满是褐色的泥土,是为赵壑琴妃之早夭子挖坟穴时所留,右手上沾的则是血,虽然不多,看着却也让人脊背发冷。 抬头看前面不远处,洞穴口处有一座隆起的小土丘,里面葬着一位提前来到世上却又离奇死去的婴儿;低头看看自己侧旁,躺着一对历经磨难的眷侣。薛浅芜有些失神,他们躲过无数次的追杀,为何今日,单单她出现此地的时候,夫妇双双离世?难道她是他们的克星?或者她根本就是个祸害,走到哪儿便能带来不祥之变或者血光之灾? 第87节 虽然秦颜悔说,倒在哪儿都可作为长眠之地。薛浅芜还是找来了薄而尖利的石骨片,在距离湖岸边较远、湿寒之气相对不那么重的地方,借助于手,又挖又刨,累了就坐下来歇歇,渴了就喝几口镜鉴湖的水,饿了就随便找些东西果腹,直到夜幕沉降下来的时候,她才弄出了一个小床形状的墓,然后在墓底垫了一块板状平滑薄石,四围也都用大小匹配的石作为棺壁。一切准备停当,把赵壑和秦颜悔的尸体并肩搁放,加了一块板石作盖,上面又封了土,很像是埋葬在土中的石棺了。 薛浅芜有种感觉,这湖边的各样石头,具有防腐烂的作用。虽然垫在身下,比不得草叶子之类柔软,但对于存放尸体来说,要恒久得多了。外面之所以用土封,与地相平,是因为担心后来有人毁尸。这样新土变旧之后,完全看不出此为墓穴,则就稳当一些。 逝者入土,薛浅芜站在那儿,脑子里隐约觉得,自己与皇室的牵连越来越大了。连绝迹尘世很多年的贤王,都被她遇上了。还有赵壑琴妃的儿女们,现今都在何处?他们被藏得还隐蔽吗,能不能过上正常人的安宁生活? 想起没来京城之前,薛浅芜并不惧怕走夜路。也只有在夜里,她才能捞些养寨的财物,所以胆色颇大,并且以此为成就。然而在这南蛮之地,笼罩着说不出的诡异阴翳,夜间尤甚,天地中恍然只有自己,却又似潜伏着巨大的危机,仿佛不知某一瞬间,就会被什么怪物吞噬了去。 在这氛围之中,她不敢睡,躺在草间怕蛇出没,躺在石穴怕兽来袭。最后盘腿坐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度了一夜,竟是平安无事。第二天清晨的时候,腿完全成僵硬的了。起身之时,差点没摔下去。舒活了一阵儿筋骨,才缓回了知觉。这时往东方瞧,像遮着一层雾的太阳,昏昏升起来了。 薛浅芜吃惊的是,在通往镜鉴湖的那条小径上,行人竟有络绎不绝之势。这么多人,好似从地底下忽然冒出来的一般,说来就都来了。打破数十日的沉寂,显得突兀极了。 薛浅芜并不知道,今天正是初一,他们都是前往九莲佛心山求拜的游客或者地方百姓。也只在每月的初一时,据说冥气不那么重,并且莲花峰顶的僧尼祖,逢着此日才会对众生开放。这点儿倒和善缘寺的规矩有些一样,不过善缘寺是在初一和十五。 所以才会有此超乎反常的热闹境况。在镜鉴湖口,香客自动分成了两拨,男人们都往东边的莲峰而去,女人们则往西方莲峰而去。一时之间,两侧山腰上皆是人们匍匐上爬的身影,密如蝼蚁。 九莲佛心山不仅陡峭,而且怪石嶙峋丛林遍布,若是体质不好或者不慎失足,就可能摔下峰去,一命呜呼。但是不管青年壮士、还是残烛老人,都如此不顾艰险的去求仙佛指点迷津,可见其信之坚其心之诚。 “他奶奶的,明明是大爷我先抓到的这棵树!正要攀着它往上爬呢,却被你小子抢了个先。”东侧半峰上,一个莽汉的咆哮声响起。 人们呆愣了一下,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瘦削的书生已被他踢了下去,顺着山坡滚出数米。若不是被一块大石及时挡住,后果不堪设想。饶是如此,那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已被碎石棘草扎得满脸是血,如同死了一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屠夫汉子视若无睹,继续骂骂咧咧地往上爬去。 旁边的人们也是一脸漠然,谁都不敢出来主持正义,更不愿耽误了自己的时间。不然,晚上来不及返回,岂不是要在山上喂毒蛇蟒兽了? 日正中天时,男香客们陆陆续续到达了东侧第一莲峰。莲峰顶端并没有庙宇寺院之类的建筑,只是豁然出现了一方不成形状的石洞。洞门横着镶嵌在峰顶之上,仿佛在山头上剖凿出的一张大嘴。洞门旁侧,刻着三个深入寸许的草体大字“石盟寺”。 由洞口进入,一道石阶蜿蜒而下。约摸里许,空间骤然宽广起来,端的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山腹宫殿。光线亦明亮了许多,只不知是从何处射进来的。殿中神像林立,栩栩如生;石狮石笋,青苔雕花,无一不沾着仙气。更令人奇异的是,神殿中央还有一塘亩许大小的莲花池,清水潺澈,游鱼穿梭,生灵如画。一条溪流不知从何而发,穿堂而过,源源不断地为莲池注入活水。莲池中心,一朵硕大的金莲长盛不凋,仅莲蓬即可容上一人。 正对莲池,是一尊高大的金佛。据传,金佛是比照着一位得道高僧的模样铸造的。这位高僧仙居于洞内,但凡人谁也没有见过他。人们有了不能解的困惑,来此烧香许愿,十有八九会有奇迹出现,甚至还能得到高僧亲自指点。这便是众生纵然舍去性命,也要前来跪拜的缘由。 香客们烧香求拜之后,即悄悄地离开,偌大个殿竟是不闻丝毫声息。一个膀大腰圆的莽汉伫立像前,虔诚拜上几拜,殷切地默语一阵儿,正要离去,忽听得一声长叹:“你杀孽太重,先留下来,直至他们都散去了。” 莽汉吓得屁滚尿流,一下子瘫坐在地。来往的人们看他一眼,都迅速离去,生怕一不小心,就因沾了杀孽之气而被留下。 不需多时,殿内已空空无人。那莽汉如捣蒜般磕起头来:“神僧饶命,俗家弟子王屠夫定会谨遵您的教诲,再有犯戒,尸骨无存……我还要向那,被我踢下山去的书生赔礼道歉,找最好的大夫为他治伤。他若是活不过来——众生平等,那我就用自己的命来抵偿。求神僧开恩……开恩啊。” 良久只听得一声:“你可以走了。语遁,送他下山。” 那王屠夫正惊愕间,背后有淡淡的声音响起:“施主请回。” 王屠夫骇然回转过身,只见一个额头饱满、眉目清朗的小和尚站在自己面前。他大约七八岁光景,眼神却炯炯透亮,有着击穿人心的超脱与慧悟。 王屠夫结巴叫道:“小……神僧。” 那和尚从容说道:“什么‘神僧’,削发为僧不过是一种形式。所谓的佛,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我有姓有名,我随师姓,为甄;名由师赐,叫做语遁。” “那,甄神僧要把我带到哪儿?”王屠夫白着脸问。 “你从何处来,还归何处去。”说罢,甄语遁已拾阶向洞口走去。王屠夫慌忙跟随其后。 走到书生躺倒之地,甄语遁停了下来。 王屠夫不敢吱声。甄语遁道:“天色已是不早,你还不速速背了他回去诊治?我在这儿目送着你。” 胡屠夫猛拍一下自己脑门:“我恁是个混糊涂,这都忘了!”说着便扛了那书生,步步朝山下走去。 看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甄语遁正要踱步返回,却看到旁边的雪隐神树上,缠着一条银色蟒蛇。仔细一看,更觉怪异。这条蟒蛇的尾巴倒挂在树枝上,蛇身垂往地面,却看不到它的腹部和头部。 甄语遁寻着蛇身往前走去,直到进入一个洞穴。他这才知道,这蟒蛇极长无比。除却外边的尾巴,这里面才是它的主身,整整盘了六圈,几乎充实了整个洞穴。蟒蛇把头靠放在一个蒲叶包裹着的圆东西上,舌芯子一吐半尺,好像在宣称自己的宝贝东西不容别人侵犯。 甄语遁侧眼望去,想要看清那圆滚滚的是什么内容,只见一只耳朵赫然露出。天呢,居然是个婴儿!他好像在酣睡着,并未查觉到身边的凶险。 甄语遁不敢轻举妄动,弹出三粒碎石块来,分别击中那蛇的两只眼睛和嘴巴。蟒蛇双眼渗出了黑血,甄语遁怕血滴到了婴儿口中,情急之下,竟伸手抓住蛇的脑袋往洞外摔去。然后迅速用另一只手捞起婴儿,闪身而去。 这幕正好被薛浅芜瞧了个正着,她大吃了一惊。怎么这半山腰的洞穴间,也有一个婴儿?才过去了一夜,她怎可能忘记,昨天她把赵壑秦颜悔那夭折的孩儿,葬到了距这儿数百步不算远的地方?且同样是包着蒲叶,但那孩儿刚来到世上没一会儿,片刻功夫不到,就已入土为安,旁边还立有碑“中氏无名”,故不应该是同一个人啊。可又怎生如此巧合? 第一四六章此景旧曾谙,对峙有双峰(中) 薛浅芜忙跌撞着往那洞穴而去,发现刻着“中氏无名”的碑仍在,小墓穴却被掘开了,里面空无一物。一时更是呆了,莫非真的是那婴儿?但是谁把他挪了窝儿,分明断了气的,怎么又返活了?心下既惊又诧,急急折身一路追去,跟着那小和尚,悄悄溜进了寺内。薛浅芜虽不会隐身术,但天生就是匪花的体格,极能凭借着地形以及建筑树木轻巧躲藏,所以没被发现,也在可以设想之中。 她一边追随着,一边打量着小和尚抱着的那婴儿。一夜之间,竟已辨出形体来了,是个女婴。更怪的是,薛浅芜觉得与那女婴有些相通,因为女婴虽然不会说话,心中所想就跟透明似的,与自己竟是重合的,或者说她能感应出她的情绪意念,分不清哪底是自己的还是婴儿的。她忽然想起了一种双生花,她们的喜怒哀乐甚至躯体疼痛,皆能互感,异体却共生着。不禁吓了一跳,这种情况就算破天荒地发生,也只会在年龄相仿的女子间,若让自己与一婴儿通感,这该情何以堪?造化太捉弄了! 既让她拥有老废后的形体特征和短暂记忆,又让她与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同感共生,这该如何区分自我?这婴儿是怎的来历?貌似也是穿越,却不知与前世的她,是怎样的关系?越想越是陷入,之后她似成了空壳,恍然化身成为那婴儿了,一切思维都跟着婴儿一起转,弄不清了彼此。那小和尚走到哪儿,薛浅芜就不受控制跟到哪儿。抑或她当前只是个会走路的僵尸,没有灵魂,虚像一般飘来飘去,她的思维主体已与女婴浑然同一。 却说甄语遁行至石盟寺,觉得臂弯中的婴儿挣扎得厉害,原来这婴儿已经醒了。甄语遁向她瞧去,只见她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但他这一瞧之下,婴儿挣扎更甚,连嫩白的皮肤都成了瑰红色。甄语遁并不知道其中缘故,薛浅芜却最清楚其中的症结所在。只因他在奔跑途中,弄掉了她赖以遮体的蒲叶,还一个劲地盯着她看,尽管他只还是个孩子和尚,那女婴也早愤怒羞嗔了。 甄语遁哪里知道这些,捏着她的小脸道:“脾气还挺大嘛。” 她呜呜反抗起来,伸着小藕臂就往甄语遁脸上挥去。甄语遁大乐:“看你不过是个刚生下来没两天的娃娃,竟然会给哥哥挠痒痒了?” 女婴的哭声引来了一位老僧,他已静观这幕许久。薛浅芜行尸走肉,连心都在女婴那儿受控着,如一片枯叶蝶,没有气息,所以哪怕修行再高的人,只要看不到她形体,就感觉不到她。薛浅芜所做的,就是全无意识又似在指引下,巧妙跟踪潜藏。 老僧还没细看婴儿,就已觉察到了异常。他普渡众生,这凡世的人,只须略微瞟上一眼,就能看穿其优劣性情来。但这婴儿,身上有着说不出来的异象。 甄语遁看到老僧,恭恭敬敬拜喊道:“师父。” 老僧让他起来,并伸臂接过婴儿。那个女婴,或者说是薛浅芜,见他慈眉善目、长须灰白,于是瞪着纯净而深邃的眼,滴溜溜地打量着他。不过,这老僧倒是有一种很慑人的力量,她心有些慌,忙闭上眼假装睡去。 老僧看了她的眼睛之后,更觉诧异,这分明是个刚出生的婴儿,眼底深处怎会藏有那么深沉的智慧与阅历? 他的手有生以来首次颤抖了,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处理这个婴儿。 “师父,你怎么了?”甄语遁亦是慧根很深的孩子,见素来波澜不惊的师父微有颤动,便觉事出有因。 老僧问道:“你从哪儿抱她来的?” 甄语遁便一五一十述了详情。 老僧自言自语道:“蛇是有灵性的动物,不吞吃她,定是感觉出了她的非凡之处啊。说不定是在守护着她呢。语遁,也许你错怪那条蛇了。” 看甄语遁若有所悟,老僧又道:“你先出去,我与这婴儿说几句话。” 甄语遁应声走开。老僧轻轻问那婴儿:“女娃,你是能听懂话的,也是会说话的,对吗?” 老僧虽未瞧见藏身石像后的薛浅芜,她却有很强烈的归属感,觉得老僧是在问自己,几乎和那婴儿同时一震,慌忙摇头。 老僧笑道:“我理解你的苦衷,你说出的话与我们不大一样,怕别人把你当作异类驱逐,就干脆学婴儿一般啼哭。而在以后逐渐成长的过程中,再来从头学习我们的语言习惯。可是这样?” 女婴被老僧说出心声,倒也不慌了。就是如此,现代话与古代的,终究是有差别的,那又怎么了? 坦然承认之后,女婴悬着的心平定下来,此时她忽觉得饥渴交加。她嗯嗯了两声,一只小手指指嘴,做咀嚼状,另一只手拍拍肚皮。老僧了然笑道:“语遁,拿些软桃和小勺过来。” 老僧把桃皮剥了,用小勺挖着喂她。甄语遁问道:“师傅,我们要收养了她吗?还是送人?” 老僧却用眼神询问她。她嘴里唔唔着急忙摆手,然后又指指洞外,拼命点头。 老僧知道她在拒绝,却不知她因何拒绝。其实只薛浅芜清楚,她是在说:“她是生在烟火里的人,前世却整天在基地里忙,从没好好谈过一场恋爱,简直是生不如死的遗憾;这世定要补偿过来,所以断断不会留在这灭绝人性禁锢感情的鬼地方。” “师父,她好像不愿意哩。”甄语遁奇道。 老僧叹了口气:“这也由不得她了。她生得这般灵异,于世间不是大福便是大祸。定须在这佛门净地,改造磨砺一番,敛些冤孽……只是咱师徒二人收养她,会有诸多不便,此生我留你一个便已足矣。何况哪有收一女徒的道理?” 甄语遁灵光一顿道:“师父,咱可以把她交给师伯领养。” “好,妙啊。但你师伯素来与我不和。那么明天就由你独自一人,把她给你师伯送去。用商量的口气,多言些好话,可别说是我的主意。” 甄语遁朗声答道:“师父,这个我自然知道。不然师伯一旦生气起来,您便要日夜不得安宁了。” 师徒俩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独留同化为一的女婴和薛浅芜,在郁闷纳闷着——这小和尚的师伯,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竟让他们两人恭敬若此? 过了一宿,翌日天刚苍亮,有光线照进石室里时,女婴就被一老一小两个和尚用薄被包起来了,裹得跟个棕子似的,只留一圆圆脑袋露在外面。 “这样会把我捂出痱子来的,你们不知道我是赤条条来这世上的吗,上辈子我老大不小时,独自闷在房中,还不喜欢穿衣服呢。”女婴心中怄气,脸憋得通红,把柔软的脖子尽量往棉被之外伸去。那蛇一般的细颈,却不能持久撑住头的重量,过了一会就僵痛起来,只得无力的瘪遢垂下,那模样像极了腿脚一伸就断了气的白鼠。 老僧看起来却特别的意气焕发,近乎悲壮地一挥手:“语遁,我去送你们一程。” “师父,这就不用了吧,这点里程怎会难得了我?你在寺里宽心呆着就是。”甄语遁平淡如常的话里,隐隐有调侃捉弄之意。 老僧老脸一红道:“我只担忧你那师伯孩童一般的脾性,与你为难啊。” 甄语遁笑了一笑道:“原来如此,那同去也好,也好。” 走到镜鉴湖那分岭处,老僧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直到再也迈不出脚步。于是,就停步踌躇道:“语遁,我就送你到这儿吧。我,还是不上去了。” 老僧说完这话,看到女婴清亮无邪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神态大有内容,竟仿佛要透穿了他的胸膛。连忙调整心绪,朝她泰然一笑。 甄语遁道:“师父就回吧,这都一半路程了;你再越限,只怕师伯要责备了。” 女婴知道甄语遁这“责备”一词用得还是委婉了。她被甄语遁抱在怀里,轻捷如飞地往西侧莲峰上疾去。心中更加困惑,这小和尚的师伯到底是怎样一位凶神恶煞的汉子,难道目光比那老僧还要平和,却又致命的犀利洞穿?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了寒突。 到了西侧峰顶,亦出现了一方横嵌在山壁上的洞门。只不过侧旁题的是“绛珠庵”三字,字体纤细秀丽,但同样深入石壁寸许。 女婴只觉得这名字怎生如此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一急之下抓耳挠腮,小嘴也反复念叨起来。甄语遁听在耳中,却觉她是在呜呜咽咽地哭。于是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命令道:“休得吵闹,师伯孤僻喜静,若是被你聒躁得烦恼,定会把你扔了喂狼。” 女婴闻言果然没了声息。甄语遁一怔,只见她双目紧闭呼吸全无,还以为把她给闷死了,慌忙松开手去。女婴立即大口大口地吸起新鲜空气来,并用眼神嘲弄他道,你中计了。甄语遁甚觉可笑,却不敢笑出声来,恭谨地往洞内走去。 走了约摸里许,女婴一怔,眼前竟出现了一座,与东侧莲峰同样规模的神殿。景物陈设也是大同小异,只是这里生长了许多竹子,随心布局而又错落有致,更添幽雅情趣。竹林之中还坐落着些小型的亭台阁楼,古朴精致。阁楼内设有石桌石凳,上面散落着一些经书、瑶琴竹笛之类的物事。 甄语遁怕给师父惹来麻烦,因此处处留心步步留意,生怕一个不甚,就扰怒了他的师伯。他抱着瞪大眼睛的女婴,在亭下小心翼翼地拜道:“不肖徒侄甄语遁,代愚师甄石盟拜见师伯。” 女婴心中罕道,这拜访之言怎么说得如此不伦不类,哪有贬低自家师尊而抬高他人的道理?还有那‘甄石盟’三字,怎听着这般的怪异? 四下里寂然无声。甄语遁隔了半个时辰又拜道:“不肖徒侄甄语遁,代愚师甄石盟拜见师伯。” 仍无声息。女婴满腹疑惑,看来那老僧定是叫做甄石盟了。这未曾露面的师伯究竟是何人,连拥有拔山盖世之神功的甄石盟都对他讳忌莫深? 又过了一会儿,甄语遁已是三拜。女婴早被这氛围憋得快窒息了,却听得一个怯弱不胜的女音响起:“可是你那愚师甄石盟让你来的?所来是为何事?” 女婴唬了一跳。只听那甄语遁受宠若惊般答道:“师伯所料极是。” 甄语遁又把如何捡拾到女婴、以及想托师伯收养之类的话,一一禀明开来。 那神秘人物听完,竟气得娇/喘/吁吁:“在哪儿捡个没名没姓的孩子,我不要。若是个干干净净、生本洁来还洁去的倒称得好,万一是哪个臭男人抛弃的私生女,那岂不是脏了我的手?料想甄石盟这老贼,也弄不来个什么正经东西,净是找些破差事惹我烦恼。” 女婴听得怒火中烧,可听着这神秘人物的声音,她竟发作不得。 甄语遁早已急道:“师伯,不是那样的。我师父……不对,我那愚钝之师甄石盟说,这女婴生得灵异,相貌气度与师伯幼时,竟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又比师伯您多了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若说您是神仙般的人儿,这女婴却是超越神界、人界、冥界、魔界之外的。愚师还说,这女婴指不定,就是您在哪个空间里的意念化身呢!” 那神秘女子似是啐了一口,气结道:“你那老不死的蠢师,满口都是这些荒诞不经的诨话!也不知佛门第一戒是如何训他的。” 甄语遁眼看就要辱了师门使命,情急之下竟把希望全寄托在女婴身上了。他冲女婴挤出一个笑容,竟是比哭还难看。他用口型告诉她,好妹妹要乖啊,这下就全靠你的表现了。 甄语遁孤注一掷道:“愚徒和那蠢物师父,虽都不肖,却也不打逛语。师伯若是不信,只管下来瞧瞧这女婴。” 那神秘女子心中疑惑,嘴里却倔道:“我就是不收容她……我就不信了,她是四界之外的又能如何?”说着,青衣悠然一飘,已端然现在女婴面前。 第一四七章此景旧曾谙,对峙有双峰(下) 女婴早已大睁双眼,准备瞧个仔细她的模样。却见她的整张面容,都遮在一层素纱之下。她穿着一身简约的淡青长衫,身骨羸弱袅娜,似风中蒲柳。黑发垂直,情韵自然。衣袂微微拂动之下,宛如水仙芙蓉。那种遗世独立的意态,只怕画图也难以描摩。 女婴心中有些焦灼,你快把那纱巾取掉,让我瞧个仔细啊。 第88节 神秘女子隔着面纱瞧向那婴儿,直觉得她的眉眼都是会说话的。不由呆了一滞,随即又醒悟过来,故意酸她道:“这小老鼠般的女娃,有什么神通了?” 女婴看她生得如神仙一样,却这般爱与人刁难,便也要气她一气,竟开口道:“姑苏城外有个林子洞,林子洞里有窝老鼠精。一天没有食物可吃,它们便推选出一只小老鼠,去府里偷香芋……” 女婴刚才讲的便是,脑海中残存的一个故事。忘记前世在哪看过的了,意思好像是在调笑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耗子精。 甄语遁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那神秘女子却听得明白。当她听了一半时,已是神色大变。她不是诧异这女婴能说话,而是诧异这女婴所说的内容。那般场景,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师伯,师伯……”甄语遁期期艾艾地叫着那神秘女子。 女婴在一旁忿忿不平,这么年轻貌美的女子,竟威逼着人家叫她师伯,她怎么可能比那甄石盟高僧的辈份还高——定是用了什么美人计了,但甄石盟早已是堪穿世间色香的神僧了,她纵使生得美,他又怎会如此没落? 神秘女子被甄语遁一叫,登时如醍醐灌顶,忙道:“好侄儿,快把那甄石盟老贼叫来,我要让他帮我想想,有个典故是从何而来的。这个女娃我先收下了。” 甄语遁大喜,忙把女婴递给了那美人师伯,转身准备去找师父。 却说甄石盟虽没敢与徒弟一同前去绛珠庵,但又不忍即时离去,就在镜鉴湖附近悠然打起坐来。鼻中隐约嗅到一股风尘血腥之味,便倏地睁开了眼。 他看到镜鉴湖中,临水而立的一棵竹子上,赫然印着几个小小的血色掌印,宛若青竹上画了几朵寒冷而妖异的梅花。他走过去,寻着血迹四处观察,在苍苍深草之中,又发现一大片血。血还没有完全干涸,定然是在不久之前发生了场杀戮。 他顺着那斑斑块块一路瞧去。在平坦大石不远处,有一男一女的尸体。两人各中了致命一剑,显是早已气绝。他们旁边还有一方墓穴,好像被人挖开过一样。 甄石盟觉得死者有些面熟。他在脑海中翻翻陈往旧事,猛然一顿,男的不就是当年的二贤王吗?昔年这二贤王沉于书画美景,不问俗尘事务,最得皇上倾慕与信任,是皇帝的知己兄弟。当其他皇亲国戚因遭怀疑,全家老小皆被诛连入狱时,惟有他孑然保全了下来。倒不是他装愚守拙,而是他生就一副恬淡无争的心性。皇上亦深知他的磊落情怀,才与他交厚的啊。今日却怎么落得如此惨死下场,倒似敌人与他有很深的宿仇似的。 想起尘间那些争夺,甄石盟不由闭了眼叹道:“罪孽啊。” 但他旁边那女子又是何人?听说二贤王素来不近女色,皇上曾赏他无数美女,燕瘦肥环各有千秋,却都被他遣散嫁人了。若这位就是他的王妃,倒也是天下一大奇闻呢。 甄石盟这些年来已在江湖绝迹,并不太清楚其中纠葛,更何况有很多消息都被人刻意封锁了呢。但端看女子死去的情形,就知她对二贤王有多么情深义重了。 甄石盟想把二人拖回寺中火化超度了,却看到女子肚腹之上有一道深狭的口子。伤口并没有多少血迹,且呈现微微收敛之态。 甄石盟骤然想到了竹子上的小血手印,还有那昨日捡来的女婴。如此说来,这女婴岂不是二贤王的剖腹遗女了?她若知道了她的父母是如何死相,定会查究死因——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又生得那般的奇异态,若从娘胎里带来的怨气太重,天下势必会是一场大乱啊。 甄石盟这时觉得,收了这女婴未必是幸事。她身在佛门,迟早会追问她的身世。一切水落石出之时,也便是灾难之日啊。如此看来,还不如把她送入一户缺儿短女的普通人家,过那寻常日子,她既有养父母守在身旁,还会去想亲生父母另是他人吗? 思虑至此,他立刻奔向绛珠庵去,阻止收留这女婴。不料恰与刚出石门的甄语遁撞个正着。甄语遁叫道:“师父,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您?师伯答应收留那女娃了,正要请您过去,还说有一典故向您询问。” 甄石盟口中道着:“不妥不妥。”脚上却片刻功夫也不停,径直往里面走去。甄语遁跟随其后。 到了那素纱蒙面的女子身旁,甄石盟慌忙阻道:“绛珠妹妹,这事尚得考虑,这女娃收留不得啊。” 神秘女子嗔怒道:“你,又在造次了?” 甄石盟无奈,只得揖了一揖拜道:“愚顽之甄石盟,拜见林绛珠兄。” 女婴闻听此言,疑窦丛生,这女子叫林绛珠?这林绛珠三字,与甄石盟并在一起,怎有如此熟稔的感觉? 那林绛珠怒气稍缓,和声娇应道:“仍是有点差强人意,今儿个暂不理会,改日再与你计较。我有一典故询你,明明感觉似发生过,偏生又记不清楚。那耗子精去偷香芋,被抓住后,摇身变成林家‘香玉’的故事,是怎样的详细情况?” 甄石盟心中有急,苦着脸道:“妹妹,这个我也记不甚清了。我今天入你这仙居,便是求你把这女婴舍人了。” 林绛珠气得差点抽噎,纤手一挥,扯下自己的遮面绢纱,眼圈儿红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就那么容易受你差遣。刚刚送来个婴儿,这会又要给了别人。我偏要收了她,又能怎样?” 女婴细看林绛珠的容颜,烟眉微蹙,泪眸含情,两靥生愁,娇花噙病。当下不由得心神俱震,蓦然忆起前世一些事情,这不是曹雪芹笔下的林妹妹吗?难道她在另一个时空真的存在?仿佛这林绛珠也有过前世,且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不然又怎么会忘记宝哥哥给她讲的香芋故事? 那么甄石盟又是谁?女婴透过他沧桑遍布的面容,依稀辨出,中秋之月的面庞,鬓若刀裁,眉似墨画,嗔视而有情,怒目亦含笑,这不是贾宝玉来着,又是何人?只是他剃了光头,又蓄起长须,目光透彻,神态和稳,似乎比当年那胭脂哥儿脱胎换骨了许多。如果不是他在林绛珠面前,把那痴呆的性情全流露了出来,还真是无从认出。 只是他又为何姓甄?林妹妹在曹公笔下,前世本为草木,名曰绛珠,现下姓‘林’,又取回‘绛珠’的原始本名,倒是顺理成章;那贾宝玉是一块通灵的顽石,又与林妹妹有过盟约深情,叫做‘石盟’,并不令人费解,只是他为何姓‘甄’了呢? 对了,‘甄’音同‘真’,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此说来,真假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婴撑破脑袋,才把这些碎片穿连了一些,不过还有很多难以明白之处。只待以后慢慢揭来——也好让这对失去很多记忆的冤家,重温了那些悲欢与美好。 女婴醒悟过来时,却听到已慌了阵脚的甄石盟道:“绛珠妹妹,你千万不能掉出半滴泪来啊。不然今天就会误了我的大事,天下将有大劫啊。你我二人虽然早已出入尘世之外,但也不能看着生灵涂炭遍地血河啊。” 女婴又纳罕起来,这林绛珠掉出泪来,又怎能误了他甄石盟的大事?前世又不是没有为他掉过眼泪,那泪都流过春夏秋冬了。今生反而一滴也不能掉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林绛珠被他的严峻口吻唬着了,觉得定有什么不同寻常,就勉强把将要涌出的泪珠儿逼回眼眶道:“你倒是说说,天下有什么灭顶的灾难,能与这婴儿有关的?” 甄石盟对徒儿道:“语遁,抱这女娃娃出去散散心事,别走太远。待我与你师伯商讨些事。” 女婴撇撇嘴,心里忖道,还怪隐蔽呢,你们的前世今生,都差点被我那个时空的人揭密写尽了,只怕很多事情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呢。 待他们走出,甄石盟道:“绛珠妹妹,你素来聪慧,你觉得那女娃怎样?” “不过是一个,不知从何处掉下来的女娃罢了。” “妹妹所言极是。起初我也这么认为,但她却是贤王妃的女儿。”甄石盟接着便把所见给林绛珠详述了一番。 林绛珠秀眉紧蹙道:“纵然她是从贤王妃肚里出来的,或许也只是寄生而已。她这副血肉身躯,未必是那贤王妃亲传的。” 甄石盟道:“但人生在世,毕竟都有父母至亲。你又怎能对她讲,她只是在贤王妃肚里寄存了一段,实则并不是亲生母女?这任谁都会不信的。她若陷进报仇的漩涡之中,那岂不是卷入了皇家纠纷,甚至连语遁咱们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林绛珠楚着脸道:“可是我觉得她与我挺投缘的,我很想收她作徒,也好有个伴儿。她貌似知道许多事情,那些事儿都好像在哪儿见过,只记不起。当真就不能收留她了吗?” 甄石盟看她这可怜模样,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个,这个……” 林绛珠补充道:“她若是个灵性人儿,就算你把她送到一户普通人家,她也会知道事情真相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不是你我能阻止得了的。如此,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甄石盟也深觉有理,他道:“绛珠妹妹,你要收她为伴,也许并不是坏事。但你最好不要教她武功。还有,你认她做了……女儿吧。” “你……”林绛珠跺脚道:“你说什么?就算为了在她问及身世时应付她,你又怎么能诌出这个?我一个清白女子,怎能收她做……做她的娘亲……何况,她若问起生父是谁,那又怎成……” “好妹妹,你别急。她若问起父亲,你便说他逝去得早,你与他情深意切,于是心一灰,便入这佛门了。” 林绛珠俏脸涨得通红,啐道:“你这缺肝少肺的东西!我还对谁情深了?” 甄石盟猛然一顿,只觉得她这话另有玄机,不由呆意横生道:“那你就说,她的生父是个和尚,住在另一座山里,两人似远实近情念相通……” 林绛珠羞红了脸道:“你这没正经的!我收个伴儿,你也这么多话来!做徒弟,与做那……女儿,又有什么区别!” 说完,掩面入了亭子。 甄石盟怔怔瞧着她的背影,忽然听到甄语遁在叫:“师父,师父。这个妹妹,她把棉褥尿湿了。” 甄石盟搓着手一筹莫展道:“这可怎么办呢?只有这双被褥了。” 林绛珠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伸手接过道:“看这女娃乖巧可爱,她定然是暗示过你了,你却不解她的意思,才给尿湿了。还有你们给她卷这样厚的被子,怕是她闷怀了,才故意尿湿的。” 女婴听她如此分析,,小手一拍鼓起掌来。 甄语遁把头一低,窘道:“师伯教训得是。” 甄石盟打圆场道:“这女娃女娃的叫着,终究也不成个体统。”然后直直看向林绛珠道:“绛珠妹妹才思倾世,怎不给这娃儿取个名字?” 女婴一听暗喜,正缺个名字呢,不知这转世绛珠,会给取个怎样的美名? 第一四八章南蛮多怪蛊,与婴互感溶(上) 那林绛珠略一沉吟,随口应道:“既然她是在雪隐神树旁捡的,不如就取这‘雪隐’二字吧,倒也别致有趣。” “什么?雪隐?”女婴顿时气血上涌。 正要发作,只听那甄石盟拂须赞道:“妙,最是妙啊。绛珠妹妹随意拈来这‘雪隐’一词,取自那神树之名,不仅暗示了她的姓氏与木有关;而且但就这‘雪隐’二字来说,‘雪’写照出这女娃的冰肌玉肤欺霜赛雪,如同绛珠妹妹一般;还有这一‘隐’字,恰恰与佛门要义契合,且与吾徒甄语遁的‘遁’字相呼相应——这一对亲亲的兄妹,在字里行间都体现得淋漓尽致了啊!” 他越说越觉得精辟有理,竟手舞足蹈起来,大喜过望道:“林雪隐,林雪隐,真是最妙不过啊。” 林绛珠听他讲述前面那段,不由得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她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一时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真堪称得上是知己。但听到他说起“林雪隐”三字时,脸色顿变道:“谁何时说女娃儿姓‘林’了?” 甄石盟道:“你认她为女儿……额,女徒。不姓林,还让她姓甄不成?” 林绛竹被他一堵,心中忖道,若是姓林,明显是认作了女儿;若是姓甄,却在绛珠庵里养着,旁人岂不认为她是二人的女儿了?不,决计不行。 甄石盟看她脸色忧虑难定,就开导道:“一日为师,终身亲如父母,她就是姓林又怎么了?再说,你我佛门心净,还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吗?更何况,她生在雪隐神树下,以双‘木’为姓,何其顺乎情理也!” 林绛珠听他似牵强夺理又句句在理,只不睬他。 但是女婴儿林雪隐却急得满脸通红了,不要这名字啊,它是宋代流传下来的厕所名啊。这名字纵然清幽出尘,可毕竟让知道底细的人,感觉到晦气啊。 林雪隐这女娃看那三人,对这名字皆是一脸认同感,便知道就算反抗也是无可更改的定局了。只得把心一横,暗认命道:“雪隐就雪隐吧,除了自己,有谁还会知道,这般好听的名字竟然缘自厕所?” 它好歹也是个佛家厕所的名字,大雅即是大俗,大俗又若大雅,这世间的百般事情,本不就是这样转化的么? ————————————————————————————————— 安置好林雪隐那女娃儿,甄石盟如释重负,但又缠扰着某些复杂的心绪,他隐约感觉到以后的生活定要改变许多。不过正如绛珠妹妹所言,凡事不可过多干预,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倘若硬要阻挠,违背了其命运理数,反而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来。 思及这命理之说,甄石盟不由忆起前尘的一些残缺片断来。 当年林妹妹焚稿仙逝之后,他的心亦随她去了。世人禁锢在金玉良缘的模式之中,盆景一般,预设着他与别人的姻缘爱情。而这一切于他,不过是程序化的行尸走肉。他空对着洞房之妻,心念与灵魂早已出窍。那女子内心深处,苦不堪言也好,凄凉怨叹也罢,但他既为林妹妹失却了心,便对余者皆不挂怀了。 世人眼中的好鸳鸯,恐怕也只有他和那女子,才能明白其中详尽。每天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机械重复着无趣的生活。 又能说什么呢?以前不爱,现在仍是不爱,这便是全部的理由。任那臂膀再丰腴雪白,任那肌肤再柔滑莹润,可惜不是林妹妹的,而是生在与林妹妹素有间隙之人的身上。就索然寡味了。 一年之后,家道中落,繁华散尽,食尽鸟投林。他亦没有必要再为世俗羁留了。北风呼啸,卷起他的披风大衣,白茫茫大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他终于了断亲情俗绊,连同这形体皮囊一并归入空门,为林妹妹践行了削发为僧的誓言。 他只料再也无缘见林妹妹了,加上命运的碾转无常,世道沧桑人情冷暖,他除了眼神越发的透澈空悟之外,昔时如月似玉的脸庞日渐衰老粗糙,竟是胡须如苍草一般蓬乱了。在佛门之中,尘心日渐泯无,万般意念于冥冥之中返璞归真,真性情归聚于一处,竟超脱到了某时空仙境般的地方,便是这绵亘峻秀的九莲佛心山。 那天他神游至镜鉴湖畔,蓦然瞧见一女子临高倚竹,幽情而立,那纤袅风流的背影是那样的熟悉,仿佛隔了数个轮回又宛如昨日般清晰。他顿时怔住,那女子是谁,怎会把他平静的心震得翻滚汹涌? 定睛再瞧之时,那女子已幻然消散。后来问及路人,才知道她是传说中的绛珠仙子。原是一株仙草,为报恩情,耗尽了泪弄碎了心,死后只留一抹空灵的魂魄。因没了心,离恨天也不再收留。于是,她就在这九莲佛心山的峰顶,修身养性。每当月圆之夜,偶然路过镜鉴湖的人们,便可听到她吟诗弄箫的天籁之音。 却说他在佛门正修之后,忘记了任何过往,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姓名,还有心底深藏的那个妹妹。哪料来到这处人间仙地,竟会出现一个人,让他感觉如此刻骨的熟悉。 他曾去那西侧莲峰拜访她,但都无缘得见;也曾数次与她在镜鉴湖畔偶遇,但还没看清她的模样时,她已轻飘而过。那遥远冷漠的神态,仿佛她并不认识他。 为了守候那份感觉,他便在东侧莲峰顶上住了下来。仿照对面的布局,随手在洞口刻下“石盟寺”三字,自己就取名叫做甄石盟。 有天晚上,月光皎洁,那绛珠仙子对着一株白海棠咏道:“偷得梨蕊三分白……”刚要吟出下句,这时从林荫处走来一人,拍掌而叹,并且接了一句:“借得梅花一缕魂。” 那绛珠仙子不禁大吃一惊,来者系谁,竟能猜出她的下句? 正眼瞧去,原来是一个又土又老的和尚。平时似乎碰过面的,但连擦肩都不曾有过,所以并没有交际。 在这月下,彼此忍不住细瞧对方的容貌。目光相交瞬间,两人轰然一声俱瘫倒在地。石盟和尚丢失的心返回,绛珠仙子破碎的心亦重合了。两人似散似虚的魂魄,终于聚成了实体人身。但他们多少年的仙修道行,却尽毁于一旦,而是以凡人的武学内功形式,储存下来。他们由无念无心的仙佛,变成了灵奇的高人。 天长日久,经过方圆百姓的口口相传,都知道了这峰顶有两位异人,女子素纱遮面衣袂飘飘,和尚面容慈悲目光洞彻。于是每月初一,便开始有人前来拜寺。绛珠和石盟也略对他们进行点拨,后来便形了男东女西的香客习俗。 他们如若不碰面,倒是无悲无喜恬淡出尘,颇有仙风道骨。而一旦碰面就磨擦怄气,勾起多少是非来。每次也都是甄石盟先服下软,小心翼翼去陪礼道歉,林绛珠这才转怒为喜。 第一四九章南蛮多怪蛊,与婴互感溶(下) 随着那女婴林雪隐的活力一天比一天强,薛浅芜几乎成了傀儡。抑或说是,成了一具空瘪的躯壳,除了躲闪藏匿,没了任何生机。不吃不觉得饿,不眠不觉得困,似乎只看那林雪隐吃喝闹睡,她便得到了知足一般。 山间岁月,日夜更替。由最初的互相感应,到现在全被占据了思想知觉的薛浅芜,已然失去了在凡尘里的记忆。那个白衣翩然的温玉男子,那个妖如罂粟的黑衣邪尊,全无痕了。 而林雪隐简直是赤裸裸一个人精,半月就会说话,一月就会走路,个儿要比同龄大的婴孩高上许多,竟是如同三四岁了。多亏林绛珠甄石盟皆不是平凡人,好不容易才接受了。 林绛珠闲着无事,便教林雪隐一些丝竹诗书方面的学问,却闭口没提过武功。林雪隐并不知道,这林绛珠自身虽有奇异武功,但从没有用过,只是能在危境之中,化险为夷罢了。要让林绛珠形成理论,一套一套授之于她,那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何况,林绛珠似乎还答应过甄石盟,不教林雪隐武功呢。 林雪隐在骨子里,却对那些侠客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学武功那岂不是如同废人,生命还有何趣?因此,心中一直在打着小小的算盘。 第89节 却说这林绛珠和甄石盟的心虽然各自归位,但他们并不记得了前尘的旧事。有时林雪隐描述的一些场景,他们总觉得是那么似曾相识。甄石盟来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找的借口就是“看看这小东西兴风作浪了没”,或者“听听她又有了什么典故”。 甄语遁笑着说:“这雪隐妹妹真是师父的福星啊。” 林绛珠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嗔道:“你调教出来的好徒儿。”甄石盟只装作没听见。 那日,甄石盟不知怎样又惹到了林绛珠,当下走也不是,劝也不是。林雪隐向甄语遁使个眼色道,呆子,快出去吧。甄语遁就也悄悄溜了出去。 后来,每当他们两位长者在一起眉目传情时,林雪隐总与甄语遁知趣地走开。一来二去,两人关系也越发的深厚,竟是常坐一处,偷谈些师父之间的话题。甄语遁每每都会向林雪隐爆一些精彩话絮。 林雪隐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我师父年轻美貌,为何你要称她为师伯?还有,你师父在送我去绛珠庵时,为何探头探脑不敢进去?为何你师父对我师父说,她千万不敢掉出半滴泪来,不然就会耽误了他的大事?” 甄语遁“嘘”了一声道:“把耳朵凑得近些。这都得归结到很多天前的一件事,可不敢乱说。我还是在师父夜间说梦话时,大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师父对师伯情深,每天不见如隔三秋。可每次去,总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每次都被灰头灰脸的骂了出来。于是我师父就不再明里去了。他施展绝世轻功,摒了声息,在夜间偷偷溜去看她,看几眼后就回来。师伯的武功比我师父应该稍逊色点,再加上没有防备,竟对此事不知。直到有次师父去时,师伯正在洗澡,师父看得痴痴呆呆,一时什么都忘了,不自觉从暗地里走了出来。师伯自然气得差点昏倒,两颗泪珠儿也滚落下来。师父荒不跌地转身欲逃,谁知当场就浑身如被抽了筋般瘫软下来。原来师父竟是见不得她的一滴眼泪,见了就会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师伯看师父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了,就如同提着一堆烂泥似的,把他提到了石盟寺。我看到师父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目光里全是羞愧,我惊问怎么回事。绛珠师伯悲痛欲绝,恨道,你这老和尚敢诨说一句,我定断了你的舌头。” 林雪隐恍然顿悟,原来上世她为他落尽了泪,反而让他这世见不得她的泪,不然就成了废人。还当真是因果报应啊。 甄语遁又道:“绛珠师伯发狠誓再也不让师父进入西峰半步。倘若不得已碰面时,也得光明正大地三叩九拜。我这做徒弟的自然也就不能幸免,见面即要自贬吾师为他恕罪。师父自那以后大病一场,果然不敢再入西峰半步。若不是捡到了你,这局还不知道会僵到什么时候呢。现在,师父终于可以找些牵强的理由去拜见师伯了,只是还心有余悸不敢大意。不然再揭起前嫌,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林雪隐听得满是唏嘘道:“你这冒失的师父。若不是捡到了我,他这一世又要白费了。” 甄语遁讶异问她道:“什么这一世那一世的?”林雪隐赶紧闭口。 还有一次,不知说到了什么,甄语遁嘲笑她道:“你刚出生时,那睡得给猪一样。巨蟒在脖子里缠着,还兀自睡得香甜。” 林雪隐反击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睡的香甜,说不定是被蟒蛇吓昏了呢。” 说完这句,她蓦然想起甄语遁抓蛇之时的敏捷与力道,突然灵机一动,对,武功就先跟他学起。 林雪隐道:“小和尚,我和你打个赌,如果我输了,我以后就叫你大遁哥哥;若是你输了呢,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甄语遁最烦恼林雪隐人小鬼大的叫他“小和尚”了,但碍于绛珠师伯的面子又无可奈何。闻言爽快应道:“好啊,要打赌也可以,不过你先得叫我一声‘大遁哥哥’,不许是那种故意的声音。让我听听感觉如何。” 林雪隐只得小声叫道:“大遁哥哥。” 她的声音脆润生津,娇中带怯,听得甄语遁满心欢喜:“小隐妹妹,你便是不打赌我也依了你,只要你以后天天这般叫我。” 其实,林雪隐并没想到与他打什么赌。听他这样说,自然一口同意了:“大遁哥哥,我要你教我武功。” 甄语遁听她说完这句,不由一怔道:“什么武功?我没学过。” 听到甄语遁这样糊弄自己,她小脸一寒道:“你骗谁呢,我真正打娘胎里出来时,你爹妈还没来到这世上呢。我只穿越,就不知道穿了多少光年。虽然在这漫长之中,我遗忘了很多事情,但一些基本的词语还是根植于心的。我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就见你赤手空拳斗那大蟒,现在居然说自己不会武功?” 甄语遁听她话中尽是“光年”“穿越”之类的怪僻词语,苦着脸道:“小隐妹妹,师父兴致高时,还赞你‘出生半月即学会了正宗人话’呢。依我看来,他真是高夸你了。你说的所谓人话,我可是一句都听不懂。” 林雪隐气急之时,张口就吐出那么一大串超前的妖言,也难怪他不懂了。 林雪隐看他神色不像作假,心想,莫非师父也是像他一样,拥有旷世奇功而不自知?但是“武功”这词,他们应该懂得吧?于是就提醒他道:“你师父平日里,有没有教过你一些招式与动作?比如‘大浪淘沙’,比如‘平塞落雁’?”林雪隐边说边比划着。 甄语遁答:“师父从没向我提过‘武功’这词,也没有教过那些式样繁复的招数,他只说让我加深内功修为。至于空手除蟒,我认为那是任何人在身处危险之时,都能做到的。” 林雪隐思道,这呆子,若是人人都能手除大蟒,那世界上的珍稀动物不就全部灭绝了吗?口中却问:“你见过你师父和师伯练武功吗?” 甄语遁答:“这个倒没看到过。不过他们的功力修为之高,是一眼就能感知的。想必他们并不需要练那些劳什子,再说了,他们又无入世之心,只需他人奈何不了自己,不被伤到便作罢了。” 林雪隐却不以为然。她认为武功招式是这世上最玄妙最有趣的东西,不为打架,但为防身也得练上一练,总比那个时代里的柔道都管用。何况练那玩意儿,还能减肥减压,愉悦情操。 照甄语遁的话看来,两位师傅确实是没练过什么武功了。如此这般,岂不是浪费了那深不可测的内力了吗?林雪隐转念又想,他们不重视浮华表像,却能于无心之中挥洒自如,这不正是“无招胜有招、不变应万变”的武学至境吗?大凡斯人,虽不练招,定然在一颦一笑、拈花拾叶之中处处蕴藏着招。只要悉心观察,难免瞧出一些破绽来。 想到这里,她嘿嘿一笑道:“大遁哥哥,你等着我的好消息。” 甄语遁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搞不懂这小精灵究竟想干什么。他看着她蹦跳远去的影子,那弱不经风的姿态,和绛珠师伯真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她怯弱可怜、幽婉哀愁的外表下,怎有着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心思。真是枉披了一张多愁善感的精致面皮,而实则慧黠顽劣着呢! —————————————————————————————————— 以后很长时间,林雪隐都在时刻注意着师父的一举一动,甚至师父每漱一口水每洗一次手每皱一次眉,她都要揣摹上许久,那状态直跟走火入魔了似的。 有时,甄石盟去会见绛珠,林雪隐也不再拉着她的大遁哥哥躲避了,而是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瞧着甄石盟每个动作,恨不得连他眨下眼皮,她都要记个清楚。甄石盟屡有暗示她离开,咳了几次,林雪隐恍若未闻。甄石盟被盯得不自在,只得问道:“语遁,她怎么了?” “我也不太明白。她只说奇人必有特异之处,她要做一项重大的研究发现,还说不让我打扰她,而是要理解支持她的事业。她让我等她的好消息。” 甄石盟听得哭笑不得:“语遁,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让你少言慎言。看你现在,连说话都与你雪隐师妹相同了。” 甄语遁低头道:“师父教训得是。师父在石盟寺或者他人面前,沉默得连半句话都懒得说。一到绛珠师伯这儿,就长篇大论,比一段一段背起佛经来,还要流利。” 甄石盟听得老脸发热,绛珠则呸一口道:“师徒俩倒一样。” 林雪隐也真是有耐心,硬是观察了将近一个月。甄语遁看她日日愁眉深锁、忧心忡忡的模样,生怕她抑郁出什么病来。于是,就试探着问道:“有什么收获吗?” 林雪隐小嘴一撇,差点就要哭出来。 甄语遁忙道:“别急别急。他们纵是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但像你这种没有任何武学基础的人,也是瞧不出来的。何况他们已达到了天人合一、随心所欲的无痕境界,这世上顶端的高手,也未必能研究出他们的招数来。不如这样,咱们先出去散散闷气,然后我传你些内力,帮你打通周身脉穴,你日常里多积些功力,这是习武的基础。以后天长日久着呢,你可以改变一下策略,说不定就会看出些招数呢。” 林雪隐道:“你不过是在安慰我。” 甄语遁挠挠头,努力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你知道这绛珠庵里的溪流是怎样来的吗?” “我又不是地质学家,怎么知道这些?” 甄语遁神秘道:“你总是从峰的那侧上上下下,却没去过背面。背面有一个深潭,顺着山势流动,形成了瀑布。深潭周围有奇花异草,大群大群的蝴蝶。有的参天古树上,还挂着许多马蜂窝……” 林雪隐双眸一亮:“马蜂窝?快带我去看。” 甄语遁悄声道:“来,跟我来。” 甄语遁拉着她的小手,向神殿后方走去。头顶上的石壁越来越低,像一口锅闷扣下来。仰脸向上看时,斜侧石壁上有一方小小的洞门,光线正是从那儿射进来的。 林雪隐心想,这门是俯着嵌入的,居头顶还有这么三四米来高的距离,就算我是霸王,举起手也够不到它啊。这该怎么出去呢? 正发愁着,甄语遁把她横腰一抱,然后真气一提,向上纵去,出了洞口。 林雪隐道:“大遁哥哥,快打开我的周身脉穴,把你这内力传我一半,我也要这样上窜下蹦的。” 甄语遁无奈,就找了一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来,替她运功开穴。当她周身疏通之后,甄语遁正要传些功力给她,却感觉手底有巨大的抗力袭来,几乎可以与自己的这身力道抗衡。 甄语遁非常惊异,她的形体虽有四五岁了,实则不过三四个月大小,就算打娘胎里就开始练习,又怎么可能与他将近十年的内功相差不下呢? “小隐妹妹,你可练过什么异法没?” 林雪隐道:“你在编造些什么,是不是不想传我内力,就来说些闲话骗我?” 甄语遁道:“不信你走几步瞧瞧。” 林雪隐站了起来,狐疑地走上几步,只觉得四体通泰、行走如飘。林雪隐一喜,双手抓紧小和尚的僧袍,像一棵树藤似的缠着他向上爬,刚好够得着他的嘴唇时,她飞快一啄,然后直接从高处跳了下来。 甄语遁窘得俊脸通红。林雪隐道:“本姑娘今个儿高兴,念你有功,赏你一记香吻。很单纯的美好,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甄语遁更窘了,只得打岔掩饰道:“你看前面的树上有个马蜂窝。” 林雪隐顺着她的手指方向一看,那颗合抱粗的老树上,果然悬着一个马蜂窝,其规模之大,实乃生平罕见,那体积只怕要比林雪隐都大上许多,跟一大团乌云似的。叫声嗡嗡,成千上万混在一起,听起来好象闷雷。 林雪隐期冀道:“若是能把它弄了下来,给师父沏茶喝,那该多好啊。说不定师父一高兴,还研出些武功招数传我呢。” 甄语遁道:“如果不是你在身旁,就算再有几个,我也能一一投了下来。并且还能轻松躲开。但有你在,碍手碍脚的,就算蚂蜂窝下来了,只怕我俩也要变成蜂窝状了。” 林雪隐急道:“我远远地看着,好不好?等那些马蜂飞远了,我再过来,和你一起把蜂窝捡回去。” 甄语遁打量着地形,而后指着出洞口旁的一块大石说:“你躲在那后边。我没让你出来时,你万万不可出来。” 林雪隐乖乖地应着,在那后边躲了起来。 甄语遁找了一根细长的竹子,向那蜂窝投去。林雪隐忍耐不住好奇,也悄悄凑了过去。 “啪”地一声,蜂窝掉了下来。硕大的马蜂炸开了窝,四处飞散,疯了一般到处乱撞地攻击着。 林雪隐心里大慌,竟扑甩着衣袖抽打起来。这样更加明显地暴露出了行踪,一群马峰怨毒地向她飞去。她双手舞着,马峰已落满了她的头上身上。 甄语遁正要向洞口撤离时,却看到林雪隐身陷了群蜂包围之中,他再也顾不上许多,吼了一句“别动”,抱起她就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潭水中。 疯蜂纷纷被激流冲走或者淹死。那暗涌的水流,亦把他们卷到了瀑布之中,坠落而下,直入镜鉴湖里。 第一五〇章幼龄断情字,依稀故人来 若在中土,此时应该暮秋入冬了吧。然在南蛮之地,虽说空中永远浮着一层薄薄阴翳的雾霭,使旷远明净的天空有些阴沉忧伤,四季却是始终如夏,山绿水盈,竹翠草深。因了茂盛林木遮天蔽日,热气减褪到了若有若无,就像避暑庄园一样,把清凉锁在了永恒。 距薛浅芜出走京城,一晃已是三四月了。这些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会发生多少的事情。贤王赵壑、琴妃秦颜悔的尸体已被超度,骨灰合二为一,盛在了石盟寺内莲花池畔的琉璃盏里,俗尘冤孽,终是了却一段。至于当日,夫妇二人尸体何故被掘出了坟墓,仍是未解之谜,就像夭折之婴中氏无名,为何过了一个莫名夜晚之后,竟被挪了窝儿,身侧还有异蛇护体,经绛珠收留后摇身变成女神童林雪隐等等,这些皆是玄妙难测。 有影有形的薛浅芜,无心无息,好比抽干了灵,躲闪在九莲佛心山的奇特地势中,惯性一般,追随着甄语遁兄妹俩的足迹。 此时,甄、林这俩娃儿,遭遇到了蚂蜂窝的袭击,顺着瀑流直坠入镜鉴湖。空壳般的薛浅芜,避之不及,额头上、脖颈上被蛰出了很多肿泡,所幸的是,她并不觉得疼。倒是被甄语遁紧紧护在怀里的林雪隐,承受了薛浅芜的所有苦难疼痛,整个脑袋哄哄乱鸣,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嘴里发出呜呜哭声,和着瀑鸣水溅岩石之响,凄惨成片。 直到薛浅芜傻乎乎的全无意识,跟着跳入了镜鉴湖,林雪隐那感应的疼痛才被冲刷去了一些。 若论单个,甄语遁擅泅水,薛浅芜也不算旱鸭子,林雪隐亦有抱竹洗浴的本事。但这次不大一样了,顺着悬崖跌进湖里,重心不稳,全无防备,栽进有些刺骨的寒水里,浮浮沉沉,呛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甄石盟林绛珠二人感觉不祥,匆匆赶到峰下之时,甄语遁抱着林雪隐正在水中昏沉挣扎。等到俩徒儿爬上岸,林绛珠看着他们水淋淋的样子,眼圈儿立即就红了,甄石盟大急道了一句“妹妹别哭”,然后从甄语遁双臂里接过了林雪隐。看看脸色,溺水之后的苍白无活力,摸了一摸鼻息,气息全没。 登时神色变了。见了此情此景,已知结果的林绛珠,双目各含着一滴泪,再也忍捺不住,齐齐掉落下来。晶莹如露水般,滴在了林雪隐稚嫩的脸蛋上。 甄石盟身形一抖,膝盖登时软了,整个瘫跪在地。也许若有前世,她为他流尽一生的泪,这世便再也不能看到她的一滴泪。 甄语遁看着他的“小师妹”,目光僵直,神情呆愣,没有一丝反应却是悲伤空尽。刚才还活色生香,许他美好一吻的人儿,忽然这样去了。 师徒四人,除了已归去的林雪隐,其余三人,皆是寂然无语。四周荒芜的安静,漫天卷地而来,仿佛又陷入了鸿蒙初始。 然而,这样的境地,并未能保持得太久。随着拨弄水的声音响起,一个面色苍白如纸、褴褛衣衫贴身的年轻女子,确切的说是女鬼,攀着岸边的石,从湖中爬了出来。她的头发蓬乱,湿哒哒地落着水滴,仿佛数年没见阳光似的,那般突兀而又诡谲,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林绛珠泪止了,怔然地看着她。甄石盟师徒亦如此。看在正常人的眼里,也许他们搞不明白,为何在林雪隐溺死后,这镜鉴湖又多了只活物。 薛浅芜说不清心思,抑或是根本无心思,步步向他们走去。这时看得更加仔细了些,此女子的肌肤上,一块一块蜂蜇过的青紫,肿得触目惊心。其中疑团太多,饶是智慧彻悟如甄石盟林绛珠,也难猜出这女子之与林雪隐,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替代品。 甄语遁道一句:“我和雪隐妹妹躲开了蜂,雪隐妹妹却丧了命;她没躲开,却完好无缺地活着。”语气淡淡,没有惊讶,没有怨怼,可又大约带了这些况味。 林绛珠接过话:“她是和你们一起的?” 甄语遁摇了摇头。这一路而来,直至坠入湖中,他并没发觉她。但根据她这肿头肿脖子的模样,料定她尾随在身后,才遭到了群蜂重创。 在佛门中,众生平等,如果说非得有一人,躲不过死亡劫,那他宁可归去的的是自己。 生亦是死,死如同生。只是为何,心里痛彻着遗憾? 短短的几个月,难道他已起了情念,心为雪隐妹妹而动了吗?原来情丝情种,本与年龄无关。他不早熟,只是情来得早了些。归根结底,他跟师父甄石盟所待的这空门,终究是带情字的空门。 伤至深处,已成空白。从此,心归木鱼。他的情思,葬在了还未成人的时节里。为一破空而来的特异女婴,把这空门里的情字亦断绝了。 过了好久,甄石盟才端详着薛浅芜,然后看向远方,叹息道了一句:“这地方又要有尘世奇人来了。” 林绛珠慧性不输于甄石盟,自是理解。甄语遁还差了些,正待询问,只听得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疲惫而沉重,却是声声清晰入耳。 一匹雪白色的、因长久奔波而有倦累之态的千里马,背上坐着一身白衣、同样有些倦累之态的男子。然而那份温和不迫的仪态,俊逸高贵的气质,无论多么风尘仆仆,都是遮盖不去的。 林绛珠应着甄石盟的话道:“果然合了你这乱猜之语。” 男子打马背上跃下那刻,久无知觉的薛浅芜,心脏忽然砰地一声,极不规律的猛跳了一下。额头上脖颈上被蜂蛰过的地方,开始有撕心裂肺、万针齐扎的疼痛传来,她有了感觉么?可记忆里一片空白,仿佛刚来到这世上,还未涂画任何印痕的纸张。是故就连蛰痛刺感,都有些遥远不真实了。躯体能觉出的透骨渗髓之疼,却不知因何起。痴愣愣的目光,定格在那个风华绝代的白衣男子脸上,依稀恍惚。 来者正是东方碧仁。这些月的时间,最初是在京城等候、暗自派人搜索,几乎翻遍,没见她的丝毫影迹。他忖着她是回烟岚城了,又派了人前往水浒仙寨打听,依旧无果。这下他待不住了,交待秦延照看好薛浅芜的姐姐,然后连夜悄悄离开京城,根据丐儿惯常的脾性,他不相信,她会找上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归隐了。 第90节 不放过每一处名山大河、繁华集市,因为她是爱玩儿又爱瞎凑热闹的女子。寻人过程,漫无目的而又艰辛,他是在万念俱灰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了九莲佛心山。这么偏僻的所在,若非是个名胜之地,他还真是预料不到。当他眼光凝在那瑟缩发抖的女子身上时,一颗心瞬间狂跳了起来。是她! 可是,那究竟还是她么?为何她的眼中除了惶恐,没有任何悲喜情感,黯淡毫无神采亮光? 第一五一章庙宇做洞房,顾欢眼前人(上) 身后一丈之外,是林雪隐失去鲜活的幼小冰冷躯,以及甄语遁伤而默的倔强身影。脸前迎来,是东方爷疲惫、惊喜而痛心的眼眸。 薛浅芜如断线风筝般的情感、触感,抽丝剥茧一点一点拼凑成型,仿佛暗魅幽魂,随着渐起的微弱呼吸,在她的血液里复苏醒来。她空洞的眼神有了内容,恰似白纸被稀释的墨水氤染,尽管意境铺展得还不甚分明,却有了返活的气息。 东方碧仁缓缓向她走去。找寻了那么久,忧急了那么久,今日见了,心头忽然涌起朝云易散的不真实感。不敢太过欢欣莽撞,生怕一个箭步上前,伸开双臂的一刹那,她就虚幻散了。 她本就奇特得不同凡物,不是吗?四目相对,当薛浅芜朦胧怔然的眸子间,不知为何蔓延上泪水时,东方碧仁一把搂了她在怀中,闭了眼睛,胸膛起伏激荡难平。薛浅芜的肩膀颤抖不已,好像受了巨大重创,大病尚未愈的难经一握。 过了很久,甄石盟双掌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看向林绛珠的眼神里,烟火眷恋之气更浓。 林绛珠虽不明详情,也知白衣少年与那蓬头女子相爱至深,乃是苦难情侣。大约因触动了内心的一缕愁肠,也不去追究女徒儿林雪隐的蹊跷之死了,只红着眼圈儿,半痴半恨地看向甄石盟。 那语遁叹了一口气,抱起林雪隐的尸体,撇下两位师傅,径向寺内去了。 这轻微的动静,使东方爷睁开眼来,放开了薛浅芜,却把她冰冷的手紧攥在自己宽大的手心里,对甄、林二人拜谢道:“感谢师傅收留,得使爱妻免于瘴气蛇兽之苦。” 甄石盟虚扶他起了身,慈道:“她是福大命大之人,并不曾受得我等庇护。” 想起那溺水的小女孩,东方碧仁蓦地眉心一跳,说不上为什么,打横把薛浅芜扛在了肩膀上,跟着甄语遁远去的身影,直往石盟寺奔去。 甄、林互看一眼,不约而同一并随去。 甄语遁正把林雪隐安放在了莲花为樽底的透明棺内,看到四人先后进来,也不做声,只随手抄了个蒲草垫子,置在棺侧,然后坐了上去。从头到尾,寂静无言。 东方碧仁走在他的面前停下,面露三分犹豫,旋即坚定地道:“能把棺打开吗?让我看她一眼。” 甄语遁的怒色隐现,甄石盟圆场道:“逝者已经入棺为定,为何还要打扰?” 东方碧仁咳一声道:“说了或许你们不信,我和那殁了的小女孩,有种渊源的感觉。” 甄语遁温和的目光,有寒意渗出来,他指着薛浅芜,一字一顿清晰地道:“还不是因为她!她这缕镜鉴湖里的亡魂,不知怎的吸去了雪隐妹妹的生命力,自己反倒活了过来。” 不顾东方爷不置信的眼光,他又恨道:“你若想看雪隐妹妹的灵体也好——把你肩上那个女子置入棺中,一并超度四十九天,或许雪隐妹妹就回来了!那死去的就是她了!” 东方碧仁一顿,手上扶着薛浅芜的力道又加大了些许。虽不甚明白其中的关节,却自私地排拒小和尚的要求。 甄语遁淡淡笑了笑,刚要坐定,只听一道突兀而清冽的女声响起:“你让他看那女娃儿一眼。我愿意做交换。” 几人齐齐注视在了薛浅芜的脸上。开口的正是她。 东方碧仁眼里惊喜难耐:“你终于说话了。”轻放她在地上,捧着她的脸左右瞧,似要看出她是否还完整记得他。 薛浅芜的骤然出言,反而让甄语遁不知如何回答,他狐疑地看她。 薛浅芜避开东方爷的急切,低低说道:“我也感觉和那小女孩有渊源。甚至可说是一个人,同一灵魂在不同躯体里的寄生罢了,若两地相距得远,倒也无妨,若是相距得近,就不能共生共存了。” “你在胡想些什么。”东方碧仁爱怜地搂紧她,轻轻斥道。他虽不知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认定她吃了很多苦,或许受刺激影响智力了也未可知。 就连林绛珠、甄石盟向来相信缘法,也解不得薛浅芜那句话。 薛浅芜心下里,似半糊涂,而又清晰。她隐约明白些。 当初她穿越来的时候,魂附在了老废后的身上。无论天命如何逆转,以正值韶华之妙龄匹配四十岁左右的躯壳,都可能会出现某种不适感吧。更何况是,她现在的年龄,貌似比前世还要小几岁。 而这段时间的行尸走肉,灵魂附在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婴身上,算不算是一种缓冲以及中和呢? 有了这段中和缓冲似的迂回,那种因穿越而可能带来的异体不适之感,将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吧。 就像枯木逢春,将所有老迈腐朽的沉暮之气,都转到了枯萎的枝干上,然后把那老枝砍掉分离而去。剩下的新枝上,依旧嫩芽莹翠,生机盎然,丝毫没了老树病态。 这样是好还是坏呢?心思恍恍惚惚这样转着,却不能说出口。 关于穿越关于替身这个问题,是薛浅芜唯一需要烂死在肚子里的秘密,无可分享,无可说起。纵使是对最亲最近的东方爷。 如果所料不假,这棺里的女婴,或多或少确是因自己而死的。拼的只是谁更命硬而已。 不管是之于老废后,还是女神童林雪隐,薛浅芜都把她们拼赢了去。不同的是,对于老废后,薛浅芜比拼掉的是她衰弱的灵魂;对于林雪隐,薛浅芜比拼掉的是她稚嫩的躯体。最终把鲜活富有能量的灵魂,盛放在了疑似薛后胜似薛后的皮囊里。 如此说来,她应该感谢林雪隐。 在她冥想之时,她忽忆起林雪隐与夭折婴儿中氏无名之间的关系来。心里更是颤动,坚决要求打开棺材验一下尸。 甄语遁看她不怕死,也只得由着她。 薛浅芜双手抱出林雪隐,东方碧仁忙接过来,托在臂弯之中。薛浅芜轻轻掀起林雪隐的裙摆,露出髋间雪白粉嫩的肌肤。赫然入目的是,那片裸露之上,有米粒大小的“壑”“颜”二字,并着一株绛紫色的仙草! 薛浅芜倒退一步,这小女婴竟是那奇怪消失了的未成形的中氏无名不成?! 薛浅芜内心惊诧到无以复加。东方碧仁脸色却亦大变,托着林雪隐的双臂不自觉颤抖着,口中倒吸冷气,连续问道:“这孩子多大了?什么时候生的?打哪里捡来的?” 薛浅芜看东方爷的脸色不对,自己也被纷杂思绪搅乱得一塌糊涂,只问:“你是怎么?” 东方碧仁没有答话。 甄石盟想起当日贤王夫妇的惨死,很长时间缄默不言,里面恩怨似乎太多。何不一并盖过,不再揭起,让世间平静一些,抹去那一片片的血腥仇戮呢? 听了薛浅芜怔怔的反问,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添乱的话来,只漫然接着道:“一次往深山老林里采药,途中捡拾了这女婴。想是樵夫村妇的女儿,在野兽出没的地儿,父母遭到不测,才使得小小的她落了单……” 东方碧仁长舒了一口气,眉间仍是化不去的疑虑重重,慢慢把她放回棺中。又看了良久,才迟钝盖上了棺盖。 甄语遁看眼前的这对情侣,虽然他们神色变幻各异,但对雪隐妹妹流露出的怜惜悲悯疼爱之色,却是如出一辙。心中纵然难过,只别过了脸去,不再提让薛浅芜守灵棺中超度雪隐妹妹的话来。 ———————————————————————————————— 东方碧仁若在以往,定会带着薛浅芜,在这九莲佛心山的两座石寺内外,欣赏一番大好山川,排遣连月来的担忧挂念。但是眼下,好像有什么心事儿,他只想带着她,速速回到京城里去,确认一件事情。 又说了些子感谢话,东方、薛氏二人辞别了甄、林师傅,踏上归途。 薛浅芜的心志渐明,往事历历浮现眼前。她不无担忧道:“我既然出来了,回去还要重新面对那一切吗?” 东方碧仁瞅着她,掩饰好忧虑色,笑着戳她额头道:“我不是一直在吗?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说到这儿,边掻她的痒边转话题道:“还好意思说呢,看我不收拾你!怎么狠心把我一人扔下,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若是找不到你,这可如何是好!” 薛浅芜躲不过,被他挠得连连告饶,一时却也忘了日后的很多烦扰来。 走一程歇一程,东方碧仁叹道:“你也忒任性了!且不说我,绣姑姐姐你也放得下吗!” 薛浅芜眼眶不禁湿了。这一诀别,原想着相见遥无期,形如再无缘了。不想还是抵不过东方爷千里奔波而来的疲惫身影。 跟他回去,她认了这一遭。喉间有些发梗,问道:“绣姑姐姐……她和秦延,怎么样了?” 东方爷抚一抚她的头,埋怨着道:“自己的妻跑了,我尚自顾不暇呢,哪有空闲心思去关注他们啊?” 薛浅芜嗔他了一眼,捶着他的手臂:“越没个正经了……也不管人家一肚子苦水。” 东方爷越发低柔了声音,妥协地道:“我怎会不知你的苦?” 搂她在怀,正色说道:“你走之后,我一直在焦头烂额四处寻你,没上心秦延他们的事儿,却也是真。” 薛浅芜幽幽道:“他们不比咱们,有那么大阻力。只要他有情她有意,走到一起也是必然趋势。木已成舟……他们应该很好了吧……” 东方碧仁一手持着缰绳,一手环着她的腰,唇吻着她头顶的发,含混着道:“咱们好了……他们自会好了……” 薛浅芜的头皮酥酥痒痒,那种奇妙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初恋时分,那般热血沸腾、奋然无畏。一路走来的苦,所受万般委屈,好似皆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要他的心一直离她这样近,一直用怀抱温暖着她,也许她就不该有任何的惧怕。 她紧紧偎着他,两人的心跳又互相印证着,有力而永恒地跳动着,像是息息相关的回声。 嘴角含着一抹笑意,薛浅芜在颠簸的马背上,眼皮忽沉忽阖,终于睡去。接连数日奔波,起伏的山峦远远地被甩在了身后,那种寒湿瘴气,也被马蹄扬起的干燥尘土尽数遮去。某次睡醒,黄昏的夕阳如锦绣一般苍艳,明黄、瑰红、靛蓝、杏黄,仿若一副丹青神作,横铺在天宇间。薛浅芜张嘴痴痴地看着,问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距京城还有多远?” 东方碧仁一愣,心跳紧了一紧,温情地道:“问这个做什么?你这番回去了,不必见任何人,你想住在哪里,我就悄悄地把你安排在哪里。” 薛浅芜蹙眉道:“然后你享齐人之福,宰相府里有一宅正夫人,外面养着妾室,可是不是这样?” “怎么又说较真傻话?”东方碧仁蹙着眉道:“你明知的,我不可能把她当妻,也不能当伴侣。一切只是迫不得已,权宜之计,但无论我再冷落她,她若不走,我也不能逼她……” 薛浅芜点点头,然后摸一摸他的心口处,仰起脸道:“你这里不忐忑吗?”然后摸了自己的心口处:“我这儿可是跳得紧呢。你我之间横亘着一个人,你虽一时意志坚定,终归天长日久,只恐出现什么意外。” 东方碧仁望着前方一座破败的庙宇,心中惶惶,却坚定道:“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就不会出意外。” “你的心我向来都知。不然我也不会跟着你回来了……”薛浅芜咬咬唇,还想说些什么,东方碧仁揽过她的肩,抱她翻身下马:“你累了吧,又多思起来了。正巧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去那庙里歇一歇脚。” 薛浅芜不再有异议,任他抱着去了。进入庙中,四处打量,竟是安静得很,没有一丝人气。难得的是,有灶房有床铺,还有一些生米干柴之类。显是好久没人住过了,墙角上庙檐上结着很多的蜘蛛网,闻在鼻中有股灰尘的积久感。二人在里面住下,略略打扫清理了番,烧了热水泡了泡脚,安安静静坐在床沿晾着。 薛浅芜看东方爷盯着她白皙的脚踝止不住瞧,忽然想起脚是古代女子很隐私的地方,只有丈夫才能看的,不禁有些羞赧。再看看两人赤脚相对,像是一对即将圆房的夫妻,更是难以自然,下意识地把一双纤足往里蜷了蜷。 东方碧仁看她防范,哑然失笑,捉了那一对儿白玉莲脚,轻轻刮着她的脚底笑道:“看你还往哪儿藏!” 薛浅芜伏在他的肩头,笑得差点打跌,不消一会儿,有情人便滚作了一团。东方碧仁看着自己半压在她身上,衣衫不整,俊眉一轩打趣她道:“这成什么体统!闹洞房也不带这样的。” 羞赤之色爬上薛浅芜的眉梢脸颊,她越发蜷缩的像一只猫。东方碧仁点着她的鼻道:“看你这可怜人见的模样,还真怕我把你吃了呢。” 薛浅芜瞪着他,急得不敢动弹。 “不要怕……”东方碧仁拉她近怀一些,仍旧逗她:“你怕什么?我有那么可怕?果真如此,有你几个也被吃了。” 薛浅芜嗫嚅着:“我……我……” 东方碧仁被她的小女儿情态,喜得忍俊不禁,吻着她的颈子,试探着道:“要不真的让我……” 薛浅芜如被蝎蛰火燎,腾地一下弹到了墙角里,背死死地抵着土墙,屋顶上的积灰混着泥土,簌簌直落。 东方爷叹口气,抖了抖床单道:“别再与墙头做对了!它可没你结实,屡屡攻陷不了!你再抵它,它就塌了!” 薛浅芜自欺欺人道:“我就是坚不可摧,比墙头还结实的。” 东方碧仁睨着她,嗤笑一声:“还真打量着自己结实呢?若不是碰见我,就你这结实样儿,早被毁了。” 薛浅芜睁着眼,不服气道:“谁说的?” “不信你就坐我身边,咱们瞧瞧谁先招架不住。”东方碧仁云淡风轻笑着。 受不得此激将,薛浅芜撇足了满腔气血,一张俏脸粉得如染胭脂,嘴里道着:“谁怕谁呢!”真个紧挨着东方爷,坐了过去。 东方碧仁半睁着眼,掩不住深沉的笑意,以蛊惑的声音道:“坐到我怀里来,把外衣脱去了安睡。” 薛浅芜僵一僵,嘟着嘴道:“又不是没在你怀里坐过,还一起抱着睡过呢,如今我倒怕了你不成?”因脱去了外罩,在他怀里重重盘腿坐下。 她的蹲劲儿那样大,东方爷半皱着好看的眉,满意低笑一声,也除去了自己外衣。 薛浅芜溺毙地睁大眸子:“你干什么?” “抱你一起睡啊!”东方碧仁好整以暇,理所当然地道。 薛浅芜忐忑着,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心脏怦然跳得紧促。好久好久,才平稳了一些。 东方爷这些日策马照看着薛浅芜,相当累了,这样怀抱伊人,甚觉安慰,竟憨实睡着了。薛浅芜微一动,只听东方爷呓语道:“终于能够像在烟岚城时,那般无阻隔的抱你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在戒备我……终于好了……” 薛浅芜听得半悲半喜,泪眼模糊视线。迷蒙中贪看着东方爷那张深刻的脸,忽而抬起头来,静静望向远处深蓝入墨的夜色,像是未卜的前程,叫人念恋而且害怕。 第91节 这样永远抱着,该是多好。可是未来太远。 既然如此爱眼前人,何不欢顾眼前,什么也不去想?不然爱得艰辛,日后生变,后悔也来不及了。 东方爷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震醒,却见薛浅芜正深情瞧着他,不禁胸中激荡,脱口温存唤道:“丐儿!” 薛浅芜痴痴地,半晌也不回应,着了魔般,不可思议蹦出一句:“今晚,就在这儿……要了我吧!” 东方碧仁闻此郑重一言,差点呛着,震动难持,整个从床上摔下来。 第一五二章庙宇做洞房,顾欢眼前人(下) (神啊~别抱太高期望我能写好这段。实在水平有限,借鉴了许久才写出来的~) 薛浅芜的忽然主动,把东方爷原本的玩笑心吓退到了无影无踪。他勉强抓住床栏,有些紧张地问:“你报复我,不至于用这么郑重的口吻吧?” 薛浅芜一双眼从他脸上飞快刮过,然后低了头道:“我说真的……” “丐儿!”东方爷握着她的手,却不敢离她太近了:“我希望你给我个理由,证明你不是被热血冲昏头脑,或者是耍性子!这不是件小事,我害怕你后悔!” 薛浅芜静了静,鼓足勇气,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所有缠绵情意,化成四个坚定的字:“我愿意的。” 东方爷从她眼底读出了肃穆,知道她这次是认真的。他的肩膀微微晃着,俊脸泛红,凝眉担忧地道:“可是……” “我知,你在顾虑什么……”薛浅芜似呓语般轻笑道:“你心里是喜爱我的,所以怕我受任何的委屈。你想等把一切烦心的事都解决了,再来娶我,洞房之日让我做你正式的妻,是吗?” 东方爷怅息着,狠狠点头,再度拉她入怀,紧紧用自己的体温包裹着她:“我也说不准那一天会有多远,我只愿意去等。” 薛浅芜偏偏头,掩去泪意,俏皮地道:“我都迫不及待想要成为你的妻了……” 东方爷听此言,心跳剧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哽在喉咙里的声音沙哑唤道:“丐儿,我的丐儿。” 薛浅芜心怀中,更溢出了温存炽烈、无怨无悔之念,手儿一搭,抚过他的手背,喃喃羞语:“不需要顾及那些形式了,我不觉得委屈。这庙宇里,虽然破旧,却是最虔诚的地方。我愿意在这儿与东方郎结为夫妇,永修白头之好。” 东方碧仁眼中湿润,含爱带怜,道一句“傻姑娘”,正要说些什么,薛浅芜已从容地躺了下来,一把拉倒了东方爷,跌在她的身上。 东方碧仁感受着她发抖的躯体,绵绵细致的吻,落在她的脸上、颈上。 熟悉的亲切的气息,煦暖而且清新干净。薛浅芜渐渐地融化进去,身心间是认了命的快乐,脑袋越发短路,如一锅糊涂粥。心底隐隐只一个念,此生再不会有这样/悸/动深刻的恋,再不会对第二个男子付了如此痴情。 简单的棉被褥,被混乱的薛浅芜抓过来,盖在两人身上。惟在床头,露出两双颤动的脚,在下面的那双小巧白玉莲瓣纤足,无意识地死死绞着床单,弄皱了满床的旖旎风情。 随着一声闷哼,薛浅芜的浑身冷汗涔涔,整个瘫软在东方爷的怀抱中。 东方碧仁又心疼又好笑,却不敢太恣肆,忍着最原始的那份冲动能量,紧环着薛浅芜的腰身,半点不再动作。直至薛浅芜的冷汗腾出了些热气,苍白的脸泛出迷离的红,痛呼声弱下去成了/娇/喘,他才重新一寸寸的,攻陷了她。 她终于完全包容了他。这样只顾眼前的夜,对于互眷至深的人,真可谓是美妙难言,鱼水相欢。 情投意合的欢愉,此生一场足矣。除他能给,别人再不可能。 心结于此,身子忽而轻松。薛浅芜淋漓中,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第二日的太阳升起时,薛浅芜睁开了新生般的眸子。也许她尚且丝毫无意识,一夕之间,少女成为人妻挚爱,顾盼间尽是慵懒的风情,幸福的妩媚。脱胎换骨的重生感,从酸痛难言的四肢百骸散发出来。 东方爷兀自睡得美好,冬日的阳光如浮金般,照在他俊朗的面庞上。他的唇角微漾着笑,似乎做了一场醉醺知足的梦。 两人密合得那样紧,薛浅芜脸如火烧,忖着东方爷醒来时她更不好收场,就想悄悄穿了衣服先下床去。刚伸手碰触到里衫,痛楚如裂,让她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东方碧仁被惊醒了,一把按住她的手背,戏谑着在她耳边呵气道:“不好好歇一歇,想干什么?我允许你起来了么?” 薛浅芜手一软,衣服飘落在地,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声音:“都什么时候了。” 东方爷密语道:“我体谅你新作我的妇人。你若是有体力,要不咱们……” 他话未完,薛浅芜已知他的意。头垂到他裸着的胸膛前,再不敢抬起来。 东方爷叹口气,笑意更浓,吻上她的额头:“要不暂且先放过你……等今晚你恢复了,再好好补偿我。” 薛浅芜恼羞着,哼一声道:“哪有你这样不体贴,还卖乖的!等我恢复,差不多要半月了!” 东方爷登时变成了一副苦相,软语求道:“别惩罚为夫了。下次都听你的,我更加温柔体贴些还不行么?” 薛浅芜脑袋沉醉得乱哄哄的,撑不住了,往他肩上一歪,也不理他。 行动却是最好的语言。东方碧仁一喜,一臂缠住了她,同时一只温厚的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肩,爱不欲释的样子。 薛浅芜被缠绵得越发没半点力气,软软的似团浮棉花,黏合在他胸前。 东方爷的吻渐猛烈,宛转贴过她的每寸肌肤。所过之处,体温升得滚烫,她恨恨却无奈地佯骂道:“不许再诱惑我!” 东方爷的嗓子里游离出一丝笑,含混着道:“我是为了驱散你的疼痛。” 薛浅芜听得心间一窒,方才还赌气说“差不多要半月才能恢复”,意志却在瞬间分崩离析。身子虽还在痛,然而他的唇瓣舌尖,游在她的身上,皆带了魔力般,竟使那痛变得有些奇异朦胧起来。有种很隐秘的力量在召唤她,让她在痛中也渴望飞翔。 于爱的漩涡中沉溺,她把双腿缠上了东方爷腰间。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浮浮沉沉颠簸在惊涛骇浪之上,却不会有被湮灭的那一刻。 这撩拨的动作,让东方爷瞬间气血喷涨。也记不得刚许诺过的温柔体贴了,蛮横霸道地按住她的手在头顶上,然后以全部的体温覆盖了她。 薛浅芜如一汪春水,投影在东方爷岩石做成的硬实胸怀里。天地有尽,欢爱无期,眼波惺忪欲醉,湿漉漉的刘海贴在了脸颊,薛浅芜喘息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东方碧仁瞧珍物般端详着她,那通体的莹润,宛若白玉透着瑰霞。心满意足叹一口气,搂着她低语道:“委屈你了……你等着我,定要许你一场光明正大的体面婚礼。” 薛浅芜疲无力地摇摇头。东方爷坚定道:“不要反对,这是一个男人最应该尽到的责任。这样以婚礼作媒证,正式拥有了你,我才会真切的踏实幸福。” 第一五三章假孕弥天谎,进退费思量 自与东方爷在破庙宇里有过夫妻之欢,两人爱意更笃。不知不觉流露出的脉脉深情,仿佛融到血脉骨髓中了,连静默相对的时候,都如涓涓溪水淙淙流淌,清澈连绵,从高山岩崖跋涉过平原,直入浩瀚无际沧海,在那儿寻找永恒的夙愿。 然而乐中生忧。因为距京城很近了。 曾经的薛浅芜,对未来婆婆是相当抱幻想的,所以对于京城存有执念。然而现今,每前进一步皆是艰难状。 东方碧仁一直在握着她的手,传递她以力量。在踟蹰中,终还是回到了这块地儿。 一切往低调走,自然先悄悄回坎平鞋庄。绣姑姐姐听说丐儿归来,喜不自禁,差点泪下。荆岢并着蓉儿等人,热情迎接。薛浅芜正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忽然打绣姑的落愿殿方向走来了一男子。魁梧身材,黑红忠厚、偶尔却现几分狡黠妖孽之态的面庞,不是秦延又是何人? 荆岢远远地瞧见了,冷着脸哼了声,很不屑地转过了身。薛浅芜张着嘴,半天道了一句:“我的铁杆门卫,你怎么住在这里?” 绣姑还没出声,秦延就抢着道:“嫂子不告而辞,多多少少与我看管不周有关。东方爷去寻你了,新府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关键是这鞋庄,里面住的都是你最重要的人。身为侍卫,怎能不为嫂子免去后顾之忧?何况属下猜着,一旦爷把你找回来,定是先到此的,所以守在这儿,若是能早些看到嫂子回来了,心里面堵的一块石头也好及早落了地。” 荆岢低低呸了一口:“醉翁之意不在酒!谁不知道他觊觎的啥……” 秦延只做没听见。薛浅芜吃吃笑着:“数日不见,别的倒没什么涨益,只你这猴嘴儿,倒越发伶俐了。” 秦延憨厚笑道:“嫂子过奖。”略略述了一番别后情状,严酷的现实又摆在了面前。提起宰相府的那位,秦延面有难色:“东方爷走了之后,府里乱成了一窝粥。那位生怕爷就此不回了,整天哭得泪人儿似的。” “太后、皇上那儿怎么说?”其实薛浅芜最忧心的,来自宫中。 秦延看一眼东方爷,答道:“老爷夫人只找了些牵强的理由搪塞,缓得一时是一时罢了。估计正在府里祷告着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东方碧仁面色很不好看。薛浅芜温声道:“赶紧回去报平安吧,晚了只怕会出变故。” 东方碧仁双手按住她的肩,盯着她稳稳点了头,轻声说道:“不要多想,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送他离开,薛浅芜和绣姑回房。分别了这么久,自是有说不完的话。薛浅芜看着绣姑的脚,酸酸笑着夸道:“秦延今儿个穿的鞋,好像是姐姐的针法呢!并且姐姐脚上这双,与那双很有情侣味道呢!” 绣姑的脸红了,嗔道:“胡说什么!东方爷不在,他又不想去府里领,我只好代劳做着了。” 薛浅芜眨巴着眼睛:“他整天住在落愿殿吗?你虽另有寝房,但落愿殿毕竟是你最心爱的住处呢。如今只怕房间每处角落,都是他的气息,将来他若走了,只怕你舍不得。” “他不放心鞋庄这些人的安全……”绣姑不自然道:“原本我是指了你的浅坞宫让他住,他说害怕东方爷回来了把他剥皮抽筋。我又指了很多房间给他,都被他找借口嫌弃了……我想着他是东方爷的人,终究不能怠慢了去,最后只剩下落愿殿,问他可愿意住,他说神仙般的殿堂如何住得?” “假惺惺推辞了一番,仍是很欢喜地住了,对吗?”薛浅芜巧笑着道。 “你怎么猜到的?”绣姑问出这句。忽然觉得自己问得太蠢,越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薛浅芜拍拍她,谆谆道了一句:“其实早把你们的事结了也好,我也能安一份心了。” 绣姑姐姐连连摇头,嘴里却不依不饶打趣道:“你就不怕他入赘来,把你的家业占走了?” 薛浅芜愣一愣,哈哈大笑:“换做别人,我还真怕了呢!但是他嘛……我是支持他入赘过来的!” “这可是你说的……”绣姑闷闷地道:“他住便住着吧,反正宅子这么大。什么入赘不入赘的,你认他我还不认呢。” “看来还是火候不到。”薛浅芜蹙了眉:“暂不管你们了,也许住着住着就走一块去了,有谁说得准呢?” 绣姑不再言语。细细看了薛浅芜好一阵,惊奇咦了声道:“我想着你只身出去,定然受了很多风霜,却没想到皮肤气色比那时还要好……” 薛浅芜脸腾地烧起来,摸上自己面颊:“有么?” 心先虚了起来。就拿以前来说,绣姑姐姐屡次误会她托身于东方爷了,毕竟做不得数。但是这次,的确两厢情愿成璧人了。 绣姑意味深长笑笑,却替她忧心道:“这次东方爷为了你,不惜离家出走。梅老夫人她再执拗,也得考虑一下儿子的感受了。” 薛浅芜眼眶有些酸,苦涩地道:“也没什么打紧。大不了我不进公婆的门便是。” “这样不好……”绣姑姐姐劝解道:“没有名分,万一将来你怀上了东方爷的孩儿,是不会被婆家和皇家认可的!不说孩子没什么前途了,就连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东方爷能时刻陪伴在你们母子身边吗?” 薛浅芜哽咽道:“想那么远作甚!” 绣姑看她难过,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正伤神间,秦延护送东方爷入府后,先一步回来了。 绣姑与薛浅芜迎上前去:“那边怎么样了?” 秦延眼神中亦含了一缕深意,担忧地从薛浅芜肚腹上扫过,遂压低声音道:“爷这次向老夫人摊牌了,说是……已与丐儿嫂子行过夫妻之礼,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薛浅芜有很不好的预感。 秦延哏了半晌,终于说出了口:“爷说,你怀上了他的孩子。” 此言一出,薛浅芜和绣姑同时瞪大了眼。绣姑不置信地瞄着丐儿肚子,喃喃地道:“这么快就有了?” “不,不!”薛浅芜急得脸色都白了,偏又透着一股子妖冶的殷红,舌头打卷得差点被咬断:“东方爷瞎说的!” “不什么啊?!”秦延似乎很不满意薛浅芜的拙劣强辩,皱眉斜眼朝她喝道:“你难道不想为东方爷要个孩子吗?就算是爷为了娶你,找的借口,你也得加把劲儿了!省得爷的谎言很快被拆穿了!” 薛浅芜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了进去。绣姑却道:“宰相老爷、梅老夫人又是怎么说的?” “宰相老爷说是要往上禀奏这件事儿,恳准立即娶丐儿入府内,作为侧室……”秦延迟疑了会儿道:“梅老夫人却不同意,说是女方勾引了她儿子,才怀了胎,坚持说让丐儿嫂子这边出一个有资历、够份儿的老人,作为媒人去宰相府扛脸面倒提亲,并且赔礼道歉,求宰相府收了这儿媳妇……” 薛浅芜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她竟然这样羞辱我!” “那东方爷答应了么?”绣姑急切追问。 “还在与老夫人对峙中……”秦延愁道:“估计对峙不了多久。因为东方爷本就是用假怀孕逼迫老夫人的,对峙时日越久,只会坐等被拆穿了谎言!除非……除非……” “除非丐儿在此期间怀上!”绣姑补充说道。 秦延点了点头:“但这是件多么没准头的事儿。在东方爷猛然说出丐儿嫂子怀了胎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大可能。估计连老夫人,也是将信将疑的啊!” 似有一道尖锐的毛玻璃,从薛浅芜的肺腑上划过。但为了东方爷,这一切她都要忍着。还有时间,听凭东方爷怎样安排吧。 “即便这样可行……”绣姑仍是惴惴难安:“太后、皇后还有皇上,会允许东方爷娶侧室吗?丐儿会愿意共事一夫吗?” 第92节 秦延打量着薛浅芜,叹口气道:“嫂子的脾性我懂些,她断不会同意共事一夫。但东方爷心里眼里除了嫂子,并无旁的妻室,所以从实质上来讲,并不算是共事一夫。” 顿了一顿,秦延又道:“至于皇上他们那儿,想必也能够宽容的。身为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正常的,再说公主入府这么久了,并无所出,知情的自明白这婚姻的有名无实,不知情的更不好说什么。” 绣姑忖了半刻,却也有理。于是劝丐儿道:“东方爷你们俩一路走来不易,他也为此事大伤神,何不迁就嫁入府中?素蔻公主她若知趣,也该寻个由头退婚,身为公主,总有嫁不完的儿郎,何苦要拆散有情人!” 秦延听得只是摇头。他打小看着素蔻公主对东方爷的一片痴心,只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就算退一步说,公主气馁了,但梅老夫人为留住这个富贵儿媳,就不会给她打气了吗?还有太后、皇后,她们看上的青年才俊,亲自做主的婚,就眼睁睁任之黄掉了吗? 薛浅芜强压下胆汁翻腾的苦味儿,喉咙发紧,勉强吐出了几个字:“等东方爷回来,听听商量到哪一步了吧。” 第一五四章烟岚故人亲,忍气作媒证 黄昏时分,天忽然降了雪。虽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势却颇为迅猛,片片犹如凌厉箭羽,漫卷进呼啸的风中,打在人的手背上,生生作痛。没过多久,天地皆白。薛浅芜和绣姑并立窗前,穿着同一色的半旧水红对襟撒银白花长袄,默默各自出神。 薛浅芜伸开手掌,看着掌心里细细的纹路,柔软曲折,并无沧桑之粗糙感,然而时光已是不知不觉划过。想起重生那天,亦是这样白雪皑皑的季节,恍然似梦。 绣姑怔怔地道:“这雪来得奇特了些。” “为何这么一说?”薛浅芜问她道。 “若在昔年,没到十月,就会有稀稀落落的雪花,隔三差五地飘洒了。今年却来得晚,仿佛那些小吵小闹的雪,都集中在了这一天,来了个开场盛,一并下了。”绣姑接了一片雪羽在素白的手心里,呵一口气,化成了水。呼出的白茫茫气息,腾升在长长的睫毛上,有一种难言的迷蒙意境。 薛浅芜笑言道:“冬天,是我的季节啊。” 绣姑疑惑地看着她,薛浅芜笑而不答。目光所及处,披着褐色斗篷的白衣男子,抖尽一身风雪,急急踏步进来。从昨天归京城,至今日黄昏下起了大雪,薛浅芜可以想象,初回宰相府的东方爷,并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与父母享天伦之乐,而是一场激烈的对峙和争辩。不是你退,就是我让。 看着他黯淡的神色,薛浅芜心里有些凉,在这轮母子矛盾中,孝顺的东方爷怕是永远占不了上风。 东方碧仁走到她们身边,一双温润忧伤的眼睛,深深地看向薛浅芜。绣姑杵着也觉不大合适,说道:“你们在这儿站着吧。这段时间一直担心丐儿妹妹,精神疲短得很,昨儿个到现在,几乎一直在陪着她说话,这会儿瞧见了东方爷,才觉得困乏了。我且歇一歇罢。” 薛浅芜点点头,随手掇了一件披风,给她搭在肩上,目送着她远远去了落愿殿的方向。 东方爷抱薛浅芜入怀,唤了一句:“丐儿,对不起……” 薛浅芜忽觉得,对不起是那么沉重的三个字。冷气从四面八方涌到心上,似要冻成了冰,眼神游离地道:“没事,你说。” “母亲说若娶你入府,定要你这边出一个年长有资历的老者做媒,方肯认了你这儿媳……”东方爷痛苦地斟酌着字句,明知会伤了她,还是希望能把伤害降至最低。 薛浅芜瞅着他:“我不进你家门了。我无名无份的还不行么?” 东方爷的呼吸炙热,紧搂着她,几乎抑断了她的呼吸:“丐儿,你不进门,我惶恐,不踏实!就算是为了我,陪我共退一步好吗?” 薛浅芜含着泪点点头,应道:“退一百步、哪怕是一千步,我也愿意。可是退那么多步,会有用吗?你确定没人步步紧逼上来?” 东方爷肯定道:“只委屈这一次。关于此事,如果谁再强逼,我绝对不妥协。” 薛浅芜微颤的声音稳了些,问道:“有谁来为我做媒呢?” 东方爷秘密地笑一笑,伏在她耳畔道:“就让你的义父!” 薛浅芜闻言,开心不少。众所周知,义父年迈聋得严重,几乎与世上的消息隔绝。他能做什么媒,就是摆设罢了。然而此举对于存心刁难的人,无疑也是一种反抗。 谁料刚商量到这儿,宰相府那头,梅老夫人已派人追来了,传了这么些话:“既然做媒,就得有足够的分量!不能用个聋得不开窍的半途捡来的爹作数!那样只会让天下人笑掉了大牙!听说匪女神丐来自水浒仙寨,那里有才的人甚众,难道还没有个能担得此任的人才吗?” 薛浅芜听得面色灰白。 于她倒没什么,她从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相反,她在烟岚过的那段日子,是坦荡而自由的。只是梅老夫人这一招,摆明了要把羞辱她进行到底,才故意让丐帮的人来作媒证。 在老夫人眼里,叫花子肯定是最撑不得场面的吧。越让天下人笑掉了大牙,这媳妇进府后,地位越连下人也不如吧。还未进门,她就把薛浅芜置于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东方碧仁眉头紧锁,对着来人,眼睛发红地道了句:“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别再拖泥带水,事后过来补充!” 那传话的人从未见东方爷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被吓住了,倒退了好几步,结结巴巴地道:“没了!没了……” 东方碧仁缓缓胸腔气息,声音温和了些:“回去禀老夫人,就说我记着了。另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限制!只要是来自水浒仙寨的,不管我找了谁,都不想再听到任何人闲话!” “是!是!”那传话的唯唯诺诺退了下去,再不敢多一言。 薛浅芜也知东方爷的苦衷,强笑着道:“我也好久没有仙寨的消息了,突然提起,很觉想念。自从善缘寺送走了嫣智姑娘,偶尔差人帮些银两,竟对仙寨没了任何来往。现在正好有个借口,我也能回去瞧一瞧。” 东方碧仁眼含愧疚,低声恳道:“丐儿,先别回去好吗?你这时候回去,他们定以为你过得不好,我给不了你安稳和幸福……我想等一切定局了,再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去,让他们看得出,你是最受东方爷宠爱的女子……” 薛浅芜低着头,想了会儿,东方爷的心她何尝不知。她不想他面子上过不去,因点了点头道:“那该怎么请人来为我做媒呢?” 说罢,心又酸了。明明两情相悦,却要女方来男方家做媒提亲。 东方爷道:“你说一个最撑得住场子的人,我安排心腹们隆重去请。明里就说你放不下寨中事务,特邀一个代表来京城里汇报近况。” 薛浅芜费神思量,很久才道:“寨中的人虽然淳朴,但多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来了之后,恐被繁华表象吸引得挪不开眼球,只会被人笑话……” “若说起年长有见识有资历的……”东方爷沉吟着,忽然眼前一亮:“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薛浅芜心照不宣地颔首。是了,那个风流而可爱的甄正京老学鸠,年轻时候不正是游历大江南北的人才吗,貌似还是当年颇具盛名的才子呢。 两人心有灵犀,薛浅芜旋即有些担忧道:“据说那老学鸠,在京城犯过错。具体是些什么陈年烂谷子的旧事,就连我这个做寨主的,也不怎么清楚。” 东方爷笑着道:“老学鸠若正经起来,谈吐倒蛮是相当博学的。再说都是些往事了,谁记得那么清,何况他从当年翩翩英俊才子变成而今潦倒落魄的老态,也没有谁能认出来吧!” 薛浅芜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东方爷安慰她:“没甚大不了的!你若担心,就给老学鸠重起一个名字,叫‘景征箴’算了!如此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神仙也认不出!” 薛浅芜玩味着“甄正京”“景征箴”,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此,太有趣了。素日来的烦闷,也暂时消弭于无形了。这边东方碧仁安排了人,动身前去烟岚城请媒证。 第一五五章新仇加旧恨,命运刁煞人 一晃半个多月逝去了,甄正京来坎平鞋庄的那一天,天气初晴,冬日照在积雪晶莹的道路上,犹若闪烁着清透的光泽。 故人重逢,甄正京激动得合不拢嘴,只会呵哈,几乎要拜伏到地上去。薛浅芜拉着他,询问了她走后水浒仙寨的情形,以及嫣智姑娘近况。听得一切都好,嫣智姑娘事无巨细,在幕后运筹得很得当,薛浅芜这才大放心。 甄正京的老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问薛浅芜在京城里还安好吗。东方爷在旁边捏了一把冷汗,那样深情而愧疚地看着她。 薛浅芜扬眉笑道:“你们寨主,在哪儿会过得不好呢?试问这世上,有敢让她过得不好的人么?” 东方爷忙附和道:“是呢!好不好在自心,丐儿一片追求美好的心,会过得不好吗?” 老学鸠看东方爷一眼,很赞赏地点头:“我们全体丐帮把寨主托付给了你,她若过得不好,你的心就该沉重了。” 众人只当笑话,说了一阵。后来言归正传,东方爷婉转地说了此番意思:“东方家向来有不成文的规定,女方嫁入男方家中,必须女方出一媒人作证,去男方家提婚。” 甄正京道:“这倒是头一桩奇闻。只怕我这样子,难登大雅之堂……” “莫要谦虚过度,成了自卑!”薛浅芜久积的匪丐劲头儿难得再露了出来:“把咱们的气场拿出来,给人瞧瞧!可不能被小觑了!” 老学鸠很长时间不闻这般豪言壮语,登时来了勇气,慌忙着洗了澡,然后换上一套崭新体面衣服,看上去相当矍铄了。薛浅芜左瞧瞧又看看,笑道:“这哪来的小老头,还蛮精神的嘛!” 东方爷也点头表赞许。行头备齐之后,老学鸠便和东方爷、秦延一起出发往宰相府了。 望着老学鸠努力挺得笔直的腰杆,说不上为什么,薛浅芜的心里忐忑得直乱蹦。绣姑姐姐抓一抓她的手:“相信你们丐帮的人,一定会马到功成的!” 薛浅芜勉强拍了拍胸脯,想坐下歇一刻,却是难以安定。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她的额头、鼻梁上硬是浸满了汗。 绣姑苦口婆心地劝:“你急什么!大不了的结果是,老学鸠撑不住场面,被老夫人讥诮一顿,送客出门便是!就算此举不成,就没别的办法了嘛?!” 薛浅芜艰难道:“我也说不上为何,就是有不祥的预感,甚至比老学鸠被扫客出门更不祥!” “你啊,越来越不淡定了!”绣姑温言哄她:“再等会儿,说不定老学鸠舌灿莲花,万一幸运就成了呢!” 正说话间,宰相府东方爷的一侍卫,脸色青灰跑上门来:“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发怒了,把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在了媒人身上!” “怎么回事!”薛浅芜面孔泛白。 那侍卫焦急道:“谁也不知怎么回事!老爷不在府中,东方爷带着媒人出现在老夫人面前,没说上一句话,就成了拔剑弩张的局面!嫂子你快去看看吧!” 薛浅芜心里打着鼓,来不及换衣服,拉着绣姑就往宰相府赶了去。来到门前,未及入内,便有摔碎的盘儿盏儿碎片,溅落出来。丫鬟们仆人们远远围了一堆,谁也不敢上前劝解。老学鸠藏在东方爷屁股后,拉着他的衣襟,一脸错愕灰败。 梅老夫人那瞬间失去了所有冷静的风度,一手叉着腰,指着老学鸠的鼻子大骂:“你这天打雷劈的三滥货,老娘打量你早死了,原来还在苟延残喘!你被狗屎蒙混了眼还是怎么着的,竟还敢上老娘的门来!今儿个老娘不让人打断了你下作的狗腿,算老娘出不得一口恶气!” 东方爷听母亲骂得不堪,一时无从劝解,急得青筋暴出:“大家都冷静些!” 梅老夫人虽正在怒头上,眼睛却尖,忽看到了呆愣愣立在大门前的薛浅芜。几个跨步过来,揪着她的衣领子,力气奇大无比地耸拉着,薛浅芜前后大幅度趔趄,差点不曾摔倒。 东方爷忙上前道,大吼一声:“这是在做什么!” 梅老夫人情绪几近失控,指着薛浅芜骂桑道:“我说你怎么长着一张狐媚子不正经的脸,原来竟是与他一伙,竟跟嫡传似的!” 薛浅芜的脖颈,被老夫人长长的护甲挂出了几道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火辣辣地痛。 “有话好说!”东方爷横亘在势如水火的婆媳间,制住母亲的手。 梅老夫人的嗓子都哑了,高挽的齐整发髻散乱开来,有些力竭声嘶之状。良久,她抬起头,红着眼仇视老学鸠:“想留一条狗命,你就速速给我滚出京城!永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薛浅芜自己受委屈没什么,此时实在气不过了,挺身说道:“人都是有尊严的!请不要那样说老学鸠!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就算有什么,你们私底下解决去!也不要在大众前闹,更不要迁怒于人……” 一言不发的老学鸠,此时瞅了个暇,窜到了薛浅芜面前,哀声求道:“寨主,不要再多说了……老朽这次……实在是有辱使命了……” 薛浅芜忖着必有什么内情,不能再在府里多呆,急急辞了出门。 东方爷吩咐下人们打扫了狼藉的屋子,又安慰劝解了一番梅老夫人,直到她的气没那么躁了,才示意素蔻公主前来陪着,自己则追赶着薛浅芜一行人,速往坎平鞋庄去了。 老学鸠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歪耷在一张大椅里,脸色颓废灰白地喘着气。他不开口,薛浅芜和绣姑等人倒也不好问他什么。待瞧见东方爷进了屋里,众人忙着让座之时,老学鸠一阵剧烈的咳嗽。 丫鬟们端上来了茶,他虚弱张嘴喝了些,润润干涸沙哑的嗓子,忽从椅子上跌下来,对着东方爷一阵猛磕头。 东方爷忙双臂扶起了他:“有什么话,慢慢的说!别太激动!” 老学鸠又灌了几口茶,极力平定了很久的情绪,然后看一看周围聚集的那些人,眼里露出难为情的神色。 薛浅芜摆了摆手,伺候的人都下去了。老学鸠羞惭而且哀恸地缓述道:“那一年,我来京城考试,一鸣惊人,是同届中最出色的一位。皇上赐下了酒席,也合该是被繁华扰乱了心志,香衣云鬓之间,意气风发,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造次扯了一女子的手。当时我并不知,她就是芳名动京城的梅家二小姐……” 东方爷和薛浅芜,同时变了脸色。梅家二小姐,不就是现今的梅老夫人,东方爷的母亲吗?强收起了惊诧,薛浅芜颤着问:“不过无心之失,不至于就把你恨到如此地步了吧?” 老学鸠疲惫的脸上,不知何时落了一颗浑浊的泪:“当时我并不知她已定下了婚,所以众目睽睽之下对这事忌讳得很,当场就甩我了一耳光,同时状告圣上,说我品行不端调戏良女……” 几人听得面面相觑。老学鸠道:“这还没完……皇上当场削掉了我头衔,把我赶出宴席,偏偏梅家三小姐,也就是她的妹妹看上了我,竟与我私奔了……” “小姨朵儿?!”薛浅芜、东方爷同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道。 “她就是叫朵儿!你们竟然见过她么?”甄正京老泪纵横:“我和她一起去了蜀中,过起了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并且有了一个儿子。也怪我太恋旧,那天看到一个姑娘,长得极像我那如花似玉却早早死去的舅娘,我一怔神之下,跟着她走了半里路……这一切正好被朵儿瞧见,她就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离家出走了,多少年来没有下落。后来我听说她在烟岚城有了相好,于是不顾一切赶到那儿,却遭到了昔年高府衙的胯下之辱,却一直不死心,沦为乞丐也没放弃过寻找朵儿和我的儿……这些后话,你们已知道了……” 薛浅芜倒吸冷气,记得老学鸠为他们医治寒尸粉毒时,曾提起过与高府衙的过节,没想到竟是因梅妍朵而起! 果真如此的话,东方爷和薛浅芜同时问出了口:“那贾语博……” 老学鸠目露茫然,表示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薛浅芜这时才绕过了弯儿,老学鸠并未目睹高芦捷怒刺负心郎、梅妍朵上去揭真相那幕,所以这么久了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此时忍不住提点道:“那贾语博,就是梅妍朵的儿子啊……你没见过朵儿,她是刻意避你,我们却都见过。” 贾语博这名字,作为烟岚城如今的父母官,甄正京却是听过的。 他猛呆住,半晌拍打着自己的头呜呜道:“是了,是了!就是他了!他就是我儿啊!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朵儿你可捉弄苦了我!” 一波接着一波,众人不知如何劝解,甄正京摇晃晃站起身,头也不回地道:“寨主,老朽无能,给你和东方大人带来了困扰!此行珍重,我要去守护我的儿了!” “学鸠慢行!”薛浅芜究竟是心痛难释怀,问道:“你何不早说这一段!无论如何也不让你去做媒了!” 第93节 甄正京长叹道:“那时东方家族还不显耀,我只知梅家二小姐许了人,却不知许的谁……这些年来,我生活在最底层,再加梅老夫人婚后低调,所以我更无从得知——近年崛起赫赫有名的东方氏,宰相夫人就是当年梅二小姐!” 无力看着学鸠远去,薛浅芜灰心闭了眼叹,罢了罢了,皆是命运! 只是还有一重疑问,梅妍朵多年前就与高少府衙私情居在了烟岚城,贾语博却是在蜀中孤苦无依靠,她当时竟没把儿子带走吗?襁褓中的贾语博,又是如何长成人的呢? 第一五六章暂避太子府,兄弟最解忧(上) 因了这场变故,宰相府上下,再无谁敢议论东方爷的婚事。东方槊那天虽不在家,事后也听闻了,却不好向梅老夫人过多问询什么。原本在这事上,东方槊就有着难言的耿介。 话说当年,东方家族还没像今日这般的炙手可热。貌美内慧的梅家二小姐定情于他,说到底是男方高攀了。东方槊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处顺遂着她,但越是这样,男人的自卑感就越深重,心魔一般,无法解开。随着东方氏的蒸蒸日上,他开始在外面娶姨娘,来排遣这窒闷。然而盟誓犹在,他不得不找了个牵强而又冠冕堂皇的借口,就是添油加醋地翻旧账,说起那年宴席之上甄正京公然轻薄她的往事,为变心打起了幌子。 梅老夫人在岁月中,磨去了年轻时的风采甚至娴雅仪态。面对丈夫的越轨,从开始的泣涕涟涟,渐渐力不从心,也就任之去了。心里始终难找出一个爆破口,就把怨怼更集中在了甄正京身上。仿佛一提起这个人,就是十恶不赦,不仅勾引了幼妹私奔,使梅家陷入天下人的耻笑之中,而且他还是自己婚后不睦的导火索。 他破坏了她少女时所期待的幸福。 其实这一切说穿了,不过是梅老夫人的悲愤无奈、形影自怜。当男人变心时,自是有借口的,那些芝麻蒜皮旧事,纯属台阶罢了。 甄正京所有的罪过,也只愧对了梅妍朵而已。论起薄凉滥情,或许并不抵自己的男人。只是她不忍,也不愿面对自己衰老失宠了这个事实,甄正京便成了她仇恨的发泄对象。退一步说,真没了甄正京,梅老夫人会幸福恩爱一辈子吗?怕也未必。 这些微妙积怨,却给下一辈人带来困扰。东方碧仁再也不好在母亲面前提丐儿的事,只能日日夜夜苦闷,借酒消愁。其父东方槊倒也关心过薛浅芜的问题,毕竟他认为她怀了东方家的子嗣。最终在梅老夫人的义正言辞中,也不再吭声了。 一天天的拖延,东方碧仁心如火燎,这样下去,只怕得伪造丐儿流产的证明了。他能期冀丐儿怀上了自己的娃,又怎能设想丐儿落胎呢? 某个日子,朝拜之后,他满腹心事地晃到了太子府。太子与他素日交厚,看他落拓伤怀、胡茬遍布铁青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 两人对饮,几杯酒下肚后,东方碧仁迷蒙着眼,向赵太子倾诉了自己憋于怀的烦恼。赵太子听了哈哈大笑,酒水都流了满衣襟,他一把拍上东方碧仁的肩膀,开朗地道:“这是什么难事儿!虽然素蔻是我妹妹,但你是我的好兄弟,哪有兄弟好不容易看上了个女人,我却袖手旁观不相助的份儿?!你又不是花心郎儿,正室加一侧室也不算多!” 抿了一大口酒,又道:“你就等着娇妻美妾搂在怀吧!蔻儿那边就交给我了,还有宰相老爷、夫人那边,都由我来做通思想工作!” 东方碧仁听得挺坐而起,振奋地道:“真的?”旋即酒醒了些,黯然地道:“还有一件很为难的事儿……我一直当蔻儿作妹妹,不想耽误了她的如花美眷……” 赵迁是聪明人,当即听出了东方碧仁的意思,顿了顿道:“情关难过,是她自己的心坎。” 东方碧仁叹口气,酒气熏染下有说不出的哀伤:“然这些话,只能对你说了。” 赵太子豪肠顿起,安慰他道:“不必为这个烦心,包在兄弟我身上了!” 东方碧仁半睁着眼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赵太子费心想了想,猛地笑道:“有了!我只找个借口,让蔻儿回宫来,在母后身边多陪些日子,再寻机好好劝劝她,同时不动声色多张罗着让她相几场亲,饶是母后再看重你,知道你们不和,想也不会勉强了去!眼下主要是让蔻儿放弃!” “那就多劳太子兄了!”东方碧仁颇是感恩,接着又道了句:“母亲嫌丐儿出身低,非常不待见她,就算蔻儿退让,家里那边也是不好说的……” “帮兄弟帮到底!”赵太子扬眉道:“你就放稳心吧!我看那丐儿也是个讨喜的,不如就认成妹妹算了!拣个日子把她接到宫里,住上一年半载,等你母亲的排斥心消了些,就以本太子妹妹的身份,把她风风光光嫁入你的府邸!” 东方碧仁听得心花怒放,甚是宽慰,动容地道:“还是兄弟最解忧啊!……但丐儿入宫这事儿,不宜声张,毕竟只是咱俩商议,蔻儿妹妹还有太后她们都没同意呢!” “说得倒是……”赵太子沉吟道:“那就先悄悄把丐儿接进宫来。太子府的后面,有一宽敞院子,废弃已久,平时很少有人往那儿去,只是艰苦了些。我派人把那儿收拾一下,暂时委屈丐儿住在里面回避,来日方长,等我把蔻儿劝得嫁人了,就让丐儿回到你的身边。” “这就很周全了!”东方碧仁站起来,急匆匆往外走:“我回去跟丐儿商量一番!” 赵太子送他出府,低低地道:“事情未妥之前,知者越少越好!就连娉儿,我也不能让她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这是咱们兄弟间的秘密!” 两人会意一笑,各自散了。三天之后,赵太子以太后身子不好、想多见见蔻儿,尽儿孙们承欢膝下孝心为由,请素蔻公主回了宫。李皇后亦想念女儿了,也就不加阻挠。 与此同时,东方碧仁也做起了薛浅芜的思想工作。 听说要让丐儿入宫,绣姑两条眉毛拧得紧紧。说不上为什么,这样看起来似乎万无一失的计划,总有些巨大的风险潜藏其中。“只有这一条路能走了么?”绣姑问道。 东方碧仁叹息:“你又不是不知,那一天都乱成什么样了。谁也不料又翻出了这么一场恩怨,但凡有任何可行的法子,我都不想让丐儿进宫去!毕竟一入宫门,就连我想见她,都得慎重又慎重了。” 绣姑无话反驳,很久问出一句:“赵太子的为人,信得过吗?” 东方碧仁哈哈笑道:“这个尽可放心!我和他一起长大的,说是朋友,也跟亲兄弟差不多!” “可素蔻公主是他亲妹妹啊!”绣姑忧心着道:“就算他认了丐儿做妹妹,能比得过亲妹妹么?” “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蔻儿名不副实地跟着我,并不是件快乐事儿。既是为了成兄弟之美,也是为了蔻儿好……”东方爷眼瞧向薛浅芜,补充了一句道:“你可以问丐儿,她也见过赵太子的……” 薛浅芜见绣姑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别扭地道:“并不曾交往过,只有数面之缘罢了。东方爷说他好,大概总不差的。” “这样还好……”绣姑又问:“可是……如果做不通素蔻公主的思想工作,那丐儿在宫中,又没个可以照应的,处境岂不很艰难吗?” 东方爷深思道:“我再派三四个心腹同去,都扮作是宫人模样,就说打扫荒宅的。丐儿也饰成宫女样,悄悄送进太子府后院里,应该不会有人起疑。” 薛浅芜也没什么好主意,为了做东方爷的妻,不再受那拆离之苦,也只有接受太子的好意,东方爷的安排。 入宫前的晚上,两人在浅坞宫缠绵好合,依依不舍,东方爷不放心地道:“为了你的隐秘和安全计,我不能常去太子府后院看你。你要安分一些,不可四处乱跑,万一惹了不必要的麻烦,事情反而会更棘手。就算是为了我,多忍受些寂寥之苦。” 薛浅芜笑应道:“你多寻些时机去看看我,我才不会发闷以至于玩闹过了头。” 东方爷刮着她的鼻子道:“你纵不说,我却记挂你得紧呢。” 道完这句,似乎难尽衷肠,又咬着她的耳垂轻语:“我想你时,该会有多难熬!” 薛浅芜听这话在情侣间别有暧昧之意,不禁羞红了脸,一阵拳头似雨,轻砸在他半裸露的胸膛上。 良夜春宵,终是走到尽头。翌日天亮,太子出府游玩,先让跟随的人提前回宫,然后会合了东方爷,把乔扮成丫鬟、侍从的薛浅芜等人,同接进了府里,安排住在最后面的那个“苍霖院”里。 之所以是这样奇怪的名字,是因为院子里面多藤生植物,拔之不尽,枯枝未腐,新枝又发,密密匝匝,郁郁葱葱,缠了满目满园。夏、、秋季节草中蚊虫嗡嗡,如同响雷,更兼毒蛇出没,不知名的鸟儿声声怪异,于是常年也就没人管了,渐渐荒废下来。 太子妃柳采娉却也细心,问起为何添置了些仆人,赵迁只淡淡道:“一些三姑六婆们捕风捉影,传言这院子里有鬼,就跟亲眼见了似的,弄得人心惶惶。我索性派几个仆人住了进来,一则使那谣言不攻自破,二则也能打理下院子,有了活人气儿,就没那么重的阴森感了。” 柳采娉温颜道:“是呢!臣妾还正想着如何管制那些嚼舌的呢!夫君竟有如此的好办法!这样臣妾就放心了!” 赵迁体贴说道:“你素日里操心府中事务,已够劳累的了。大局上注意些便罢,像这儿偏僻处就别管了。就算传言是假,没鬼阴气却重,你是体质弱的,被冲撞了就不好了!” 第一五七章暂避太子府,兄弟最解忧(下) 薛浅芜住在干霖院的第一天,就闹出了不小事端。哪里见过这般的住宅呢,就连在烟岚城的时候,住的虽是漏风茅屋,修葺之后,也称得上温馨舒适了。干霖院却是又阴又寒又湿,让人怎么也想不通干霖的“干”是如何得来的。置身入内,薛浅芜瞬间想起的是荒弃许多年的鬼宅。饶她是个很大胆的,也忍不住汗毛倒竖起来了,不知是不是被冻的。 东方爷安排进来的四个侍卫,各住在了侧房。薛浅芜把正中央那间屋子拾掇一番,累得撑不住了,歪头倒在床上就熟睡了。被褥全是新的,暖哄哄的软煦,包裹在其中,如同置身在东方爷温暖的怀抱里一般。但是未过多久,又忽然觉得不踏实,眯眼看了看摇晃的木门,似乎阴风一阵,门就开了,顺带就飘来了鬼影似的。 大约是在东方爷的庇护下,人失去了胆量,多了些小女儿情态。 越想越觉发碜,脊背凉飕飕的。薛浅芜想起曾在什么地方看过,桃树可以驱邪。心念闪过,她蹑手蹑脚爬下床,去后林子里找来了一根婴儿脖颈粗的桃木。关上门后,她把桃木横放在门槛里面,作为第二道防线,这样传说中莫须有的阴邪之怪物,就再进不来了。 然后薛浅芜庆幸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得一脸满意。再次躺在床上,还没阖上眼皮,忽听得脚步声渐渐清晰地传入耳膜中,接着“吱扭”一声,冷风灌了进来。薛浅芜把脖子一缩,莫非这么应验,真有什么怪东西进屋来了吗? 影影绰绰两个黑形,薛浅芜没敢去直视,却听“咕咚”“哎呦”两声先后响起。那音色似乎有些熟悉,迫得薛浅芜震动之下,不禁想细看个究竟。这一看不打紧,只见距门槛三四层台阶的地面上,一个男人躺着,另一男人正坐在躺着男子的身上!显然是没能预料到,薛浅芜居然在门后面安了机关! 龇牙咧嘴狼狈趴在地上的正是赵太子迁,他一身雪白镶金线的龙袍沾满了泥土,鼻梁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似乎连门牙也没能逃得侥幸!而东方爷相比则幸运些,有赵太子给他作垫,不至于摔得太难堪了。 薛浅芜呆呆地立着,忘了去扶两人。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爷才揉了揉太阳穴,缓缓艰难站起身来,急忙托住赵太子的肩膀,问道:“你没事吧?” 赵太子连吸了几口冷气,痛道:“大概胳膊摔骨折了,轻点儿!” 东方爷一听,大意不得,立马就地查看了赵太子的伤势,多亏得他是续骨疗伤的高手,才没有传医生闹出太大动静。东方爷好笑皱眉道:“你在门后放个棍作甚么?” 薛浅芜结巴道:“怎么……怎么……是你们这两个大神来了?我以为……是小鬼……” 东方爷放开赵太子,转而抓着她的双手,紧握着道:“早知你这么不经吓,我和太子就先敲门再入户了。” “下次来了说什么也得先敲门!”赵太子一脸苦相道:“不然就凭弟妹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招儿,来个七八趟还不成了缺胳膊少腿儿的残废!” 薛浅芜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扮了个鬼脸道:“都是那些瞎传言的,让我也跟着害怕了。虽说有侍卫守着,到底靠谁也不如靠自己,我就弄了一根桃木把门,不料想阻住的竟是你们……” 东方爷打量了一番屋内情形,说道:“也确实阴气重了些。长期居住,只怕会对身子不好。” “原本想收拾得更舒适宜住些,考虑到丐儿来此是回避的,太大张旗鼓了会引人怀疑,中途生出枝节……”赵太子道:“不如找些银碳,把这屋子里熏得干燥些,也勉强可以住人了。” 东方爷点头应道好,不一会儿,赵太子跟前的内监崔善喜公公来了,他看了一眼这儿居住的女主人,虽充满了疑窦,却是善于察言观色极聪明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过问。只按照太子的意思,用炭盆拢了火。顷刻整个屋子便温燥了许多。 东方爷又谆谆交待了薛浅芜一些话,无外乎是不要太玩闹了之类。赵太子倒没说什么,脸上也没什么明显表情,只站在门侧旁,像是在为二人把风。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因为在他俩进来时,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工作。 在素蔻公主未动摇意志之前,薛浅芜住在太子府这件事儿,实在不宜张扬。围着火盆说了一阵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东方爷只看着薛浅芜,竟舍不得挪脚步出门去。 还是赵太子迁说道:“这下放心了吧?也不算苛待弟妹吧?饭菜什么的,我都会亲自派人送来,你不用担心的。” 东方爷又表达了谢意。这次迁兄可真是帮了他大忙。此事若成,赵迁可谓是他夫妻俩的富贵媒人。 安下了心,东方爷趁赵太子往外看的空暇,偷偷往薛浅芜唇上偷香了一记。惹得薛浅芜又羞又囧,脸直欲比石榴花还娇艳绯红。两人眼神绵绵含意,东方爷走到了门外,在没关上门的时候,四目视线还胶黏在一起。最终,随着门的沉重落响,才怅然收回了。 东方爷走之后,薛浅芜心里有些薄薄的孤独感。也许,世上最好的情感,便是两人厮守在一起时,可以慰藉彼此流离失所的灵魂。他走了,灵魂就恍了。 再晚一些,赵太子迁派人送来了饭。一盒米饭,配上四个精致小菜,另外还有一只烧鸡。薛浅芜看得不禁笑了,想来东方爷跟赵太子说自己是个能吃的,几天不吃肉嘴里就要淡出鸟来,所以赵太子才特别上心,记着让人备得如此丰盛吧。作为镇守鬼院的仆人,自己的待遇也真够好的了。 用完膳食,薛浅芜想要走一走,略消化些再睡。谁知走出屋门,顺着敞开的大门口看去,苍黑的夜色中,一道白色身影忽而闪逝。薛浅芜心一惊,明显是注意自己的!会是谁呢,她刚住到这儿,便有人盯了她? 第一五八章扼杀萌芽意,浊浪拍梦魇 一连数日,薛浅芜都觉锋芒在背,这次不是她疑神疑鬼,而是的的确确,有人在注意她。或者是说,在监视她。并且凭借敏锐的直觉,是个男子。 有了这层疑虑之后,不管那人出自什么目的,她都不能受制于人,坐以待毙。何况她分不清此人意欲何为,于己是敌是友。 一天晚膳送来之后,她并没有立即吃。大概过了用餐时间,她故意虚掩上了门,造成在屋内假寐的表象,人却提前偷偷溜了,藏在离大门很近的角落处。顺着门与墙的夹缝,当她看到那白影又来时,嗖的一下窜出,利落地拧住了那人的胳膊。 那人低低痛呼一声,薛浅芜仔细瞧去,竟是太子赵迁。 不禁想起那一天他摔着胳膊的场景,怕是旧伤未愈,如今她又这样扭他,更是雪上加霜。心思这样掠过,急忙松了手,四下打量一圈儿,不解地道:“怎么是你在这儿?东方爷没来么?” 赵太子摇摇头,面上闪过不自然的神态,却如飞絮一般很快轻轻拂落,变得了无痕迹,问道:“我来看看你在这里吃的、住的都还习惯吗?” 薛浅芜畅然地舒口气,拍着胸口笑道:“不是奸细就好,我总觉得有人偷窥……其它都还好啦,我在哪儿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 薛浅芜因自信,眉梢微微挑起,眼睛亮晶晶的,整个宛若红烛下的娇俏海棠。 赵太子看着她,声音里似乎带了一种迷离的温柔:“这就好了。我就好对东方弟交代了。” 薛浅芜听他提起心爱的男子,更是开怀,小巧酒窝绽出明艳动人的漩涡儿,正如一盅带着甜香的酒,那种因爱而发自内心的快乐,醇厚不含任何杂质。 赵太子一时看得怔怔,竟有些羡慕东方弟,没头没尾道了一句:“以前还未察觉!现在却越嫉妒他好福气!” 薛浅芜愣半晌,才明白他指的是谁,回道:“太子自有太子的好,天下羡慕你的更多了吧!东方爷在我心中虽是最好的,我视他如神祗,他视我如珍宝,但每个人都该有知足和幸福。听说太子妃静慧娴淑,太子真真是好福气呢,却也不知羞不嫌酸,竟说嫉妒东方爷!” 这话说得酣畅无拘无束,甚至隐带训诫意味。对于太子来说,平常人这般的言语,无疑是大不敬。 然在烟岚城时,赵太子迁就领教过薛浅芜的为人行事超乎常规,所以并不以为杵,反而为她视太子府如家一般随意,有些暗暗欣慰。 实则,薛浅芜想着他是东方爷的朋友,没来由便生了亲近感,比待旁人更友好些。除此之后,也无什么特殊之意。 赵太子笑一笑,露出炫目俊朗的笑容:“在这附近散散步走一走可好?” 薛浅芜犹豫道:“东方爷说,闲着没事儿不让我出这个门,怕是被人看到了生是非,还是不要多走了罢!” 她这直白拒绝,让赵太子一怔,复又笑道:“良辰美景,如花佳人,一时我却把这个忘了呢!实在抱歉。” 薛浅芜是讶异的。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找个台阶下了也罢,他何必以贵为太子之身道歉?反倒让她自觉太谨慎了。 赵太子伸出手,彬彬有礼地道:“那我便送你回屋歇着吧。” 第94节 薛浅芜婉转谢辞道:“这么几步路,我还会摸丢了不成。这么晚了,太子妃不见你,恐要心生焦虑,太子还是赶紧回前院吧,这儿荒僻阴寒,实在不该是你多来之地。” 赵太子也不坚持,只无奈笑了笑:“那我就先回了。” 薛浅芜点了头,返身正要离开,却听赵太子道了句:“我羡慕东方弟,是因天下奇特佳人,难再有第二个。” 薛浅芜心一沉,很快粲然笑了,巧语倩兮:“东方爷若知道你这么夸我,不知该有多臭美呢!”顿了一顿,又正色道:“天下美人,每个皆有其奇特处。太子若是用心领略,便能意会美好。” 太子久久注视她道:“你看似糊涂着,却很聪明。” 薛浅芜拜谢道:“承蒙太子谬赞。你看天上那月亮,因为远出世外,可望而不可及,所以无数迁客骚人,都把情思寄托其中。有些事物,离得远了非常美好,近瞧无非也就那样,正如身处之地那般,坑洼不平,甚至毫无生机,寸草难长,一派焦黄。” 赵太子听得似懂非懂,这女子说话竟玄奥起来了,让他有一种摸不着边际的距离感。 薛浅芜心里在窃笑,身为穿越而来的科学人,她怎不懂他的知识盲区?说这些话,有刻意疏远之嫌,还望他能明白。毕竟她是寄宿太子府的人,有自己的挚爱。而他,也是有太子妃的人。 无论以哪一种关系,都不适合走得太近。让他碰着些软钉子,他便知趣了吧。 薛浅芜看他只是冥思,笑道:“太子不妨用心看看,日夜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绝对是最美的。” 看着赵太子缓缓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薛浅芜端庄浅笑着,解与不解,只看他的悟性与本质了。他若向来多情,喜新厌旧,迷恋执著于得不到的,那么他永远不会懂这句话的况味。 连着几天,赵太子仍是每顿派人送来膳食,那种被偷窥的感觉却消失了。薛浅芜偶尔出去在附近走的时候,听见三两个宫女在悄悄私语着:“咱们太子殿下,貌似这些日对太子妃好着呢,体贴恩爱得就跟蜜里调油一般!一时半刻也舍不得分开!” 听到这儿,薛浅芜如释重负地释了一口气。 想起不得见的东方爷,还有绣姑以及坎平鞋庄上下,她的心忽喜忽悲,甚是怀念。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当日执意离开京城的时候,在九莲佛心山行尸走肉了那么多天,也没现今这般失魂。 薛浅芜含羞地笑一笑,莫非女子彻底归属某个男子之后,心底某处角落便愈发的柔软了么?想着想着觉得困了,躺在床上入梦。 梦里,与一身月白衣的东方爷,临高山赏夕阳湖景,忽然一股下坠的力量,让她失足坠落,东方爷伸手去拉她,竟因一线之差,被生生地分离,眼看就要坠得粉身碎骨,一道黑影阻住了她趋势,形势却容不得乐观,那黑影也跟着坠落下去,在浪潮中越漂越远,最后终于,一片浊浪,谁也看不到了…… 第一五九章秀色诚可餐,愿为连理枝 薛浅芜冷汗涔涔地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张开眼睛看时,阳光顺着小窗明媚地洒了进来,床头并立着两位身形修长的男子,一个面容无波,一个深情含痴地看着她。 似是站得有些时候了,却不忍叫醒她,看她鬓发微湿、额头渗汗地醒来,东方爷喜悦担忧地凑上前,搂过她的肩膀,为她拭着汗道:“可是做噩梦了?瞧这满头的汗!” 薛浅芜幸福而自然地靠在他肩上,嘟着嘴撒娇道:“可不是嘛!竟是梦见你了,醒了却见你正在呢!可见……梦里不能随便梦见人的……” 东方爷逗她道:“除了我,还梦见谁了?” 薛浅芜嗔他一眼,蹙眉薄怒着佯装生气道:“除了你,还能梦见谁?” 这般可爱无矫饰的心迹坦露,让东方爷几乎把持不住稳重。碍于太子在场,只好把太多的温存蜜意都含蓄了点儿。但就算是只单纯地拉着手儿,都能感觉得到两人间暗涌着的情意潮流。 赵太子微微咳了声,眼光转向门外,身子也侧了去,似在给两人充分的自由空间。 然而有心的人不难发现,太子削长的背影很落寞,神情也有些郁郁寡欢。大约想起前院那位,纵使是举案齐眉、平淡和睦,总亘着一层膜,不如东方爷和丐儿这般真实自如、灵犀相通,有些失神了吧。 东方爷浑然未觉有异样,只对薛浅芜耳语道:“你瞧,太子都在给咱俩机会呢!” 薛浅芜含情瞄他一眼:“也不害臊!脸皮倒见厚了!” 东方爷更压低了声音:“脸皮不厚,怎么能对你表白呢?” 这话说得……薛浅芜眼波横醉着,不知该怎么应。心跳却是剧烈分明地咚咚响,小鹿乱撞一般,估计在门口的太子都能听得清晰。 东方爷热血翻涌,呢喃着道:“瞧你这样……让我怎么平静……” 薛浅芜更嗔怒了,怎么听着就跟自己是个祸水一般,所有暗涌波涛都是她一人兴起来的么?殊不知两口子相爱,才能烈火干柴,燎原之势不可挡。 东方爷喉咙发紧道:“下次……我跟迁兄商量好些,让他在大门外侯,我只身悄悄来……” 薛浅芜红着脸,轻轻一口啃在了他脸颊。说轻也不是那么轻,被啃处已落下了几个微红的齿印。东方爷没预料,整张脸瞬间如红云密布,身子僵硬,却极力抑制着,叹道:“小东西……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正在你侬我侬,内监崔善喜赶了来,对着赵太子耳语道:“刚才太子妃问起,说在以往这时该下朝了,怎么今天还没个人影儿!太子若不赶紧回去,恐怕太子妃会央人四处找呢!” 赵太子着恼地道了句:“我便连这点儿自由都没了吗?一会儿不见,就要大惊小怪,兴师动众!” 崔喜善眼见太子动怒,忙道:“太子妃也只是担心您呐……” 屋里情侣已经听到了这番话,东方爷正求之不得:“要不迁兄先回去,向嫂子报个安?” 赵迁掩住悻悻之色,甩了甩袖子,先行去了。 这边独留一对鸳鸯,温柔抵死缠绵,诉说着几日来的相思情涌。事后,东方爷披上衣,紧抱薛浅芜在怀里,闭上眼睛,聆听彼此心跳。 薛浅芜生怕有人闯进来,头从东方爷的臂弯里钻出来,整理好了衣物,羞道:“这大清早的,也不吃饭,就来胡闹,真是食色男女。” 东方爷半张眼,尽是笑意:“谁让我的丐儿,秀色可餐!” 薛浅芜拿头拱拱他的胸膛,舍不得却赶他:“你再不走,可要被人捉在床了!” 东方爷哑然失笑:“我就等着谁来捉我!” 正在你一句我一句恩爱趣语,赵迁折了回来,只在门前说道:“东方弟别赖床,耽误得有些时候了!” 闻得此言,薛浅芜惊了一跳,满脸彤云,尴尬羞涩地傻傻道:“他怎么知道你在床上的?” 东方爷忍不住,轻笑出声:“再被你问下去,我就再不走了……” 薛浅芜爬起来,坐在床前圾了鞋子,整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衣服尚自皱巴着,就去大开了门,以证实自己和东方爷没什么事儿。看见太子,展颜笑道:“你怎么才来呢!东方爷一直规规矩矩坐在这儿,等你过来好辞别呢!” 赵太子一开始还不明白她演的是哪出,东方爷却笑得弯下了腰,半句囫囵的话也说不出。 赵太子看着她的凌乱,待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大笑道:“原来弟妹还有这样欲盖弥彰的时候呢!” 薛浅芜羞恼道:“我说错什么了?竟惹你们一个个笑断肠!” 赵太子摇摇头,笑而不语。东方爷不好再与丐儿蜜语,因问赵太子道:“你怎么对嫂子说的?” 私底下时,两人的关系铁,这声嫂子,自然指的是太子妃柳采娉。 “我只说被父皇叫去说了些话。”赵太子显然对此事提不起兴致,意兴阑珊的样子。 东方爷沉思道:“瞒得久了,估计也瞒不过……” “东方弟的意思是……”赵迁明说了道:“把这事告诉了娉儿?” 东方爷点头道:“嫂子是个贤惠知理的,如果她知道了详情,也会帮咱们守密吧?” 赵迁平静沉吟了阵儿,似有些烦躁,含混地道:“妇道人家,鼠目寸光,就不让她参与了……缓一缓再说吧,如果真瞒不过,她问起了,再告诉也不迟。” 东方爷不再说什么,表示没有异议。在临行前,东方爷从衣间袋子里取出一卷画来,含笑放在薛浅芜的手里,说道:“想我之时,聊以作为慰藉。等你出宫、嫁入新府邸那一天,我再把它收回。这幅画之于我,有着特别深重的含义。” 薛浅芜疑惑地接到手,等他们二人走了,小心打开来看。泛旧的纸张,带着回忆的气息扑面而来。正是东方爷的画像,上面白衣男子温颜俊朗,让人如瞻天神,如沐春风。画像的右下角,还有东方爷的亲笔题名,被饰成了幽兰暗纹。 这是薛浅芜在烟岚城时,为了给苏喜儿买药治病,卖美男时留下的杰作啊。记得当年曾卖完了,只把骗来的亲笔签名还给了他,却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这画像。 薛浅芜一寸寸摩挲着,这太好了,睹物思人,还能在时光埋葬的尘土里,扒出一段赤金做的回忆。 不知他想她时,该何以缓解一片情思呢? 翻开画的背面,上面用浅淡的笔墨,极飘逸地写下了一些字,看得薛浅芜含笑带泪:“卿之模样,已如画卷,遍遍描摹,印在心头。朝暮念想,不忍落笔。” 每天吃吃睡睡,再对着东方爷的画像发一顿呆,很快数日度过。在院里闲走时,听得外面墙角处有宫女私语道:“听说太子要选几位侧房……” 另一位低声道:“太子妃进门不是还没多久吗?怎么就要选妾?皇后和柳淑妃同意了么?这下又有热闹看了!” “只是选些侍妾……”散布八卦消息的宫女道:“不过迟早的事!太子妃也进门这么久了,肚子一点消息都没。就算太子妃是柳淑妃做主的,皇上皇后也得等着抱孙子啊!” 薛浅芜叹口气,看来在皇宫内院里,没有一片安静的地方。饶是这么偏僻的鬼院子,却成了说平时不敢说的那些混话的好地方。 原本,薛浅芜对八卦之类是蛮感兴趣的,但此时因为心怅然,再加之对太子选侍妾这码子事没什么好说的,也就不加留意。皇宫里那么多女子,老少总共几个男子,并且每年还有源源不断的新鲜女子进来,不是很正常嘛。 没过些时,就轮到秀女入宫的日子了,这次皇上留了三位,其余主要都供太子选了。太子留下了六、七位,竟然对其父皇奏道:“深宅大院里培养出来的女子多是无趣,不知能否容孩儿在宫外挑些如意的?” 李皇后道:“能为皇室多多开枝散叶,自是好的。只不过你若选,门户上也要过得去,不能找些没教养的女子,尽混乱了宫规。娉儿是个好内助,凡事由她打量着点儿,你喜欢的,又能让她看过眼的,母后必不会说什么。” 又逢东方爷凑了空来看薛浅芜,这次赵太子却没跟着来,两人闲话时,东方爷笑着道:“迁兄估计正在左搂右抱,应接不暇呢!可是没空管咱们了!你也不用担心亲热时中间站着一个人了!” 薛浅芜想起上回的事,羞得低垂眉道:“他在时,你不是也没怎顾忌!” 东方爷刮着她的脸颊,闲闲说着:“说起迁兄,也倒奇怪!最近不知他怎么了,竟一个劲儿地往府里张罗侍妾!各种出身都有,既有名门闺秀,还有贫寒女子,甚至青楼里的都有!这才多长时间,府里都有十几位侧房了!想当初给他娶太子妃时,他还矫情得很,说什么也不肯要,只推脱着不急,如今却大相径庭了!” 薛浅芜讶异道:“太子妃也不管他吗?” 东方爷淡笑道:“以我看他们啊,也只是场面上的夫妻!迁兄执意要娶,她又能管得住?” 薛浅芜饱含同情地叹口气,宫内男子真是薄情贪欢。同时越发觉得自己幸运,头埋在东方爷肩上,沉溺着不想再起来。 第一六〇章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自从目睹了东方爷薛浅芜的恩爱光景后,赵太子迁很少再来干霖院了。这倒没什么打紧儿,薛浅芜沉浸在对相爱人的怀恋中,并不太注意此细节。少来也好,虽是朋友,来得多了也有不便,纵使她心坦荡,却总有无事生非、唯恐天下太平的人。 东方爷亦不便来得太勤,隔上三五天是常事。每每来时,对外只说与赵太子有生活上的不顺意切磋,别人倒也没起什么疑心。他们二人素来交好,又不是这一两日了,偶有某段时间来得勤些,能有什么不妥。 薛浅芜在等待东方爷相聚的时候,内心平静安详,时而欢腾着期盼的雀跃。仿佛她整个人,就是一株开放在清晨里的百合花,有另一半的匹配才能更添灿烂如许。 赵太子暗下的关照也时时有,比如担心薛浅芜事事亲自动手劳累,再加心底并未把她当做仆人豢养,于是不动声色地给她拨过去了两位丫鬟。 偌大的太子府,事务繁多,柳采娉想要处处追究起来,不是多么容易的事。何况太子的心越发扑朔迷离,不消数月已娶进来了十来房的新人,说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柳采娉心里抑郁,但也无话可对,谁让自己过门那么久了,肚皮没有一点动静。 女人多了,饶是彼此性情和顺,也会生出许多枝节来,更甭提那和顺只是表面了。赵太子不喜欢闺房里出来的循规蹈矩女子,所以有好几房都非多么友善,够柳采娉应付的了。焦头烂额、日夜费心劳神,也没空暇去理会那座常年荒弃的鬼院。 原是怕薛浅芜待得烦闷,两个丫鬟皆是活泼爱动之人。手脚麻利,说起话来如黄莺鸟雀般叽叽喳喳,婉转流利。有了她们熏染,薛浅芜脸上渐渐地有了些喜庆色,有时也和她们玩闹说笑。 宫门中的侍婢,常年议论的话题不外乎主子。她们总是眉飞色舞,说赵太子最近又添了什么人,最宠爱哪一位,太子妃柳采娉与诸位侍妾之间的手段较量等等。 一开始时,薛浅芜总斥责她们,不许背后妄议主子,仔细隔墙有耳,被人听去了吃不完兜着走。丫鬟如谷、丝栾大约也知薛浅芜不是那么严厉苛责的,总是撅一撅嘴,撒一回娇,依然照旧。 听得多了,薛浅芜忍不住产生了好奇心:“听说那太子妃模样儿俏,待人处事又极为稳重温厚,怎地就留不住太子的心?” 丝栾眉眼诡谲地道:“男人嘛,你打量都像东方爷那般的痴情种!大多都是浊物,尽是一个样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永远没有知足的那一刻!再说人家可是太子,将来要继承皇位的,没个子嗣如何能行?只怕诸位大臣的议论,就足以让太子愁眉不展了!” 薛浅芜听罢无语,苦苦一笑,仅仅是柳氏无子吗? 且不说赵太子对正妻似乎不大感冒,猜想于那事上不过十天打渔九天晒网,大大降低了怀孕的可能性。何况就算无子,谁又知道是什么原因呢?历来都有未来君王,担心大权侧移、旁落外戚之手,而不让正宫受孕之事。汉武帝时,金屋藏娇的陈皇后,就是一例。众人皆道阿娇无子,又岂知无子的背后,可能暗含多少辛酸委屈!奈何生于帝王之家,女人连这沉重并着怨怼,都要淹没在寂寂后宫内院里。 太子妃柳氏虽无子,却不能作为男人滥情的借口。若不喜欢,何必娶来?既然娶了,为何辜负?柳氏纵不是他所喜爱的,但在婚后培养起坚厚感情的夫妇,还少见吗? 身为太子,他可以有无数的理由,娶来新人,抛却故人。可终究是,竟没能有一个女子,让他终止了纳妾的念头。所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么?那为何还要娶?若因为喜欢和想要才娶,为何又贪念不足呢? 这究竟是一个薄凉的男子。薛浅芜在心底哀哀凄笑着,悲叹着。 众女子一样可怜的命运,却还不能团结起来,惺惺相惜。有多少女子的韶华,折损在算计中。 想来还是东方爷好,不轻易辜负了一片心意,只为一朵花而驻足,世间繁华再不入他眼中,惟愿执子之手,在落阳下静看余晖悄悄铺染。 唇角上扬的时候,又听二丫嬛窃窃私语道:“新来的李月裳娘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太子妃罚跪了俩时辰,膝盖都跪肿了,人也昏厥了去!” 第95节 薛浅芜惊问道:“太子不知道吗?李月裳是哪儿的女子?” “说起那李月裳啊……”如谷笑笑:“她可是京城翠喜楼的第一美人呢,琴棋诗画无一不精,又天生的容色胜雪,迷得多少男子灵魂出窍!据说她卖艺不卖身,光每月的彩头,都能堆满了她住的那间大屋子!” 听到翠喜楼这三字,薛浅芜眉心动了动,嗓音有些奇异的沙哑,问道:“这翠喜楼,与怡园是什么关系?听说京城里最大的妓馆,不是当属别名‘万花丛深’的怡园吗?” 丝栾一把拉过了薛浅芜,低低耳语:“这话可得私下里说!翠喜楼只是怡园总部九九八十一楼的其中之一,却是美女最出挑的地方。那李月裳,就是翠喜楼的头牌啊!” 想起南宫峙礼与怡园的种种隐秘联系,薛浅芜怔怔问:“那老鹁竟肯放人么?” 其实薛浅芜想问的是,南宫峙礼不是善遇的茬,又那样的阴险聪明,他若不想放人,总有计谋让太子死了心。 这么多久无他的音讯,莫不是死了吧?如若不然,门下最美艳的摇钱树被挖走了,他竟不急不愠,连个脸都不露? 丝栾如谷不知薛浅芜心里的计较,自是意会错了,她们嗤嗤笑道:“管她是翠喜楼还是红棠馆的,太子爷看上了,她还能跑得了?她再是摇钱树,皇宫里也不缺赎身钱!” 薛浅芜顿了顿,没再吭声。没过多久,忽听见有人不成调儿地问道:“什么赎身不赎身的?” 薛浅芜抬起头,看见太子赵迁提着一个酒壶,一摇三晃醉醺醺的走了过来,她的神色不禁一凛,接口答曰:“我们在玩游戏呢,说是谁输了呢,就要为赢了的赎身!” “哦……”赵太子拖长了腔调,醉眼迷离地看着薛浅芜道:“怎么输了的要为赢了的赎身?他能赎得起吗?只有赢者,才有能力为某些人赎身!” 如谷丝栾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趴在地上一个劲磕头如捣蒜。 薛浅芜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这么不经事的,再把谎言帮穿了,可就麻烦大了,妄议太子家事岂是好玩儿的? 等她们出了门,薛浅芜才笑道:“不过游戏罢了,太子何必较真?” 赵迁使劲地摇着头,仿佛要驱走无尽的烦恼:“游戏也是要较真的……”说到这儿,他的一口酒气,对着薛浅芜喷了来:“比如感情……你说是吗?” 薛浅芜侧避了身子,不解赵太子的意思,带了几分肯定的语气道:“为感情游戏较真时,说明太子动了真心。如此甚好,也该为那女子庆贺了。” 赵迁不欲多说,伸手拉了薛浅芜的袖子:“陪我喝会儿酒,好吗?” 薛浅芜想拒绝,转念忖道,他不过是在为一群女人烦恼,哪里就是真让她喝酒呢?不妨坐着陪着唠些磕儿,也算报答他对东方爷的一片知己心肠,以及对自己这么久的照拂了。 两人隔着一大张桌,一东一西坐定。赵迁手执着壶,倒着酒喋喋不休道:“能有佳人作陪,再多饮些!却添畅快!” 薛浅芜看那酒顺着壶嘴儿,流得满桌都是,整个屋子弥漫着颓废的酒味,不由紧蹙了眉,用力握住了那壶肚,劝赵迁道:“还是少喝些罢,省得太子妃又担心!” “好好的提她做什么!我自喝我的酒!”赵太子可能意识糊涂了,手指绕过壶柄,按在了薛浅芜的指尖上。 薛浅芜觉得有些不大妥,急忙松手,可是赵太子有力的手指,又加了些劲儿。她一时挣不脱。 一个醒着一个醉着,就那样僵持了很久。薛浅芜总感觉怪异,若是被人撞见,二人再清白又如何,这番场景总归看着暧昧,亲热得过头了。 心下一急,面上发赧,怪太子不自重,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抓牢壶颈,狠狠从中间向上抽去了酒壶。 两人的手,无所依凭,终于齐齐落在了桌子上。只是赵迁的手,仍压在了薛浅芜手背上。她淡淡然抽脱了手,声音像表情一般淡:“太子醉了,赶紧回前院去醒醒酒吧。” 赵迁展开手掌,痴痴看着空落落的手心,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神色才涌上了一种茫然失落。他站起身,靠着房门,似看非看着薛浅芜,玩世不恭地道:“我不走了……我不回去!由她们去,死去活来的闹腾吧!” 薛浅芜心神紧了紧,这怎么成? 于是召唤如谷、丝栾,让扶着赵迁回前院去了,还交代着别说太子来过鬼院。太子被搀扶了住,还一个劲儿地嚷道:“你们快放开手!看见她们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我就心烦!” 第一六一章宫墙飞毽舞,打发漫时光 因与东方爷时常不能见,这个冬天似乎显得分外漫长。百无聊赖的时候,薛浅芜就掰着手指头,一分一秒数着时光流逝。丫鬟如谷、丝栾偶尔带来的八卦消息,已驱赶不了薛浅芜的烦躁。 刚入宫时,对于宫廷森严颇为好奇,勉强还能凑合着呆下去。时日长了,发现实在无趣得紧,仰头就是四角的天空,禁锢在高深的宫墙内,连思维和呼吸都凝固了,如被扣在了锅底下,抑郁半点儿都发散不出,越积越多,恍惚得了积食症般,恹恹不乐。 女人间的尔虞我诈、心机算计听得多了,渐渐波澜不惊,就连谁落胎了谁遭罪了谁得宠又失宠了,都已司空见惯。麻木地笑一笑,配合着丫鬟们的兴致,然而耳朵里都要磨出了茧子来。 东方爷有一次来的时候,薛浅芜问他道:“你们事情商量得怎样了?公主还在太后身边孝敬着吗?什么时候能让我回坎平鞋庄?” 东方爷握紧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地道:“在迁兄的多次劝阻下,公主还没回宰相府。私底下没少做她的思想工作,也不落痕迹地安排了好几场相亲……可是那些才华风貌的有为青年们,硬是入不了她的眼,上回中书侍郎的儿子来宫中,作诗表达对公主多年的爱慕之情,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脸面都丢尽了……” 薛浅芜蹙蹙眉:“具体怎么回事?” 东方爷缓述着,掩盖不住无奈又好笑的情绪:“其实被迁兄邀来的很多男子,是相当聪明的,略略问询几句,就发觉公主与我的这桩婚事并不和睦,也猜出了吃酒席的意图。中书侍郎的儿子,原本是众位未出阁女子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自恃有几分才,几杯酒下肚后,走到公主跟前,吟了一首褒奖的诗,称赞心爱女子美貌譬如天仙、世间罕见,还说敬公主一杯酒,请她赏脸。在座的人想着,不愿意就婉拒了算了,结果公主把一杯酒整个泼在了他脸上,还说他竟不知廉耻,胆敢对她不敬,嚷着要告诉皇上去。气氛极为尴尬,迁兄说了不少圆场的话,这场风波才算歇了。经过这事之后,人人心里都有耿介,再安排这样的酒席,要么有人推脱掉了,推脱不掉的也不敢轻易冒险,只跟普通宴聚一样,没什么可喜的波澜。” 薛浅芜道:“如此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你不懂得女子,她若是认准了一个人,眼里心里就只有他,好像天下除他之外,再没别的男子似的。公主对你情深久远,只怕你们设计一千次一万次,也是枉然。” 说到这儿,薛浅芜叹:“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东方爷摇头道:“并不想引起太大的惊动。悄无声息、你情我愿地分手了,就是皇上皇后也不能说什么。然由眼下看来,未免行不通了。” “太子怎么个说法儿?”薛浅芜展眉问。 东方爷按住她的肩,眼眸里满是稳稳的肯定:“迁兄只说,让你先住在这儿。没有比太子府,更好更安全的住处了。” “若太子妃知道了,他该如何自处?”薛浅芜忧心道。 “嫂子是知书达理的人,另外迁兄说了……”东方爷顿了顿,脸上涌起更深的无奈与可笑:“他说府里的事务多,新近又添了那么多女人,太子妃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余力关注你么?” 薛浅芜心底闪过一丝难以摹状的别扭,却说不出,只笑:“我说太子一个劲儿娶呢,原是为了声东击西,让太子妃忙得顾此失彼,谁能料想到是帮你这个兄弟成好事儿!” 东方爷亦笑道:“我也这样说呢!迁兄只不承认。” 谈了阵儿,薛浅芜唯一得出的清晰结论是,她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并且她在这儿住着,东方爷很放心。 是啊,如果住在鞋庄或东方新府里,难保一个不慎薛浅芜就出了意外。而在太子府鬼院里,无人注意,亦无人料得到。何况话说夫妻同心,哪日太子妃柳采娉知道了这件事,也该是偏帮着夫君的。总归一句,太子府是安全的。 薛浅芜只好住下去,她不愿东方爷为此事背负太大的压力。 那次一别,足足有七八天未见了。心里正如油煎,只听如谷和丝栾私下议论道:“你说说奇怪不,虽然太后年老,身子不大爽利,对公主的思念之情切了点儿,但公主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这一尽孝就是一月,都没回宰相府!东方爷也不急,还悠哉悠哉地跑太子府!” 薛浅芜听了,喉头有些紧。她们只知道薛浅芜颇受太子厚待,还以为是太子看上的人呢,这女子又是和东方爷相熟的,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 每每东方爷与薛浅芜亲热时,都会打发了两丫鬟远远守着。所以不知情的她们,才在薛浅芜跟前有了这番话。 “你们叽咕得我头疼……”薛浅芜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如谷、丝栾这才不再说了,给薛浅芜留出了安静的空间。坐上一时半刻,枯燥愈发难熬,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疏薄的雪,像是因风起的细碎柳絮,钻进人的衣领、发间。薛浅芜呆看了一会儿,忽提议道:“咱们比赛踢毽子好不好?” 如谷、丝栾素日亦是爱热闹的,不禁欢呼:“好啊好啊!”高兴得跳了一阵子,才想起道:“可是没有毽子啊……” 薛浅芜兴奋道:“这有什么难的!做个毽子,不过半个小时而已!我敢打赌,踢了我做的毽子,你们那种独毛毽儿,以后就再没用武之地了!” 二丫鬟笑着道:“你别夸嘴!但做一个出来,给我们看罢了,才晓得踢着好不好!” 薛浅芜挽挽雪白狐毛的袖口,眉飞色舞地道:“给我准备一些玉米粒儿,外加几个铜钱,还有那些没用处的布条,花花绿绿的,都给我一并找了来!” 如谷丝栾很快找齐全了。薛浅芜执起了剪刀,先用暗绿色的布,剪了六块一模一样的正方形,每两条棱对齐,拿针缝了。剩最后拇指肚儿大的洞隙时,把铜钱和玉米粒儿塞了进去,缝上之后就成了一个沉甸甸的包。拿在手里很有质感,还会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然后又把那些废布,剪成中指来长、半寸宽的条儿,不同颜色的五六根成一簇,共分了十四簇,六个面的中心以及八个顶角,每个位置缀了一簇。一个美丽而又奇特的毽子便制成了。 如谷看得新奇,忍不住抢了来,在脚尖试踢了,一下子飞到了丝栾头上。丝栾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怔怔站在那儿,如同戴花帽的新娘不知所措。如谷情不自禁一时拍手叫道:“果然是好毽子!” 第一六二章拟贵妃醉酒,盛誉埋私心 (很对不起读者,这一阵儿又开始忙碌了,导致更新时间断断续续,实在无颜面对~努力争分夺秒补上,关了手机断了网线,只为能安静码完这一章,然后连网更文~) 薛浅芜从丝栾头上取下毽子,笑得难止,上气不接下气地嚷“我来试试”,便一下下踢了起来。许是很久未玩过毽子的缘故,起初有些找不到曾经的感觉,踢得稍显生疏,再加上冬季衣服穿得厚,笨笨拙拙的像可爱企鹅。慢慢地就活动开了,越发娴熟,一会儿旋转着踢,一会儿用脚跟踢,一会儿用脚外侧踢,一会儿用脚内侧踢,最终毽子都能稳稳地落在脚尖上。如此持续了半刻多钟,那毽子好像混不离脚,看得如谷、丝栾两人两眼发直,口中齐齐叫好。 薛浅芜万万没想到,重拾旧技,还能这般回转自如,不禁越发得意高兴,整个人旋转得更快了,恰似正在跳着一支绝美流畅的舞蹈。虽无音律相伴,欢喜淋漓却在心间流淌。 兴致高到极点,只听“嗖”的一声,毽子被踢向了大门处。接着听得一声低呼,再朝那儿看时,只见那只花花毽子正打在了赵太子的胸前。 他微一愣,反手捂住胸口,把那毽子牢牢控制在了掌心。半蹙着眉毛瞧了一会儿,大约没看出是什么玩意儿。 如谷笑道:“这是姑娘特制的毽子!太子刚才没有看到,姑娘她把毽子踢得好优美啊,直看得我眼红,就差拜她为师了!” 薛浅芜低低道一声:“别胡说!”毽子也不要回,转身就要进屋。 赵太子不依了:“为什么如谷她俩就能饱眼福,偏偏对我就这么见外呢?” 薛浅芜只得慢住步子,佯装严肃地道:“毽子是女孩子家玩的游戏,你是太子,过来凑什么劲儿?” 赵迁盯着她因冒汗而分外细腻白皙的脸庞,语气有些逼问的意味:“你何时注重过这些性别、身份差别呢?我喜欢看,你就当我没有在场,继续玩闹,我装作什么也没看。” 薛浅芜想了想,玩兴才尽一半,却被打断,确实有不通畅的感觉。何况费了一番针线功夫辛苦制成的毽子还在赵太子手里呢。看他无意还给她,薛浅芜微有些踌躇,毽子虽是不值几文钱的,攸关却大,若不问他要了过来,他就这么藏着掖着,万一哪天不小心被别人看到,岂非要生出不必要的猜测来? 来到皇宫内苑,不比外头自由自在,薛浅芜的大大咧咧性子收了很多,同时生了一份警醒慎重。在别人的屋檐下,因为隐藏得好,所以暂时尚没什么风波,但凡事还是防着万一的好。 心里如是忖着,对俩丫鬟豪爽笑道:“拿毽子来!” 如谷、丝栾不敢,看了看赵太子。他立即会意了,眉梢带着盎然的趣味和喜悦,几个跨步走近前来,把毽子稳稳地放在了薛浅芜的手心里。指尖似是有意也似无意,碰着了薛浅芜的手指,那一瞬间,他似乎有微不可察的颤动。 薛浅芜接过来,却也不踢,只笑着把毽子给了丝栾,说道:“你来,给太子露一脚!” 丝栾有些难为情道:“我的那点儿水平,怎么能拿得出门呢?” 薛浅芜道:“你心里只要坚信着,你的脚和毽子如同情侣,是不可分家的,我敢肯定你会踢得特别好的!” 赵迁听这比喻新奇怪异,只含笑看着薛浅芜,眼里埋藏着难言的况味。 到底是因太子在场,丝栾忐忑拘谨地踢了起来。薛浅芜不停地在旁边夸赞,给她加油鼓劲,过了不久,丝栾似是领悟到了薛浅芜话里的精华要旨所在,踢得自如多了。身形忽左忽右地旋转着,修长美丽的颈子从厚实的衣领里探出来,恍然闪烁着一层晶莹的光泽,生动极了。 薛浅芜不禁道:“真美!” 赵太子有些心不在焉,对薛浅芜坦言:“我想象着如果换做是你,会美上一百倍!” 薛浅芜只当是纯粹的赞美,并不肯放到心上,嘴里固执地回复道:“存于想象中的事物,永远要比实际展现出来的美。其实我踢得未必及丝栾,因为你没看到,只想象在驰骋,再加听了如谷的片面词,所以就觉我的技巧更高一筹。” 赵太子道:“你也别不承认。除非你亲自出场试上一试,我才相信你踢得不如她。” 薛浅芜很明白,他是在用激将法了,存心想看她表演踢毽子。若是拒绝吧,显得自己忒小气了;若是应承下来,又有一些别扭,总觉女子乐着热闹也便罢了,毽子这玩意儿,真要在男子面前踢,也要在最心爱的男子面前才行的。 东方爷是她心中的唯一人选,她喜欢在他瞳孔中翩翩绽放,那里面清澈得只有她一人的姿影。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因所爱人的分享,而加倍着。或者如果有东方爷陪着赵太子时,她也可以泰然自若,展现那种发自心底的纯然无矫饰的美丽。如今要她单单为太子一人踢毽子,她却是踢不来。 在犹豫的时候,丝栾已经停了下来,羞涩地曲曲膝,低道:“让太子见笑了。” 薛浅芜看她如小鸟般惹人怜爱的情态,哈哈笑道:“你这样子,看得我都心动了!” 丝栾撅着嘴假嗔道:“你就爱捉弄人。”神色楚楚中自成一种小家碧玉的韵味。 薛浅芜眼波儿转道:“太子,你说丝栾踢得好不好?” 赵迁一怔,干巴巴地回应:“好!好极了!”喊了两声之后,可能觉得尴尬,于是在丝栾的肩上拍了下,加重了语气道:“踢得很好!” 登时,丝栾整张俏脸涨得通红,声如蚊呐:“多谢太子夸奖。” 薛浅芜打趣道:“我可是也一直在夸你呢!怎么就没听见你谢我呢?厚此薄彼,丝栾这次你可真偏心了。” 赵太子本想着看丐儿踢毽子,被她怎么反将一军,竟有某种乱牵线的预感,不禁有些着急,忙插话道:“你别转移话题了!谁不晓得,你是怕本太子罚你表演,才故意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丫鬟身上……” 丝栾听了这话,微微有些失神,然后沮丧地低了头。 薛浅芜拍拍她的肩,诚挚笑道:“这毽子就送给你了!以后多练习些,你会是宫中毽子踢得最好的!” “真的?”丝栾惊讶地看着薛浅芜,眼的余光从赵太子脸上一掠而过,左手绞着衣襟娇道:“可是太子就想看你踢毽子呢!” 丝栾说这句话,潜意识里,原本是想试探赵太子的态度。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蓦然让薛浅芜的心砰然一撞,完了,好不容易绕过了圈儿,却又兜回来了。 第96节 赵太子果然抓住了话尾,再不放弃这个机会:“等丝栾踢得好毽子,不知到何年何月了。我现在就想看高水平的,丫头们都说你踢得好,你却吝啬得很。今天我偏偏赖上了,你不肯踢,我就不走!” 说完,赵太子像个赌气的孩子,一屁股坐住了枯藤下的石凳,竟不顾上面有未消融的冰雪。 该怎么办?同意还是拒绝? 薛浅芜咬咬牙。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不动声色接过了毽子。 像是醉酒的人,东歪西晃,毫无章法,左一锤西一棒,自认为半点美感也无地敷衍着。毽子每踢不到几下,就飞到了雪地里。 如谷急道:“刚才可不是这样的!这纯属发挥失常了!” 薛浅芜不吭声,拿眼偷偷觑着赵太子的反应。他却兀自看得津津有味,念念有词地道:“回风舞雪,翩若蛟龙,贵妃醉酒……不过如此。” 薛浅芜骇了一大跳,赶紧止住歪曲身形,再也不能踢下去了,挑眉问太子道:“有你这样取笑人的吗?” 赵迁正色咳道:“我是诚心称赞你的。要是不信,你大可为我踢一辈子的毽子,看我可有改口的那一天。” 薛浅芜呆住了,一辈子?这话说得暧昧分明,太造次了,他凭什么对她说这三字? 心在堵,喉在痒,正想用句不留情面的话驳斥了他,聪明的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忙补充道:“你别多心。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嫁给了东方弟,我常常去你们夫妇那儿玩,总时时有机会看到的。” 薛浅芜松了气,这就妥了。他既然这样说,可见处处还都顾念着好友的。 再接下去,气氛终归有些怪异,薛浅芜觉得没意思,望着灰茫茫天空道:“冬季昼短夜长,这夜色来得早,说黑很快就黑下来了,路上又滑,太子还是早回的好。” 赵迁期待地道:“你是怕我路上摔了么?” 薛浅芜瞪着眼,赵迁好心情地大笑:“算了!知道你没有那么体贴人!我倒罢了,但对于东方弟,只怕你再大喇喇的,在他跟前也变得柔情了!” 薛浅芜因他这对比,弄得心里一片乱糟糟的。他干嘛总拿东方爷作比较?她对东方爷柔情还是蛮横,与他赵迁有何相干?越想越是头疼,坐在床上,透过窗子望着赵太子离开的背影,她的眼眸悄悄添了几分凛冽。 走出大门很远,赵太子又驻足回头看了一阵儿。隔得远些,感觉不甚真实,薛浅芜竟错乱觉得,他恍然有着留恋不舍的缱绻情。 第一六三章心魔难压制,梦中唤伊人(上) 薛浅芜多次想提出离开,都遭到了赵太子近乎慌张地追问:“在这儿生活得不好吗?缺什么只管说,丫鬟们不好了也告诉我……” 在薛浅芜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关切时,他最后再接补一句,很有男子汉要面子的味道,也化解了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尴尬:“待你不好,我可怕东方弟怪我呢!” 薛浅芜无言以对,不好把话挑得太明,只淡淡道:“既然如此担忧亏待了我这个弟妹,就赶快把事情弄妥了。想想来这里的时日也不短了,很想念宫外的姐姐。” 她所说的姐姐,赵太子回忆了很久,似乎在坎平鞋庄开业那天,在她身旁确实见过一位女子。印象不是很深,整体记忆如淡淡风,眉眼神情淡得跟薛浅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太子更喜欢执著炽烈、性格稍微嚣蛮的女子,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有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让人燃起无穷无尽的能量来。有独特超越世俗的思想,偶尔又带着点小女人的伤感幽情,这些元素叠加,就构砌成了某个人的模型。 不知从何时起,赵太子在自建的虚框架里,一遍遍描绘着薛浅芜的样子。那藏着爱憎感情的眉毛,那生动盈澈的眼睛,那饱含喜怒哀乐的唇,都在他的脑中时浮时现。 但他在薛浅芜的面前变得非常规矩,俨然就是兄长对待弟妹的样子。 薛浅芜在放松下来的同时,又觉得赵太子有些怪,不同寻常,仿若一座火山,平静得不造成一点伤害的表象下,似掩盖了某些汹涌的实质。 她不能说,只能装傻。 在这种压抑中,赵太子有着极深极痛苦的煎熬。暗夜醒来的时候,他的脑海经常呈现一片空白状态,然后慢慢地成形出一女子,在云雾里,在浅水中,在江渚上,在旷野间,如鸿蒙始开天地渐入了澄明,天幕地幔高远空阔,站立其中,弄不清方向感,只随了心顺了意,满心享受地徜徉着,一步步朝向那剪影。 梦中,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猛然醒来,察觉身旁还躺着一位女子时,他会在短暂的刹那,闪过一种不切实的幻觉,这是她吗? 可她是东方弟的女人。他猛地惊醒时,也反复告诫过自己,可以远观,可以在偶尔跑神儿,万不可再往下沉陷一步。然而他越控制理智,情况就越糟糕。 定睛细看床上女子熟睡的脸庞,失望席卷而来,不过是个空壳美人,索然寡味。浓浓的自嘲和落寞涌上来,是啊,他虽贵为太子,哪里就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些倒也罢了,最要紧的一次,赵太子喝醉了酒,神思处在半迷糊半清醒之间,看着身边的太子妃柳采娉,竟欢喜激动地叫了句:“丐儿!” 柳采娉不知他唤的谁,也没太在意去。太子婚后,处处留情,相好的那么多,丐儿又能是谁,不过是个转瞬就被忘的狐狸精。她早就认命了,既然让太子专情于己是奢望,那么永远不会有专宠也好。他是未来的皇上,恩情雨露均沾,总比万千宠爱集于某位女子身上要好得多,最起码不会危及到她地位。 事情不了了之。赵太子打那次叫出薛浅芜的昵称后,出了满头的汗,心中更是愧疚,若是被传出去,让众人包括东方弟都知道了,该是怎样的收场? 好在太子妃挺懂事,并没深究下去。 似是为了弥补,赵太子接下来的几天对柳采娉特别好。柳采娉不说甚,心里却敏感地有了疑问,以前他每结了新欢,却也没见他这么弥补啊,莫非这次有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 因此就留了心,对心腹丫鬟道:“注意着太子的行踪,看看是否在外面又碰上了相好的。” 丫鬟是个善体贴人意的,立即伶俐回道:“太子妃放心吧,谁不知道太子是很爱重您的,只是有很多的迫不得已罢了……您放心吧,奴婢早就打探过了,太子最近根本就没出宫,自然不会有野蝴蝶黏附上来!” 柳采娉呷口茶,点了点头,却道:“眼睛不光要盯着宫外,也要看着宫内。这宫里想攀高枝的,多了去了,一个个地蓄势待发,简直恬不知耻!” 丫鬟应了一声,安慰柳氏道:“太子妃要注意自个的身子。这些事就不要上心了,全由奴婢妥当安置。” 赵迁不敢再轻易醉酒了,以防酒后失言,使纠结的心魔大白于天下。 接近春节,可能是因宰相府中事务增多,不便抽身,东方爷来的次数显少了。素蔻公主仍被赵太子以种种理由绊在皇宫,中间也回过宰相府一次,但住了一天就又回宫了。因为东方爷连同赵太子一起做梅老夫人的思想工作,说太后年龄高,冬季天寒,整日没个疼爱的说笑着,心情难免积郁不畅。素蔻公主最能逗得太后开心,有她在老人家总乐怀些。 梅老夫人一直发愁,她私底下没少向丫鬟们打探儿子儿媳的房中事,甚至安排心腹侍女“听房”,结果只能更添失望,儿子和公主有名无实着,东方家的子嗣可就成了大问题啊。可是,就算梅老夫人再怎么生性果决,也不能强逼儿子与素蔻公主夫妻交好。看着素蔻公主整天眼圈红红、神情哀怨,梅老夫人心急如焚,此时赵太子亲自来游说,梅老夫人无奈,只好顶着孝义之名,让公主暂时回宫里住,陪太后度过漫长冬日。这样也能让自己暂时省点心,缓着想想其他办法。 腊八那天早晨,皇帝赵渊吩咐散朝之后,特意留下了东方爷。赵渊态度和蔼,完全是岳丈对女婿的好态度,无外乎问候梅老夫人、以及说蔻儿不懂事、脾气娇纵惯了,让他多多担待这些闲话,还谆谆嘱托着他们夫妻同心同德,万不可失却了贵族颜面。 东方碧仁淡然应着,与平时的气定神闲并无什么明显异样。赵渊也没再多说,让他去了。 拜别赵渊,东方碧仁走了一阵儿,脸上的焦急与思念不可抑制流露出来,折身调转方向,径往赵太子府赶去。可能由于心急的缘故,他并没注意到,正准备去母后李氏宫里的素蔻公主,眉心一紧,按捺住诧异色,悄悄尾随着他,进了赵迁府邸。 第一六肆章心魔难压制,梦中唤伊人(下) 东方爷来到太子府,赵迁自然明白此行为谁。打发了侍奉的人下去,像往常一样开起了玩笑:“看来即将到来的闹年,也压抑不住东方弟对佳人的澎湃思念啊。” 东方爷但笑不语,算是一种满足的默认。 赵迁掀起紫砂壶的盖子,漫不经心闭了眼嗅那四溢的清香。过了一会儿,似是为东方爷发愁道:“这新年就来了,蔻儿肯定是要在婆家度过的。再回宫里,就是正月初二那天了,可也不得久住,当天需回宰相府的。” 东方爷凝眉道:“这过年过节的,那些外表上的功夫,肯定是要按着规矩来的。何况现在家家都在赶着团圆,也不好为蔻儿物色个好驸马来着。” 赵迁叹道:“那就只能再缓缓了。” 沉默片刻,东方爷的脸色温和了些:“正月十六,女儿还是要回娘家的,并且可以住到二月初二。用别的事拖上几天,那时柳色初新,春雨始来,正是野外郊游的好时光,良辰美景,倒能趁机为蔻儿找个夫婿。” 赵太子一拍胸脯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是啊,二月二到三月三这段儿,确是最合适不过的配姻缘日子啊!”叹完,一掌撂在东方爷的肩头:“你小子有盼头了啊,到时候可得好好感谢我这做媒人的!就这么敲定了!” 东方爷傻笑着:“你的功劳,当是姻缘再造、恩莫大焉。” 赵迁玩世不恭笑道:“我成全一对人,收获两份感恩,这差事也真是做得美呢!想来丐儿也极欢喜,就不枉我这亲哥哥当得不厚道了。” 他最后那半句,明显是站在素蔻公主那一面而言的。东方爷听得出,于是笑着宽慰他道:“蔻儿真找个体贴知意的好郎君,说不定感谢你都来不及呢!如此你可就得了三份人情,收获了更多的感谢呢!” 赵迁笑笑,眼神有些迷蒙地望向窗外的天边,恍若自言自语,笑得有些僵硬孤独:“本太子可是第一次当媒人呢,不想竟有这么多的好处!” 东方爷听得开怀,哈哈笑道:“当好了月老儿,为有情人牵成红线,以后迁兄的桃花运会更旺呢!” 两人调侃一番,互相坐定,饮茶话私,弟兄融洽。站在西窗下听到这些言谈的素蔻公主,一张粉脸气得煞白。她的眼睛突兀出来,迸溅出仇恨的烈火。 “太过分了!”她转身要离去。 正好她的贴身丫鬟欢儿不见了她,急匆匆地寻人至此,见了公主咬牙切齿、身子摇晃几乎支撑不住的模样,吓了一跳,低呼:“公主这是怎么了?!” 素蔻公主一把甩开了她,恨道:“既然他们如此设计我……你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道完这句,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欢儿,你赶快回去!今天我来太子府的事儿,不许对任何人说!有谁问起,就说我一直在皇祖母那里!皇祖母若问起,你就说我去绣房了!” 欢儿畏畏缩缩,哪敢多说半字,低头飞快退了下去。 赵迁与东方爷又对饮了些时,眼见东方弟坐得越发不踏实,很是善解人意地道:“去吧!我再强留你,只怕弟妹知道就该怨怼我了!再说了,留着了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啊!” 东方爷强自忍住笑:“迁兄何至于开这种玩笑!”嘴里说着,身子已经离开弹花木椅,往干霖院赶去了。 赵太子望着东方爷远去的方向,眼神越发深邃迷茫。脚步动了几动,终是忍住,没跟过去。有什么好看的,徒增羡慕和心酸罢了。 素蔻公主冷冷笑着,从喉咙里低低哼了一声:“真是我的好哥哥啊,胳膊肘儿往外撇,竟偏帮着那小蹄子!他自己失魂落魄的,却不懂得疗治吗!”然后就不远不近,尾随着东方爷离开了。 干霖院里,枯枝缠绕,雪压霜欺,却有一番说不出的肃寒之美。每近一分,东方爷的心就热了一度。 薛浅芜正闲得发慌,裹着风衣蹲缩在院子里,双手捧着脸颊,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四下里来回转动着。不知道思绪在何方落,不知道思念在何时起。 正自神游,门吱呀一声就开了。被打断了畅想,薛浅芜惊得猛然站起来,眼却因骤然袭上的眩晕感而发黑,整个身子撑不住倒向前。东方爷接了个满怀,怜惜亲昵地道:“你怎么预知到我来了?就算知道为夫要来,也不带这么急切啊!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薛浅芜如做梦般,怔怔地看着东方爷,眼里不知何时涌起雾一般的湿意。情入深处,不过如此。相见不如怀念,怀念怎比相见。无论相见或者不见,那人总在那儿,在某个难预料的时刻,让人惊喜泪下。 这幕清晰得很,映在了透过门缝窥视的素蔻公主眼里。仇恨的火吞噬得更猛烈,几乎要淹没了整个冰雪覆盖的干霖院。 “狐媚!你这不要脸的蹄子,你就装吧……我要让你不得好过!”因为太嫉妒那甜蜜,素蔻公主嗓子堵塞,胸痛难抑,几次忍不住想走人,永不再看,可是终究挪不动半分的脚步。 东方爷和丐儿深情款款、两两相依,最后身热情动,让丝栾和如谷在外守着,他一把抱起了薛浅芜,径往里屋而去。 两位丫鬟对看一眼,霞燃双颊。其实早就感觉到了这儿的女主人身份奇特,却也是聪慧的,谁都守口如瓶,不往外说半句。再者这儿的女主人性情奇特怪异,随和善良,她们是感受得到的。如果可以,她们情愿追随了她,天涯海角,不离不弃。她们只凭感性相信,何时何地,贫贱富贵,这个女主人都不会抛弃了她们。 屋里传来喘息响动,站在门侧的素蔻公主听得耳红脸热。她握紧了手指,只感觉头皮发紧、身子发冷、脚趾发麻。 “这个蹄子……蹄子……你就快活吧,我要让你乐极生悲、欲哭无泪!我要让你得不到心上人,并且还承受着种种耻辱!”胸口强烈起伏,泪水夺眶而出,素蔻公主咬着牙跑远了。 先回了未出阁时的住处,砸碎了所有价值不菲的东西,歇斯底里地发着誓:“既然嫁了出去,我决不再重新出阁!这儿从今后再不属于我!我是他们东方家的媳妇,此生此世都是!谁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丫鬟们悄悄地收拾了残碎片,然后匆匆退下,生怕那锋利的瓷刃,刮伤了水样的肌肤,划破了花朵般的容颜。 素蔻公主长长的指甲,刺进了柔软的棉被里,那红红的线头缠挂在了指甲上面,被她狠狠扯断,连同指甲一起掉落下来。 过了半晌,该到用膳的时候了,再不出去,就会有人来唤。素蔻公主大哭一阵,埋藏好仇恨和压抑,露出一抹诡异的笑。然后清洗干净了脸,重新抹匀了妆,才恢复了往常的粉妆玉砌娇嫩摸样。 吃罢晚膳,素蔻公主秘密命道:“欢儿,把太子叫来了!就说他的公主妹妹想和他共畅饮。” 不需多时,赵太子就来了,笑道:“出嫁以后,蔻儿很少叫哥哥作陪啊?怎么,今儿个莫非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 素蔻公主不答,满满倒了两杯酒,递给赵太子一杯道:“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就不叫不开心了!酒是个好东西啊,几杯下肚,什么不开心的也都变成开心的了……” 赵迁见势不好,有些心虚地担忧道:“酒太伤身,女孩子还是别多喝的好!” 素蔻公主歪着头憔悴道:“不喝怎么能解愁呢?愁在心里,不是更伤害身子吗?” “年纪轻轻,有什么发愁的?蔻儿乖啊,有什么就对哥哥说出来,不又变成了那个快乐无忧的蔻儿了?” “只要哥哥陪着蔻儿同饮,所有的不开心就能在无形中,化为乌有……”素蔻公主猛饮了一大口,呛得眼泪鼻涕连连,胡乱擦了一把,推着赵太子的酒杯道:“你也喝啊!哥哥不喝,蔻儿怎么能吐出难言之隐呢?” 赵迁推脱不得,也饮尽了。每喝一杯,素蔻公主就给太子夹些菜肴,自己却吃一种圆溜溜形状的东西。由于外面裹了面团,赵迁看不出是什么。 赵太子纳罕道:“蔻儿妹妹吃的是什么好吃的?就不让哥哥尝一尝?” 素蔻公主笑道:“你吃了,别人会笑话你!这个东西宝贝得很,只能女孩子吃,是通气血养颜色的。” 赵迁没再多问,女人们的东西名目繁多,他约略是知道些的。纵然是对着曾经无话不说的妹妹,毕竟年龄也不小了,有些话题问了只会尴尬。 一杯一杯下来,素蔻公主倒没有醉,一向酒量尚可的赵太子竟深醉了。 素蔻公主笑了笑,招呼欢儿上前道:“把我吃的这盘酸梅团子撤了。” 欢儿手脚麻利地端走了盘子,素蔻公主轻轻拍着太子的背,声音魅惑地道:“丐儿来了……” “丐儿?”赵迁耸拉的头一下子抬起了,眼神痴恋地道:“丐儿?真的是你?是丐儿吗?”几乎情不自禁,就要抓公主的衣袖。 第97节 素蔻公主身形一闪,扭转身子,夺门而去,只留下赵迁满脸落魄失望,醉殷殷苦唤道:“丐儿别走!丐儿……” 素蔻公主更笃定地冷然笑着:“谁让你是我最亲的哥哥呢?你虽对我不好,我可舍不得对你不好呢!真是我的好哥哥啊,你这次竟是要跟着妹妹捡个大便宜了!”说罢摔袖而去。 第一六五章寒宫寂生暖,怜取郎有心 东方爷离开时,薛浅芜对他道:“就过年了,如鸟一般圈养在深宫里,不能够与绣姑姐姐热闹团聚,怎么都觉得素日形影凄清的。现在真是体会到了,这天底下最寂寞寒冷的地方莫过于皇宫了。” 东方爷握着她手道:“赶着春节,有些事不得不延迟。丐儿,听我的话,最多在这儿再呆四个月,如果事情还定不下,我带你走。” 薛浅芜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似乎写满了“我带你走”这四个字。心里百味杂陈,低道:“也罢。宫里宫外挪来挪去的,终究太不方便,我再住些时吧。至于绣姑姐姐,你就让秦延跟她传话说,我在这儿过得还好。” 东方爷心疼道:“委屈你了。” 薛浅芜摇摇头,很恩爱地轻轻道了一句:“值得。” 东方爷把她的手按在胸膛,拥着她道:“有你这句话,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薛浅芜看着在角落里偷窥的丝栾、如谷,很难为情地扭头道:“来这么久了,快回去吧!” “这么快都要赶我走?”东方爷附在她耳边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真是一天都不愿分离。你心似焚,我亦如此。什么时候想我得紧,偏我不能脱身来看你时,你就转移一下思念……” 薛浅芜眼一亮,欢快地仰脸道:“怎么个转移法儿?到处走走,看到像你这般俊朗的男子,就穷追不舍地跟上去,然后一个劲儿流口水吗?” 东方爷脸一僵,声音里带了三分温柔的霸道和威胁:“你敢走出门去邂逅别人,你就等着我能把你怎样!以后再也不让你下床了!” 薛浅芜红了脸,吐吐舌头,表示反抗。虽然这反抗的力量很微弱的,近乎无效。 东方爷命令道:“以后想我的时候,就拿起笔一遍遍画我的模样。每亲手画一遍,印象就越发加深了。我不介意在你笔下变丑。” 薛浅芜愣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这是取笑她画功太差,恼嗔着道:“我才不要画你呢!当年在烟岚城画了你八十遍,现今想想,还觉得手腕发酸呢!当时是怎样的毅力支撑!” 东方爷眉心跳动着,问道:“才画了八十遍,就想偷懒?你可以不像上次目的性那么强。不拿画像来赚钱时,总不至于拼掉半条性命也在所不惜吧?” 薛浅芜挠挠头,嘟着嘴小声嚷:“提往事做什么。” “赖账的小东西,还不是你先说起的!”东方爷板了脸严肃道:“不过以后只能画我,不许再画别的任何男子!” 薛浅芜捧着头,忆起当年确乎是画了两男子,因为担心众口难调的缘故。 而那个黑衣男,仿佛从莲藕塘那晚道别后,就死去了,死得没有一点痕迹。他挟持自己出皇宫,现今自己再以崭新的身份入皇宫,命运轮回兜转,一样的如草芥,微小不为人所注意,但心态是截然不同的了。 有人爱着惦念着你,果真是最快乐最不孤独的事。偶尔寂寞,也是因思念起。与刚重生时的孑孤一身想比,目前的处境算得了什么。 如此想着,心忽然放宽了,对东方爷笑道:“我没事了。你快回吧。” 东方爷交待道:“你乖乖地听话。下一次来,我要带给你一个大惊喜。等你出宫那天,你我光明正大成婚之时,我再给你一个惊喜。” 薛浅芜迫不及待问:“什么惊喜?” 东方爷点着她额头,有意捉弄她道:“偏偏不告诉你,你就心急着罢。也好更盼着我。” 薛浅芜懊丧地白眼道:“谁盼着你。” 那种神态,看在有情的东方爷眼里,当真勾魂夺命。东方爷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忍住不舍,迅速地离开她两步,艰难地道:“我先回府。” 薛浅芜看天色已晚,催促他道:“不急于一时,以后的日子多着呢。” 东方爷大约是听得此话包含了天长地久的意味,再回望她一眼,才回去了。没过几天,东方爷再来太子府,带了两位小厮,混进了干霖院。 薛浅芜眼睁得大大的,为了避免有所惊动,东方爷向来都是孤身来的,这次怎么异于往常?再细辨时,惊喜顿时染满了瞳孔:“绣姑姐姐,秦延!” 不错,正是分别已久的陈绣姑。薛浅芜激动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暗暗感谢东方爷的有心。上次才说了心里的牵挂,这次他就带了人来。而且还是成对儿的。 倒是绣姑先她一步迎上前来,摸着她的脸颊,急切地开口了:“你还好吗?住在这儿还习惯吗?” 薛浅芜哽声道:“还好……”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定是受了委屈,对不?”绣姑看看薛浅芜,又看看东方爷,最后目光和秦延的互换在了一起。 薛浅芜欢喜着他们的默契,带泪笑道:“一切都好,只是乍与姐姐见面,抑制不住了许久的担忧。” 绣姑哄着她道:“我还以为谁给你气受了!快别哭了,你这一哭,让人心乱如麻……你看看这,东方爷都不忍了!” 薛浅芜转过脸,瞧见东方爷满脸的愧疚不安,好像她哭,全是因他而起似的。 薛浅芜脸上兀自挂着泪,朝他粲然笑着埋怨道:“我哪里是委屈呢。你真是给我带来了无可比拟的惊喜。提前竟半点儿消息都不向我透露!” 东方爷柔情道:“开心就好。” 两人恩爱更如往昔,绣姑姐姐长吁了一口气,又和秦延对望一眼。 薛浅芜看得鲜明,挤巴着眼睛道:“绣姑姐姐和旁边这位血气方刚的帅小伙儿,中间倒没那么多磕磕绊绊的,不如过完年了,由你做主,把他们两个的事儿,办妥了吧?” 绣姑听得满脸羞红,秦延更是讷讷地笑,不是拿眼偷瞧绣姑。 东方爷正准备答话,绣姑急道:“不迟!等喝完你俩的喜酒后,再商量我们的……”说到最后,绣姑的声音几乎不可闻了。 东方爷哈哈笑,拍着秦延的肩膀道:“既然你媳妇儿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说起这事儿太害臊,那就再等等吧!另外我和丐儿的事有些纠扯麻烦,我也分不出太多心来操置你们的,只怕办得疏忽仓促了。毕竟这事只有一次,不能过于马虎草率!” 秦延得了这指婚的承诺,已经喜上眉梢,一时成不成亲,又有什么打紧儿,只憨憨地发自内心答道:“有了东方爷这句话,没成亲也就跟成亲了一样!” 这话听着……怎么不大对劲儿。 薛浅芜捶了捶脑袋,才有些知道了不对劲在哪里,她眼瞪得圆了,指着秦延的鼻梁道:“你这个得寸进尺的混帐,还没成亲,竟敢打我姐姐的坏主意!” 东方爷和绣姑同时一愣,也反应了过来。丐儿心也真够细的!顿时一个大笑、一个羞怒起来。 秦延这下麻烦来了,笨嘴拙舌地反复费劲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说那方面的意思!……” 第一六六章雪为被梅作烛,冻伤身骨 再见他时,已是腊月二十八了。东方爷来接素蔻公主回宰相府过年的。宫里非常热闹,丝竹管弦之声萦绕飘荡,薛浅芜问丝栾和如谷:“今儿个又不是除夕,外面是在庆祝什么?” 丝栾小声答道:“东方爷来接公主……皇后娘娘吩咐,要隆重些,当成除夕那般庆祝。” 薛浅芜心里黯然涌起凄凉:“这是做给谁看的呢?”然后不再说话,呆了半刻之后,对二个丫鬟道:“干霖院闷,陪我出去走走吧。” 如谷面带忧色劝道:“东方爷交代了,不让你乱走动。给人看见了不好……” 薛浅芜扯了扯嘴角笑道:“他们都在忙着欢乐呢,有谁注意得到咱们。” 二人劝她不住,只得给她搭了一件披风,然后漫无目的晃着走了出去。走着走着,到了一处梅林。满园冰雕雪琢,丛丛簇簇含粉若瑰的梅花,有一番惊心动魄的彻骨美丽。薛浅芜驻足道:“这么冷,你俩先回去吧。我就在这园子里随处转转。” 丝栾缩了缩脖子:“你一个人,怎么让人放心得下。” 薛浅芜笑着道:“赏梅这事儿,还真是人越少越好。人若多了,呼出的气会使枝头冰雪融化,反而失去那种冰清玉寒之美了。” “这歪理论,辩不过你。”她俩亦无奈地笑了起来。 如谷看看这绝美的景色,似是感觉缺憾了什么,想了想道:“还有一种情况,比一个人赏梅更美好。” “什么情况?”薛浅芜问。 如谷侧着头调皮道:“你和东方爷一对儿璧人,依偎在雪景中,互相取暖说着知心话儿,不是比形单影只的更美好吗?” “你这贫嘴!”薛浅芜正色道:“这话不是你能乱说的!被人听去,是要被打死的!” 如谷骇得脸色雪白,赶忙噤了声。 “你俩快回去吧!我稍待会儿。”薛浅芜催促道。 二丫鬟知道怄她不过,只得先离去了。薛浅芜在梅丛中穿梭,渐渐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现实,一会儿折一枝红梅把在袖口,一会儿嗅嗅白梅,快活极了。穿枝拂雪,灵动之处,好似活脱脱的一只白狐。 正得尽兴,忽听得脚步声。从枝枝丫丫的缝隙中望去,只见东方爷大步踏雪而来。 薛浅芜捂紧了咚咚跳的心口,他不陪着素蔻公主应付事务,却跑这儿享哪门子清闲?神思恍惚之时,不敢出声,不知该当不当让东方爷知道自己也在这儿。 东方爷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在一簇红白相间的梅花旁,站住了身。他定神地瞧着,眼中有陶醉的况味,似乎是对着他最心爱的女子。 薛浅芜纳罕着,莫非那寒梅像某个人?红白相杂,极冷艳又清丽,既静谧又活泼,除了这些感觉,她实在不知还有啥名堂。 园子外面欢声笑语的嘈杂声似乎离这儿特遥远,仿佛尘世之内外的区别。微有冷风,吹落了梅花枝头簌簌的雪。东方爷静立在那儿,恍然是雪地里一尊清辉的神,优雅飘逸得令人不忍亵渎。 薛浅芜眼一闭,忽然想起了一句诗,脱口吟道:“你站在梅园看风景,看风景人在远处看你。白雪装饰了你的容颜,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骤然的吟声,让东方爷身形剧颤,大幅度地扭转身,四处张望,不可置信地连声道:“丐儿!你在哪儿?” 薛浅芜看他焦急的样子,调皮意升起来,缩了缩身子,偏偏不想给他看到,也好发泄一下心头的闷气。谁让他那么不给力,拖到了过年时,还没把事情敲定,害得自己像个深宫怨妇。 东方爷走了几步,就快经过她身边时,梅园门口忽然传来银铃般的/娇/叫声:“东方大哥,你在和谁说话?不在母后那儿烤火,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干什么?!” 东方爷脚步一滞,不敢再寻丐儿,生怕暴露了她的所在。只得折身往园子口走去,淡淡笑道:“酒喝多了,有点儿头晕,想出来吹吹风。” “这也无妨!你只管给我说一声,我陪你出来就是了!”素蔻公主跑上前,娇俏地偎在东方爷臂上,四周看了看道:“刚才我怎么听到似有人说话?” 东方爷未回答,跟着素蔻公主一起前来的赵太子道:“这偌大的梅园,静悄悄的,除了东方弟这个活人儿,剩下的怕都是狐儿兔儿了!” 素蔻公主噗嗤笑了:“只别成精了才好!” “在宫里热闹的会子也不小了,收拾一下这就回宰相府吧。”东方爷不温不寒道。 素蔻公主自打那日听了他们谈话,心里早忐忑了,闻得此言,自是乐意,牵着东方爷的手,亲亲热热走了。 薛浅芜扒开梅丛,看着二人亲密无嫌隙的样子,眼眶发酸。不知是脖子里钻的雪沫子化成了水,还是梅园的水汽模糊了眼睛,只感觉哪儿都冷飕飕的。 就这样看着他走远,就这样忘却岁月的等待着。今夕何年,对她来说亦不再重要了。 回去吧,回去吧,梅园的美好已尽被破坏。那个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女子,拥有如斯尊贵的身份,若不是爱情的背后关联着太多人,她匪女神丐岂会软弱至此步? 站起身来,跌跌撞撞,麻木向前移着步子,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任何神采。纵然知是作假,纵然知东方爷是有意掩护着自己,可当看到他和素蔻公主比肩离开时,她的心竟刺痛如锥。 未走几步,可能是受了寒,也或许是心情抑郁的缘故,脚步轻飘飘身子沉甸甸的,她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 赵太子的身影狂奔而来,抱住了她。薛浅芜根本没看是谁,完全漠视如同无物,固执地一把甩开他,趴在雪地里不起来。脸埋藏在雪间,头发、衣领沾满了雪,已感觉不到半分的温度。如此葬在雪里,也罢,就不会饱受难过折磨了。 赵迁深深地看着她,低沉地呼唤道:“丐儿……起来……” 薛浅芜的嘴唇已发紫,哆哆嗦嗦上片唇碰不到下片,她艰难地笑道:“雪为被,地当床,红梅作烛火,如此好洞房……好洞房啊!” 赵迁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解了身上的黑毛氅,紧紧包裹着她,带了几分心疼地道:“何苦这样虐自己!东方弟……他也有苦楚和无奈……他不比你好受。他若是知道你在他转身后就这样,只怕连理智都失去了!你们日子还长,这也算一种考验吧,你要照顾好了身子,才能守住后来的幸福啊!记住,幸福从不是轻易降临的。” 薛浅芜在毛氅的包围下,才感到湿气入髓的寒冷。她疲惫了,真的倦了。如果再这样熬半年,哪怕看他们做戏,也会看到心酸得崩溃的。 取掉赵太子搭在她身上的毛氅,薛浅芜用双肘撑着地,爬将起来:“我好了。太子不必担心,赶快回府去吧。我也回干霖院。” 赵迁看了看她虚弱的样子,关切地道:“我背你回去吧。” 说罢,极庄重地半蹲了下来。似乎将要背的,是全世界的重量。 薛浅芜打了个晃儿,笑道:“我是个见不得光的人。你背我不打紧,我心里却清楚,等不到第二天,太子背了个女人回府的消息就会传遍皇宫。那时候我就不用藏匿了,就处在逆风浊浪中了。” 赵迁听了久久沉默不语,叹了口气,只莫名地道了一句:“连这都是奢望。” 第98节 薛浅芜走开几步道:“太子赏梅之兴未尽,我确是该回了。” 赵迁苦涩地笑:“那就一起回吧。这满园子的梅花,没了伴儿,赏着有什么趣儿。” 薛浅芜敛了敛披风道:“恕难从命。我走出干霖院,已经任性得过了火,此时与太子并行,若是让人瞧见……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赵迁有些着恼:“哪一日你的事妥了,能光明正大在宫里行走时,看谁敢妄议你,本太子绝不姑息饶恕之!” 薛浅芜淡笑道:“太子说什么置气的笑话!等我的事办妥,真不知到何年月了,再说一旦办妥,我断断不会再入皇宫半步的!” 赵太子猛顿住:“为什么?” 薛浅芜挑眉问:“你当真不知吗?” 赵太子摇摇头。薛浅芜轻快道:“因为我的身份太敏感尴尬了。” 赵太子舒口气,状似有些释怀:“你多想了。到时候蔻儿心甘情愿另嫁驸马,你以本太子妹妹的身份出嫁,何来身份敏感尴尬之说?” 薛浅芜回答道:“我已不抱太高期望,能与东方爷结为夫妻,已算是此生的造化了。因为一来公主未必会移情其他的男子,二来太子的妹妹终究只一位,太子的妹妹岂能是说认就认的?若让皇上皇后知道,追究起来,知道此事内幕原是一场精心策划,当作何想?我和东方爷又如何安然行走在众人前?” 赵迁叹道:“那就不让父皇母后知道。只在宫外放了口风,私下里让百姓谣传去,就说你是本太子在民间遇到的,素来当做妹妹看待的。没有名正言顺结拜相认,父皇母后也不会多说什么去。” 薛浅芜不再多说话。她有一万个打死也不愿再踏进皇宫半步的理由,可能说吗?连对东方爷都隐藏的秘密,又怎会让太子知道。 默默地转过身,孑然而去。赵迁看着她身影,突兀道了一句:“你若出宫之后,再不入宫半步,我就不让你走出这皇宫!” “什么?!”薛浅芜胸口窒闷地一震,迎眸逼视着他:“你说什么?你凭什么?!” 赵迁看着她道:“就凭我舍不得你。你不能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浊气在薛浅芜的肺腑中翻卷着,她变了脸色道:“这混账话……你对东方爷说过吗?你敢在你最好的兄弟面前说吗?!” 赵迁的脸渐渐灰败下来,良久低道:“对不起。其实在我心中,一直把你当做弟妹看待。但是我不能看不到你,你说你一旦出去了就再不来皇宫,让我心里一时发慌,难以想象看不到你的日子会怎样的暗淡失色,所以一时言重……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是哥哥对弟妹的惜别和不舍吧。” 薛浅芜咬紧了牙关,冷硬下心肠道:“有些话出口时,尽量不要引起误会。不然我们连做兄妹的机会都没了,何况别的。” 赵迁神色恢复了冷峻,勉强笑道:“你真狠心。” 薛浅芜的眼睛望向那株红白相间的梅花,心里暗自说道,她和东方爷之间,因了素蔻公主,已经这么艰辛了,若不扼杀尽赵太子若有若无、忽隐忽现的情意,苗势倘若到了不可拔除的地步,今生难道要挣扎一辈子? 不能拖泥带水下去。她清晰地知道。 目前东方爷尚不知赵迁偶尔明显表现出来的异常,她也不好开口,省得落个离间弟兄的嫌疑。有些事自己能消弭就好了,何必再让东方爷来忧心。 薛浅芜回干霖院了,她前脚走,赵太子望着她背影,惆怅深吸口气,沿着相反方向,绕道也回太子府了。他懂她担怕些什么,所以尽量不给她带来另外的惶惑。 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干霖院时,如谷、丝栾正在焦急张望。看薛浅芜回来,赶紧接了上来,如谷紧蹙眉道:“手怎么这么凉,握着就跟块儿冰似的,没半点儿热气!快到火炉旁烤一烤!” 薛浅芜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想当年冰天雪地里行走的,也没见有什么大碍。身子就是这样,你越金贵着它,它越事儿多;你罔顾着点儿,它又好了。” “这是什么说法!”如谷嗔怨着,端上了一碗热热的姜汤。 薛浅芜不爱喝这个,可是为了驱寒,不好拂却她们心意,只得捏着嗓子灌了下去。须臾,身上果然暖和许多。 感冒发烧的症状却来了,一个劲儿打着喷嚏,睡至半夜,浑身烧得火炉似的。 看薛浅芜脸颊发赤,呼吸艰难,丝栾如谷没了主意,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捱到天明,只怕就没救了……”如谷对丝栾道:“不如你在这儿看着姑娘,我去找找太子?” 丝栾说道:“现在太子已经睡下,如果惊动了旁人,不说姑娘处境危险……你自己还会有命在?” 如谷急得团团转着:“那该如何是好?” 丝栾咬唇忖思了一会儿:“那就让我去寻太子吧。” “你?”如谷惊愕地看着她:“那不是一样的结果?” “我对太子的行踪有所了解,应该不会出差错的。”丝栾嘱咐道:“你看好姑娘就是了。” 如谷很是诧异,像是消化不了这个事实似的,磕巴问道:“你对太子?行踪……有所了解?” 丝栾没回答她,只笃定地笑了:“我去去就来了。总比你这冒冒失失的,让人放心。” 如谷虽然满肚子的疑窦,也没再多过问,给她提了一盏灯笼,放到她手心里:“路滑,路上多小心点。” 在薛浅芜不省人事的迷糊高烧中,丝栾潜到了太子府的前院。这寒冷的天,大概守卫的人也懈怠了,也亏得她机警,竟没人发觉,很快就摸到了太子寝房的西窗下。 她不确定他是否睡下了,也不知今晚是谁在侍寝。她更不知,太子该怎么在深夜里找个恰当的理由,前去鬼院探望。 她只能赌一把。谁让姑娘是个很好很难得的姐妹呢。 风声呜咽,她轻轻戳开了窗子上糊的那层厚纸。细微的破裂声,在静夜里足以惊醒了不眠人。丝栾往里看时,松了口气,没有任何人在里面侍寝,太子穿了睡衣而眠,显然睡意并不很深,在听了那声响动后,惊起而问:“是谁?” “太子……”丝栾压低了音叫道。 赵迁并没听出是谁,但他确定不是危及自身安全的人。披衣走到窗前,看清来者之后,急道:“出了什么事儿?” 丝栾口齿利索,很快把事情说完了。赵迁当机立断,转身找了些药瓶子,对丝栾道:“你先去吧。别惊动了守卫。” 丝栾走了两步,赵太子似想起了什么,打开窗子,递出了一件侍卫外穿的冬衣,言简意赅地道:“穿上,避人耳目。” 丝栾意会,麻利地穿在身。打着灯笼一晃一晃慢慢走了。 赵迁叫来一个心腹侍卫,说道:“你站在南边的茅房前守着,谁也不让进去。有人找我,你就说本太子正在如厕。” 那侍卫看他不像短时间内就能回来的,苦着脸道:“那你耽搁的时间太久,太子妃万一问起了,奴才就一直回答你在蹲厕所吗?也不能那么久啊!” “蠢货!”赵迁骂道:“为什么选南边那个厕所作说辞?就是因为那里面暖和,整夜呆里面也不会冻坏!并且有前后两个门!不管是谁问起,你就说本太子闹肚子了,跑来跑去恐着了凉,就一直在厕所里没出来!” “属下明了。”那侍卫又问道:“你不出来,属下要整夜守在厕所的门前吗?” “你以为呢?”赵迁拍拍他的脑袋,那脑袋不自禁往里缩了缩:“本太子未从厕所的后门出来,你就要一直等!” 侍卫咂了咂嘴,这下后果已能预见到了。不仅面对太子妃的质问要撒谎如流水,还得在霜寒风烈中冻大半个晚上。有苦自吞,还是乖乖地披床厚毯子来守夜吧。 第一六七章替身尝酸涩,机心严守恪 赵迁匆匆往干霖院赶去,薛浅芜发烧得不省人事。当门“吱呀”一声打开之时,丝栾惊喜的泪忍不住落下了:“太子来得真快!姑娘烧得厉害,这深更半夜里若叫太医,只会惊动了很多人,姑娘藏在这儿的事怕瞒不住……” 赵迁脱下外面披的毛氅,不发一言,坐在了床沿边。欠身摸了摸薛浅芜的额头,眉凝重得好像展不开的绳结,语气里满是痛斥和责备:“烧得滚烫!怎这么晚才去前院告知我?” 如谷结结巴巴地道:“奴婢们当时吓坏了,没了主意,又不敢声张着去太子府,最后万般无奈,才只好去打扰您了……” 赵迁仍旧紧张得难消气:“你们跟着她,就是她身边的人!以后只要她有什么不好,哪怕是细微的不好,都要想方设法通知了本太子!再有延迟,一百颗脑袋也担当不起!” 丝栾、如谷红着眼眶应了。赵迁一边吩咐她们打来了半盆冰水,然后拿起一块毛巾,双手欲浸进水中去。 丝栾看了,惊慌叫道:“太子,使不得啊!水那样凉,万一寒气侵入贵体,奴婢们更担不起啊!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赵迁目不斜视,口中低而不可反抗地道了句:“你们去门前守着吧!别一惊一乍的,还能让丐儿安生吗?” 丝栾二人不敢再言,轻掩了门,退到门框边上去了。赵太子往床头斜坐了,半扶起薛浅芜,使她靠在自己胸膛,又把棉被往上拉了,裹紧她的肩膀和脖颈,生恐冷气从任何缝隙中钻了进去。冰水盆放在手旁的案几上,赵迁一只手臂环过她的颈子,另一只手把捂热的毛巾湿了又湿,浑然不觉冰水入骨的寒气。 就这样不知换了多少次,薛浅芜的烧终于降下去了些。赵迁侧身倒了一些热水,把瓶中去烧的药喂她服了几粒。再过一会儿,汗粒从薛浅芜的眉梢鬓角慢慢地渗出来,她紧促的呼吸缓和均匀了许多。赵迁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把毛巾按在她额头,紧紧敷着。 屋外是呼啸的风声,屋内似回响着男人焦急而有力的心跳。薛浅芜翻了个身,发出一句梦呓:“东方爷……” 赵迁眉心微痛,用手抓紧了她的手:“好了……别怕……我在这儿……” “是你吗,东方爷……”薛浅芜脸上漾出满足的笑容,像个贪心得到包容的孩子:“你在就好。我不想在皇宫,我想天天都看到你。我等着你,等你把我带走,只有我们两个,你去哪儿我都随着,过穷日子我都不怕……你放心吧,就算你抛弃了所有物质虚名,我还会一如既往跟着你……我可会挣钱了,就算你变得一无所有了,我也可以养活起你……真的,我可会挣钱了,你是见识过的……” 说到最后,薛浅芜的嘴角带了一抹快乐的骄傲。那样纯真,那样不含杂质却又隐隐透着光辉。 那种神情,把赵迁的心刺得疼,剧烈的疼。虽然她要养东方爷这话,听起来是那么幼稚,不仅东方弟知道了会笑,就算天下任何人听了都会笑,但内中的诚挚情谊、不离不弃的深厚爱意和决心,足以使所有华丽的山盟海誓变得苍白失色。 自己女人无数,但是可有一个女子像她这样真实得毫无做作?可有一个女子,会在他放弃了名利地位之后,不改初衷?可有一个女子是完全漠视了繁华,心甘情愿跟着他的? 这里面的诱惑和掺假太多,让他难以分辨清楚。但他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像丐儿爱东方弟那般的纯然。就连从小寄情愫于东方弟的蔻儿,爱的估计也只是他荣华加身时的意气风发、才华卓然。假使让东方弟变成穷酸秀才,或者是隐没市井间的凡夫俗人,蔻儿还会那般慧眼识珠的思慕吗? 能爱得始终专注的,能守住荏苒岁月的,纯粹是因东方弟这个人而爱的,也只有丐儿了。也无外乎,东方弟会对她百般娇纵、一往情深了。 这样想着,赵迁的心有些微的抽搐颤动。若得如此佳人,此生何憾。三千红颜虚设,只愿一人相伴。 百味陈杂。终究是东方弟好福气,遇上得比他早一步。并且准确把握住了。缘分如此,造化使然,怨不得谁。 赵迁自嘲一笑,心底里暗叹着,就在她生病而东方弟不在身边时,圆了自己的某种奢望吧。能近身照顾她一次,也无憾了。虽然在她潜意识里,他不过是替身,她爱人的影子而已。 他愿意尝受这酸涩。如果这是他们之间最近距离的话。 薛浅芜胡乱说了一阵儿,大概是烧退后无力的缘故,她声音渐渐弱下去。却抓住了赵迁的手,仿佛握着世上最不可或缺的宝贝。 赵迁一时竟不敢动,万一打破了他梦境,就再也做不了如此真实的梦。他的手心有些汗湿,紧紧握着她的小手不放。 薛浅芜迷糊中开怀极了,待了半刻,眼皮动了动道:“你不要走……” 赵迁抚慰着她有些焦躁的情绪:“我不会走,我在这里陪着你呢。” 薛浅芜微眯着眼,醉人的眼波从睫毛下涌出来:“真好。” 赵迁心有些虚,却不愿放弃渴望已久的难得偿的幸福,他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丐儿乖啊,赶紧睡吧。我一直抱着你。” 薛浅芜伸手攀住他的脖子,如一只温顺的羔羊,伏在他胸膛上,渐渐入了梦乡。唇角还挂着一抹笑,发自心间的踏实的笑。 接下来的时间,赵迁恍若石雕,以固定的姿势环抱着薛浅芜。眼皮都舍不得阖一下,哪怕少看一秒她的睡颜,就是无上的损失。他凝视着她,目光里尽是超越了限度的爱怜和深情。 在夜色的掩护下,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就让他遂了压抑许久的心愿吧。抱着她,护着她,守着她,以恋人的姿态。 丝栾、如谷探头探脑,忧心着薛浅芜怎么样了。可是没听到太子的召唤,谁也不能进来。 鸡鸣声渐渐划破了东方天际的漆黑,二丫鬟心急了,试探着道:“太子?您醒着吗?天已经大明了,您要是不回府……” 旖旎沉醉的梦被惊醒了。赵迁起身,把薛浅芜平放在被窝里,掖好被子,这才披了衣服出门。看到瑟缩的丝栾和如谷,说道:“早饭过后,本太子会央人来给她看病,除了描述症状,你们什么也不要说。” 二人低头应了。赵迁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丝栾,含了分嘉许道:“不错。” 丝栾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鼓足勇气抬头问道:“太子……您说什么?” 赵迁边走边道:“弱质之身,竟敢悄悄潜入前院,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把她生病的事儿禀告我……这等勇气,这等聪慧,着实可嘉!本太子会厚赏你的!” 丝栾咬了咬唇,声音软甜得如糖浆:“奴婢不要任何赏赐。” “哦?”赵迁眉毛一挑,颇有兴趣地问:“本太子还没说要赏你什么呢,就忙着拒绝呢?你不怕后悔么,如果是价值不菲的黄金珠宝呢?” 丝栾稍微平静了些,视线持平跪着答道:“奴婢居在深宫,外面并无亲人,所以要黄金珠宝也没用。” 赵迁奇道:“那你想要什么?” 丝栾拜道:“奴婢只愿此生能侍奉在太子左右,不求名分,不求荣华富贵。” 赵迁没想到她会如此答,微微一怔,换上了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你当真那么想跟本太子?” 丝栾点了点头,红着脸不吱声。赵迁忽然笑了,轻道:“这么不求名分富贵的女子,真跟了本太子,岂会亏待了你?你先进屋侍奉去吧。” 听他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又无实际表示,丝栾有些犹豫。眼看太子就要离开,忙爬上前一步,殷切叫道:“太子……” 第99节 赵迁皱着眉道:“本太子还有事。你且把这儿的主子照顾好了,自有你的好处。” 丝栾趔开身子,送太子离去了。如谷看她一眼,脸上现出迷惑。从昨晚起,她就越来越看不懂丝栾了。 不知该从何问起,如谷转身进屋去了。薛浅芜刚醒来,人相当的虚弱,喝了几口红枣莲子粥,问道:“我睡了有多久?昨晚好像……” 如谷答道:“姑娘昨晚发烧,后来烧退了些,一直睡到现在。” 薛浅芜迷惑道:“但我怎么……觉得东方爷来过呢?昨晚似乎就是他抱着我睡的。” 如谷张大的嘴巴能塞下鸭蛋。薛浅芜奇怪道:“我说错了什么?难道是我做梦?” 如谷头摇得波浪鼓似的:“没……没什么!” 薛浅芜捂着头,极力回忆昨晚,奈何脑中一团浆糊,什么也记不得。只恍恍惚惚觉得东方爷来过。如谷劝她吃了几口,给她盖好被子,说道:“姑娘好生歇着吧,待会儿太医就要来给你看病了。” 太医?自己病得很严重吗?何时待遇这么好了,竟劳驾起了宫里的太医? 可并不容许她多想,不需多时,便悄悄进来了一位太医。把完脉后,抚须点头:“烧得还不算太严重,情况倒还稳定。我给你开些药,服下几剂就痊愈了。” 这太医显然是宫里的老人了。开完药后,不多过问闲话,默然离开。薛浅芜只管歇睡着,反正在这宫里无论躺着坐着,横竖都是混日子罢了。 ———————————————————————————————————————— 且说赵迁回到寝房门前,看见太子妃正和昨晚守厕所的侍卫在对峙着。柳采娉非要进厕所,侍卫急得脸红脖子粗,不时向四处张望着,显然不能淡定,在祈祷着太子赶紧出现。 太子妃大约受阻挠不止一次,终于怒了:“你这混帐奴才,太子在里面这么久不见出来,万一有了三长两短,你可担当得起?” 侍卫在寒冬的清晨,头上冒汗:“快了快了!太子妃先用膳去吧,等太子出茅房,奴才立刻过去禀报!” 听得此言,几个丫鬟还有太监,都偷偷地笑了起来。太子妃一时急怒着,竟没留意他把“用膳”“茅房”二词相提并论。听见笑声,更加恼火:“笑什么笑?打量着我平时脾气温和惯了,都一个个无法无天了么?等太子出来了,今天在场的人,一个也不饶过!” “扑扑通通”跪了一地,谁都紧绷着脸,再不敢笑。赵迁趁此机会,从另一个门进厕所,然后悠哉悠哉晃了出来,披着个大毛氅,慵懒地问:“大清早的,太子妃有什么事儿?” 看了一眼地上,语气微微有些不满:“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跪了一地?” 柳采娉忙迎上前道:“昨晚上没听太子叫谁来侍寝,臣妾心里担忧,今早赶着过来看看,没想到这奴才拦住了路,说什么也不让进去!” 赵迁“咳”了一声,半蹙着眉问侍卫道:“你没告诉太子妃吗?” 那侍卫伏地道:“属下反复声明,说太子在如厕。就算是太子妃,进去怕也尴尬……但是……” 赵迁一副了然样子,笑道:“太子妃也太有心了。关心则乱嘛,难免小题大做。” 柳采娉有气却发作不得。太子话中之意,明显是责怪她多事了。她脸色发红着,勉强恢复了往常的贤惠:“太子闹起了肚子,怎么也得叫太医来!你们这些侍奉的人,难道这么不长进吗?” 太子摆摆手道:“太子妃也消消气吧。这不是好了吗?能免于吃药还是免了吧,本太子健壮得很呢,不想被当成病人那般侍奉。” 柳采娉被堵得哑然,很久憋出一句:“您是太子,不金贵怎么行?” “好了好了!”赵迁敷衍地拍拍她的肩:“以后再有这事,让他们赶紧传太医就是!别多说了,父皇母后知道了又该多操心!” 柳采娉不做声了。让丫鬟们打来一盆温水,亲自伺候起了太子。 赵迁微不自在,叹道:“这些琐事,何必劳烦你动手?让人侍奉就行。” 柳采娉温笑道:“太子可是嫌臣妾笨手笨脚么?伺候太子,臣妾愿意事必躬亲。” 赵迁打了个哈欠道:“太子妃的心意,宫里谁人不知。可是你操持着整个太子府,必然劳累,要多多保养才是了。这些小事,下人们做就成。” 柳采娉手里的动作并未停止,为他擦干了脸,又拿起了象牙质的梳子替他挽发,嘴里温柔絮絮说道:“太子一定要和臣妾这么客气吗?别人都知道臣妾的心意,臣妾却只想让太子一人知道。” 赵迁没辙,闭眼任了她去。洗漱完毕,柳采娉道:“我那儿让人做了几样菜,都是冬日里温补的,太子起来得早,肚子又不舒服,正好可以喝些汤驱驱寒。” “难为太子妃费心了。”赵迁意兴阑珊去了,草草吃了一些,便推托说困倦,回寝房里小憩了一会儿。 柳采娉独自吃着满桌的菜,全无半点滋味。忽然想起什么,停箸问心腹丫鬟道:“你说太子寝宫,昨晚半夜里还在亮着灯?” 那丫鬟回答道:“是啊。然后见到两个人影,先后走了出去,房内灯就熄了。还看见那守厕所的侍卫,一直没离开厕所门半步。” 柳采娉站起身,又问:“可看到那黑影往哪方向去了?” “奴婢跟着走了一段,好像是往鬼院去了。奴婢胆小,不敢再跟下去,又不能确定黑影系何人,就回来了。” 柳采娉肃重地点了点头,秘声吩咐:“今晚留意太子的去向,及时向我禀报。” 吃过晚饭,太子睡下。约摸到了半夜,他穿着大毛氅,起身往干霖院而去。丝栾、如谷在外间睡,烛火未熄。薛浅芜在里面睡着。 赵迁看了看这情况,料定丐儿已无恙了。心里稍定,不必叫她们醒来了,悄然离去。 柳采娉也没睡,正有丫鬟向她告知详情:“奴婢这次看见黑影溜出去时,特意去太子寝宫的窗下看了,太子不在屋里……” 柳采娉心里有数了:“又是往鬼院去了么?” 丫鬟悄声道:“是的……还有……” “莫非你打听到了什么?”柳采娉云淡风轻地笑问道。 “听说鬼院里来了几个打扫的,为了让干霖院有点人气,来压邪的。其中有个叫丝栾的,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一看妖妖怯怯的,就是个狐媚的主儿!并且奴婢还听人说……”她故意拖长了声音,似是在调动太子妃的注意力。 柳采娉简短道:“说完。” “奴婢听送饭的王麽麽说,几天前的傍晚,瞧见太子从干霖院门口经过,那个丝栾走到太子跟前,两眼含泪不知说些什么,太子听得满脸惋惜,然后拍了拍那狐媚子的肩膀,很是情深意重的样子……”说到这儿,跪了下来:“奴婢怕太子妃生气,且没有铁打的证据,不敢胡言乱语!然而昨天的事蹊跷,今夜太子又往鬼院而去,就印证了!必是找丝栾那蹄子去了!” 柳采娉静静然听着,默不作声。那丫鬟摇着她的腿劝道:“太子妃您不能再心软了!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多少不要脸的女人都在觊觎,希望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柳采娉冷笑道:“这点儿我比你清楚得多。光说太子身旁,如今人还少吗?这个什么丝栾的事暂且别往外漏,我自会做出处置的!” 第一六八章除夕喜欢庆,鞭炮惹祸端 薛浅芜的身骨底子还好,第一天按时服了药,接着酣睡一场,基本痊愈。感冒好了,轻松许多,就兴致勃勃地穿上了丫鬟服,对丝栾、如谷道:“今天除夕,这干霖院太冷清了,不如找些红纸,咱们一起剪些对联、再糊一些灯笼,把院里装饰下好吗?” 她俩也是闲着,自然乐意。干霖院因为长久不住人,太子府前院的奴才们有时候偷懒,把很多半新不旧的陈年杂货都堆到了鬼院。所以材料是不缺的,没过几时,丝栾、如谷就搜罗来了许多必备品。 薛浅芜看着那大红的纸张,拿在手里很有质感,满意笑道:“果然富贵天家,是不少这些的。这纸细细翻捡来看,不过是有的地方残破了,就废弃到了这儿。其实颜色还挺光鲜,纸质也是极上乘的。如果拿给那些寒门书生写字练笔之用,不知该是如何的福祉了。” 丝栾一边拿剪子裁着,一边笑道:“拿来写对联做灯笼,也不算可惜了。终究是咱们的主子姑娘,懂得节俭,变废为宝。” 一切准备妥当,薛浅芜从角落里拾了一支不算很秃的毛笔,砚了一些很差的墨,蘸了几蘸,托着腮不知该写什么好。一时想起当年为东方爷画像时,和丐兄丐弟们一起,挥汗如雨酣畅淋漓的激昂岁月。可是那么快那么急,就如流水一般匆匆逝了。如今分别久矣,他们可还好吗?去了半年的嫣智姑娘还适应吗?前段时间来京提亲,却因新仇旧恨被扫出去的老学鸠怎么样了?他和儿子相认了么?他的儿贾语博,和儿媳苏喜儿,会以怎样的心态接纳这样不体面的父亲? 呆呆想着,浑然不觉墨汁顺着笔杆倒流,染黑了她的手。当无意抚鬓发的时候,就抹成了一张滑稽的花猫脸。 丝栾、如谷一看,止不住哈哈笑起来。薛浅芜仍自困惑着:“你们是怎么了,难不成被笑神附上身了?” 如谷“哎呦”捂着肚子,拿来一面镜子。薛浅芜看了镜中惨不忍睹的形象,伸伸舌做了个鬼脸,笑着高唱一句:“蓝脸的多尔礅盗玉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 如谷、丝栾听得不甚解意,却被她那搞笑的动作、夸张的声音,再次折服到了捧腹大笑。 薛浅芜刮着脸皮道:“好没趣儿!我还没使出看家本领呢,你们俩一个个都笑岔了气儿;我再变些花样,不把你们笑成精了!” “如谷你别笑呢,姑娘刚才那声嗓子,比舞台上的真戏子唱的还要好呢!”丝栾赞着,转身倒了些热水来,给薛浅芜擦净了脸。 如谷撇着嘴道:“你怎么能拿咱们姑娘比那些戏子!咋家的可是纯业余爱好,随心所欲,讲究自然,岂是那种呆板能配比的?” 丝栾委屈地对薛浅芜诉苦道:“你看,我不过是随便一说,竟被她抓了这些许把柄!当真是刀子嘴不饶人的,言语里出不得半点儿差错!” 薛浅芜看她们斗上了嘴,掐腰笑道:“刚才谁说我有唱戏的天赋呢,这会儿没能把你们逗乐,却拌起了嗑?难道我的嗓子,还有引起纠纷的魅力吗?” 如谷、丝栾又笑起来。薛浅芜在桌前自言自语似头疼状:“写副什么联儿好呢?你们两个给我出出主意!” 丝栾想了一会儿,给出建议:“就写热热闹闹庆祝春节,意思祥和欢快些就成了!” 如谷立即反对:“这可体现不出咱们姑娘的才气和水平了!我虽读书不多,但感觉无论作诗还是写对联,都应该言在此意在彼,才能显出独特的韵味儿。姑娘不如写一副表面上贺新春的,内涵却是在思念的……来日有人看见,两心相通,对视而笑,岂不妙哉?” 薛浅芜点点她脑勺嗔道:“这娃儿啊,真越来越不厚道了!” 丝栾笑而不言。如谷急道:“我明明是为姑娘好,你却不懂一片良苦用心!算了,你就风马牛不相及的乱写吧!” “小心眼儿,还真气了?”薛浅芜笑弄道,旋即有些发愁:“我还想让这干霖院,因了我的对联而蓬荜生辉呢!写得太拙,正是如你所说,竟体现不出我的水平吗?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挖空了心思,磨光了细胞!” 如谷拍手支持:“这就是了!” 薛浅芜冥想着,奈何思维像到限的弹簧,写不住半句来。急躁之下,说道:“我不能守桌待联,咱们先做灯笼吧!说不定哪会儿灵感突至,联子就涌出了。” “确实不能强逼。”如谷坐了下来,麻利地糊起了灯笼。不需多时,一个漂亮喜庆的红灯笼就出落了。 薛浅芜瞧了瞧,喜爱得紧,把半截蜡烛固定在萝卜锭里,点燃,轻轻放了进去。大概太紧张了,手从里面往外拿的时候,不小心带倒了蜡烛,灯笼轰地着了起来。 二位丫鬟骇了一跳,忙取水来扑火。幸而只是个小灯笼,周围没什么易燃的物品,不然岂不是酿成了除夕大火? 薛浅芜捂着乱蹦的心跳,看着那被火焚坏的灯笼,忽然有了一联:“烛火驻笼心,寒树含春芽。” 如谷费力品着:“只是感觉挺深奥费解的……还有‘烛’呀‘驻’的,又是‘寒’呀‘含’的,很巧妙的样子……” 薛浅芜畅笑道:“这是我生平写的最含蓄蕴藉的对联了。从表面看,既有除夕灯笼欢庆之意,也有冬日盼春的生机和希望……” “可是,与你和东方爷有什么相干吗?”如谷想不出名堂了。 薛浅芜道:“这东西全凭境。我一时也体会不出,只觉是极好的。领悟在心,有心人总能看出些不一样的内涵。一千曲《忆江南》,就有一千种情调儿。” “姑娘也和东方爷他们一样的,竟有这么高深渊博之时,叫奴婢读不懂。”如谷苦着脸说道。 丝栾忽而眼眸亮了:“你教我学诗词作对联,好不好?” 薛浅芜诧异道:“好鼻子好眼的,突然想学这个干什么了?” 丝栾挠着头道:“就是感觉很有意思,平时没事儿闲着时,也算找个乐趣。省得你们这些高深的凑在一起说些什么,我就像个聋子哑巴似的浅薄无知。” 薛浅芜摇头道:“让我教你,你可真是找了个最蹩脚的师傅。我向来不会做正诗,一旦作诗,必属歪诗。” 丝栾坚持道:“歪诗也比一窍不通的好。歪有歪的趣来。” “想不到我还能在作诗上过把师傅瘾!”薛浅芜算是应承下来,一边把刚才的对联写到了红纸上,一边让如谷她们挂上了一排排的灯笼。 做完这些,薛浅芜左看右看,开心极了。残破荒凉的院落,经过粗略布置,竟然可以如此富有浪漫气息。置身其中,一时让人想起了山野里的竹篱茅舍,挂满红喜字的新房。朴实的新郎,害羞的新娘,就是绝美的登对儿。只是她的郎,现在何处呢? “咱们也能在这小天地里,过一个正经的除夕夜了!”如谷欢乐似出巢的新莺。 薛浅芜感伤的心亦沾上愉悦,那些不快情绪瞬间被抛之脑后了,笑道:“这还不圆满呢!若不是太张扬,我还想自制些烟花炮竹之类来燃放呢!” 如谷眼里满是崇拜:“你会?” 薛浅芜自得道:“那些玩意儿,好做得很!不过院里缺了一些材料,就算做成,响声不过就跟踩烂了个袋子似的!” “那也要做做看!”如谷摇着她手臂道:“好不好嘛?让我满足一番好奇心吧!” 薛浅芜沉吟道:“这可不行!惊动了旁的人,可就没活路了!” “除夕夜是最热闹的,他们都在酒宴欢闹,笙歌燕舞,谁会注意到咱们的偏僻鬼院呢?”丝栾也期盼道。 薛浅芜抗不过两人,吩咐她们找了些硫磺、炭屑之类。碾成了粉,用粗糙易燃的纸,包着引线,缠紧致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炮就成型了。 待到夜晚来临,宫里热闹纷乱的时候,薛浅芜放起了自制的鞭炮。如谷、丝栾捂着耳朵,躲开得远远的,紧张望着薛浅芜的动作。 薛浅芜不知这炮的功力怎样,只拿了根细长的干竹竿,把一头燃着了,向那静躺着的炮靠近了。 第100节 只听“砰”的一声爆破脆响,残屑飞上了天,最后红红的散落在地上,好看极了。如谷、丝栾看了一会儿,渐渐地没那么怕了,也学着薛浅芜的样子,尽兴地燃放了起来。 她们乐而不倦,边制作着边玩,到了夜半时分,仍自闹着。丝栾燃着了一只炮,用竹竿儿一挑,径向门外飞去。然后听得一声惨烈尖叫,把薛浅芜吓得弹跳起来。 定睛往大门外看时,只见一位衣着华贵得体、气质娴淑雅致的女子,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的衣服被溅过去的炮屑,烧出好几个破洞来。她旁边的丫鬟,骇呆了半晌,跳上前来气急败坏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敢往太子妃身上扔炮?!” 薛浅芜听得这喝骂,血液登时从头冰到了脚。千避万避的人,怎么突然来到了干霖院?还是在除夕夜?这可是她第一次见传说中的太子妃呢,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开门红! 该怎么办?该以怎样的身份相见?听闻这太子妃是百里挑一的贤惠温婉,可否对她实话实说?坦然承认自己是东方爷的心上人,被藏到这儿避风头来了? 心念闪过,旋即又否决了自己。还是先装傻吧,实在瞒不下去,再露馅也不迟。照今晚的情况,怕是难逃一场审问了。 在宫里乱放鞭炮,并且吓着了太子妃,该是怎样的罪不可赦?会不会被砍头?薛浅芜的意识流此时飞快地淌。 “放肆!还不赶紧跪下!”随从侍女安抚了受惊的太子妃,朝着三人声色俱厉地道。 到底理亏,薛浅芜跟着丝栾和如谷,像个做错事的小丫鬟,乖乖跪了下来。 柳采娉这会儿才找回了声音:“这荒屋鬼院的,从哪儿来的炮?” 薛浅芜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可惜看眼前的形势,即便坦白交代,不仅不会嘉奖她匪女神丐一个“最佳才艺奖”,说不定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 “不说是吧?”柳采娉的侍女道:“把她们三个都带走,严刑拷问!看她们还嘴硬!” 薛浅芜心一颤,正要说话,柳采娉道:“大过年的,别让这晦气事传到皇上耳朵里了!带到前院去吧,就不信太子府审不出来。” 薛浅芜的心跳得紧,那不是要让太子知道了吗?多丢人啊,寄宿在人家屋檐下,还要给他添麻烦加乱子,脸皮厚度尚且不够,这无颜以对啊…… “太子妃请息怒。这事全是奴婢一人引起。要罚就罚奴婢算了,放过不相干的两个吧。想必太子已睡,太子妃体贴的名声传遍皇宫,还是不要为这点小事儿去惊扰太子了。一切责罚,奴婢愿意就地承担;还望太子妃能宽宏为怀,饶过她们两个。”忖思之间,薛浅芜已把话说了一通。 柳采娉的声音辨不出多余的情绪:“抬起头来。” 薛浅芜依言,昂起了头。不看太子妃,什么都不看。瞳孔里空空无所装。 柳采娉笑问道:“你就是丝栾吧?” “啊?”薛浅芜未解其意,她怎么问起了丝栾? 丝栾显然大是意外,良久艰难地挪动着双膝,往太子妃站的方向移了两步:“奴婢丝栾参见太子妃。” 柳采娉的目光从薛浅芜身上撤回,像明亮灼人的日光,聚焦在丝栾的身上。端详了半刻钟,点头赞道:“相貌果然出挑,我见犹怜。” 丝栾冷汗涔涔,低不可闻答道:“太子妃过奖了。” “起来,起来……”柳采娉做出虚扶的动作。丝栾不想她竟这样和气,愕然地立起身,还没站稳,柳采娉身旁的侍女一巴掌甩过来,丝栾又重新跪倒在地上。昏黄的烛光下,肿起的脸颊似乎有殷红血色。 薛浅芜急道:“犯错的是奴婢!太子妃怎么迁怒起她了?” “没你的事!”那侍女口气不善道:“你再插嘴,连你也一起打!” 薛浅芜愣住了,不明白这演的是哪出戏。“啪啪”的脆响声,又疾又准地扇在丝栾的脸上,她的双颊很快肿如馒头。 薛浅芜看不下去了,扑上前去,一把制住了那侍女打得起劲儿的手掌。 那侍女不防有人拦,动了几动,没能甩开。面皮涨得发紫,尖骂:“你不想活命了?” “狗仗人势!太子妃的脸被你丢光了!”薛浅芜道:“哪有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太子妃都还没开口,你就胡乱打人?要打只管冲我来啊,欺负一个柔柔弱弱的算什么!” 然后朝向太子妃道:“请太子妃明断。有错的是奴婢。” “倒是敢作敢当,很有魄力!”柳采娉微笑道:“看来丫鬟中人,也不乏有出息者啊。” 丝栾只垂了头,嘤嘤地啜泣着。柳采娉大约心里烦,简单地撂下一句话:“鬼院里有狐子兴风作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本太子妃早有耳闻。今天过来看看,也只是想在岁尽时,把狐媚子一起消灭干净,省得祸害世间。” 薛浅芜睁大眼,这柳采娉明显把矛头指向了丝栾!可是丝栾狐媚谁了?由不得多兜转,横在她们之间,恳切地道:“太子妃且慢!恐怕其中有误会!” “误会?”柳采娉道:“不管是否误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等太子府被搅得乌烟瘴气就来不及了。今晚你们的错,也就罢了!但这叫丝栾的,一定要带走!” 僵持不下。薛浅芜心里很明白,若到最终把事情闹大了,她们三人都没活路。倒不如先让太子妃带走丝栾,自己偷偷跟去,再作打算。 让开身子,薛浅芜道:“太子妃素有良善的美名,想来会给丝栾一个公道。” 丝栾被蛮力拉走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眼神里满是祈求的神色。薛浅芜看得很不忍,等太子妃走远之后,她披了件衣服,尾随了去。如谷放心不下,也悄悄跟着薛浅芜,一同往前院去了。 经过赵太子寝房的时候,一直低低哭着的丝栾突然大声喊:“太子!太子!” 柳采娉想让捂住她的嘴,但是为时已晚。太子寝房的灯亮起来了,传来一声惺忪男音:“谁在喧哗?” 柳采娉理了理头发,敛裙裾参拜道:“还是吵到了你。” 赵迁皱眉一看,见是丝栾,不禁急切问道:“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柳采娉道:“臣妾素闻干霖院阴气重,想着今天除夕,鞭炮锣鼓之声应该能驱散了邪佞,所以就到那里看看,也好借着宴席上残余的喜庆气,扫除一下鬼院里的邪劲儿!不想刚进院门,一个炮就朝身上飞了来!臣妾福大命大,侥幸未致伤残,可是皇宫深院,岂能容得下野丫头胡乱放炮?今儿个是臣妾,万一明儿个是太子您呢?!” 赵迁闻言,紧张地道:“只丝栾一人在放炮吗?” “臣妾看见,炮是她用竹竿挑出来的!”柳采娉道:“大年夜里,能宽宥则宽宥,那两个赦免就算了,但是罪魁祸首绝对不能姑息!” 赵迁松一口气,眯着眼沉吟了几秒,问:“那你说怎么办?” “打死,拖到乱葬岗去!”柳采娉道。 丝栾吓得瘫跪在地,哭道:“不是奴婢……奴婢只是陪着玩的……炮不是奴婢的……” 第一六九章沸水锅中饺,卖与帝王家(上) 赵迁听了丝栾这句辩解,左眼皮没来由一跳,却听柳采娉的侍女问道:“你说!这炮是打哪儿来的?干霖院怎么会有炮?” “是……姑娘的……”丝栾看了太子一眼,似在思索着怎么把话说圆滑。 赵迁也算聪明,已猜出了八分。咳了一声,止住她话尾道:“除夕普天同庆,也是常理。不管炮是从哪儿来的,你在院内燃放也就罢了,为何用竹竿挑到大门外?” 丝栾颤抖着声音道:“奴婢只是一时玩得尽兴,万万没想到太子妃会到场啊。” 柳采娉的侍女眉毛一扬,厉声斥道:“不思悔改的下作东西!都到了这地步,还找借口!难道把整个太子府炸毁,你也只说不是有意的吗?” 丝栾低了头耸肩啜泣着。赵迁叹道:“大过年的,也别要她的性命了。打发她去舂米吧。” 柳采娉的眼波一闪。她心里是诧异的,他不帮她求情?却打发了去做苦役? “奴婢再也不敢了。还请太子和太子妃饶过奴婢!”丝栾苍白了脸,哀哀泣着。 薛浅芜虽未舂过米,也能想象出那场景。一日两餐,量少得几乎不能果腹。没有睡觉时间,一直都在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任是多么水葱般的人儿,也会变得粗糙如榨干了水分的花。更有熬不住者,不出三两月便累病死去了。 事情终是因为自己而起。薛浅芜还是得站出来。 “请太子妃放了她,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果再有下次,怎么惩罚都不为过。”薛浅芜说着,现身在几个人的面前。 赵迁张大了眼,亏得及时控制,才把欲脱口而出的“丐儿”,生生咽了回去。 柳采娉以为太子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吓住了,一反温和常态:“是你!你是活腻了对不对!在干霖院,你就一直在替她求情,现在竟闯到了太子寝宫!你们这些下人……胆子真是越发大了……来人,把她们一并送去服苦役!” “慢着!”赵迁急急劝道:“何必兴师动众!太子妃也是的,怎地为了两个丫鬟失了平和?身子要紧,别为这些子琐事儿生气了!” 柳采娉胸口微微起伏着:“那臣妾被鞭炮伤着的事,便不了了之吗?” “只是一件衣服罢了……”赵太子扳着她的肩,和声哄道:“来年让江南多进贡些好绸缎,给你裁几身更加舒适漂亮的!” “明天让丝栾去舂米!”说到这儿,赵迁向薛浅芜递个眼色,喝道:“还不快些回干霖院,本本分分呆着?以后没什么事儿,大门不许打开,只能在里面自生自灭去!” 赵迁本意是想掩去薛浅芜的拔尖要强,不让太子妃过多注意她。结果薛浅芜固执道:“炮是奴婢做的。应该让奴婢去舂米。” 赵迁心痛极了,她竟是这般不肯退步吗?私自制作鞭炮在皇宫里燃放,这罪名一旦被落实,谁也救不了你!心肠纠结之时,脸上现出了怒容道:“不得胡言乱语!纵然你的心志坚强,不怕苦不怕疼,想代替你姐妹受罚,也不能瞎逞能!制作鞭炮的法子,都在内务府特定的人手里掌握着,岂是你小小的一个宫女能得知的?” 薛浅芜硬到底:“太子若是不信,请准备了原料。奴婢愿意当场一试。” 赵迁急得几乎冒汗。她这样诡谲多鬼点子,他从来不怀疑她的能力。只是此时需要敛起光芒!她却一个劲儿往枪口撞? “大胆!”赵迁猛地一击门框:“本太子岂会让你在这儿试验?万一不慎失手,伤着了太子妃怎么办!” 柳采娉听太子话里颇有担心自己之意,心里暖了一瞬,脸上露出幸福神情,缓缓说道:“太子既然说饶了你,你还不满意吗?至于你的姐妹,罪无可赦!” “若是不识好歹,一起惩罚算了。宫里也不能留个这样的祸害。不然哪日她一旦兴起了,又制造起鞭炮,还有安宁的时候吗?”柳采娉的侍女在一旁道。 “她未必会做那些奇巧玩意儿!”赵迁把脸朝向丝栾,拧着眉拖长了声音道:“你说……那些炮并不是你这位姐妹制造的,是吧?她只是想救你,故意那么说的,对么?” 丝栾看了看太子妃,又看了看太子。刚想把过程说清楚,瞥见太子的脸色骤然阴郁下来,带有一种噬骨的寒意。她心突地一颤,忙低头道:“是的……她只是与奴婢姐妹情深,想救奴婢罢了。” 她刻意加重了“姐妹情深”这四个字。丝栾是聪明的,她看出了,太子妃虽占据着上风,但最终的裁决权在太子手里。柳采娉无论如何,也不会过分忤逆太子的意愿。 她若不按太子的提示说,定没有好结局。顺着太子的意,或许可以为自己换来渺茫的机会。 柳采娉笑道:“果然是一对儿极好的姐妹呢。你有这样的姐妹,也没枉来世走一遭。” 丝栾听了这话,绝望又起。太子妃竟是不肯放自己了。 赵迁可能感念丝栾刚才的那些话,对柳采娉道:“饶过她吧。” 柳采娉眼里含了泪:“太子!你舍不得一个丫鬟,竟不管你的太子妃么?这丫鬟精眉细眼的刁钻,说不定就是仗着您恩幸,故意对我大不敬呢!” “奴婢死也不敢。”丝栾重重地伏在地。 为了能保丐儿,为了不把丐儿暴露得太明显,何必在意太子妃怎样误解呢。 赵迁索性作假到底,无奈笑道:“既然太子妃也看出来了……那本太子也不好隐瞒了,是啊,丝栾是我的新宠,难免会向着她。太子妃是最大度的,不会连这点儿醋都咽不下吧?” 柳采娉怔住了,深深呼一口气,持平了声音道:“太子所喜,臣妾定然尽力去喜。” “这就好了,本太子甚感欣慰啊。”赵迁打个哈欠:“那就别做让本太子不喜欢的事情,免了丝栾的舂米之刑吧。过了年后,再给她个名分,让她做本太子的侍妾吧。” 柳采娉紧紧咬着银牙,艰难吐出一个清晰的字:“是。” 第一七〇章沸水锅中饺,卖与帝王家(下) 薛浅芜走回干霖院,仍然感觉像是做了场梦。她都不知赵迁是哪根筋出了差错,形势变化之快太出乎她意料了。倒是丝栾,很惊喜的样子,眼里闪过心愿得偿的踌躇满志。 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坐在床边,了无睡意,把丝栾叫过来,张口想问,却不知从哪一句起。愣了很久,笑道:“虽然这几天还在干霖院养着,但已经是天家的人了。以后你就是这儿的主子了!” 丝栾神色一紧,没有说话,似乎戚戚不乐。如谷纠正道:“姑娘你说错了!怎么是这儿的主子?她肯定要有自个儿的住处,要比这儿好无数倍的!这种荒园,怎么能载得动她呢?” 薛浅芜醒悟了,笑道:“是了。看我反应迟钝,竟没想这一环。原是该换个好住处。” 丝栾不大喜欢多说这个话题,勉强笑道:“太子只是为了给姑娘解围,一时那样承诺罢了。说不定说过了就忘,也是有可能的。姑娘和如谷说什么主子,就真的是折煞我了。至于寝宫,就算了吧,还不如和姑娘住在一起踏实。” “好端端的,扯我作甚么?”薛浅芜真是有点儿头疼,她和太子一个比一个言行怪异,太让人费解了。 丝栾又随便说了些闲话,就睡去了。如谷在她走后,悄悄对薛浅芜说道:“你不知道……今晚的事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你病那天,就是丝栾请来的太子,还有丝栾对太子说……愿意侍奉在他左右,别无所求。” 薛浅芜头如斗大,丝栾何时起的这种心思?她对太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对于丝栾来说,被太子口头上授予“侍妾”之称,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纷纷乱乱想着,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翌日三更,便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醒了,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春节。以前所做的种种准备,都只是为这一天做铺垫。薛浅芜恍然觉得,老了一岁。只是很不明显,外表上她与刚来之时无太明显的区别。 第101节 难得赵迁还惦记着干霖院,派人送来了四种饺子馅儿。韭菜鸡蛋、芹菜瘦肉、茄子笋瓜、鱼香鸡脯。荤素搭配,那点缀的青翠绿色,在冬日里让人感觉食欲大动。三人忘了除夕夜的惊险,一人擀面皮儿,两人包着饺子。薛浅芜向来不按常规行事,把饺子包得千奇百怪,还起了一大串特异名字,比如“送子观音”“八仙过海”“沉鱼落雁”“青天白鹭”等等。 如谷的耳朵里,被塞满了五花八门的饺子艺名儿。最后祈求说道:“你起些好记的吧!像那个扁得无馅儿的,就叫‘太平’;那个鼓得裂开的,就叫‘涨肚’……如此不好记些?” 薛浅芜笑得差点把面皮扔了出去:“你这是形象化,我的是意境化!根本不能混为一谈的!” 丝栾心事重重地道:“送饺子馅来的时候,不知可有人看到吗。” “你是说太子妃?”如谷问道。 丝栾点了点头:“看在外人眼里,太子往干霖院送饺子馅,会认为是我得宠的缘故。可我心里知道,这宠有多么的脆弱!既然称不上是恩宠,太子为何还要把我置于让众人嫉恨的境地呢?” 薛浅芜听此言,不禁感慨起丝栾的透彻。只是太子持何心思,不是能轻易猜透的。 就算是为了替她们解围,也不至于非得把丝栾拉进他的大后宫啊。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柳采娉在表面上还是很遵从“夫唱妇随”的。 气氛一时有少许的沉重,等包好了饺子,如谷劈柴生火,水沸腾时,把饺子下了锅。薛浅芜看着沉在锅底的饺子,在翻滚的水中,不由自主漂浮起来,有的甚至被煮烂了。心忽然有所动,自言自语道:“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女人一旦进了皇宫,就像这饺子入了锅。捱不过权力倾轧的,就会被煮得稀巴烂;勉强撑到最后,获得主子青睐,也不过是满足了他人的口腹之欲罢了。” 如谷听得糊涂:“女人怎么成饺子了?” 丝栾却是有感触了,怔然答道:“这话对极。我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如入锅的饺子,还没浮起就快被煮烂了。” 薛浅芜握着她的手,问道:“你愿意嫁给太子吗?是为了他的人,还是他所拥有的一切?” 丝栾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走上了这条路,我才不会永远是任人驱使的小丫鬟,才不会受最窝囊的气、干最粗重的活,穿最寒碜的衣。” 薛浅芜无话,边拿勺搅动着饺子,边道了句:“苦命人有苦命人的悲哀啊。” “我已经没退路了……”丝栾站在薛浅芜的身后,头伏在她肩上,带着哭腔说道:“我一直很矛盾。我既渴望成为太子的侍妾,又在莫名害怕着……” 薛浅芜小心地把饺子盛出来,轻声道:“害怕也要面对。太子已在人前说要你作侍妾,就没可转圜的余地了。即便他忘了说过这句话,此生你也被打上了太子的烙印,再也不能委身他人。哪怕孤独终老。” “不要!我不要孤独!”丝栾拼命地摇着头。 薛浅芜叹道:“孤独有什么好怕的,它只是生命的一种状态罢了。感情上的孤独分为几样:一是不相爱的人在一起,二是相爱的人不在一起,三是与众多女人分享共同的丈夫,四是爱的不爱的都死了,只剩自己孤身一人。其实孤独并没那么可怕,毕竟这世间的两情相悦太稀少,好多人等不及,就提前走进了胡同。” “我以后的孤独,就是第三类了。”丝栾喃喃地道。 薛浅芜道:“第三类也不错,孤独中有成就有热闹。她们不会让你清闲的。” “我该怎么办?”丝栾看薛浅芜以旁观者的身份,云淡风轻说着,不由把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 薛浅芜用筷子夹了一个饺子,端详着道:“就只有斗下去,才是活路。不过你要明白,锅里数以百计的饺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个是我包的,为什么呢?” “因为,形状特殊?” 薛浅芜轻声道:“是,也不是。你要想斗,必须争得太子宠爱。然而后宫佳丽无数,你如何让太子倾心难忘呢?” “还请主子姑娘赐教。”丝栾为难地道。 薛浅芜大笑着:“我要是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不就是乱世惑主的狐狸精了?但有一点,你可以对男人无限地好,但不要为了他改变自己气性或者追求。没了气性,没了追求,你就是最平庸的那个了。平庸女子,大街上抓一把就是,怎能让人念念难忘?” “气性?追求?”丝栾似懂非懂地问:“我能有吗?” “尘俗诱惑太多,但你的气性一定得是脱俗的。”薛浅芜道:“我只能言尽于此了,接下来的,就看你的天分和悟性了。” 丝栾想了会儿,低道:“我在诗词歌赋方面,无甚天赋,并且起步太晚,自然沾不了光。平时倒可以熏陶些,不至于太鄙俗就是了。从今天起,我要对太子若即若离着,并且练习一种必杀技的笑容。” “什么样的笑容,才算得上必杀?”这时薛浅芜见识短浅了。 “见过青楼里的头牌吗?”丝栾解释道:“她们的笑虽然媚态横生,但都带有一种飘忽不定,让人升起摸不透想探究的趣味来。” “这个……”薛浅芜无语道:“真不是好学的。” 丝栾轻轻舀着饺子,睫毛上沾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人想要混下去,总得学一样看家的本领。” 薛浅芜道:“我没教你什么,竟让你教我了。” 两人正对答着,却见如谷一碗已经吃完,又站起了盛了一碗。坐在灶前,一言不发,吃得津津有味。 薛浅芜瞪着眼,狐疑地道:“你一直在专注投入地吃?没听我和丝栾说话?” 如谷吞咽进去整个饺子,憋红了脸含混道:“听了开头几句,不懂。还不如吃些鲜美的,犒赏一下胃呢。” 薛浅芜和丝栾相视,噗嗤笑了。人生若能像如谷这样糊涂着,也会很快乐吧。 等她俩准备大快朵颐时,发现碗里的饺子已凉了,锅里的饺子都烂了。好不容易找出几个像样儿的,却也被汤水泡得没滋味了。如谷看了她们一眼,把剩下的半碗饺子,平均分给了她们道:“若不是我盛出来了这碗,你们怕是连饺子味儿都不知是啥样的!” 薛浅芜称赞道:“丝栾我俩在谈论饺子的学问,说得饥肠辘辘。真正的学问,却蕴藏在如谷的这一句啊!” 丝栾顿住,左思右想,没品出如谷的话有何高深来。 “活在当下,及时享乐!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耽误了恰当的火候,恐怕连饺子都没得吃了!”薛浅芜警醒道。似是在对丝栾,亦是对自己说。 丝栾痴痴地发愣道:“怎样才是我的火候呢?我一定要在恰当的火候,脱颖而出!不然不是被煮烂,就只能半生不熟了!” 第一七一章回宫复省亲,貌合神离隐 正月初二,东方爷带着素蔻公主,前来拜见名义上的皇帝岳丈。素蔻公主穿了一身明艳水红的金线织花对襟长袄,盖着了膝盖儿,脚上登着一对高腰棕色狐皮软靴,愈发显衬得身材苗条玉立,青春焕发。皇后、柳淑妃等,皆慌忙来迎接,阖宫一派热闹富丽欢腾景象。 因着赵迁对丝栾表面上的宠爱,干霖院又添了几个丫鬟,带来的新鲜消息就多了起来。说到东方爷来宫里这事,她们满脸憧憬羡慕,极力描绘着那盛大的场面。仿佛女主角是自己一样,声音里透着热忱和兴奋。 薛浅芜听得意兴阑珊,心底却在泛着酸意。新来的丫鬟们不知详情,叽叽喳喳兀自说得热闹,最后不知是谁提议,要出去看一看。反正这时候都开心,纵使于干活上有了几分懈怠,皇上皇后应该也会宽免她们的。 说走就走,不一会儿,干霖院就剩下了丝栾和如谷。薛浅芜道:“公主回宫省亲,难得一见,你们陪我闷在这儿,有什么趣?” 如谷答道:“不过是做样子!看着别扭,不去也罢!” “虽然是做样子,也会有意思的。”薛浅芜没心没肺地笑着:“去吧!说不定东方爷高兴,还会撒赏钱呢!听说这种赏钱要是有幸抢到,新的一年就会大吉大利,财源滚滚。” 丝栾含有几分期待的样子,提议道:“要不咱们三个一起去吧?” “这哪能行!被认出来了怎么办?”如谷皱着眉道。 丝栾找出一件高龄连着米白色绒长毛帽的半旧衣裳,边比划边说道:“我们可以戴着帽子,遮去大半张脸,再有领子立起挡着,只露一双眼睛,有谁能看得出?” 如谷为难地看看薛浅芜:“姑娘不会去的……咱俩总不能扔下她在这儿吧?” 丝栾道:“姑娘也一起去啊。” “什么?”如谷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明明知道……”然后跺一下脚,急通红了脸道:“姑娘怎么能见那场面呢?” 丝栾摇头,不以为然:“因为是假的,所以姑娘才能去看啊。如果咱们去了,姑娘不去,万一东方爷看到了咱们,担心起姑娘来,场面难免会出现意外啊!相反,只有姑娘去了,东方爷才会相信她过得好,也更笃定他们之间的情深意重。” 薛浅芜听着两人的对话,忖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丝栾说得有理。如果只我一个不去,那意味着我小心眼,明知一些场景是假,却耿耿难释怀。东方爷心里会不安的。” 如谷仰起脸诧异道:“姑娘的意思是和我们一起去了?” 薛浅芜伸出手:“换了衣服,一起走吧。” 三人穿着宽大长袄,裹得严严实实,整张脸上只剩了双乌溜溜的眼睛。跟随着大部队涌往的方向,来到了皇后的甘泉宫门外。宫门大开,太监丫鬟们站在门前,伸头探脑。薛浅芜试图往里面望去,只能看到前排的人黑压压的脑袋。比肩继踵,翘首以待,就是来形容这般景象的。 正想要踮起脚,忽听得一声接一声的通报传来:“皇上驾到!” 扑扑通通的跪地声响起,薛浅芜垂向地面的视线微微持平,看见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道。地上凌凌乱乱跪了一片,却都屏气凝息,连呼吸声都不闻。 天颜不可冒犯。等皇上走远了,薛浅芜才敢盯着他的背后,往大门内看去。素蔻公主一手搀着高太后,一手扯着李皇后,东方爷在旁边,和赵太子、柳采娉等一众迎上来。赵渊浑厚音质微带迟迈老气,边摸着素蔻公主的脸颊,边朝东方碧仁哈哈笑道:“仁儿,蔻儿好像变漂亮了!” “父皇又打趣人。”素蔻公主咕哝着,娇俏之色溢于言表。含嗔看了东方爷一眼,神情里有一闪而逝的幽怨。 皇上赵渊在正殿的中央坐定,素蔻公主扯了东方碧仁,夫妇双双跪在地上,向赵渊叩首行大礼。赵渊含笑看着他们,末了,伸开双臂,各捞起一个道:“新春不过是图个团圆和热闹,不必太拘泥于礼节。” “就知道父皇舍不得!”素蔻公主甜甜笑着,往高太后怀里躲去。太后位临皇上,所以素蔻公主很轻易地用手臂缠住了赵渊的脖子,做撒娇状。 赵渊乐呵呵道:“这么大闺女了,也不嫌害臊!” 素蔻公主清清脆脆地道:“在父皇面前,女儿永远是女儿!永远都长不大!” 李皇后笑而不语。赵渊慈爱横了素蔻一眼:“没嫁人时,皇宫里谁都拿你没辙儿;嫁了出去,却还是拿你没辙儿……可以想象,仁儿有你,也不知该有多头疼!” 说者也许无意,听者有心。素蔻公主的脸暗了一瞬,委屈有些伤神。东方爷赶紧道:“蔻儿乖巧懂事,有时候活泼些,母亲他们也都喜爱得紧。” “这样就好。”赵渊畅怀舒口气道。 薛浅芜听在耳中,笑了笑。东方爷的母亲喜爱公主不打紧儿,只要不是东方爷喜爱她就行。爱情是自私的,大大咧咧如薛浅芜,也不豁达。 然后又说了些家常话,高太后道:“蔻儿今天回宫,宫人们也有心,个个都跑来看热闹。赏她们些,让各自散了忙去吧。” 东方爷看了看跟随来的侍从,他们会意,瓜子糖果掺杂着碎银子,一捧一捧向大门外撒着。大家都抢拾着,碰撞得头疼脸疼也顾不得了。薛浅芜不好太例外,跟着丝栾如谷两个,不紧不慢捡着。刚拾到手的碎银两,因为攥得不紧,被旁边的一个老宫女生生夺了去。如谷看见了道:“你这人怎么恁不讲理呢?亏得还是宫中有脸面的!” 那老宫女僵着脸道:“没放到兜里,就不算她的!银子本来就是分给大家的,她只拿在手里,我就不能拿吗?” 说着,就把银子塞到了里衣的袋中。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她睨了眼薛浅芜和如谷,讥诮着道:“看到了没?这才是有了归属权!” “泼妇,不可理喻!”如谷不满,小声嘟囔着骂了句。 “你说谁?你骂谁?”老宫女不依了:“就你俩也敢在我面前瞎嘀咕?我侍奉过的主子,比你们穿过的开裆裤都多!” 薛浅芜听此言,心里立即有了计较。如此奴婢,侍奉过的会是些什么主子呢。自是不必详明。 如谷冷笑,反唇相讥:“既然你那么的牛气哄哄,伺候过许多的主子,身份也非一般的尊贵了,怎么现在还欠缺这些碎银子?只怕牛皮吹到猪肚上,吹错了方向吧!” 老宫女气得牙痒痒,最终轻蔑地道:“说起来你不信,那时你还穿着开裆裤呢!我伺候过以前的薛皇后,你会信么?要不是因为她被贬入了冷宫,就你今天……敢多犟一下嘴,脸早肿成面叶子了!” 听得“薛皇后”三个字,薛浅芜头一轰,钉在原地。如谷不觉她的异样,只和那老宫女斗气拌嘴:“宫里只有个李皇后,什么时候出来个薛皇后?还有,皇后怎么可能被贬到冷宫去?撒谎也不怕天雷劈,万岁爷怒了,不把你分割成八十一块,扔到了河里喂王八!” 老宫女听到这儿,惊悚闭口。不敢多做逗留,又胡乱搓了几下子,就飞快地走了。如谷笑得前仰后合道:“真是个闪着舌头的!” 薛浅芜的心绪被扰乱了,东方爷他们在说些什么,全入不了她的耳中。脑海里只翻涌回荡着“薛皇后”。 直到回干霖院,如谷拍着鼓囊囊的口袋道:“果然没有白跑一趟!有了这些碎银,以后一年在皇宫里就不会过分吃苦了!” 说完,她看着薛浅芜摇摇头,调皮地做起了鬼脸:“你怎么愣愣的,也不多拾些?就算你不稀罕,都给我也行啊!” 薛浅芜反应了过来,勉强笑道:“就你是个敛财的!丝栾不也没拾多少!” “她呀,一双眼都在追踪太子呢!”如谷人小鬼大叹道:“再说她成了太子的侍妾,还会缺真金白银吗?” ————————————————————————————————————— 这样待到黄昏,鞭炮乐声又起。薛浅芜不用猜也知道,是在欢送一对璧人儿回宰相府的。这次归去,东方爷怕是很久都不能来了吧。素蔻公主也着实该在婆婆家稳定呆些时了。 晚间,赵迁来干霖院看望她们。见薛浅芜包的饺子别致,说什么也不肯走,带几分耍赖皮的意思道:“本太子不蹭上一碗,估计连觉都睡不着。” 薛浅芜好气又好笑,对丝栾道:“这般手艺……以后就由丝栾在太子面前好好表现吧!” 赵迁埋头吃着,不回应这句话。丝栾心里终究不太踏实,犹豫着问他道:“奴婢……住这儿到什么时候?” 其实她想问的是,作为侍妾,何时才能侍寝,一切归为名正言顺。不然心里总是悬悬欲坠,忐忑难安。 赵迁含混地道:“先住这儿。到时候再说吧。” 丝栾把失望逼进了眼底,不让流露出来。薛浅芜状似不经意地道:“太子在人前承诺了,还是速速办置的好!省得众人包括宫女太监,都在揣测太子之意,拖得越久,丝栾受的歧视就会越多。” “谁敢!”赵迁淡淡说着,原本坚决的两字,因为语气的散漫,有些不经心的味道。 第102节 丝栾低头,脸颊红红的,轻声说道:“还是再等等吧。现在太子没办妥东方爷的事,心里挂念着干霖院,但又不好时时来看,省得别人看出蛛丝马迹。有奴婢在这儿,太子只说心系奴婢,就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烦恼了。” 赵迁听罢,端详她了许久,赞许地道:“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丝栾掩饰住怏怏意,拜谢:“承蒙太子夸奖。” 薛浅芜笑道:“倒也无妨。我在这儿,没人打搅,没人注意,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不怕鬼狐,只觉得这儿是皇宫最安全的地方了,太子无须担忧挂虑,常来探望。太子既然喜欢丝栾,可及早娶了去,我可不愿意当你们的累赘呢!不然夜长梦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可不想让你们落下遗憾!” 赵迁恍惚笑道:“丐儿心意,本太子领了。虽然如此,我却怕不好对东方弟交待啊。他要是知道我把弟妹扔这儿不闻不问,估计跟我绝交的心都有!” 话已至此,薛浅芜不好再继续。也罢,来日方长,让丝栾在干霖院摸摸赵迁的脾性也好。倘若去了前院,一个伺候不慎,在众多的美人虎中,焉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日子就在赵迁的看望中,一天天划过去。宫人们猜测着,终究看不透太子的心思。若说太子宠丝栾吧,这么久了竟也没个动静暗示,一直让她住在阴气盛重的干霖院,挪到前院侍寝的事只字不提;若说丝栾不受宠吧,太子好像满心挂在她的身上,一天不去一次,就坐得不安稳。 一切未明朗时,谁都不敢大意了去。只得把丝栾当成主子般供着。越来越多的东西被送进了干霖院,绫罗绸缎,珠玉银碳,目不暇接。如谷欢喜得蹦跳着,激动不已:“我跟着你们,实在是开眼界了。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现在这些东西居然也近在眼前了!” 薛浅芜道:“先记了账,存放起来吧。咱这样的穷僻院落,也用不上这些。” 丝栾没被欢喜冲昏头脑。她指着一块通翠的南海比目玉佩道:“太子妃送这么好的东西来,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所以才要好好存放,万不能丢失了,或者有半点儿损坏。”薛浅芜看了眼那贵重的玉佩,如是嘱托。 赵迁也不断地央人送了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进来。不到几天,除了房屋仍低矮外,空间被堆满了,就像正经宫殿里储存了很多珍奇宝贝。 薛浅芜忧怀道:“看在外人眼里,丝栾现在所受恩宠,可用繁花添锦形容。然而越是这样,也就越如烈火烹油,一不小心就会走火。” 丝栾抱住薛浅芜的手臂:“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就让前院的众侍妾羡慕嫉妒恨着?现在太子妃把我礼遇得越高,将来到前院时,我所受的敌意就越大啊!” 薛浅芜道:“想清静些,只能劝太子少来了。” 转眼间元宵节到了。太子带人来送汤圆,闲话了一会儿,却不肯走:“想起上次在这儿吃饺子,真是鲜美异常,甚合我的胃口。以物类物,汤圆应该也是极好吃了。” 丝栾笑道:“太子喜欢,就留下吧。多做一碗就是,管你个饱。” 赵迁指着丝栾笑道:“看你们多小气!只做一碗,还想管本太子到饱呢?说什么也得三大碗!” 如谷吐吐舌头,惊呆了道:“三大碗?够我们仨的饭量总和了!” 薛浅芜听不进他们对话,只忖思着,元宵节应是和太子妃共吃汤圆庆祝的日子,留在干霖院陪所谓的侍妾算什么?愈想愈觉不妥,于是对丝栾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道:“太子要是觉得这儿汤圆好吃,那就做好了让宫女们送去吧,或者明晚来吃也是一个样儿,汤圆不会因为晚吃就变味了。只是祖制规矩不能改变,太子还是回去陪太子妃吧。” 此话给丝栾敲了记警钟。她忙应道:“是啊是啊,太子快回前院去吧,等汤圆做好了,给太子太子妃送去!” 赵迁的意兴全被破坏了,他铁着脸,无表情站起来,默默走出院门,才道:“不必送了。吃完汤圆,你们早些睡吧。” 翌日十六,又逢东方爷带素蔻公主回宫之日。薛浅芜这次没去看热闹,中午时丫鬟们乱纷纷议论道:“听说东方爷劝公主在太后跟前尽孝心,一直要到二月二接她回去呢!皇上皇后夸东方爷仁孝,但是素蔻公主好像很不乐意……” 薛浅芜听得舒了一口气。素蔻公主在皇宫里,就意味着很少有机会黏着东方爷,薛浅芜就好受许多。很久未单独见面了,不知他的计划怎么样了。他送公主回宫,今天会来干霖院么? 带着几分希冀,薛浅芜梳了个端正发髻。为心爱男子而容,她是心甘情愿的。 盼到下午,没等到东方爷,倒是柳采娉带着众侍女来了,进门就亲热道:“太子忙碌,分不开身。那天晚上,太子口头说让丝栾侍寝,众姐妹们都在商量,如何把这事儿办体面了。偏偏逢年事多,才拖到了今天,总算忙出了个眉目,特意接了丝栾回前院去,和诸位姐妹一起住。” 丝栾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后退两步,睁大眼问:“这是太子的旨意吗?” 柳采娉身侧丫鬟道:“这种小事,犯得着让太子亲自劳神吗?太子妃的意思,就是太子的旨意!” 丝栾拉紧了薛浅芜的手,不肯往前多迈一步。柳采娉拧起了眉头道:“怎么?莫非丝栾嫌弃众姐妹们粗拙,竟不肯搬过去住吗?” 丝栾整个抖在地上,颤着音道:“奴婢福薄,并未能亲身侍奉过太子!还是等真有侍寝了,再搬不迟!” 柳采娉的侍女“嗤”地笑了,鄙夷地道:“就你这不出众的模样,想着太子也不用你侍寝!你倒是能做梦,自个儿高估起自个儿了!也不找个臭水沟照照配不配!太子肯往干霖院来,多半是因为新奇这儿的环境!把你拉到前院,跟众位妃嫔一比,还不是排到天边去!” 丝栾咬紧了牙,泪窝在眼眶里,身子微微颤着,纤瘦指节握得发白。柳采娉轻轻呵斥那侍女道:“住口。” 第一七二章久别情更炽,恩爱无修饰 柳采娉捋了捋袖口上的雪狐毛,并未用正眼看丝栾,口中闲闲地道:“你的房间,与翠喜楼的李月裳毗邻。想着你们出身相近,性子又是很讨男人喜的,想必也能说得上话。” 丝栾的唇上,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印。在冬天惯有的阴霾低沉笼罩之下,看着有些干涸苍白。 薛浅芜明了。在丝栾心里,最介怀的大约就是出身了。拿她与青楼名妓比,该是怎样的耻辱。还没有挪过去,就羞于见人了,一旦搬离了干霖院,太子一次也不召她侍寝,这张脸该往何处摆放呢?就算拉下脸皮,不要脸了,如果没太子的宠爱,只怕死也不知怎么死的。光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利下人们,就能把她作践至死。 柳采娉的丫鬟看丝栾一动也不动,撇嘴笑道:“我还当是多高的恩宠呢,原来不过是仗着个荒院!打量着跟太子隐居村野、双宿双飞,是吗?太子妃为你打理的‘红粉馆’,可比这儿漂亮一百倍呢!还没进门,那香气就让人醉了。你住在那里边,还怕太子去得不勤?” 丝栾恭谨地道:“奴婢卑微,住不得太好的地方。多些太子妃的一片好意,还是留给后来的姐妹们吧。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太子对奴婢称不上喜爱,他只是看奴婢守在这森冷的鬼院,有些怜悯奴婢罢了。什么受宠,什么荣华富贵,奴婢是万万不敢高攀的。”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柳采娉温笑道:“那些姐妹们都像你这样,也能让我省些心了。” 旁边丫鬟朝丝栾啐一口,呸道:“只怕有些人面恭心不恭,以卑微的姿态示好,心里却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呢。” 柳采娉紧了紧眉道:“宫人表里不一的多了,谁又能扒开她们的心肠看看!” 那丫鬟道:“她说几句好听话儿,太子妃就任她住在这一方院落里,狐媚子霸道的,自由横行了吗?” 柳采娉嗤笑道:“好歹也是太子侍妾,怎么能住在这样寒碜的院子里?传出去了,岂不让人笑话!本太子妃看着她还乖巧,如果真是个聪明的,她就会安安分分的忠诚,我也不愿亏待了她;若是个吃里扒外有异心的,谁也不能任她当了白眼狼去!” 丝栾额头渗汗,结巴着道:“奴婢惟太子妃是从。愿听太子妃的任何差遣。” “看来是个可塑之材。”柳采娉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在我寝宫旁边,再腾出一间干净的房来,让她住得舒服些吧。” “如此可真便宜了她!还不赶紧谢恩?”丫鬟们催促道。 丝栾看了眼薛浅芜,大是不得主意。想了想早晚都要面对这一关,何不就此答应,也不至让太子妃丢脸面。就眼前的情况,柳采娉对她并没太大的敌意。她需要做的,就是抓牢这个靠山。 薛浅芜本来想劝住丝栾,等问过了太子再说。无奈太子妃在跟前,不能过于出风头了。隐忍到了现在,绝对不能失去理智。今天是东方爷来宫的日子,薛浅芜想起他们之间的未来,脑袋就格外清醒些。 再说,看着丝栾一副意有所动的样子,薛浅芜就算劝,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还不如任她去。 这样忖着,薛浅芜亦没吱声儿。丝栾向两人拜了别,蹑手蹑脚走到了太子妃身旁。 柳采娉脸上闪过一丝笑,招了招手,众丫鬟随着浩浩荡荡同去了。刚出了门,只听太子惊讶的声音响起:“太子妃来这儿作甚么?” 紧接着是东方爷见礼柳采娉的问候语。柳采娉没回答赵迁,勉强镇定一下,笑道:“干霖院还真是块儿宝地啊,连东方弟也来!” 赵迁反应很快,笑道:“我跟东方弟说,我在干霖院看上了一个侍女,东方弟好奇着怎样的女子敢住干霖院,于是就商量着来看一看。难得东方弟如此有兴致,本太子也不好太吝啬了!” 东方爷道:“是啊!掖藏美人,不让露面,可不是迁兄的作风呢!” 两人一唱一和,实在无有破绽可寻。柳采娉看了看丝栾,微微有些尴尬,旋即恢复了常态道:“赶得真巧。臣妾想着太子公事繁忙,忘了给丝栾安排住的地方,今天听宫人们议论……臣妾觉得丝栾身为侍妾,却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实在有失皇家体面,就擅自做了主,让丝栾去前院和姐妹们同住,也好增进彼此间的感情。” 赵迁一怔,随即笑了:“太子妃费心了。丝栾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就算往前院挪,还是让本太子亲自为她布置房间吧。太子妃准备的住处,先空着吧,留给后来人住。” 柳采娉的脸瞬间变白了。可偏偏被堵得死死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赵迁懒懒的音调有几分邪,瞅着太子妃道:“怎么不回去呢?难道还有别的事么?” 柳采娉拜别道:“没了。臣妾先回。” 看柳采娉走了,赵迁淡淡地递出去一句:“以后没什么大事儿,就别来这里了。丝栾在干霖院住得久了,能承受住阴寒之气,你是尊贵的太子妃,怎能受得这等艰苦?” 柳采娉声音带些哽咽的发堵,遥遥应道“臣妾谨记着了”,头也不回走了。丫鬟们慌慌张张跟着,没一个人敢再说话。 丝栾跪下道:“幸好太子来了。奴婢一时也不想离开干霖院。奴婢一旦离开,太子和东方爷还怎么有借口来看丐儿姑娘呢?” 赵迁含笑点点头道:“你的功不可没。本太子和东方弟是不会亏待你的。” 东方爷恍然没注意这一切,他的眼神投注在薛浅芜身上,一直没有离开。薛浅芜红着脸,偶尔也望望他,千言万语不说,心下似乎也皆明晓。 是啊,他们有多久未见了!每次来接或者送素蔻公主回宫时,他几乎都控制不住脚步的方向,可终究又被那些人拽进了现实中。他不能来。 今日,素蔻公主不用跟着他回府了。他才得以跟随着赵太子,一同来干霖院瞧瞧。 对视良久,东方爷大跨步上前,握着薛浅芜的手深情款款道:“你又见清减了。我不在你身边照看,你得爱惜身体才是。” “总是说我!你也不瞅瞅你自己!”薛浅芜抚摸上他的脸,在他铁青的胡茬上摩挲着。不知何时,东方爷竟有了一种沧桑的感觉。比起初见时的面若冠玉,薛浅芜真实的觉得,他受了太多的心理煎熬,所以才有这种沧桑的疲惫之态吧。 丝栾、如谷、赵太子迁,看着二人柔情深沉,立在那儿,看也尴尬,不看又忍不住。 有太多的羡慕。最终,看客们还是退了门外出去,轻掩上门,给二人单独相处的空间。素蔻公主在远处偷偷地窥着,当视线被门切断时,她的眼里闪出一簇愤恨的火。 谁都在忍。不过是看谁更能忍。 素蔻公主最大的优势,在于她的置身暗处。像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可能在旁人最不注意的时候,以最迅猛不可防备的姿态去攻击敌人。 凭东方爷常年习武的敏感,未必察觉不到。只是每次他与薛浅芜相对时,都特别的投入,几乎忘了世俗一切。所以对异样的氛围就忽略了。 这次东方爷没有急着与心爱的女子亲热,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太多的情想要倾诉。 搂着丐儿的肩,一同坐在床边。薛浅芜眼里湿湿的,问道:“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作了很多难?为了我是不是太麻烦了?” “傻丫头……”东方爷抚顺着她的发,宠溺一如往常地道:“倒会卖乖!谁让你不许我三妻四妾?如果那样,我岂不是就轻松了?” 薛浅芜顿时寒了脸,一把推开了他老远,留给他一个脊背道:“谁妨碍你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以后别来干霖院了,你倒是去娶一堆妻妾啊,塞满宰相府也没人管你!” 东方爷开怀大笑着:“好久没见丐儿吃醋了!没想到吃起来,还是这么烈性桀骜!” 薛浅芜哼一声,只不理他。东方爷好生哄着她:“我说一句,你竟当了真?也亏得我认为你是最知我的,居然这么不相信我人品!” 薛浅芜嗔怒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信不过男人!” 东方爷忍不住再笑:“瞧你这气鼓鼓的模样,好像天下男子都与你有仇似的。” “想让我为负心人记仇,门儿都没有!分手之后,那便是相忘于江湖!” “好好,是我错了,开句玩笑也惹得丐儿不高兴……”东方爷道:“可是话已出口,怎么办呢?要不你惩罚我?或者在被窝里虐我?” 薛浅芜的脸烧到了耳根,轻捶他了一下:“你这不正经的!” 东方爷看她因生气,腰身往前挺着,不禁拿手摸了摸她肚子,满是期待地道:“你这么爱争气……何时肚皮争气一回,给我添个娃儿?” “啊?”薛浅芜不期然他蹦出来这么一句,听得耳根酣热,坐立难安,最后道了一句:“我才不要未婚先孕呢!绣姑姐姐肯定会笑话我!” 东方爷附在她耳畔:“谁先笑话谁,还不一定呢!” “什么?”薛浅芜立即坐得绷直了身子。 东方爷笑道:“有情男女日夜住在一处,像我这样的君子尚且持不住……怎敢保证秦延那样的热血儿郎呢!” “你坏!”薛浅芜道:“秦延看着热血,说不定比你还矜持!你可别把人家揣度坏了!” 东方爷摇头道:“秦延若比我还矜持,那就惨了!你那绣姑姐姐可不像你这般是个善使诈诱惑的,我坐怀不乱的都被你俘虏了!她是持重的人,秦延如果再不涎皮赖脸着些,那层窗纸怕是永远捅不破了!” 薛浅芜晃了晃脖颈,笑得极贼:“那可不一定啊!情到深处,不由自主!任凭绣姑姐姐性子多冷,哼哼,两只巴掌对着一拍,就会响了……” 东方爷看着她坏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热烈渴盼:“要是这样,咱更不能落后了去!” “谁说和她比了?”薛浅芜忙躲了起来。 东方爷一手拦着她,把她按在墙上,故意逼近了她。温润煦暖的呼吸,吹在她的耳畔,一撩一拨地逗着她。 “不带你这么勾引的!”薛浅芜抗不过,伸头一撞东方爷的胸膛,他仰面倒下了。薛浅芜压在他身上,以胜利者的姿态道:“让你还欺负我!” “再不敢了。”东方爷双臂环着她的腰,以商量的口吻道:“要不你欺负我?” 说罢半张半闭着眼,一副任贼女采撷的模样,认命地屈从在薛浅芜的身下。薛浅芜张口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第103节 “好,不反悔。”东方爷低低笑着,鼓励她道:“你欺负吧。” 薛浅芜前一秒还意气风发信誓旦旦的,下一步却傻了。骑在东方爷的身上,不知该如何做,愣了半天,只觉头如斗大,脸都被自己丢尽了。 东方爷的手,从她腰间向小腹游走着,薛浅芜感到浑身火苗在横窜,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最后娇软着声音道:“还是……你来欺负我吧……” 东方爷憋了这许久,嗓子都快哑了。等得她这句小乖猫似的恳求,再难自制,以霸道的温柔侵蚀着她,在灵与爱中寻找着离别这些天的慰藉。 薛浅芜的星眸迷离着,残存的意识中有一丝挫败和懊恼:怎么他就无师自通,自己却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这也太不公平了,老天非常的不公平! 不知燃烧了多久,可能是过于疲惫了,东方爷搂着她,昏昏沉浸睡去。薛浅芜本来想着,赵迁还有丝栾如谷都在外等着呢,怎能让他宿于此地?可是心里有些心疼他累,一时没叫醒他,过了一会儿,她自己竟也撑不住疲劳,酣然地睡着了。 这就苦了门外几人,不好进来打扰,但是等得漫长,分外难熬。眼看天色将晚,赵太子横横心,神色有些复杂,手上终于下狠了劲,砰砰砰地敲起了房门来。 薛浅芜被震醒,吓了一跳,慌忙叫着:“等一会儿!马上就要来了!来了!”嘴里应着,一双手在忙乱推着东方碧仁。 他睁开眼一看,也不理门外人,只紧紧抱住丐儿道:“再睡一会儿!很久没睡过这样痛快的觉了!” 薛浅芜挣扎不开,急得满脸红晕,含怜祈道:“别胡闹了!等我出宫那天,咱们抱着睡上三天三夜好吗?就像在烟岚城的时候那样亲!” 东方爷不舍地披衣起床,刮着她的小脸,亲昵地道:“在烟岚城……那时候虽然亲,但是这以后你让我再学那时,岂不得把我急出短命来!” 薛浅芜知道赵迁在门外,皮肤如灼烫般,也不和东方爷多说了,胡乱套上靴子就赶紧去开门。 赵迁微不自在,勉强笑道:“东方弟沉醉在温柔乡里,把外面的人都忘了!再不醒来,宫门都出不去了!” 东方爷很自然笑道:“怕什么呢!实在回不去了,就在干霖院宿一晚,反正迁兄会为我解围的!迁兄只说咱俩通宵论棋,谁还能不信么?” 薛浅芜却大是羞赧道:“你怎么能住这儿?丝栾、如谷可都在呢!” 东方爷叹口气:“看看。这就要赶我走。估计将来,把我踢下床的日子都有呢!” 薛浅芜拉着他手臂,悄声威胁他道:“你再乱说,丢我脸面……我以后天天让你睡在床底下!” 东方爷道:“真能盼到天天在你身下,我就在床底下打个地铺好了。” 越说越羞人了。薛浅芜嘟着嘴,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催促道:“赶紧走吧。你再忘形,以后可别来了。” 赵迁也道:“是啊,恩爱来日方长。东方弟还是别因小失大,因短暂失长久的好。” 东方爷指着薛浅芜,有埋怨意:“只怪她让我太沦陷。” “你怎!什么都在人前乱说!”薛浅芜眼波里溢出一抹入骨妩媚,恼道:“在房里说还不够吗!” “哈哈!难得看到丐儿如此害臊!”赵迁大笑着,笑声里微有寂寞和孤凉。只是身旁这对情侣察觉不到罢了。 东方爷亦笑了,拍拍薛浅芜的手交代道:“接下来的日子,我就有理由来宫里多看你了!” 薛浅芜有些着急道:“公主会不会起疑啊?” “没事的……”东方爷安慰道:“我的心意,蔻儿不是不知。只是她一时放不下罢了。” 薛浅芜没再说什么。毕竟这是一场婚约,不是儿戏,想要解除,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赵迁看丐儿似乎有心事,约莫猜到了些什么,也对她道:“东方弟说得没错儿。这事你不要多操心,有我和东方弟担着。你只管安安心心等待着,做东方弟的美丽新娘就是了。本太子这一生,恐怕就你这一位弟妹了,怎能不帮衬着。” “可是……你也只有公主,唯一的亲妹妹。”薛浅芜总是不踏实,在谁亲谁疏的问题上,她自然自卑。到底比不得根正苗红的亲妹妹。 “道理都给你讲清了,你还是不放心!”赵迁强调:“撮合你们这一对儿,我收获的感恩更多!就算蔻儿生我的气,终会明白我的用心良苦,我实则也是为她好!” 心终于稍定了。东方爷看着她,想要来个吻别。奈何薛浅芜发觉了他的意图,腰肢儿轻巧地一避,东方爷落了空。带着几分意犹未尽,东方爷叹口气,似蕴含着道不尽的离愁别绪。 薛浅芜心里郁闷着,他又在激发她的柔弱心肠了。但是当着赵迁的面,她可没犯糊涂,怎能让他亲她? 而她,英名早就毁了。所以这秀恩爱的罪名,还是让她来承担吧。在东方爷转身的那瞬间,薛浅芜用力扳住他身子,弹力极韧一跃,“啪”地轻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喜悦在东方爷眼里激荡开来,他心软得差点立不住脚。步步艰难,最终狠心掉头离开,没看到赵迁发呆失落的黯然。 第一七三章二月梳柳须,发长两丈一 三日一小聚,短别情更深。四目相对意,互映无他人。因素蔻公主在宫里孝敬太后,东方爷总算能不间断地来了。当然每次都是先看公主,在人前时他俩倒也默契,彼此体贴,相敬如宾。也只有在此时,素蔻公主能离东方爷近一些,比如挽着他的胳膊,头枕着他的怀等等,亲密如许。而在人后,东方爷就显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起来,对公主亦更加守礼。公主每每试图靠近,东方爷都退却得很远。不动声色避让,饶是公主多么愚笨,也能看出他的刻意疏远。作为幼时玩伴,他与她或许有着兄妹般的情谊。作为夫妻或者男女之情,他与她却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素蔻公主也曾努力一步步朝他的方向走,奈何他始终不肯朝她近丝毫,在她面前,他孤独似谪入尘世的神祗。 心灰,依旧不肯绝望。亦看到过东方爷与丐女的亲密无间,只有更旺盛的妒火在烧。她恨不起她的东方大哥,只能聚迁怒于抢走他的那个女人。 陪着素蔻公主吃饭玩乐,熬到黄昏时候,就去太子那儿。 总是有借口的。喝酒下棋或者谈诗论画,自是同道中人。不过每次,他们没坐多久,就会同往干霖院去。柳采娉始终没放松对丝栾的警惕,起疑心道:“太子越来越叫人猜不透了,他和东方弟相聚也罢,好好的太子府装不下他们吗?为何总要去干霖院?那叫丝栾的婢女,难不成有诗书之才华,能与他们谈得投机?” 既留了心,便叫人去试探。结果发现丝栾无甚特长。 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柳采娉的丫鬟揣测:“也不见得是为丝栾而去。或者太子爷东方爷,只是想找个清净地方说说话儿呢!” 柳采娉看不出端倪,也就以之为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走廊尽处梅花枝头上的冰雪融尽时,迎春花在料峭春寒里绽放。嫩黄色的,一丛一束,给人带来满目生机。棉袄还不能脱下来,春捂秋冻,饶是春光初现,三九四九之残余寒,仍然威力不减。 薛浅芜那天,在干霖院的一个花池旁,为牡丹松土。如果不出意外,在迎春花落去、杏花桃花热热闹闹盛开时,也是牡丹花动京城的节令。薛浅芜是个爱花的,却从没种活过任何花花草草。为宫里的植物松松土除除草,也算是了却心底遗憾吧。 黄莺还未出巢,耳边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叫声,凄清悠长。如谷忽然欣喜地道:“姑娘……你看那边的柳树发芽了!” 干霖院背阴,连迎春花开得都比外面晚些,柳树竟然发芽了么?薛浅芜不相信地抬头望,看到不远处干涸的塘边,柳枝下垂,果然长出了米粒似的芽尖。柳条儿似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绿烟,清新极了。 如谷看薛浅芜好奇,说道:“这儿原是一池温泉,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突然就枯竭了,宫中认为不祥,才把这院子荒废了,天长日久,就越发人迹稀少了。” 薛浅芜驻足久久看着,道了句:“干涸的是表象。其实如果下挖的话,不到一尺,就能出水了。水仍是温的,这也是为何池边柳树发芽早的缘故。” “你怎么知道的?”如谷盯着那龟裂的池底,怎么也想不通。 薛浅芜只望着柳树出神,没头没脑地道:“又是一年柳色新了。” 如谷不解薛浅芜在慨叹什么,笑道:“姑娘是在惆怅光阴易逝、年华苦短吗?” 薛浅芜摇摇头,答非所问:“去年冰雪初融的时候,我还在宫外……如今居然在宫里呆这么久了,只怕这个春天走不出宫,看外面的自然世界呢!” 如谷闻言,有些伤感地道:“我自打八岁时入宫,就再也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了。” 薛浅芜转眼看如谷,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必有一段不幸身世,所以才在那么小的年龄,来到这个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就算侥幸盼到出宫那天,昔年垂髫稚儿已老,再不复爱玩爱闹的天真烂漫。 这样想着,薛浅芜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像对待亲妹妹一样。 如谷笑了,笑得入心,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薛浅芜道:“你笑起来蛮好看的,比得花儿都失去了颜色。” 如谷不期然得到如此直白的夸奖,笑得更是灿烂。薛浅芜掐了一枝迎春花,戴在她头上道:“你很想出宫吗?” 如谷的双眸里写满了震惊,她低呼道:“梦里都想逃出宫去……这话在姑娘面前说还行,若是被人听见……奴婢是要被斩头的。” 薛浅芜低声道:“没事,你知我知而已。” “姑娘为何要这样问?”如谷脸颊上闪着一层奇异的亮光。 “我从你的话中,猜出你是想出宫的。”薛浅芜许诺道:“我出宫那一天,也把你带出去。” 如谷欣喜极了,忍不住掉了泪。激动了一会儿,愁上眉梢,小声叹道:“姑娘能给我带来这样的希望,总归是点缀了深宫里的枯燥。其实奴婢知道,想要出宫谈何容易。何况……就算奴婢出得了宫,也没地方可去……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从宫里转到有钱人家府上侍奉罢了。” “你这样质朴乖顺的性格,我可不忍你再去吃苦头。”薛浅芜笑着道:“你注意宫里娘娘们穿的鞋没?这是今年出来的新花样。” 如谷捂着半边脑袋,想了一刻,终于叫出声来:“想起来了!都是那种带高跟的皮鞋,显得身材非常窈窕!” “是了!”薛浅芜自豪道:“那是坎平鞋庄设计出来的!而我,就是坎平鞋庄的主要创始人之一。跟了我这个老板级人物,你还发愁没处可去?” 如谷像看着外星人,不可置信打量着薛浅芜:“我只看你是个败家的,不想竟是个起家的!” 薛浅芜不满道:“没有弄清事实之前,不要以外表来评判人,好咩?” 如谷被她的怪腔调逗得咯咯笑,心底深处的苦闷一扫而光,她紧紧拽着薛浅芜的手臂道:“我赖定你了!你可不能抛弃我!” “怎么会呢?”薛浅芜道:“你去了,我不仅得到个勤快的,而且……” 薛浅芜故意停顿了,慧黠地挤着眼。 “而且什么?”单纯的如谷果然上了钩。 “随着招的学徒越来越多,那些性格好、心地好却又单身的青年们也多了……”薛浅芜理直气壮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主子别的都不好,只有一点可取,就是特别的人性化,绝对不会看着自己人打光棍儿!” “你!”如谷红着脸道:“怎么可以这样算计人家!” 薛浅芜嘻嘻道:“放心吧,我可是完全本着自愿原则、自由恋爱、自主婚配的!再者说了,能被挑选进鞋庄的伙计,哪个不是十里挑一的人品!” “越没个正经了。”如谷假装恼怒,抢过薛浅芜手里的铲子,闷闷地为柳树松起土来。 薛浅芜笑得很恶劣:“别再掘了!再掘树根就出来了!柳树都被你弄死了!” 如谷看那柳树果然被自己掘得见了根,才慌忙住了手,丢下铲子回屋去了。正在做饭的丝栾看到如谷回来,咦了一声,问道:“姑娘对你说什么了?你这种表情少见得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爱……” 薛浅芜后脚跟进来,好整以暇抱着臂道:“我只是和她谈论了人生中的大事!” “什么大事?”丝栾好奇地道。 “别跟她说!”如谷的脸通红,衬得脖子里的白毛领分外白。 薛浅芜含混道:“所谓大事,不过是工作和婚姻!” 这样的名词,让丝栾听得很迷惑。却又隐约能猜出是什么意思。 ——————————————————————————————————————————— 二月二很快就到了。薛浅芜忘了在哪世,曾听老人说过,该天五更鼓悄悄爬起床,不要惊动任何人,然后摸到一棵柳树下,对着柳树梳头,嘴里如是念念有词:“二月二,梳柳须,头发长到两丈一。”据传这样,头发会长得特别快,并且柔顺听话,不打卷不起毛。 薛浅芜藏着这秘密,想试一试。自己目前的头发虽不算短,但是她不爱梳头,每懒两天,就特别不通顺。如果头发能像柳梢那样,微风一吹,变得又垂又直,轻盈动人,该多好啊。哪怕冒着凌寒起早一次,也是很值得的。 于是在如谷和丝栾都熟睡的时候,薛浅芜起床了,躲在干涸温泉的柳树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梳理着头发。不知是雾气还是露水沾在了头发上,微湿的发梳理起来,果然柔畅许多。薛浅芜窃喜着,真是没白浪费良辰时光。 正自梳着,忽然从院墙外跃进来了一条人影。薛浅芜吓得面色苍白,张嘴就想尖叫。那人看见是她,似乎也很出乎意料,并且在她叫出声之前,提前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薛浅芜呜呜挣扎着,好不容易站稳一看,那形体不是赵迁还有谁? 不是刺客就好!心稍微定了些。赵迁显然也有话要问他,放开了手。薛浅芜大口呼着气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赵迁不大自在,不回答她,却连着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好端端的不睡觉干什么?二月二还有许愿的习俗吗?” 薛浅芜愣愣道:“是啊。你不知道有这习俗,竟也起这么早?” 赵迁咳了一声,囧笑着道:“突然睡不着了,就起来随意转一转。偶然到了这边,从门缝里看到院内似乎有个身影,我当是谁,立即跃过墙来捉人,没想到是你这小贼……” 薛浅芜脸有些发热,他称她为小贼,莫非也知道她在烟岚城创下的神话吗?记得那时他们并没起什么交集啊,就是现在偶尔相处,几乎也很少谈论生活中的事。 难道是东方爷讲给他听的吗?一定是的。 想起了东方爷,薛浅芜的心里有些甜蜜,笑道:“我不做贼很多年了。再说,做贼也不能做到太子府里来呀!” 赵迁看着她的明媚笑颜,好像冲破灰色天际的第一抹朝霞,让人心里倍感愉悦,嘴角扬起了宠溺的弧度:“我倒希望你做贼呢!” 可能太隐晦了,薛浅芜没明白他的意思,瞪大眼道:“盗进皇宫,我岂非成了传说中的江洋大盗了?” 赵迁的喉结滚了滚,轻轻道了出来:“比江洋大盗还厉害。那些毛贼偷的不过是些财物,你偷的却是心。实在不知比他们高多少倍。心一旦被偷去,你要什么,心的主人还能不给你吗?” 第104节 薛浅芜怔半晌,觉得这话太怪异沉重了,勉强答道:“我是个没心的,一颗心早被东方爷偷去了。可见这世间终有宿命,碰到一个愿意把心交给你的,你恰恰也愿把心交给他,这就是难得的幸福了。” 赵迁听得出话中意,落寞笑笑,转了题道:“本太子是羡慕你好人缘呢!就连丫鬟的心都被你偷去了,看看如谷,一天到晚都恨不得在你身边黏着!” 薛浅芜轻松了,笑道:“这话可不能说出去,人家还以为我男女通杀呢!我的性别取向是极其正常的,你可别让东方爷误会我!不然他不让我与丫鬟们接触了,我可怪你!” 赵迁哑然:“这是什么理论!真拿你没办法!” 二人正自说着,赵迁眼尖,看到了她手里的梳子。再看看她的长发,不同于往常的粗犷随意,而是梳得纹丝不乱,柔顺光滑,如同一涓瀑布,别添了番小女人的风情。眼中不由多出了几分爱慕意,声音温和微有触动,手向她的手握了去:“拿的什么东西?别给我说你起这么早是为了梳头!” 薛浅芜急忙缩了手,对道:“我偶然兴起,想梳妆一番了,有何不可?” 说完,似乎自己也觉牵强,又补充道:“东方爷老嘲笑我不会女孩子的活计!我想着起晚了,如谷她们看到,肯定又要代劳,所以便趁着她们沉睡时,自己起来练习!我笨手笨脚的,真把发髻梳好,估计她们也该起床了!算来算去,起得并不很早。” 赵迁哦道:“原来如此!让本太子试一试吧,说不定比你梳得还好些!” 不给薛浅芜反驳的机会,赵迁就从她手里抽出了梳子,缓缓踱到她的背后,手微微有些抖,久久不能持稳落下。 薛浅芜想起东方爷为自己梳头发的样子,下意识双手捂着头,几乎遮住了大部分头发。赵迁更是无从下手,只呆呆地站着。 最后,赵迁选择了妥协。用手轻轻理了下她垂在背上的头发,把梳子给了她。 薛浅芜捏紧了梳子,退两步道:“太子该回去了。如果天色再亮一些,被人看到你从干霖院出来,丝栾怕是要担更多的怨言了。” 赵迁再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要把她刻进魂魄里。然后走到那株柳树下面,折了一枝柳条在手,轻轻说道:“明年……同样的柳树下,也许人已经不同了。” 薛浅芜道:“缘分天定,聚散有时。太子若是触景生情,明年此时,我和东方爷可一同来柳树下,不见不散。” 赵迁凉笑一声:“你做什么,都非要带着东方弟吗。当真是眷侣情深啊。” 薛浅芜讶异道:“他是我的丈夫!丈夫,丈夫,一丈以内的好夫君,我怎能不带他?他亦如此,去哪儿倘敢不带我,我定与他算账!” 赵迁笑得更加僵硬,终究无言以对。了无滋味地走几步,再回头看一看,跃身逾墙去了。 薛浅芜心烦意乱地回房,如谷、丝栾迷迷糊糊醒了,睁眼看到了薛浅芜,两人骨碌爬了起来,揉着眼齐声问:“黑灯瞎火的,你这是去哪了?” 薛浅芜吱唔道:“去茅厕了。内急得很,等不及把你俩叫醒陪着去了!” 如谷拍拍心口:“阿弥陀佛!以后再急,也要先喊醒了我们,哪怕你喊完立即跑出去,俺后脚起来跟着你就是!” 薛浅芜心虚,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好了,好了!以后记着叫醒你们!” 睡意被薛浅芜驱赶尽了。如谷的眼光,忽定格在薛浅芜头发上,久久回不了神。丝栾也发现了与往不同,已问了话出来:“你的头发……” 薛浅芜不好再瞒了,把传说习俗的禁忌和避讳对她们详说了。如谷丝栾愕然对视,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你鬼鬼祟祟的!竟有这么一说!” 待她们吃过了早饭,大约日快当头之时,东方爷过来了。闲杂人等皆退下了,薛浅芜含情地看着东方碧仁。他摸摸自个儿的脸,又看了看衣服,迷惑地道:“你似乎与往日不同……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求我?还是我哪儿惹出笑话了?” “什么嘛!”薛浅芜眼睛里放出心形符号,甜甜地道:“你看我今天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些?更漂亮迷人了?” 东方爷以手触摸了许久,没看出哪儿长了些,只好答道:“每次我来,看的都是你的眼睛,以及神情,没怎么多注意头发……你倒说说,怎么突然长了?” 薛浅芜撅着嘴不乐意了:“那就不给你说了!说了你也感知不到!” 东方爷委屈道:“说没注意,却是假话。你的头发,我不仅用眼看,而且时常触摸。现在如果有一百位女子站在这儿,头发同样长短,就算闭了眼睛,我也能凭借着手感,辨别出哪一个是你来。” 薛浅芜听得心热了,原来他重实的不是表象,而是质地啊。煦暖的感觉袭上来,靠紧了他,就像拥有了全世界。 第一七四章风筝不解意,枉负好春光 柳树的绿意越来越浓时,寒气已渐消了。万物复苏,正是踏春热闹的好日子。王公贵族,世家女子打扮得鲜艳妩媚的,携了侍女出来游玩。京城郊外的观恪山,以及山南山北流淌着的沁河、侑水,都是极佳的去处。但从远望,新草如织,缤纷花儿初绽,大有漫山遍野、渐至燎原之势。再加河水清澈,叮铃流淌,别是婉转风味。 薛浅芜在宫里待得烦闷,几次对赵太子和东方爷表达自己想出去溜的意思,都被驳斥了回来。他俩好似很忙的样子,整天不见人影。听别的丫鬟走漏风声道,总看到赵迁与东方爷带着素蔻公主,和许多同龄的青年才俊一起游山玩水、策马奔腾。不知情者,更是羡红了眼,赞叹东方爷与公主郎才女貌、几世修得如此配对姻缘。 薛浅芜也懒得管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反正不管用怎样的手段,能把公主这块老大的绊脚石,重新许配出去就好。 出不去宫,心情烦闷。柳采娉还总趁着太子不在的时候,来干霖院刁难丝栾,顺便连薛浅芜和如谷也不放过。薛浅芜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了她去,有时却以冷幽默的方式,让柳采娉灰头土脸、碰壁而去,有火偏偏发作不得,几次被丫鬟们底下里当趣谈。 二月底的一天,风和日丽,薛浅芜无聊时突发灵感。这是继上一次放炮之后,再次来了兴致。 一样是如谷和丝栾做帮手,薛浅芜找来了工具,做了一架团扇大的风筝。如谷看得喜欢,却担忧道:“干霖院场地有些小,并且多丛林灌木,不够空旷,万一不慎,风筝缠到了树枝上怎么办?” 薛浅芜想了想道:“怎么能在这么禁锢的院子里放风筝?干霖院后面不是有一大片荒地吗,很少有人到的,去那里玩耍最好不过了!” 丝栾有些担忧地道:“可是毕竟,那里出了干霖院啊!万一被人看见,又该生出多少是非了。” 薛浅芜哪有心思听,笑道:“风筝又不是炮,没那么大的破坏力,就算妨碍到了别人,问题也不会大到哪儿去。实在不行,做个人情,咱把辛辛苦苦做的风筝送出去得了!” 如谷听了,表示赞同:“虽然姑娘做的风筝不够漂亮,但宫里绝对找不出第二个相像的来!” “这是独一无二的丐家风筝!质量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品牌!富有影响力的品牌,比什么都重要!说起这种丐家奇货,你们在京城难得一见呢!”薛浅芜自吹自擂道。 如谷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薛浅芜又对丝栾诱惑道:“你要是不去就算了,为如谷我俩做午饭吧!”说完拍拍屁股,拿着风筝就要走人。 丝栾犹豫了一会儿,大约是嫌独处枯燥,还怕太子妃突然驾临时自己没了主意,于是急忙嚷道:“可不许扔下我!我也想晒晒春日的太阳呢!” 说走就走。到了干霖院后面的草坪上,薛浅芜先放出了一短截线,然后飞快地悬着圈儿跑了起来。风筝在她的带动下,渐渐升了起来,薛浅芜怕自己的技术不过关,仍是继续跑着,手中一边续长着牵引线,直到风筝飞向了高空,在天际借助于风的力量足以飘飞之时,她才满头大汗地停住了脚步。 如谷看得大声叫好,仰着脸道:“天上飞着一只大蝴蝶,咱们周围飞着一群小蝴蝶!天上那只,比周围真实的蝴蝶都漂亮呢!” “别恭维了!”薛浅芜红着脖子气喘吁吁道:“待会儿把风筝给你玩就是!” 如谷笑得开心极了。薛浅芜招手示意着她:“快过来!一手持好线圈,一手捏紧了线,注意控制着些方向,别让飞到房顶或树梢上去了!” 如谷紧张地接过来,小心翼翼放了起来。没过多久,就慢慢地掌握了手上的力道,越发收放自如。有好几次,风筝方向不对劲时,都被她给拽了回来。她越觉得好玩,笑道:“风筝就像养的一只小狗,你拉着它,它总想挣脱绳索寻自由去,却每每被主人拖回了家门。我猜着它就算摆脱了束缚,也会因为无处可去而归来,或者流浪不了多久就饿死在外面。” 薛浅芜道:“你是在说人呢,还是在说风筝?” 如果讶异地张着嘴,朝薛浅芜迷惑地道:“我是在说狗啊!你是怎么听的?” 薛浅芜深沉神秘地笑道:“以风筝而及狗,以至世上万物,皆是如此。我倒觉得,狗是所有动物中最忠厚最通人意的了,但冷不丁,也会被它咬一口。” 如谷的手顿了顿,思绪出现了微微的偏差,越发不解地道:“姑娘你在说什么啊?哪里跟哪里嘛?” “没有什么,只是无端感慨罢了。”薛浅芜道:“你就聚精会神放你的风筝吧!待会耍得累了,还有丝栾在这等着呢!” 如谷嘴里答应着好,手中舍不得放开线,一个劲儿往前奔跑着,可能在奔跑的途中,手中放线速度跟随得慢了,线绷得越来越紧,最后听得啪的一声,线被扯断,风筝远远像抛锚的帆船,于瞬间疾飞了出去。 如谷“啊”了一声,一张脸迅速变白了。她不顾一切往风筝飞的方向跑去。 薛浅芜遥遥跟着朝她喊道:“别捡了!快回来吧!” 如谷不依地道:“不行!丝栾还没摸到呢!花了那么大劲儿做成一个,怎么也得捡了回来!不然被人家白白拾去了,咱们岂不是白忙了!” 薛浅芜看风筝越过了干霖院,往太子前院飞去了,不由得担心起如谷的安危来,忙跑着随了去。 她并没注意到,丝栾看看前面方向不对,跟着走了不远,就不声不响地回了干霖院,收拾打扫一番,做起饭来。 跑到太子府门口时,薛浅芜离如谷还有几十步之遥。如谷慢下脚步,怔了一下,仍是往里走去。薛浅芜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乱七八糟的叫骂声传来:“这是哪来的烂风筝?竟然砸到了太子妃的门前?!” 可能是看热闹的太多,却没人敢接应,那侍女嗓门更尖了:“没人承认、没人敢来认领,对吗?” 稍等了一会儿,大约是惊动了殿里的太子妃,柳采娉婷婷地走了出来,眼扫了一下道:“怎么回事儿?” 那侍女气呼呼道:“谁放风筝,放到太子妃的院里来了!这么大的风筝,从天上掉下来,万一正巧太子妃打这儿经过,被砸着了该怎么办!这些人们,胆子也太大了,再不教训教训,就被他们骑到头上来了!” 柳采娉伸出素手,拿着风筝翻看了一遍,皱眉笑道:“这风筝的做工拙劣得很,肯定是那些宫人们做来玩的。只是也太不像话了,怎么就掉到了太子府?” 那侍女道:“太子妃绝对要杀鸡儆猴,严惩一番!不然今儿个你扔进来个风筝,明儿个你撂进来块石头,还不乱了去了!” 柳采娉点点头:“说得有理。那就等他们自己前来领罪吧。” 侍女笑道:“怎么可能?这会儿那惹事的下人,不知躲藏在哪里大气都不敢喘呢,岂会公然现身,前来领罪?” 柳采娉淡淡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若是主动承认,本太子妃也就从轻处罚便是。倘有再犯,绝不姑息。如果没人承认,就把整个太子府的周围、以及里里外外查个遍儿,就不信连个奴才都查不出!” 如谷站在门边,看着里面一幕,双腿有些打颤,但仍是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看样子是要坦白了。 薛浅芜想起上次放炮的事,就是因干霖院而起,这次若又是干霖院,太子妃就算好脾性地饶她们,怕也会对薛浅芜的形貌再也忘不掉了。奴婢被主子注意上,在宫里从来都不是件好事儿。更不要说,太子妃对丝栾心怀不忿,在众人的怂恿下,难免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来。 这样想着,薛浅芜慌忙拉住了如谷,不让她再往前走,并且挤眼努嘴,让她赶快回去。 如谷放不下那风筝,为难地望了望,不想就此离去。薛浅芜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便飞快往回去走。 终是晚了一步,柳采娉派的侍卫,已开始张罗着搜索了。薛浅芜只有一人也罢了,或许能凭机灵的七躲八拐,在搜出她之前,回到干霖院去,装作泰然自如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但是现在手里拉着如谷,想走也走不快,避来避去,终于到干霖院门口时,薛浅芜猛然瞧见如谷手里还拿着风筝断了的线圈,脑袋登时一哄,一把夺过,往远处扔了去。说来凑巧,正好砸在打头那个侍卫的面门上。 薛浅芜暗叫一声“完了”,果然他们呆愣片刻之后,立马暴怒地喊“那儿!从那儿砸过来的!” 铁的证据摆在面前,想抵赖都无从抵起。侍卫们涌过来,把薛浅芜、如谷包括正在屋里心神不宁做着饭的丝栾,都一并带走了,重新跪在了太子妃面前。 柳采娉初看到她们三个,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倒是她身旁的侍女叫了出来:“又是她们几个捣鬼!” 柳采娉不言语,眼光里的笑意,就像刀子上的锋芒,淡薄从丝栾的身上扫过。顿了好久,走近丝栾,用手抬起她下巴道:“上次看你,你还说要真心归顺本太子妃呢!太子不舍得你来前院和众姐妹们混住,谁知道这么快咱们又在前院见面了!”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讽刺道:“瞧她那模样儿,就是没安好心的!明里火暗中刀,嘴上答应一套儿,心里想的是一套儿,不知在怎样计较着暗算呢!” 柳采娉笑叹道:“是不是不把本太子妃弄出来点儿伤,你就于心难安啊?” 丝栾哭道:“不是奴婢……奴婢自从除夕夜之后,就在干霖院安安分分地呆着,哪儿都没去过!什么都没干过!” “那是谁啊?”柳采娉似笑非笑,眼波浏览了一圈儿,如水纹般漫过薛浅芜和如谷的面庞。 如谷眼里含泪,正要上前承认,薛浅芜抢先道:“侍卫们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嘛!线圈是从奴婢手里扔出去的,谁料扔得太急,砸住了侍卫们的脸,被抓了个正着!”薛浅芜轻描淡写的声音里,似乎有着无尽的懊恼和遗憾。 柳采娉这才打量薛浅芜,忽然嗤地笑了,指着如谷问道:“你身边的这位姐妹想开口,你为何堵住了她的话?上次你替你的好姐妹丝栾当替身,这次不知是为谁当替身呢?” 薛浅芜道:“这次确实是给我自己当替身!太子妃若不信,大可以让这些侍卫作为见证。线圈是我砸出去的。” 打头的那侍卫,看大家把目光转向了他,赶紧奏道:“确实是这个大大咧咧的二愣子姑娘!” 薛浅芜胸口一激动,差点吐血。二愣子姑娘,这是用来形容她匪女神丐的? 看了一圈儿,大家似乎都盯着她,再不辩解,显然是默认了。不由得气呼呼地睁圆了眼道:“你再说一遍谁是二愣子?你还是二拼子、二傻子、二瘸子、二拐子呢!” 众人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严肃的氛围缓了些,柳采娉端庄含笑道:“倒是个有趣的人儿!” 薛浅芜刚要谦虚两三句,又有人向柳采娉进言道:“难道这事就这样了结吗?太子妃请三思,她们三人邪门得很,勾引太子的,伤太子妃的……怎么也得约束着点儿,给点颜色瞧瞧!” “勾引太子”这四个字,大约触动了柳采娉内心深处隐藏的伤,她眼一冽,反问薛浅芜道:“你就那么想为她们代罪?” 薛浅芜眯眼道:“太子妃宽恕了她们,我不就不用代罪了?” 柳采娉哼地笑了声:“还果然是替她们代罪的!这可是你主动承认的!” 薛浅芜意识到入了圈套,急着分辩澄清:“太子妃你意会错了!这次……实实在在是奴婢的风筝!” “别狡辩了!”太子妃冷然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放的风筝?” 薛浅芜插话道:“是我!侍卫们众目睽睽!挨了砸的二傻子眼瞎了?他可以作证啊!” “那可不一定啊。”柳采娉道:“如果你是从身边人手里夺来的线圈呢?如果是有人把线圈塞给了你,你再反手扔掉的呢?” 第105节 面对柳采娉的紧紧进逼,薛浅芜愣了眼,道了一句:“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人群传来低低笑声,柳采娉想生气,奈何气不起来。不再理会薛浅芜,斜眼看向丝栾,问道:“前前后后,本太子妃与你打的交道最多。不管是不是你,也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次事件总归是与你有关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丝栾低头跪地不起,肩膀一耸一耸地道:“奴婢冤枉。奴婢连这风筝碰都没碰一下。” 薛浅芜看着丝栾急于撇清的样子,想起方才她一个人悄悄回干霖院避免祸端,不禁长叹口气,再对柳采娉道:“刚才都说了,始作俑者是我。太子妃别再逼问她了。” 柳采娉不瞧薛浅芜,只道:“本太子妃偏偏不信是你。因为你没有伤我的理由。何况从你眼里,我也看不出丝毫的恶意。” 薛浅芜呆住了,这……她的邪气,有目共睹,哪知到了太子妃这儿,就行不通了呢?当个替罪的人,竟有那么难吗?暂且不说,两次事件追究祸端,她确实是不折不扣该担责任的那个啊! 看来,还是只能怪她长得太善良啊。连太子妃都深信她不疑。 丝栾咬了咬唇:“太子妃真是要把矛头指向奴婢,奴婢也没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去干霖院收拾一下东西,住到前院来吧。”柳采娉哂笑道:“你这种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丝栾在泪眼怯意中,撂出这么一句:“太子不想让奴婢挪住处……” 话中反抗之意已经很明显了。柳采娉的声音抬高了三分道:“你要是个省心的也好,偏偏在暗处使些不入流的伎俩,然后再让憨实傻气的姐妹为你挡!你当大家都是傻子了么?你屡教不改,想来本太子妃把你弄在身边看着,太子也不会有异议!” 薛浅芜团团转,奈何说的每一句话,都没丝毫分量。只得任柳采娉带着一干人,到干霖院替丝栾收拾起各种东西。丝栾含泪泣着,在她们把大包小包连着她人一起往前院拖去时,她一语惊人道:“太子喜欢的不是我!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是我?我不要去前院,我不要去前院,我一旦去前院,太子就再也不会看我了!” 薛浅芜听得头皮生寒意,不由与如谷对视了一眼。如谷露出焦急神色,连连向丝栾使眼色。 恐惧绝望的丝栾,哪里管得了这些?凄叫声一遍遍回荡着:“太子喜欢的不是我!我不要去前院!” 薛浅芜心乱如麻,看向柳采娉道:“要不等太子回来再处置丝栾吧!或者,真有什么内情呢!” “她做作喊两声,就能欺骗得本太子妃吗?”柳采娉淡漠道:“还真是个软骨头的!去了前院,我会把她这种浅薄的人当做对手看吗?她根本就不配!我只是不想让她在暗地里使些滥手段罢了。” 薛浅芜张张嘴,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太子妃就那么深信不疑?就不觉得太子或许喜欢的另有其人呢? 柳采娉似是猜出了她的困惑,临走前留了句:“你身边的那个姐妹,看着面相老实纯真,还不懂得情事;而你看着,几乎不像个女孩子,太子自然不会看上你的。只有被带走的丝栾,狐媚子下贱气,一看便是见了男人就依附勾引的主儿!最让本太子妃眼黑的莫过于妖女了!” 薛浅芜听了,越发不知该怎么说。太子妃在识人相貌、窥人质地这方面,或许的确高明,但是人的口味各异,岂能凭常理去揣度?东方爷应喜欢知书达理温柔淑女,但却看上了一乞丐,世间男子岂只爱媚? 第一七五章觊觎乃大忌,惊鸿难一瞥 太子和东方爷踏春回来,正要往干霖院去时,太子妃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说道:“想来想去,臣妾还是把丝栾接来了!这么一朵解语花儿,住在那样冷僻院子,臣妾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委屈她!看在外人眼里,还误认为是臣妾悍妒呢,连个丫鬟都容不得。何况,看着太子和东方弟每每劳累了一整天,却还要往干霖院跑着聚,臣妾真真心疼!这段时日,就有了不少的闲言碎语,知情者说太子被鬼院的丫鬟迷了魂窍,不知情的总猜着你们在商量什么重大机密。” 赵迁怒道:“不过是因为那里清静些,我和东方弟喝喝酒论论棋!再说宫里一提起干霖院,都说阴气盛重,作为我朝相当有身份的两男子,阳气自是比常人重得多,常去走走,也能早破除了那些不羁之谈!你身为太子妃,竟肯相信那些鸡毛蒜皮嚼舌根的言论?也能任凭谣传在太子府滋生?” 柳采娉敛衣跪下道:“请恕臣妾直言。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越是不让他们乱说,他们越疑惑其中有什么。臣妾以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太子和东方弟少去那种地方坐饮,改派些侍卫们住在那儿,一样可以祛阴散寒。臣妾在太子府特意置备下了一间密室,安静宽敞得很,在里面畅聊绝对没有人打扰。另外丝栾住在这儿,太子也可以随时召她去侍奉,不必往来跑着麻烦了!” 东方爷看他们夫妇有僵持的苗头,赶紧笑道:“叨扰太子妃了。实在惭愧。” “都是一家子人,说什么惭不惭愧的!”柳采娉旋即笑开了颜,含着几分希冀与委屈道:“只要太子和东方弟,不嫌弃臣妾擅自做主就行了。” “怎么会呢!”东方爷畅笑道:“迁兄有你这样的贤内助,是他的福分呢。” 说罢朝赵太子笑了。赵迁稍不自然,也笑着咳嗽道:“太子妃也不必太自责了。既然丝栾已经搬过来了,挪来挪去的也麻烦,就让她住在前院吧!” 柳采娉露出了如意甜美的笑。岂料赵迁转望着东方爷,再道一句:“在那个小院里坐习惯了,这乍然挪到前院还真不适应!罢了,没有佳人作陪也罢,东方弟啊,咱们还去鬼院切磋闲聊去吧!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身正不怕影子斜,本太子还怕那些捕风捉影嘴生疮的不成?” 说着向东方爷使个眼色,就要同往干霖院去。柳采娉急唤道:“太子!” 赵迁懒懒散散一笑,对柳采娉皱眉道:“身为皇家的太子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注意仪容!太子妃你照镜看看,你的鬓发乱成什么样子了!” 柳采娉最看重德容工行,这排到第二位的容,竟被太子挑出了毛病来,一时大窘,急匆匆往屋里走去,跑到镜子前左照照又照照,看是否纰漏了。但见鬓发纹丝不乱,哪有一点差错? 瞬间反应过来,被太子调弄了。登时脸色更红,气得跺了跺脚,偏噎得很,一句话都说不出。 侍女怯怯地迎上来:“太子妃要不要一同去干霖院?” 柳采娉道:“还嫌不丢人吗?咱们要是去了,影响了太子的心情,他立刻就生气回前院了,你可担得起么?” 那侍女一时无话了。胸里憋满了气,枯坐了一会儿,柳采娉挺直腰板,步进了丝栾的房间,闲闲笑道:“住得还好?” 丝栾小声答道:“太子妃安排的地方,自然是最好的。” “但愿你心里也这么想呢。”柳采娉来回踱了几步,漫不经心地道:“你这个可人儿住在这儿,岂料还是没能留住太子。太子竟舍得扔下你,往干霖院去了。” 丝栾眼里闪过一抹幽怨的光,很快掩饰了去,笑道:“或许太子爱去那儿,有别的原因呢!奴婢早就说了,太子并非因为奴婢,才经常去的干霖院。” “倒是这前院的姐妹们抬举你,高估你了。”柳采娉道:“早知这样,就不把你弄到前院来了。你原本也不配。” 丝栾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咬着牙,挤出几个低低的字符道:“既然不配,请太子妃准许奴婢回干霖院。” 柳采娉忖思了片刻,轻轻在她耳畔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就那么不安分么,刚来就想离开?你在这儿,本太子妃心里踏实。就算太子对你看不上眼,难保你就对太子无意吗?” 看着床头镶嵌的汉白玉夜明珠,以及床前垂的销金纱帐,柳采娉从鼻孔里细细哼了声道:“本来想着太子宠你,为了不被埋怨,特意把你的房间装点了番。看来竟是完全没必要了。” 说到这儿,柳采娉唤了丫鬟道:“把这间房空置出来。在本太子妃的寝房后面,有几件放杂货的耳房,给她随便空出一间,里面什么也不要添置了,有张床就行了。” 丫鬟依着吩咐照办去了。丝栾的眼泪,在眼眶里幽微地打着转儿。 “怎么?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得而复失,心里难过?”柳采娉蔑笑道:“其实你算不上侍妾的规格!比普通的丫鬟强一丁点罢了!特意为你腾出一间房子,你还不满意吗?” 丝栾落泪道:“奴婢谢过太子妃恩典。” 柳采娉假惺惺叹气道:“其实这样,本太子妃有两个目的。一是让你吃些苦头,你才会有对比,才可能产生效忠的念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高气浮躁的;但凡你肯时时处处听我的话,自然有出头的一天。二来太子并不是真的喜爱你,你到现在还没侍寝,却住太奢华的房间,这事儿如果传出去,有人会埋怨本太子妃偏心呢!万一哪个多舌的在太子跟前告状,我倒没有什么,只怕太子会更不待见你呢!” “奴婢知道了。”丝栾服服帖帖跪在地上,严整地磕了三个头,说道:“请允许奴婢自己去打扫住房,不劳那些姐姐妹妹们了。奴婢原本就是该干粗活儿的,承蒙太子妃偏爱着,才走到了这步。” 柳采娉含笑点点头:“知道就好。但愿你自始至终,都能如今天这么明白,才不会辜负了你的人生。” ——————————————————————————————————————————— 薛浅芜正和如谷猜测着,今天的事该如何办,太子妃会不会狠狠告上她们一状,以及丝栾在那儿怎么样之时,太子和东方爷来了。薛浅芜心虚得只会呵呵笑,那模样着实傻得很。东方爷看见这笑容,脊背一麻,揽着她的肩道:“可是又闯祸了?” “没啊,没啊。闯什么祸。”薛浅芜干巴巴地笑答着。 赵迁奇了怪道:“东方弟也真是令人不解了,怎么上来就问丐儿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糊涂话儿?” 东方爷摆摆手,笑得一脸宠爱:“迁兄有所不知,丐儿在闯下祸之后,行为与正常时是截然不同的。进来时我看她笑得如傻愣子,心里就没了底儿,料想着她闯下什么祸了。” 赵迁惊奇地问:“真闯祸了?” 薛浅芜索性不说话了,只闭紧了嘴,脸蛋儿憋得红红的,一个劲儿摇头。东方爷哀叹着:“丐儿是说,我是哑巴,太子你奈我何!” 赵迁当然没辙。东方爷来回看了一阵子,忽然想起丝栾去了太子妃那儿住,心里有了方向,直接装迷糊开口道:“怎么少了一个丫鬟呢?那个……叫丝栾的,对么?她到哪儿去了?” 这一个大活人丢了,薛浅芜也不好忽略了去,只得答曰:“她拉肚子蹲厕所去了,不知要到啥时候回来呢!你们今儿个就别指望见她了。人家那么大的一个闺女,见了你们面子上多挂不下啊!” 赵迁不知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留情地拆穿东方爷道:“刚才从前院过来时,太子妃不是说了吗,丝栾……” 还没说完,东方爷就向赵迁不停地使眼色。赵迁支支吾吾,把那半截儿吞进了肚里。 薛浅芜听到“太子妃”“丝栾”这两个关键词儿,浑身如遭冰被,登时头脑彻底清醒过来。看来柳采娉已把情况说明了,那该怎么办呢?面对亲爱的东方爷,她想要完美些,实在不愿承认自己又惹祸了。 可是明明闯祸在先。难道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口咬定没闯祸吗? 就说自己捡了一个线圈,正巧被太子妃撞见。一切纯属误会,误会。 这样想着,薛浅芜眼睛里多了几分狡黠。胜券在握,胸有成竹,含笑注视着他们。 两位男子被她正眼看得不好意思,嗓子里干了干,齐齐问道:“你为什么这种眼神?” 薛浅芜先发制人道:“你们俩在唱双簧么?打量我不知道?” 东方爷否认道:“真的没有。真唱的话,为夫也只和你同唱。至于太子,他有太子妃呢。” 薛浅芜高兴了,笑对东方爷道:“这话才是真刀砍到了刃上。刚才你不是从前院来的吗,他们那对唱双簧的夫妇刁难你没?” “被为夫化解了。”东方爷道。 赵迁啧啧摇头:“东方弟啊,有了弟妹,就出卖起兄弟来了!我可是冤枉啊,什么时候合唱双簧对付你了?!” 薛浅芜严肃地咳一声道:“我和夫郎说话,太子暂时别插口啊。我怕默契被打破了。” 赵迁无奈地道:“好吧。只要东方弟不拿我开涮,随你们怎样唱!” 薛浅芜目光盈亮,问东方爷:“在前院可逢着了故人吗?” “有故一人,往昔金兰姊妹情深。”东方爷答道。 薛浅芜再问:“故人逢喜,不见夫婿在房?” “喜而不喜,实乃一厢情愿。”东方爷略一思索道。 “既云不喜,何不携之归来?”薛浅芜看赵迁侧耳凝神听着,马上换成了京剧调子,听起来不伦不类的。 东方爷怅息道:“且安而已。” 如谷在一旁满头黑线道:“以前听你们吟诗作对,很少能听得懂。原本以为那便是难懂的极限了,谁知今天这么一场无厘头的双簧,更是难懂不止百倍。” 薛浅芜拍了拍如谷,再看看满头雾水的赵迁,嘻嘻笑道:“让你懂了还成?你岂不是能与东方爷对唱双簧了?” “你这醋缸!”如谷扭头涨红脸道:“不理你了!” 薛浅芜看她可爱的样子,促狭心起,在她脸颊上摸了一把道:“你再说我醋缸,我天天往你脸上抹醋!等到哪天你给我找了个妹夫,凑近闻闻,啊,这可不得了啊,娶了个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醋夫人!” 丝栾反应半天,才醒悟过来她是在绕着圈儿打趣她。这次脸红到了耳根子,转身跑了,往门外头站着守候去了。 赵迁大笑:“弟妹这一张嘴,不仅让男人没法子,女人也能被吓退却!东方弟啊,你后半生的日子可不太平了哦。” 东方爷宽达笑一笑,抚摸上她的发:“确切的说,从遇上她的第一天,我就不知太平的滋味了。” 薛浅芜嗔他一眼,有些逼供的意味,盯着他的鼻梁问道:“难道你后悔了?” 东方爷骇然地耸耸肩,嗓音低哑迂回地道:“我怕答错一句,我挺直俊俏的鼻梁便毁于一旦了!” 赵迁一副替东方爷悲摧的模样:“东方弟,你也自恋至无药可救的地步了么?” 薛浅芜不乐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地道:“什么叫‘也’自恋?话中隐藏的那一位自恋者是谁?” 赵迁忙道:“还请弟妹原谅我言语中出现的小瑕疵。那个‘也’字,可以自动略过,忽视不计。如果非要追究到底,弟妹愿意的话,就把隐藏的那一位,当做东方弟的另一半吧。反正他们是一体的。” 东方爷喜从心底生,笑道:“哈哈,迁兄这话,我喜欢得很啊!” 薛浅芜觉得话意有些怪,偏又不知怪在了何处。反正听了之后,感觉似乎有一只贼蚂蚁,在最柔软的地方轻轻爬啊爬,想捏下它,却又找不到准确的位置。 ——————————————————————————————————————————— 赵迁、东方爷、薛浅芜三人聊了一阵儿,按照以往,赵迁会给一双情侣留出独处空间,但这次似乎是因为涉及到素蔻公主的事儿,他并没有离开。 薛浅芜从与东方爷的对话中,得知柳采娉并没把风筝一事对太子、东方爷说出,略感宽慰,放松很多。话匣子打开后,问他俩道:“你们这些日子游来玩去,正事儿却怎么样了?” 东方爷舒怀道:“西门将军有一儿子,年龄与公主还算般配,武学世家出身,人长得也伟岸,现在还未婚娶,应该是位理想人选。” “将门之子?听着就很热血沸腾!”薛浅芜急切道:“公主与他见过面吗?彼此有感觉吗?” “还没见面。”东方爷缓缓道:“西门将军为了锻炼他的独子,常年带领着他守关戍边,征战沙场,很少回过京城。现在边境平静,前天才回京看了看。我和迁兄还没见到他呢,预计着他肯定三五天就要启程了——我和迁兄明天邀他见见,顺便提提他的婚事。” 第106节 “要说将军之子,才华出众,仰慕其风采的女子应该不在少数。武家向来又特别地重视香火,为何拖到现在,将军之子还未婚娶?”薛浅芜不解道。 “这个……”赵迁沉吟着道:“父皇曾慰问过,西门将军亦为此很发愁,说他那孩儿是个极其固执的,此生只娶一位,且必须是心仪的姑娘!若遇不到,宁可此生不娶。这些年来,将军操心不已,物色了各地的名媛淑女,供儿对眼,结果没一个投缘的。民间更有传言,说将军的儿子怕是传说中的断袖之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看上女人。” 薛浅芜“啊”一声,张着嘴巴呆立原地,许久才担忧道:“这样的话,哪个女子还敢去相亲?公主更不会去的吧?” 东方爷摇头道:“且不要说西门将军家世显赫,就冲着将门无犬子的光环,无数姑娘就甘愿怀揣着一线希望,去看一看。只说将军的那儿子,品貌气度是天下极少的,多年边塞生活,让他与京城的富贵子弟有种迥然而异的气质,多少人只愿见一眼也无憾了。” 薛浅芜夸张地捂住心脏:“有那么俊伟的男子吗?比你和赵太子还帅?” 东方爷警告地敲了她一记栗子爆,沉着脸道:“你在打什么歪主意?我和迁兄绝对不会带你去见他的!你好生呆在干霖院,今天惹的事端既往不咎,再有下次,我可放不过你。” 说到最后,东方爷竟不顾赵迁在场,声音里带一种说不出的魅惑。薛浅芜一时竟搞不懂他是在威胁还是在引诱了。 赵迁乐得大笑:“看来找一位花痴女做媳妇儿,是要付出代价的啊!东方弟还得好好防着呢!” 薛浅芜翻了个白眼:“我只是用美色饱眼福而已!又没说携美男私逃了!对于感情,我实则比你们靠谱得多!看看总没错吧?” “看也不许你看!”东方爷板脸训斥道:“我这皮囊,还不够你饱眼福么?” 薛浅芜苦着脸,老实答道:“如果三天不见你这张脸,我就食不甘味夜不安寝。” 东方爷满意了,笑得春意绵绵:“这不行了?有如此俊郎君陪伴着你,就别看那些短暂如惊鸿一瞥的风景了!” “说的也是……”薛浅芜勉强点头道:“那我就不看了。再说是给公主物色的好驸马,我去多没趣啊!” 东方爷眉毛一挑,哄着她道:“这就对了。等这事办成了,我天天守着你,让你天天流着口水带笑欣赏,这总行吧?” 赵迁看着两人,实在无语。幸好他与东方弟是幼年交情,换做旁人,还承受不住这般恩爱的冤家夫妻呢。 薛浅芜得了东方爷承诺,看美男的兴头皆抛到了九霄云外。是呢,在此生的漫长岁月里,能整日对着东方爷这样顶峰级的帅哥,也端的是一种无可超越的享受呢。 半眯眼幻想了片刻,想起梗在她与东方爷之间的素蔻公主,烦恼又上来了。薛浅芜道:“公主……她会与你们去见将军之子吗?她是美丽骄傲的公主,如果没被看上,该多没面子啊……她已经禁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东方爷知道薛浅芜的意思。他看一眼赵迁,说道:“我和迁兄,只说领着公主踏春郊游,并没表现出为她物色驸马的意图。如果蔻儿与谁比较能说得上话儿,或者对谁较有好感,该是能从眼神、表情和言行举止中看出来的。只要不是木无感觉,或者明显排斥讨厌,我和迁兄便有法子,让他们再次的相见,慢慢培养感情,直至彼此坦露喜欢对方的心迹。我和迁兄在这个过程中会慢慢地退出,淡化成媒人的身份,不经意地推波助澜,也就是不着痕迹地撮合。” 薛浅芜鄙视地看着两人:“真是太佩服你们了。两位国宝帅哥联合,果然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东方爷被这话说得如同锋芒在背。赵迁笑道:“这夸奖词,怎么听着有种不踏实的冷飕飕感觉呢。” 薛浅芜道:“做贼心虚的明显反应啊。” 赵迁举起双手反对:“我冤枉啊。本太子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在为你俩奔波!” 薛浅芜吐吐舌,这次没得说了。静坐不住,又问:“你们把明天的行程安排,告诉公主了么?” 东方爷点头道:“原话这样告诉她的,迁兄和我感她孝顺太后辛苦,特意在这大好时节,带她游游山玩玩水。每天都有行程安排,我和太子当然也都提前布好人选,下了请帖。就算有天大的事儿,只要不是家丧,有谁会推却呢?” 薛浅芜思虑道:“我感觉此事成不成,全在明天的造化了。明天不成的话,以后再相多少场亲,估计都没戏了。” 赵迁沉重点头:“确实如此。前些天见的男子们,一看我们身边随着一位女子,就大致猜出了身份,无不争着献殷勤示好的,蔻儿偏就看不上眼。听闻西门将军之子行事素来不同凡俗,英俊骁勇又是举世难得,蔻儿若还是半点儿好感也没……东方弟就得狠头疼番了!” 第一七六章猜不透的女儿心 当晚东方爷在太子府歇住了,翌日清晨,用完早膳,他们就来干霖院与薛浅芜告别。薛浅芜顺祝他们马到功成,只恨自己不能跟着去看,愁眉苦脸地道:“你们有意的!明知道我心里着急,还偏偏在临行前来向我道别,这不是存心让我坐立难安吗?” 东方爷摸着她脑袋,一脸溺爱的笑:“我是担心你起床后,心里挂念我和太子是否走了,再跑前院扰乱太子妃的安宁。所以才赶来说一声,同时提醒你老老实实呆着,不许乱跑。” 薛浅芜背过身,嘴里嘟囔着道:“趁我没改变主意前,你们快些走吧!” 赵迁哈哈笑了几声,拉着东方爷边走边打趣:“看看你们黏糊的,就跟刚新婚的小夫妻似的!不……确切的说,新婚燕尔都比不上你们!” 薛浅芜心里甜,嘴上却发狠道:“谁要和他黏糊!” 东方爷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深情道:“等我。很快就回来了。” 薛浅芜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是啊,今天这桩春游相亲,几乎决定了事情的成败。倘若素蔻公主再看不上,以公主的高贵蔑视将军之子,那这世上,也只有东方爷一个了。就算他心里不把她当妻子,也不好休掉她。何况天长日久,东方爷的意志稍微松懈一星半点,难免上演一夫多妻的结局。 手心里冷冷出着汗,只能暗自祈祷了。 如谷看薛浅芜心事重重的样子,安慰她道:“你先别想太多。事情总有转机。” 薛浅芜甩了甩头,想要抛掉那些纷扰杂乱的思绪。起身走了几步,忽然问道:“丝栾在太子妃那儿,不知过得怎么样了。人人都说太子妃性情平和,依我看未必如此。她只是外表和气娴淑罢了。” 如谷犹豫了一会儿,道:“你不用担心她。” 薛浅芜讶异地看着如谷:“太子妃对丝栾一直不满。如今丝栾住在前院,比不得在这儿无拘无束。稍出差错,肯定会受到责罚的。你不担心,居然还不让我担心?” 如谷眼望着窗棂,呆了一会儿道:“若在昨天之前,或许我还会担心她。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消失了……” 薛浅芜道:“你把想法说明白些。” 如谷缓缓地道:“昨儿个放风筝断线的时候,虽然她还没有摸到风筝,但如果换做我,我定然不会悄悄只身返回干霖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会和你们站一起,哪怕一起受罚!再说,做风筝的时候,她不也表现得很渴望吗?” 薛浅芜无语了,很久才道:“或许……她不跟着来是理智的……毕竟咱们三个之中,太子妃最不待见她。如果她跟着一起去,只怕太子妃会更恼火呢!” “虽是如此,我总觉得心里凉凉的。”如谷拨弄着手指道:“你放心吧,她很快就会适应前院生活的。她很懂得趋利避害,比咱俩都聪明。” 薛浅芜劝说道:“再看看吧。昨天的事不能作数,毕竟她与太子妃之间有太敏感的情感因素存在。” 如谷问道:“那你想去前院看她,对吗?” 薛浅芜叹了声:“这样贸然去看,太子妃定然不同意。把我赶出来倒没什么打紧儿,因此注意到我。或者更不待见丝栾,问题可就大了。” 如谷直言:“我不建议你去看她。假设素蔻公主找到驸马,有一日你和东方爷成了亲,那时你去太子府看丝栾,太子妃面子上估计还会做做过场。现在你去,无疑是在寻霉头。” 薛浅芜重重往床上一躺,复又坐起身道:“总不能连见丝栾一面都不得吧?好歹她也和咱一起住了好多日了,感情总是有的。” 如谷道:“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想看她,也不要现在去。等太子和东方爷回来了,和他们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或者你不用亲自去,让太子捎个话也行。” 薛浅芜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 刚说到这儿,门外传来通报的声音:“太子妃来了。” 薛浅芜心一紧,怎么说曹操曹操到?这番前来,不会是算昨日未完的帐吧?心里疑惑着踱出去,却看到太子妃的身旁,丝栾也跟来了。 薛浅芜眼里露出抹惊喜:“丝栾?我正说想你呢!” 柳采娉温声道:“有个好姐妹真好啊!走到哪里,还有人念挂着。”说到这儿,瞧着薛浅芜似笑非笑道:“不过别人可不一定像你这般赤子心肠,把你当做一回事呢!” 薛浅芜睁着眼,这是唱的哪出儿?难不成是挑拨离间吗?实在想不明白,就算挑拨成功,对太子妃有什么益处吗?就自己目前的身份,不过是守着清冷干霖院的丫鬟,也没什么挑拨价值吧。思来想去,薛浅芜心里有谱了,柳采娉是孤独了,所以羡慕起丝栾得到的这点姐妹温暖来。 丝栾看着薛浅芜,很欢喜很激动的样子:“太子妃念着咱们姐妹刚分开,难免不太适应,就带我回来看看你们!” 如谷平静地笑了笑:“真是有劳太子妃了,这么体恤下人。” “你倒是会说话儿!”柳采娉的眼光,在屋里打转了一圈,轻淡地道:“本来,我认为太子与东方弟是因为丝栾的缘故,才总来这儿的……” 薛浅芜听至此,暗暗心惊,一层粘腻细密的汗,似乎浸湿了贴身的衣服,让人呼吸都不顺畅了。手指渐渐握紧成拳,太子妃已经知道始末了?她会不会怪罪薛浅芜的隐瞒?或者有心使绊,在东方爷和她的事上插一脚? 事关她和东方爷,薛浅芜就难淡定了。心悬到了嗓子眼,思索着怎样应答。岂料那柳采娉只是顿了一下,然后说了下去:“哪知,太子和东方弟只是怪癖,图个清静,才选择了这儿!倒是本太子妃多心了。” 薛浅芜暗舒一口气,乐呵呵傻笑道:“太子妃的样貌,在京城里是顶尖的,哪里能找得到第二个?太子纵使年轻,爱玩闹些,还是把太子妃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的。” 柳采娉听得很舒坦,展眉笑道:“若是别人住在这儿,本太子妃还真不放心。但是你住这儿还成,让人放心得很。” 听了柳采娉这话,丝栾脸上露出了几分可笑的表情,仅在一瞬,又消失了。她依顺道:“太子妃真是好眼光,我这姐妹,可是最没心没肺的一个!确实稳妥值得信赖。” 柳采娉道:“稳妥倒没看出来,却有闯祸的潜质。不过本太子妃不计较,只要不闹得太厉害就是了。于城府人品上,还是蛮值得信赖的。” 薛浅芜忙受宠若惊谢道:“太子妃厚爱了!” 柳采娉身边的丫鬟,很会看主人的脸色,见太子妃颇赏识薛浅芜,赶紧卖个人情,扶了薛浅芜起来道:“太子妃喜欢你,是你的福气。以后事事要以太子妃为重。还有,太子晚上喜欢来这儿坐,别人伺候太子妃不放心,还是你伺候吧。你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薛浅芜胸膛里砰砰的,自己看着有那么忠厚吗?不知是太子妃有意试探,还是真觉得她可靠。于是头也不抬,颤颤巍巍答道:“奴婢笨拙,怕惹太子生气。” “也不需怎么伺候。”柳采娉道:“太子和东方弟肯来这儿,不就为了图个清净?你们总是杵在跟前,只会招人心烦。本太子妃的意思是,在外面好好守着,如果太子他们想喝些吃些什么,或者是感觉冷了,你过去送东西就是了。” 薛浅芜道:“谨遵太子妃嘱托。” 柳采娉很满意的样子。一双温柔漂亮的丹凤眼,静静看着丝栾:“你没有什么话要对你的姐妹说吗?” “没什么可说的,姐妹心意自然是相通的,不多说也明了。”眼波充满心思一转,笑道:“原本是三个人一起住,如今只剩她俩,偌大的干霖院,看着怪凄冷的,万一哪个不慎患了风寒生了病,人手就不够了。奴婢跟着太子妃享福,心里过意不去,还请太子妃什么时候物色到合适的了,再给她俩找个伴儿。” 柳采娉蹙眉道:“院里不是还住着几个人吗?” “她们在那边的屋子里住,平日很少来往。”丝栾道:“奴婢是想着,能给她们找个一起住的。” 柳采娉想了会儿道:“也好。再添个老实的,模样不需要多伶俐俊俏就行。” 薛浅芜暗自道,莫非太子妃信赖她,是因为她长得不明艳不俊俏?还是她表现得太二太傻了? ————————————————————————————————————————————— 傍晚时分,出宫聚会游玩的几人回来了。薛浅芜看到他俩进了府,心就在扑通的乱蹦着。一刻也坐不住,在等着他们的消息。 大概是陪太子妃吃晚膳了,直到夜幕深垂,二人才来到干霖院。还没进屋,薛浅芜就在沉暗的夜色中打量两人的脸色,想要提前看出些端倪来。奇怪的是,太子和东方爷是一样的表情,既没有沮丧,也没有欢喜,都平静地板着张脸。 薛浅芜关上门,把两人按到椅子里,急急问道:“我都快急出了痘痘!结果怎么样了?公主对那将军之子印象怎样?春心荡漾了没?含情脉脉了没?表达娇羞爱意了没?” “进展哪那么快?”赵迁没好气地道:“你以为都像你对东方弟那样,连带扑的?” 薛浅芜瞬间脸红了,低低分辩着道:“我那是善于把握时机,不留遗憾!” 东方爷被她的样子逗乐了,不过也笑不出,只叹了一口气。 薛浅芜绝望了,头皮发紧问道:“不来电?没戏了?” 东方爷摇摇头,眉头微皱,似乎在忖思着怎样客观地描绘出那场景。待了一会儿,赵迁先回答了:“将军之子好像全然不知我和东方弟的阴谋。分寸把握的好极了,没表现出半点谄媚,也没表现出丝毫不满,距离很有分寸,对蔻儿和我们一样,完全没有儿女情长的意思。” “或许是太突然了。那将军之子在情感上是个慢反应呢。”薛浅芜也不知这是怎么一种状况,只吞吞吐吐道。 东方爷道:“暂时也只能这样想了。” 薛浅芜接着问:“素蔻公主怎样?是不是像其他怀春的少女一样?” 东方爷抓了抓头,颇费脑筋地道:“看不懂,猜不透。把情况给你述说一下,你是女孩子,或许比我们明白些,你猜猜公主是怎样的意思。” 薛浅芜屏住呼吸道:“你说。” 东方爷回忆道:“一开始见面时,蔻儿见了西门将军之子,很有些吃惊的样子……” 薛浅芜点评道:“这个可以理解。大概是公主乍见到这样帅的男子,出乎意料,一时失态。” 东方爷直接忽略她这句,继续说道:“然后大家一起走着,随意聊着。我和迁兄不住地夸赞着西门氏的风度,他则谦虚笑着,并且躲避着话题,只讲述些边塞风光。我和迁兄不肯放松,就在他描绘的那种意境中,打造他的形象……” “于是,大漠孤烟之中,一位少年英雄的影像便出来了。”薛浅芜嘉奖道:“引发少女憧憬,这招走得不错。” 东方爷道:“公主在西门氏说起大漠美景时,向往地说,如果我能亲临其境一次该多好啊。” 薛浅芜猛地止住东方爷的话尾,说道:“时机到了!该出牌了!” “可不是嘛!”东方爷道:“然后迁兄不经意地道了一句,这个……蔻儿可得与少将军商量好啊。” 薛浅芜听得如箭在弦,忙问:“公主怎么回答?” 第107节 赵迁摆摆手道:“蔻儿一听,撅起嘴道,你和东方大哥就不想看看吗?我要你们带着我一起去!” 东方爷搓着手,瞧向薛浅芜道:“你说一说,这是什么意思?照你们女孩子的心理,是不是含蓄地传达了什么?” 薛浅芜揉着脑袋,翻来覆去细想这一句话,每有一种解释,又觉得行不通,然后否决。折磨大脑半天,以很专业的神态分析道:“这有两个可能。一是她放不下女孩子的矜持,才说让你们作陪的;二是素蔻公主对少将军虽然印象不错,但仍旧把你做唯一,觉得应该由你和太子陪!” “正是有这两种可能,才复杂嘛!”东方爷问:“你也不能确定哪种可能性大一些?” 薛浅芜苦恼地摇着头:“我又没有目睹当时场景!仅根据这句话,能猜出什么来?” 东方爷也发愁,又补充了一句:“送西门少将军回府之后,迁兄开玩笑地问了蔻儿一句——西门少将军可是全国最俊的男子呢!蔻儿你觉得呢?” 赵迁接过话道:“蔻儿回答,与刚才的一样模棱两可。她说,说俊绝对不假,但迁哥哥和东方大哥也丝毫不逊色!俊的风格不同罢了。我接着又问她,蔻儿更喜欢哪一种俊呢?” 薛浅芜焦急道:“她怎么回答的?” “她天真地答道,说不上更喜欢哪一种。但东方大哥是夫君,私心里自然更偏向一些。”赵迁把素蔻公主的原话,如是沉缓道出。 东方爷又道:“我说若摒除私心呢?她看了我一阵子,说道,怎么可能没有私心偏袒。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薛浅芜听至此,觉得很玄,惴惴不安。 东方爷看丐儿不言,期待地道:“丐儿最聪明最善解人意了,你倒猜猜,公主是什么意思呢。” 薛浅芜忽然生了一股子无名气,甩了甩袖子冷哼道:“有什么好问的!不明摆着的吗!少将军虽帅,挤不去心上人!” 东方爷声音里含了几分恳求:“别使意气好吗?毕竟蔻儿现在是我名义上的妻,她心里就算有什么,也不肯直接就承认喜欢另一个男子的。把详情对你说出来,是想让你帮着参透参透,这里面可含着一线希望?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我和迁兄就有信心继续撮合!” 赵迁也点头道:“是啊。以前见的那些男子,蔻儿不是淡漠以对,就是鄙夷万分,弄得人家尴尬极了。今天的西门少将军,蔻儿虽没表现出明显的好感和情意,但却是态度最好的一次了!” 薛浅芜道:“或许见的次数多了,相处久了,公主会生情愫……但是,西门将军之子能在京城多久?能等到公主生情那天吗?” “说得倒是。”赵迁忧心地道:“何况西门少将军,也没对蔻儿流露出特别的意思。” 东方爷烦乱地走着,猛地坚定道了一句:“迁兄,在西门少将军没有离开京城之前,咱们天天带着蔻儿和他相聚游玩。等到他去边塞的前一天,对他摊牌,问他可愿意照顾蔻儿一辈子!” 薛浅芜听得一激灵。赵迁也没更好的办法,摇了摇头,再点头道:“但愿西门少将军能看在咱俩的面子上,应允了与蔻儿的婚事!如果少将军开口向蔻儿求婚,可就是天下一大奇闻了!父皇念在将军后继无人,咱俩再多游说几句,没准也就成了。” 东方爷赞同道:“如果此举成功,善莫大焉。” 薛浅芜道:“是啊是啊!将军领兵多年,难免尾大不掉。把公主许配了过去,如同联姻,博得将军更加效忠,也能为皇上了断莫须有的祸患啊。” 第一七七章临别相托付,单刀直挑入 可能也有赵迁和东方爷盛情邀约的功劳,本来打算在京城滞留三五天的西门少将军,竟把归程延迟了半个月。太子与东方爷暗自里欣喜着,积极规划游玩行程,薛浅芜看到他们的列表,京城附近的风景胜地被他们预先布置了个遍儿。薛浅芜心里滋味复杂,一来羡慕他们的自由,二来看赵迁也跟着东方爷忙碌,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三来更担忧着素蔻公主的反应,此事成与不成,太让人悬心牵挂了。 每天黄昏,薛浅芜都翘首以盼,等着太子和东方爷回来,汇报进展情况。但每次都不很尽如人意,公主似乎也只停留在开心愉快的层面上,与动心没半点搭边儿的联系。西门将军之子亦只是感念二人的盛情,策马驰骋、喝酒论武之间,很是豪迈洒脱、酣畅淋漓。但涉及到女人或者成亲的话题,少将军就全无兴致了,往往抿口不言,笑而不答。 最后赵迁实在忍不住了,问素蔻公主道:“如果能与西门少将军常相随,你可愿意?” 据说素蔻公主看了看东方爷,幽幽地道:“如果他与东方大哥待我一样,我还是选择东方大哥吧。” 薛浅芜听到这句话时,心不禁轻颤了一下。她真觉得,这是她与素蔻公主相识以来,听到的最有涵义最艺术的一句话。其中深度,隐去了多少她爱的人不爱她的心酸。公主清楚地知道,从夫妻的角度来讲,东方爷待她并不好,但是两相比较,如果再遇上一个淡漠的夫君,还不如守着青梅竹马过一生。 薛浅芜那一瞬,不忍再问下去。赵迁却又说了:“然后我道,少将军你们才认识,他的性格又与常人不同,不会过于热络。倘若相处久了,说不定会很融洽呢。” 薛浅芜心里有几分沉重,没吱声儿。东方爷道:“听迁兄这么说,我也问了一句。我说,如果少将军对你,比我对你好得多,或者哪怕是好那么一点点,你愿意吗?” 薛浅芜有不好的预感,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问道:“公主怎么回答?” 东方爷赧然道:“她忽地哭起来,边哭边问,你就那么讨厌我吗?急切地想把我转出手去?” “我当时就无言以对了。”东方爷低声道:“还是迁兄过来解围,说只是希望蔻儿找到合适的,过得更幸福些。” 薛浅芜苦涩道:“是啊。如果两个人能接受彼此,以后的路那么长呢,感情的培养空间很广阔,能成为让人羡慕的小夫妻也说不定呢。如此,男方解决了单身无子嗣的问题,女方也可以获得为人妻的幸福感。” “虽不像你说得好听,迁兄也把话意挑明了,利弊都给蔻儿分析过了……”东方爷为难道:“她最后不知是赌气,还是伤心,这样答了一句,你们既然处心积虑想把我送出去,那么你们就先问问西门少将军的意见吧。他乐意娶我,我就嫁过去!” 薛浅芜惊奇道:“她真这么说了?” 赵迁摇头,不以为然:“我看她更像是发狠赌气。” 薛浅芜却答道:“确实有赌气的意思,但也透露出了某种讯息,她对西门少将军并不算排斥。倘若换做别的男子,无论你们怎么往外推她,她再闹别扭会这样说吗?” “有理。”东方爷看着赵太子,商量着道:“后天少将军就要启程了……明天向他摊牌了吧。” 赵迁紧锁眉头:“他要是拒绝怎么办?蔻儿生来骄傲得很,估计会撑不住,造成意料之外的后果啊。” 东方爷拍拍手,提议道:“要不明天,不让蔻儿同去?不当场拒绝,就不会伤及颜面,咱俩在蔻儿那儿说些婉转话,含混过去,不再提这桩事不就行了?当然,如果西门少将军答应了,事情就好办了。” 赵迁忖思了一阵儿:“闹到了这地步,蔻儿明天估计也不愿见少将军了。就按你说的,如此甚好。” “那……”东方爷道:“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儿,还要装着闲情逸致,去郊野外看山水吗?西门少将军急着打点行装,肯定会心不在焉的,多没意思!” “不去郊外,你倒说说去哪儿聚?”赵迁苦笑了一声道:“明天肯定说不了几句话,干脆见面之后,寒暄一番,把问题直接抛给他作答得了。他也果断一些,彼此都省时间!” 薛浅芜白他一眼道:“这会儿倒说着省时间了!你们日日游山玩水那会儿,也不嫌耽误工夫了!” 赵迁讪讪笑着:“主要是……摊牌之后,我和东方弟的居心就昭然若揭了,无论那西门少将军答不答应,都会很尴尬的。” 薛浅芜道:“那你们觉得,在哪儿见面合适呢?” 东方爷忽然抬头道:“就在干霖院吧!最好不要让蔻儿知道了此事!” “什么?!”赵迁和薛浅芜同时惊住,只觉得东方爷脑袋空了。 东方爷解释道:“如果出去见面的话,肯定得走老远的路,至少浪费大半天的时间。况且你不是不想让蔻儿知道这事儿吗?你我如果出宫,蔻儿自然多心,会猜测我们怀有不好的意图。而悄悄地央人发个请帖,让他来太子府聚聚,喝喝酒说说话权当送行,于情于理都是能说得过去的。” 赵迁听着忖着,一拍腿道:“是啊!让他来太子府,表面上是他的心意,答谢咱俩这些日恩义的。实则本太子府,最清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也只有这干霖院了。” 薛浅芜呆呆张着嘴,半晌蹦出一句:“你们不是不想让我见美男么?不怕我移情别恋了?” 赵迁毫无压力感地哈哈笑道:“这是东方弟的事儿!本太子才不怕。” 东方爷拿眼半觑着她道:“谁说在干霖院相聚,你一定得见美男了?” 薛浅芜舌头打结道:“你……是……什么意思?” 东方爷闲闲道:“这是为蔻儿找夫婿的,你还是避着点为好!能不见就不见,省得弄出什么波折。哪儿有你,哪儿就起祸端,我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啊。” 薛浅芜很不份儿,哼一声道:“那你让我去哪儿?干霖院可是我避世的地方呢!我倒想看看你能把我赶到哪儿去!” 赵迁这时也道:“是啊!你让丐儿藏哪儿去?总不能把她赶出去,让她去别处闯祸吧?” 薛浅芜听得急了:“本来还想着你在替我说话呢!原来是落井下石的!” 赵迁好心情地大笑,对薛浅芜含怒带娇的控诉喜欢极了。 东方爷往四围看了一圈儿,眼光落到里面那间房的门上,徐徐说道:“如谷倒没什么,在大门外守着就是了。至于丐儿,就让她躲在隔壁这间房……” “你就不怕她跑出来?”赵迁笑道。 东方爷应声答:“把门从外面锁上了。她有心跑出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薛浅芜闻言,腮帮子鼓起了老高,眼里喷着烈火,抗议地看着东方爷。 东方爷伸出手,在她脸颊上溺爱的一摸,那腮帮子立马就瘪了。东方爷温情道:“不是怕你见了美男被迷心窍,而是场面会很起伏,我和迁兄也不知会怎么样呢。” 薛浅芜横眉道:“少来哄我!既然不想让我卷入此事,为何把我锁在隔壁房间里?让我听你们议事吗?” 东方爷“咳”一声:“知我者,丐儿也!丐儿果然是最聪明的!我之所以让你在隔壁,是因为……在某些不好应付的地方,你能暗示我和迁兄一下,说不定能激发灵感,助得事情顺利达成呢!” “那干脆让我出场,不是更好当军师吗?”薛浅芜不解他阴谋。 东方爷道:“你必须是隐形的存在。这样就算最终遗憾收场,也与你没什么关系;若你明里出场,你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有可能让事情生枝节。” 说到这儿,东方爷凝视着她道:“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么?” 薛浅芜不敢接他的眼光,怕陷进去更失理智。闷闷地嗯了声,撅着嘴道:“我注定成见不得光的了……算了,就依你的,把我锁在隔壁间吧。” ———————————————————————————————————————————— 东方爷当晚回了宰相府,因为太子在宫中不好发请柬,东方爷就代劳了此事儿。翌日即将午时,东方爷和西门少将军一起到太子府。赵迁早有准备,让太子妃等人退下了,在门口接应着,然后一并往干霖院而去。带了几个贴身侍卫,嘱托他们把着关,不让人进来。 薛浅芜在里间,屏声静气。听得东方爷和赵迁的脚步声之间,夹杂了同频率的陌生脚步声。分外稳重,分外有力,恍然看到了一位矫健豪迈的年少将军,铮然铿锵地迈着步。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上,留下回音。 薛浅芜想象着,有这样脚步声的人,该是怎样英武粗犷的长相。奈何她是个面谱想象力贫乏的,再费脑筋,脑海里也只是一片懵懂空白。 然后听得三人落座,赵迁歉意笑道:“前院太吵,看着西门弟也是个低调清净的,于是就带你到后院了。这干霖院,是我和东方弟常来之处。虽简陋些,还望西门弟莫介怀才是。” 低沉微带几分沙哑的男音道:“宫里再简陋的地方,比起沙漠里的帐篷,不知强了几百倍去!可见心之所向,温馨就好。” 薛浅芜品味着那声音,觉得好似有风沙呼啸着刮过,有一种掺杂粗粝的厚重感。比起东方爷的温润暖音,以及赵太子的清越威严,这人的很质朴,略带沧桑。薛浅芜莫名地觉得,这是位沉默寡言的男子。与东方爷和赵太子能谈得来,才多说了几句。 赵迁很随意客气的笑着:“西门弟这么说,本太子就放心了。” 倒酒的沥沥声响起,赵迁道:“明儿个一大早,就是西门弟启程的日子了!我和东方弟恐赶不及送行,特意邀贤弟再来聚一次!下回相见,不知到何年月了!” “干了此杯!”东方爷和西门少将军同时说道。 此后便沉默了。三人只是频频饮着,也没有什么话。薛浅芜急得直发汗,男人们真是的,就没趣儿得很,也不知在装什么深沉,锥子扎着都透不出一句来。还是做女人好,天生热闹,走到哪儿,哭笑嘻骂都能唱出一台戏来。 时间一分一秒熬着,分外漫长。薛浅芜估计他们也喝得差不多了。若是再喝下去,万一那西门少将军醉了,还能问出个什么名堂来?退一步说,少将军好酒量,很难喝醉,但他也不会一直闷着头饮下去吧?再不制造点儿动静,少将军说几句告别话,拍拍屁股走人该怎么办?太子和东方爷的话,不就烂在肚里了吗?来不及说,那就完了,渺茫的机会也被葬送了。 薛浅芜抓着耳朵,学猫“喵呜”叫了两声。外间的人一愣,少将军道:“这儿果然清静荒僻,连夜猫都乱窜!” 赵迁呵呵笑着,喊如谷道:“从东边那扇门进去,把隔壁的猫赶走了!” 如谷会意,拿了一根棍子,在东面的几间房里作势驱赶着。薛浅芜才没注意那些,只盼着东方爷能理解她的意。 东方爷好久没发声,似是在揣摩着薛浅芜的猫叫内涵。过了一会儿,薛浅芜听东方爷道:“居室的猫,通常不会多么野性;在漫天地无拘无束的猫,才最自由自在。” 西门少将军不解道:“东方兄说这个,有何意呢。” 东方爷道:“宫中生活枯燥,闷得久了,原本很多可爱活泼的性情,都被囚禁得没灵气了。只有回归了大自然,才能恢复快乐。” 赵迁急忙接道:“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东方弟这话儿,让我想起了蔻儿。西门弟没回来的时候,我和东方弟没空暇、也没理由带她出去游玩,她整个人恹恹的,吃不香睡不好,整天愁眉紧锁,唉声叹气。西门弟从边关回来,我和东方弟得机会逛了逛,顺便带上了她,不过几天光景,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从头到脚容光焕发,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终于提到素蔻公主了!薛浅芜长呼了一口气。 西门少将军淡淡道:“女孩子也不要总呆在绣房里,会闷坏的。闲着没事,出去游玩一番,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长长见识,还是很有助于开阔胸襟的。” 东方爷很是赞同道:“是了!我在烟岚城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位姑娘,大江南北的闯,脸上总是挂着明朗的笑,百折不挠的样子像腊月漫山梅,让人印象特别深刻!” 薛浅芜心一震,东方爷这说的是谁?难不成是她匪女神丐吗?她在他心目中竟如高洁顽强的梅花一般吗?只不过……好端端的……这个时候他提她作甚么? 西门少将军未开口,赵迁已叹气道:“蔻儿身在皇宫,京城这片儿,对女子的约束又特别多。哪有机会去长见识开胸襟呢!” 顿了一下,赵迁用酒壶盖轻敲着酒杯道:“除非把蔻儿嫁出了京城,越远越好!” 薛浅芜暗赞,此话给力,一斧子就快砍到刃上了。岂料西门少将军毫无波澜地道:“公主不是许配给东方兄了吗?东方兄看着是个开明顾家的,不会让公主禁足于宫闱吧。” 薛浅芜的心吊起了。少将军常年守边关,也知道这门亲事啊。 东方爷和赵迁显然也有些出乎意料了。正在紧张,听东方爷坦诚地道:“不瞒贤弟。与公主的这桩亲事,实在有所苦衷。愚兄心里早有所爱,就是在烟岚城时遇到的那女子。哪知天意捉弄,正巧逢着小皇子病重,说要嫁了公主冲喜才行。事情迫在眉睫,公主又没喜欢的人,愚兄在众人的劝说下,只得过了一场形式,实则有名无实。我和迁兄,仍在为公主寻觅着两人,期盼她有个可靠的归宿。” 第108节 薛浅芜听至此,泪眼婆娑。东方爷在人前人后,都如此不掩饰对自己的爱意。得夫如此,此生何憾。 西门少将军没想到还有这一节,偏偏天生语钝,不知该怎样安慰被造化捉弄的人。 赵迁抓紧了机会,单挑直入:“西门弟,说真心话,东方弟和我都很看好你,觉得你能给蔻儿幸福的下半辈子。你常年戍边境,很少回京,那儿的风气相对要开化许多,如果蔻儿能够远离禁锢,过不受拘束的生活,我这做哥哥的也算却了一桩心事。” 西门少将军怔住了。东方爷也接道:“贤弟的人品气度,天下很难再寻出第二个。虽然是走过场,我心里也很惭愧的,毕竟在京城人眼里,蔻儿已嫁了人,我们已经没退路了。但我知道,贤弟不是俗人,不会在乎这些表象的。就算愚兄拜托你了,带蔻儿走,给她一个幸福的归宿吧。” 薛浅芜直咋舌,按住砰砰的心,怎么听着太子和东方爷,珠联璧合环环相扣,有一种强烈的逼婚感觉呢? 西门少将军怎么不答话,是被吓着了吗?阿弥陀佛,薛浅芜倒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彻底的绝望。 第一七八章冷玄石少将军,爱莫能助 气氛凝固得像冰冻似的,西门少将军愣好久,才道:“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喝了这许多酒,两位兄醉了吧?” 东方爷摇摇头,顿了片刻,语气缓得有些严肃,谨慎答道:“迁兄和我都没有醉。真的,公主鲜少能看得过哪位男子入眼,她对你相当的心存好感。还希望你不要介意,认为我和迁兄在设计你。如若你已经有了佳侣良配,今儿个也不会对你说出这等难言之隐。” 隔墙的薛浅芜,心脏在空旷的房间里,清晰地回响着跳。赵迁看西门少将军默着脸不说话,急忙补充:“你不用担心其他的,都由我和东方弟扛着呢。你只需点头或摇头,愿不愿娶咱们王朝唯一的公主?” 西门少将军冷然笑一声,有些自嘲之意:“太子都知道不强东方兄所难,何必还要为难我呢?” 这话冷静而淡定,却如一盆冰渣,顺着几人的头兜下。赵迁有些尴尬,仍不死心地道:“东方弟是心有所属,而你……众所周知……你并没有心仪之人。” 西门少将军沉默了半晌,似是摇头叹息,低低从喉咙中吐出一句:“如果我还在等待呢?” 东方爷眼中的失望和苦楚越来越浓,如化不开的乌云密布。走到了西门少将军跟前,站定,静静然看着他,时间仿若灰末一寸一寸碾得粉碎,他字字重若千钧道:“若这一生,你都等不到合适的女子,便终身不娶吗?蔻儿公主,虽然缘分并不合我的眼,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她是天底下极其少有的,无论身份还是样貌。能得贤弟这样一心人的对待,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东方爷这些话,薛浅芜听得并不甚清。不是声音太小,而是薛浅芜的神思有些恍惚。她在失望、抽搐等各种心情翻涌复杂的同时,亦在好奇,究竟是怎样刚正薄凉的冷面男子,能毫不留情地说出这些话来?如此没有余地,如此不可转圜。 薛浅芜背靠在墙上,浑然不觉凉气已钻进了骨头缝里。要是能推到了这扇墙该多好,她就可以看看那是个怎样的男子。当然,只是带着欣赏瞧上几眼就已足矣,别的她并不去多想。 赵迁附和着东方爷:“其实公主虽然身份贵重了些,偶尔耍耍娇气脾性,大多数时候还蛮温柔可爱的。尤其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她会为之改变一切,十足小女儿态,惹人怜惜。” “保持本色就好。女孩子没必要为他人改变,那样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反而失去了最美的天性。”西门少将军道。 赵迁与东方爷面面相觑。东方爷背着手,反复走了几步,怅然地道:“蔻儿的幸福,我是不能给了……但我希望她能有好归宿……然而,除了贤弟,怕是天下难再有第二人了啊!” 赵迁也沉沉地叹道:“也怪蔻儿太执著了。偏偏执著于不喜欢她的。” 东方爷道:“男女感情的事儿,还真是无法勉强。心定向在那儿,改变是很不容易的。” 赵迁字字含着深意,道了一句令人半知半解的话:“除非,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改变了多年固有的方向。” 东方爷不可置否道:“我只知道,我心方向无法改变。哪怕被撞击得千疮百孔。” 赵迁木无表情,重重地举起酒杯,痛饮一大口道:“既然西门弟坚持等待未出现的人,为兄也不好说什么,共饮了这杯酒,就送你上路吧。” 东方爷、西门少将军仰头饮尽。西门少将军遗憾地抱抱拳道:“爱莫能助。” 赵迁洒脱笑道:“还望西门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踏上归程。至于蔻儿的事,我和东方弟再另想办法。” 薛浅芜的心沉到了谷底。终于以失败而告终。虽尚未知素蔻公主的意,西门少将军的态度却如此清晰而顽固,他说不娶公主。 西门少将军没再多说,以军法伏地简短道:“告辞。” 东方爷道:“稍等一会儿。我和迁兄送你一程。” 马匹嘶鸣的声音响起。等参差不齐的“哒哒声”出了门,薛浅芜在房间里哇哇大叫:“如谷,如谷!快把房门打开!” 如谷过来开门。薛浅芜心急地往外跑,如谷叫道:“你要干什么去?” 薛浅芜没答话,眼光投在远处。只看见马匹绝尘而去的影子,以及马背上挺直伟岸的如雕像一般的身姿。 薛浅芜懊恼地跺跺脚:“迟了一步!没看清那位令无数少女痴迷的西门少将军长得什么样儿!” “原来你是急着看帅哥啊!”如谷深深地陶醉着,一脸羞涩回忆状道:“长得真是有型!跟东方爷、赵太子站在一起,就跟嫡亲兄弟似的!” “嘘!”薛浅芜反身,伸出手指竖压在她唇上,严肃地警告道:“你越来越胆大了。纵使东方爷、西门少将军如何气度不凡,怎能比作赵太子的嫡亲兄弟?” 如谷身子一颤,哀声委屈地道:“我只是在你身边习惯了,有话就说,不加修饰,不去思考。我说出了最直观的印象而已。” 薛浅芜不再数落她,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看清西门少将军了么?” “你想干甚?”如谷带了三分警惕,睁着杏眼问道。 薛浅芜风驰电掣般从里间拿出了一张白纸,铺在桌上,期盼地道:“你会画画吗?你把西门少将军的样貌画下来吧,不然我心里很好奇,整天恍恍惚惚食不安寝,东方爷若是察觉了……我就惨了……” 如谷苦着脸道:“奴婢哪里像你那般多才多艺,会唱歌会跳舞会做玩具会画画的!换做是你,明明看着像是涂鸦,完全没有章法,却能形成惟妙惟肖之神韵。而我,不仅画技不精,而且传达不出半分神韵。像西门少将军那样独特气质的沉默冷帅哥,若真要话,我就用一块玄石头代表算了!何况,我也看得不甚仔细,确切的说,根本就没敢多看他一眼,只隐隐约约瞄见了个大致,但是那种气场,可能是因混迹沙场久的缘故,似乎比东方爷和太子还要强上些许。” 薛浅芜听罢,忖思着点头道:“你虽没画出来,但我已能想象出了。你说得太好了,他是冰山上的一块玄石。” 如谷悄悄地道:“给你说个秘密。前年的时候,也是春节,西门少将军与老将军一起回京,宫中掀起了一股议论他们的风潮。那时我就听说,西门少将军秉性古怪,不仅没有娶妻,并且从不与女孩子说话。只旁边有男子相伴时,他才会说几句,不过很难分出他是在对谁说。所以,天底下有传言,西门少将军从不与女子单独言谈。” 薛浅芜讶异道:“你的意思是说,西门少将军从不与女子单独相处?即便极度偶尔、迫不得已单独相处,也不说一句话?” 如谷点点头道:“是啊。不知道真不真。” “应该传言不假。”薛浅芜道:“像那样的才俊,也算是东方爷一般的风云人物。如果真有女子特别,被西门少将军当做红颜知己,无话不谈,天下百姓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如谷眨着眼慢吞吞道:“所以……也有传说……西门少将军是断袖……” 薛浅芜“噗嗤”笑道:“断袖是否,还不能确定呢。你刚才可听见西门少将军对太子、东方爷说什么暧昧不对劲的话了?” 如谷憋红了脸,绞尽脑汁回想半天,说道:“没有。” “这不得了?”薛浅芜笑嘻嘻道:“说不定真相比这个还惨呢!” 如谷不解,“啊”了一声:“还惨?什么真相?” 薛浅芜诡秘地笑道:“那就是男女通不吃了!” 如谷单纯心性,一时片刻未能反应过来,迷糊问道:“什么叫男女通不吃?” 薛浅芜“啪”一下,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像我这样,就叫‘男女通吃’!西门少将军则与我完全相反!” 如谷摸着脸颊,傻傻愣在那儿,想透彻了之后,“啊”地再叫一声,刚要挠薛浅芜,却听东方爷好气又好笑道:“你们在干什么?!” 薛浅芜心一缩,敢情东方爷是看到她亲如谷那幕了吗?微囧笑道:“你们不是送人去了,这么快就回了?” 东方爷道:“送至宫门,少将军说终有一别,无须远送了。” 赵迁也踱进来,有些黯然地道:“终是没有成功。东方弟,你打算怎么办?” 东方爷看着薛浅芜道:“咱们的事,让迁兄多麻烦了。既然天意如此,丐儿在宫里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就出宫吧。我安排她住在新府,多加看护着就是了。” 赵迁脸色一凝,还未说话,只见薛浅芜苦着脸娇嗔道:“从宫里的牢笼,转移到府里的牢笼罢了。” 东方爷心疼道:“我只是不放心。你想游玩的话,等我得空看你,我陪着你出去就是。” 薛浅芜道:“你可得说话算数啊。” 东方爷保证道:“一定。” 赵迁想要插些话,却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怏怏沮丧,心底某处好像被切掉了一块,空落落的难受。 东方爷拍了拍赵迁的肩:“明天我便把丐儿接走吧。” “好……”赵迁声音微颤,有些苦涩。 正自说着,冒冒失失闯进来了一个丫鬟。赵迁定睛一看,是太子妃柳采娉身边的。眉头更蹙,不悦地道:“你跑来做什么?” “不好了!”丫鬟禀道:“公主……公主……她跑到了太子府,哭哭啼啼,说要找您!” 赵迁与东方爷,神色同时一凛:“她还说了什么?” 东方爷狐疑,紧接着补充道:“只说要找太子?” “不是……”那丫鬟慌张得直冒汗:“还说,要把东方爷您也找出来……”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东方爷平静道。 薛浅芜问:“莫非我在太子府的事儿,被公主知道了?” 赵迁摇头:“不可能吧?干霖院是很少有人迹的地方。再说,依蔻儿的性子,若真发现你在这里,早就该闹起来了。不闹个天翻地覆才不正常呢。” 薛浅芜总觉得有些不踏实,闷声闷气道:“或者,真不正常。” 东方爷道:“先不管这些了,她知不知道,明天丐儿就要出宫了,还能闹出什么!眼下的关键,我和迁兄应该先去前院,看看蔻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薛浅芜心念一动,拉住东方爷的衣袖,很严肃道:“见西门少将军的意图,公主不会知道了吧?” “她就算知道又如何?”东方爷道:“我和迁兄又没有明确表达出来呀!” “那……”薛浅芜追问道:“今天会见少将军,谈话内容不会被泄密吧?” 赵迁与东方爷,皆宽慰道:“先别往坏处想。还不知道蔻儿因何而闹,咱们不能瞎猜测自乱了阵脚。” 薛浅芜不再言语,心下还有一丝怪感。仿佛最深底的某处,被掘出了,又仿佛钻进了某张网。 看着赵太子、东方爷走了,薛浅芜指着如谷道:“你跟过去。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回来再告诉我。” 如谷去了。大约到了掌灯时分,她才匆匆地回来了。薛浅芜着急道:“公主说了什么?” 如谷答道:“别的倒没什么,一切由太子爷的一句话而起。送西门少将军到达宫门之时,太子最后嘱托了句‘贤弟若是何时想通,愿意娶蔻儿了,我和东方弟随时都欢迎。那时贤弟可派了八百匹马来送信,当做军情加急汇报’,西门少将军回答说‘今日既拒,何谈来日’,哪料这对话不知被谁听了去,然后透口风给公主了。公主颜面无光,哭得死去活来,非要在太子府前院住下来,直到太子和东方爷能给她一个说法儿,为何要这样对待她!太子妃劝不住,都回避了,太子和东方爷正在犯愁,焦头烂额着呢!” 薛浅芜急躁道:“她在太子府住下来……那……东方爷不是没法接我回新府了吗?最终,形势恶化到怎样了?” 如谷轻道:“太子倒松了一口气,让东方爷先回了。还悄悄让我转告你,说暂时还在干霖院住着,等什么时候公主闹过气了,离开了太子府,再让东方爷来接你。” “现在的话,只能先这样了。”薛浅芜道:“对东方爷,太子大概也是这样交代的吧。” 如谷点了点头,仍不免担忧道:“看公主的架势,恐怕真要在太子府住几天了!” 薛浅芜道:“不知皇上、皇后知道了吗?”随即又自言自语道:“应该还不知道,不然的话,事情就更大了。唆使少将军娶公主,如此重大的事,他们定然会过问的。” “奴婢也在疑惑,公主为何不让皇后娘娘做主。”顿了一下,她若有所思道:“看来公主还是心系东方爷啊,怕东方爷受到责罚。” “那她住在太子府里,对外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吧?”薛浅芜道。 “真是当局者迷!”如谷点着薛浅芜的脑瓜:“随便找个借口不就行了?比如说念太子妃了,想和她一起住!比如说喜欢太子府的某种花草树木或者鸟兽虫鱼,想要天天观赏,但又怕来回挪死了!” 第一七九章错错错,莫莫莫(上) 翌日,东方爷没有来太子府。想必赵迁已派人传了话过去,说素蔻公主正在闹别扭,叫他暂时避避锋芒,等形势缓些了,再来接丐儿回新府。 素蔻公主憋着气住了一天半,赵迁对她孜孜不倦分析利弊,好言巧话说尽,再加皇后娘娘、太后等人过问,她怕闹得大了东方爷难收场,才不情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厢,赵迁准备着让东方碧仁来接丐儿出宫。心底虽然落寞不舍,他还是选择了祝福。多次见过这对有情人相聚的场景,幸福得简直堪称是奢侈。由衷羡慕,不忍稍微放纵一点私心,生怕放出了就很难收敛。 或许,赵迁清楚知道,丐儿所热盼的感情,作为在众多女人中周旋以至千疮百孔的他,永远也给不起。所以,远远地欣赏着一份美好,比什么都重要。成全东方弟与丐儿,就是给她了最好的幸福。 不知不觉过了三天,东方爷居然没一点消息。薛浅芜在日夜祈祷中,暗自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第109节 又到黄昏,阳春的暖风从苍翠的枝叶间吹漏出来,打在脸上,如喝得半醉般舒服惬意。薛浅芜了无滋味地坐在柳树旁的石头上,直到月影渐渐西移,仍是毫无倦意。她想,东方爷明天会来吗? 她不怕任何人反对,她亦可以忍受名不正言不顺,只要他把她作为惟一的妻,只要他来接她,践行亲口许下的诺,娶她为妻。别的都不是大问题。相识相知相亲相合,这么久了,只因为他,她再也恢复不了昔日无所畏惧的洒脱。 如谷撑不住困意,已经睡去。整个院子都浸进了浓浓的睡意中。 薛浅芜像幽魂一般,来回地逛悠着,轻轻踱来踱去。忽然闻到一种细微的甜香味。 心里一喜,忖道,哪儿竟有这样好闻的花,以前从没有注意到。想是以前睡得太早,这花却稀奇地开在众人酣睡之时,静静地不邀宠不喧嚣,自有一种淡定的摄人心魂之美吧。 念头这样闪过,薛浅芜想寻寻看,于是就向草木深处走去。走了一段,觉得口有些渴,然后掉头回屋,准备倒些水喝。却看到正堂屋的桌子上,有一杯茶,浅尝一口,不热不凉,温度正好。薛浅芜并没太在意,估计是如谷未睡时为自己倒的呢。这丫鬟啊,还真是贴心极了,等出了宫之后,一定央东方爷在太子面前讨个人情,把如谷也带出宫去。 唇角露出笑意,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幽甜芬芳,似乎与刚才嗅到的花香有些相像。这死丫头,什么时候种了如此好花、得了如此好茶,胆敢掖着藏着,半分都不向主子透露,真是该打嘴的。 心中因感动而装满温存。喝完,细品一品,觉得头脑之中忽而澄明忽而眩晕,飘飘玄虚,仿若凌风舞袖。想到这种奇异的花,薛浅芜脚步绵绵的,往刚才的深草丛处走去。 一路穿梭,也没发现什么花儿。身子却是越来越乏,两条腿灌铅也似的沉重。头脑里一片混沌,眼前昏暗的视线也变得更加不甚分明了。薛浅芜残留的意识里,有些吃惊,好端端的怎就病了?女人还真是熬不起夜啊。 想找个地儿坐一坐,兴许就会好些。稍一弯身,整个躺了下来。索性一动不动,闭了眼睡。 哪知睡得并不安宁。薛浅芜觉得胸腔、小腹里越来越热,热至滚烫,就像火焚欲灼那般,有一种隐秘而急切的渴望。思想在残褪尽那一刻,薛浅芜回味起,每次见东方爷,二人床上酣然亲热的时候,便是这种感受。只是与东方爷,是慢慢地升温起来的,而现在这状况,显然是因药物的力量猛然腾涌起的。 想到这一层时,薛浅芜已不受控制了。她热得大口喘起来,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不消多久,已是衣衫如缕,难以蔽体,可还是觉得热,她止不住地呻吟了起来。 那热浪将要把她整个焚毁吞没之时,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月光笼罩下优美柔和,从墙头上急切而敏捷地一跃,忧心地唤一声“丐儿”,便朝她奔过来。 薛浅芜的眼睛亮了,嘿嘿一笑,这不是东方爷吗?他还真是能算,就知道她正需要他,这么巧就来了。 她张开双臂扑向白色身影那瞬间,眼的余光恍然看到一个丫鬟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侧着身子似乎在对门外说着什么,然后门外有条影子鬼鬼祟祟一晃,丫鬟旋即重新进了院内,躲在门后。门却是虚掩着,从外面隐隐能看到薛浅芜所在位置的境况。 但薛浅芜的注意力,几乎全被“东方爷”的到来给牵引去了。虽有半分察觉,却浑顾不得了。 此时的她,简直就是没穿什么衣服,像根柔韧活力、满腔热情的藤,缠绕在了所爱人的身上。她的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紧紧绕着,腿环在他腰间,魅惑地低叫道:“我想你得很了!你要不来,我就死了……” 星眸迷离说完这句,却感觉到白衣男子身僵如柱,站着半分也不敢动。薛浅芜快崩溃掉了,急得在他脸上、唇上胡乱仓促吻着,支支吾吾地媚吟着:“你这是怎么了?……我快受不住了……” 男子的喉咙奇干无比,艰涩困难地吐出两个字:“错了……” “什么错了?”薛浅芜的双眼,因被媚药迷乱而荡漾着水汪汪的春意,她把胸贴得更紧了,与男子共同剧烈起伏着,汹涌澎湃。 说“错了”二字的,正是赵迁。他看到她的一反常态后,就知道肯定是出了某种差错。他想到立即带她去冲冷水或者喝杯醒神茶,反正总有法子,就算难以彻底驱尽药效,也能缓解她的这种症状。 但是身躯被定着了一样,他挪不动分毫。 以前总是对他刻意冷淡甚至疏远的妙人儿,忽然如此热情大胆,不顾一切奉献给他,纵知道是假象,他不过是她所爱男子的替身,但又怎能狠心狠意放弃?尤其,当他的感觉被她曼妙的身子、绝美的红唇点燃起来了火焰? 滚烫掺杂着埋藏了许多日的渴慕,使他失去了理智。薛浅芜笨拙的吻已让他狂躁,他慢慢主动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如卷过的暴风骤雨,吻在薛浅芜的脸上、肩上。吻得那样狂野而无节制,仿佛有着发泄不尽的压抑/情/欲。 他是替身,又能如何。虽然可悲,却能得到她整个身心欢愉投入的这短暂瞬间。用替身之躯感受着,也是无比的畅快啊。 两人吻得水深火热,赵迁哪里还管什么,他把丐儿压在了草丛中,用生平最昂扬进取的激越之态,解着她的春药之猛烈毒。他的血液极度沸腾,久久不能熄灭丝毫,是啊,从来没有哪个夜晚,如今晚般销魂蚀骨,令他欲罢不能,致命快乐。 身下这个女子,她的每一声喘息,每一声呻吟,每一次迎合,都让他恨不得把这刹那记成永远。 院门之外,阴恻的鄙夷笑声细细响起来:“还真是个床上尤物!……我倒要看看你,这恬不知耻的,还能配得上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薛浅芜的药性渐渐地残退了。她绯红的脸颊、剧烈不规则的心跳逐渐趋于正常,眼中/情/欲也层层在消退。全然没有气力动弹,却感觉身体上的异样。 赵迁情致还兀自高涨着,不舍得脱离她。生怕微一放松,惊醒了梦,这个女子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薛浅芜的眼里,先是迷惑,再是怔忪,而后过渡成为惊讶、愤怒、伤心、绝望,她脑袋寂茫茫空白着,又像有无数只蚊蝇嗡嗡嘤嘤地飞。终于,麻木地抬起手,“啪”地打在了赵迁的右脸上。 赵迁被她眼神震住,一个激灵,饶是再旺盛的欲念,也被她打退了。狼狈羞愧翻身下来,脑海里凌乱播放着刚才的一幕幕,食髓知味,心跳难平。 薛浅芜死死咬着唇,又朝他左脸扇了一巴掌。打得木呆呆而利落。心隐隐在尖锐的疼,又似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在打了五六巴掌之后,薛浅芜还要继续无止境重复着,赵迁眼睛红着,不知是因残欲未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他一把按住她的手:“别打了!事已至此,你想怎么样……就只管说吧!要不明天,明白地告诉东方弟……我要纳你为妃,位次仅在采娉之下……” “啪!”的清脆,更响更亮落下。素来坚强的薛浅芜,带着微的哽咽哭音,狠狠吐出两字:“做梦!” 第一八〇章错错错,莫莫莫(下) 赵迁神色赧然中有受伤,几乎没勇气直视她,低声道:“你……冷静些……这几天你考虑一下,我给你时间。” 薛浅芜根本听不进去,悲愤问道:“东方爷什么时候来接我?” 赵迁面上表情复杂:“你很希望他最近来接你吗?” 听了这句,薛浅芜怔住了。是啊,东方爷就算来接她,她该如何面对?纵使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儿,但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永远也磨灭不掉这印痕了。想到这里,薛浅芜心乱欲绝,对赵迁更加生怨气,哑着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样对待朋友妻子!” 赵迁久久沉默不语,在薛浅芜灼烈的眼光下,他呼吸困难地低道:“你那样主动,我自制不住。” 薛浅芜简直要炸裂开来:“你没察觉我的异常吗?你看不出我被下了迷情药吗?我再主动,却也是个病人,你竟然不想法为我解除,还要趁人之危吗?” 赵迁以手捂住额头:“不要再责怪我了。错已酿成,我知道,都怪我……可是那种情况……换成任何一个男人……何况我心里一直有隐秘的奢望,一时情难自制……” 薛浅芜恼恨道:“什么情难自制?我看你分明是‘欲’难自制!” 赵迁看她头发凌乱、身上一丝未挂、眼里强忍着悲愤的晶莹泪花,不禁想要向她靠近一些。然后拿起一件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了身。 薛浅芜心里虽然厌倦得很,恨不得把他的衣服撕成碎片,扔到化粪池里。可是如果此时不接受他的衣,处境就更难堪。所以她喉咙间含着堵,没把他的衣服甩开。 赵迁深深地看着她,双手欲揽过她的肩:“我扶你回去吧。” 薛浅芜狠狠地瞪他一眼,决绝地道一句“今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希望今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然后拖着疲倦虚脱的身子,有些瘸拐的虚飘状,慢慢去了。 赵迁心疼,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怕她一个冲动,性格刚烈以致做了傻事。 薛浅芜快到门口时,脚下一软,身子晃了一晃,手臂扶住了门框。她半倚靠在那儿,脆弱得像个无家可归、羽毛落尽的孤雁。 赵迁疾步走了过去,想要抱她入怀。 “你再近我一步!”薛浅芜压抑着想哭的嗓子,眼神凌厉地剜向他。 赵迁慌忙止住了脚步,站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再也不敢前进分毫。对于这个固执的女人,他声音里含了几分哀求道:“你进屋休息,好吗?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别惩罚自己,行么?” 薛浅芜闭上眼,忽然冒出了一句话,不经大脑思考却又像缠绕了很久:“你是真心认错的吗?” 赵迁不知该怎样答。默了好久,说道:“我承认是我自制力不好。” “我只要你回答,你是不是真心认错的?”薛浅芜近乎歇斯底里道:“你只需答,是或者不是!” 赵迁忧心劝道:“你别激动。仔细把丫鬟们吵醒了。” “我还在乎什么?我怕她们知道不成?”薛浅芜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赵迁不能回避,只得正视自己的心,答道:“是的。我是真心认错,但我除了承诺娶你,我还能做什么?” “你以为你娶我,便是对我的恩惠和施舍吗?”薛浅芜一脸鄙弃看着他,逼回自己的眼泪,以一种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赵迁急道:“不是那样。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薛浅芜道:“那么,我要你做到两件事。如果你做到了,也就罢了。我便会选择原谅你。” 赵迁如置于死地而后生,眼睛闪出希望的亮光,期盼地道:“你说……我都依你……” “先别答应得太早,否则一件都做不到,岂不丢脸?”薛浅芜清晰无比地一个个字咬着道:“一我要让你真真正正忘了这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不许再下意识地忆起,或者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伤痛或暧昧的异样!” “这是第一条。你能做得到吗?”薛浅芜以冰冷的口吻道。 赵迁沉默着,手扶向另一侧的门框,与薛浅芜隔着一臂距离相对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抓在门与框的缝隙间,似乎在做着一件极不容易的痛苦决定。 就在薛浅芜失去耐性的时候,他低低道:“如果你能彻底忘掉……我会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决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 薛浅芜着恼道:“不要把我作为前提!不管我怎么样,你都得把这事忘掉!” 赵迁叹道:“忘不忘掉,这不是想做到就做到的。我尽力淡化,只能是尽力。如果太过强制,说不定会酿出更后悔的结果。” 薛浅芜咬着唇,算是放过了第一个问题:“二我要让你暗中查清今晚的事,到底是谁设计了我,在干霖院做了手脚!然后把他依法公办,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赵迁无言以对。或许,与薛浅芜一样,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于丐儿是伤痕,但之于他,却堪称梦寐以求的幸运。从某种层面来说,那人是他的恩人。该如何做到对“恩人”依法公办?何况这恩人的身份目前还不清楚。 薛浅芜炯炯看着他:“说话。” “我知道你恨陷害你的人,从此你与他可能产生了不共戴天之仇……”赵迁说实话道:“可是,对我来说,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谢,纵然我答应你,给你一个结果,但无法否认的是,我欠了那人一份情,感谢他让我如此震撼、真切地幸福了一次。” “无耻!”薛浅芜呸了一声,撂下一句话:“你不查,我自己去查!你放心吧,等我亲自查个水落石出,不管那人是谁,我不会让他好过的!” 赵迁心乱如麻,此时也不好劝慰她。他的劝慰本身,对她就是一种刺激,更轻易地促使她的失控。所以,他还是缄口为好吧。 薛浅芜眼神灰暗的呆滞着,下逐客令:“你走吧!三天之内,找借口不要让东方爷来接我,就说我不舒服。我要把这件事的印记洗掉,以足够新生的勇气去面对他。” 赵迁看她摇摇欲坠,怜惜地道:“快休息吧。该怎么说,我都知道。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必了。”薛浅芜倦懒地淡淡道:“我不希望你再出现在干霖院。”言罢这句,薛浅芜转身进了房。 赵迁失魂落魄站了一会儿,脑海中不禁畅想起刚才那一幕火热,体内的血液好像重新沸腾了起来,呼呼不灭。他叹一声,竟然这样无药可解了吗?他想要她,想得到她,对于一个女人的占有欲,从未这样的鲜明强烈过。 振奋中夹杂着失落,回望一眼紧闭的门,他缓缓地走了。薛浅芜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心里涨满了恨和惭愧。按照以往,薛浅芜定会和如谷睡在一张床的,但是今晚,她悄悄地走进了另一间屋子,独自躺了。 无论她素日里多么没心没肺,今夜却难成眠。该把这件秘密的事告诉东方爷吗,该怎么去启齿?该如何抹去自己不爱的男人在身上留下的印痕!越想越恸,她抓过被子的一角,蒙住了头,憋得几乎噎气。快窒息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还贴身穿着赵迁的衣服,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连抓带扯地脱下了赵迁的衣服,浑不顾因为动作太过猛烈,身上被挂出了几道痕,火辣辣的痛着。 又从床头摸了一把剪刀,在昏暗的光线中,狠狠绞着太子的衣服。直到绞成千条万缕、一块一片,才歇了手。睁眼熬到天亮,欲哭无泪,心如沸水煮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清晨,如谷起床后发现身旁没有人,吃了一惊,赶紧穿了鞋子出来寻找。看到薛浅芜时,吃了一惊,呆呆看着她床前的碎布片,嘴里问道“怎么回事儿?昨晚你去哪里了,我竟熟睡得过头了,一无所知!”说着,弯腰拾了一块碎布在手。 仔细端详,瞳孔越睁越大,最后死死地把布捂在了胸口,低呼:“这么考究的布料!还有这样的金线花纹……这……不是太子的衣服吗?” “怎么会是他的?偏他能穿这样的衣服不成?”薛浅芜冷笑道:“众生平等,只因他是皇帝的儿子,就比人优越尊贵了吗?” 如谷听得面若白纸,她瞠目结舌道:“你这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话在屋里说说也就罢了,若被人听了去,命还在吗……” 薛浅芜喃喃道:“是啊。对于不听话的叛逆之人,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用权力剥夺去他们的生命。除了这种办法,这种能耐,再没有旁的了。如谷……你说……皇宫里的当权者是不是也很可悲可怜可叹可笑!” 如谷不可思议睁大着眼,急得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一夜之间,你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先是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件太子的衣服,弄了个稀巴烂,这又说些没头没尾、大逆不道的话……就算今天东方爷来接你出宫,从此与皇宫再无干系,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啊!” 听到“东方爷”这三字,薛浅芜颓然坐下来,木然颓废地伤感道:“这几天……他是不会来的了。” 如谷听得恍如坠入云雾之中,焦急担忧地道:“你们闹矛盾了?东方爷什么时候来的?夫妻间吵吵嘴也是常事,奴婢倒觉得你们甜蜜得太很,惹得上天嫉妒了呢,才故意给你们设置些障碍不如意!走过去了,感情就会变得更好!” 她的善意安慰,并未起到多大作用。薛浅芜摇头道:“什么障碍我都不怕……怕的,就是老天绝了我最美好的心念。” 如谷听不懂了,更不知如何讲,才不会让薛浅芜更伤心。只好给她倒了一杯茶,打来了一盆水,让她洗梳后喝点儿振奋精神。 薛浅芜把整张脸埋在水底下,头发也浸入了水中,然后湿淋淋地仰起脸,也不用毛巾擦,对如谷道:“这三天我不吃饭了,我要进行沐浴,你就一直给我烧水,我一直沐浴你就一直烧……” 如谷越摸不着方向,对于薛浅芜的反常,却又不能明问,只得挤着笑脸道:“人家斋戒之时,虽然像你一样沐浴,但还是要吃素食的。哪有你这样的,三天都不吃饭,这心也太诚了吧?只准备些素食和稀饭好不好?” 薛浅芜道:“我倒想吃,却吃不下呢。还是不要做我的饭了,省得我看到了呕吐。” 如谷满目忧急,也不好说什么,缓缓起身烧水。心里却在祷告着,希望东方爷能早点儿来,他那么疼爱丐儿姑娘,肯定不会让她伤心难过的。就算有什么嫌隙,也一定会冰释的。 谁知等了一天,东方爷竟没来。眼看黄昏日暮,八成是不会来了。而薛浅芜,已在大水桶里泡了将近一天了。她让如谷不断地烧水,每隔一段时间就换掉,如此反复。如谷怕她洗感冒了,却也毫无办法。 薛浅芜不吃饭,如谷也没多大胃口,扒了几口也就罢了。晚饭时辰过后,赵太子一个人来了,见了如谷问道:“她呢?已经睡下了吗?” 第110节 如谷正没主意,这时见赵太子过来了,如同得了救星,急道:“奴婢正犯愁呢!丐儿姑娘自从今天早上起来,就没吃一口饭!奴婢怎样磨破了嘴皮子都无济于事,太子赶紧去劝慰一下她吧!” 赵迁忙道:“她在哪儿?我去看看!” 如谷正想带太子过去看,忽然觉得不妥,丐儿姑娘在洗澡呢,怎能见太子。于是停住脚步,尴尬地道:“奴婢一心着急,竟然忘了,她正在洗澡呢。太子稍等一下,奴婢过去告知,让她快些出来。毕竟,从早上到现在,洗的会子也不小了,再泡下去,真怕耗出了什么毛病来。” 赵迁听了此言,身体轻微一颤,口中淡淡地道:“不必去叫她了。既然她的心情不好,就算我去开解,也起不到什么效果,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她自己好好休息吧。” “这……”如谷慌道:“太子不知道她的情况多严重!奴婢从没遇见过这情况!您要是就这样走了,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奴婢该怎么交代啊!再说,您与东方爷、丐儿姑娘关系一直不错,有您开解,丐儿姑娘说不定就好了呢!” 赵迁额头微汗,说道:“本太子会派个心腹来,一有什么情况,立即到前院来禀报。” 如谷看他步履沉重踱步而去,跟了上去,悄声问道:“太子知道东方爷什么时候能来么?那天不是还说要接丐儿姑娘出宫的吗,怎么现在还没来啊!解铃还须系铃人,太子这话说得极为贴切……东方爷如果来就没事了……” 赵迁咳道:“东方弟……他有些别的事……可能这几天来不了……” 如谷听了,心灰半截,仍是不死心道:“太子见到东方爷了?能不能传个话儿,就说丐儿姑娘看着不怎么好,估计这几天难以熬下去。” 赵迁似在回避着东方爷这个话题,平淡稍微冷漠地道:“本太子会安排太医和丫鬟来侍奉。别的你不用管。” 如谷没法儿,就不做声了。闷头闷脑回到屋里,怏怏不乐,给薛浅芜续了新水,哀声求道:“姑娘,别折磨自己了。起来,给你拿来一件衣裳穿上,好吗?” 薛浅芜目光茫茫,垂头看着晃动的水面。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使劲儿搓着自己的肌肤。 如谷叹气连连,跺着脚道:“要不,我来给你搓吧?” 忽然听得外面有一些不熟悉的脚步声,如谷掩上了门,走出去看是怎样的情况。原来是太子派了一位侍卫、一名宫医、两个丫鬟来了。如谷接了他们,对那宫医笑道:“我那主子,倒没什么紧要毛病,就是忽然不大喜欢见人,还总把自己泡在浴桶里。不如您先回去,如果有什么不好了,奴婢再找人告知您。” 宫医摇摇头道:“太子说了,让我住在这干霖院,特意照顾你主子的身体。听你说的异常状况,大概是你主子心神不宁,想要在水的包围下,找到一种安定感觉。” “是吧。”如谷也没多想什么,就给老宫医准备了住处,随后打发了侍卫去守门。在与小丫鬟闲话时问道:“你们见到东方爷了没?” 一个圆脸圆眼的丫鬟,稚声稚气地道:“今天还见,不过坐了一会儿又走了!” “可听见他说什么了?”如谷急切问道。 那丫鬟回想道:“好像是东方爷说要来干霖院看看,太子说什么‘新娘子是不能见的’,然后东方爷就高兴地走了,好像还很不舍的样子,边走边道‘那就晚些,给她来个突然惊喜’……”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各自忙去吧,这儿有我照顾就够了。”如谷笑道。 两个丫鬟不清楚这儿住着什么人,更不了解此处主人脾性,但干霖院不是一处好地方,能有什么地位高贵的主子?心里并不大乐意来伺候,听如谷这样说,倒巴不得离得远些,也就暗自高兴着退下了。 如谷心情起伏澎湃,翻来覆去地忖思着,这谈话中的“她”,自然指丐儿姑娘了。听东方爷话中语气,满是宠溺爱意,还说给姑娘留着惊喜在后头,断然不像与她闹了矛盾。那她究竟是怎么了? 第一八一章念绝无言语,千古伤心人 连续三天,薛浅芜几乎都沐浴在水汽氤氲的大木桶里,不思饮食。因水雾朦胧的缘故,整张脸看起来虽然水嫩,但苍白得就像刚从海里打捞出来的鱼尸。如谷心急如焚,每隔半刻就要过去问一遍“想吃点什么吗”,薛浅芜皆沉默着摇摇头。期间太子也来干霖院了几次,听得如谷禀报情况,一语不发,表情黯沉,仿佛负载着不能面对之重。 如谷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一个劲儿催促道:“太子赶紧去宰相府把东方爷请来吧。只要他来了,一切也就好了!按照眼前的这情形,不吃不喝,拒绝就医,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过四五天啊!” 赵迁顿了很久,轻声说道:“你去给丐儿说,如果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冲着本太子来,我什么都能承受得起!让她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若还是不肯出来,本太子就要进屋去看她了!” 如谷吓住,左右为难,最后跺了跺脚,急匆匆往屋里钻了去,几乎要哭出来,把这话一五一十对薛浅芜重述了。薛浅芜怔呆呆问道:“几天了?” 如谷想她问的是浴洗这件事儿,答道:“已经三天了!” “也算把命清洗去了半条。”薛浅芜语气淡淡道:“把我的衣服拿来吧。另外你去告诉太子,让他走吧,就说我没事儿,别让他再来了。” 如谷有些踟蹰:“这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太子也是一番好意,总不能拒绝了。” 薛浅芜冷笑了一声,寂寂不语。抬眼看向窗外,眼神如灰,带几分悲怆自言自语道:“东方爷好几天没来了。” 如谷忙劝解道:“东方爷或许有别的打算,在准备着给姑娘惊喜呢!” 薛浅芜自嘲道:“什么惊喜,不绝望就是万幸了。” 如谷听得糊涂,不知该怎么说,转身去卧室里拿衣服了。赵迁看到,以为薛浅芜仍固执地不肯出来,紧紧地握了握拳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向薛浅芜洗澡的房间里走去。 薛浅芜骤然看见赵迁缓步而来的颀长身影,灰蒙蒙的眼眸里,织进了一丝惊诧并着无尽愤恨。她抖着音,声音仿佛不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你……快给我滚出去……” “丐儿!”赵迁急痛地道:“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纵有千错万错,你总不能为了我这个不值得的,来惩罚自己吧?” 薛浅芜一字一迸道:“我怎会为了你惩罚自己。我只是冷静下,下一刻出了这水桶,我什么都忘了。前尘往事,一场噩梦,全都冲洗尽了。” 赵迁喉头紧了紧,眼中有些湿润。说不出什么感觉,可能是舍不得,也可能是不甘,他着了魔似的,一步步向水桶走去。 薛浅芜无处可避,长久泡在水里而滋生的困乏,让她无丝毫的反抗之力。赵迁弯腰在水桶旁,揽过了丐儿的裸肩,眼里含着怜惜,细腻的温存的摩挲着。正巧如谷拿了衣服过来,当场“啊”了一声,衣服掉在地上,再也合不住嘴。 薛浅芜醒过来,拼了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乱掐着,水花如暴雨般,打湿了赵迁的衣服。赵迁也不躲避,只转脸对如谷道:“下去。” 如谷满腔话也问不出口,一颗心揪得异常的难受,最终扭头去了,掩上了门。 剩下赵迁、拼命反抗的薛浅芜。因为恨意,因为羞耻,在这种场景中又被太子摸了身子的薛浅芜,再也难以冷静,又撕又抓拳打脚踢,最后木桶倒了,所有的水流了出来。薛浅芜瑟缩着肩膀,抱着双臂,蹲在那里,眼睛里全是恨。 赵迁心里千万种滋味掺杂着,他拾起如谷落在门口的衣服,看了一下,还尚未被漫流的水弄湿。他给薛浅芜披上了,然后轻轻抱起了她,往浴室相连着的一间寝房走去。 用一块大毛巾,把怀中的人儿擦干了,轻柔放在床上。薛浅芜的精气神儿在刚才的挣扎中已耗得无几了,只空洞洞睁着眼,心里涌着无穷无尽的烦恶,任赵太子挨着她的身体。 赵迁俯下身子,轻轻说道:“是上天给了我机会。以前我克制着自己,现在我要争取,既然有些事发生了,我怎么也不能轻易地放弃你。你是我的,我不想放你走……我不要放你走……” 薛浅芜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只用鄙夷的眼神,彰显着对太子的厌弃。 赵迁再道:“你试着接受我,我会对你非常好的。东方弟给你的一切,我都给得起你。” 细微的呕吐感,从薛浅芜无知觉无声息的胃里渗出,想吐,却连吐的力气都耗净了。 “我要让你一点点爱上我……”赵迁深情/欲醉地沦陷着,吻上她的嘴唇:“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薛浅芜僵如木偶,只想死了算了,可她目前,连死都没力气。 赵迁难得看到薛浅芜乖得像只猫。她脸上的那种哀戚绝望,楚楚动人,比起平日的活泼无心机,别有一番韵味。太子竟忘了她绝食三天、在水里泡那么久的虚脱身体,把她披着的衣服褪下来,以惊人的温柔缱绻,再次宣泄了自己的隐秘渴望。 薛浅芜闭了眼,泪水冰凉流出。如一片无生命力的叶子,被动痛苦地承受着这个男人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在轻微地进出。若有力气拿刀,她也许一刀就把身上的男人穿成透明了。 眼越来越昏了,太子可憎的脸,渐渐昏得没了轮廓。头脑好涨,涨得像是塞进了无数团棉花。胸口好痛,如刀片般割裂着她的呼吸。她伸出左手,往右臂上掐去,以证实自己还活着。 “东方爷,您不要进屋啊!” 是谁的哭叫声,那样的大?让人满脑袋乱哄哄如数不清的黄蜂乱撞?她苍白着纸一般透明的脸,用尽力气,侧脸看向外边。东方爷模糊而深刻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他,终于来了。是来接她的吗?她好想对他笑,傻傻地裂开嘴,她笑得好看吗? 眼里心里满满是东方爷,她并没有察觉,她试图伸向东方爷的手臂,因无力再支撑,正好搭在了太子的腰上,以暧昧而迎合的画面,绽放在东方爷的瞳孔中。 赵迁物我两忘,内心深处可能恐惧失去,只想抓住这一刻的欢愉疯狂。所以才把丐儿的虚脱绝念,看成羸弱风情,所以不顾一切地奋力耕耘着。他要让这个女子,这辈子深深地打上他的烙印。 薛浅芜看着东方爷,冲进来时兴奋而激动的喜悦神情,一点一点垮下,震惊、伤痛、愤怒、不可思议……各种各样的情绪,如小虫子一般,蚕食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庞。阳光慢慢地躲进去,整个世界黑沉沉的乌云密布。 “相公……相公……”薛浅芜弱而散漫的声音,恍若是在远方的天空中飘来的,她道:“外面下雨了吗?” 是啊,她多么想在挚爱人的怀抱里,撒着娇嘟着嘴,甜言蜜意,一句一句唤着相公。某种绝望,让她预感到以后再也不能了,就算叫得出来,也失去了最初无忧无虑的纯净快乐。她恐惧,她骇然,所以她想抓住机会,叫出自己最喜欢的称呼。对东方爷,对那个爱了很久的月神男子。 赵迁听她曼声唤着,动作一滞,微微一怔,然后印下缠绵一吻:“你这样叫,我很欢喜。” 东方爷僵硬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的一个大红色穿金丝线的袋子,砰地掉在地上。做工精巧的纯金新娘新郎头冠,摔得七零八散。在门口呆愣的如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哭泣着走到东方爷面前,小心拾起了一地的杂碎。 往袋子里装时,东方爷僵硬地摇摇头,喃喃地道:“不用了……再也用不着了……” 赵迁似乎早感觉了气氛异样,缓缓地转过脸,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东方碧仁。手里却依旧温存着,抚摸着丐儿的每寸肌肤。之后,恍若什么事都很正常的样子,给丐儿和自己分别穿了衣服,一只手臂环着丐儿的腰,诉不尽的情意绵绵。 丐儿呆若木鸡,无悲无喜,所有愤恨和恼怒的情绪,在东方爷面前全沉静成了一片无波海洋。她那样看着他,不眨眼看着他,想把他永远藏在灵魂里。 东方爷的喉结上下抖了好久,困难地哑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赵迁亲一口丐儿的额头,淡淡地道:“事到如今,也不好瞒你了。我和丐儿之间,也许早就有了感情,只不过那时候,两人都不知道。她在太子府住了这么久,看到你对蔻儿的事,解决得那样没力度,心就慢慢淡了。想到你快要接她出宫了,心里忽然对太子府生了留恋不舍……事情就自然而然发生了……实乃顺理成章,怨不得谁……” “是这样吗?”东方爷如灰的眼眸,牢固地盯着薛浅芜,恨不得把她的心盯出窟窿来,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薛浅芜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她只是看着东方爷,眼神如灰,枯井平静。 “你说,我要听你亲口说话!”东方爷从胸腔里透出来一句:“你亲自把这一切说明白!” “没什么……可说的……”薛浅芜眼泪都没了。凭那么久的相知相惜,你竟不懂我的心、以及我对你的情爱吗?如今你来问我,我却能说什么? 深深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是她此生最爱。原本以为,有些话不必说。他自会懂。他若不懂,说了又有何益? 东方爷蹲下身,伸长手臂,想要拥抱住她,那样脆弱地道:“不是那样的……对不对?丐儿,你对我说,不是那样的对不对?” 薛浅芜看着他,傻傻地笑,那笑容有着说不出的遥远和凄绝,仿佛是画在脸上的薄薄一层。 赵迁坐立不安,赶紧挡在丐儿与东方爷之间,止住东方爷进一步的动作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丐儿也有自己的幸福,请不要为难她了……你如果真爱她,就要学会放手……而不是逼迫她……” 东方爷僵直地伸着手,木然地重复道:“我不该逼迫她……我不该逼迫她……丐儿,我是在逼迫你吗?我不该逼迫你……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有你的自由……” 薛浅芜僵坐着。我的幸福,只掌握在一个男子手里。然而全葬在今日了,什么也不能说。无从说起。 东方爷忽然转向了如谷,遍遍狠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在刚露出苗头的时候,就给我说?啊?啊?” 如谷嘤嘤地哭泣着,压抑得很低很细,抽噎地道:“奴婢也不知道……也是刚才看到的……或许,不是看到的这样,或有别的什么……” 如谷心里半是恐惧半是纷乱,表达不清自己意思。赵迁微微皱起了眉,不悦地责备道:“你一个小丫鬟,能知道些什么?你以后别在干霖院侍候了,我会为丐儿再找个院子。” 如谷不停地磕头哀求道:“太子……奴婢再也不乱说了……请让奴婢侍候丐儿姑娘吧……奴婢不想走……” “你先下去!”赵迁俊眉一冽。如谷爬着退了下去。 薛浅芜看着这一切,眩晕的感觉又袭了上来。但她死命撑着,怕闭了眼,就再也看不到东方爷了,东方爷亦不会再来与她相见了。 东方爷向太子和薛浅芜靠近些,身上带着颓废而危险的气息,不带任何希望地问一句:“丐儿,我今天带你走,今晚就是咱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你愿意吗?” 薛浅芜混沌的脑海,如冰冻了一锅粘稠的粥。然而那天晚上草丛里的场面,却像一个个小气泡,从身体的各处缝隙里往外挤,提醒着她,讥笑着她。咕嘟咕嘟,那些小气泡笑得那么欢,几乎吞噬了她的所有勇气。 怎能今晚就做他的新娘?洞房花烛,是个多么美好的词儿啊。她摇了摇头,眼神昏昏地看着他。 “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你的脸色不大好……”东方爷捧住她的脸,轻道:“今天的事,我不会刻意去在乎,你如果不想说,我也不会过问什么。你和我一起回家去,好么?” 薛浅芜想伏在他肩膀上,嚎啕大哭出来。可她眼睛是干涩的,已流不出泪来。赵迁的拥抱那样紧,她亦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应。 为东方爷的这话,赵迁显然有些慌了,他把丐儿往怀里抱了抱,躲开东方爷的手掌,劝道:“东方弟,你这是何苦呢?丐儿现在是我的人,如果你再让她作难,惹她伤心,为兄怎么能忍,也不好客气了。” 丐儿的脸,在赵迁的心虚后退下,脱离开了东方爷的掌心。东方爷空茫地看着,自责地道:“你有你的幸福……这不怪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怪我把你送到这儿,怪我拖拖拉拉了断个事情那么难,怪我总是忙于各种事情不能时常陪你。” 薛浅芜更难受,两排牙齿咬得那样的紧。赵迁又道:“丐儿要休息了,东方弟也赶紧回吧。为了丐儿的心更平稳些,东方弟还是不要再打搅她了。既然我和他相爱了,自会待她很好。再者,她已是本太子的人,你总割舍不断,别人传出闲话来就不好了。” 东方爷站起身,身形有些不稳,微趔趄了一下,落寞笑道:“好……好……我做得到。你要对她好些。” 赵迁在薛浅芜耳垂畔呵着气,应道:“这个自然,不用东方弟交代的。” 东方爷的背影,忽然间异常的落魄。在薛浅芜的视线中,他一步步费力往外移着。走到门口,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道:“丐儿?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薛浅芜看着他,不点头不摇头,木如雕像。东方爷怅然悲笑道:“好得很啊!你何时竟对我这么没心念了!”说罢,没有回头,出了干霖院的门。 赵迁搂着薛浅芜的双臂,有些哆嗦。刚才真的好险,他好害怕丐儿把一切说出来,然后一切成空。走过了这一关,以后会稍容易些吧。赵迁如释重负地吸口气,对丐儿柔声道:“我让人给你煮些粥,好吗?” 薛浅芜没反应。赵迁看她容颜灰败精疲力竭,骇了一跳,叫道:“丐儿,丐儿!” 第111节 薛浅芜的身体,恰如一片羽毛,毫无重量地软在了赵迁怀里。她的头颅却是很重,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就这样去了吧,见东方爷最后一面,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如谷听到太子的喊叫声,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看主子昏了过去,连气息都没了,边哭边道:“陈太医……” 在干霖院另一角住的老宫医,匆匆赶来。诊了良久,摇了摇头,给薛浅芜开了一大包药,忧心地道:“这姑娘近些日,好像受过极严重的创伤,以至心力衰疲,再加上数天未进食,实在不好恢复。就算服下,也不保证药到病除,如不注意排遣心中郁气,恐怕……” 赵迁额头上流着汗,着急地道:“眼前管不了那么多……先煎药吧,其余的后来慢慢说。” 第一八二章情爱皆往矣,颓靡向自由 煎好了药,赵迁喂薛浅芜服下。可是病人太虚弱了,连吞咽都不能。赵迁看了一会儿,把药含在自己嘴里,然后一口口喂给薛浅芜。这个办法虽不算多凑效,药汁流出来的终归是少了些。如谷站在门口看着这幕,心里纵然对整件事充满了不理解,却也不忍太子如此亲自尝苦,因上前道:“让奴婢来吧……” 赵迁摆了摆手:“你歇着去吧。丐儿的事,本太子力所能及的,绝不会让你们动手。” 如谷愣愣地立在那地方,不知该是难过还是欢喜。不知对于丐儿姑娘来说,太子对她的盛宠,是幸还是不幸呢。东方爷呢?东方爷又该怎么办? 心乱如麻,只盼丐儿姑娘能够早早醒来,恢复常态。她期盼着,微渺地希望着,丐儿姑娘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一定会有很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事。 在她怔忪之间,看向太子端的药碗,已经见了底儿。薛浅芜的头上,出现了米珠似的汗粒,粘在纸一样苍薄的肌肤上,透明得宛若梦境。 如谷上前接过了碗,轻手轻脚放在外面。赵迁为薛浅芜盖了盖被子,用手指爱惜地抚摸着她的脸。如谷看不下去,把脸一扭,守门去了。 一直不见太子出来,心里七上八下,再进屋时,薛浅芜的眼正好缓缓睁开了。那眼珠慢慢转了一圈儿,好像谁也不认识,神态淡漠薄凉。 赵迁激动地道:“丐儿?你睡醒了?” 薛浅芜最后把目光聚焦在远远的如谷身上,声若游丝问道:“我在哪儿?” 如谷低声答道:“太子府,干霖院。” 薛浅芜极虚弱地一颤,扯着聚不到一块的躯体,双臂努力撑着床沿,就要下去。谁知体力不足,一头就往床下倒。 赵迁慌忙接住:“你想干甚?我扶着你。” 薛浅芜不理他,完全视他做空气。伸长手臂,泛白的唇翕合着:“如谷,拉我一把……我要走路……我要出宫……” 如谷战战兢兢走上前去,看看太子脸色,终是下了决心,拉住了薛浅芜的手臂。 赵迁双目一瞪,如谷登时瑟缩得更厉害了,但她内心与薛浅芜的情分,使她产生了生平想都不敢想的勇气,她把所有力气聚集在了那只手臂上,坚毅地不放手。 薛浅芜眼里模糊着,朝她笑了笑。如谷的泪冲出来了,放生哭道:“太子,求求你了太子,你让丐儿姑娘出宫吧。不然她会死的!” “放肆!”赵迁登时怒极,一掌劈手打在了如谷的脸上。那粉嫩嫩的脸,肿如馒头,印着血红的指痕。 薛浅芜冰冷地看着赵迁:“你再……打她一下……” 赵迁神色楚痛:“对不起,让我的丐儿受惊了。可是……我最听不得最害怕的话,便是你离开太子府,从此再也不见我。” 薛浅芜决绝道:“若一辈子在宫中,我宁可死。” 赵迁环着她的肩道:“不要这样,好吗?如果你嫁到宰相府,一样都是深宅大院,与太子府有何异哉。” 薛浅芜一下一下摇着头,飘忽迷茫地道:“与相爱的人在一起,所有苦难、所有束缚,也都是快乐的。” “你不试着接受我的爱意,你就这样排拒着我,怎能断定你与我就不能相爱?”赵迁楚痛更深:“东方弟对你的爱,我不说什么,也无话可说。但是只有一点,他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吗?即使他以为所有的一切眼见为实,他便不再争取了吗?甚至你再往深处想一想,他足够了解你?若是真的了解,他怎么不可能怀疑这事另有缘由!我猜测着,他肯定以为你我是自愿的吧!所以才这样退却了……” 薛浅芜若尘封的心,随着他的一字一句,更是沉入谷底。是啊,她怎么没想到,东方爷竟认为她变了心,移情别恋,主动地无可自拔地爱上了赵迁,以致背叛爱情! 东方爷若不是这样想,若是知道事情经过,若是清楚她痛不欲生的苦衷,怎会那样离开? 心越发地灰了。不是为此时的处境,而是为了爱人的不相知。 为了爱情,为了能在一起,苦苦挣扎了那么久,奋斗了那么久,总觉得苦也是甜的。如今感情竟是脆弱至斯,她爱的人,爱她的人,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去了。不再回想以前曾经的坚持是否有意义,薛浅芜闭着眼,对世间的所有很疲倦了:“我要出宫,与任何人无关。仅仅是要出宫罢了。” 赵迁看她执拗,没有办法,更担心过分杵逆她意愿,让她更添病症,只好说道:“照你目前的体质,我放你出宫又如何?你能走得动吗?你真想要自由,就先把自己调养好,等健康了,还怕我不放人?凭你当年的机灵劲,只怕逃也能逃出去吧。” 薛浅芜不作声。赵迁有些刻意地讨好道:“我给你端些粥,喝一点儿好吗?” 薛浅芜淡淡道:“不用了。还是让如谷去端吧,我比较习惯她在我身边。” 如谷看薛浅芜醒来,虽没有以前的积极开朗,总算是松了半口气。她忘了赵迁打的那巴掌,慌不迭去端粥。 温热的红枣莲子甜粥,喝在嘴里,全无半点滋味。再喝几口,反把肚子里汤药的苦味给勾起了,打了个嗝,浓浓的汤药味从喉间冲出来,薛浅芜不禁猛咳嗽了一阵儿。 赵迁急忙轻拍着她的背,让她缓和一些。薛浅芜躺床上歇了会儿,皱着眉硬是把一碗粥喝完了。赵迁微微展眉,揪着的心松了些许。 如此陪伴在侧,转眼间天黑了。如谷道:“太子快回前院去吧……若是被找到这里来,姑娘怕是不能安静养身子呢!” 赵迁迟疑了片刻,点点头道:“等你再好些了,我给你挪处好住所。” 薛浅芜道:“不劳太子费心了。我没那等福气,也消受不住你的大恩德。” 赵迁被这“恩德”两字击中,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好是赧然。亏得他在那晚与丐儿逾过了底线后,就已做好了承受所有讽刺和冷言冷语的准备。所以只是一瞬难堪,然后就不以为意地笑道:“先不说这些了。你好自休养着,我明天来看你。” 薛浅芜背朝里躺着,毫无感情地道:“太子就这么不识人的脸色吗?你若不来,我会复原更快。” 赵迁叹了一口气:“真倔。”又摸摸她的手,起身走了。 看到太子远去,如谷焦躁地道:“姑娘……我实在看不懂……明明,你与东方爷那么好,如胶似漆,感情很深,怎么突然……可是奴婢觉得,你对太子并没意思啊。” 薛浅芜倦怠道:“别提了。往事让人生厌。” 如谷看她伤心,不敢再有多言。可是又憋得慌,夜很深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看向薛浅芜时,发现她只是浅浅闭着眼,时而半睁开的无神眸子,说明了她也没睡着。 如谷爬起,为薛浅芜拉拉被子,凑在她脸侧说:“姑娘,以我猜着,那件事你定是有苦衷的。与东方爷那么久的感情,你真能放下吗?奴婢虽是外人,凭女人的感触,总认为不可能……奴婢索性把话说完,就是死了,也值得的。姑娘若不喜欢太子,就赶紧趁机会做个了断,奴婢也寻机会看哪日东方爷进宫了,把你想说的话转述给他,你看可好?” 薛浅芜眼角湿湿的,虚浮苦笑:“你都能看出来,他却看不出我的心,误会我与太子因情苟合。我是心凉,亦懒得解释了。” “不解释怎么行……”如谷着急地道:“万一东方爷心灰意冷到极限,娶了别的女子,真个洞房花烛了……”如谷不敢把话说完。 薛浅芜道:“洞房就洞房罢,那也是我和他的命。但是现在,我不能嫁给他。” 还有一点,薛浅芜没说出。既然有人给薛浅芜下了春药,就是为了阻止薛浅芜嫁给东方爷。在这个时候,薛浅芜还是硬着头皮嫁过去,那晚的事一旦宣扬开来,无疑是在给东方爷戴绿帽子。男人最重要的莫过于脸面了,东方爷那样完美的男子,怎能为她一个劣迹斑斑的小匪丐,而饱受争议或者蒙上羞? 所以她不想做东方爷的新娘子了。纵使已把他当做她的夫。 哪天出得宫去,就让她在坎平鞋庄,扫扫地打打杂终老了此生吧。爱一个人,就别有太多的奢望,哪怕是嫁给他。远远地笑看着,坦然自在,至灵至真,也就是了。 终究悔恨,悟得晚了一步。不能在早些时如此豁达,以至于陷身宫闱中,再无法以洁净之躯守候那份情了。 赵迁每日都来,薛浅芜只淡漠地对待他。不激动,不激烈,却淡化了昔日明媚言笑晏晏的面孔。赵迁或许惭愧,或许练就了厚脸皮的本事,哪怕出言讽刺,他总讪笑以对。身份尊贵如斯的他,要一个女人如此不容易,时时处处得依脸色行事,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不过他不觉得窝囊,也不觉伤自尊,他本是有错的。丐儿是他意外捡来的宝,这宝的得来无论多么不光彩。 这样过了几日,薛浅芜基本能下床走路了。如谷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生恐出了什么枝节,影响了丐儿姑娘希望的萌芽。她知道的,丐儿姑娘盼着出宫。 太子又来干霖院时,薛浅芜对他道:“感谢你的照拂,我已经大好了。我想明天出宫。” 赵迁默了好久,仍是忍不住问出了:“想东方弟了吧?” 薛浅芜灼灼地直视他:“这次我想出宫,与东方爷无关。我早就说过了。” 赵迁黯然地看着她:“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你,你还肯见我么?” 薛浅芜道:“若见了再说吧。狭路相逢,不得不见之时,自会见了。见了也就见了,又有什么提不起放不下的。” 赵迁捉住了她的手:“你恨我吗?” 薛浅芜清淡淡漫声道:“恨你?浪费力气。我会记着你对我和东方爷曾经的恩情,忘了某些意外。事出有因,那不能全怪你。” “丐儿!”赵迁莫名的汗水,流了满颊,他伤情地轻唤着她,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道一句:“好的,我放你走。” 淡到什么事儿都不能入心的薛浅芜,此时注视着他:“谢谢你了。” 赵迁手未松开。他最怕的,不是她的反抗挣扎,她的眼泪朦胧,她的冷言相讥,而是她的平静淡漠。好像他之于她,下一步就是完全没有交际的陌生人。 薛浅芜抽出手,缓缓踱了几步,开始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几件属于她的衣服而已,从宫外带来的,自然不能留在宫中。 赵迁茫然伤痛地看着她,看她抹掉在这儿留下的一切记忆。毫无办法。 在所有东西收拾停当了,打成包时,赵迁又问一句:“我要是强留你,你会不会恨我入骨?” 薛浅芜盯到他的眼睛深处去,毫不犹豫地道:“会的。别人的恨,往往与爱相混掺杂,而我对你,只是纯粹的恨,没有半点别的感情。” 赵迁低头:“我知道了。我明天送你走。希望你对我的恨意,能减轻一些吧。” 赵迁走后,如谷看着薛浅芜收拾好的东西,摸了一遍再摸一遍,高兴地道:“太子允许你出宫了?” 薛浅芜点头道:“他不放我走的话,留不住我的心,只能留住了我的恨。” 如谷喜上眉梢,旋即有些忧心地道:“这样一来……发生了这些事……你还……会不会带我出宫了?” “会的。”薛浅芜坚定道:“只要你愿意跟随我,我走到哪儿,便带你到哪儿。” 如谷喜极而泣,抱着薛浅芜的脖子道:“我不睡了!今晚无论如何睡不着了!就当是在宫里的最后一夜,守个岁吧!” 第二天吃罢饭,如谷在大门口翘首以待,想看看太子的身影出现了没。盼了许久,终于来了一个丫鬟,说道:“太子让我过来传个话儿。他刚用完早膳,正要拾掇一番过来,正巧公主来了,一时就被绊住了脚。太子担心两位姑娘等得焦急,特地派了奴婢过来,让姑娘放宽心。” 如谷笑着接待:“真有劳姐姐了。不嫌弃干霖院的话,进屋喝杯水吧。” 那丫鬟摆手道:“算了。奴婢本是在太子屋里端茶倒水的,这会儿来传话,若是哪个没眼色的笨拙丫头,惹了太子、公主生气可就不好了!至于喝茶,将来有机会再喝吧!” 送走了那丫鬟,薛浅芜双手紧扶着门框,有些心神不宁,紧着眉道:“如谷……我心里不踏实……你跟着那婢女到前院去,就说候着太子一起过来……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如谷看薛浅芜脸色严肃,忙应了跟上去。那丫鬟回头看见她,惊讶地道:“不是要你们等着么,你跑来做什么。” “嘘!”如谷笑道:“好姐姐,求你不要声张!我在前院等太子说完了话儿,岂不更便捷一些吗?我只低着头不做声,太子肯定不会留意,还请姐姐不要说破,如果姐姐忙碌,我也可以帮忙做些杂碎。” “小嘴儿挺甜的,看着也挺麻溜!”那丫鬟赞许道:“看太子说话的语气,应该对干霖院挺看重的,所以你去了应该不会有事儿!” “是啊是啊!”如谷赶紧附和道:“太子经常来干霖院,老爱与大伙儿玩那种捉迷藏吓人的游戏呢!奴婢胆小,总被太子吓得不轻……今儿个可是反过来了,也该让太子出其不意一回了!” “竟有这事!”那丫鬟半是羡慕半是惊奇道:“太子最近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你去解解闷儿也好!” 两人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太子府的前院。如谷停住了步,小声说道:“我站在这外面就行。你进去侍奉吧,有什么帮忙的,再出来跟我说。记住,且不要让太子知晓我在这儿站着。” “知道啦!”那丫鬟笑着道:“万一破坏了你们的玩兴,太子责怪我怎么办?” 待她去了,如谷从角落里拿了一把扫帚,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扫着。到了太子寝房的窗下时,听见赵迁很意外很狼狈地叫道:“蔻儿,你太令我失望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狠!” 素蔻公主冷笑一声:“我的好哥哥,你低声点儿!这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让别人都听见不好吧?” “你说……”赵迁缓和了声音道:“你来,有什么要事儿?” 素蔻公主娇道:“能有什么?不过是想着迁哥哥太疼爱妹妹了,竟然舍弃自己的爱,来成全那叫花子的好事!妹妹看不下去,暗暗帮了哥哥一把而已。” 赵迁咳嗽了一声道:“哥哥是为你好。” “果然是为我好,迁哥哥的情蔻儿心领了。”素蔻公主呵气道:“所以蔻儿才对迁哥哥好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哥哥竟然不知惜福,还要把喜欢的拱手让人,鸭子好不容易煮熟了你再让她飞,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赵迁在她急速外蹦的语速中,几乎插不上话,结巴着分辩道:“不是那样。我做错了事情,所以我不能再强迫她,应该尊重她的意志。” 素蔻公主哼了一声,翘着嘴角笑道:“那蹄子的魅力真不小呢!没想到迁哥哥也有这么痴情的时候!让她跟着你过……呵呵,在你的宠爱下,她是不是还会过得太顺遂如意了?来日方长,在宫中地盘上,我绝对不让她好过的!” 第一八三章如谷飞横祸,咬舌复致哑 第112节 赵迁听素蔻公主话中有话,想要苛责于她,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终是忍住了。 素蔻公主自顾自地说道:“迁哥哥,你可要想好了,你一旦放她出了宫,想要再见她一面十分不容易,那时可别后悔。再者,无论什么原因,你和她已经做出了背叛东方大哥的事儿,关键是东方大哥尚且不知情,如果她不在你身边跟随你,反而自愿出宫了,东方大哥一定会怀疑其中有问题。将来追究起来,不仅我暗中使的手段会露馅,你在那蹄子神智混乱时犯下的错……我就不往下多说了,你看着掂量吧!” 赵迁身形一震,显然是被这话触动了。 素蔻公主看了看外面,甜美地道:“迁哥哥好自想想吧!”说罢转身袅袅婷婷去了。 如谷在外面听得整张脸颜色都变了,看见公主出来,心慌之下,掉了扫帚。 素蔻公主骂道:“笨手笨脚的蹄子!”一脚踢了过去。 如谷跪倒。素蔻公主可能觉得有些眼熟,停了步子,多看了她两眼。这一看不打紧,因为常常监视着干霖院,对里面的每个人当然都了如指掌,登时认出了如谷。 素蔻公主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笑了两声:“我以为是个憨丫头,没想到长得怪标致的。很合我的眼缘,不如我向太子妃嫂子说一声,让你跟了本公主吧!” 道完这些,笑得更是明媚,却是皮笑肉不笑,让人无端觉得凌厉。素蔻公主看她低头不语,语调倏然变道:“不是在给你说话的?怎么,你不乐意?!” 如谷忙道:“奴婢只是个笨手笨脚的丫鬟,怕侍候不了公主啊!” 素蔻公主道:“谁要你近身侍奉了?本公主身边还缺人不成?只不过抬举你罢了,你别不识好歹。不然的话,我就向柳嫂子告你的状,说你偷懒,极不中用,拿个扫帚都拿不稳!” 如谷心里忖着,多耗一时,危险就增一分。真让太子妃柳采娉知道此事,就更坏了事了。眼前关键,在于如何摆脱公主刁难,等出了这宫门,一切都变得容易了。 如谷这样想着,于是强自按住忐忑,小心说道:“公主看上奴婢,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奴婢虽然粗笨,但一直负责着院里活计,一时走了,换做别人,怕会有很多难以周全的。所以奴婢恳请公主,再等两天,奴婢把一切交接妥当了,再去侍奉公主。” 素蔻公主目光寒冷,道:“很忠心啊,太可贵了!柳嫂子不赏你,真是亏待你了!本公主这就叫了嫂子来,如此奴婢,不提拔怎能行?” 如谷眼看素蔻公主就要去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抱住她的腿道:“奴婢只愿做好本分的事,有饭吃有处住,就足够了。不求什么赏赐提拔,还望公主能够乞怜奴婢,让奴婢按目前的方式生活着就很好。” “大胆贱婢!”素蔻公主急急撑开如谷的双臂,气急败坏骂道:“竟敢以下犯上!本公主的千金贵体,岂是你这贱婢能碰的!” 如谷低声哀求:“请公主别生气。” 素蔻公主怒气难消,响亮的巴掌甩在了如谷的脸上:“叫你不守本分!” 在房内呆了半晌的赵迁,被巴掌声震过神来,快步走出,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如谷不敢抬头。赵迁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如谷此时还以为素蔻公主不认得自己,于是看了一眼公主,不敢开口。赵迁好言劝道:“蔻儿,你先回去。你都成婆家了,宫里还要多少丫鬟伺候?这丫鬟我用顺手了,就罢了吧。你真稀罕这儿的人,哥哥再给你物色个好的就是。” 素蔻公主眯着眼道:“蔻儿偏偏看不上别的。哥哥不会这么吝啬吧?留这个丫鬟干什么,不会是要她侍寝吧?如果这样,我倒要先找到柳嫂子,恭贺一番,就说她即将多了个妹妹!” 赵迁一把拉住了她:“蔻儿,别闹了!你知道你嫂子会吃错的!” “你真怕嫂子吃醋么?”素蔻公主含着你懂我懂的深意,笑道:“这醋真吃起来……估计一醋坛子也不能装得下。” 赵迁不想和她多说,拍着她肩膀道:“快回去吧!让哥哥静会儿心!” 素蔻公主眼波轻转,嫣然笑道:“蔻儿一向很听迁哥哥的。只是我想要这丫鬟陪我半天,这难道不成么?” 紧接着,素蔻公主苦着脸道:“蔻儿到哪里,都苦闷得很。好不容易遇见个这么上眼的丫鬟,哥哥却舍不得!那蔻儿就不与你争了,让她今儿下午陪我说说话儿,总可以吧?” 赵迁没辙,对如谷道:“好吧,你先跟公主玩去吧。等傍晚时,我再过去接你。” “不用麻烦哥哥!我派人送她回来就是了!”素蔻公主得意笑笑,推如谷一把道:“还不快走?” 如谷心里跳得不祥,转看向赵迁道:“太子!” “没事,去吧!”赵迁对素蔻公主交代道:“可得对她好些!” “迁哥哥请放心!我怎么可能对她不好呢?”素蔻公主一字一句咬着音道。 如谷被公主拉着往外走,边走边回头唤道:“太子……” 赵迁知道她有话说,原本约定今日送丐儿出宫的。然而听了蔻儿的话,他矛盾了,决定再缓一缓。 看着挣扎的如谷,他违心道:“有什么要紧的,晚上再作商量。今日未毕之事,放到明天不迟。” 如谷听出了弦外之音,看来行程要定到明日了。她心里有些惴惴的,总觉得宫里埋藏着巨大的危险,对丐儿姑娘极其不利,多留一天,便增加了一分不测。 可是眼前,别无他法,只得跟着公主去了。 —————————————————————————————————————— 中午过后,赵迁去了干霖院。薛浅芜正在翘首以盼,等待着如谷的消息。见赵迁一个人来了,心一时沉到了谷底,问道:“你见到如谷没?” 赵迁顿了一会儿,点头答道:“见了。你也真是胆大,居然让她前往前院催我。人多眼杂,被人发觉了,会当成奸细的!” “如谷哪儿去了?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薛浅芜追问道。 赵迁面有犯愁:“蔻儿要回去时,正巧碰上了那丫鬟。难得看着投缘,带她出去玩一阵儿,晚会儿就送她回来了。你先不要着急。” 薛浅芜张大眼:“公主怎么偏偏就看上了如谷?!不!你快把她找回来!” 赵迁笑着道:“蔻儿只是玩性大。她喜欢如谷那丫头,我也不好过分阻拦了去。省得说我小气。” 薛浅芜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极力消除着内心的不安。赵迁说道:“放宽心吧。我保证她在傍晚之前回到干霖院,这总可以了吧?” 薛浅芜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宫呢?” 赵迁不作声。薛浅芜心下有数,定是素蔻公主说了什么谗言。面上不禁涌起怒色,着恼地再问道:“什么时候送我出宫?!” 赵迁咳了几声,不自然道:“再等几天。” “为什么?”薛浅芜走上前,激动之下,抓住赵迁的衣领,狠狠问道。 赵迁被她的动作弄得有些想笑,然而心又在虚,只好缓和着她的情绪道:“你先不要激动。这事说来,主要是因为东方弟。这些天来,他肯定不好受,时间长了,伤痕慢慢地淡一些,他可能会振作。但是现在,他正处于纠结低谷,如果你出宫碰见他,岂不是让他雪上加霜、更不快乐吗?” 薛浅芜眼里的怒火,一点点熄灭了下去,成了一种脆弱和不舍得。今日种种,虽非所愿,她却多么希望他能快乐。也许,赵迁是对的,多给彼此一点时间,才能让他尽快恢复。 她心底也对他有着微怨。怎么可以,那样认为自己与赵迁相好了?他可以承受不住那场景,但他不能不懂她的感情。 整颗心起伏难平着,便也不再多说话了。 赵迁找些话题,很有兴致的样子,奈何丐儿根本听不进去,神思恍惚,不作回应。赵迁讨了阵子没趣,也就沉默下来。 时光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一点点被拉长,只能听到鸟鸣婉转,以及微风吹树梢的沙沙声。薛浅芜在安静中冥想着,烟岚城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快乐光景,忽如一梦,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过了很久,薛浅芜好像醒悟到房间里还有个赵迁,于是很意外地问道。 赵迁被忽略得坐立不安,对薛浅芜轻轻道:“你也给自己些时间,走到新的生活中去。人生的美好与精彩,不只是在过去,未来总是更值得向往的。” “未来是美好的……”薛浅芜梦呓道:“可是我对未来所有的畅想,就是和一个对的人,一起平淡地打打闹闹,生活在柴米油盐里。” 赵迁问道:“什么是对的人?什么又是错的?谁对谁非,本来就充满了变数。爱情是要抓着机会,争取来的。” 薛浅芜摇头道:“你不懂得。所谓对的人,就是你爱着他,而他也同时爱着你。” 想起了东方爷,她不禁微微地哽住,又道:“有了对的人,还要有对的时间。彼时,他生命中没有别的女人,我生命中没有别的男人……如此便甚好了……” 赵迁伤神地道:“就算是对的人,又相遇在了对的时间里,又能如何?生命太过漫长,谁又能保证彼此的生活中,不会再出现另外一个人?甚至不再爱上别人?” 赵迁声音柔了一些:“缘分更在天意。你和东方弟确实很让人羡慕,也曾认为是彼此生命中的唯一,但后来东方弟迫不得已娶了蔻儿。而你与我,也有了情缘。” “你我之间,不是情缘,而是意外,是孽缘你懂吗?”薛浅芜淡声而心碎地反驳道。 赵迁无话可对,看了看桌子上空着的茶碗碟子,体贴地道:“又没用午膳!现在饿了吧?” 薛浅芜道:“还是等如谷一起回来再吃吧!” 赵迁看看斜阳:“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前院去,万一蔻儿送如谷回来了,我不在场,怕会另起波澜。” 薛浅芜不相送,只道:“见到如谷,让她尽快回干霖院。” 赵迁抬起手来,想抚一抚她脸颊垂落的鬓发。薛浅芜冷淡地避开了:“不要越了朋友的界限。如果,你还想保留住资格做我朋友的话。” 赵迁一声叹息:“真拿你没办法!” 薛浅芜看他走出门,便伸手关上了。看着床头衣柜里收拾好的包裹,细细摸了一摸,出神好久。临窗而坐,不知不觉黄昏幕落。 心里不定,刚刚站起,就看见好几个丫鬟婆子,脚步碎杂,并着头发凌乱的如谷,一起冲进来了,有嚷嚷声传来:“太子说了,你暂时在前院养着,不要吓着这院里的主子!” 薛浅芜闻言,头脑空白地望过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如谷头发乱蓬蓬的,脸颊肿得老高,嘴里呜呜地乱叫着,嘴角还流着血。 “如谷!”薛浅芜疯了般,冲到人群中去,摸着如谷的脸左看右看,眼里流出泪来:“这是谁打的了?跟我说说,我找他算账去!” 如谷张张嘴,却发出一连串难听沙哑的呜咽声。她不会说话了!成了哑巴! 薛浅芜震惊地掰开她的嘴,发现舌头破了!泪落得更是止不住,一个劲儿问道:“谁逼你到这般地步!谁让你咬舌了!” 如谷一脸疼痛难忍,不断抽搐,不断惊恐摇头。薛浅芜道:“走,和我一起出去!我要弄个明白!你惹谁了,无缘无故把你弄成这样!我一定不饶他!” 如谷紧紧拉着薛浅芜的手,只是死命摇头。 薛浅芜冷静了点儿,是啊,这样张扬自曝,在皇宫里无疑自寻死路。 薛浅芜把那位老宫医唤了出来,让立即为如谷止血。老宫医看了看摇头道:“我就算再下劲,也只能保得她一条命罢了。无论如何,她以后都是哑巴了。” 薛浅芜凄声道:“只不过舌头破了一点点,好端端的,怎么就永远成哑巴了?!” 老宫医仔细看了看道:“不是咬舌所致。这丫鬟好像受了很严重的皮肉苦,然后企图咬舌自尽,没能成功……看她嗓子状况,似是被灌下了致哑的药。” 薛浅芜听罢,搂过如谷,又怜又愤哭道:“是我对不住你!不该让你出去……” 老宫医给如谷止了血,上完药后,赵迁匆匆来了。薛浅芜脸上笼着寒霜,一言不发沉默待着,等他给她一个解释。 赵迁坐下,抱着头愧疚道:“蔻儿到府里送人时说了……说是让如谷倒杯茶,结果她不小心,把整杯茶浇在了蔻儿的身上,蔻儿气怒不过,甩她了十来个耳光,不想这丫鬟脾性大,咬舌竟要自尽,幸亏及时发现,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第一八四章声东击西,守株待兔(上) 薛浅芜愤怒地看着赵迁:“这就是你给的解释吗?” 赵迁愧疚,试图挽回几分局面:“我一定会多派几个太医,好好为她治疗。你不要伤心了,如谷伤愈之后,本太子承诺晋升她为众丫鬟之首,不用干任何粗累活,也能像半个主子一样,每月行使应得月例。” “不愧是太子呵,果然深谙抚恤之道!”薛浅芜冷笑道:“可是再多的银两,能换来一个人的声音吗?能买来一个人表达想法的自由吗?” 赵迁无言以对,最后挤出一句:“身为下人,能有什么言语自由……哑巴了对她来说或许是福气。” 一句话让薛浅芜的心冰至深渊。她道:“不必麻烦太子找太医治疗了。在宫里呆下去治疗,恐会连性命也一并治疗了去。太子还是遵守承诺,把我和如谷尽快送出宫吧!” 赵迁低头,看着地面怔了半天,才道:“不能。如谷是从我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现在伤成这样,我须得看她康复了。丐儿,请让我尽些力,让我心里少些愧疚,好吗?” 薛浅芜淡漠道:“你最大的尽力,就是送我出宫。” 赵迁似有无穷无极的烦恼和怅然,鼓足勇气端详着她,越看越是举棋不定,孤注一掷地摇头道:“除了放你出宫,别的我都依你。” “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薛浅芜目如玄冰道:“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反悔?” 赵迁叹气,内心像是在矛盾挣扎着,一把抱住她的肩膀,喁喁低语:“不要逼我,我不想强迫你。我不能想象看不到你的日子。” 薛浅芜倒吸一口冷气,毫无希望了吗?定定地看着他:“我要出宫。” 赵迁不肯松手,爱溺里带着几分害怕失去的意味:“你想看什么,想吃什么,我都能为你弄来。你跟着本太子,哪怕想住宫外的那种房舍,我也会着人帮你建成。” 第113节 薛浅芜狠狠地挣脱他:“不要碰我!你有什么资格碰我?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赵迁伤道:“我是太子……难道也不够格拥有你吗?” “所谓太子,对我来说一文不值。不过是人与非人的差别罢了。” 赵迁深深地吸口气,平息尴尬,还有郁积的火气。这个女子,真是太不给面子了。换做往常,他早失去耐心、拂袖而去,让她乖乖地反省乃至求饶了。 终是不舍得难狠心。看她情绪波动强烈,无奈之下,只得掩门离去。 薛浅芜待他走远后,不禁伏在床上嚎啕大哭。各种感情涌上心头,对赵迁的仇恨和恼怒,对东方爷的思念、愧疚、幽怨相交织,对如谷的心疼和怜惜,对不能出宫、被困牢笼的愤懑无力…… 哭了好久,被宫医打了麻醉药治疗的如谷醒来了。她的身子有些瑟缩,似乎尚没从阴影中摆脱出来。她焦急惊恐地看着痛哭的薛浅芜,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唔唔”转了几圈,小心无措地上前拉薛浅芜的衣服。 薛浅芜迅速擦干眼泪,回头看去,见是如谷,泪又落了下来:“好妹妹!你虽一时不能说话,但你还有双手!你可以把你心里的想法,自创出一套哑语表达自己的意思,我可以看懂的!” 如谷立在那儿,呆呆凝思了一会儿,先比划了一个大圆圈,然后一只手伏在耳朵上,似在听谁窃窃私语。末了,焦急地拍着门,把薛浅芜往外推。 薛浅芜仔细地看着,忖思着道:“你是说让我赶紧出宫吗?” 如谷眼露惊喜,拼命地点着头。 薛浅芜约摸猜中了七八分,如谷定是听到了什么非常不利于己的谈话,被人撞见,才遭了此殃。 薛浅芜摸一摸她的脸叹息道:“太子不肯放我出宫。本来已经计划好的,竟然食言,中途变卦!还用再多说么?可怕谗言,最防不胜防啊!” 如谷听得一滞,又是焦急地连比带划着,之后蹑手蹑脚,急欲夺门出逃的样子。 薛浅芜意会道:“你是说……我们悄悄逃走?” 如谷眼里绽出希望的光芒,仿佛在对薛浅芜道,你一定可以出逃成功的。 薛浅芜望了望重重宫墙,守卫森严。若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或许可以拼上一拼。纵是失败,也不枉了努力尝试。但是身边还有如谷,武不能武,连基本的爬墙走壁都不能够,又怎能逃出呢? 如谷哑了之后,心思敏捷多了。她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显然是让薛浅芜只关注自身,不用多考虑她。 薛浅芜道:“你虽不能说话,但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而成这样的。我若私自逃出宫去,留你一人在此,不是更陷你于水深火热中吗?他们定然会利用你,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你,从而达到威胁我的目的,使我就范。” 如谷眼含热泪,拍拍心脏位置,似在显示自己的坚强。 薛浅芜拉着她,走到床边,扶她躺了:“你别多想了,先好生休养。不管怎样,我出得宫那天,一定带你出宫。不急于一时,先观察机会。机会来时,我自有办法的。” 如谷抽噎着点点头,极为感激。 接下来的数日,在太子刻意的讨好中,好几位宫医都来看过如谷的伤势了。药物内服外用,很快就恢复了不少。只是嗓子,再也不能正常说话了。 薛浅芜也没表现太多的心思,只一味淡淡地。淡得让赵迁察不到她的任何念头。 在干霖院中住时候久了,总觉被监控着。那是一种很诡异、很压抑的感觉,彷佛有一只眼,在某个不明的角落里,打量着她的举动。 看来院里出奸细了。由于不太确定,亦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薛浅芜决定略施小计,来个声东击西、守株待兔。 那晚,在院里的柳树下闲坐着,薛浅芜眯着眼打盹儿,迷迷糊糊对如谷道:“太子昨天说了,今儿个等月上柳梢头时,来咱们干霖院。估着时辰,也快到了。” 如谷配合着,打了个哈欠。那哈欠声,因气息不畅而分外粗嘎。 薛浅芜道:“你困了吧?困了就先回屋睡吧。给我备些凉茶,放在窗前的石桌上,晚饭放多了盐,我口渴得紧。再等上一会儿,太子不会爽约,应该很快就过来了。与他说一阵儿,道个晚安,我也就回屋了。” 如谷磨磨蹭蹭不愿意走,薛浅芜索性就作假到底,相劝了好大一会儿,如谷这才回了。 薛浅芜以肘撑着头,过了一刻来钟,自言一句:“真渴,先回屋喝口水……” 这时,听得细微的窸窣声响起,薛浅芜注意到,有条纤细影子从窗前石桌旁一闪而过。 薛浅芜浑然无觉的样子,瞌睡着眼,走了过去。端起如谷晾在那儿的茶,一股熟悉的甜香味扑鼻而来,与曾放了媚药的茶如出一辙。 薛浅芜暗自冷笑道,设计我了一次,还有第二次吗?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未免把我想得笨到家了! 这内奸真是好帮手啊。听闻太子要来,竟敢再次铤而走险,下此药物。 只是不解,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已发生了,为何还不肯放过她?难道是图谋着,让自己多次与太子迷情厮混,渐至无可自拔地步,那她就与皇宫扯上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从而再也无法离开了么? 第一八五章声东击西,守株待兔(下) 既然你敢下药,也不忍太让你失望归去。薛浅芜赞一声“好香的茶”,仰起颈子,假装“咕咚”“咕咚”咽了下去。其实怎肯真喝?只悄悄在袖摆的掩饰下,顺着宽大袖口,把茶倒了进去。 茶水顺着手臂流到腋窝,把衣服弄湿了,淋淋的粘身上,有些难受。薛浅芜顾不上这些,做出踉踉跄跄、头重脚轻的虚浮态,重走回到了刚才等候太子的地方。 侧身倒下,眼睛迷蒙半睁,心里却是清醒敏锐异常。口中逸出难以自持的低吟,凝神留意四处,看见一个丫鬟的身影,鬼鬼祟祟躲藏在茂盛的槐树后面,监视着薛浅芜的一举一动。 薛浅芜来回翻滚着,大喘着气,呼叫一声:“如谷!” 那丫鬟似乎没预料到薛浅芜竟能喊得出来,把身子缩了缩,企图藏得更隐蔽些。 如谷闻声而出。来到薛浅芜的跟前,焦急地唔唔着,像是在问薛浅芜怎么了。薛浅芜向百十米处的大树使眼色,口中却道:“我身子热得很,你去寻寻太子,看看可有降烧的良药没。” 如谷转身去了,径直走到那棵树下,一把扯住了那丫鬟,死死揪住不放。那丫鬟显然大惊,开始挣扎着叫,如谷不由分说捂住了她的嘴,带到薛浅芜的面前。 薛浅芜冷笑道:“如谷,放开她的嘴巴!让她使劲儿叫!” 如谷不解地松了手。那丫鬟又惊又愣又怕,听薛浅芜这样一说,反倒疑惑不定,不敢叫了。 “你怎么不叫了?”薛浅芜道:“你叫得大声点,把大家都惊醒,过来看个热闹!也好看看我是怎样处理内贼的,杀鸡骇猴,警示才够力度。” 那丫鬟看她露出少见的邪气,又听得“杀鸡骇猴”四个字,登时双腿软了,带着哭音道:“不要杀我……不要……” 薛浅芜讥诮道:“你还有脸哭得出来!其实,我倒希望你闹,闹得越大越好,直到你幕后的主子亲眼看看,他指使的婢女是多么的没用!事情还没办妥,你就先把自己给暴露了!你觉得你主子还会给你留活路吗?” 那丫鬟啜泣道:“请干霖院主子饶过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不敢什么了?”薛浅芜勾起唇角,笑容凉凉:“我还没有审问,你就想招了吗?” 那丫鬟只泣着,不敢答话。薛浅芜道:“真是个没骨气的窝囊废。既然你这么想招供,我也不为难你,你就一五一十坦白算了。” 那丫鬟微微抬起了眉眼:“真的?你不会为难我?” 薛浅芜道:“你也是可悲的。被人迫使利用,我给你计较个什么劲儿?” 那丫鬟鼻涕一把泪一把道:“奴婢是公主身边的……她嫁给东方爷之后,奴婢被分派到太子府做杂活……那天,太子让奴婢到鬼院侍候,奴婢早听传言说这院里闹鬼,心里原本害怕,不愿过来,恰巧公主进宫,派身边的心腹婢女过来威胁奴婢,说不来干霖院就要废掉奴婢双手,奴婢这才来了……” 说到这儿,那丫鬟声音抖得难以自持,说不下去了。 薛浅芜面无表情道:“所以你就受制于她,不得不做内奸,直至陷害于我?” 那丫鬟满脸泪痕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薛浅芜漫不经心地问。 那丫鬟低低道:“秋……飒……” 薛浅芜叹息道:“亏了这样铮铮傲骨的好名字。” 秋飒顿了一会儿,缓了缓抽噎声,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听说东方爷要接你出宫,公主把奴婢叫过去,给奴婢了一些药粉,让下到你的茶碗里。奴婢害怕极了,生怕是毒药什么的,喝下去要了您的命。那样一旦东方爷追查了起来,奴婢有一百个脑袋也保不住。就算侥幸保住,奴婢看您平日里待人那么好,也会愧疚一辈子的,担心遭到上天惩罚、神灵愤怒……公主告诉奴婢,说这是蒙汗药,喝了只会昏睡一时,体力尽失。奴婢问为什么要让您喝这个药?公主答道……” 薛浅芜看她迟疑,问了一句:“她说什么?” 秋飒泪又下来了:“公主她说您以前是个贼,翌日出宫,不知道又要摸索些什么宝物带走,实在防不胜防。临走前一晚上,让您昏睡过去,您就偷不成了……奴婢想着只要无毒就好,谁知竟不是蒙汗药,而是媚药,当时奴婢看得心惊肉跳,无措极了。在远处窥看的公主就悄悄对奴婢说道,药是奴婢亲手下的,若是被您知道了这事儿,您一定会恼恨,置我于死地的。能保得我命的,只有公主。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为了保命,就完全背弃了干霖院,以致公主这次又找我下药时,我明知道是什么药,却是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 薛浅芜摇头道:“公主虽然愚笨,却算准了我的性格。她知道一旦发生了那种事情,以我的脾气,断断不会再跟随东方爷了。哪怕东方爷一意孤行选择原谅我,我的幸福感也不那么纯粹了。她是要毁掉我的幸福啊。” 秋飒惭愧地道:“其实……东方爷若知道这些详情,定会原谅您的。要不,奴婢豁出去了,把这一切对东方爷言明,他就不误会了。” 薛浅芜拢了拢耳边几缕散发,声音里有疲惫:“不必了。都是天意,我也不想再挣扎了。顺其自然算了。” 秋飒还想再说什么,薛浅芜道:“东方爷的话题,暂时先别提起了。你说一下如谷的事儿吧。” 秋飒看了一眼如谷,脸色苍白地道:“公主听说太子要放走您,就去阻止。哪想如谷在窗外听到了谈话,并且得知了媚药是公主指使下的。公主就不肯放她了,无论如何要带她走,使出各种手段折磨如谷,为了防止如谷说出实情,在得知了如谷不会写字之后,公主就给她下了致哑药……当时公主还威胁奴婢道,可看清站错队列的下场了吗?” 薛浅芜点点头:“果然是她。我知道她恨我,心却也忒狠了,如此殃及无辜。” 秋飒跪倒:“公主的话起了作用,太子舍不得放您出宫了。为了杜绝后患,防止您出宫后与东方爷剪不断昔日的感情,死灰复燃,公主让我再下几次媚药,想让……在媚药催情下,您与太子亲热多了,再也恢复不了过去纯白的爱恋了,甚至想让您移情于太子,怀上太子骨肉,太子就再不可能放您出宫了……” 薛浅芜惨笑道:“果然是好算盘。” 秋飒哭道:“主子,您快些出宫吧!不然更没有机会了!” “有机会能如何,没机会又如何?”薛浅芜道:“已经把我逼到了这地步,公主还想怎样!” 秋飒忧心忡忡地道:“奴婢担心,您要是不出宫,就算得到了太子的宠爱,照公主原话说,也不会那么便宜您,让您大富大贵、一路蹿红爬上去的!她要让您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尝尽撕心裂肺的痛苦滋味!” “她是这么说的?”薛浅芜咧嘴笑着道:“没想到如此看得起我啊!” 秋飒不知说什么好,只垂着头跪着,良久说道:“事已至此,追悔莫及,只凭干霖院的主子发落。奴婢总算是悬崖勒了马,临终对得起‘人’字了。” 第一八六章心存出逃意,强忍莫相讥 薛浅芜轻声道:“我不是说了么,你只是被迫的可怜者。惩罚你有何用。” 如谷心中不忿,急得憋红了脸,杏眼含着泪和委屈,瞪视着薛浅芜。食指死死地颤指着秋飒,满脸不甘。 秋飒自知罪行难赦,哭道:“您亲手治奴婢的罪,奴婢心里会好受些。再说,您怜惜奴婢,不作出处置,公主知道奴婢背叛了她,也会杀掉奴婢的。” 薛浅芜出言安慰道:“看到如谷凄惨样那一刻,我恨不得替她受过。心里也暗暗的发誓,要让所有参与的人,不得善终。可是今天,听了你的这些苦衷,我原先的心情忽而灭了。” 转而看向如谷,心疼地道:“如谷,我知道你心里不解,但秋飒和我们一样,都是受罪的好姐妹。住在干霖院里,也就是一家人,她有悔过之心,就彼此握手和好吧。当然你承受的一切,都不会白白承受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如谷红着眼睛点了点头。薛浅芜面容有倦色,对秋飒招了招手道:“你今晚未得手,公主怕是对你不放心了。你以后住到屋里来,不要离开我的左右,我相信她一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秋飒先对着如谷磕了一下头,然后跪行至薛浅芜面前:“主子宽厚恩德,奴婢终生难报。” 薛浅芜扶起她道:“别一口一个主子的。首先我不是什么高贵的主子,你也不是天生的奴婢命,其次……你凭什么叫我主子?难道在你心里,我是太子的人?” 秋飒慌了神道:“不是的!您不要多想!叫您主子,与太子无关,奴婢甘心情愿这样叫的!觉得您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最好的主子!” 薛浅芜道:“不要这样叫了。与如谷一样,叫我‘丐儿姑娘’或者‘丐儿姐姐’就很妥当。何必为了一声无所谓的称呼,听在别人耳中都是刺儿,不知又要起什么心结来。尚未出宫,步履艰难,还是低调些好。若想出逃,更得学会半分不张扬的低调。” 秋飒应了声是。薛浅芜笑瞅着如谷,再看向秋飒道:“还不握手言好?” 秋飒伸出了手。在她的期待中,如谷的手缓缓地伸出来,不情愿地与她握在一起。 薛浅芜舒口气:“既然握在一起,就不要随便放开了,我最看不起是反反复复的人。还有,秋飒以后要照顾好如谷,具体我不再多说了。” 秋飒道:“我会的。” “进屋去吧。”薛浅芜一手拉着一个人,休息去了。秋飒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说道:“再过几天,端午节就到了。听说这天,很多王公贵族都会出宫,到河里赛龙舟,投粽子等。我想着公主和太子他们,定然不会错过这个热闹日子,那天宫内宫外来来往往,防守可能有所松懈,丐儿姑娘要时刻准备着,装扮一番混进人群出逃。” 如谷眼前一亮,使劲儿点着头表示赞同。薛浅芜缓缓道:“那咱们就等着。那天一早起来,我亲手来装扮你们。” 说完这句,她俩居然同时摇起了头,秋飒直白苦笑:“丐儿姑娘跟着那些丫鬟随从,能逃出就是万幸了,人越多反而越累赘,我和如谷还是呆在干霖院更好些。如果有人起了疑心,查起了干霖院,也可以帮你应对些,赢得时间。” 薛浅芜道:“这可不行。我如果逃不出,就再也没机会逃出;我逃出了,你俩会受到莫大的牵连,再如何也躲不过一劫了。” 秋飒看着如谷,坚定地道:“我相信如谷与我所想的,非常一致。公主仇恨的人是你,你逃出了牢笼,她只自顾不暇,哪有心情管我和如谷呢!” 第114节 “你不要安慰我。”薛浅芜笑着道:“我可不敢拿你俩做赌注。” 秋飒闻言,急得眼泪直晃,从发间取下一支素银簪,定定地道:“这根簪子,原是公主赏赐我的。我在这儿立下重誓,如果那天姑娘当走时却犹豫不决,我就用这支簪了断性命,让姑娘更无牵无挂。” 如谷笑了,从床头的针线筐里,拿出一把剪刀,像秋飒一样对准了脖颈。 薛浅芜被俩个敢说敢做的傻妹妹吓得不轻,忙投降道:“这是干什么!快放下了,我听你们的还不行?横竖还有几天,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呢!” 秋飒坚决地道:“姑娘不必用什么缓兵之计的。今晚把话说好,省得来日相峙不下。” 薛浅芜搂住两人道:“我听你们的。不过,我也把话说到前头,如果我能侥幸出宫,公主或者别人因怒谋害你俩,我哪怕再入宫,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秋飒、如谷对望,无奈只得妥协。只要能让她安然出得宫,其余的以后再说也不迟。 自从秋飒与薛浅芜结了同心,素蔻公主显是极为不安,多次派人前来打探,都被薛浅芜及时发觉了。为了防止院内再出奸细,薛浅芜把以前的那些人都打发了,只留下了宫医。赵迁过来看薛浅芜,多次提出再派些婢女来侍候,都被薛浅芜推辞了。 在这深重宫中,没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包括太子。还是只信自己,和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吧。 薛浅芜更加谨慎了。就连赵迁来干霖院的时候,她也不再冷言冷语相讥讽了。却也不去刻意讨好,就是那种浅淡淡的漫不经心,偶尔也说上几句话。 赵迁是欣喜的,他觉得丐儿是在慢慢地尝试接受他了。只不过心结尚未能完全解开,所以才淡淡的。 薛浅芜心里很明白,她绝不可能接受赵迁的。欢喜能够麻痹人的思维,使他忘掉警惕;矜持的距离更显得真实,能消去他的怀疑心。 赵迁看她态度比之前些日子,温和认命很多。暗自欢喜,有意无意拿手在薛浅芜身上爱抚游走,薛浅芜避开了,有口无心地道:“你就不能给我些时间吗?就算要抢占一位失去丈夫的寡妇,也得等一年的守丧期满了吧。” 赵迁瞪大眼睛:“啊?……你对东方弟,竟这么怨吗?” “我什么时候有这种意思了?”薛浅芜反问道。 “都把自己比作失去丈夫的寡妇了,这不是在诅咒他吗?” 薛浅芜道:“我并非在说东方爷。而是以事比事罢了。” 赵迁却爱溺地望着她道:“就算你把自己比作寡妇,我也喜欢得很。甚至……我希望你真的是寡妇……这样我就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了……” 薛浅芜听到后面那几句,整颗心没来由一颤,身子晃了晃道:“你说什么!” 赵迁一怔,意识到了失言,掩饰笑道:“我也只是以事比事而已。” 薛浅芜被他如此堵住了,感觉有些憋气。离赵迁更远了一些,不再说话。 赵迁伸长手臂,搭在薛浅芜的肩上。薛浅芜皱皱眉,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尴尬,忍住厌烦之感,微趔了趔身子,强自持平容颜。 赵迁得寸,不敢贸然进尺。手掌停在她的肩头,僵硬了约摸半刻钟,见丐儿没动静,才缓缓地又摩挲了起来。 仿佛是千万条丑陋的虫子在肩上撕咬,薛浅芜长叹着,只要他不特别过分,一定要忍下去。 赵迁半倾着身,温热的气息吹在薛浅芜耳畔:“丐儿,你不会真要我等到一年之后再与你亲近吧?我等不及……真的等不及了……” 说着,赵迁已经靠了过来。薛浅芜已然恢复健康的身子,自然有正常女人的需求,然而她的心冰冷得异常,斜着眼道:“你不要强迫我,否则结果不是你我能预料的。” 赵迁有些担心,不再造次,大大的手掌只裹在了丐儿小巧的肩上,像是握着一块无上美玉。不敢用力,恐捏碎了;不敢游移,恐消失了。 两人这样坐了很久,赵迁端起了薛浅芜的脸,暧昧却并无半分亵渎意:“你虽然说要为前段感情守丧一年,但你的心终会属于我的,完完全全。还有,事在人为,如果你自己等不到一年,那就不能怨本太子言行太无状了。” 薛浅芜冷然地看着他:“我如果等不到一年,情愿你如何折辱我。” 赵迁笑道:“我怎舍得折辱你呢?你做不到,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只日里夜里盼望着你等不到一年呢,那时我会加倍地疼爱你……” 薛浅芜听得胃部痉挛疼痛,打断他的梦幻道:“先不要说这些。事实将会证明一切。” 第一八七章时逢端午,筹谋混出(上) 端午节很快近在眼前了。宫里打破了春日的困倦懒散,一派热闹欢腾。也许,在众人的眼里,早已忘了这节日的诞生,本是为了祭奠伟大亡灵。更多时候,因着节目有趣而产生的吸引力,最能掩盖一个日子的实质和意义。所以,灰暗得让人沉重慨叹的端午节,才会喜庆如斯。 果然不出所料,赵迁提前一天来看薛浅芜道:“明天难得佳节,不趁机出宫游览一番外面的景致,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原应该带上你一起去的,可是你明白的……左思右想,还是作罢。你在宫里好生呆着,等我回来了,定给你带一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 薛浅芜不可置否地耸耸肩:“无所谓了。我就猜着你不可能让我同去亲历一番。” 赵迁眼神里闪过须臾的犹豫,但仍是横心道:“我会经常带你出宫走走的,但不是现在。” “知道了。”薛浅芜散漫道,忽而扬声问起:“随你去的,都有哪些幸运女子?” 赵迁一怔,半晌,“哈哈”笑了起来,带几分自得道:“幸运女子?丐儿是在吃醋了吗?” 薛浅芜别过脸,郁郁地道:“我只随口问问罢了。你爱说不说。” 赵迁无奈,观察着她脸色,终是答了:“有太子妃,还有其他几位妃嫔。” 薛浅芜没好气嘟嘴道:“太子果然偏心。” 赵迁听得这句近乎撒娇的埋怨,喜出望外,腿骨都快酥软了,搂着丐儿的肩,信誓旦旦地道:“若说最偏心的,却只有丐儿了。” 薛浅芜“呸”一声:“好好地说着正经的,偏偏你就没个正经。” 赵迁起初还有些惊讶丐儿今天态度的转变,此时被她的娇俏所折服,已然忘了。快乐地傻笑着,心底里的一点疑惑,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薛浅芜幽幽道:“公主也一起去吗?” 赵迁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轻声道:“她回宰相府了。明天应该会……和东方弟一起……在城外的观恪山脚,等着与我这边会合。” 薛浅芜虽在算计着赵迁,竭力表现得不在意,心还是生生的疼了。东方爷果然心碎了,对她的爱尽了?这么快就和公主成双成对了? 估计现在的他,对公主的恩爱自然多了,不像以前那么作态、视为煎熬了吧。 或许他和她真是天生注定的一对,自己不过是段插曲。与太子那一幕,撞入任何男子的眼里,都是无法原谅、不可饶恕的吧。以为东方爷会明白她的情意,知她的心,可希望亦渺茫得不堪一击了。 她突然后悔了,不该向赵迁问公主去不去的。 不问,就不会扯出东方爷。行尸走肉活着,找个机会悄悄出宫,隐居江湖,或者回水浒仙寨去。也就忘了痛了。 神经大条如她,怎会为感情烦心呢?她咧着嘴笑了。 赵迁看她脸色苍白,神色沮丧而又伤痛,脆弱得几乎撑不住,不禁慌了:“丐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薛浅芜道:“我好得很。” 赵迁怎会认同她的这个“好”字?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好久,苦涩问道:“你还是放不下,对吗?你要想想,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东方弟也会像对待妻子那般宠爱蔻儿,你为什么不学着放下呢?” 薛浅芜前仰后合大笑道:“太子在讲什么笑话!东方爷怎么与公主相亲相爱,关我什么事儿?我不是东方爷的人,但也不是你太子的,我从来都是孤立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一个人!我只是我自己!赤条条来、孤零零去的一个人而已!” “丐儿!”赵迁抱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癫狂的大笑举止:“不要这样!” 薛浅芜推开他:“你管我做什么!赶紧休息去吧,省得明天出去游玩,精神不济!” 赵迁道出一句:“明天我不去了……留在这儿陪你……” 薛浅芜停止了挣扎,渐渐平静下来,愕然地看着他,道:“为什么?” “我放心不下你。”赵迁简短答道。 那一瞬间,薛浅芜承认自己有些微撼动。也许在女人的心里,千言万语都比不上“我放心不下你”“我要留在这儿陪你”这两句话来得温暖实在。 虽然薛浅芜恨赵迁,甚至有三分鄙夷他,却抗拒不了这两句话的力量。 扶着椅子,她安静地坐了下来,摇摇头道:“太子不用担心,我已经没事了。事已至此,看开是必然的。只是你们安排好的游玩行程,切不可耽搁了。不然太子妃、众妃嫔那儿会有意见,那时我的生活又不平了……” 赵迁深切低语:“也该带你见见太子妃了。” 薛浅芜拒绝道:“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说不定她都快记着我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我的丐儿这么独特,想记不住都难。本太子要让府里的每个人深切记住你,并且看看我是怎么宠爱你的。太子妃就算记着你了,心里还只当你是个丫鬟,我要让你以另一种身份见她,你和她应是平起平坐的姐妹,她比你多担了正室虚名而已。” 薛浅芜浮笑道:“太子要让我集怨毒于一身吗?我这样住着就很好,可不想拜见了正室,然后大费周折挪个窝儿。” 赵迁认真地道:“都听你的。可是……你打心底里当自己是本太子的女人吗?” 薛浅芜道:“太子何必问我。前些日子,太子不是还很自信的吗?” 太子无言以对,刮着她的鼻道:“你真聪明。总用巧妙的话语堵得我无奈。” 薛浅芜打个哈欠道:“太子快回去吧,明儿个我听你的话,不惹是生非就是了。” “惹是生非”这四个字,倒是薛浅芜正常的作风。赵迁听她说出这句,觉得她心情不错了,就飞速地啄了一下她的脸颊:“你乖巧起来真可爱。等我回来。” 赵迁去后,薛浅芜疲然倒在了床上。如谷端来了茶,让她饮下了些。 薛浅芜吐出一口气道:“再这样作假撑下去,我会心力衰竭而亡的。” 秋飒迎上前来:“这不是快要见曙光了吗?我已经备下了衣服,明天你跟着太子他们的车马,见机行事。” “宫里的那些侍卫丫鬟们,应该也都有乐子吧?”薛浅芜问。 秋飒答道:“宫里也有龙舟赛的。虽不比宫外那样因地利的大场面,一条河上绵延都是锦绣花船花灯,乐子却是少不了的。明渠里、荷塘中,按照往年来看,都很热闹。侍卫、丫鬟们素日里闷着,也都跑去看新奇了。” 薛浅芜拿了件剪裁合规矩的丫鬟服饰,在身上比量了一下,颜色、款式端的正好。满意地点点头:“这件衣服不错。” 秋飒坦诚地道:“这是初到太子府时,太子妃为庆祝公主大婚,特意赏给我的,说是新衣代表着新气象,好颜色才显得喜庆。我只穿了三天,就没舍得再穿,明天跟随太子出宫的那些丫鬟们,衣饰肯定比往日鲜亮些,穿上这件,也不至于因寒碜而过于格格不入了。” 薛浅芜夸赞道:“我没看错,你果然是个心细的。有你帮忙筹算,把握净增大了一分。” 第一八八章时逢端午,筹谋混出(下) 太阳从宫殿顶端参差不齐的琉璃瓦间射出第一道光芒时,太子赵迁已率领着柳采娉以及诸多嫔妾,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可能是为避风头的缘故,他们穿的衣服与平时并不同。整体装扮虽然光鲜气派,但看起来更像富家子弟。也许这样是最好的,只露出三分贵,余下的七分皆掩去了,既不会被普通老百姓轻看了去,也不会因身份的敏感与显赫,而失去了与众同乐的随意感。 薛浅芜跟在队伍的末尾,顺着眉低着眼,使自己泯然于随行的侍婢中。走到宫门的时候,薛浅芜原想着会严查,哪想到大约是早形成了惯例,往年此时都没出过什么差错,今年也松泛了。守门大哥一脸谄笑地送太子走远,省去了任何询问和盘查。 薛浅芜心里难免有些慌,惴惴落在最后,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正是那返回的守门侍卫。 愣过来时,心里突突直跳,暗叫不妙,完了。正等着侍卫的刁难,他却不怀好意地看她了一眼,笑得贼兮兮的:“小妹子可真漂亮啊!就是太马虎了,走路也不注意脚下,仔细绊着脚摔倒了,万一破了相实在可惜了!妹子必是飞黄腾达的命,别忘了在太子面前为哥哥进些美言啊!” 薛浅芜顿时舒了口气儿,原来是个拍马屁的。敢情这门卫盘算着,凡是能跟太子同出宫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高地位丫鬟,与太子接近的机会较多,指不定哪一位攀上枝头,就是主子级别的人物了。有备无患,疏通关系,提前做好工作,有朝一日才有可能命运垂青,不再干这守宫门的苦差。 薛浅芜低笑道:“哪能忘了哥哥的好处呢?”说罢嫣然而去。 守门侍卫不料想能得到这样的回应,登时呆在那里,看着人群远逝。 薛浅芜久未做运动,在宫里也没干过粗重活,脚力竟赶不上轿夫、丫鬟。三步并作两步,连走带跑,才没被甩太远。 走到中途,薛浅芜索性慢了下来。反正是要逃的,他们走得快,把她撇下了,随意找个蔽处一躲,不就成了。 计划跟不上变化,过了不一会儿,随从侍卫从前面挪步到后面,很粗鲁地催促她道:“快些快些!再磨蹭就挨鞭子了!” 薛浅芜窝了一肚子火,还真是晦气。刚动动歪脑筋,还没来得及付诸于行动,就被盯上梢了。看来,不能太孤立显眼了,还得继续乖乖跟着队伍行进吧。 直到河边,那位随从都没放松对薛浅芜的注意力。薛浅芜只不看他,保持绝对低调。她明白的,越张望他,就像想作弊的学生偷瞄巡考一样,被抓几率越大。 抬眼往水面上看去,薛浅芜的心情不禁好起来了。绿水如蛇,浪花滔滔,如珠溅玉,望不见底。大大小小的花龙舟宛然活龙,在水波上颠簸起伏。快乐的孩子们大喊大叫,俊男丽女也感染了这难得的欢喜气氛,嬉戏着笑闹着,有的深闺女子竟然赤起了足,弯腰捧水,欢快地向远处洒着。身上着了水点的人,也不生气,只当是祥瑞好兆头,能祛灾去病的。 正看得羡慕时,忽听赵迁喊道:“杜琢,你去那边看看,挑一条最大的龙舟!” 薛浅芜心一紧,生怕他看见了。却见刚才盯梢自己的随从应一声,闪身去了。薛浅芜窃自高兴道,天助我也,这跟屁虫终于走了。 第115节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故意往外围站,只趁那叫杜琢的忙着指挥大家上船时,一溜了之。 不需多时,杜琢已引着一位年轻魁梧的舵者,开着艘豪华巨大的花龙舟来了。舵者一看这等场面,心里已然有数,非富即贵。恭敬地拜见了,笑道:“公子真是幸运。整条水上,再没有比我这艘更好的龙舟了!” 赵迁未作回答,叫人付了银子,径直往龙舟上去了。太子妃柳采娉怯怯地紧跟了一步,扶住了太子的手臂:“臣妾晕水。” 赵迁随口答道:“让丫鬟扶着点。” 柳采娉眼波盈盈的,比水儿还柔情:“有太子在身边,臣妾不怕。” 赵迁笑而不语,搀住了她。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娇/叫声:“太子,臣妾晕船!”“太子,臣妾晕舱!”“太子,臣妾一看不见您就发晕!” 薛浅芜看赵迁被众美人缠得分身乏术,杜琢周旋期间,忙着安置诸芳。于是收回就要抬上船的右脚,一个转身,没入了人群中。走开了百十步远后,确定不会被认出时,又往船上望了最后一眼。 这一望之下,心跳慢了一拍儿。只见一位窈窕女子,正立在船头向这边凝望。因隔得远,并看不甚清那女子样貌,但形体很是像丝栾。从她的姿态看,她已经看薛浅芜很久了。 薛浅芜祈祷着那位女子就是丝栾。作为自己曾经的好姐妹,她该帮一把的。 心思辗转之际,听得一声清脆叫声:“迁哥哥!柳嫂子!” 薛浅芜看过去,心蓦然寒下去。素蔻公主挽着东方爷的手臂,兴高采烈来了。来来往往的人,虚像一般重叠在薛浅芜眼前,切割着她视线,让她看不清东方爷的面容和神色。只不过颀长轩昂的身影,似乎有些虚弱沉重。 薛浅芜走不动了,躲过人群,在几棵茂盛缠绕的藤木丛中,坐了下来。望着寒暄的赵太子东方爷,泪水苦苦的流进了嘴里,说咸还涩。 其实,薛浅芜藏身的藤木丛,距离龙舟并不算远。只不过碍着地形与禾草杂乱的优势,把自己置于了暗地罢了。 她本应该远远走掉,但她实在走不动了。一是因为已走了相当远的路,体力不支;二是见了东方爷心念更灰了,恨不得就这样死这儿便罢了。自己不再伤心,也不用管别人是否伤心了。 龙舟起舞,彩绣辉煌。舟中传来划拳行酒令的声音,热闹极了,薛浅芜的世界却很寂静,窒闷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饭菜香飘出来,薛浅芜才觉得自己饿了。舔舔嘴唇,决定寻觅些吃的去。 强站起身,眼前发眩。脚底一软,重新蹲坐在了原地。 又要饿死了么?薛浅芜想起当年出宫的时候,一路/抢/劫掠夺,多么充沛旺盛的野心和斗志。然而如今,一切随着幸福逝去而熄灭了。 东方爷的声音,从舟中淡淡清晰地涌入她的耳中:“公主喝醉了,扶她去休息。” 公主迷糊地呓语着:“我没醉……我还要喝……我好撑啊……我想瞌睡……” 薛浅芜自嘲地笑着,所谓幸福人生,就是这样酒足饭饱、有夫君在身畔相陪的日子吧。 碰盏声越来越零落,欢声笑语越来越弱无力,最后听赵迁笑趣道:“一船清醒的人,现在剩咱们两个了。” 东方爷“嗯”一声,声音漠漠地道:“怎么不见她同来呢?” 赵迁微愣。薛浅芜疲垮的心志,在那一瞬间提起了。东方爷是在问我吗? 赵迁很快变得坦然如常,平静地道:“她着了寒,医生嘱托她好好休息着,切不可乱跑经了风。” “很严重吗?”东方爷接着问。 赵迁摇头:“不打紧儿……多休息一下就好了。” 东方爷沉默了片刻,语调波澜不惊地陈述道:“果真不严重么?我想照她平日爱热闹的脾性,定会跟着你出宫的。” 赵迁夹起一筷子花生米,嚼得磨牙似的,像是不愿意说真相,斟酌了好一会,缓缓郑重答道:“既然你问,就直说吧。我对她说,你今天也会来……她大概不想见你罢,就不来了……” 东方爷“哈哈”笑两声,把手中的满杯酒饮尽了:“原来如此。” 薛浅芜听着两男子的对话,忽然觉得可笑。赵太子可笑不必说,关键她自己也可笑,东方爷亦可笑。 赵迁摆弄了一会儿杯子,装出一副大度模样:“东方弟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东方爷顿了顿,仰头灌下了一碗酒,摇摇手道:“没了。她好就好。” 薛浅芜的眼泪,哗哗地落下来。却不是难过,她也说不上为何。 舟中传来赵迁断断续续的劝说声:“东方弟别喝了!再喝就回不到家了!” 东方爷双手乱摸胡摆道:“家?对了!我要回家!有她的家!” 赵迁看着形势不好,走出舟去。东方爷的侍卫显是候了很久,迎上前道:“太子!” 赵迁喜道:“你们来了就好!你家爷喝多了,带他回府去吧!” 侍卫迟疑地道:“那……公主怎么办?” “蔻儿……”赵迁忖思了道:“她随本太子一起进宫就是了。” 薛浅芜怔怔望着侍卫背上的,烂醉如泥的东方爷。也该走了。等他走远,她就背道而行,离开此地了罢。 侍卫背着东方爷走远后,丝栾迷离地睁开眼,看见太子,摇了摇头。似是要摇醒一种梦幻感。 赵迁也没看她,只闲闲道了句:“终于有人醒了。” 丝栾站起身子,急急疾走了两圈儿,忽而捶捶脑袋,满是惶然叫道:“太子!奴婢因酒误事,实在有罪!刚刚想起来了,有件重要事儿向您汇报!那会子奴婢看到一个人,与干霖院的丐儿姑娘很相像!” “你说什么!”赵迁一把掐住了丝栾的手腕:“再说一遍!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丝栾哭泣着道:“奴婢看她脱离队伍逃跑,本想及时告知太子,但不能确定是丐儿姑娘……正巧东方爷和公主来了,奴婢担心万一说了出来,东方爷不顾一切就不好看了!只盼着东方爷走后,再告知您!没想到竟不胜酒力……” 赵迁顾不得再与她多舌,急躁地道:“她往哪边去了?我去找她!” 丝栾抱住他的手臂哭道:“太子,不要找了!她不知走了多远了,您去找她,船里的姐妹们醒来怎么办呢?” 赵迁眼神微眯,冷酷地道:“一个个给他们灌醒酒汤!然后让随从侍卫带着回宫去!有谁问起,你就说本太子出去办点事儿!” 丝栾不敢再言,给赵迁指了指方向。同时眼里闪过一丝狡疑喜色,她应该逃离得远远了吧? 只盼太子找不到她。这样既能避免了她留在宫里分宠,又错开了东方爷的视线,公主自然不会怪罪,相比较最坏的情形,太子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延迟了这么久,太子前去找寻又能如何,不过做些徒劳的无用功罢了。 丝栾浅浅地哼笑着,最好的结局是那丐儿独自走掉了。不然来日漫长,还够费心折腾。 第一八九章书房有乾坤,禁足白玉室 赵迁顺着丝栾指的方向,匆匆狂奔,找到藤木间坐着的薛浅芜时,生气又心疼地看着她道:“你怎么出来的?” 薛浅芜虽又累又饿,神志却还清醒。看着那步步走近的白衣男子,不明白自己何时暴露了行踪。 赵迁看她闭口不答,凑上前去,用手托出薛浅芜的下巴,郁闷笑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 薛浅芜淡淡道:“何必多问。或者你是碰巧发现我的,或者是别人告知的。还能出这两种原因吗?” “我的丐儿,真是聪明。”赵迁如是低道一句,眼神不觉又怜惜了起来:“一副弱巴巴的样子,嘴巴还倔得很!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薛浅芜不理他。换做烟岚城时的她,估计早就脚底揩油、寻机窜了,然而现在的她,大是不如从前。 赵迁叹气,俯下身道:“别逞能了……走,我背着你找个馆子吃些食物,不然你也没力气逃跑啊!” 薛浅芜不屑道:“何必假惺惺哄我吃东西?我没有那么傻,不会委屈自己饿死。” 赵迁无奈地抱起她,只道:“先少数落我两句不行吗?省些力气。我倒真怕你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 薛浅芜别过脸,避免贴在他的胸膛。 赵迁懒得与她置气,只由了她去。不需多时,来到一家“灌骨汤”饺子馆。赵迁叫了两份,每一份都是普通量的两倍。 薛浅芜瞅了一眼,低垂下头,闷闷地用筷子插在饺子正中间鼓鼓的肚子上,一口一个吃了起来。皮薄馅多、做工精美的饺子,还真是适合满口吞。 赵迁姿态优雅,嘴角含着笑意,懒懒地拨着一个饺子,眼只看着薛浅芜的吃相。薛浅芜浑不顾,直到吃完,抬头的一瞬间,赵迁柔声问道:“吃够了吗?我这一份儿你也吃了吧?” 薛浅芜脸微红,正想指桑骂槐损他几句,然后拒绝他的所谓好意。然而心思闪过,眼睛暗暗骨碌转一圈儿,理所当然地道:“不吃也怪可惜,我这人最怕浪费了。不过这会儿我也吃不下,打包带走算了。” 赵迁抓住她的手道:“你若想吃,吃多少我供不起你?偏偏稀罕这点?” 薛浅芜才不甩他,叫来店小二,让快些打包。店小二手脚利索地包好了,薛浅芜抢先夺过来,掂在手中。 这回有了力气,若能趁得机会逃跑,这饺子够吃两顿了!这样想着,脚底生风,快速走了出去。 赵迁一言不发跟了上来,说道:“你慢些走!仔细脚疼,又该我背你了。” 薛浅芜哪肯接他的话茬,只想把他甩得远些。哪想他却像尾巴似的,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天色已然沉暗,夜幕卷笼而来。薛浅芜发急了,再逃不脱,就彻底没机会了。人逢绝境,潜力无穷,薛浅芜一副可怜相:“我想如厕。” 赵迁皱着眉头,四处看了一下:“附近没有茅厕,你找个草丛解决吧,我给你当守卫。” 薛浅芜道:“那你在这儿站着等,我往那边去去就来。记得不许偷看。” 赵迁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点点头道:“好的。小心一些,别被孤魂野鬼给拐跑了。” 薛浅芜听此言,脊背一阵发凉,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担心被赵迁看透了心思。 最终深吸口气,不再多想。多少年前,自己还是盗墓的呢,什么龙潭虎穴没经历过,现在倒好,被子虚乌有的孤魂野鬼言论给震慑住了。 薛浅芜提着呼吸,步子越走越轻,往前边密草丛探去。不知名的虫儿在吟唱着,回响映衬得整片野地分外辽阔而凄清。 身子轻轻一低,就没在了深草里面。弯着腰身,小心翼翼,不弄出任何的声响。不知走了多久,只听赵迁在很远的地方换了两声“丐儿”,便没音了。 薛浅芜心里喜得很,看来是把太子绕丢了。却仍是不敢太大意,不做任何耽搁,继续前行。 行了很久,不知怎么到了一处水边。盈盈浅浅的月光下,一袭白衣影子立在河畔,似乎含着一抹笑,看往她的方向。 薛浅芜看得不甚清,心脏剧烈一颤,差点没摔跟头。月光浮起白衣,柔和梦幻,该是东方爷的风格啊!他怎么会在这里呢?究竟是人是鬼? 薛浅芜怔呆在那儿。白影等了很久,像是等她不至,于是向她走去。 薛浅芜捂住心口,这一定是巧合!白衣男子未必真看到了自己!或许他是在散气解闷儿! 薛浅芜正默默祈祷着,却听一声长叹,那人说话了:“”丐儿,你怎么停住了脚步?这是回宫的路,我等你很久了!” 薛浅芜的心于瞬间沉到谷底,脸僵得好像冻结了,有些生生作痛。竟是赵迁! 她却产生幻觉,认为是东方爷!薛浅芜骂自己了无数遍,真是眼睛长到脚底板了,怎么能把赵迁与东方爷分不清?就算都是月光下的颀长白影,赵迁怎能与东方爷相比? 赵迁走到她的身边,捉住了她手腕,不容抗拒地命令道:“跟我回宫!” 薛浅芜浑身冰冷着,计划失败。多么宝贵的机会,只怕以后,再没有这样的好时机了。 还是乖一些吧,跟他回宫,也许更明智些。这样,聪明的两人都彼此心照不宣,一个有意不提她逃跑的心思,一个假装没逃跑的心思,终是薛浅芜淡淡开口道:“刚才……我怕距离近了尴尬,悄悄走得稍远了些,蹲的时间略久,哪知回头就不见你人了。我又不识得路,无奈就沿着河边走,听说沿着河走,就能走到想要去的地方,也许能走到干霖院呢。” 赵迁哈哈笑道:“丐儿真是蕙质兰心,聪明透顶!只沿着这条河往上游走,确实能到达太子府外墙!翻过那一道墙,就是你住的干霖院了。” 薛浅芜睁着眼,竟被自己胡诌了个正着! 正不知该怎么往下说,赵迁两臂同时往后一伸,牢牢钳住了她的腰,不等她做出任何反抗,便背着她,边走边道:“在外放风一天,是时候该回了。” 薛浅芜僵硬地趴在他的背上,手脚冰凉。 赵迁一路无话,顺利地过宫门,回到府中。却不往后院去,径直往前院走,薛浅芜惊呼道:“走错路了!先把我送回去!” 赵迁笑道:“我还是估低了你的能力。干霖院守卫得太松懈了,你住着不安全。依本太子的意思,以后就让你住在我寝宫,有什么事儿也不好瞒了我去。” 薛浅芜不断地踢腾道:“卑鄙!放我下来!我要找如谷和秋飒!” 第116节 赵迁的唇一勾,邪魅地道:“我正猜呢,只你一个,怎就这么轻易地出宫了?原来有军师啊!本太子决不能姑息迁就,如果丫鬟们都像她俩那样,帮着本太子喜欢的女人出逃,那我岂不是成了人见人笑话的苦憋?” 薛浅芜焦急道:“不管她们的事!是我自己策划着出逃的,我的本事你又不是没听说过,何必要她们帮忙!太子不要怪罪她们,我不希望看到她们因我受到牵连。” “你啊!就是心善,所以很多时候把持不住,不打自招!”赵迁用臂弯把她往上提一提,暧昧地道:“今天本太子跟着你绕了那么远,现在累得筋疲力尽,你也不想着伺候我一番?帮我捶捶揉揉?” 薛浅芜心里堵得慌,双拳狠狠地捶着他:“放我下来!” 赵迁惊讶咦道:“谁让你在这儿捶了?咱们去寝宫好不好?” 薛浅芜又急又窘,咬着牙喝骂道:“你有脸,我还没脸呢!若是惊醒了太子妃,以后我就不安稳了!陷进那些女人们的围攻中,只会让我更加厌倦宫内生活!” 赵迁顿了一顿,转弯往干霖院。走了两步,停住脚步,忖思着道:“不行……不能让你回干霖院……” 薛浅芜催促道:“有什么不行的!如谷和秋飒一整天没见我人影儿,不知急成了什么样!你不让我回去,她们一旦找起我来,还不惊动了所有人?” 赵迁侧着头笑看她:“惊动所有人不好么?” 薛浅芜简直要气煞过去,纤颈上青筋隐隐暴出了:“带我回干霖院!我不逃就是了!” 赵迁放下她,拉她在怀里,紧紧搂着道:“我心里不踏实!” 薛浅芜眼一闭,知道回干霖院的希望渺茫了。不再争辩,不再反抗,静静等着赵迁的安排:“随你吧……” 赵迁在她耳际印了一吻,沙哑着嗓音道:“你别这么楚楚动人的绝望姿态,我看了更心痒!我又不会吃了你——而不吐骨头……” “赵迁!”薛浅芜忍无可忍地蹦出两字:“去死!” 赵迁低低笑着,忽道:“我倒想起一处好地方来!我的书房,平时连太子妃也没怎么去过。书房底下,有一座地下室,堆着珍玩美玉,宽敞明亮,是个极清净的去处。还没人知道呢。” 贪看着薛浅芜,声音越发低哑:“那里极为隐秘,正好趁着夜深人静,我带了你过去……既能遂了你的心愿,不与别的女人混住,也省得我时时刻刻对你放心不下。” 薛浅芜几乎闭气了,这不是禁足吗?以后难见天日了吗? 赵迁显然是极兴奋,不等她说什么,就抱着她疾步往地下室赶去。曲曲折折,九曲回廊,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被柔和的白玉光照得豁然开朗。薛浅芜奇,但还没能仔细欣赏室中布局,赵迁就有些喘息着,一把撂倒她在柔软的大床上,然后他也躺在了她身侧。 第一九〇章耻于承欢,何言仇恨 薛浅芜勉强撑起身,情绪激动地皱眉反抗道:“我不要住这里!就算你把我强留在皇宫,我也只愿被拘禁在干霖院!” 赵迁死死揽住她的肩膀:“这儿安全,也是放眼宫中最清净无纷扰的地方!你不是最向往这样的生活吗?如果你觉得孤单,我可以把如谷和秋飒带来,让她俩和你一起住。” 薛浅芜冷声道:“我一个人住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也就罢了,还让她们一同遭罪?” 赵迁眼中深情痴缠,低低地道:“说实在的,本太子也真不想让别人同住于此。你不会孤单的,只要一有空闲,我就过来陪你。” 薛浅芜别过头:“谁稀罕你做陪?我倒愿意孤独为伴!只是如谷现在境况凄凉,免不了被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们欺负,我放心不下。” 赵迁笑道:“这有何难?你只放心好了。我保证妥当地安置她们,不让她们受苦。” 薛浅芜顿了顿,不相信,道:“你说一说,怎么个安置法?” 赵迁沉吟道:“就在我的书房外间当丫鬟如何?其实也就是挂个虚名头,偶尔扫扫地擦擦书架子罢了。这样你与她们仅有一壁之隔,心若有灵,也不会过于牵挂不下了。” 薛浅芜道:“那好。太子现在就把她们带过来吧,省得白天人多眼杂,泄露出去。” 赵迁虽然极累,但不想让丐儿失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先休息,我马上就回来。” 赵迁匆匆离去。薛浅芜叹口气,何时自己竟这么妥协了?只是,宫门似海,又没有一身黑衣的邪魅侠客挟持她而去,她该如何脱身? 脑子里不期然浮起了南宫峙礼。那个男子,好久好久都没出现过了。或者,他只是暗界里的一抹影子,你从来抓不到他,亦寻不到他的方向。像梦一般消失,彷佛仅存在过梦境里。 罢了,还是不想那不靠谱的男子了。如今,囚于地室,东方爷也料想不到吧。在他眼里,在他心中,她不过是个背叛爱情的轻浮女子。 薛浅芜浅浅地笑了,映在昏黄的镜子中,有一丝朦胧漠凉的味道。不久,头顶上传来碎碎的脚步声,薛浅芜猜测着,该是赵太子带着如谷和秋飒来了。 隔着厚厚的石板顶,他们的声音嗡嗡着,听不甚清。大约是赵迁在对她们安排今后的任务吧。 “从今不要迈出书房半步,嘴巴更要藏得严实些。”赵迁的脚步声顺着楼梯通道传来,这一句话也在逼仄的回廊里,传送到薛浅芜的耳朵中。 他安排得也真够缜密的。切断了她与外界一切的联系。 也好。久不见自己的东方爷,该会慢慢地选择遗忘吧。 赵迁进来,掩上了门。听得“咔嚓”一声,想来门是带有机关暗锁的。赵迁看她侧身倚在床上,笑道:“明明累得撑不住了,怎还不睡?难道我不在身边你睡不着吗?” 薛浅芜听不得他这样自作多情的暧昧,想反驳他几句,终是忍住。何必多搭理他,让他产生存在感呢?只微微闭了眼,不吱一声。 赵迁把她往里面抱着放一放,然后他在外面,与她并行躺了。支着肘看着她,笑意满足而幸福:“这真是本太子这么多年来最美的光景。” 薛浅芜幽幽道:“我是你最心爱的女子吗?” 赵迁不期然她会如此问,微怔一下,点点头道:“你很特别。让我念念不忘。从没有过任何女子,她的一笑一泪,如此抓我的心,让我无法自制。” 薛浅芜恍惚笑道:“你有虐心爱女子的癖好吗?” 赵迁不解其意,只用疑惑含情的眼光看着她。 薛浅芜继续道:“不然,你为何把我囚在地下室,不给我自由呢?你知道的,这样会让我很不快乐。” 赵迁紧抓起她的手,捂在心口道:“我只是不自信。如果能够以心换心,你能像我爱你这般爱我,我就会恢复你自由。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天南海北的游。” 薛浅芜叹息道:“最不能操纵的,是心。我都不能分辨出我的心,你又怎能强求我的爱呢?你囚禁我愈久,只怕我会恨你。” 赵迁深望着她:“我却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对你无限好,你就会接纳我。我不要求太多,只要把你对东方弟的爱,全部转移到我身上,这就够了。” 薛浅芜摇摇头,闭了眼道:“不可能的。他是我第一个爱的人,花尽了所有感情爱过的。纵使因为种种原因,被人设计,我和他没法在一起,但是曾经爱过,那份感觉就永不会消失。也不会有任何男人,能取代他在我心里的位置。” “你这个坏女人!”赵迁满含伤痛与痴情道:“你就不能不那么实话实说吗?” 薛浅芜沉默了会儿,推他一把,两人距离远了一些:“我很累了,想好好歇一歇。你也回寝宫吧,太子妃说不定正焦急盼着你归来呢!别叫女人担心,去吧!” 赵迁不动,固执地道:“你可有担心我?” 薛浅芜不回答,因为怕答了更惹他郁闷,只淡淡转移话题道:“我还不习惯与别的男子同床共枕。你在我的身边,我睡不着,心里也不踏实,长期下去,会神经衰弱的。如果变呆了变笨了,就再也伶俐不起来了。” 赵迁摸摸她的脑瓜:“若再笨些,肯定会更招人怜爱。” 薛浅芜无语气结,瞪着眼看他:“你真不打算让我睡着了?” 赵迁拥她在怀:“我偏要在你身边睡。习惯了就好了,等你在我身边睡得踏实,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薛浅芜挣脱不动,只任他抱住。他的心跳那样剧烈,透背传来,仿佛把自己的心跳也带动了。 最尴尬的是,他身体的每一分反应和变化,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不敢有丝毫动弹,因为她的动弹相当于激发的配合,只会让他更加火上浇油,自制不得。被情/欲/冲昏头脑的男人最可怕,好似没有理智、不顾一切的猛兽,那时薛浅芜就更无招架之力。 事实证明,薛浅芜是对的。赵迁就那样抱着她,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后,赵迁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这漫漫一长夜,真把我折磨得心急火燎。” 薛浅芜的脸颊禁不住通红了,想骂他几句,却骂不出来。晃了晃胳膊和腰身,才发现早已酸痛麻木了。原来,一夜僵持纹丝不动,也让自己深受苦楚。 赵迁了然一笑,坏坏地道:“不运动肢体会变得无力,看来以后还是和你多多运动的好。” 薛浅芜呸一声,竖起眉恼羞道:“你敢!” 赵迁哈哈大笑:“你想歪了吧?我说的运动,就是和你一起跳跳热身舞什么的。” 薛浅芜简直气炸了:“还不是你滥行在先!才导致我想歪!” “好好!是我的错!”赵迁笑得越发开怀,忍了好久,才伏在她的鬓角道:“别太紧张。我要让你习惯我的怀抱,而不是害怕我。所以,你没适应在我怀里安睡之前,我不会动你的。” 薛浅芜往他胸前狠狠擂一拳,闷闷地跑开了。她还说呢,昨晚他居然能那么君子,原来是有阴谋的。想着他个淫虫,绝对不是什么素食的料。 气闷发堵,铁青着脸。赵迁笑道:“别气坏了身子!都怪我好不好?谁让你给我下了蛊,我不抱着你,就睡得不快活呢!你若觉得昨晚那样不好,今晚再来些激烈的。” 薛浅芜差点白眼晕过去。突然感觉,自己在这地室长久的住,一定会短命的。不是被闷的,而是被气的。 赵迁道:“我去忙了。你白天补些觉,不然晚上哪有精力防备着我。” 薛浅芜气呼呼地哼一声,不搭理他。赵迁眷眷不舍走了。 薛浅芜估计他远去了,蹑手蹑脚走到门前,摸索了大半天光景,也没摸透那门是个什么名堂。真是失败极了,遥想当年,飞墙逾室,哪把区区一扇门放在眼里呢。今非昔比,退化得钝极了。 她不愿意承认变笨了,凭着极大的执拗和韧劲,一直半蹲在门后面至黄昏的时候,终于组合出了三个按钮,按下,门应声而开了。薛浅芜狂喜着,整颗心在颤抖,苍天不负有心人啊,看来只要努力,逃跑总有希望。 不管三七二十一,顺着长长的曲折楼梯通道往外跑。跑了很久,觉得不太对劲,因为跑得天旋地转,却总没有尽头,好像几次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焦躁之中,薛浅芜明白了,这个楼梯通道,是个迷魂阵局。 想来一时半刻是逃不掉了。为了不让赵迁知道自己已克服了一道难关,还是速速退回到地室里,安生呆着为妙。 薛浅芜尝试着沿原路回去,竟找不到方向。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在墙壁上碰得脸颊肿痛。最后,索性不再走了。蜷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大约到了掌灯时分,听到赵迁若隐若现的焦急呼唤声:“丐儿!丐儿!” 薛浅芜想应他,但声音卡在嗓子里,又咽回去。理他干嘛,让他多找一会儿吧。 昏黄的灯光,在远远的尽头角落里亮了。越来越近,赵迁几近崩溃的脸,模糊呈现。他走到了她的身边,慢慢地蹲下来,颤着声道:“你就这么想逃跑吗?” 薛浅芜道:“有一线希望,就不会放弃。” “你真有才能。”赵迁赞着,眼神却化成灰一般的冷寂绝望,一把抱起了她,扛在肩头,往室里走去。 把她扔在床上,赵迁反身回到门前,默然摆弄片刻,说道:“这扇门的密码,可以有一百零八种随机设置方法。我又重新设了一个。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明天就再次尝试打开吧。” 薛浅芜不服气地生气道:“你以为我真解不开?” 赵迁一步步走至她面前,托起她的下巴,认真地道:“以防万一,我不会再给你逃跑的机会了。就算你费了很长时间解开了密码,我还有更卑鄙的手段。” “什么手段?”薛浅芜心一紧,有不好的预感。 赵迁缓缓地道:“不管什么手段,都是你逼我的。” 薛浅芜咬着唇,等待他的决定。 “这地下室没有旁人,最多也就我们两个……”赵迁一字一字地道:“为了防止你逃跑,我要把你穿的所有衣服都拿走,一件也不剩。” “什么?你要让我光溜溜的生活?”薛浅芜不可置信地睁眼大叫道。 赵迁笑了一笑:“也不是不让你穿衣服。西南最近进贡了一批透明纱,穿在身上,轻薄宛若无物,光滑柔顺,对肌肤的保养极有用处。你只穿那个就行了。” 薛浅芜拍床栏骂道:“卑鄙无耻!那跟没穿衣服有什么区别!打死我也不穿!” “你的世界里只有我,穿那么多干什么?”赵迁眼里闪着狂热的笑意:“你是我的,却三番两次想着要逃跑。对付特别的人,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说完这句,赵迁神秘一笑:“你先等着……”然后他出去了。 没过几时,他拿着一件比蝉翼还薄的织物来了。把薛浅芜挤到床的一角,连撕带扯去除掉了她的衣服,又给她强行换上了那一件透明纱。 换毕,他满足地笑了,盯着薛浅芜的一双眼,炽热更加升温。 薛浅芜则羞得快把他祖宗八代骂遍了,这是人穿的衣服吗?欲隐还露,欲遮还现,充满魅惑粉色迷情,还不如赤条条不穿的好! 薛浅芜的手,放在腿上也不是,放在胸前也别扭,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伸手去抓原来的衣服。这才发现,狡猾而狠辣的赵迁,在撕扯中把她的衣物毁成了条条缕缕,完全没法穿了。 薛浅芜脸颊绯红着,因为屈辱无助,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了。虽然她向来很坚强,也反复地提醒自己,不能在敌人的面前示弱,必须顽抗到底。 但在此时,她仍是瑟缩了。如果和东方爷在一起,她会故意恶作剧地穿上这种衣服,引得君子如他,方寸大乱自制不住,她会非常开心。然而对于赵迁,她并不想与之发生亲密关系的人,这种穿着,无疑是在传递着一种性感勾引的讯息。这等同于在抽打她的心。 第117节 赵迁靠近她,呼吸紊乱而狂野:“果然不出所料。这样穿太美了。” 薛浅芜转身跳下床,想逃得远远的。赵迁伸臂接个正着,紧紧把她的身子贴在胸膛上,波涛澎湃地道:“忍了这么久,都怪你今天闯祸了。把我的自持力全抹杀了。” “你想干嘛?”薛浅芜以前在东方爷的怀里,因为心甘情愿,从未觉得在床第间,女人处于弱势,而是两厢平等,从心灵到躯体共同欢愉。在赵迁的怀里,她却感到女人真的处于弱势,是一种被迫却摆脱不掉的梦靥恐惧感。 赵迁看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轻轻来回抚摸着道:“放松一些,不要害怕。” 薛浅芜只一个劲儿抖着,连嘴唇都在抖。赵迁不敢轻举妄动,把她放在绵软床上,从背后环过她的腰,不停地安抚着,温柔而又细致。薛浅芜的恐惧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正常反应,仿佛只要不睁开眼,就如同东方爷在身侧,酥酥麻麻的欢愉感从肌肤上传来。 赵迁看她投入佳境,越发缠绵旖旎,最后扳过薛浅芜的/娇/躯,时隔多日后再一次真切拥有了她。薛浅芜不可抑制地吟一声,睁开眼睛,赵迁的脸赫然在前。心灵的快感顿然消失了,身体却不受意志驱使,还在配合着赵迁的强力动作,停留在男欢女爱的肤浅层面上。 阵阵颤抖从躯体上传来,却与心灵无关。 竟如此不堪吗?薛浅芜身在享受着,眼泪却悄悄地顺着眼角滑落,难道这世间的床笫之欢,真的可以无爱而存在吗?心与肉体,真可以分家吗?抑或,人的本性就是躯体欲念? “你是爱我的。”赵迁对她的反应,极为满意。膨胀的虚荣幸福感,让他一波又一波发泄着压抑久了的爱。 薛浅芜在身子的耻辱反应中,痛苦闭上了眼。不爱,亦欢? 赵迁驰骋尽兴,搂着她酣酣地睡去。薛浅芜盯着他俊朗的脸,无半分的爱意。 或许,照她目前的复杂与矛盾,一刀了断他的性命,也不是没可能。不过赵迁把屋里所有可能成为利器的东西都清理了,她只能眼睁睁地任他来放肆。 话又说回来了,她的身子何曾脱离了欲念的摆布?又怎仇恨赵迁? 静静地坐起身,想要好好地洗个澡。赵迁被惊醒了,一把抓住她惊慌道:“你去哪儿?” “我要洗澡。”薛浅芜的面色尽管还有几分潮红,声音已恢复了冷冽。 赵迁哑声道:“等着,我和你一起洗。” 拒绝不得,索性不再多言。下床着地,身躯血液好像被抽干了一般,有些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赵迁急急抱住了她:“怎么回事儿?刚刚还好好的……不会是我索取过度了吧?” 第一九一章造化让我为你而生(上) 薛浅芜挣扎着,往白玉砌成的澡池挪去。伸手探向水中,触而暖生,好似天然温泉一般。却不知这满池荡漾的清澈如许,是从何引来的。 正想跳入,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更甚,眼前一黑,一头栽倒池中。赵迁唬了一跳,二话不说,即刻纵身跳了下去,双臂捞起丐儿,一手急急搭上她的脉搏,一手掐着她的人中,嘴里声声唤道:“丐儿!丐儿!你怎么了,醒醒!” 在疼痛的清醒之下,薛浅芜缓缓地睁开眼来,只觉得整个身子软如面叶子,半分力气聚不起来。胸口窒闷,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 不仅赵迁,连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刚刚一切都还正常,怎么床上闹腾一番,就成了这样子?遥想当年,与东方爷在一起时,虽然也有筋疲力尽之症,但也不至于昏迷吧,并且她与东方爷配合得相当到位,耗费体力,所以难免劳累过度,娇汗如雨,气喘吁吁,虚脱难支。 然而面对赵迁掠夺,她只是承受者,远远不如与东方爷在一起时投入过多心力,事后怎么一副病入膏肓模样? 万千思量之时,赵迁搂她在怀,倾情地耳语道:“以前总见你活蹦乱跳、不知疲倦的样子,谁想体质竟然如此之差。都怪我,这段日子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今后你我在这地下,做一对与世隔绝的好夫妻,为夫一定唯你是从,你说的所有话都是对的,一切以你的开心和快乐为出发点……让你顺心遂意,争取把你养得白胖滋润,丰腴动人,你说可好?” 薛浅芜倦笑道:“太子是在养母猪吗?” 赵迁刮着她的鼻道:“你见过天下有这么可爱的母猪吗?” 温泉滑腻的水,贴心地从肌肤上脉脉淌过。此时的太子赵迁,确实是一位好情人。但是薛浅芜从来不稀罕情人,她只期盼一位夫君,温厚包容的一心人。赵迁虽好,尊赫无比,却非她期待的良人。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但他注定要有万千佳丽,来分享他的爱。既然如此,纵使夺得了万千佳丽的宠爱,却也同时伤了无数女人的心,又有何快乐呢? 何况,遇见赵迁,终究晚了一步。君心无常,她与皇家,前世今生有着太多打不开的过节。 泉水温暖了身子,冷汗依旧不断地从额头渗出。赵迁慌神地道:“怎么虚成这样子了?我找太医过来帮你瞧瞧。” 薛浅芜道:“不用了。过一阵儿,自会好的。” 赵迁疑惑地问:“以前曾经这样过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与东方弟一起时,可曾……” 赵迁的声音里多了一分郁结。薛浅芜知道,任何男人提起自己女人的前夫,心情都不会多么的坦然。更休要说,薛浅芜从未忘记过她的“前夫”了。 “我也不很清楚。大概是一样虚脱吧,但现在多了一种疲惫感,仿佛只剩下了一具空壳。我觉得我是没有生命的,或者说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何时就摇摆坠落在地了。” 赵迁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我能感受得到,明明你是快乐的。你看不清自己的心,但你的身子不会骗人,比言语更明确地表达了一切。最起码你不讨厌我,你的身子一直在接纳我。” 薛浅芜淡笑道:“不过是躯体的需要罢了。人有正常反应,但我的心一直没有转移过。” 赵迁的脸庞渐渐笼上了不甘和阴翳,怒火从他眼中迸出,他钳住了她的下颌,近乎暴躁地道:“我不信,我不信!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身心皆属于我!哪怕只有身子,也必须得臣服于我!你是我的!” 薛浅芜不挣扎不反抗,轻蔑地噙着丝冷笑,笑看着他。赵迁歇斯底里的抓狂又被她挑起了,不顾她孱弱虚空的身子,再一次侵占了她。那样不留余地的蛮横与霸气,恍若雪山崩落的摧毁力道,来证明着他的存在。 薛浅芜如尸体横陈,默默地承受着。不屈服不求饶,直到冷汗淹没她的视线,赵迁声音沙哑地狂吼着:“求我!向我求饶!听见没有?求我,我就此放过你!” 薛浅芜咬紧牙关,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她闭眼睡去了。那样沉那样乏,闭了眼就能解脱了。再也不愿醒来。 残存的意识里,似乎传来赵迁焦急的懊恼声:“丐儿……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原谅我好不好?” 再度苏醒之时,她在被窝里正包得严实。赵迁怜惜地告诉她,她已睡了三天。 太医看她醒了,赶着过来给她摸脉。薛浅芜认得出,正是先前居住在干霖院的那位老宫医,因看向赵迁道:“怎么又烦劳太医了?你不是说,这里不许有任何人进来吗?” 老太医诚惶诚恐道:“太子说了,以后让微臣住在上面的书房,终生不得离开半步。” 赵迁柔声对薛浅芜道:“他曾经给你看过病,最稳妥不过了。再者,困在干霖院也是困,还不如住在这儿呢。你若有病,由他来照看着,我也能放心点。” 薛浅芜不再说什么。太医掀起被子一角,薛浅芜覆着透明纱的雪白手腕露了出来。老太医正要伸手,赵迁瞪他一眼,止住了他,从身上撕下了一片布,缠在薛浅芜手臂上,这才缓缓地道:“可以诊了。” 老太医微有尴尬色,拘谨地笑了笑,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听起脉来。 老太医的表情忽凝忽重,过了盏茶功夫,依旧没有丝毫轻松。赵迁紧张地看着他,忍不住问:“比起前两日,好些没有?” 老太医沉吟道:“前两日全无活着的迹象,今天醒来,虽好了些,但竟看不出病因在何处。她的脉搏似有还无,气息似虚还实,体内好像有异样的力量,无法化解……如此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赵迁骇白了脸:“那赶紧想办法为她疗治啊!” 老太医摇摇头:“恕臣无能为力。” 赵迁的绝望,化为勃然大怒道:“庸医!一定能治好的!你这庸医!哪怕用你的性命续她的,也得把她治好!” 老太医冷汗涔涔滚落道:“微臣尽力就是……只有一样,还需太子配合……” “什么?”赵迁紧张地道:“您说!无论什么,本太子都极尽全力配合!” 老太医深吸一口气,方道:“依她目前的情形看,不宜/房/事。太子若不自制,只怕每次过后,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许就再也不醒了。” 赵迁的脸难看得很,一阵青一阵紫地道:“简直荒谬至极!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老太医低声道:“微臣不才,只能实话实说。她的体内有异样的力量充斥,如果再加太子之力,就会万劫不复。所以在找到解决办法前,太子应当杜绝欲念。” 薛浅芜脑袋蒙蒙的,分不清是欢喜抑或是惊诧。忽然想起,在东方爷的新府里住时,两个相爱的人拥吻,每次都是东方爷越来越亢奋,激吻过后恍若新生,而薛浅芜则是瘫若春水。东方爷还猜测着是不是他有“采补术”,才导致了丐儿虚弱无比。不过事后,薛浅芜枯竭中有幸福和快乐,倒没觉得多么不适。 莫非,她的身子真是为东方爷而生,只能任东方爷采撷,与其他男子相斥吗? 清晰无比地记得曾经那句话:“哪怕你真会采补术,那也只能采我!我愿被你采干而死,前提是只采我一个!”爱到浓烈之时,她星眸迷离地对东方爷如此许诺。终于熬到洞房花烛之夜,东方爷的所谓“采补”并未给她带来多大伤害,东方爷内力提升了,在升华中越发刚武,她在柔弱喘吁中亦更加风情。这样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再回想起第一次被赵迁侵占,也出现过不适,薛浅芜只认为是自己的心理原因,对赵迁滥行的厌恶所致。哪想到还有躯体的相契相合之说。 第一九二章造化让我为你而生(下) “造化让我为你而生,这是命数。”当年对东方爷的一句贴心话,果然被语中了。 该是高兴的吧,赵迁终于可以放过自己了。除非,他爱她的身体,胜过她的生命,那她无话可说。 如果躯体注定为一人而绽放,那也是幸福的。纵然东方爷对她有误会,不信任她,她也认了。最起码在心间,她守住了那份纯粹。 思量至此,她轻轻地笑起来。 老太医看太子脸色不好,默默退了出去。赵迁郁闷地抓起薛浅芜的手,脆弱地问:“你告诉我,与东方弟行/房/事时,你可有过这样昏厥的现象吗?” 薛浅芜坦然道:“有过,但那是一种因极度欢愉而产生的眩晕,在酣畅淋漓中耗尽体力的感觉,稍作休息,就会彻底恢复。现在的昏厥完全不一样,是一种生命将尽的枯竭感。” “为什么会这样?”赵迁眼角有些泛红。 薛浅芜扶着床栏,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又坐下来,气若游丝地道:“不知你相信吗,有的男女就像鸳鸯,是天生的。注定只此一对,换了配偶,捱不过几时,就会逝去了。” 赵迁震悚地直起腰,久久端详着薛浅芜的脸庞,气息难平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是我的……你的身子也需要我,因我而起正常反应!我不会放弃的,就是寻遍大江南北,我也要找一位好医生来治你的病!” 薛浅芜叹口气:“没有用的。太子又何必坚持。” 赵迁伸手,抚着她细腻的肌肤,伤神地道:“镜中花水中月,就注定可望而不可及吗。本太子不相信。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你必须是我的。” 薛浅芜的眼皮又沉重了,只道一句:“我想睡了。” 赵迁紧紧地抱住她,在房间里来回疾速走着:“不要睡,丐儿……撑一会就好了,千万别睡……等着,我派人出宫给你找医生……” 薛浅芜仍是睡着了。赵迁让那老太医守着她,交待一句:“无论如何,也得延续她的生命,直至我回来那一天。” 老太医道:“如果微臣说的太子能够做到,我用针灸就可以慢慢调理好她的身体。” “可是……”赵迁一拳打向石门,憋屈着道:“你所说的,终究也不是解决办法啊。” 老太医重重“唉”了一声,不再做声。接着的日子里,赵迁秘密派了很多侍卫,前去各地寻医。一个接一个医生被请进太子府内书房,然后又被逐出。赵迁特意为薛浅芜准备了一件连斗篷的黑色长裳,遮着面容,让请来的医生们在书房为其诊治,以免有哪个长舌货,把丐儿的面容形态泄了出去,引起不必要的烦恼。 打扫书房的秋飒和如谷,总有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每次都盯着薛浅芜的面纱,呆呆地狐疑着看上好久。薛浅芜身陷囚室,不忍她们为她担心,因此也只隔着黑纱望着她们,不发一言。 纸里包不住火,议论和猜测悄悄地在皇宫内院滋生了:“不知是谁得了痨病,宫里所有太医都治不得,太子一直去宫外寻医呢!” “肯定是太子最在乎的人!” 谣言越来越凶,竟有人说是太子妃身患不孕之症,这才急得四处求医。一开始时,柳采娉尚且不理睬,任她们随便地嚼舌根去。但是,三人成虎,连太子的侍妾们也旁敲侧击起来,常在茶余饭后窃窃私语:“是啊!嫁来了这么久,太子妃的肚子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说不定啊,就是只怀不上的老母鸡……嘘,小声点儿,人家正千方百计藏着掖着呢……” “皇后的侄女就是金贵,宫里的医生不中用,竟请到了宫外!如果命中注定不能生育,只怕请到佛祖菩萨那儿都不行呢!” 最后,连李皇后和柳淑妃都把她叫过去问话:“那些子传言,都是真的吗?” 柳采娉本来心里就够堵得慌了,嫁给太子这么许久,没能怀上半个儿女,想想怎不伤怀?除了新婚时期,太子尚且与她应付着行夫妻间的事儿,没过多久,就渐渐地表现出了烦腻,一房一房新人娶来,只洞房蜜月期就排满了,那里还顾上她这个正室大妃?最近太子虽不再娶,一颗心却不知在哪儿绊着了,素日不见人影。照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怀上呢? 越想越是悲痛,泣不成声地道:“儿臣并没什么毛病。” 李皇后给她擦泪道:“没有就没有罢,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柳姑妈和母后都为你做主呢!” 柳采娉抽噎道:“太子……不知怎地……天天不知归宿,说来儿臣已有一个月未与他同榻共眠了……” 李皇后非常吃惊:“这还了得?难道迁儿不知道吗,他有新宠无妨,但最起码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应在你那儿过!太胡闹了,娉儿别伤心了,我一定替你教训他!” 柳淑妃媚眼斜睨道:“娉儿你可知道,他最肯在谁那儿安寝吗?” 柳采娉苦楚摇头道:“以前不固定,个个侍妾那儿都可能去。这段时间就奇怪了,没见他召唤过任何侍妾,也没见他出宫寻欢,有空只去书房。儿臣特意去书房瞧了瞧,发现除了两个姿色并不出众的扫地丫鬟,并没有什么人。” “这倒奇了。”李皇后忖思道:“莫非他收了心,竟专注起治国的学问来?” “未必。”柳淑妃神秘道:“或许看美色看遍了,想换换口味了!看书房的那俩丫鬟,都是什么来历?” 柳采娉想了想,答道:“有一个是哑巴,不久前在干霖院住过。还有一个是蔻儿的丫鬟,嫁人后送到了太子身侧服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太子把她调到了干霖院,现在又调到了书房。” “难道……迁儿经常去书房就是为了她?”柳淑妃试探问。 柳采娉摇头道:“不大可能。想那丫鬟在太子身侧时,太子都没表现什么兴趣,怎么会在她到了干霖院之后,又产生眷恋呢?” 第118节 “这也说不准……”柳淑妃道:“男人的心,瞬息万变。也许在前院时,在众多美女中她不显眼,但是在荒凉的干霖院,她就成了最美的风景呢。” 李皇后听至此,咳了一声,阻住她俩的对话道:“未弄清状况前,先勿妄加推测。依我看来,迁儿对感情很执着,也不见得就是你们说的那样薄凉反复。” 柳采娉垂下头不敢再对答,柳淑妃陪笑道:“姐姐误会了呢!我怎么舍得说迁儿,只是对世间男子有所感慨而已,却忘记了场合以及对象,瞎说罢了!真是该打,姐姐莫要见怪!” 李皇后不可置否地笑了笑,淡淡地道:“娉儿,不要一味责怪男人。驭夫要有招数,否则将来迁儿一旦登基,后宫女人无数,埋怨若是有用,历朝历代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女人被废入冷宫了!” 柳采娉惊出一身冷汗道:“恳请母后指点。” 李皇后慵懒道:“你啊,和蔻儿一样,都是不懂得如何经营自己的感情。对待男人,一定要学会爱,但是爱而不腻,要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感。” 柳采娉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跪谢道:“多些母后金玉良言。” 李皇后闭上眼,摆摆手道:“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有时却是大半辈子的体验,包含了无尽的学问。如何把控,就看你的造化了。” 柳采娉沉默了一会儿,眸子里闪过不解和疑惑。 回到太子府,柳采娉坐立不安,对心腹丫鬟道:“派你们去书房,可看到了什么?” 丫鬟为难答道:“太子到了书房之后,就把房门给掩上了。奴婢在窗子下面听,可是不久出来了两丫鬟,以前打理干霖院的,把奴婢支走了……” “没用的东西!”柳采娉骂了句,忽而自言自语道:“丫鬟出来赶人?看来太子,不是迷恋上她们了……” 第一九三章惊艳而刺痛的一抹白 太子妃柳采娉多次暗查,赵迁却是极为谨慎,反侦察能力强,周密部署之下,并未让薛浅芜露出半个照面。 一日,柳采娉心事重重地拿起筷子,全无滋味地夹着菜。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凝眉对心腹丫鬟道:“干霖院除了那个什么秋飒、哑巴如谷之外,我记得还有一个丫头,是丝栾的好姐妹……总爱惹点动静……最近怎么没见她出来闹腾呢?” 那心腹丫鬟“咦”了一声道:“差点忘了!就是,奴婢这就去干霖院瞧瞧!” 柳采娉默许了。没过多久,心腹回来禀道:“果然不出太子妃所料,那个憨丫头不见了,问院里的人,都说数日不见其踪迹了。” “你都没问她是何时消失的吗?” “这正是奴婢要说的。”心腹悄悄地道:“据说是端午前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丫头的影子。” 柳采娉想了一会儿,镇定地道:“那与太子端午游玩回宫之后,日期相差不多。” “以太子妃之见,太子……可能迷上了那丫头?” “还不确定。”太子妃缓缓道:“先别声张,放仔细点儿,打探一下那丫头到底在哪里。” 全国各地的医生们,仍然陆续不断地被请到太子书房,一个个却又摇头叹气地出来。赵迁脸色日益沉郁。 宫中流言越来越盛,多日未上早朝的东方爷,忽然出现在太子府。赵迁惊诧之下有些心虚,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往常那般接待他。 杯酒下肚,东方爷轻轻地问道:“她还好吧?” 赵迁连连点头:“自然还好……一切都好……” 东方爷淡笑了一下,说道:“我总是不放心。自从那次见面,已经好久没见她了。近来宫里传说有人重病,我心里越发不踏实,能让我再见她一面吗?” 赵迁面露犹豫之色。虽然丐儿的病症并不明显,只要自己禁欲,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他并不想让东方爷见丐儿。毕竟于这事上,只要丐儿说出真相,一切就浮出水面了,彼时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丐儿,还丢掉了所有的面子和形象。 只要丐儿不说,东方碧仁就会认为,他们属于公平竞争。丐儿选择了赵太子,说明他东方氏做得尚且不够,或者说明丐儿爱赵迁多一些。一旦事实被揭开了,东方碧仁怎么可能原谅赵迁? 东方爷看赵迁踟蹰不决,苦笑一声:“既然丐儿倾心于你,你何必怕我再见她一面?除非她有迫不得已之处。” 赵迁身形一震,赶紧解释:“倒不是这缘故。只是丐儿作为女子,曾经与你那么深爱过,现今却投入了我的怀抱。你再与她相见,她多多少少会不自在,我不想看到她悲伤为难。” 东方爷忖着有道理,是不该再打搅她的生活。心里的万千纠缠与牵绊,终咽下去,化成一句恳求:“我只远远看她一眼,好吗?我只想确定她现在安好。” 赵迁无可推拒,应了下来:“那等三天之后,就在我书房旁边的花园见吧。” 东方爷离开后,赵迁来到地室。看见清晨摆的饭菜,仍旧原样未动,不由忧心问道:“不吃饭怎么行?不合胃口吗?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宫里没有我去宫外弄来!” 薛浅芜张了张干涸的嘴:“我想出去走走。” 赵迁眉头一皱,心里有了主意,笑道:“你这么虚弱,这两天风大,万一受了凉,又该连夜不安稳了。你先吃好睡好,身子调得好了,后天我就带你出去看看。这个时节正值牡丹绽放,大好春色还真是热闹呢!” 薛浅芜无奈,只得妥协道:“我感觉饿了,把饭热一热,我吃就是了。” 赵迁摸摸她的头,开怀地道:“这样才乖。把自己养好了,我才肯带你出游啊。” 卑鄙的家伙,总是以自由来逼迫她吃饭。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三天,薛浅芜起大早洗了个脸,为了使气色看起来更好一些,还特意擦上了胭脂。不然,那卑劣的赵迁再说自己需要休养,还不把人给闷死了? 赵迁给她带了一件粉白织花长裙,上面绣着百蝶穿花图案,锦绣团簇,分外明艳活泼,披在她的身上,无端端地赶走了她这些日子的颓丧之气。 薛浅芜站住身,想要伸臂把衣服穿好了。赵迁一把按住,笑道:“外面不是很冷,艳阳高照,晴朗无云,裹那么严实干什么。我只带你在书房附近的花园走走,等你身体更好些了,再去远处。” 薛浅芜也就作罢了。反正这书房不会有外人到来,披着就披着吧。 赵迁牵着她的手,拾级而上。薛浅芜留心着途径的路,但却发现,好像没有什么特殊标志,路段的任何地方,看着都差不多。也终于明白了,这个迷阵设计得太巧妙,非她之力能够走出。 在太子的带领下,绕了很久,才看到了明媚的阳光。八角亭楼的雅致书房,坐落在湖的正中心。曲曲折折的石板小径,从水面延伸到繁花深处。想那天晚上来地下室时,一路被赵迁抱着,夜色又深,竟没看清这周围的景致。 一路走到水面尽头,脚踏在土地上,才知这书房所在的院落有多清雅宜人。茂林修竹,翠色空濛。几乎与人胸口齐平的高大牡丹植株,开满了硕大富丽的缤纷牡丹。鹅黄、浅粉、浓紫,单瓣、复瓣、千层瓣,锦绣夺目,极尽绚丽。 原本薛浅芜对这些富贵之花,并没多大兴趣,觉得远没有田埂上的小雏菊看着风骨动人。但是素日被闷在地下室,心里早有发霉之感,眼前乍现明艳多姿,不禁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美好的生命力,脸上绽放出快乐的笑容,自然娇艳。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不过如此。赵迁笑着打趣道:“你就好好蹦跶吧!难得出来放一次风。” 薛浅芜懒得理他,哼了一声。心情忍不住亮起来,徜徉在花丛中,神情陶醉,脚步轻盈,身姿如絮。 在偌大的院子里,跑着玩着,直至大汗淋漓,蹲坐在一片草地上休息。身后繁密掩映的花枝,密密匝匝遮过头顶,清风一吹,花瓣簌簌而落,点缀在发丝间、衣袖上,与若隐若现的莹白肌肤交相映衬,倍加晳透动人。 赵迁痴痴地看着,悄悄走到她的身侧,坐了下来。轻轻为她拂落残花细蕊,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珍爱呵护之情意。 薛浅芜在美景中神游得物我两忘,竟不知何时赵迁揽住了她的肩,也不知何时她依偎在了他的胸膛。 赵迁满脸带着梦境般的笑容,呓语一般为薛浅芜编织着童话故事:“从前有一位花仙子,因为没按时令,使得百花竞放,被王母娘娘贬到了凡间。她的元身是一朵花,看到花时就会更加绝色无双。此时的她,最里面的一层花瓣是透明的,外面的那层则如羊脂玉……” 薛浅芜耳边恍然是无尽花落的声音,全无杂念。亦不知赵迁在编些什么。 蓦地,不远处的花枝轻轻一颤。薛浅芜惊醒了,朝那儿望去,却只看到白衣一角隐没于花丛里。 无来由的,那抹白色惊艳亦刺痛了她的双眸,她站起来,紧走两步,问道:“是谁?” 赵迁搀扶住她,笑道:“哪里有人?正给你讲花仙子的故事呢,你还当真出现了幻觉。” 薛浅芜心情不安地坐下了。赵迁仍旧谈笑风生,只是神态间并不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如谷和秋飒出来了。她们已在窗前伫立很久,目睹了所有的一切。眼光透过重重风景阻隔,落在薛浅芜身上时,又惊又喜,还有一丝失望和疑惑。 看到太子在她身边伴着,秋飒有些犹豫,脚步慢了下来。如谷分外心急,拉着秋飒就向薛浅芜跑去了。 赵迁不悦:“慌张什么?也不怕吓着你们主子了!” 如谷神色激动,偏偏说不出话,急得泪眼汪汪,求救似地看着秋飒。秋飒横了横心,说道:“刚才东方爷来了……默默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 薛浅芜脱口而出:“快告诉我!他在哪儿?” 第一九四章薄情寡义,水性杨花? 在赵迁的郁结沉闷之中,秋飒答道:“他经过这湖畔走了,估计还没出院门呢!” 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冲动,薛浅芜忽然疯了般,不顾一切往院门的方向狂奔了去。现在的她,只想看他一眼,哪怕远远看他一眼也好。至于见了之后说些什么,如何收场,并不在思考的范畴之内。 赵迁木木地跟着她,一颗心僵硬发冷地往下沉,沉到无底深渊,再也不抱希望。 跑得心情太切,动作太大,慌里慌张,连身上披着的对襟长裙何时飘落在地都不知道。粉白色的长裙,柔软绵细,好似一簇粉白牡丹,洒在了鹅卵石拼青砖铺就而成的道路上。 赵迁看了一眼,弯腰伸出了手,想拾却没有拾。 薛浅芜眼看那抹白影即将跨出书院的大门,压抑住辛酸和澎湃喊道:“东方爷!” 东方爷的脚步,再也挪动不了分毫。他转过脸,叹一口气,想近距离看看那个让自己朝思暮念的小女子。 薛浅芜呆呆地步步朝他走去。东方爷的脸色却一分分变得愤怒沉郁。 近了,终于近在身边。薛浅芜不说话,仰起脸傻傻看着他,一如初见。 眼光落在她的身上,绝品的透明纱,勾勒出曼妙妖娆的曲线,隐约折射出的粉色光泽,使暧昧的气息横波流转。东方爷的心,那样尖锐抽搐着痛。她,就不会换一件像样的衣裳吗? 为何要穿成这样来见他!极力想忘掉的那一幕幕场景,在眼前清晰的浮现。如果上一次她是明目张胆地出轨,那么这次,则含蓄地彰显了她刚不久还在承欢于赵迁。 饶是他天生的温厚敦实脾性,也忍不住想要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赵迁见状不好,连忙从身后抱住薛浅芜,想让她离东方爷远一些。 薛浅芜不知从哪儿窜上来一股子牛劲,居然挣脱了赵迁。然而脚下不稳,摇摇晃晃径往东方爷身上栽过去。 在这挣扯之中,薛浅芜身上的透明纱被撕烂,大片雪白的肩膀、甚至胸前的沟壑都裸露在了空气中。 东方爷的眼神如苍鹰犀利而漠寒,避开了身,同时一手横在半空,止住她往他身上跌来的趋势,一手竟压制不住无名火,甩了薛浅芜一耳光。 随着“啪”的脆响,东方爷低哑怒吼道:“你这薄情寡义、水性杨花的女人!” 薛浅芜愣住了,仿佛立在水中的无根基的朽木柱,颓然倒塌在地。 赵迁心痛地叫一声:“丐儿!”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看着薛浅芜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东方爷眼里有一丝不舍和痛惜,旋即却别过了脸去,不再看她。 赵迁用手掌遮挡住薛浅芜的裸露之处,缓缓对东方爷道:“这一次便作罢。以后,不许你打我的女人。” 东方爷剧烈咳嗽了几声,拿帕子掩住了。喉结颤抖几下,没有作声。转身离去。 赵迁亦抱着呆若木鸡的薛浅芜,往书房地下室走去。秋飒看到一方帕子从东方爷怀里掉了出来,想拾起来再追着还给他,哪知瞥了一眼,立即尖叫出来:“天啊!血……” 如谷不知所措地站着,分外无助。秋飒则似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大是不得主意:“东方爷病得不轻!要不要告诉主子呢?” 如谷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秋飒伤心道:“还真是纠结。他俩不知是几辈子修的冤孽,明明爱得不行,还要这样伤害对方!东方爷病重着,我看主子的情况也好不了哪儿去!我说这些天从宫外请来那么多医生们,在给谁看病呢,怪不得那病人眼熟得紧,原来正是咱们主子!” 如谷的眼泪啪啪掉下来。跟随丐儿主子这些日来,她亲眼目睹了东方爷两人的恩爱,直至今天的互相折磨与伤害。若有可能,她想把所有的纷端对东方爷详述一遍,那么就算死了,成全一对儿有情人,也无怨了。然而现在,她张口说不出半句利索的话,又不识几个字,哪有机会对东方爷说呢? 赵迁把薛浅芜扶在床上睡了,随后出来对秋飒和如谷道:“你俩口风紧些,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丐儿的住处!” 如谷和秋飒心惊胆战地对视一眼,低低应了。赵迁指着远处一点粉白色吩咐道:“把你们主子的衣服,捡回来吧。” 两人去了。秋飒拿起衣服,边抖上面尘土边道:“也真纳闷,好好一件衣服,主子怎么就不好好穿呢?换做我是东方爷,我也觉得伤自尊!是男人都会生气的!” 如谷闻言,憋红了脸,从嗓子里挤出粗哑的一个字:“不!” 秋飒不解地看着她:“你有什么意见不成?其实,我并非在说主子的不是……唉……” 如谷闷闷地喘着气,一肚子话说不出来。也许在这寂寂深宫,最理解薛浅芜苦衷的,便只有她了。她知事情的始端末节,知素蔻公主的手段,知赵迁对薛浅芜压抑久了的渴望。 二丫鬟回到书房后不久,太子妃柳采娉带着几位心腹婢女来了。往书房的竹篾椅里一坐,闲闲地翻着书,却完全无看的意思。 第119节 秋飒伶俐,端上了一碗茶,勉强笑道:“太子妃请用茶。” 柳采娉把盖子掀开,热气腾升,沾在她的眼睫毛上,雾凝成了细小水滴。柳采娉轻抿了一口,“呸”的一声,正吐到痰盂罐里面。接着扬手一挥,整杯茶迎着秋飒和如谷泼来,眯得细长的媚眼里透出一丝阴鸷:“本太子妃来到此地,是为了讨你一杯茶喝吗?” 秋飒惶恐跪下,说道:“太子妃日理万机,今儿个得空来书房坐坐,让奴婢等得以一见,实属万幸。” “不要给我来这些虚客套!”柳采娉声音拔高了一分:“太子去哪里了?” 如谷惊恐地狠命摇着头。秋飒垂了头道:“奴婢不知。” “放肆!”柳采娉道:“竟敢欺瞒本太子妃!” 秋飒被逼得无办法,反而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道:“太子妃既然说奴婢欺瞒,想必您已经知道太子在哪了,怎地来问奴婢!” 柳采娉气得头昏道:“胆子不小,顶撞起本太子妃了!你以为有了太子的特许,就成了这书房的主人吗?今天我倒让你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回头命令心腹婢女:“给我掌嘴!直到不再嘴硬为止!” 如谷见状,身子一趔,挡在了秋飒的前面。柳采娉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一个哑巴,等同废物,也在这儿撒起泼来?给我一起教训!” 耳刮子毫不留情地扇下来。如谷全不躲闪,秋飒却避着脸道:“太子妃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传出去岂不让大家笑话?太子若是知道,又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您呢?” “你也配威胁我?”柳采娉越发气得火冒三丈高,袖子一挽,亲自上阵,往秋飒脸上扇去。 打得累了,如谷和秋飒的脸皆红肿起来。一位老婢劝道:“太子妃犯不着为这样不长进的贱婢伤了身子。万一她们故意作态,给太子看到脸上的掌痕,竟为两个不值得的贱婢,落得苛待下人的坏名声!” 柳采娉平稳了一些,住了手道:“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你让她们告状试试!今天告状,就让她们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老婢混迹多年,还是有分寸的,急忙找台阶给太子妃下:“你俩还不谢过太子妃的宽宥?” 如谷含泪不语,秋飒咬着唇道:“谢太子妃。” 柳采娉用长长的护甲敲击着桌面,淡声问道:“见了太子该怎么说?” “奴婢就说,打扫书架时不小心擦伤。”秋飒说完,如谷也跟着点点头。 “也算识几分相。”柳采娉斜睨着两人道:“你们以为我是在找茬吗?你们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刚才东方弟来这儿,无是无非,他来书房干嘛?自然是找太子来的。后来东方弟回去了,却不见太子去送客。太子若不在书房里,还能在哪?” 听太子妃说起了东方爷,看来早有盯梢,更是不能出差错了,秋飒慎重答道:“太子只来书房了一会儿,东方爷刚离去,他也匆匆走了。大概是有什么紧要事吧,奴婢确实不知。” 柳采娉哼笑道:“暂且信你一次。若发现你撒谎,后果自负。” 第一九五章请给臣妾一个孩子 赵迁陪伴着薛浅芜,浑然不知楼上书房内发生了什么。 他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既有对丐儿的担心,却又自私地庆幸着。对于他来讲,刚才是多么紧张而绝望的一幕,他认为真相就要从丐儿口中说出了,然后东方弟毫不犹豫地把她带走,留给他一个再也拼不完整的碎片。 庆幸终归庆幸,他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隐忧。失而复得又能如何?丐儿听说东方弟来了那一刻,那么失控,那么不顾一切,要爱到多深才能那般的情不由衷? 赵迁紧紧攥着薛浅芜的手,手心里蓄满了虚汗。 薛浅芜面上的表情仍是呆滞的,只道了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赵迁放心不下,嗯了一声:“我就在门外面候着,有什么事儿,叫我一声就好了。” 说罢,他关门出去了。 薛浅芜侧躺在床上,心里冻成了一团冰,脸和额头却滚烫着。东方爷骂她的那些话,阴魂不散在耳边萦绕着,让她呼吸艰涩。 她在东方爷的心目中,便是如此不堪吗?呵呵,薄情寡义、水性杨花!多么深恶痛绝的概括啊! 眼泪汩汩地流下来,她勾起了一抹自我嘲讽的笑:“原以为世间最懂得的人,忽然发现,竟是最锥心的刺痛。” 忍了许久,禁不住掩面悲咽了起来。她的脆弱,原本只在东方爷面前才显露。现在心中一片荒凉,除了自己,竟然无人可诉。 有些伤,有些泪,只能独自消化,独自咀嚼吞食。 早知道果子是苦的,当初还喜笑颜开地去摘吗? 在门外立着的赵迁,听见她压抑的哭声,倍加煎熬。轻轻推开石门,蹲在她的跟前,一手缓缓拍抚着她的背,自责地道:“别难过了……你还有我,都是因为我,东方弟才那样误解你,给你安那样的罪名。我都理解,在我心中,你是天下最纯真最美好的女子。” 薛浅芜的脑袋里似装了一团软棉花,塞滞着透不过气儿。无助而凄惶的孤立感,使她对眼前人产生了一种难言的依赖。她伏在了他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也许此时,换做任何男子在她身边,如斯温柔劝慰,她都会抑制不住委屈哭一场吧。 赵迁又是愧欠又是欢喜,难平的心在胸膛里几乎要蹦出来,搂着丐儿纤腰的大掌,竟有几分颤抖。 薛浅芜泪眼婆娑道:“东方爷不会要我了。” 赵迁吻着她的额头:“我要……他不要了,倒是件好事呢,我巴不得他不要你……” 也许赵迁心切,说得太露骨了。薛浅芜愣了会儿,反应过来他才是破坏一切的罪魁祸首,登时怒不可遏,悲愤地铁青了脸道:“你这个无耻的小人!” 赵迁重重地叹口气,说道:“我虽称不上高尚,可像这般小人行径,以前却也找不出一桩来。我身边的女人,哪个不是心甘情愿追随本太子的?偏偏在你这儿成了例外,成了罪无可赦的卑鄙者。” 薛浅芜听不进他的说辞,总觉得他是假心假意地认错。就算黄鼠狼,把猎物都吃了,再对着肚皮道歉,还有什么意义? 薛浅芜狠狠捶着他,一双眼睛肿得似核桃。赵迁没辙,带几分恳求道:“你要打我骂我,都依你去,但你别伤害自己行吗?” 薛浅芜恨恨道:“别惺惺作态了。你敢说今天的局面,不是你渴望看到的吗?” 赵迁哑口无言,良久才挤出了一句:“我真没预料到。” 薛浅芜冷言相讥:“若不是你让我穿这么难看,会把东方爷气成那样吗?” 赵迁低头,着实地道:“我觉得很好看。” 薛浅芜越发恼怒了,抓着自己的领口,使出蛮劲,撕啦一声,透明纱就更遮不住身子了,她把撕下来的那片纱甩到赵迁脸上道:“好看,好看!谁不知道你在看啥!你既然喜欢看这一具无生命的躯体,你就看个够吧!” 赵迁看她还要再撕下去,整件朦胧唯美的透明纱被她撕扯得惨不忍睹。说什么也不敢再以欣赏品玩的心情去看了,急急抓住她的手道:“你别太偏激了!你冷静点!” 薛浅芜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发狠起来,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赵迁脸有几分扭曲:“你属狗的啊。” 薛浅芜不理他,只管加大力度。赵迁越阻止她,她就咬得越紧。最后赵迁乖了起来,绷紧着脸任她咬去。 血腥味在薛浅芜的唇齿间弥漫开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看一眼,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流出,滴在了她身着的透明纱上,对比鲜明,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薛浅芜唇上残留着血痕,半张着嘴,怔怔看着赵迁。赵迁笑了:“我的血染红了美人唇,真是美到极致。” 薛浅芜退后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迁:“你不疼吗?” 赵迁凝望进她的眼眸深处道:“疼又如何,不疼又如何?你会顾念我的感受吗?” 薛浅芜摇摇头:“不会。” “这不成了?”赵迁笑得有些苍凉:“其实你不用在我手上留痕迹,我也能生生世世记住你。因为你已经在我心上烙下了印。” 薛浅芜红了脸气道:“我咬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记着我。” 赵迁带几分伤感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呢?你咬下的伤疤,太深,只怕再也消不掉了。就像我给你带来的伤痕,任凭我怎么去努力,也是消不掉的。你纵使恨我怨我,我又能做什么?” 薛浅芜看着他不断流血的手,呆呆问道:“真的愈合不了了吗?” 赵迁只宠溺地笑道:“你可以再咬上一口。” 薛浅芜道:“我不。咬得越深,留在我唇上的血迹越多。就算擦去,也残存着一个男人血液的味道。” 赵迁仿佛忘了疼痛,哈哈笑道:“你这番话,真是有趣。许久不见你这么灵气了。” 薛浅芜没好脸色道:“快些包扎一下吧。我可不希望我在你手上留下牙印。” 赵迁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喜欢啊。” 薛浅芜冷冷道:“既然喜欢,干脆直接把你咬残废得了。” “你真那么狠心?”赵迁似乎丝毫不怕她的威胁,含笑问道。 薛浅芜呸一句:“真是无赖。你快些回去处理伤口吧,顺便给我带些衣服过来!我再也不要穿这晦气的透明纱了!” 赵迁这会儿色胆正常了,看着丐儿雪白润泽的肩膀,眼都直了,艰难吞了一口唾沫。虽然心猿意马,但旋即想起了老太医的谆谆告诫。 距离丐儿上次昏倒没多久呢,还是忍一忍吧。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悔得肠子青紫也没回天的办法了。 想到这儿,赵迁心里急苦。这样下去,他非忍出毛病不可。 真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竟这样受罪!好不容易得到了朝思暮想的女人,却又因为她有奇怪的病,而无法相欢爱。他是正常男人,一来二去怎地能受得了? 赵迁强制着内心的澎湃渴望,别过脸去,不再看丐儿的美肤。眼不见为净,总得压抑住乱七八糟的浮思了吧? 可是仍旧没完。眼不见,心在想。色欲只攻入眼,尚没什么可怕,怕的是如毒芯攻入心间,那可就难熬了。 赵迁以骂转移着注意力:“庸医,都是庸医!连个简单的病都治不好!什么时候,非把你们一个个都废了不可,看你们还充当庸医!” —————————————————————————————————————— 赵迁身体如火,却又不能对薛浅芜发泄。只得匆匆离开了地下室,前院的女人那么多,随意找个就能解决需求。 可是到了前院,那些千娇百媚、浓脂艳粉的妃嫔们一拥而上时,他忽而烦躁了起来,所有欲望和冲动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迁草草洗了个澡,换上衣服。想起丐儿交代的话,去库房里给她找了几件适合她的衣服,走至半路,心里又矛盾了起来,把衣服放回了原处,仍自取了一件新的透明纱。 正要出去,太子妃柳采娉婷婷走了进来,温柔笑道:“太子刚回来,就要走了吗?” 赵迁把搭在臂上的那件透明纱裙,不着痕迹地拿下来,随意在手掌心一揉,塞进了袖筒里,不耐烦应付道:“这些日子太忙,太子妃没必要总是关注着我去哪儿了。不然,本太子处处受限制,心里岂非很不自在?” 柳采娉平静地挂着笑意,并不去揭穿他,娴淑体贴地道:“听说太子最近请了很多江湖郎中,到府里来。臣妾放心不下,太子有什么都不肯对臣妾说,真真是把臣妾当外人了。宫里的长舌妇人多,总怀疑着是臣妾生病了,说得相当难听。臣妾委屈也就罢了,有时候影响到太子您的名声,臣妾就少不得出来纠正一番了。” 赵迁这下奇了,问道:“本太子怎么了?怎就影响到了我的名声?” 柳采娉小声道:“太子有所不知。有人说您在干霖院招了邪气,于男女房事上都不能了,所以才隐秘地找人进宫治呢……” “荒谬!简直太荒谬了!”赵迁俊脸上一片哭笑不得的盛怒:“谣言止于智者!任他们说去,终有一日会不攻自破的!” 柳采娉的眼角及时来了泪意,她为难道:“但是,一时半会儿流言消不了,若是传到民间,对您的声望就大大有损了啊!” 赵迁一拳擂上漆红描金柱子,苦恼地道:“太子妃认为呢,眼下该当如何辟谣?” “谣言之所以这样汹涌不止,主要原因……”柳采娉咬咬唇,惭愧地道:“在于……太子娶了这么多房妃嫔,至今没有子嗣……众人可以把矛头对准了臣妾,但是其他妃嫔也没有怀上啊!” 赵迁脸色沉郁下来:“以你的意思……” 柳采娉缓缓跪下来,泪恰似珠子般滑落,泣道:“臣妾愚钝,不能讨得太子宠爱,自知怀上子嗣无望。但众姐妹之中,不乏有伶俐解语者,太子不管看上了谁,当务之急,能平息悠悠众口者,是子嗣啊!不仅天下百姓在拭目以待着,就连朝臣也都望风而倒,无子嗣而根基不稳,难免有人伺机而动啊!” 赵迁怒道:“现在无子嗣,能证明什么!本太子心里有数,以后这事你不用再提了!” 柳采娉震退两步,不敢多言。 因为这番对话,赵迁胸口起伏难平。眼神复杂地看着太子妃,良久才道:“你说一说,如果为子嗣计,想找个人承恩雨露,那些女人中谁是最佳人选呢?” 柳采娉憋红了脸道:“臣妾不知。太子觉得谁能承得起,那就是谁吧!” “按理说……最承得起的,莫过于正妃。但是皇室讲究开枝散叶……”赵迁手指头敲着桌,玩味地凝眉深思道:“打心底深处讲,本太子却不想让枝叶太散了,如果一个女人就能为本太子多生几位子嗣,岂不妙哉?” 第120节 柳采娉疑惑不解,期盼而紧张地绞着衣袖,问道:“太子是说……” 赵迁微微一笑道:“还用多解释吗?本太子不是不想要子嗣,而是时机未到。如果可能,本太子希望有一位女子来承担这重任,所有子嗣皆有她出……同母同根,将来或许还可以避免皇位争夺导致的弟兄残杀呢!” 柳采娉被太子吊得心急如焚,颤着声问:“不知这位女子,太子心中可有人选了么?” “自然是有的。”赵迁神思彷佛游到了很远的地方,带着迷离与憧憬道:“确切的说,本太子是见到她之后,才萌生了子嗣由一人出这种念头。” 柳采娉的眼神,如死灰般绝望下去。她知道的,太子口中这位女人,绝不可能是自己。因为太子在娶了自己为正妃之后,又有过了那样多的女人。 只是不甘,作为太子妃,她连太子所爱是谁都不知道,太可悲了。她涕泪俱下道:“这幸运的女子……究竟是谁?” 赵迁笑笑,摆着手道:“你没必要知道。” 柳采娉忍不住哭起来:“那臣妾算什么?在太子心中,臣妾可曾占过一席之地?” 赵迁薄凉笑道:“你?自然是我的太子妃啊!” 那般的讥诮和讽刺。柳采娉痛呼道:“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赵迁轻淡笑着:“是我入了魔,这你总满意了吧?” 柳采娉撕心裂肺道:“你保留我太子妃的名衔,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对姑姑说,把我废了算了!” 赵迁哂笑:“你不在乎太子妃的名衔吗?要不,真的把你废了?” “不!不要!”柳采娉惊恐地去抓太子的手臂。 赵迁笑一声,漠然道:“你还是很在乎的嘛。” 柳采娉的泪如雨下,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断断续续哭诉道:“没有子嗣,就算有个名衔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眼睁睁被有子嗣的女人抢去!” 赵迁懒懒看她一眼:“你放心吧!那位女子,不稀罕你太子妃的名衔!给她她也不一定要!” 柳采娉睁大眼,脸上泪痕交错:“不可能!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赵迁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柳采娉在原地呆滞了一会儿,忽然弓腰匍匐上去,抱住赵迁的双腿道:“求求太子……臣妾不要太子妃的名衔,求您给臣妾一个孩子吧!” 赵迁停了下来,很郑重地看着她:“当真?哪怕现在就废了你?并且生了孩子之后,你的孩子不能子凭母贵,你也不能母凭子贵?” 柳采娉再次愣住了,直到赵迁噙着笑走远了,她才肝肠寸断地道:“太子,这不公平!” 赵迁从衣袖里取出那件透明纱裙,像抚摸爱人一样细致抚摸着。走到书院大门附近,有侍卫上前奏道:“从蜀地来了位郎中,现在到了京城,在第一酒楼里歇脚。他放出厥词来,说要太子亲自迎他才肯入宫……太子是见还是不见?” 赵迁“哦”了一声,有了些兴致:“倒是有趣,第一次有这么狂妄的江湖郎中!只是不知他的医术如何?” 侍卫答道:“他自称叫什么‘蜀中第一神医’吴朝清……但是属下并没听过他的名头。” “虽是如此,他既然敢那样叫嚣,也得有两把刷子吧。”赵迁忖思着道。 “那太子是要亲自去迎了?” 赵迁笑道:“怎么?你觉得不靠谱?你放心吧,既然他受了本太子礼遇,如果拿不出本事来,自然有他好看。” 侍卫紧了紧眉头道:“那郎中原本怕太子不肯纡尊降贵,还特意嘱托了几句,说他有奇妙之药方,能解太子最烦心的事儿,并且再三保证,太子听了之后,一定会忧愁尽消的。” 赵迁的眉峰越发舒展了,拍着身旁树干赞道:“奇人必有奇术!虽未见他,本太子心里已觉有几分宽慰了。为表诚意,即刻出宫相请。” 那侍卫看太子就要出去,忙道:“来人不知底细。太子还是防备着些,多带几个侍卫同去吧。” 赵迁摆摆手道:“只身一人前往,最显得豁达无防备。这样才有可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第一九六章八碗酒下肚,神医出世(上) 赵迁只带了那传话的侍卫做随从,立即出了宫门。在京城第一酒楼里,他见到了所谓的“蜀中第一神医”吴朝清。 虽然做好了会见奇人的准备,但那吴朝清的装束仍是让他吃了一惊。一身玄黑如墨的衣衫,仿佛暗夜里乌云密布的天,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神秘不可测。只看样貌,赵迁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事实上却又清楚地知道他是陌生人。 其实,吴朝清的样貌,赵迁只能辨个大概。因为吴朝清化了很夸张的妆。不是那种无懈可击的易容术,而是化妆。两撮浓重的眉毛,朝天上扬,极为粗犷;一大把乌黑的长须,从腮端而起,遮着了他原本该很有棱角的脸庞和下颌。然而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显得特别凛冽有神,透着深如渊的莫测之感。 两厢见过,赵迁笑着抬举他道:“神医远道而来,理应未到京城之时,本太子就该派人迎接的。只是神医行事低调,到了京城之后,才肯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未能使本太子早尽欢迎之意,实在抱憾于心。” 黑衣男吴朝清自若地笑一笑,神色间无谦卑亦无傲慢,道:“若说失礼,倒是我了。担心太过招摇,使一路上失了很多乐趣,所以隐匿形迹到了京城。” “哈哈,神医果然有趣!”赵迁大加嘉奖道:“既然来了,可得好好住些时日,不枉了这么多天的脚程。” 吴朝清缓缓踱了一圈儿,看看房间奢华富丽的装饰,自顾自地说道:“这酒楼始建于今年,没想到竟这么气派。不知主人是怎样的富甲京城之人物啊。” 赵迁摆摆手道:“非也。神医有所不知,这酒楼现在明里的主人,并非真正主人,就像‘万花丛深’怡园一样,表面的经营者,与幕后的撑大局者并不是同一人。” “倒是奇了!”吴朝清眼亮道:“太子都不知道酒楼的正主是谁吗?” 赵迁述道:“只是略有耳闻。比如‘万花丛深’怡园之主,传说是个貌美绝世的妇人,但是行踪诡秘,深居简出,谁都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也曾派人想要追个水落石出,但怡园上下齐心,死守秘密,绝对不吐露幕后正主的身份,只咬定明里执事的就是主人。有大臣曾上奏说把怡园连窝端了,那时幕后主子自会现身。我父皇想了想觉得不妥,说怡园是所有青楼里做得最好的,从不强迫良家女子,主张你情我愿、公平交易,每年又为国库供给那么多的银子,并且从没有出现过什么邪恶组织与朝廷对立的,如此有利无害,为何不能容呢?怡园如果被毁,外邦来客人了,连个像样的消遣地儿都没有了……” 吴朝清听得颔首而笑,薄薄的嘴唇勾起秘而不宣的弧度,道:“诚如是也。圣皇英明,太子英明。” 赵迁被吹捧得欢喜,继续说道:“这酒楼究竟有没有幕后主人,也是百姓们的臆测。因为明里的经营者,是个籍籍无名之人,他自称养猪发了家,然而谁都不信他会突然暴富。所以众口一词,说这酒楼幕后必有正主……其实有没有正主儿,并没多大紧要,只要懂得在皇城脚下生存的道理就行了。” 吴朝清笑叹道:“果然不假,听太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哈哈……”赵迁可能觉得投缘,心情大好,又闲闲说了些外话,回归了正题道:“谈得尽兴,差点忘了此行为何。神医可知,本太子费神劳心地从全国各地召请医者,是给谁看病吗?要治的是什么病?” 吴朝清拂一下黑衣,掸了掸风尘仆仆道:“自然是给太子认为极为重要的人看病。我猜他患的是不治之症,既然不治,所以这病当世稀有,并无名称。” 赵迁一愣,不禁竖起手指:“就冲你这通话,本太子就更觉得把握了。话不多说,随本太子进宫去吧。” 赵迁已经伸手相请,吴朝清却无动身的意思。赵迁疑惑地看着他,问道:“神医怎不动身?” 吴朝清道:“我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赵迁承诺道:“凡你所需,本太子能给的,一应给你。” 吴朝清笑道:“这样甚好。我只有一个要求。今天进宫,时间已经不早。为了避人耳目,免去关注,我恳请在夜里为太子的病人治病。并且要在翌日清晨,将我送出宫门。” 赵迁忖了忖道:“这个使得。前提是你的药方需起到立竿见影之效。” 吴朝清反对道:“太子若这样说,恕我不能去了。” 赵迁神情一凝,问道:“为什么?难道……你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吴朝清淡笑答:“太子莫要小瞧了人。刚才太子所说的是,我的药方起到立竿见影之效,方可走人。对吗?” 赵迁点点头道:“本太子是这样说的。来的所有医者,你受的礼遇最优厚,背负的担子就更重。” 吴朝清嘲弄笑一声:“太子意会错我的意思了。我并非没信心,也并非怕治不好病,而是……我治病从不开药方。” 赵迁奇道:“不开药方?那如何能治病?” 吴朝清道:“我向来不治寻常病,只治奇症、怪症、不治之症。而这些病症,往往并不需要药方。” 赵迁了然笑道:“那便是用针灸了?如果一针见效,本太子亦亲自送你出宫!” 吴朝清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不开药方,也不用针灸,只说方法。” “方法就能治病?”赵迁半信半疑地道。却也问不出太多内容来,就答应了吴朝清的要求,一并进宫去了。 日暮时分,来到了太子府。赵迁没有回前院,直接带吴朝清去了书房,让御厨把晚膳送到这里。另外备下一份,等他们用毕了好给丐儿送去。 赵迁的心宽了许多,比往常的食量大了一些。吴朝清却很少动筷子,一个劲儿饮酒。赵迁愈发奇道:“作为医者,你不知道喝酒伤身吗?平时也这么饮?” 吴朝清半醒半醉道:“饮习惯了。每天晚上,既饮必醉。一碗酒下肚,元神入体;两碗酒下肚,神清气爽;三碗酒下肚,逸兴遄飞;四碗酒下肚,灵感奔腾;五碗酒下肚,黄金作屋;六碗酒下肚,美人如玉;七碗酒下肚,快似神仙;八碗酒下肚,神医出世……” 赵迁听得拍案笑道:“那今晚就喝到八大碗,只求一个神医横空出世!” 赵迁心知自己不能喝醉,于是以杯代碗,陪吴朝清慢慢喝着。 宫里的女儿红太烈,吴朝清一边喝一边赞:“好酒!过瘾!八碗下肚,今晚这个神医必然超常发挥!” 喝到第六碗时,吴朝清醉态已明显,端碗的手持不稳了,酒水沥沥啦啦洒在身上,把他浓黑的衣服打湿了,贴在肌肤之上,呈现出莫名的透明感。在灯光的照射下,衣服下面麦色性感的肤色,与衣服的黑化融为一体,说隐还现。 八碗,最后一口咽下,赵迁担心问道:“你还行不行啊?要不,着人送些醒酒汤来?” 吴朝清忽然站起身,趔趔趄趄晃着道:“太子别看我醉……我在醉态下才是清醒的……” 赵迁扶着他道:“好好好!你是清醒的!那咱们一起下楼吧。” “下楼?”吴朝清失忆似的看了看周围,狭长妩媚的眸子闪着迷茫道:“是了,咱们在楼上呢,下楼去喽!” 赵迁看他如此,反而心里轻松许多。本来这吴朝清看着过于聪明,赵迁还提防着他能识破书房到地下室的迷阵呢。如果一旦识破,从此潜往地下室毫不费周折,就大大不妙了。 以前来的医生,都在书房为丐儿看病的,所以没有后顾之忧。这吴朝清,要求在深夜里看病,还要避人耳目,但他醉得不成体统,万一酒兴发作,闹将起来,岂不惊动了人?思来想去,最好来地下室更为稳妥。 而看眼前的他,醉得命都快丢掉了半条,还能记得什么?这样倒省了太子的麻烦,不用蒙上他的双眼,或者点了他的睡穴背他走了。 赵迁一手提着饭,一手扶着他,吴朝清深一脚浅一脚,三步撞墙一次,到地下室门口之时,痛得抱头呜呜哀号不止。赵迁趁此机会,手指轻轻一动,开启石门,带吴朝清进去。 薛浅芜正在床上浅眠着。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看见赵迁带了个醉鬼男子来,心下一惊,忙把薄被往锁骨上方拉了拉,暗自忖道,太子从不带人进这地下室的,今儿个是怎了? 赵迁高兴地道:“丐儿,你不用担心了!我给你请来了个有名的神医,你的病很快就好了!” 薛浅芜心稍定,原来是个医生!没什么奇特的,无非是把完脉,摇头叹气一番,然后灰溜溜地走人罢了。她的病啊,怕是神仙都治不了呢。 听得赵迁这话,薛浅芜浅笑道:“有劳太子费心。纵使请得神医,不能在白天来诊治吗?偏偏要扰乱了人的睡眠时间!” 赵迁笑着解释:“这位神医比较奇特!只有深夜,喝足了酒,才是神医!其他时候就变成了庸医!” 薛浅芜听此言,不期世间医者之中竟有如此奇葩,向“神医”打量了一眼。这一眼瞧过去,目光忽然直愣愣呆了。 第一九七章八碗酒下肚,神医出世(下) 薛浅芜向“神医”看去,不知何由,心脏突地一跳,目光也在瞬间呆直。 说不出来的感觉,这神医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尤其是他的眼神,让她产生一种熟悉的奇异感。那双眼睛虽然深不可测,算是很有内涵和深度了,但薛浅芜仍是把“不靠谱”这三个字暗暗加诸到了他的身上。 吴朝清看到薛浅芜那一瞬间,眼睛亮如星子。只闪烁了一下,光芒便隐进了眼底,成了无任何迹象的暗波。 赵迁见丐儿探究打量着神医,笑道:“你是不是也被这神医的气场吸引住了?” 薛浅芜回过神,心里呸了一口。气场?吸引? 与其用这么两个词,倒不如说她被雷去了半条命。有一些人,只须打个照面,就已料到此生注定不能与之为谋。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心之所向,勉强不得。纵使心口不一,伪装着褒扬和称赞对方,也是一肚子的不情不愿。 眼前的这位,恐不是庸医,而是庸医中的极品。薛浅芜已给他印上了这低等的标签,然后平静心情,好整以暇待着,就听这神医如何发神话了。 薛浅芜阴郁地藏笑在心。人的忍耐是有限的,若神医挑到了她的底限,她一定会不顾形象,不顾虚弱的身体,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然后踹他出地下室,并预祝他一路顺风,半路栽进茅坑。 吴朝清用眼神交流,得到赵迁的许可后,走近了薛浅芜,几根手指用力地制住了她的脉搏。另一只手隐于袖间,袖端微抬,半掩着脸,做美人遮面的深思之状。 赵迁看不出什么。薛浅芜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看似云淡风轻没有用半分劲儿,却捏得那样紧,好似紧紧匝着的铁手铐一般,要把薛浅芜的手腕勒成残废,勒成血肉模糊。 薛浅芜狠狠地瞪着他。逞强终归是逞强,额头上的汗一滴滴顺着鬓发落下,打湿了锁骨处的被子。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赵迁看着吴朝清焦急道:“出汗也是体虚多病之症,这可如何是好?” 第121节 吴朝清噙着一抹笑,呵着气道:“太子莫急……没看她把自己盖得太严实吗?” 顿了一顿,那吴朝清拧着眉认真道:“她盖得严,温度太高,导致血液流速加快,体内水分散失过多,说不定还会脱水昏厥呢!再者,她的病太古怪,我还得瞧瞧她的肚脐处……” 赵迁忙道:“神医的意思是……” 吴朝清从嗓子里蹦出几个字:“不盖被子即可。” 赵迁期盼地看着薛浅芜:“丐儿,也就片刻功夫……先把被子掀掉了吧?不要讳疾忌医。” 薛浅芜盯着吴朝清,似乎要把他刮掉一层皮。看他皮笑肉不笑的奸相,薛浅芜可怜兮兮地对赵迁道:“我穿得那样少……太子想让我把身子呈现到别的男子面前吗?” 赵迁大概是想起了东方碧仁,脸面很是尴尬,就对吴朝清道:“你先转过身去,让丐儿穿上了本太子的衣服,再把薄被揭去。” 薛浅芜朝“神医”笑一笑,继续说道:“肚脐是女子最重要最隐私的地方之一,历来只有丈夫能看。我不要给别人看。” 这番话更是给赵迁添堵。他一时有些烦躁,犹豫不决地来回踱着步。 吴朝清哼然一笑道:“什么隐私不隐私的?对一个醉汉谈什么隐私?” 道完,抱拳向赵迁告辞道:“待到病入膏肓,则无治矣。话说在医生的眼里,男女并无分别,都是一堆肉躯罢了。既然太子与姑娘如此介怀所谓的隐私,她这病我便不治了。就此告退。” 赵迁闻言,一把挽住吴朝清的胳膊,陪笑道:“看着神医就是出尘入化之高人,怎么能用凡夫俗子之心胸揣度呢?我的丐儿,她并不是在乎所谓隐私,而是这些日子,已经请了很多医者为其看病,却仍不见起色,她心里太烦躁罢了。” 吴朝清胸口起伏难平,一副气得不轻的样子。懒懒地坐进一张靠椅里,眯着眼道:“掀吧。” 薛浅芜脸色清白着,抓紧被角,鼓着眼睛,瞪着赵迁。只等他一上来,就决一死战来保护自己。 赵迁轻轻试探地拉了拉,见扯不动,耐着心道:“只片刻就好了,听话……” “我可没时间耗……”吴朝清吹着胡子道:“她这病啊,怕是得诊上好几个时辰。明早我就要出宫了,如果再耗下去,就没有多少时间了。” 赵迁没法儿,吴朝清一针见血道:“太子是想在一个无记忆力的醉汉跟前保她清白,还是想让她香消玉殒永远辞别这世间?” 赵迁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嗤的一声,薄被被撕裂了。薛浅芜穿着透明纱的身子呈现在两人眼前。 赵迁忙挡在薛浅芜身前,企图使吴朝清少看到些不该看的。 吴朝清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只淡淡地做着自己的事。听完了薛浅芜的脉搏,又去翻薛浅芜的眼皮,然后查看舌苔,耳孔,肚脐,脚板……每一项检查都那样的漫长而难熬。薛浅芜觉得,他是有意拖延时间捉弄她的。 尤其是查看肚脐和脚板时,他仿佛在掻她的痒,表面上还一本正经,特别像个得道医生。 赵迁则在一旁紧张看着,每等他检查一处就问一句:“怎么样了?” 吴朝清的表情忽缓忽沉,只是偶尔与薛浅芜目光对接时,会露出难以摹状的奸邪之魅气。 几乎把薛浅芜折腾得岔过气,骂了他祖宗几十辈无数遍时,终于听到那家伙说:“我该走了。” 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薛浅芜只觉得浑身/酥/软,怒不可遏地道:“拍拍屁股就想走吗?岂不便宜了你?” 吴朝清一脸委屈状,对太子讶然道:“太子请为愚民做主。我可没对她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啊,怎地就被麻缠着了?” 薛浅芜几乎吐血道:“你不承认对我做了什么?我怎手脚发软,头重脚轻?!” 赵迁脸色骤然冷峻,眼里寒光射向了吴朝清,一字一顿轻道:“你如此接近我的女人,不管出于什么缘由,都算与本太子结下了怨!你若治得了她的病,将功抵过,或许本太子会放你一命。然而现下,无功无劳就想全身而退?” 吴朝清一步步退道:“太子想怎么样?” 赵迁阴森森道:“本太子倒想问你呢!她说手脚发软、头重脚轻,是怎么回事儿?” 吴朝清背抵上了门。从薛浅芜的角度看得清,他按了好几次按钮,没能打开门的机关。 大概逃脱无望,他于是坦然笑着道:“一晚上都在活跃她的穴位,有那样的不适感,也很正常。歇一会就好了。” 薛浅芜此时更笃定,他不是什么高明的医者。而是想要千方百计借个机会,混入地室的别有用心者。究竟为何,便不知了。 赵迁一颗心系在薛浅芜的安危上,逼近吴朝清道:“本太子该如何信你?” 吴朝清不动声色离开门,往回走了几步说道:“如果我说,我有一方,可治得她的病,可解太子烦恼,太子现在还会相信我吗?” 赵迁简短地道:“你说。” “哈哈,看来太子还是相信我的。”吴朝清大笑道。 薛浅芜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这个蹩脚的神医,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与那双看不透的眸子对视,女人的第六感告诉自己,吴朝清似乎与她对抗上了,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轻易放过她的。 吴朝清道:“我说的方子,并不绝对能凑效,但把握相当大。如果过程中出现了不测,还希望太子及早告知我,我或许能半路调出更好的法子。但是太子若杀了我,她就必死无疑了。” 威胁的意味很明显。薛浅芜冷笑道:“太子不要信他。” 赵迁却道:“我不杀你,并且会努力满足你所求。说方子吧。” 薛浅芜的心卡在嗓子里,差点尖叫出来。因为那龟孙神医道:“她的病只要生一个孩子就没事了。但前提是,在生孩子之前,她没有死,尚留有一口气,能顺产下孩子。” 赵迁乍一开始,听得稀里糊涂,反应了很久才问道:“生个孩子就没事了?” “不对……”随即又自言自语道:“如果在生孩子之前,她不能撑住病情……而殁了呢?何况,多少次的房事才能怀上孩子?这里面的变数太大!” 吴朝清淡淡道:“那就看天命了。太子若有办法让她及早怀上最好不过,她的病自然就好了。但是在她生下孩子之前,每一次的房事,都会使她身子更垮,也许没怀上孩子就……再也不会醒了。” 赵迁的双肩在发抖,声调不稳地道:“也就是说……本太子在做一场赌注吗?赌她怀上得快,还是她身子垮得快?” “也可以怎么说。”吴朝清点点头。 赵迁忽然连连叫道:“不!不能这样!本太子就算不要孩子,也不能失去她!” 吴朝清笑得直摇头:“太子为了不失去她,真的什么都能忍吗?笑话!” 看赵迁憋得脸红脖子粗,吴朝清悠闲道:“照我说的方子,最起码还有选择的希望。如果天公不作美倒罢了,无非是一场贪欢后缘随生命尽了,然而若是天赐福瑞,太子既能保住所爱女人的性命,还能抱得子嗣,更能随心享受鱼水欢乐,这样的生活岂不是连神仙都羡慕?” 赵迁默不作声。吴朝清道:“送我走吧。太子清静清静,也好做个抉择。日后遇到棘手难解之事,再去找我不迟。” 赵迁怅然无言,开启了石室门,送吴朝清去了。薛浅芜独自侧卧在床,彻头彻尾地冰冷麻木着。曾有那么一瞬,她察觉到吴朝清的心机之时,对赵迁有些微怜悯。可是让她为了活命,与赵迁尽快造人生孩子,却是打心眼里,满腔的排拒和厌弃。 爱和情感,不能同语。 第一九八章美人委身许,壮士为潜宫(上) 吴朝清安然出了太子府。赵迁不会杀他,甚至不能动他分毫,在丐儿的病情未见起色之前。万一将来有何不测,留吴朝清性命在,总归是一种聊以慰藉的渺茫希望。 薛浅芜的身子仍自虚弱,但在赵迁的节制下,已然慢慢有了几分回转。 那位老宫医在上面的书房住着,几乎每天要提醒赵迁好几遍,告诉他要忌这忌那。赵迁听得不耐,话却还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有效阻止了赵迁偶尔的渴望,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于这一点来说,薛浅芜心里对老宫医相当感激。 太子妃柳采娉处处留意太子行踪,可那地室着实隐秘。何况赵迁也不给她留下什么痕迹。 薛浅芜闲着没事,如失去了翅膀的金丝雀,被拘禁在笼子里,连天空都看不到。静坐的时候,会想起初遇东方爷的美好时光,也会想起与南宫峙礼一起较劲的狗血场面,虽说当时或气或怒,多番难以自制,然而此时此刻想起,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时光啊。 赵迁怕她抑郁加重病情,每每送来了很多好玩的东西。惟妙惟肖的布娃娃,甚至活蹦乱跳的小仓鼠,这在往日都是薛浅芜顶喜欢的,现在只懒懒地瞧一眼,叹道:“死的堆在床头,活的拿回去放了吧。” 赵迁没法,只揣测着丐儿是没放下东方碧仁的缘故。好几次想带她出宫走走,终又做罢。一是为了避人耳目,让丐儿过清净无纷争的生活,二是担心与东方爷碰面,使得伤心人更添伤心事,旧情复燃。更怕丐儿说出当日实情。 所以,如有可能,他再也不让昔日有情人相见。 素蔻公主计谋得逞,在东方府表现得更加柔顺和慈孝。待梅老夫人直比亲生母亲还要亲。不仅如此,只要东方爷一回府,她就眼巴巴地跟在身后,像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东方爷不欲理她,终究心底宽厚,她又没错为何要迁怒她,只貌似体贴地让她好生休息。 因为心里抑郁,东方爷久不去坎平鞋庄了。秦延与绣姑的感情越发心照不宣,素日黏在庄园里面,伴在绣姑左右。荆岢起先处处与他作对,后来看二人眉眼里都是情,只得憋了一肚子气作罢,退居二线。只要秦延胆敢对绣姑有丝毫不敬动作,他一准跳出来,狠狠地用眼神给予警告。 自然难免尴尬。情入深处,好多时候,秦延与绣姑不可自制打算拥抱时,秦延刚碰到绣姑的肩膀,还没搂入怀中,就被半路里杀出的程咬金给破坏了旖旎风情。 白天不成,绣姑二人就在夜里,花前月下。那天晚上,秦延刚沾到了一点美人芳泽,就听见荆岢大声叫喊着:“庄主!庄主!” 绣姑瞬间清醒,急急从秦延怀里挣出来,忙不迭地应道:“什么事儿?” 秦延怒瞪着他,恨不得将荆岢烧出个窟窿来。如果他没有什么好理由,这次他一定不饶他。除非,绣姑劝阻。 哪知荆轲说道:“刚才……爷……” “哪里的爷?”绣姑睁着美目疑惑问道。 “东方爷……”荆岢递来一张金色纸帖,喘着气道:“派来的……下人……说要订做一双情侣鸳鸯平底鞋……” 闻听“东方爷”三个字,两人双双愣住。一晃有很久未见东方爷,也没听说过丐儿的消息了。 犹记得那一次,秦延去看东方爷时,东方爷道了句,以后你就呆在坎平鞋庄,不用跟我作侍卫了,守好她的姐妹比什么都要紧。秦延糊涂地问东方爷,是不是和嫂子闹别扭了,东方爷没回答。后来秦延硬着头皮又见了几次东方爷,都被东方爷阴翳着一张脸赶了出来,再后来干脆闭门不见了。 秦延心里焦急,找绣姑商量对策,绣姑也是毫无办法,最后只道:“有些心结,必须当事人亲自去解开,咱们相劝,只怕适得其反,徒惹人心烦罢了。东方爷虽然心情不大好,但既然坐得住,就说明你丐儿嫂子无恙,因为她若有恙,东方爷就不是生气而是急躁了。” 秦延听着有理,也就任东方爷慢慢想通,不再过去叨扰。加上与绣姑在一起时,常常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绣姑亦然,毫无知觉日子竟是这么久了。 此时听到东方爷的消息,两人又惊又喜,愣愣地品了半晌那句话,回不过神,齐齐问荆岢道:“你说什么?” 荆岢鼻孔朝天冷冷哼了一声,递了个大白眼,然后对绣姑道:“东方爷央人来做一双鸳鸯鞋。” “丐儿,丐儿……”绣姑难掩激动,双颊泛红叫道:“丐儿有消息了?她回东方府了么?” 荆岢沮丧地摇头道:“丐儿庄主没有消息。听那传话的人说,是给东方爷和公主做一双情侣鞋。” 秦延按捺不住,急得跳脚上前一步,抓起荆岢的领子道:“你怎么听话的!你确定不是东方爷和丐儿嫂子吗?” 荆岢被来回耸拉得差点摔倒,幸好领子被秦延拉得紧紧的,才避免了出丑。却仍是倔的很,不示弱地哼道:“你是聋子?我懒得对你多说半句话!我对着庄主还能有半句假话?” 绣姑连忙劝道:“都别激动!先弄清是怎么回事!” 荆岢见秦延放了手,得意地瞟他了一眼,走到绣姑面前恭敬说道:“确实令人吃惊得很。但那人是东方爷的侍卫,曾经和东方爷一起到鞋庄来过的。如果不是他来,我也不会相信。他说公主与东方爷如胶似漆,用想穿情侣鞋来表达彼此的惦念牵挂。” 绣姑和秦延对望了一眼,低低说道:“下去吧,我知了。” “庄主……”荆岢瞅了秦延一眼,别有所指地道:“庄主,您如果想聊天,我也会的……下棋,做饭,煮菜,凡是人会的我都很精通!一定能给庄主带来满意的!” 绣姑满颗心都在薛浅芜身上系着,也不深究荆岢的醋意和烟火味,只焦急道:“丐儿八成是出什么事了。” 踱了一会子脚,绣姑对秦延道:“不行……不管怎样,都得到宰相府瞧瞧。” 秦延面有豫色,道:“我虽然也为丐儿嫂子担心,但是我潜入宰相府看看还行,你就不要去了。我向东方爷质问出是怎么个状况,再回来向你明说。” 绣姑想起梅老夫人对丐儿不待见的样子,知道自己去也尴尬,只会添堵罢了,因点了点头道:“快去快回。” 秦延点了点头,又看了眼荆岢,注视着他,说道:“照看好你庄主。” 荆岢有些诧异,仍是带几分不服气,棘刺地道:“不劳你说!” 秦延倒也不计较,转身走了。荆岢喊道:“你本就是宰相府的人,去了就别回鞋庄了!” 绣姑嗔怒地睁圆眼:“你在瞎说什么!”荆岢立即不敢作声了。 绣姑目送秦延远去,叮咛一句“早些回来”,但声音低得很,不知秦延听到没有。 及至翌日凌晨,秦延才一脸倦色、摇头叹气回来。绣姑忙迎上去,问秦延究竟是怎回事儿。 秦延叹气:“爷什么都不说,但我跟随爷这么长时间,看得出他受了很深的创伤。我问了他情侣鞋的事情,他只摇头说不用做。” 绣姑大是疑惑,说:“你让东方爷来一趟好吗?有些事情,估计两个大男人不能说,那就让东方爷说与我好了!指不定有什么解决办法呢!” 第122节 “我也这样说了……”秦延摇头道:“爷只说不用咱们费心了,还说不济事了……他没法过来的,我看爷卧躺在床上,显然这些天都是抱病的……” “这怎么能行!丐儿还在宫里吗?”绣姑问道。 秦延回道:“大概是了,不然还能去哪?” 绣姑无主意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东方爷也真是的,不努力怎么知道不可以,灰心丧气有什么用!” 听绣姑如是说东方爷,秦延也不吱声。绣姑缓一缓心中的急与忧,怏怏说道:“总得把丐儿接回来吧!不然留她一人呆在宫里,以她那种性子,还不跳墙投湖了!” 秦延皱皱眉道:“你说该怎么办?” “丐儿肯定不喜欢呆在宫里的。就算东方爷两人吵架了,甚至不能在一起了,他也不能把丐儿丢进宫里不管啊!无论如何,都要救她出来!” “这……须得东方爷亲自带她出宫才成啊……”秦延为难地道:“我也这样对东方爷说的,东方爷只无气力道,说丐儿庄主在宫里是最好的归宿,不让去叨扰她,或者勉强她出来……” 绣姑忖思了半晌:“莫非丐儿另有意中人了?不可能啊,她虽无法无天,行止不拘一格,但一经爱上某个人,八匹烈马也拉不回,怎就轻易背弃了东方爷。” “宫里多乱,不是什么不得已的误会就好。”秦延长吸一口气道。 绣姑有了几分明然,拍着秦延的胳膊道:“是误会才好呢!误会还能解开!我倒真怕不是误会!” 秦延连连点头称是。绣姑坐着呆了很久,忽然说道:“丐儿不适合呆宫里。依我直觉,她不会变心的,定是出了什么绊子。我不想丐儿不幸福,东方爷被蒙混了心窍,不去救她出来,你去……好吗?” 看着绣姑期冀的目光,秦延热血涌顶:“虽说禁卫重重,如同在鬼门关徘徊一遭,但终算是值得。” 绣姑听了,心里暖暖,第一次主动地把头倚在他的肩膀,双颊绯红说道:“你……你把丐儿接回来后……就让她闹……咱俩的洞房……” 秦延也不是什么柳下惠,再说他对绣姑早有心动不轨之难抑感,听她如是一说,七魂三魄荡出体外,抱住她道:“我早想要洞房……现在就要……丐儿庄主回来,我不介意再来一次洞房之夜。” 绣姑言既出之,也不好再收回。何况早对秦延感情入骨,此时在他的放开胆子下,不禁全无招架之力,任其登徒子行径去。 第一九九章美人委身许,壮士为潜宫(下) 秦延和绣姑一夜缱绻后,就拾掇一番准备进宫去。此次冒险极大。 宫门侍卫远远看到他,并没什么防备,还好一阵子点头哈腰寒暄问好道:“怎么一人进宫来了?东方爷没来吗?” 秦延心里清楚,且不说东方爷的才干,只说贵为宰相之子,又是当朝公主的驸马,就足够让人对他这个东方爷的近身侍卫巴结逢迎的了。也是因为如此,他必须打着东方爷的旗号,才能顺利入宫。因笑了笑,神色自若说道:“东方爷今日身子不大好,却有事请太子相商,于是托我来传个话儿。” 守门侍卫谄媚道:“我说最近没见东方爷呢,原来是身子不大好!您是东方爷的左膀右臂,看到您就像看到了东方爷,哪有……” 还没说完,秦延就打断道:“我有急事,回来再和兄弟叙说。”身影一闪,大摇大摆进了宫门。 以前东方爷的状态正常时,曾对秦延说过,丐儿嫂子住在太子府后面冷僻的干霖院里。所以他一刻也不停,直往后院而去。 曾跟东方爷出入过太子府,所以还算熟悉。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破落的干霖院。令他吃惊的是,显是相当久的日子没人住了,一丝人气儿都没有。偶尔一两个打扫的丫鬟,也是脸色惊惧,胡乱挥扫几下便罢。 秦延心里暗起疑惑,丐儿嫂子怎么可能被安置在这样的地方呢?就算避人耳目,也不至于这般荒凉了去。 秦延半信半疑,进屋里看了看。各个房间转悠一圈,并没发现人迹。看桌子上落的一层灰,像是废弃了很久的样子。 越发疑惑不定,莫非嫂子不在这干霖院?还是被挪到了别处?那会挪哪去了?嫂子天生神胆,不怕这种鬼院,说不定还充满好奇,乐意住在这儿呢,怎么好端端的换了地方?何人让她挪的? 一连串的念头在秦延脑海里闪过,忽然看到两个鬼祟的丫鬟,正在探头探脑地像是寻找着什么。秦延浓眉一皱,随手抄了一方黑布,蒙在脸上,两手臂同时只一伸,便把俩丫鬟制住了。俩小丫鬟脸色骇白,直打哆嗦,尿湿了一裤子,呜呜咽咽地道:“救命……啊……鬼……” 秦延点住她们的哑穴,目光里渗着寒意道:“想要保命,就实话实说。” 两个小丫鬟慌不迭地点头。 秦延把声音压得低沉,喝道:“你俩无事无非,来这鬼院作甚?” 俩丫鬟战战兢兢地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丫鬟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而躲闪的光芒,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秦延解开了她的哑穴道:“你说。” 小丫鬟上牙碰着下牙道:“我们……是来……打理院落的……” 秦延自然不信,却也没有功夫多和她们硬耗,平时从不欺负女人的他,一把扭得那小丫鬟的胳膊差点脱臼,简短地道:“连扫把都没拿!你以为我信吗?” 小丫鬟疼得几乎昏倒过去,带着哭腔说道:“奴婢是奉太子妃之命来的……她说这院里有狐狸精,不知曾用什么法子迷了太子,要奴婢来观察一番,指不定还能遇见狐狸精,得她调教一番飞黄腾达呢。” 秦延嗤之以鼻,然后直言问道:“你可知之前这里谁在住?” 小丫鬟紧张兮兮道:“是丝栾……还有几个丫鬟。后来丝栾被太子看上了,带到了前院住,这里的丫鬟就散了。” 丝栾?秦延不明所以,难道嫂子在这儿还有个新名吗? 旋即又否决了。不可能的,如果换了新名,东方爷岂有不对他和绣姑透露的道理? 于是又问:“除了那个叫丝栾的,还有没有别的很奇特的姑娘?”秦延心中相信,像丐儿嫂子那般机灵古怪爱闯祸的人,哪怕在寂寂深宫中,也不会被埋没了本性去。 那丫鬟绞尽脑汁想了想,回忆道:“倒是有一个……很义气的,是丝栾的好姐妹。太子妃带丝栾回前院时,她怕太子妃为难丝栾,竟然毫不畏惧挡在前面……还有一次,她做了个风筝,哪知线断了,风筝飞到了前院,正好砸在了太子妃的头上!我们都想着她没命了,哪想她竟一次次地化险为夷……” 听丫鬟碎碎说着,秦延的心越发澎湃,这般行事作风,不是丐儿嫂子还能有谁!急急问道:“那特立独行的丫头哪去了?!” 丫鬟心慌得流汗道:“奴婢不知。” 秦延冷笑:“你是太子妃的人,焉有不知之理?快些交代清楚,是不是太子妃把她关了起来?” “奴婢真的不知……”那丫鬟扑通瘫在地:“自从端午节过后,她就不见了,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应该不是太子妃的缘故,因为太子妃也觉得奇怪,所以经常派了奴婢过来看呢。来了这么多次,半点收获都没!奴婢若有半点谎言,你就……天打雷劈……” 秦延看她说到这份上了,知道应该无假。就放走了两人,同时没忘了威胁道:“不要对任何人说起遇见我的事儿!否则干霖院的鬼不会放过你们俩!” 果然凑效,两个小丫鬟拼命点着头,跌跌撞撞跑去了。 惟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秦延知道再去抓人询问也没丝毫用处。那特立独行的古怪丫头极可能是嫂子,只是下落何处,就毫无头绪了。 秦延本想就此出宫,与绣姑再商量一下。但是忖着没完成绣姑的托付,心中愧疚,所以决定再四处找找看。 没有目标,秦延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太子府的前院。由于思绪恍惚,失了警觉,不小心撞到了一根绳索,引得风铃乱响,重重侍卫围了上来,惊动了太子和太子妃。 赵迁看到秦延,有瞬间的怔忪和惊疑:“你怎么来了?” 秦延暗暗责怪自己大意,强自说道:“东方爷近些日抱病在床,鲜少来太子府走动,因怕太子惦记,就让卑职来向太子问个安好。” 赵迁脸色不自在道:“劳东方弟有心。也请你转告他,让他好生休养,择日朝堂上见。” 秦延自知不宜多留,恐生枝节。闲闲又道了几句客套话,就告辞道:“既然已经传达了东方爷的意思,那卑职就得赶紧回府了,省得东方爷埋怨卑职做事爱拖沓。” 赵迁定定笑道:“既然来了,何必着急着走?东方弟以前来太子府时,哪次不喝几坛陈酿?现在他身有恙,你来就代表着东方弟,怎能不带些酒回去呢?” 秦延知太子的意思,是要挽留他大饮一场了。所谓“带些酒回去”,不过是用“肚子”作酒囊罢了。 不好推辞。赵迁使了个眼色,柳采娉袅婷婷去了,不大一会儿,随身丫鬟抱来七八坛子佳酿,太子笑着接过一坛,启封,醇味厚重,酒气四溢,看来劲道不小。 秦延生怕喝酒误事,笑道:“太子抬爱,理应不辞。只是想起东方爷见卑职久至不归,有所忧心,恐不能尽兴呢。还望太子能则良日,待东方爷大愈时,卑职相陪不迟。” 赵迁眯眸笑道:“东方弟还担心你一个大男人被女人吃了不成?放心好啦,本太子会派人到宰相府说与东方弟的。” 秦延无言以对,却也无可脱身。若是不让太子派人去吧,难免惹人生疑,一旦败露,连活着见绣姑都不可能了;若是默认让太子派人告知东方爷吧,净是打搅爷的休养,只盼不要病上添乱就好。 无奈坐了下来。太子妃柳采娉假笑着,一杯又一杯地劝酒。饶是秦延酒量不错,十多杯灌进肚,也醉得不省人事了。 柳采娉盈盈美目望向太子道:“太子觉得……东方弟是什么意思?” “妇人多舌!”赵迁不耐烦道:“能有什么意思!秦延不是刚才说了么,东方弟生病不能来与本太子喝酒执棋吗?” 柳采娉摇摇头,仍是说道:“太子心知肚明,何必自欺。近来东方弟不知何缘故,与太子生疏了不少。东方弟那样的身子骨,岂是说病就能病的?八成是有什么……” 没等柳采娉说完,赵迁眼眸森冷道:“女人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如果你再不闭嘴,本太子就用巴掌让你闭嘴!” 柳采娉一震悚,面色如纸不再多言。只低低含泪道:“臣妾告退。” 赵迁看了一眼醉得不轻的秦延,淡淡地对太子妃道:“给他灌些醒酒汤……本太子希望他醒来后,再也不复昔日勇武之力……” 柳采娉愣了一会儿,应着去了。片刻丫鬟进来,端了一大碗青梅汤,给秦延喝下去。 赵迁叫来两位心腹侍卫,把昏昏入睡的秦延抬至了一间密室里,叫人好生看着。 清晨时分,晕沉沉的秦延醒来,见室内昏暗不知置身于何处,因拍打着房门大喊大叫起来。这一拍一喊不打紧,竟感觉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虚浮绵软,毫无底气,连声音都变得缥缈单薄。 一双手臂就彷佛不是自己的,从树上垂落的枯枝般,汲取不到一点能量。意识到被人做了手脚后,越发震惊发慌起来。 第二百章料得凶多吉少事难全 秦延意识到着了道,心直直沉下去,还没打听到丐儿嫂子的下落,就身陷囹圄,还被废了一身武功。他的悲伤,多来自于对绣姑的歉疚。 同时他在心里,也证实了一点。东方爷和丐儿嫂子绝非普通的误会那么简单。 太子与东方爷作为至交,怎会对他如此狠毒?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想到这儿,秦延冷静下来,勉强撑起三分精气,以图后计。 见门外有几个侍卫,却是面生得很,想也问不出什么来,就道:“这是哪儿?……我腹中饥饿……” 几个侍卫面面相对了几眼,其中一人底气不足地道:“在这里面关押着,你觉得还能指望谁给你送饭吗?” 旁边另一人急忙使眼色,压低声斥责道:“他是东方爷的近身侍卫!太子与东方爷交好,竟把他关在这儿,也不知是什么用意!还是积点善德,看看形势再说为好!” 刚才那位唬住了胆,不再说话。乖乖地去请示太子,问问是否送饭与他。 过了一会儿,赵迁亲自来了,屏退近旁的人,在牢门外看着秦延,凤目透出淡漠寒光,哼哼哼干笑了几声。 秦延被废武功,脚底虚浮,却挺直了脊骨,倨傲地问:“太子何意?” 赵迁笑笑:“本太子倒要问你何意呢,是谁指你来的?你这段时间根本没在宰相府,东方弟又怎会指派你来。” 秦延闻听此言,暗骂赵迁老奸巨猾,面上却只淡道:“我跟随东方爷这么多年,近来虽在坎平鞋庄,少回府里,可是东方爷身边的人,像我这般顺心遂意的有几个?向太子问好这么重头的事儿,自然是派我来!”说到最后一句,秦延的语气里微带些莫测和嘲讽。 赵迁兀自神色平定,闲闲地打开手帕子,拿起一颗香气四溢的蒸肉果子酥,安然嚼着,笑道:“昨晚的酒喝得不错吧?” 秦延睁目,隐着怒道:“不想太子竟如此不忠义!真叫人为我朝数十年后的江山社稷寒心!” 赵迁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只对你这一桩,还不至于产生多严重的后果。” “防微杜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秦延目光炯炯,冷笑道:“只我一个倒没什么,说明我不识时务,罪有应得。可是太子所作所为,那些卑劣为人不齿之事,仅仅是昨晚酒中下毒吗?” 赵迁脸庞发红,微微颤道:“你都知道了?” 秦延心里忖思,果然是有阴谋因缘的。旋即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子就不怕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吗?” “够了!”赵迁狠狠地把手帕里的果子酥甩了出去,阴冷问道:“你是在拿名声胁迫我吗?” 秦延不卑不亢道:“不是名声,而是江山社稷!” “一个女人而已,后果还不至于毁了我朝的根基。”赵迁道:“身为太子,要是渴慕一个女人竟不可得,这不是笑话吗?活于世上还有何种滋味!” 秦延心惊肉跳,渴慕一个女人?莫非是指嫂子? 心下豁然明了。无怪乎嫂子出不得宫,东方爷又黯然伤神成了那般摸样,原来太子喜欢上了丐儿嫂子! 只不知丐儿嫂子心意怎样?不相信她会移情于太子,秦延嘲讽道:“如果那女子心里没有你,困在宫里又有何趣。” 第123节 赵迁呵呵一笑:“看着她我开心,便是趣味。看不见她的日子我难熬,便是了无生趣。” 秦延一时无话可对。看来丐儿嫂子留在宫中,并非本意。然而此时她究竟在何处,怎么见她一面呢? 只怕这次没机会活着出宫了。想起绣姑、东方爷等人,不免内中焦急。 赵迁看他不语,说道:“你来向本太子问好是假,想见你嫂子是真吧?可惜啊可惜啊……” “你既然早知道,又何必多问呢!更何必叹可惜!”秦延带几分鄙夷道。 赵迁道:“本太子很想让你见她,传达一下她闺蜜的消息,或许她会开怀一些。可惜啊,本太子担心你徒惹是非,没帮她解思亲之苦,反倒让她忆及旧事,触痛伤口。” 秦延心念乱转,怎样才能见嫂子一面呢。生怕太子断了一线之念,也不管是否说对了,就赶紧措辞道:“丐儿嫂子就算中意太子,但太子应该深知丐儿嫂子的脾性,最受不得强的,如果太子能够从心上给她以抚慰,让她能够见见故人叙叙旧情,我想她会更加开心,侍奉太子也更尽力一些。何况,喜爱一个女子,若不能给她带来欢喜和笑容,与囚笼有何区别哉?为长远计,太子还是再想想吧,我死固然是死,为什么不让我在死前发挥些价值呢?丐儿嫂子未入宫前,我在东方新府照看着她,与她情谊颇深,希望嫂子此生不要过得凄苦,既然嫂子已为太子所有,我无力能改变什么,只希望能带给嫂子最后的安慰吧。” 赵迁意有所动,忖思良久,才道:“本太子就同意你的请求。不过你心里要有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走丐儿,我要她此生陪在我身边。你若真心望她快乐,就知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秦延点了点头。赵迁打开牢门,道:“跟我走吧。” 来到书院,命人用黑布把秦延眼睛捂上,往地下室走去。所幸秦延灵敏度、方向感是打小练出来的,此时虽然眼前漆黑如夜,也能感觉到太子的位置。一步一步跟他下去,直到踏上宽阔的平地。 赵迁敲几下门,喊了一句:“丐儿,你看是谁来啦!” 没人回应,接着只听到“咔嚓”的脆响,石门应声而开。赵迁转身,取下秦延眼上黑罩,说道:“进去吧,到了。” 秦延怕是有诈,蹑手蹑脚的走进去,转到里面的室穴,看到床侧端正正朝里坐了个女子,身披薄纱,身形清削。 秦延呆呆愣住。一时竟被反应过来眼前那寂寞孤凉的娇怯羸弱身影,竟是昔日明媚活泼的嫂子! 赵迁见状,只急急走向前,把自己的外衣披在薛浅芜的身上,轻声下气地道:“丐儿,秦延来了。” 那女子闻言,双肩微一震悚,极缓慢地一点点转过身。 秦延一瞧,登时怔在那里,那样恬淡无争的安静认命,真的是嫂子吗? 恍若变了个人,但是形体容貌在那儿明证着,却是嫂子无疑。秦延哽咽一声,跑上前抱住了:“嫂子!我来迟了!” 赵迁不悦,连连咳了几声。 “你怎么来了?”薛浅芜心底恍惚不定,似真似幻,开口便是这么一句,接着扭身四看,脱口而出:“东方爷呢?东方爷没来吗?” 赵迁脸色霎时黯然。 秦延摇了摇头,心里想道,嫂子还是挂念东方爷的,她估计时刻都没忘记东方爷。思及此处,不禁越发悲慨,望着赵迁,吼道:“你怎么这么自私呢!” 赵迁眸子间涌动着复杂,闷闷地道:“就算我送她出宫,她就能恢复到过去那般快乐了吗?”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秦延一个怒气冲顶,使出小擒拿动作去抓太子的衣领。可一个刚失去武力的人,怎可能身手便捷呢。不仅没有抓到,还差点跌倒在地上。 薛浅芜直直盯看着秦延:“你……怎么了……” 赵迁怕秦延乱说话,抢先答道:“昨晚留延弟喝了酒,他因为与红颜知己绣姑拌嘴,伤神伤心,本太子劝不住,竟让他喝了个酩酊大醉!你看看……现在还头重脚轻呢!” 薛浅芜脸上现出一抹笑:“绣姑姐姐她还好吗?你们为何争吵?” “延弟这会儿说话不爽利,还是本太子代为回答吧!”赵迁温柔缓缓道来:“你那姐姐自然安好,并且比从前更好了。因为延弟一直在鞋庄照看她,听说两人情深意重,如夫妻般形影不离。要说为何拌嘴,也不过是些芝麻蒜皮事。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我已劝过延弟,你就不用替他们费心啦!” “是吗?”薛浅芜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清清明明,她疑惑道:“绣姑姐姐向来好脾性,从不重言与人相争,延弟与她又是那般情缘匪浅,恩爱甜蜜,怎会拌起了嘴?” 秦延这会子,心绪已正常了几分。忖着自己凶多吉少,丐儿嫂子被太子禁于此,料想出宫恢复自由希望极小,如若想让她余生快乐些,倒不如绝了她的念。他微一思索,七分真三分假地道:“东方爷让做一对情侣鞋,起初我以为是和嫂子般对呢,后来一问却是公主。我跟随东方爷多年,自然无所不从,但你绣姑姐姐不乐意了,说你与东方爷才刚分手,他怎么能忘情如斯之快。” 薛浅芜心里一空:“你们都知道了?”顿了一顿,又道:“是东方爷对你们说的吗?” 秦延虽不知详情,也只硬着头皮答:“是的。” 薛浅芜含了泪,声音沙哑道:“终究是我对他不住。他忘情快,也是当然。” 秦延好不心酸,真想直白地问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把东方爷伤成那样了!”在嗓子里憋了好久,终是作罢。 赵迁强笑着道:“你效忠于东方弟,本太子素来都知道。不过既然有意娶那绣姑为妻,就多顺意着吧,女人心思细腻,容易受伤。东方弟这边我来劝,不要什么劳什子情侣鞋便罢!” 秦延堵塞不语。薛浅芜却低声道:“回去跟绣姑姐姐说,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与东方爷或你有任何置气。东方爷要和公主同穿情侣鞋,就让绣姑姐姐为他们做一双,只当是我送他们的贺礼了罢。” “嫂子!”秦延忽然抓住薛浅芜的双手,珠泪滚流。 赵迁心绪不宁,岔道:“都是过来人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听媳妇的!东方弟那边若不快,我来开导就是。” 又胡乱自圆其说了几句,赵迁吻了下薛浅芜,然后带着秦延跨出地室。重新蒙上了他的眼,触动机关锁上室门,一路曲折去了。 第二〇一章因忠义生,为忠义死 秦延被赵迁带着出了地室,自知生死有命,却遗憾不能见得绣姑和东方爷最后一面。 赵迁道:“这下总该满意闭眼了吧?” 秦延默然,不卑不亢。 赵迁招呼侍卫过来,递出手中长剑,使了个眼色道:“了断。” 那侍卫有些迟疑地接过剑,道:“可是……东方爷……” 赵迁眼神蓦地寒光闪现:“怎么?” 那侍卫咬咬牙,拔剑就向秦延脖颈斩去。 这时另一名侍卫匆匆跑上来,道:“东方爷……来了……” “他来作甚么?他不是很久没去鞋庄了吗?”赵迁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走了出去,同时道了一句:“先好生看管着他,等我的指示。” 赵迁走出门去,远远看到了东方爷,笑道:“东方弟,怎地这会来了?” 东方爷苍白的脸色上,有一抹潮红的病态,有一种难言的虚弱。他直言道:“我来接秦延回去。” 赵迁挑了挑眉峰,讶异地道:“秦延?秦延……”极力做出回忆的样子:“他是哪位?” 东方爷淡淡道:“你不记得了吗?以前他总跟随在我左右,后来留在了坎平鞋庄。” “他来这儿了吗?”赵迁问道:“他和谁一起来的?他一个人能进宫吗?” 东方爷心底带几分疑惑,毫不含糊地道:“坎平鞋庄的庄主,也就是丐儿……丐儿的姐姐,人称作绣姑的,刚不久慌张张跑到了宰相府,不顾重重阻挠,告知了我这一消息。说是延弟为了探查我和丐儿分手的原因,也为了探明丐儿的下落,进了太子府……迁兄,你不会没见他吧?如果他没在宫中,怎么不回坎平鞋庄呢?难道以他的武功,还能在京城被劫了不成?” 赵迁愕然地摇头道:“延弟好生糊涂!就算丐儿在太子府,但既然是本太子的人了,也还是他嫂子!他想见丐儿,怎么不给本太子打声招呼呢?” 东方爷剧烈咳嗽了一声,惨淡一笑道:“是啊,太子说的极是。延弟鲁莽,若有不敬或者得罪之处,并不是有心的,还希望太子能够包涵些,遣他出宫去罢。” 赵迁拍了拍东方爷的肩膀,蹙眉问道:“东方弟,你这话什么意思?秦延若真在我府中,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我还能不让你见么?他确实没来,东方弟不放心的话,我交代下去,让侍卫们在宫内四下搜搜,看看是否被别处的侍卫堵截了,还没来太子府也未可知?” 东方爷略略平稳了些气息,点头道:“也好。” 赵迁道:“那东方弟就坐下来喝喝茶,我派人去找找。” “不了,我就不扰太子的清闲兴致了。我已经问过守宫门的侍卫了,他们说是延弟已经进宫,往太子府的方向来了。太子找到之时,放他出宫就是了,他自会回去的。”东方爷看着太子的眼睛,缓缓说道。 赵迁道:“我想……东方弟还是留在这儿,和本太子一起找他吧,以免以后有甚误会。” 东方爷站起身,走了几步,终道:“没有什么误会不误会的。” “既然东方弟这样说,本太子也不好挽留什么了。”赵迁笑道:“东方弟且慢走。” 东方爷一抹身影,孤独的离远了。 赵迁返身回到关押秦延的地方,侍卫问道:“眼下该怎么处置?” 赵迁摆了摆手,道:“太过忠心,让本太子难以心安。杀吧。” 秦延眼中冒火,喝道:“做贼心虚!嫂子根本不爱你!也永远不会爱上你!你卑鄙禁足她,得到的不过是行尸走肉的干枯灵魂罢了!” 赵迁嘴角勾起,不以为意地笑一笑,楚痛却在眼里弥漫开来,忽然抬手,狠狠地甩了秦延一巴掌。这一巴掌用的是纯力气,打得颇费心力,连他自己都退后了几步。 秦延摸摸肿高的脸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鄙弃笑道:“你不会得善终的!” 赵迁阴森薄凉道:“还轮不到你混说话。” 然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命令身旁的侍卫:“动手。” 秦延哈哈长笑几声,笑得悲愤而且苍凉:“你好可怜。” 赵迁恼怒地夺过剑,直刺入秦延的心窝:“敢寻本太子的晦气?本太子就让你看看到底谁可怜!让你的庄主小老婆做寡妇去吧!” 血流如注,秦延断了最后一口气。赵迁把剑掷在地上,吩咐道:“趁没人时,把他拖到干霖院去……荒草丛中葬了。” 侍卫胆寒心惊,连连点头。 赵迁正待走出房门,太子妃柳采娉焦急地寻了来,远远便道:“刚才东方弟过来了,怎么没坐坐就走了?还有,他病得很严重吗,脸色怎么那样不好?” 赵迁冷然一笑,口吻讥讽道:“你很关心东方弟么?” 柳采娉闻言,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才勉强道:“臣妾只是心中疑惑,觉得太子最近心绪变化很大罢了。若是有什么言语失当的地方,还请太子宽赦。” 赵迁看她依然往前走来,带几分不耐烦,嫌道:“真是妇道人家,扯不断的蔓藤一般!就不能让本太子清静一会吗,怎么前脚走你就后脚跟了来?” 柳采娉没少经太子这般冷眼挖苦,倒也不太在意了,只苦涩笑言道:“臣妾不是有意的,出来散心正好经由这里罢了。看见太子在这儿,你我夫妻,不过问一声就离去,终究怕引得小人们乱加揣测,传到了姑姑的耳朵里,惹得她们骂臣妾不懂事。” 赵迁听她如此之说,也就不再做声。折身进屋,“哐”一声关了门。 柳采娉的泪终于滑落了,低声自怨:“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每次见面都要这样硝烟弥漫?” 丫鬟侍从无人敢应。柳采娉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扯住一个小丫鬟的衣领,拉住另一个麽麽的袖口:“我做错了什么?” 丫鬟吓得浑身发抖。麽麽还算机于应变,涎着老脸笑道:“太子妃没做错什么。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许太子正是不大开怀之时,太子妃让他独自静一静,日后心情好了,便恢复恩爱了。” 柳采娉狠郁的表情,猛然间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嘤嘤哭起来:“要是恢复不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麽麽温声劝着:“别想太多了,太子妃赶紧回去吧。” “我是皇后和淑妃的侄女,我怕什么?”柳采娉茫然环顾着四周,失神道:“不,不!我要进屋看看,太子为何这般不待见我!屋里一定有人,有狐狸精,把太子迷住了!” 丫鬟、麽麽见状,急急上前阻拦,却哪里拦得住?随着几声惊呼,柳采娉已经撞开了门。 “啊!”更凄厉的惊惧叫声响起,柳采娉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的死人,竟那般的似曾相识有熟悉之感。整张脸骇白了,手脚冰冷,双眼发黑晕倒在地。 丫鬟急急想要过来搀扶,赵迁厉声骂道:“退下!通通退下!谁敢上前一步,脑袋就别要了!” 一片死寂,所有人像被钉着了。赵迁一只手臂捞起了柳采娉,把她丢在门外,一手关上了门,对屋内侍卫说:“先用个袋子把尸体装起来吧,等没人时再拖走掩埋。本太子待会还有事,你们把这儿清理干净了,同时记得警告那些丫鬟婆子,太子妃昏倒的事儿不要外说,否则一个个拔了她们的舌头。” 侍卫听令,手忙脚乱地把秦延尸体装进麻袋里,暂时抛在一个隐蔽角落。 “太子妃……她……要请太医来吗?”不知谁胆怯问了句。 赵迁皱了眉道:“你们这帮人,都是一群饭桶不成?不过昏厥而已,竟不懂得救治?还要大惊小怪劳烦太医?” 语罢,丫鬟和随从们皆是手忙脚乱,掐人中的掐人中,拿毛巾的拿毛巾,最后太子妃终于有了呼出的气儿。赵迁让把太子妃抬回了寝宫,一行人皆惴惴不敢言。 第二〇二章我来见她 第124节 话说赵迁秘密/处/置掉了秦延,东方爷从太子府回去之后,心下虽然伤感窒郁、揪然不乐,却还是去了趟坎平鞋庄,问一下秦延的事儿。 绣姑早已心急如焚,再淡定不下来。她把东方爷当成了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伤怀地道:“东方爷,我与丐儿情谊非比寻常,若非因为她的缘故,我也不会来到京城。住在陈府旧宅,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更没想到这辈子还会爱上人。不管你和丐儿发生了什么,都帮帮我好吗?我想见丐儿一面,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宫里……如果你不帮我,你会有愧于丐儿的!” 东方爷冷漠道:“我……已没法再见她了。” “为什么?”绣姑忿忿问道:“就算她做错了什么,你就不能原谅她,再从头来过吗?你就那么自私狭隘吗?” 东方爷表情渗入艰涩的痛楚,叹道:“我对赵太子承诺过,只见丐儿一次,若她过得好,我便再不相扰了。” 绣姑不相信,追问道:“你见她过得很好吗?如何个好法儿?” “我不想再提起。”东方爷凝眉想起她与赵迁的恩爱一幕,剧烈地咳嗽不止。绣姑清楚地看到,他的唇角泛出了一抹血。 她睁大眼问道:“东方爷,你病了?” 东方爷苦笑了一声:“生老病死,人生常态罢了。” 绣姑忽又念起秦延,那种不祥预感更甚,心中戚戚,低徊一叹:“我们都是苦命的人。东方爷,你也要保重。” 绣姑的双手下意识摸了摸肚子,缓缓向门外走去。东方爷走上前两步,拉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我要在皇宫的门口,找个地方住下来,若秦延在那儿经过,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见到我……”绣姑眼波温柔地道:“我不仅要给他一个惊喜,还要给他个大惊喜。” “胡闹!”东方爷含了几分愠怒道:“若是以前,赵太子还是我的好哥们,你或许还去得,但是现在,无论如何我都得替延弟看着你些,你不能去。” “可是,他何时会回来?”绣姑望向天空,喃喃地道:“孩子降生之时,他会回来吗?” 东方爷一震:“你怀了延弟的孩子?” 绣姑点了点头:“以前我孑然一身,觉得世间没什么好牵挂的。但是现在我觉得好孤苦好害怕,我想秦延,我想丐儿……” 东方爷徘徊着,忽停下脚步道:“延弟不见踪影,我心里也很担忧。听你这样一说,无论如何,我都得寻到他的下落了。” 绣姑眼里泛出喜悦泪光,身子一软,就想要跪下来:“东方爷……” 东方爷扶起她:“不要多想,好好歇息。” 绣姑顿了一顿,犹豫了片刻仍问道:“丐儿那次从南蛮回来,身体并不大好,如今可痊愈了?” 东方爷心里“咯噔”了一下,忽似想到什么,又是一阵剧咳。 绣姑越发不知所措,递来一个手帕:“东方爷……” 东方爷苍白的唇角,血迹斑斑:“丐儿……不行!怎么可能?丐儿不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会要了她的命的!” 绣姑杏眼几乎惊得裂开,只会连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东方爷闭着眼、万般心灰地摇着头。在新府住的时候,他便感知过丐儿的异样。每次接吻之后,丐儿便虚脱如泥,呼吸不支。大概是昔年丐儿从楼上摔下来,筋骨散架错位,他在她体内输入了大量真气的缘故。 所以每次与她亲近,那股真气原本属于自己,颠倒忘情之际便会助推他,使得功力大增。也必会导致丐儿的娇弱不堪。只要东方爷不索取无度,这在一定程度上倒成就了夫妻之乐。 然而,若是换了别的男子,异种真气与丐儿体内东方爷的真气相斥,如同两马分尸、南辕北辙,一个弱质之躯如何能撑得住? 东方爷的手心里急出了汗。这么久来,他一直解不开心结,对丐儿有怨。他用惩罚自己,来躲避别人的甜蜜带来的伤害。正因为沉浸在郁郁失落中,竟没想到这一层。 今天听到绣姑说起怀孕的事,不由自主想起丐儿——若他们有孩子,应该是另一种结局吧。 这一想不要紧,整颗魂都快骇飞了。如果太子不知此因,丐儿……岂不成了极端的痛苦? 灵光一层一层闪来,那段时间赵太子四处寻神医,莫不是为了给丐儿治病么?庸医胡乱折腾,会要了丐儿的命的! 东方爷这段日子的心意疏懒,全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原本以为,这个女人,他再也不会,不想提起了。可在得知她的性命有忧之时,仍禁不住全身如掉进了冰窟,激灵灵的打颤。 绣姑眼睁睁地看着东方爷飞奔而去了,暗暗捏了把汗。这世界是怎么回事了?刚才自己急得六神无主,这会儿又换成了东方爷? “东方爷,等等我!”绣姑大喊。 “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东方爷落下一句话:“我去找丐儿和延弟!” 匆匆赶到了太子府,赵迁早已着人安置好了秦延的尸体。一如往日,兄弟不曾有任何的隔阂,赵迁笑着让宫人摆好了酒席:“东方弟气色比上次好了几分,看来不日就可以恢复朝觐了。虽有蔻儿妹妹时不时来宫里报信,父皇近些天还是不停念挂你。你也早些康复才是。” 东方爷淡淡笑应了,而后压低了声音道:“我来见她。” 赵迁虽不知他指的是秦延还是丐儿,神情只未变,试探地道了句:“东方弟不是来了一次么?” 东方爷直接道:“我是来见丐儿的!” 赵迁捏紧酒杯,狠狠喝了一口酒,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东方弟就这么食言了?” 东方爷波澜无惊地道:“我来治她的病。不然你会后悔的。” 赵迁咽到喉咙里的酒呛出来,遽然变色,哑声问道:“你知道她病了?谁泄露出去的?” “不需有谁泄露。”东方爷道:“与我在一起时,已见征兆。”接着一五一十把详情坦然说出了。 赵迁听得脸色忽霁忽云,戒备问道:“怎样才能治得好她?” “让我见她。”东方爷简短道。 赵迁回拒:“说过了,上次是你最后一次见她。” 东方爷道:“这次情况不同!你就看着她遭罪吗?” 赵迁忖了忖,笑道:“办法还是有的。” “如何?你说?”东方爷没心情再多置辩。 “你蒙了眼,我自会带你去。”赵迁随手抓了来一块长长的黑布。 东方爷不假思索把眼缠上了,道:“快些带我去吧。” 赵迁横了横心,带他去了地室。他对东方爷做了个粗略的估计,在以往论武功他虽不及东方碧仁,但病了这么久,应该能打个平手了。何况地室里的机关布置,自己再熟悉不过了,自有优势。所以有恃无恐,不必担心出什么大意外。 进入石门之后,赵迁轻轻地唤了声:“丐儿。” 那一瞬间,东方爷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般生生的痛。 他张着嘴,那一句“丐儿”在喉头缠绕了许久,竟是吐不出来。他怔怔地站着,凭心灵的感应,“望”着床上的那个人。就算她爱上了赵太子也罢,终究是苦了她的年华了。 薛浅芜觉得气氛有些莫名的凝固,欠起身来,怔怔望着门口的消瘦身影。泪珠凉凉的滴下来,他是谁呢?为何这般刻骨铭心的熟悉? 赵迁心里有些醋意,轻柔地在她脸上吻一吻,低低地道:“我给你请来了个医生。” 薛浅芜似懂非懂“哦”了一声,神经彷佛不受支配,直起身赤着脚就往东方爷的方向走去。 赵迁心急而怒,伸手一拉,丐儿整个跌倒在地。东方爷飞奔了过来,心疼地想要扶起她。 赵迁把她往怀里只一扯,丐儿的手从东方爷手里滑脱了。 赵迁冰冷得没任何情感道:“你是我请来的医者,不要越了本分!否则我为丐儿另请高明!” 东方爷不作声,是默许了赵迁的话。 “你打算怎生为她医治?”赵迁道。 薛浅芜却傻傻接了句:“我好想看他的眼睛。” 赵迁整张脸极寒极难看,狠狠撂了句:“他的眼睛瞎了!” 薛浅芜惊慌道:“不会的!不会的!”说着便要再往东方爷身边扑过去。 东方爷沉沉道了句:“丐儿,听话。我先为你治病。” “你还好吗?”薛浅芜盈盈恍惚地笑问。突然间,好似爱、恨、怨皆无了。 东方爷笑了笑,温柔如昔年,却那般沧桑不再少年时。他伸出手道:“让我给你把脉。” 薛浅芜乖乖地伸出手臂。赵迁眼里戾气愈盛,“嗤啦”一声,从衣袍上撕下了一片布,缠在薛浅芜的手腕上,而后才交给东方爷:“喏……” 东方爷不发一言,安静地把着脉。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化不去的阴翳,明明早已把出了结果,还是不愿接受,不愿松手。是啊,哪怕这样多拉她一会儿,也是知足的吧。 赵迁显然多疑到了什么,烦躁问道:“怎样?” 东方爷重重长叹了一声,自责道:“我来晚了……” 赵迁一把抓住了东方爷的袖口,惶急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她无治了?!” 东方爷黯然地点了头。薛浅芜浑然不知死神已临近,只会看着东方爷笑。 第二〇三章心急求子 东方爷道:“耽搁得太久了。只怪我,被怨恨蒙住了心志,竟忘了当年她筋骨错位、被我强灌真气得以复原的事儿。” 赵迁眼中阴郁,戾气些许,固执地道:“没有治不好的病。”嘴上虽这样说,作为习武之人,他还是知道状况的,因此并无底气。如今不复往昔烂漫、动若脱兔的丐儿,是他一心想要追求的结果吗?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可心中就是蓄满了不甘,没得到她的心,窃以为要了她的身,以温存和柔情俯就相待,久而久之,她便会忘了东方弟,移情于己。 然而,她的身子冥冥之中早打上了东方弟的烙印。那样深刻,无法抹去。 他错了么?作为男人,作为太子,他处处输于东方弟之下。太子的名衔,不过是他身上的唯一显耀光芒。 东方弟凭借着淡然宠辱不惊,立身优雅一笑,就扫落了世间所有尘埃。那份自若,那份气度,那份潇洒,连同他的谦怀低调,一并发着光,越发显衬得自己的相形见绌。 沉默了很久,赵迁道:“她就算死,也要死在本太子的身边。下辈子,我要比你先遇到她。” “这不是相遇早晚的问题,而是缘分天定。”东方爷道:“不瞒你说,有一位非常卓越、行迹诡异的男子,比我更早认识她,也非常喜欢她。” “谁?”赵迁不信:“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相争?行迹诡异,功力定然不逊了,我让丐儿幽居于此,他为何不相救?” “他有他的苦衷和缘由吧。”东方爷叹息道。 丐儿听得似懂非懂。她的思维,随着病情加深,已远不比以前灵动了。东方爷的话,与现实之间恍然隔了重重雾霭,她想要一眼就看到尽头,可惜昏翳茫然。烈烈黑衣,奸诈邪魅的笑,夜空里的长发……皆让她触及不到真实。 东方爷对赵迁定定道:“让她走吧。” 赵迁死死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你放她走,在她喜欢的地方慢慢调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东方爷眸光深黯道:“水浒仙寨,风景秀丽,依山傍水,那儿有她最亲爱的兄弟姐妹。让她回去吧,只要你放她走,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赵迁缓缓地踱着步子,嘴角划起一抹嘲笑的弧度:“你会与蔻儿做真正的夫妻吗?你会让她怀上你的子嗣,做一回女人吗?” 东方爷僵了僵:“我与她属于夫妻分内的事儿。你不必太操心,顺其自然总会有的。” 赵迁道:“这话你说得坦荡吗?你没有辜负蔻儿对你的情意吗?” 东方爷字字清晰道:“为了丐儿,我可以负尽天下人。自然可以让这场联姻变得毫无意义,与生孩子无多大关系。” 赵迁冷笑:“本太子倒要看看你是如何负尽天下人的。丐儿你不必管,我自有办法赌一局,只看她是否有福消受了。” 东方爷紧紧握着手指道:“我不许你伤害她。” “我怎舍得?”赵迁狂傲中带一丝凄然自怜道:“我要让她怀上孩子,然后给她名分。皇孙护体,她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东方爷很快明白了过来:“你在拿她做赌注?” 赵迁哼道:“男人不赌一把,怎么能胜天下?” 第125节 东方爷闻言,脸色发白,上前卡住了赵迁的脖子,果断地道:“你放了她。” 毕竟病已入髓。赵迁轻描淡写一掰,就脱离了他的控制,笑道:“东方弟,想凭武力夺回女人,就先回去好生补养身体吧。” 东方爷不应他,转身轻轻拥着丐儿:“我们走。” 丐儿依了过来,笑道:“你病了?” 东方爷亦笑道:“你病了,所以我病了。需等你的病好了,我的才能好呢。” 丐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温柔的摘下了他眼前的黑布。她怔怔瞧着他的眼,仿佛天长地久不得相见,却彼此无隔阂:“想是不能好了。我们就一起病着好不好?” “好……”东方爷的眼中泛起泪光。 那种醋意怒火,烧得赵迁忘了反应。他眼睁睁看着两人恩爱情深,视他为透明人,竟不知如何自处才好了。 东方爷携着娇无力的丐儿,走至门口。赵迁两步追上,把丐儿夺过来,狠狠地瞪着她,扔到床上。然后启动机关,东方爷脚下的那块地板陷落,他直直掉尽了深渊之中。 “东方爷……”丐儿小声叫着,恍若噩梦,不可置信。 “本太子对你真是太宽容了!”赵迁歇斯底里道:“一次次妄图挽回你的心,却发现你是没心的!既然如此,要你的心做什么!” 丐儿只看着那块地板恢复原样,隔断了她与东方爷的气息。她打了个寒颤,低道:“你要让你唯一的妹妹守寡吗?” “名存实亡的姻缘,何来守寡之说?”赵迁恨恨地道:“他的魅力没那么大!他死了,蔻儿顶多哭上几天几夜,等擦干了泪,我这做哥哥的再为她觅一个好人家!定会幸福百倍,不再受这种苦!” “你懂女人的执著吗?你确定她不会自尽吗?”丐儿似是自叹,也像是质问。 赵迁一句也不愿再多提东方爷,道:“他死不了的!下面是玄冰室,极为空阔,寒气透骨,让他好生静一静吧!” 丐儿泪漫上来。他身子已底虚,能撑得住那般的寒气吗?想着想着,耳边竟涌起了明明暗暗的幻音,都来自东方爷:“丐儿,我冷……丐儿,我冷……” 她茫然四顾,发痴发狂,从床上跳下来,跳到那块地板上面,拼命地跺,企图使它再次下陷,她好追随了东方爷一起去,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以慰藉。 那块地板纹丝不动。赵迁冷冷地看着她,任她力气耗尽,瘫在地上。 赵迁过来抱她,一寸一寸抚摸着她因流汗而柔软细腻的肌肤,嘲笑道:“怎么不折腾了?你不是有力气吗?” 丐儿别过脸,眼光投到三尺远的地面上,并不看他。 “看着我!”赵迁一手扼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臂把她带到床上去,含着发泄的意味,压在她身上,轻笑道:“本太子要让你怀上孩子。” 丐儿挣扎不动,只能默默承受。咬紧了牙,绷紧了唇,不觉了痛,更无丝毫欢愉,那个男人,在做着与她不相关的事情。 起初,赵迁还是带着一丝谨慎的,慢慢沉浸到满足的情意中,忘却一切,由温存到狂野,宣告着占有和存在感。到了最后,他见丐儿皱着眉头万般不堪忍耐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颓然停了下来,吼道:“你是根木头吗?” 丐儿闭眼睡去,对他的激烈毫无反应。这样也是好的吧,混混沌沌,醒时不多,便能行尸走肉,度过残余日子。 赵迁一腔火无处可发泄,披上衣服,久久地看着她,慢慢平静下来。 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一切,手缓缓抚上丐儿的小腹:“她能撑得住吗?这里会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吗?” 没人应她。他离开地室,给老宫医说了:“我想让她怀上孩子。” 老宫医连连摆手道:“万万不可!冒险太大了!” 赵迁怒道:“不冒险,她就会好吗?” 老宫医察觉近来太子的反复无常,不敢多言。 赵迁缓了声音,问道:“她喝些什么,有助于恢复体力神、并且利于她受孕的?” 老宫医忖了忖,道:“还是喝人参养荣汤吧。” “快去备吧,本太子在这儿等着。”赵迁说着,头歪在椅背上,疲倦地睡着了。 待到药的热气快褪尽时,他猛地醒过来,拽着老宫医的衣领:“怎不早些叫我!”然后端过药碗,慌张往地下室去了。 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丐儿,进的没撒的多。最后赵迁不耐烦了,干脆自己先喝,先后以嘴喂她。 勉强以汤撑着,丐儿虽然虚弱却不至于立即殒命。她挂念东方爷,总不肯轻易寻死的。 赵迁心里算计着,每隔个三五天,便幸丐儿一次。丐儿神智稍微清醒之时,也会摸着肚子,这么频繁的房事,该不会怀上孩子吧? 想到这儿,复又摇头。与东方爷恩爱那么多次,也没怀上,太子心急一味求子,怎就可能那么轻易遂愿呢。 第二〇四章出虎穴进狼窝 东方爷在玄冰室呆了半个月后,终于被赵迁从机关的另一出口放还了出去。丐儿不知此事,只求能在来生与他相会,但又不能速死,万一他走在她后面呢,那可真是人生遗憾。 原来,东方爷未出玄冰室的那些天,宰相府上下都乱成了一团糟。梅老夫人终日以泪洗面,素蔻公主自怨自叹、容彩无光。外面传言纷纷,有的说东方爷出家了,有的说东方爷不知因何事得罪了皇上被暗地处决了,有的说东方爷被世外高人收走为徒了,莫衷一是。 素蔻公主不信,每天哭哭啼啼去宫里闹太后、闹皇上和皇后、闹太子,让多出动些侍卫去找寻。 赵迁哄着她拖着她,想等她捱过思念的日子,为她另许人家。哪知半月过去,素蔻公主已是形容枯槁,宛然寡妇一般。 赵迁那天对她试探道:“东方弟八成是为妖女归隐了。你还会等他吗?再等也不会有结果。不如就此放手,趁着还年轻,再为你物色一桩好亲事……妹妹啊,哥哥唯你一个妹妹,疼爱非常,处处皆是为你考虑、为你好的!” 哪知素蔻公主泪眼朦胧回复道:“妖女不是为你控制了吗?东方哥哥怎么可能一个人去归隐?反正我见不着他,我是不会信的!就算他为奸人所害,我得见了他的尸身再说!就算见得了尸身,此念绝了,我也要为他守丧三年!” 赵迁见她如此傻而固执,不再意图感化。随之,他就把东方爷放了出来。 因为事关丐儿,东方爷什么也没说。 在丐儿离开自己后,已有咳血之症,身体每况愈下。这次经了极寒侵体,身子骨已虚得不堪一击。幸亏有武学底子支撑着,方才留得一命,换做旁人,只怕早冻死在玄冰室了。 接连重创,病根自此埋下。 丐儿记挂着东方爷,乖顺了很多,赵迁喂她吃药时她不再反抗。甚至极尽力气承欢,婉颜取悦赵迁。 赵迁不是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被成就感冲昏了头。提防之心,慢慢抛到了爪哇国。 一次,丐儿对他嗔道:“你总是这样蛮横霸道地待我。但凡对我柔情几分、体贴几分,我也不会对你执拗这么久了。” 赵迁魂都酥了,忙道:“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只要你在我身边能天天这么快乐。” 丐儿泪眼盈盈:“我来京城这么久,非常思念烟岚城,那是我最怀念的时光。如今你把我闷在地下室里面,快发霉了,心情怎能明媚起来?还有绣姑姐姐,我与她情谊非常,每每梦里都梦见她,醒来之后怅然若失……” 赵迁蹙着眉头,憋了半晌问道:“你是要见东方弟吧?” 丐儿含泪讶异道:“他不是去世了么?难不成在玄冰室呆一遭,还能活着出来?” 赵迁喉头发紧,盯着她道:“若万一他命大,侥幸未死呢?” 丐儿忖思,答道:“那也与死没什么区别了吧。既然每次相见,都不得善终,都让他更加的痛苦。他现在就算活着,也就一口气而已,我还是避而不见吧,无论对谁而言都是好的。” “你终于看开了。”赵迁拥着她,伏在她鬓发侧畔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呢?你若早这样,也不会……” “不会什么?”丐儿的心一揪。莫非东方爷真遭不测了? “没什么。”赵迁道:“或许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吧。” 丐儿也不愿再多说,以免最真实的感情迸发出来。她摸一摸肚子,笑道:“让他见一见阳光吧。” 赵迁震住,忽然一把拉住丐儿的手,激动道:“你说什么?” “看你,就会歪想!”丐儿俏皮笑道:“种子晒一晒阳光,在自然的空气里,才会更好地发芽啊!” 赵迁松一口气,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个意思!为了丐儿能孕育出一棵好芽儿,说什么也得让你出去散散心!” 过了一日,赵迁下朝堂后匆匆来到地室,对丐儿道:“父皇准我去烟岚一带体察民情,过几天就起程。我可以把你易容成随从,带至身边。” 丐儿嘟着嘴不乐意道:“我还是那么见不得光吗?” 赵迁好心情地笑道:“倒也不是。主要是我心里总发慌,等你为本太子诞下孩儿,我便带你去见父皇,无论如何要许你一个很高的名位。” 丐儿摆摆手,娇羞道:“不嫌害臊。先把我途中所需要的东西打理好,一起出游、散尽了心中霾气再说吧。” 赵迁自然应允。过了数日,太子带了一众随从,整装待发。 出得宫门,丐儿一路抓住上厕所的机会,不放过每个向路人打探东方爷的消息。先后问了二十余位路人,听到东方爷已平安归府,正在调养,这才略略放下了心。 正式上路之前,丐儿先缠着赵太子,同去看了绣姑姐姐。 碍于太子时刻在身旁不远处监视着,姐妹俩只哭着述说了一番别离情,其他一概用眼神来传递。 秦延之死,是绣姑心头的谜,也是她揭不开的伤。她虽怀疑赵迁,却不知详情与始末。 她几次想对丐儿说:“我怀上了秦延的骨肉”,可又生生从喉头吞咽了下去。秦延死于非命是无疑的,若是自己怀孕的事儿暴露得太早,被人斩草除根怎么办? 丐儿亦是万般苦说不出,只能相对而视。她想带绣姑姐姐回烟岚城,在水浒仙寨安家立业,但自己是有计划之人,万一有个不测,绣姑姐姐被人挟持,她该怎生是好?所以,也就罢了,若有机会,下次再来接她。 依依惜别,互道珍重。 一路往西而行,不同于来京城时与东方爷专拣偏僻山野,这次回去走的是官家大道。一马平川,原野宽阔,连座森林、谷壑都不得见。就算逃了,没有遮蔽之处,又能躲到哪里? 正自犯愁,听得侍卫悄悄报道:“通往西漠的文昭关,离这儿还有八十里。” 丐儿心中大动。文昭关虽不是去烟岚城的必经之地,但素有“奇关”之称,是保卫孤竹王朝的一座天然屏障。关的那边,便是蒺藜野草、黄沙漠漠,军队常年驻扎守疆之地。 听说前面有一条大河,上发自京城,流经文昭关,绵延千余里,至大漠边界形成了一个湖。湖水供养着边关的将士。 不知河边境况如何,可有逃走的希望么。 在宫中地室时,丐儿万念俱灰。现下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宽广明媚,生机盎然,希望不禁燃烧起来。虽不旺盛,但火苗灼灼的,足以叫她腾升起勇气与信念。 所以,当活不下去时,就去看看自然美景,它能帮你开阔胸襟。 又走了一天一夜,但闻流水淙淙,丐儿喜道:“再看不到水,我就成一旱鳖了。” 不知不觉在路上已半月,时值夏末,水草苍苍,藤木灌木非常旺盛。丐儿寻了处幽静的地方,说是要洗澡,赵迁生怕随从的侍卫瞧见,辨出丐儿是女儿身,于是让他们远远地守着,自己带着丐儿去了。 丐儿扭扭捏捏的,说不习惯与男子在一起洗澡,赵迁就笑着道:“我想来个鸳鸯浴呢。既然你不同意,我也不能勉强。那我就效仿汉成帝观合德入浴,其乐何如?” 丐儿摇头认真道:“你需不让我知道,不然就无意趣了。” 赵迁含笑应允。丐儿闪到树丛后面,连衣跳进水中,游到一处水流分九股的险要地,惊叫:“有蛇!” 太子慌道:“哪儿?”急匆匆地赶来了。 丐儿顺着左边数第三条水流,身子一潜,直往下游了去。 太子“丐儿,蛇在哪里?丐儿!”的呼唤声渐渐听不到了,她憋了一口气,不顾一切往前潜游。石头撞在额头上,水草缠在手指间,少量泥沙涌进鼻孔里,她全然不觉了。此刻,生命里只一事,那就是永无止境的游。游过黑暗,游过漫长,游过坎坷,她就能迎来了光明,迎来了重生和自由。 渐渐地,水灌满了肚子,她已无力气了。浮浮沉沉,周围的景物天旋地转,好似已变了样。 迷糊中,两个人影将她打捞起来,一人惊喜地道:“居然是个娘儿们!” 纵是在昏蒙蒙的无意识状态,丐儿也感觉出,那一声喊得,好像半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另一人道:“咱们还是把她抬到军营里去,交给少将军处置吧。” “你傻啊……这里离军营还有六十多里,你吃饱了撑着没事了?况且你瞧这娘们儿,抬不到地儿估计就没了气了,军营了还差她一个死人?这不是找晦气吗?不如……在她临死之前,供咱哥们俩儿消受一番多好啊!” “这,你看她……都泡成青白色的了……我……怕……” 第126节 “瞧你那胆量!把肚子里的水按出来,不就是一个没断气的女人了?只要没断气,管那么多作甚!” 丐儿只觉得肚子上被人挤得一阵接一阵痛,脑袋好似被水淹了,水不断从喉咙间溢出来。七魂六魄都丢了去。 肚子终于不再鼓胀着难受了。她想要睁开眼,奈何眼皮如千斤重,怎么也看不到亮光。“嘶”的布料破裂声音,刺耳地划过了耳膜,她脑海中似有若无飘来刚才那两人的对话,惊得冷汗渗出:这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了吗? 那人捏了她一把,笑道:“我说她没死吧?你看她还知道疼呢!冷汗都出来了!” “你不要这样……将军禁令严明……”另一人规劝道。 “你真是战场上的英雄,女人堆里的胆小鬼!这儿只有你我,难不成还被将军发现了不成?你怕,我不怕,你为我把着风……”说着,他便把丐儿拖到了一处深草地。 丐儿想骂,但是骂不出来。想咬那人一口,却连脖颈儿都抬不起来。心里恨不得千刀万剐他,也只能躺以待毙了。 正自绝望,觉身上一下子轻了。耳边有哆哆嗦嗦地求饶声:“西门少将军饶命……” “你讲。”一漠然浑厚的男低音简短响起。 求饶的那人戛然闭了口,另一个人把事情的始末细细讲来。如何遇见溺水之女,那叫池寅的登徒子如何见色起意、不听劝告,全都述毕。 “以军法处。”留下这四个字,丐儿被一双宽厚的手掌扶上马背,拓拓哒哒地带走了。留下那男子匍匐着跪地鬼哭狼嚎。 与她同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把一件薄大衣披在了她身上,两个字命令道:“系好”。 丐儿手脚绵软,目光涣散,连看手指都是重影儿,哪里能系好宽松飘飞的衣带?汗水直流,也不能把对襟扯到一块儿去。 那人似乎不耐烦了,放下手中马缰,双手从丐儿的腰后侧围上来,三两下便为她系牢了衣带。 这人脾气似乎不好,丐儿暗暗下了定论。 不敢吱声,只悄悄地祈祷多福多运罢。他沉默寡言,她一声不吭才是对策,省得说错了话,被扔下了马背喂狼,那真可谓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〇五章西门少将军 丐儿默然坐在马背上,就那样跟随一个陌生人走着。她脑海中并无太清晰的意识,只知此行要去军营。军营是个什么概念,此时于她来说不过类似地名。 她之所以不反抗,一是因为接近垂死边缘,无心无力;二是因为这石头般冷硬的男子,应该是仗义明是非的。 丢掉一个地方的全部回忆和哀乐,过一段与风花雪月、纠结伤神无关的生活,岂不妙哉? 赵太子可能想她逃至了烟岚城吧。再怎么着,他也不可能轻易寻找出她的下落。 一路上,男子与她无话,像对待伤病员一般照拂着她。她的性别、她的来历,他根本不好奇,或者说是与他无关。仿佛救死扶伤、帮老爱幼,是他天生的职责本分,无须过问,无须多知。孤竹王朝的每个人,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在他眼中都如兄弟姐妹吧。 丐儿在漫无边际的平静和寂静中,疗养身心,渐渐能走路了。中了水毒而昏翳的眼睛,也慢慢能看清了周围的景物和人。 偶尔驻地歇息的时候,她像个被遗弃的小猫,蹲坐一处,托着脸儿,静静看着那位沉默男人的身型剪影。挺拔,厚实,朴重,皮肤有历经风吹雨打后的粗糙,写满了沧桑的味道。总觉得印象之中在哪儿见过。 她心安而踏实。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自己的,是故无所谓得到和失去。 她、男子,与那天在河边存善心的士兵,一直前行了十天左右。原本他们可以日夜驰骋、速度更快些的,只不过暗中考虑了她一介弱质女流的承受力,才放慢了行程。 丐儿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太不中用。若在以前,她小巧明快的形象、泼辣的烈性子,怎会甘居人后、拖人后腿?早就扬鞭驱马,遥遥领先了。 士兵也是寡言少语之人。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吧。 触目所见的蔓藤、植株草被,越来越少、越来越矮,逐渐看到了裸露的地皮和黄沙。 丐儿如没见过世面的孩童,兴奋极了,那天竟然胸中澎湃,燃起了消失许久的诗情,随口感怀吟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从意境中捡回神时,发现男子紧抿的嘴角翕动了一下。那位士兵已是热泪盈眶,哭道:“老将军五更而起,最爱和着胡笳唱这首词了!” 丐儿讶异地道:“习武之人,往往粗犷豪迈,不通诗书,胸无点墨。你所说的老将军,竟是文武双全的性情中人了?” 士兵如看怪物,道:“老将军和西门少将军的鼎鼎大名,谁人不知?经韬纬略、学富五车、身经百战,哪一点不是惊天动地?疆场上无论是文斗还是武斗,都不曾输于人!” “西门少将军?”丐儿迷糊地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不开窍地自言自语:“他是谁?怎么有点儿似曾相识呢?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或见过?” 士兵急了,脸色都变青了,话都连不成句了:“你……你……脑袋进水了吧?你竟不知……眼前……” 未等他结巴完,男子眼神凛然一扫,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士兵倏然住口。 丐儿越发的好奇了,问道:“那西门少将军年龄几何?是老将军的嫡子还是庶子?生得样貌如何,是否如李逵、花和尚鲁智深那般,铁拳如醋钵、倒拔垂杨柳?婚配没有,娶的是哪一位名门闺秀?” 士兵满头黑线,目瞪口呆。男子仍自平静,事不关己,一脸漠然。 丐儿知道,询问士兵必不会有结果。于是从马背上转了方向,脸正对着男子的脸。由于早不复昔日的好身手,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差点摔了下来,幸亏男子淡淡地揪了她一把,她才勉强坐稳。 视马背如平地,丐儿与男子就那样相对而坐。两人中间,不过一拳之隔。士兵看得冷汗直流,咋舌不已。 丐儿开始发问了:“我好像淡忘了一些事情,我在哪儿听过西门少将军的名字呢?你们是要带我去哪儿,见西门少将军吗?他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收留我?我看着你貌相颇是不俗,与西门少将军可是至交?” 男子仍旧面无波澜。 丐儿问得口干舌燥,都得不出一句答案。她气馁了,歪头嘟嘴,不再吭声,很是委屈。 “给她几口水喝。”男子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我还以为你是先天性失语症呢!”丐儿惊喜叫道:“我帮你疗治好不好!” 士兵迟疑道:“西门少将军,你确定要给她水喝?你不怕她无休无止、聒噪一路?” 丐儿的眼瞪得大了,她这会儿终于长了点心,傻傻问道:“你就是西门少将军?” 然后,不可思议一般,自言自语道:“原来西门少将军,就是一木头似的铁石人。” “你……”士兵觉得她不可理喻,对西门少将军道:“她这样的口无遮拦、毫不顾忌,不知营中的弟兄们可习惯么?只怕她啊,真按军法处置,一天一顿棒子都不够消化的!” 丐儿愕然:“多说话也要挨打吗?”默了半晌,憋出一句:“我只是初来乍到,存有好奇心而已。等熟悉了,自然不会再问。提前把一切问明白,才能入乡随俗,更好地融入到军营生活,免受皮肉之苦。你不是我,怎知我的谋略?却不想你们这般的小气,什么都不肯说。” 那士兵好气复好笑,脸上的肉不知该怎样的舒展才好,挤到了一块儿。 西门少将军勒住马,跨跃而下。甩出一包行李,对士兵道:“喏。” 士兵麻利地接过来,取出一把剪刀,对丐儿道:“你也下来。” 丐儿死死抓住马鬃,道:“你们要做什么?半路杀生?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 说到半截,觉得这话不对,像是自己咒自己了。忙岔开道:“西门少将军,你嫌我话多,我不说就是了,干嘛要让他拿个剪刀吓唬人?咱们王朝军法,难道有话多者要被割舌这一项吗?” 士兵瞬间石化,艰难地道:“少将军,我说吧……她脑袋有问题……” 丐儿道:“你们不是要割我舌头吗?或者,有更极端的……惩处方式?”她倒吸一口冷气,话也说不顺畅了。 士兵无语得剪刀都拿不稳了,竟把尖端指向了自己。 “完不成任务,或者计划因被识破而失败,就要自裁谢罪吗?”丐儿忙去夺那剪刀:“你不要犯傻!” “她……是什么逻辑……莫非是搞歪理侦探的?”士兵向少将军求助。 “剪刀给她。”西门少将军面无表情道。 士兵如临大赦,慌不迭把剪刀递给了她。丐儿接过,问:“这是让我自裁,还是裁他?” “我说姑娘,你不要像个职业匪徒好不好?哪有那么多打打杀杀的?既入了军营,咱们的目标是一致对外寇,怎会动不动就戕害内部人,自损兵力?”士兵深感无奈,耐心解释道:“这边塞虽说秋来得早,天气还是很炎热的。你这一大把秀发,若是不剪,带军帽不仅不方便,还热得很……少将军是为你好呢。” “啊?”丐儿恍然大悟:“怎不早说!他一言不发、你掏出来个剪刀,我怎么知道你们的哑语?” 此时心情大为放松,丐儿齐根抓住头发,笑道:“这三千烦恼丝,居然及腰长了,时光过得真快。你们不提,我还忘了,我早想剪发了……剪得光秃秃的才好……” 丐儿剪刀一挥,耳侧一绺头发贴着头皮剪落,露出一块白生生的头皮。西门少将军咳了声:“剪至披肩就可以了。” 丐儿道:“为什么?” 士兵忍笑费力道:“你是女的,留一头长发不容易,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回中原了。少将军是为了你以后做女人着想。” “你们知道我是中原人?”丐儿听得连连吐舌,眉眼里都是叹服道:“没想到少将军还有这样体贴、人性化的一面!” “废话少说。”西门少将军没料到她如此夸。撂下这么一句,一边去了。健硕挺拔的身姿,让丐儿忍不住想象他拉弓射大雕的场景。 在士兵的说服和帮助下,丐儿终是没有剃成尼姑光头。把剩余的齐肩头发挽成了小发髻,戴上军帽,穿上军衣。临水自照,还真是一副英姿飒爽的冲锋士兵形象,可惜太清秀太羸弱。 或许,多少年后,她会像这儿的粗犷真爷们般,洗尽娘子气,脱胎换骨吧。 第二〇六章布兵与撤兵 一路颠簸,丐儿与西门少将军终于到达了军营。路上经她反复周旋盘问,西门少将军些微吐露两个字,随从士兵详细解释,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河边遇到的那两位,是老将军派遣寻中草药给将士们解热毒的,可是久去不归,于是西门少将军亲自跑来了一趟,正好遇见丐儿被欺凌的一幕,遂出手相救并分别赏罚了二人。 提起热毒,丐儿深有感触。往事在她心间虽如混沌,一团雾蒙蒙的,但偶尔也能飘来一星半点如雨丝般的灵感。她回想起在水浒仙寨那会儿,最初生活条件不好,热毒、疟疾每每来袭,让兄弟姐妹们痛苦不堪。她就用绿豆、红豆、黑豆和薏米,天天熬汤代茶饮,坚持了两个多月,慢慢都消下去了。这种汤也由此在当地出名,被誉为“黄金消暑汤”。 听说军营将士常受此苦,丐儿就把黄金汤的做法给他们说了。西门少将军忖思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回去一试。” 西门少将军给丐儿安排了宿处,于他的帐篷中搭了个小帐篷,让她住下,还交代道:“不得擅自乱走。” 丐儿皱眉道:“闷葫芦里放个小葫芦,你是不是打算热死我啊?还是你看着我不胖,不像杨贵妃那般怯热的?” “你到时候可别叫冷。”西门少将军潇洒地赐她几个字,留给她一背影。 她抓住他:“喂,别走!”然后可怜兮兮地迟疑道:“你就不在乎男女之大防?不怕别人闲言碎语?” “记住,军营不留女人。”西门少将军抬脚便要走。 “您的意思是说,我不仅要女扮男装,而且要从表到里,皆要像个男人?不然被识破了,就会被赶出去?” 西门少将军不回身,凝重地点点头。 “可是……我再装得好,可仍是女人啊!你确定不会对我起歹念?”她现在对男女情事怕了,必须先确定后才能吃了这颗定心丸。 西门少将军侧过半边脸,口气冷硬:“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丐儿闻听此言,如遭雷击。见过奇葩的,没见过这么奇葩的。曾经有一个人,也说过类似这么一句话,但人家说:“我对你不感兴趣”,而不是女人! “对你不感兴趣”,尚且可以理解,那是个人口味问题。对女人不感兴趣,这包罗的层面就广了!值得推敲。 难道常年的军营生活,使得西门少将军心理发生了变化?丐儿瞬间浮起万般猜测。 西门少将军看到丐儿迷蒙着眼、若有所悟的样子,不禁黑了整张脸,断然道:“睡下!” 丐儿浑身一抖,哪有睡觉也带强迫的?若非她现在不是他对手,她还真想与他扛上了! 无奈,力不如人,只能认输。迫于他的威势,点头应允。 西门少将军离去了。没清净多久,老将军进来了,喊道:“义儿!” “义儿?”丐儿不做自我介绍,开口便疑惑道:“他是您的义子?” 老将军瞧见了丐儿,驻足看了两眼,并没多置一词。但这一眼,已足够让丐儿回味。他花白的眉毛挺入鬓发,甚有拔剑弩张、须发先动的震慑感。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威仪中略带几分的悟透笑意,仿佛任何魑魅魍魉的小计俩,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丐儿本身清清净净、坦坦荡荡,无什么可隐瞒计较。但她碾转历经的人和事,使她的身份复杂了很多。 跟随少将军他们一路回来的士兵福喜道:“什么义子?‘义儿’是少将军的名字!” “他叫西门义吗?” 第127节 福喜看了看老将军,憨憨地道:“少将军复姓西门,名默义。” 默义,西门默义。丐儿嘀咕着:“怪不得总说‘人如其名’。金石沉默,义薄云天,还真是对他最好的诠释。” 老将军听她一窍不通,开口问道:“你是新来的吧?” 丐儿头皮一麻,这世上最不能得罪的是将军!嘿嘿笑道:“是啊是啊。” 老将军颔首,随意说了句:“很好。” 瞅了一番,没见西门默义,问道:“义儿去哪里了?” 丐儿搔搔头道:“刚才我把他气走了。” “不简单!”老将军竖拇指赞道:“改日你若也能将我气得拂袖而去,我给你一道免责符!” “什么是免责符?”丐儿问道。 “在军营里你闯了祸、犯了错,老夫为你兜着!但走出了军营,便不起作用了。” 丐儿想了想,如今栖身之地在军营,有这么一道符,堪称万能,于是喜上眉梢:“此言当真?那时你正在气头上,不扁我就够了,还会给我颁发护身符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将军道:“宠辱不惊,淡定胸怀,是将者必备之素质。你若当真气到了我,并非等闲,理应得到此符。” 丐儿拍掌道:“好。” 福喜看老少两人打起赌来了,道:“我去找少将军过来。” 老将军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去。 过了一会儿,西门默义进来了。看到老将军,行了礼,道:“父亲有什么事儿?” 老将军摆摆手,示意福喜下去。丐儿非常知趣,也准备退出去,老将军道:“你往哪里去?还是在这儿呆着吧,这身子板薄的,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这话……丐儿额头上冷汗涔涔的,说不出的怪异。还真是父子俩,各有各的特色。 “我是担心,听去了军中机密被杀头。”丐儿结结巴巴地道。 “无妨。你赶紧凭本事从老夫这儿得一张免责符不就成了?” “父亲!”西门默义叫了声。 丐儿一惊,一张免责符有什么大不了的吗,竟值得少将军在意? 老将军看丐儿糊涂,笑道:“哈哈!自我儿懂事起,我就给他打这个赌。可惜他愚笨啊,二十年了,他居然没把老夫气到失控过。” “父亲的胸怀阔。”西门默义道。 “这也说明你作为儿子非常的优秀,老将军见了只有眉开眼笑的份儿,纵是偶然做错了事,哪舍得生气呢。”丐儿夸完西门默义,诚挚地道:“看西门少将军就知道,您教子多么的有方!他的忍劲儿,除了老将军,是我生平所见第一人。” “你这嘴儿真甜啊。”老将军抚须大笑道。 丐儿总觉得怪。老将军对自己所用的形容词,全都是形容女孩子的。难道他早就看破了她的女儿身? 越来越不自信了。想当年她女扮男装走遍半个王朝,有几个识出她真面目的?这老将军,眼光也太犀利透彻了吧。 她强撑着。老将军道:“你怎么觉得他忍劲儿很大?” “我话这么多,别人烦躁死,他无表情;我话这么多,引得人多话,他无反应;我话这么多,老戳人笑点,他无感觉……”丐儿钦佩道:“能把自己练得跟一块石头似的,这该需要多大的忍劲儿!” “你说得对。”老将军笑着,一点隐约的愁爬上眉头:“这固然是好的,可他这般的硬石头,也真让老夫费煞苦心啊!” “这不好吗?不正是老将军期待的吗?”丐儿道:“如石头一般不开化,也是忍的一种体现,气度和胸怀所致也。” “非也非也!”老将军道:“我更觉得我这儿子,偏向于不开化。” 西门默义听着两人对话,最终得出如此的结论和定义。也不尴尬,只道:“父亲喊儿过来,所为何事?” 丐儿遂惊醒道:“是啊,老将军喊少将军过来,不会是为了让他聆听一番不开化的道理吧?” 老将军道:“自然不是。” 老将军并不避嫌,直言道:“听说,前些时皇上派太子去烟岚城体察民情,不知发生了何事儿,太子把当地济贫纳士、侠义云集的水浒仙寨给封了。” 头顶宛若五雷滚过,丐儿双眸圆睁,连问:“为何?可有人员伤亡?最后怎么样了?” “好像说是要找一个人,但最终没找到。最后多亏一个叫什么嫣智的姑娘,深明大义,据理力争,那些驻扎的兵力才退去。”老将军缓缓道。 丐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看来,赵迁定然认为她逃至仙寨了,搜索无果才罢休了。 西门默义静静听着,漠然道:“这是官匪之间的事儿。” 老将军道:“这还未完。后来太子回到京城,又遣兵力暗中包围了宰相府,还有京城最有名的鞋庄。据说那鞋庄的庄主,与东方宰相之子颇有些渊源,当年鞋庄便是在东方少爷一手扶持下落成的。” 丐儿的心砰砰乱跳,所有前尘旧梦苏醒,涌将上来。那些暗无天日的漫长岁月,如梦魇一般纠缠住了她。 她惊慌道:“要发生政变吗?宰相府倒了吗?” 老将军摇头道:“随后太子又秘密地撤掉了兵。但城里知道此事的人都揣测,东方氏与太子有了什么间隙,只怕将来新皇登基之后,东方氏一族荣宠不再啊。” 西门默义良久道:“父亲的意思是?” “先观望吧。”老将军长叹道:“咱们与东方家交情匪浅,属于一条藤的。宰相若是倒台,我这将军想要撇清,也没那么容易。” 西门默义不作声,眼神落在帐篷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丐儿惶惶难定,站立不安,问道:“老将军可听说,京城鞋庄的女庄主怎么样了?” “应该无大碍吧。”老将军道:“太子并无大的举动。鞋庄口碑甚佳,若倒闭了,或者易主了,定会传出些风声来。” 丐儿抚着胸口道:“那就好。” 老将军淡淡道:“姑娘似乎很关心官家的这些事?” 一言难尽,丐儿不知怎样回答,道:“水浒仙寨这个名头,我曾听过,因前些年穷困潦倒、四方游荡,我受过他们的接济,恩情难忘;后来随亲人到京城,去坎平鞋庄买过几次鞋。那女庄主性格恬淡,冷言冷语,但心地善良,是极好的一人儿。” “那意思是,你京城里有亲戚了?不知是哪家府邸?”老将军道。 丐儿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小门小户,靠种藕维持生计的。说了将军也不知道。” 老将军哦了声,不再多问。只慈祥地嘱咐她多休息,又指导了西门少将军一些兵法诀窍,后出了帐篷去。 第二〇七章淡然切磋,笑对眼光 果然应了西门默义的话,这儿的气候还真是极致。 白天,尤其是午时,烈日炎炎,好像要把地上的沙粒融化一般。出得帐篷,热气顺着鞋底往上升腾,如蒸如烤。直到夕阳西下,酷热才开始消了点,但仍余威不减。夜间又冷得很,气温好像骤然降至冰点,叫人一日间经历从夏天到冬天的迥然差异。 丐儿此时倒有些感激西门默义了。因为是帐篷里的帐篷,中午双层防晒,自然要阴凉些。晚上双层隔挡,防风防寒,也略好些。不然热寒轮替,不知会不会引发间歇性流感。 不过给丐儿的感觉是,她太像温室里经不起风吹日晒的花朵了。西门默义虽对她不加约束、爱理不理、视作空气,但她凡事的拘谨和不自在还是有的。 有时,躺在拼装的木床上想一想,比起以前在宫中时,这种艰苦的军营生活算很不错了。寄人“蓬”下,还能要求多少。什么都不用想,将士们打仗时她看热闹,将士们备战时她看新鲜。 太平的日子还真是难得,总有波澜迭起。竟然有几个小白脸士兵嫉妒她。当然,对于有眼无珠、看不出丝毫端倪的、心思龌龊不厚道的愚笨人来说,嫉妒她这个无所事事却又享受优厚待遇的病弱残兵,也属人之常情。 一次趁西门少将军外出时,他们合伙把丐儿引到帐篷半里远处的一个小湖泊畔,说大丈夫当能在马上走,当能在水里游,当能在战场死,不能一天到晚像个娘们儿似的。 丐儿道:“我像不像娘们儿,管你们什么事?少将军都不说什么,你们有意见了?” “少将军肯定舍不得说你什么。”那几个人怪腔怪调笑着。 丐儿眉毛挑起,这话什么意思? 他们看丐儿一脸不解和疑惑,更加放肆笑道:“我们还没见过少将军对谁这样好。原来少将军不喜欢女人,喜欢的是类似女人的男人啊。” 丐儿脑袋瞬间如浆糊一般。他们是在说她吗?如果这种可能性成立,也该是“少将军喜欢类似男人的女人吧”。 重要的是,不要这么捕风捉影、血口喷人好不好?少将军是君子,人家哪有一丝半点动念的意思嘛。难道体恤属下、爱惜子民,就非得与情啊爱呀扯上关系? 丐儿摇头,肃然道:“不要胡扯。” 那几个人步步紧逼,道:“不想让我们胡扯,你就爷们些!从这儿跳下去!” 丐儿脸都绿了。她不怕水,然而一旦跳入水中,暴露真相,岂是闹着玩的。军营都呆不下去了。 所以,她提醒着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必跟这些蠢孩子一般计较。 她笑了笑,有意拖延时间道:“跳水我不怕。你们想见识的话,也不是没可能,等将军和少将军都在时,我跳一次,也好让他们改变对我的看法。” 其中一人将信将疑道:“他们那么偏袒你,等他们在场时,还舍得让你跳?” “那可不一定啊。想看我秀功夫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们呢。”丐儿道:“我也想知道我久不习武,现在退化成什么样子了。” “言外之意,你以前习过武?”那几个人互看几眼,忽然有一个粗嗓门叫起来:“她想使诈。赶快推她下去,不然就没机会了!” 几人弓腰欺近前来,却没一人敢伸手把她往下推。犹豫了很长时间后,有一个人拿着另一个人的手,要拉个助胆的,联合把丐儿推入湖中去。 丐儿临危,喊了一声:“西门少将军来了!” 那两只手臂登时缩了回去。他们回头,西门少将军在哪里? 丐儿趁着这个间隙,钻出重围。几个人道:“截住她!她要去告状!” 没跑几步,丐儿便被扯了回来。这次逃不掉了,丐儿暗暗着急。 正当这时,西门少将军冷冷喝一声:“放手!” 除了丐儿,听见声音的所有人,齐齐扑通跪了下去。 西门少将军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神漠然望着远方山关。地上的几个人汗流浃背,一个劲的求饶。 “不要有下次。”西门少将军丢下几个字,扯着丐儿走了。 丐儿道:“每人赏二十军棍才好呢。” “不会有下次了。”西门默义笃定地道。 “你教我些行军打仗的要领好不好?”丐儿恳求道。 “你愿意学?”西门默义语气奇怪问道:“你学这个干吗?” “我一个人多无趣。你不觉得我是个好苗子吗?你给我讲一分,我能参透十分;你给我讲十分,我能超越你这个师傅。你打仗时带上我,我说不定可以成为你优秀的参谋师呢。” 西门默义细细打量她了几眼,嗯道:“是个可塑之才。” 于是生活这才拉开了应有的序幕。西门默义既答应了下来,极守信用,极负责任,搜罗了一大堆兵法策略的书,一边给丐儿讲理论,一边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设置实战场景,让丐儿来练习。 平时说一个字都嫌多余的西门少将军,讲起兵法可是滔滔不绝、游刃有余,丐儿听得钦佩万分、目露异光。 一个热衷于传授,一个热衷于学习,是故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竟有几分形影不离的味道了。西门少将军几乎足不离帐篷,最后连那些相当淡定的士兵都沉不住气、私下里质疑起来了。 老将军的心腹部下,一次喝完酒后问道:“少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次回来大变样,他在这些日子,把二十年来的所有话都说尽了!” 老将军但笑不语,抚着胡子有滋有味地喝着酒。 第128节 尽管猜测纷纷,西门少将军仍好像没听见谣言一般,我行我素。老将军什么也不问,淡然处之。 丐儿耗不住了,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吗。少将军,你以前该有多沉闷保守啊,现在规规矩矩、本本分分与我在一起谈些正事,就有人那么放心上?大老爷们,都快比妇人还要长舌了!” 西门默义道:“管人言做什么。你我行得正就是了。自会风平浪静。” 丐儿心定了许多。日月荏苒,不知不觉如是度过了一个多月。丐儿博闻强识,把奇谲的兵法知识与以前的盗墓秘诀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新颖战术。每当老将军与少将军切磋经验的时候,她偶尔蹦出来一些奇怪念头,总能激发老少的灵感,获得赞誉。 一切都在进展,包括光阴岁月。然而西门默义与丐儿相处的情形,依然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平平静静,不温不火,纵使常在一处、侃侃而谈,却没一丝擦出火花的迹象。好像两人更多的成分是挚友,是伙伴,源源流淌,却与动心无关。 丐儿觉得极好。西门默义亦觉得极好。然而老将军,却越来越坐不住了。 第二〇八章善诱无果 就这样,很快两三个月就过去了。在这期间,外族也偶有来犯,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偷袭。西门老少两将军麾下的部队纪律严明,巡逻防范极重,贼兵也讨不到好儿去。有次丐儿亲自坐镇上马,拿个十六环的精钢古怪兵器乱挥乱扔乱掷,还真死猫碰到耗子套住了好几个俘虏的脖子,当场几乎扭断。敌方没有见过杀伤力如此骇人的兵器,竟然不战而退、残卷逃走。 虽赢了这一次,但西门默义再不让她上战场。原因如下:“太不安全。别人看不出,我还不知道么,你全凭运气。然而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出了意外就是挽不回的局面。这次你拿个十六环,人家回去亲自制造、研究一番,发现不过是个花胡哨子。下次你就占不了便宜了。” 丐儿不服,自得道:“我这叫做兵不厌诈。他们制造研究的速度,比不上我创新改良的速度。等他们玩熟练十六环,估计我又把二十四根短小利戟,扎到圆球之上,形成了铁蒺藜,一个个如炸弹般扔过去,准把他们炸成刺猬、哭爹叫娘、惨败而逃。” 西门默义相当无奈,道:“打仗不是让你来玩儿的。” 丐儿笑得满脸溢光:“这叫行兵打仗的艺术。” 西门默义辩不过她,也就不言。老将军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利弊如是,对丐儿分析了一通。同时拍着胸脯保证,她的创意才华,会安排特定的专业人员实践,不会被埋没了。 虽然让创始人亲自发挥,效果或许更能出奇制胜。但老少两将军都不支持她上战场,还说她使兵器的姿势过于奇特而格格不入,分散自己这方士兵的注意力,所以任她豪言壮语“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贼寇不铲,何以家为”,他们就是坚决不予批准她披甲而战的请求。 丐儿无计可施。只得眼巴巴地坐帐篷而观战。 当看到自己耗费心血研发出来的兵器,被使得不伦不类、威力大减的时候,她那个心急加心痛啊,多次想跳出来骂战。 幸而西门默义铁面无私严令警告在先:“你无视命令,乱了军纪,我定然把你送回中原去!”这话极有力地阻挠了丐儿的焦躁妄想。回到中原丐帮兄弟姐妹身边,或许是好,甚至她可以煽动他们来打仗,自己做这支队伍的帅将,何等威武。但她不是没有理智,赵太子就算撤了兵,暗地里对水浒仙寨的监控必然不会放松,她又怎能让皇家眼中的“匪寇”打仗?被居心叵测的人扣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就得不偿失了,说不定还会牵涉连累了老将军和西门默义。 唉,还是安安稳稳做她的幕后军师吧。运筹帷幄之中,每观一战,就记载下各种妙计、疏漏。每次战役,她都能总结出长篇大论。她把竹简串起来,起了个挺文艺的名字《战地札记》,若是将来局势和平,把这个当成珍藏品来卖,肯定会激发很多人的兴趣,导致洛阳纸贵、赚一桶金不在话下。 入世浮沉这么些年,发现一切皆是虚妄,挣很多钱、过平淡安稳的日子,才是久长之道。 远山上的草,已发枯黄了,衰茫茫的一片。 丐儿临高眺望。月朗星稀,霜寒悠悠,羌管悲凉。老将军又吹奏起那首边塞的《渔家傲》,丐儿忍不住珠泪涕落、触动愁肠。 “可是想家了?”老将军慰问道。 丐儿摇头。老将军试探道:“可是思念意中人了?” 丐儿拭干眼泪,挤出笑容:“哪儿有什么意中人。我跟少将军一样,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 话说至此,内心漾起一种道不明的悱恻隐痛。生生的咽下去,又道:“将军吹奏得好,把我的泪带了出来。” “也只有这儿的弟兄能听出此曲中之意。那些富贵乡、温柔窝里沉浸的人,只能听些太平盛世靡靡之音。”老将军感叹道。 丐儿点头:“本不是一路人,将军又何必慨怀?这曲子也只有您这戎马关山、决伐半生的将者,才能吹奏得荡气回肠、撼人心魄。” “你这张巧嘴儿啊,真是越发招人喜欢了。”老将军嘉许道。 丐儿一笑,静静地道:“老将军既然早就慧眼识出我是女儿身,为何不揭穿我呢?” 老将军一怔,旋即大笑道:“我揭穿了你,你便能变成男子么?你甘心离去吗?义儿会让我刁难于你吗?军心会稳固吗?既然如此,顺其自然好了,我怎会自找不愉快。” 丐儿钦佩他的坦荡磊落,也不由得笑了。 老将军随后拿出了一支笛,道:“谁说疆场男儿无情思?这笛送你,聊以遣怀。你不知道啊,这诸多的心事,顺着一管笛、一曲子,就能缓缓流淌出来,释放心扉。” 丐儿接了过来,细看甚是喜爱。与寻常的紫色、翠色不同,这笛乃是芦苇杆将黄了的淳朴之色,上面雕着平塞落雁,粗犷中见细腻。 试吹一下,笛音清亮,余音悠悠,透过广袤夜空,打落在熟睡的军营人心上。 老将军道:“丫头,你可把过往一切都放下了?” 丐儿不知他何来此一问,恬声道:“本来无一物,何事萦怀抱。皆随风散去了。” 老将军颔首道:“如此胸襟,甚好。甚好。” 丐儿不解。这与胸襟有什么关联吗?如果,只有放下,她才能活得好,身边的人才能活得好,那么还有别的选择余地吗? 帐篷中的西门默义闻听曲声,亦披衣而起了,看见二人,道:“我说哪来的笛音呢,与平时父亲吹奏的迥然相异。原来竟是你在这儿陪父亲说话呢。” 老将军大笑道:“我和这小姑娘是惺惺相惜、忘年之交。” “父亲,您都知道了?”西门默义似是讶异、又似在意料中,问了这么一句。 老将军点头道:“凭老夫的敏锐,混进个奸细都能嗅出来,何况一个娇滴滴的姑娘。” 西门默义道:“感谢父亲慈厚心肠、不加过问。” “我的儿子,我不信任谁信任呢。”老将军拍着他肩膀,爷俩儿一副心照不宣的默契感。 丐儿有一种局外人被冷落的滋味,忙插话表明心志道:“不对,不对!岂只有老将军信任你啊,我也信任!西门少将军这样好人品,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我对你的信任也不更改!” 老将军静默了半晌,轻拍她的头道:“小丫头,你可知道‘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么?” 丐儿如鸡啄米般直点头:“怎么不知?” 老将军看向西门默义,叹道:“义儿,你对这个疯疯扯扯的小丫头,可有什么要说的话?” “没有。”西门默义淡然道。 “真的没有?”老将军启发道:“比如,你见到她有没有觉得很愉快?不见她时有没有觉得很挂念?和她在一起有没有觉得很振奋?” 西门默义漫不经心嗯道:“她很有趣。” 老将军无语。循循善诱了大半天,得出这么无核心意思的一句。是他导向出问题了吗? 老将军咳了声,并不放弃,继续问道:“她有趣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爱?她可爱时,你心里有没有随着她的可爱而动?你和这么有趣可爱的她在一起,有没有一种与往常不一样的奇异感觉?” 丐儿的血液,随着他的话忽冷忽热,皮肤上都快出疹子了。这将军老爹在玩什么把戏呢,莫非中了邪气。想起这战场上,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虽有这么多披肝沥胆的阳刚勇士,也抹不去浓重的阴煞死亡之气。老将军若真中了邪,还真不是好办的事。 丐儿越想越是心惊。正要预备些措施以防有万一,这时西门默义开口了:“我心一直在跳动啊,若有异样岂不出了毛病。” 还真是个蠢的。这父子俩,简直就是奇葩。 老将军见儿子死不开窍,略显失望,遂问丐儿道:“你觉得义儿很义气,对吗?” 丐儿点头。老将军又问:“人因义气而稳重,对吧?” 这个,未免牵强。也许吧。丐儿再点点头。 老将军期冀道:“男人稳重,才会长情,故而值得托付终身,你说对也不对?” 丐儿竖起大拇指道:“真理。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老将军欢喜道:“综上几问,你是承认义儿是可托付终身之人了?” 丐儿眼眸纯澈,道:“我愿意在边疆打一辈子仗,和西门少将军做好搭档。” 老将军急剧咳一声,脸上肌肉跳动,再也平静不了。 西门默义很惊诧道:“父亲,父亲!您怎么了?中风了,中邪了?要不要请大夫过来?” “我看八成是中邪了。中风我不会治,中邪我最拿手。”丐儿转身舀了一碗水,卷起袖子道:“事不宜迟,病不易拖。先按中邪治吧。” “父亲体质极佳,中风的可能性不大。但他最近神思恍惚,冲撞到什么的可能性最大。”西门默义深以为然,配合道:“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取。” 丐儿深思道:“清水喷脸,最能驱邪醒神。但我估计对老将军不起作用,需要再加些料。” 第二〇九章智取免责符 “你要干什么?”老将军觉得情势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了,一时怔怔懵然,问道。 丐儿向西门默义使眼色。西门默义赶紧上前,按住老爹道:“父亲先不要动。” 老将军虽然在战场上纵横韬略,但毕竟年趋老迈了,胜在经验,论力气早不如西门少将军了。如此被按住,想挣脱还真不容易,只能睁大眼睛,紧盯着丐儿的一举一动。 丐儿走到老将军至爱的袖珍小良驹跟前,站定。这是老将军从大宛引来的汗血宝马,与孤竹王朝最勇猛的母马结合,产下的第一匹混血马崽。可能是过程中出现了什么差错,它远不如后来生出的那些马匹剽悍高大,瘦小玲珑,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但是别看它体型小,伶俐机敏、悟通人性之处,却是连密探也难及它万分之一的。行起路来如箭在弦,曾多次从敌军的包围中拖出受伤将士。因此此驹具有重/大/纪念意义,非常蒙受老将军的爱惜,好比他的左膀右臂一般。 丐儿笑眯眯的掏出一根细簪,在怀中一个袋子上抿了一抿,往马的哑门穴疾速戳去。 马驹吃了一痛,呜咽悲鸣还没发出,便无声无息倒了下去。丐儿把带有少量血迹的簪子拔出,成就感十足地返身回来,拿簪子在碗中涮了涮,血慢慢扩散了开来。 丐儿满意笑道:“这种血,最能让鬼见愁了。” 老将军的一双眼珠瞪得快冒出来了。西门默义也呆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丐儿会对那匹良驹下如此狠的手。 丐儿悠悠然地哼着小调,然而手中动作极快,把那一碗掺了马血的水,兜头兜脸泼往了老将军。 老将军的须发皆湿,暗红色的水顺着铠甲流到了地上。丐儿拍手笑着诌道:“集纯良之阳气,天地人马合一,阴煞斩草除根。” 西门默义长出一口气,道:“我看父亲往昔的英武气,确实又回来了。牺牲一匹马,总算值得的。” 老将军气得浑身直打颤,眼中怒火恨不得烧死了丐儿。终是咬咬牙作罢了,然后顾不得浑身湿漉漉的寒意,朝那匹小良驹奔去,抚尸大悲。 西门默义小声问道:“人好是好了,却该怎么劝?” 丐儿乐得笑脸泛光,抓住西门默义的手一握,快乐地道:“感谢你助我一臂之力,又给我做见证!我可以得到一道免责符了!” 西门默义傻愣片刻,恍然大悟。有些哭笑不得:“可你也不能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啊。” 丐儿笑道:“岂不知人的大悲大喜、失控难抑,都是因为在激烈的反应下才会有的。” 西门默义无可应对。丐儿屁颠乐颠往老将军那边蹭去,西门默义拉住她道:“你还是等改天再要免责符吧,我怕你要不来免责符,反而被父亲一掌给劈了。” “你要护着我,我是冤枉的。”丐儿委屈地道。 “你还喊冤?那匹马驹岂不是冤死了?”西门默义不解,但还是紧紧跟随了丐儿,去看父亲。 此时的老将军,霍然直起了身,正疑惑地把手放在马的心脏,且喜且惑。 丐儿讨好地蹲过去,托着脸凑近老将军道:“它没有死,不过被我用簪子上的麻醉药给弄晕了。之所以扎它的哑门穴,是怕它嘶鸣起来惊醒了士兵,影响我计划的进行!不就是流了一丁点儿血,从此变成了哑巴吗,老将军用得着这么伤心愤怒吗?何况马就像人一样,哑巴的往往是那些踏实能干、默默无闻的人,它只需发挥它千里马的功用,不就行了?您想一想,这匹马驹更类似于秘密间谍,如果哪天出入敌军营中,它忍不住得瑟鸣叫起来,岂不给自身带来了祸患?如果永远都能无声无息,那该有多神秘,只怕做出的贡献比过去还要大得多呢!” 老将军听得愕然,不管她怎样的歪理,都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得知马驹没有死!绝望之余的欢喜,比寻常的欢喜更欢喜些。 他拉住丐儿道:“好!好极了!” “将军当有饮马血之勇,真叫我见识了。”丐儿看着老将军身上残留的血水,轻声笑道:“将军回去把衣甲换掉吧,省得着凉。另外提醒一句,将军别忘了小女子的免责符啊。” 老将军被接踵而来的大起大落弄了个措手不及,这会儿把前因后果想一番,骤然明了,哈哈大笑:“你真是给老夫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啊!老夫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本来想着撮合……没想到被你俩打败了。竟还让你钻了空子,在我最感失望无奈之时,你添油加醋装荒唐,毁我底线,激我怒气,又让我的爱驹诈死复生……小丫头啊,我一生的淡定算是败在你手里了!你绝对是个好苗子,你的激将之法,足以埋没千军万马!有你在老夫的身边,简直就是天助我也!” 西门默义绷着脸,忍住情绪,一言不发。其实心里早已起了莫名波动。 过了半天,马驹醒了过来,那点血迹早已干涸,伤口完全看不出来。老将军喂它,它大口嚼食,状况甚好。老将军更是开怀了。 翌日,老将军召集了所有士兵,宣布任丐儿为军师,并特赐免责符一枚。无论她有任何过错、任何不能理解的怪异行为,皆可免于军法。 第129节 感受过丐儿之奇的,自然不说什么。个别人却不服,觉得从一开始,老、少将军都对这个身份不明的外来人表现出太多的厚遇优渥。 丐儿知道那些人的心思,笑道:“军师什么,纯属虚衔,扔掉了也无所谓。但是这一张免责符,却是我所需的,也必须让众人心服口服、觉得我拥有此符完全凭实力。谁有什么异议,请站出来?” 底下的议论声由小渐大,终于有人站出来说:“一旦持有了这张免责符,就可以随意发指令,甚至杀戮裁决,相当于大半个将帅了。军队里这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多年来无一人能得,连西门少将军都不能得。单单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顽皮子,因为耍了个大阴谋,就能得到威震三军的免责符?恐怕不能服众吧?” 老将军道:“事先我就是这么规定的。有让我失控者,赐免责符一张。” “虽是如此,但这‘失控’一词未免虚妄。”那人缓缓道来:“若是将军欢喜与他,可以很轻易的失控。” 这话说得,显而易见,是在质疑老将军以情感主事、有舞弊之嫌了。 老将军刚想说什么,丐儿却道:“你既然不服,我愿意一比。文斗还是武斗?” 那些人不期然她这么有胆量,沉寂了片刻乱嚷道:“战场上当然是斗智斗勇。” 丐儿道:“好,那就斗智斗勇。怎么个比法,刚才说话者拟定吧。” 那人想了想道:“谁先骑着马把对面山峰上的军旗摘下,谁赢。” 丐儿不假思索应允道:“好。” “你能骑马吗?”西门默义皱眉。 丐儿笑吟吟道:“还请老将军舍得把那匹受伤的小良驹借我一用。” 众人议论纷纷,老将军道:“那匹马血液里奔腾着烈性,除了我和义儿,没有能驾驭自如它。” 底下也有人劝道:“你就别逞能了。还是换一匹别的好马吧。” “我就是有办法让它驯服。”丐儿轻巧地笑一笑:“我借势借力,这也属于智谋。难道挑选一匹马都不能够吗?” 众人纷纷摇头:“这都是为你好。” 打赌那人已选中了一匹健硕黑马,块头儿大概是小良驹的两倍。 在丐儿的坚持下,西门默义把良驹牵来了。丐儿跃身上马,马立即撒开蹄子狂奔了起来,把丐儿几乎掀飞了,西门默义紧握双拳,欲奔过去。 她强压住心脏蹦出喉咙的惊惧感,一手死死拽住马鬃,一手从怀里抽出根簪子,抵住了马的哑门穴。 那马驹脖颈儿一缩,气焰立即灭了。服服帖帖地拖着她,奔驰如飞。 众人皆奇。西门默义蹙了眉忖思着,手却是展开了。 打赌的那人,因是马背上练出来的好手,纵是马不如丐儿的,却把马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与丐儿相距并不远。 一个不慎,军旗恐怕就要落于他人之手。 距那山头还有半里之遥时,丐儿忽然从怀中掣出一根细软长金丝尖钩来,往军旗上打去。军旗正被勾中,丐儿把线一收,军旗被她拉入手心,握得牢牢。 那人已经到达山头,扑了个空。掉头想抢,可惜迟了一步,丐儿已策马凯旋归去了。 好多人迎了上来,老将军和西门默义也顾不上去看马驹了,来到了丐儿的身边:“你没事吧?” 看到她毫发无损、气不喘心不跳,俱感惊异,问她是怎么驾驭烈马的。 丐儿神秘地笑一笑:“我也是临危乱投医。将军还记得么,这马驹才吃过我苦头。我今儿个只是把那天的凶器往它脖间一放,它立刻敏锐地感受到了,然后乖顺下来,再也不颠我了。” “哈哈!”老将军大笑道:“果然是借势借力,有胆有识有计谋!连马都能被你骇怕,何况人呢!” “谁还有异议?”老将军笑问。 没人再站出来。败了的那人,心悦诚服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今儿天我算是无话了。愿赌服输。” 第二一〇章浴洗 丐儿得了免责符后,高兴了一阵子。但她已非昔年那个无法无天的诨丫头了,很多事情都会思考一番再做行事,故没闯下多大祸患。 不过有一张免责符还真是好,她挑选了几个看着机灵敏巧的士兵,每每研发出了新的武器或者招式,都令他们实践,然后升华,并且记载下来。 她的点子活跃,极为奇怪。士兵们一开始相当接受不了,好在丐儿极具耐心,条款分明罗列好处。士兵们受迫于她手中的免责符,只得扭扭捏捏配合她的兴致突发。 却也有趣。用那些看着像醉汉乱撞、毫无章法的招式,去打一个传统作战根基很好的士兵,总能起到险象万生、置死地而后生的别样效果。 她的一套理论,渐渐为一批人所接受。 西门默义与她仍是行坐一处、亲如兄弟。但从不逾越本分,保持着疏淡而绵远的情致。 老将军看他们关系匪浅,但总是一副“落花无情,流水无意,流水落花两相宜”的状态,暗自别提有多么急火了。故意设置一些机会,为他们提供完全私密而独处的空间,可惜没有丝毫效果。推动不了他俩关系的进展,亦改变不了他俩默契的距离。 丐儿不是一点不知老将军的心意。只不过她的心,不愿再为儿女情长所累。如果西门默义再进一步、挑破了那层窗纸,她估计该退缩、甚至于另作打算了。 浮萍一道浅翠色,游遍天涯何须根。 老将军启迪不了丐儿,就去启蒙西门默义。他总觉得,他俩是天生的萌呆,于男女风情之事懵懂不解。若解之时,一切水到渠成、就好办了。 老将军终究是白费心了。因为两人未必不懂,或者说就是因为太懂,才维持着这最好的局面。 那次,差点出了大事。 军营里洗澡的热水,除了丐儿,都是按规定的日子、限量提供。 有一次轮到西门默义洗澡。老将军提前布置,那天亲自教丐儿使兵器,并教一些繁累动作。日暮时分,丐儿已然累得唇干脱水、大汗淋漓,不洗澡是无法入睡了。 她并不知军营里洗澡的规矩制定。因为她不必按规矩,只要不是太出格了就行。 老将军让人为她准备好了水,并且特意加上薄荷,清凉镇肤,减少风沙终日侵袭带来的危害。 这纯属厚爱了。丐儿的肌肤,虽在军营中变粗糙了些,但仍掩不住均匀的质地。白皙光嫩,与那些大老爷们有着相当明显的区别。 老将军占领了她的小帐篷,说他要为年关防守拟定方略,外面士兵你来我往,实在太乱太吵,先借丐儿领地一用。 丐儿没有怀疑。每到十月左右,正是战事吃紧的时候。现下已是八月十日,老将军辛苦熬夜,也属于情理之中的大事。 “我住哪儿?”丐儿问道。 老将军说:“我在外间,拉上了一道黑幔围,你和义儿,暂时一人住一侧吧。” 丐儿走出小帐篷,这才注意到,西门默义所居住的外面大帐篷里,被横挂了一屏黑布,把空间一分为二。黑布很厚,不透一点“隔壁”内幕。 丐儿点头。也好。这与她住在小帐篷有什么区别。 西门默义住在幔围左侧,丐儿住在右侧。如是相安。 老将军为丐儿准备的洗澡木桶,就在右侧居室,挨着幔围放着。 丐儿脱得溜光,钻到木桶里畅快洗起了澡。惬意而享受,她闭了眼,把水拍得四溅。水花打在黑色幔布之上,帘动,如同轻波微漾。 起先还没注意,正洗得起劲时,忽然觉得幔围好似波涛起伏、一颠一晃。如果只她一人之力,绝对不会有此种奇迹发生,定是幔围对面有人与她一样,在做着激得水花四溅的动作。 她反应快、念头一动,不会是西门默义也在此刻洗澡吧? 思虑至此,觉得不妥。想要从木桶里跳出来,穿上衣服。 然而,就在这时,黑色布幔忽然被莫名地拉开,然后整个儿不翼而飞了。映入她眼帘的,是西门默义正立在木桶中,拿着瓢,舀水从头至脚浇得酣畅。 丐儿当即傻了。连羞都顾不上了。 怎么这么巧合?他俩的洗澡木桶放置的地方,非常之近,除去刚才隔着的这一道黑色幔围,只有几步距离! 怎么这么巧合,他俩偏偏赶在了同一时洗澡? 怎么这么巧合,遮挡的幔围在紧要关头消失了? 丐儿那个无语啊。只怪自己洗澡洗的专注,竟没察觉对面西门默义也在洗澡! 正冲得不亦乐乎的西门默义,也感到了气氛的不寻常。猛然转身,看到了僵站在木桶里、水珠从头发上滴答滴答往下落的丐儿! 两人的木桶是那样的近,只要一伸手臂就能拉到彼此!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任何的遮蔽隐瞒,惊愕茫然相视。 周边好似被凝固了一般。丐儿半晌,醒悟过来,颓然蹲进了水桶里,捂着脸道:“着了道了!被算计了!” 西门默义随之反应过来,稳住心跳,沉着地道:“你先别看!等我穿好衣服出去。” 丐儿闭上了眼。她听见衣甲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有几分颤抖的慌乱。过了一会儿,只听西门默义强自镇定道:“我穿好了!先出去了。” 丐儿听见脚步声远,才睁开了眼。心里那个砰砰然啊,三下五去二就穿好了衣服。 这,绝对是阴谋。 走到帐篷之外,看到静静守护在外的西门默义。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丐儿咳道:“我有疑问。” “你说。”西门默义淡淡回头。 “是谁为你备置的木桶?怎与我洗澡的时间、地点那样一致?” “时间是军营统一所安排。”西门默义道:“至于地点,我洗澡时木桶一般都放在那位置,从未变过,已成规律。即便今天隔了幔布。”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我没想到你也在……洗澡。我以为父亲在里面的帐篷,给你讲习兵法呢。” 丐儿脸上的肉微跳,扯着嘴角笑道:“先不说其他。布帘子怎么突然就没了?” 西门默义摇摇头,叹道:“我也不知。” “一切……我都是遵照老将军的安排来的。”丐儿想了想,扭头往帐篷里钻去,气呼呼道:“我去找他。” 西门默义,已知了七八分状况。跟随了去。 小帐篷内,案前早已人空,只留着一张小纸笺,上面寥寥数字:“老夫困也,回房歇息。各自相安,勿扰。” 丐儿哭笑不得,着恼道:“不就是使诈得了他一张免责符吗。至于这么打击报复、扳回一局么。” “父亲哪是如此小心眼的人。”西门默义甚是无语道:“他啊,都是为我操心不浅,才连带了你。归根到底,这事缘我而起。” 丐儿岂会不知?垂着眼帘不再作声。 “君子非礼勿视。既然已经发生,你说什么都成。我会负责任的。”西门默义道。 丐儿一愣,脸上如被火烧,越发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才道:“什么责任不责任的。责任是最枷锁的一个词。我没什么,你也要没什么才对。” 西门默义点了点头,目光恍恍。 “你还想说什么?”丐儿看他欲言又止,问道。 “我知道……”西门默义一字一顿道:“从你的眼神和迹象里,你虽然磊落无牵挂,但是我看得出,你定有许多不能轻易放下的过往。我不强迫你,我一直都在等你真正的放下。” 丐儿眼皮一颤,惊道:“你说什么?” “没有。”西门默义澹然看着她,笑道:“不要多想了,早些睡吧。不然明天怎有气力找父亲算账呢。” 第130节 第二一一章约会 接下来的三天,老将军那个忙乎啊,丐儿见他一面十分不易。有时迎面碰上,躲避不开,丐儿正要怒发冲冠,他打个哈哈“稍等一会儿再来与你说,我先去看看大家伙练得怎么样了”,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当然,丐儿等了无数个“一会儿”,也没等到他主动上门那一刻。 西门默义看着这一切,冷峻如铁石的脸上,有时会不自觉泛出一抹笑意。这抹笑意,使他轮廓分明的硬线条柔和了许多,竟凭生出几许温存味道。以至于丐儿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 她慢慢也回想起来更多的过往。从赵太子身边逃亡、因溺水而变得模糊的回忆,都渐发地复苏起来。 选择忘却,是逃避,而不是放下和看淡。很多时候,彻底的放下意味着,拥有那份记忆,哪怕想起来仍旧是历历在目、鲜明深刻,心却岿然不动,报以淡漠浅笑,这才是岁月磨砺出的沉淀从容。 丐儿记得,在初进宫的那会儿,赵太子和东方碧仁商议,安排素蔻公主相亲。其中一个对象,便是西门少将军。 可惜不知何种原因,他推辞了这桩美事。东方爷和赵迁的计划落了空,之后西门少将军很快就去了边陲。 如果西门默义答应了娶素蔻公主,结局……就不会衍生出赵迁的念想、戾气和奸诈了吧。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吧。 然而,仅是如果罢了。 西门默义或许没听说过丐儿,或许只知道东方爷曾有一个挚爱的女子,却不知其名字,更不知是眼前的这姑娘。丐儿先前未见过西门少将军,但是早闻其名,并且间接与他有过关联。 该埋怨西门少将军的死不应允吗? 感情的事,最是勉强不得,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大龄还保持单身了。又怎能怪他。 太多的苦说不出,也不愿说。说了于事无补,还不如就此看淡了。 八月十四那天晚上,丐儿心生惆怅,坐在一处隆起的矮山坡上,静静看着将圆不圆的月亮。她的呼吸,如薄雾般在空气中流动。 恍然之间,似有同频的呼吸声响起。两股气息,汇在一处。 是能感知出来的。丐儿回转过头,西门默义如雕塑般伫立在不远处,也在望着月亮。 月是同样的月,两人的思绪可也一样么? 丐儿笑道:“吓我一跳。不声不响,你是要当月下魂吗?” “我一介武夫,可没那意境。不知谁更像呢。”西门默义回道。 “看不出,你还会拌嘴呢。”丐儿跳起来,拍拍衣服道:“老将军呢?” 西门默义不禁苦笑:“你还没忘记那天的仇啊。” “你若忘记了,怎么知道我找他是为了报仇?”丐儿哼道。 西门默义被她这么一堵,登时无话可对。 两人一时安静下来,都不说话。同观月亮。 静默,寂语,并不觉尴尬和隔阂。 这么一个人,更像她纯粹的知己。 曾经,那个妖孽如暗影般的南宫氏,好比看不清又纠缠的冤孽“情人”,尽管他们之间并无什么;与东方爷,则像淳厚平凡、充满温馨情爱的夫妻,心意相融,然而饱受磨难,已不得不分离;至于赵太子迁,就宛似一种畸形的感情,不想要却被命运推动着,尝受苦果。 是老天怜惜她,才带给她这样一个知己吗? 余生不再嫁了。烹茶赏月,畅谈兵法,仗剑天涯,何其妙也。 丐儿郑重问道:“少将军,我问你,你已年岁不小,早该成家立业了。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娶妻吗?” 西门默义顿了顿,道:“立业何须成家,这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 “孝道为先。”丐儿随手捻断了一根秋草,在手指间穿梭把玩着:“你不娶,老将军心里急,你自己也将承受更多的猜忌。并且,成家和立业是有联系的,你成了家,立业才有动力,大丈夫驰骋于疆场,争取功名,归根到底,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吗?” 西门默义道:“那是传统之见。我愿战在沙场,是为了寻找灵魂的寄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升至中天的月华,如水银般打在他的半侧脸颊,映成一道稳恒而暗黑的落影。 灵魂的寄托。丐儿思索着,在何处呢?爱情里吗?未必。友情和亲情同样也可以。 丐儿道:“你不娶妻,怎么知道家不是你灵魂的寄托之地呢?” “你今晚怎么跟我父亲一样,反复对我提起家室的话题。”西门默义两手一摊道:“就算娶,也得产生娶的冲动吧。不然负人负己,娶了何用。” “有了娃儿,做了父亲,感受到那种自豪、喜悦和责任感,你就知道何用了。”丐儿真切述道。 “或许是这样吧。”西门默义的手指,不知何时交错握在了一起,似纠结,还似在紧张。他神色慢慢软下来,语调有几分恳求道:“别再说这个了好吧?我,我怕……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丐儿讶然。看起来冷酷坚硬、不近人情、霸气侧漏的西门少将军,这弱弱得像个孩子的神态,也太离谱了吧? 只当出现幻觉了吧。丐儿不敢再戳他的底限,赶紧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不过你常年在塞外,很难看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姿容美好的姑娘,一时不开窍也属于正常。” 西门默义“唔”了声,把唇抿得绷紧,仿佛两片锈在一起的铁片。 丐儿看他无意再说,也就叹气作罢。 究竟什么时候,她也开始焦急西门少将军的婚事了?难道是受老将军的情绪影响吗? 也许,在她的潜在观念里,男人或女人只有找到了另一半,才算完整的吧。虽说这理论并不适合了自己。 对于没有爱过的人来说,能有机会感知一次姻缘,万一修得正果,也算是无上的福分吧。 “熬夜多了不好。早睡去吧。”西门默义见丐儿久不说话,只好开启了紧封的嘴巴,如是建议。 丐儿应着“好的”,缓缓下坡而去。或是坐久了的缘故,脚下踩到一块滚滚滑滑的石头,身形把持不稳,脚脖儿一软,就要摔倒滚落下去。 她可不比往昔。这一摔,怕是小命要掉半条。 接着一双健硕有力的臂膀,将她横腰抱起。耳边是紊乱而惶急的男低音:“你没事吧?” 丐儿一边摇头,眼的余光却注意到山丘的斜对面,一条身影倏然而逝。 她无暇答西门少将军的话,思绪飞快地闪过,那块石头不同寻常!这座山丘,几乎没有散落在地表的石头,就算偶尔有那么几小块,也都是尖角尖棱的,怎会那般浑圆? 丐儿从西门默义怀抱里迅速挣出来,跳脚就要追去,无奈脚踝伤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西门默义道:“你干嘛,让我来背你!” 还未过去扶她,就听丐儿指着一处嚷道:“快追!快追!” 西门默义一个激灵,以为奸细出没,立即二话不说,提脚奔了过去。 那身影无可躲避了,拐个弯儿想往帐篷方向而逃。西门默义抄路一截,堵个正着,刚抓到衣领,却诧然叫道:“父亲!” 丐儿离得较远,看不清老将军的表情,只听他小声道:“我儿!赶紧让我走罢!” “您在这儿干什么?”西门默义道。 老将军左拐再右拐,发现西门默义总在跟前。胡子翘起,发威风了:“小子你想干嘛?老爹养活你长大,容易么?八字还没一撇,恋爱都不会谈,就想胳膊肘儿往外拐了?” 西门默义一头雾水:“您说什么?” “快放我走!”老将军叠声催促道。 “等,等下再让他走……我有紧要的话问他,不是去报仇的!”丐儿跛着腿儿,向他爷俩走去。 老将军更急了。西门默义安慰他道:“父亲放心。她不是说了么,不是来报仇的。” “小子,你不懂得。”老将军眼见走不掉,无奈而气急败坏道:“你误了我给你创下的最好时机了。你怎么不抱好她,却来拦我!” 西门少将军愣一愣,似糊涂似明白,“啊”了一声。 丐儿晃了过来,直直质问:“你为什么要弄块破石头挡我的道?想让少将军英雄救美也不带这样的!把我好端端的脚给崴了,你说怎么办吧。” “石头?什么石头?”老将军眯着眼,扯着腔关切道:“脚怎么了?” 丐儿一肚子气,哪有这么装的,哼道:“你不招,别怪我添油加醋的说了!将来万一传到三军耳中,看你如何是好。” “这,这……”老将军本已做好了不怕烫的心理准备,但被丐儿一句话烫得额头滚冷汗,诺诺道:“我说就是……从哪说起?” “那天洗澡的事,不用说了,一切都是你算计的!布帘儿也是你做的手脚,谁还猜不出来。”丐儿白了他一眼,不依道:“就招供今晚的吧。” “我……”老将军为难地瞅瞅儿子,不好意思道:“我在偷听你们约会。” “咳!”西门默义听得“约会”这词,一时没把控好,呛了一下。 “你可听到什么新奇的了?”丐儿兴趣盎然问道。 “呃,我为义儿着急,急得在这边团团转啊……”老将军苦着脸:“眼看伊人离去,他还在犹豫和磨蹭,于是……就向你脚下送了块滑溜溜的石头……” “父亲!”西门默义觉得老爹怎生如此不可原谅。这样的手段都能用! 丐儿还没数落什么,老将军已被西门默义的失望表情刺伤了,诉道:“从小到大,我以这个儿子为骄傲,他定性好,刻苦勤奋,又懂得沉默是金、安守愚拙,却没想到,过度的不开口,是害了他呀!他见了小伙不说话就罢了,见了姑娘也不说话,整天冷着个一张脸,有谁还敢亲近?如今我年龄也大了,他的婚事还没着落!给他说过好多姑娘,结果他看都不去看一眼,毫无兴趣,有一次人家丁府丞家的女儿,不顾女儿家娇羞的脸面,亲自上门与他相见,结果他只以单音节与人家对话,丁家女儿心念俱灰,回去后就草草嫁了人。你说有个这样的儿子,该如何是好?” 老将军情之深责之切,把苦水统统倒出来:“我常常想,没指望了。这孩子,要光棍一辈子了。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死不说话!你说你追姑娘,不说话怎么行!” “父亲……”西门默义汗道:“关键,我也没有想过……去追她们啊!” “对,对,根源就在这儿!他好像就没开瓤透气过。”老将军道:“而那天不知怎地捡回来个你,短短数月,他比过去二十年说的话都多!虽然,仍说不到我心坎上……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义儿有指望了!他不自知,我这当爹的还不知?怎么也得帮衬一把,赶紧把事儿成了,我就乐得高枕无忧了!哪知,他个笨啊,死活抽不上树,总与我对着干!” 说到最后,老将军都快颤乱了。 丐儿听了这一大通,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结巴道:“那你也不能……扔石头使绊吧?” “老夫惭愧啊。”老将军道:“但凡义儿长进一点,老夫也不会在这风花雪月的破事儿上,下半点功夫!” “您,这功夫下得……”丐儿道:“我很好奇您当年是怎样追到将军夫人的。” 丐儿此言一出,西门默义脸色瞬间黯然。老将军一凛,再也不说话。 丐儿问道:“我说错话了么?” 西门默义摇头:“我自小就没见过我娘。父亲说她早就过逝了。” 老将军神情更怪了。他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丐儿满腹疑惑,难不成将军夫人当年死得蹊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往事伤怀,谈了伤心,就过去吧。不要再提了。”丐儿轻声对老将军道。 老将军酝酿了很久,道出一句惊天霹雳:“老夫年轻时跟义儿一样,寡言少语,从没谈过恋爱,更不要说娶媳妇了,所以光棍了一辈子。义儿不是我亲生的,乃是领养。” 西门默义如被轰顶,怔怔问道:“您说什么?”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是只管明天的太阳升起吧。”老将军不肯再多说:“义儿,别再问了。我对你父母承诺过,一辈子都不说你的身世。如今泄露半分,已是极度的食言了。但话再说回来,你不能不娶妻生子!就算不为了西门这一支,也得为了你已故的双亲啊!” 第二一二章对策 那晚回去,谁都没有睡着。老将军没再把话往下说,西门默义和丐儿也没怎过问。对于丐儿来说,她现在对那些陈年旧事越发看得淡了,所以不问过往;对于西门默义来说,老将军不愿意说的,他从不表现出半分强迫,更何况他与老将军自幼相依为命,如同亲生父子,为何还要追究托孤与收养的详情呢。 度过不眠之夜,中秋节到了。除了思乡氛围更浓一些之外,与平时并无什么区别。 这天傍晚,老将军收到了从京城送来的诏书,让他三日之后回京述职。丐儿疑惑道:“又非春节,转眼就到了十月、十一月,正是战事吃紧的关头,路上往返奔波最起码要月余,做什么述职?” 老将军叹口气,把西门默义叫到跟前道:“此番进京,我怕是不能再回疆场了。” 西门默义已料到了几分,淡淡地道:“可是皇上忌惮西门出了老、少两位将军么?担心将来尾大不掉、功高震主?” 第131节 老将军点头:“皇上的精力也越发不如从前了,所以急着把兵权收回,以防某天驾崩、皇位交替之时发生不测。再者,民间百姓爱护拥戴咱们,已把你、我二人敬在神坛上了,这对皇上来说,绝对是心腹隐患啊。” 此言不虚。丐儿常听人说,民间有谁家的孩子哭闹不休之时,只要来一句“西门将军来了”,正闹得凶的小孩儿立马止了哭声。还有的家户,把两将军的画像贴于门上,作为驱鬼镇邪、保得平安之用。倒不是西门家的人形貌骇人,多半是一种精神威慑吧。 西门默义不语。丐儿急道:“这该如何办才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避不过。”老将军捻须道:“老朽除了有两件事不能放心,其余皆无憾了。” 丐儿听他似有交代后事之意,不禁悲伤。 老将军笑道:“你俩不要担心,功成身退,是每位睿智臣子的必经之路。我也一大把年纪了,若得卸甲归田、安养晚年,岂不也算一桩美事儿?” 话虽豁达,壮士迟暮的叹息,还是埋葬在了胸中丘壑间吧。 丐儿虽未与老皇帝赵渊打过照面,但不难想象出其狠辣决断的一面。肯让老将军置宅养老固然是好的,但事实未必如愿呢。 西门默义道:“我与您一起回京述职吧。” 少将军是至孝之人,丐儿在心里忖思着。虽然一生情系沙场,却也不忍父亲一人陷入未卜途中。他走这样一步,或许是想,皇上念在他们父子甘心情愿交出兵权,低调避世。以退为进,能躲过一劫吧。 “傻儿!”老将军道:“我都说那般明白了,你还不懂吗?皇上若是顾惜,自会为老夫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若不顾惜,你跟着回去,一门双绝尽,岂不枉费了为爹的期望吗!” 西门默义道:“那该怎样?父亲请吩咐。” 老将军望着丐儿,久久才道:“老夫惭愧,还是要把你绕进来。我刚才说的不能放心的两件事啊,一是义儿的婚姻大事。二是,折断了老夫这只残翅后,只剩义儿,可他毕竟年轻,皇上又是心机极深沉的,老夫担心义儿宛若刀俎上的鱼肉啊!” 丐儿只觉遍体渗寒。皇上不会这般赶尽杀绝、让天下将士寒心吧。 “第一件暂且缓一缓……”西门默义道:“只说第二件,父亲有何建议?义儿执行就是!” “我之所以把第一件放到第一位,言外之意就是缓不得。若缓,只怕老夫闭眼前都看不到那一刻了。”老将军道。 西门默义为难道:“父亲!您知道的,强扭的瓜不甜,这事需要顺其自然、水到渠道。如今就连我也没做好准备呢,何况是人家姑娘……” 说罢,谨促看了一眼丐儿。 老将军反复地捻着须,似要一根根的捻断。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暂时不提这第一件事儿!老夫自会想出办法!” 啊?丐儿心揪紧了,还要在这事上面想办法? 西门默义眼光掠过她,很是无奈而歉然,也饱含了某种心照不宣。 丐儿松了口气。懂得少将军的意思。关于这事,他定然会尊重自己,站到她这一面,见招拆招,与她并肩作战。 三天之内,老将军也不至于想出什么刁钻的吧? 西门默义道:“义儿有奏,不知父亲愿听是否?” “你说吧。”老将军颔首道。 “父亲可以在三天后启程回京,我也带着兵马回去。皇上是好意,义儿就继续效命;皇上是孬意,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了,戎马一生,总得拼个鱼死网破。” “不行,这不坐实了咱们存有不轨心?”老将军道:“大半生的忠心耿耿,不能为了一条老命,给抹黑了。” 丐儿也反对道:“如果老皇帝看你跟回去,来个缓兵之计,假意仁慈,放老将军归田。你又回战场效力时,他突然反戈相向,拿老将军威胁,再背地里阴你一刀,说你之前居心叵测,你简直无反击的余地!” 丐儿这话,直重要害。西门默义无语,老将军不住点着头。 三人静默良久,丐儿道:“局势不利,我们也要想些对策。” “莫非你有好办法吗?”老将军道。 “皇上不仁不义,我们也不能生死由着他。拿计碰计,总还会有希望的。”丐儿道:“这次你就跟着朝廷来人回去。现在正值荒草苍苍,走到半路之时,寻一处险峻的山涧,点燃枯草,火势漫山,烧得混乱一团、自顾不暇之时,让少将军救你出去,就说葬身火海烧死了,连灰都不留。同时可以在朝廷来的那些人被烧得半死不活、神志不清时,把其中一个踢到河里去,让他捡回一条命,回去报信,描绘当时场景,也算是佐证了。” “那老夫还回军营吗?”老将军很快反应过来道:“你的意思,是让义儿把我藏置一处?” 旋即又否定道:“必须不能让人发现义儿离开了军营,皇上疑心很大。我一个人,又能走多远呢。在这方圆,迟早会被皇上搜了出来。” 丐儿道:“少将军只用负责救你出火海就行了,然后立即返回军营,这样不至于耽搁太久,想来也不会被人发现了。剩下的由我来善后,这么多天的军营生活,我勉强也称得上一个骑士了。我会易容,然后日夜兼程带你去一个稳妥的地方。” “哪儿?”老将军道。 “水浒仙寨。”丐儿淡然答道。 “那儿!”老将军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那地方可是太子重点监控的范围!就算去得,人家也未必留啊!” “那儿距京城甚远,想要监控周全,也没那么容易!何况,太子与皇上的出发点不一样,是太子监控的范围却不是皇上监控的范围。另外,距太子去烟岚城考察隔了这么久,太子对那儿的监控早松懈了,甚至已不再设防了……”丐儿分析道来:“将军大可放心,我早就说过,我曾得过仙寨之人救济,后来进了京城,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忘记报恩,总派人时而不时送些银两和物资过去,情分有增无减。那帮兄弟姐妹,必然会欢迎咱们的!” 西门默义认为可行,甚是感激。老将军道:“果然没错看你。如我想象中的慧黠敏捷、侠肝义胆。” 丐儿笑道:“我这后半生的命,是西门少将军救来的。老将军慈悲为怀,不问来路,信任厚待,我所做的,不抵万分之一。” 老将军喜得呵呵笑,道:“事情就按你说的办。你把老夫带到哪儿,老夫就跟着你去哪儿!这叫……听儿媳的!” “父亲!”西门默义窘道:“不要把话说得太透好吗。什么儿媳……儿子还没……半分把握……” “老夫助你!”老将军甩给了义儿这么一话。 丐儿急道:“将军!这可不成。您再拿这个说事儿,我就头痛,我一头痛就影响思维的发挥,恐不能与少将军联袂,决胜三天后这一局呢!” 老将军唉了声,软声求道:“老夫这辈子没求过人!你就遂了老夫唯一的心愿吧。老夫的宿命在战场,可惜就要离开了,如果能看到你和义儿在军营里成亲圆房,老夫将会……会多高兴!” 老将军说到这儿,眼中有泪涌动。断续得说不下去了。 “父亲!”西门默义心如蚁啃,他是第一次见父亲流泪。自幼时老将军便对他说:“男儿不许流泪。但凡流一滴泪,武之将气就随着泪逝了。” “将军!”丐儿也万万想不到他会流泪。这期望有多深,如果让他抱憾,那会是多么的残酷。 虽从未正式做过新娘子,然而,她这行尸走肉的薄命之躯,又怎可以婚嫁。 只得对老将军恳切地道:“我已发誓终身不嫁。老将军过分不问我从前,未必就明智啊。” “英雄不问出处。”老将军挥泪道:“你不还是未嫁身吗?就算你已嫁人,但既然从家中逃亡了,就证明那人非是你良人,你还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老夫要迎娶的是儿媳,管什么从前不从前!老夫只知道,除却你,义儿这辈子也要像老夫一样了!老夫尚且幸运,得到义儿为子,但义儿呢?要孤独终老吗?” 老将军越发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丐儿嚅嚅道:“老将军总要留长些时间。在军营里诸事不便,士兵们并不知我是女身,一旦大张旗鼓成亲,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使得军心动乱。传到皇上耳中,更添麻烦。” 老将军想了会儿,道:“你说得也对。但这事未决,老夫总定不下心,不能安然上路。老夫相信你也不是在乎形式的人,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在我的见证下,你俩在义儿的帐篷中,拜了堂吧。” 第二一三章拜堂 丐儿再防不到老将军会如此直接而心切,让她与西门少将军当晚拜堂成亲! “这……”西门默义虽然急得满脑门是细密的冷汗,却也不能说出什么扫父亲兴致的话。时不时拿眼角觑看丐儿,冷冰冰的脸上一片迷乱忐忑,局促难安。 丐儿还想说“不”,但老将军的神情、充满恳求的眼光,让她心肠温软、悯心直动。 仿佛是夕阳将老之时发出的最后一抹明亮和光晕,又仿佛伏枥老骥归隐于功与名之后的落寞和惘然,充满了英雄迟暮的岁月气息。丐儿嗅得出来,就算计划如她设想顺利进行,老将军的辉煌已到了闭幕时。 丐儿心情复杂百结,终究是抗拒不了这一份拳拳父爱。 就算与少将军拜了堂又如何?前途叵测,今日不知明日事, 只当是圆了他的心愿吧。哪怕是一种善意的欺骗。 有时,形式大于内容。 她知道,西门默义定会欢天喜地。就算他不喜欢她、不愿意为婚姻所束缚,只要她点了头,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更何况,她怎看不出。他对她总有那么点异常而隐晦的情谊。 丐儿看老将军浊泪蓄满了眼眶,不禁泪涌出来,道:“我听将军的。” 老将军闻言,震得久久回不过神,反复问:“真的吗?” 丐儿稳稳点头:“真的。” 老将军拉着丐儿的手,欢喜雀跃得像个孩子。喃喃地道:“真好,真好……” 这还是那个威武半世、让敌军闻风丧胆的西门大将军吗? 再看西门默义,他一脸的呆愣、不可思议。 “傻小子!还不赶紧过来牵你媳妇!”老将军一边嗔骂着少将军,一边讨好似的对丐儿道:“跟了我这个呆儿子,真是委屈你了。” 这样的老将军可爱而好笑,但丐儿难过亦感动。眼角酸涩,被抑制的泪涨得饱满而疼痛。 “哪里委屈。”丐儿索性把最好的安慰送给老将军,娇俏道:“你看少将军愣愣的……什么表示也没。人家只恐他不愿意跟我拜堂呢。” 老将军连喊了几声“义儿”,见他毫无反应,忙道:“他啊,是乐过头了!” 然后,老将军手忙脚乱道:“你俩先说说话,磨合一下洞房前的感情!我去把义儿的大帐篷收拾一下,接着你们就在那儿拜天地!” 老将军心急火燎去了。留下了丐儿和西门默义。 “你……你……”西门默义好不容易问出一句:“你是怎么想的?” 丐儿有意逗他,笑道:“什么怎么想?还能怎么想?就是与你拜堂成亲啊。” 西门默义越发不知该说什么:“这……这就要开始了。” 憋了半天,吐出一句:“你反悔还来得及。” “我反悔做什么?”丐儿一脸好奇状。 “那咱们……就……”西门默义前言不搭后语道:“我还没牵过你的手呢。” “是么?你每次指导我兵法、骑马术,多次碰到过我的手,比这更亲密的都有呢,怎么不承认了?”若是换做以前,丐儿看到外表如此霸道强大、内心如此腼腆羞怯的美男子,定会好生调教一番,只是现在把那些劣迹斑斑收敛了很多,只巧笑倩兮反问道。 西门默义膛目结舌:“那……不是……故意的……” 丐儿哦了一声:“意思是,你今天要故意了?” 西门默义大窘,红着脸道:“我不知道。” 丐儿几乎岔过气去,笑道:“那咱就一起手牵手去新房吧。看看布置得怎样了。” 西门默义迟迟不敢伸出手,丐儿抓住他手道:“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直到快走到帐篷时,手心里满是汗的西门默义,才悄悄地颤抖着,小心翼翼握紧了丐儿的小手。 老将军全无经验,正忙得不可开交,看到义儿牵着丐儿的手进来,泪光中尽是欣慰道:“义儿,你了不得!比老爹强!比老爹有勇气!居然敢牵心爱人的手!啧!” 不说还不打紧,这一说,西门默义如被烙铁烫着,慌忙就要丢开丐儿。丐儿反手抓住他几根手指,戏谑道:“想逃?” “啊?不!”西门默义道:“我是……想帮父亲收拾一下。” 老将军哈哈道:“你还是把自己的仪容整理一番吧,这里不用你来!把自己收拾得精神又帅气,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西门默义低着头看衣服鞋子是否周全。丐儿道:“我来帮你整理!” 其实已经很好了,丐儿为了减轻他的拘束,故意翻翻他的领子、拍拍他的肩膀后背,装模作样打理一番,颇像是一位贤惠的小妻子。 老将军停下了手中的活,怔怔看着这幕。眼中有喜悦、有宽怀、有欣慰,还有一丝丝的羡慕。 第132节 丐儿看得心酸,赶紧道:“不用怎么布置就行,一切从简!” 有简易的桌子和凳,老将军剪了一块红布条,绾了两朵粗拙的红花,给丐儿和义儿系在了胸前。然后他往桌子后面的凳子上缓缓坐去。 大约太激动了,他竟一下子坐了个空,整个儿仰倒在地上。丐儿和义儿慌忙去扶,他道“没事!没事”,然后一骨碌爬起来,才重新坐好了。有汗珠从他灰白相间的鬓发流下,丐儿以为他兴奋得过度了,并没在意。 西门默义心脏狂跳、神色不宁,更没敢多看任何人。 氛围变得极为静穆,老将军持平着调子,念着:“一拜天地……” 直到义儿、丐儿夫妻对拜,他才忍不住走了调。 一个在烛光下娇颜如花,一个在沉稳中铁面羞怯。老将军亲自把他们送到了洞房,即丐儿住的小帐篷。 丐儿看到老将军行走的时候虽有意挺直了身姿,但腿脚似乎有些不灵便,竟有蹒跚之感,暗自起疑,不会刚才摔出什么状况了吧? 只侧过脸看了一眼,老将军就对她道:“我脚抽了筋,待会用药酒泡一下就好了!你们赶紧忙正事去!” 义儿挽着丐儿的手臂,走到床边,老将军仍在小帐篷门口看着他们,没有离开。这会儿丐儿不好意思了,老将军不会要亲眼见证圆房的整个过程吧? 那个汗啊,丐儿向西门默义使了个眼色。他呆头愣脑道:“父亲,您回去休息吧。” “呃,好好好……”老将军连声道,走了两步,又回头,不放心嘱托道:“义儿,别辜负了良辰美景啊!” “呃……好……”西门默义应道。 第二一四章同寝 老将军终于离开了。丐儿长呼一口气,倦极上床,躺在里侧,把被子让出来一大半道:“赶紧躺下睡吧。” 西门默义犹豫了很久,咬牙闷声道:“我,我……还是打地铺吧。” “这样自觉?”丐儿失笑道:“我倒怕老将军三更里偷偷过来瞧,一看我这样虐待你,会把我叫起来打一顿呢!” “那,那该怎么办?”西门默义小声道。 “我这不是给你腾出地方了吗?”丐儿道:“把外衣脱下吧,既然成了亲,再扭捏,老将军又要犯愁了。” “你不是真答应他了吧?”西门默义鼓足勇气看她一眼,看到她一身白色衬衣,说不尽的娇慵,脸又红了,忙把视线移开,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都到床上了,你说呢?”丐儿没见过这样不开化的,难得笑得快绝倒了。 西门默义嘴里讷讷着“那,那……”双手一边摸索着床,看也不看,像要完成一件重大使命似的,闭眼躺了下来。 颀长壮硕的身躯,却只占了床边沿的小半侧。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一动,就会掉床。 丐儿早就料定,除非她强迫、勾引他,不然他必会守身守礼的。却没想到他如此的内羞。 还没对他说“做戏让老将军开心”呢,他就这般持重不安了,若是直说,他会不会连床也不敢靠近? 丐儿“哎”一声,决定对他实施打情骂笑,一来好让西门默义放松,二来也让气氛更甜蜜旖旎些。 老将军最看重此事,今晚定会偷听墙角。若发现他们安安分分平躺了一夜,第二天不知又忧心忡忡成了什么样子呢。 “你瞧你,外衣还没脱,鞋也没脱,就……”丐儿一副哀怨的口气:“也不嫌睡着不舒服!” “啊,忘了!”西门默义紧闭着眼,把外衣胡乱的一剥,甩了出去。这下相对,似乎能感受到丐儿身上的温度,更难熬了,又下意识往外缩了缩,离丐儿足足有一臂之远。 丐儿严重无语。本来该害怕的人是她啊。见西门默义怕成了这样,她反而觉得没半分的怕了。笃定了少将军不会对她怎么样,她就越要把“洞房”该有的功夫做足,有声有色,才能让老将军信服而后放心。 “呀,这里有个老鼠!”丐儿轻叫道。 “哪儿?”西门默义乍然翻过身来,东瞧西看:“没啊。” 手臂悬空越过丐儿的腰,把被子里外翻捡了一遍,道:“我怎么没看到?” “你!重死了!手臂压得我透不过气儿!”丐儿道:“抱轻点好不好?” 西门默义瞬时晕菜,保持着那个姿势僵住了。 因为刚才伸头找老鼠,他的脸和上半截肩膀伏在丐儿上方,右臂也绕过了界限。 等他反应过来是丐儿在诳他,故意耍的把戏,再看看他们暧昧的情形,脸腾地红了,道:“对……不……” 竟要说对不起?这还得了,夫妻间在床上道歉,成何体统?那该有多生分!丐儿情急之下,捂住了他的嘴。 西门默义不知她意,开始挣扎。本来他就局促,这一挣扎之下,就更粗气喘个不已。 丐儿模模糊糊,似乎听到不知外面哪个方向传来了一声“哈”,似乎终于尘埃落定那般舒了口气。 她心一喜:“好了!”松开了捂着西门默义的手。 “什么好了?”鼻子、嘴巴骤然得以畅通,西门默义衣衫不整,呼吸紊乱:“你……” 丐儿低低道:“你这个木头人!老将军刚才在外面,咱俩悄无声息的,还是洞房之喜吗?” 西门默义回想两人打闹纠缠的那一幕,差点呛住:“怪不得……多亏了你机灵……” 虽然一切落幕,但经过这生生的折腾,两人的衣衫不知不觉间都敞开到了胸部。西门默义无非是若隐若现了健美的好身材,丐儿就不一样了。雪白的山峦露出半边来,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进一步了,忙脸红的把衣衫整理好,盖了严实。 西门默义的脸更是黑红难辨本色,大是尴尬地离丐儿远了几分。但已不像初始那会只睡在床沿上。 丐儿把自己的衣服理齐整之后,道:“接下来这三日,你要主动一点儿,别让老将军看出破绽。不然他又该骂你了。” 西门默义嗯了声。归于安静。 丐儿在天将亮时睡着了一会儿。西门默义则是整夜未寐,心在砰砰跳啊跳啊,无法入眠却又不能辗转反侧,怕丐儿追问原因,那就更不好自圆其说了。 可怜从马背上长大的少将军啊,还从未这般狼狈过。如果以后天天就要这么熬过,还真是一种折磨啊。但若让他摆脱这种身心的双重折磨,他又觉得少些什么,必会陷入到一种深深的寂寥中,不复未相遇之前的孑然毫无念想。 丐儿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了。西门默义已经起了。 丐儿出帐篷时,西门老将军爱怜地看着她,道:“睡得还好吧?” 丐儿脸上飞出一抹锦霞红,声音如蚊呐道:“还好。” 吃早饭的时候,老将军嘱托她多吃点,别有深意地道:“老夫得以归田后,镇日无聊,若能养弄孙儿为乐,估计能更年轻些。” 这,真不好应付。丐儿看着老将军的脚踝,转过话题道:“您的脚怎样了?怎么还是走路不便的样子?” 老将军道:“没什么打紧儿,过几天就好了。” 说完,又笑眯眯补充一句,很有炫耀和自豪的味道:“还是儿媳妇懂事儿,知道心疼人!” 西门默义憨憨笑着,想起丐儿昨晚说的要表现得体贴甜蜜些,要有新婚燕尔两相欢的味道,他不禁暗自发愁和着急。想做些什么,可不知从何做起,手一次次悬在半空中,却中断了下一步的动作。 丐儿看出了他的不入门,趁老将军不注意,对西门默义指了指自己耳畔散乱的头发,意思是说可以亲昵温存的替她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哪知西门默义华丽丽地走到她的跟前,道:“你说什么?我头发怎么了?” 丐儿想哭的心都有了。老将军疑惑看了看,道:“什么也没有啊。”然后也看着丐儿。 丐儿只得道:“沾了颗饭粒。刚才你走路的时候,已经掉了。” 西门默义哦一声,返回座位,低头继续吃饭。 老将军道:“义儿有这样细心的贤妻,真是太好了,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丐儿笑道:“都成你夸我的了。都不听到某些人夸我半句呢。” 说罢,对西门默义使了个眼色,期待他能说出“欲赞词却穷,情深不言中”之类的高养分的话。 西门默义夹了一箸子咸菜放到丐儿的碟子中,道:“吃菜。” 连馒头也不给她递,丐儿一根一根叼着吃着,咸的难以下咽。 老将军看不下去了,斥道:“哪有你这样疼人的!想让媳妇多吃菜,原本是好意,但军营里都是干咸菜,不比在京都时鱼菜为主食,不吃馒头怎能下咽?” “是,是……”西门默义把自己的馒头塞给丐儿,愧歉道:“给,馒头!” 丐儿哭笑不得。平时西门少将军也不至于这样啊,怎么越扶越上不了树?难道昨晚给他的惊吓和压力太大了? 丐儿暗自叹道:“如此下去,非得露馅不可。少将军啊,你是要把好端端的应对之策给演毁啊。” 接下来的晚上,如果丐儿不启发西门默义,他绝对不会越雷池半步。丐儿几乎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只差恶女直扑了。 西门默义仍是被动,严重被动。 确切的说,若是被动也好,总算是一种相互的唱和。他是只有在丐儿装得逼真时,才掉入到她设置的幻境中,毫无抵抗能力。当丐儿结束这幻境,他又恢复了原样。 一天,一夜,两天,两夜……终于到了第三天的早上。这次丐儿精神得很,比西门默义起来得还早,声音不大不小来了一句:“哈哈,再欺瞒过今天白天和晚上,就可以松口气了!等到明天,咱俩合力救老将军再艰险,都没这三四天装矫情装得累!” 西门默义道:“你小声点儿!万一父亲听见……” “我已经听见了!”老将军的腿脚仍不是很灵便,一顿一瘸走了过来,脸色菜青:“你俩……居然捉弄老夫!” 丐儿脑袋一白,完了。原以为帮穿的会是西门默义,没想到彻底帮穿、导致最后一天的戏演无可演的竟然是自己! 这是多么不可原谅的失误!得意忘形、话多坏事,她算是真切切验证了一回。 该怎么办?摊子该怎么收拾才好呢。 西门默义果然是一副担当的架势,对老将军道:“这一切都是孩儿的不好。她本是愿意的,但孩儿未做足准备……想等到……再等一些时间,再……” 老将军失望而忿然地哼道:“等!还等什么!等你做足准备,就像老夫这般的年龄了!她也成老太婆了!你们有心也无力了!” 第二一五章纵火 丐儿吓了一跳。这若被外边的士兵们听到,是不是太那个不适宜了。 于是赶紧祈求:“老将军,给点面子!您别这么大声,后来少将军和我怎么……怎么相处呢。” 老将军略略平静了几分,“哐”的坐了下来,那小条凳在他的怒火威力下,登时断裂。 丐儿心虚,怯怯吐了吐舌头。西门默义忙把丐儿揽至身后,反应迅速、动作迅捷,发乎情源于心,绝不拖泥带水。 丐儿忽然有些悟了。西门默义天生不是演戏的料,只会呈现最真性情。而在危急时刻,是最能考验一个人性情的,所以这个时候,西门默义对她的关爱和呵护,最是淋漓尽致。 归根到底,是她一开始就错了。或许她虽没对西门默义直说,他在她同意洞房之喜那一刻,就知道这是计策了。 所以,他入不了戏。 虽有拘谨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面对即将入戏时的排斥。为了父亲和丐儿,他努力拙劣地去演,还是入不了戏。 丐儿在他身后,凝视着他如山一般的背影,各种滋味掺杂萦绕。 老将军蹲坐在地上,呼呼喘了半天,泄气道:“义儿,老爹帮不了你啦!你自己别后悔!我只再对你说一句,我年轻时不明白的情感,到老时才懂得,可惜已迟——你身后的媳妇儿,她对你是有意思的!机会你要自己把握!” 丐儿的心突地一跳。她很久时间了,从没问过自己的心。 她对西门少将军有意吗?不,绝对没有情爱之意! 她这颗心究竟归属于谁? 她不知。茫茫然的红尘,飘来荡去,在爱与被爱中,心已残破不堪。老将军所说的那点意思,还能称得上情爱,或者爱情吗? 第133节 老将军看西门默义如此动作,道:“你的勇气可嘉,但要用对地方。她喜欢你,你喜欢她,为什么偏偏要守那该死的距离呢。” 西门默义不答,丐儿也不知怎样答。 这天的早、午、晚三餐,老将军吃得那叫个食不甘味。他丢了魂似的,沉入思索之中。 丐儿和少将军不敢说话,怕激发了他憋着的怒气。 到了夜深人定之时,老将军来到西门默义的帐篷,端着三杯酒对他俩说道:“明天,就是老夫生命中最后一个转折点了。或许相见日长,或许永久不见。不管你们什么时候有夫妻之缘分,咱们爷儿仨饮了这一杯,等待运气的决定吧。” 丐儿好是内愧,让老将军抱憾了。多日不曾喝酒的她,端起那杯辛辣饮了个尽。 西门默义亦是神色沉重赧然。同饮而下。 未过多久,丐儿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燥,身子越来越乏。老将军道:“去里面你的帐篷里歇着吧。” 丐儿勉强撑住头,摇摇晃晃去了。 西门默义也感到了不适,灼热中迷蒙道:“这酒?” “她情况比你还严重,你去看看她怎么样了。”老将军道。 西门默义慌张张的,脚步飘浮,走了进去。结果大吃一惊,只见丐儿桃腮含春,星眼半张,娇态软体,在抓狂地褪着衣服。 他感到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冲动,那热浪几乎要把他吞噬。多亏了他功力深,拿一部分抵挡/欲/火,才稍微熄了点。他预测支不了多久,为防意外,想要退出丐儿帐篷。 在门外立着的老将军,见他出来,一把又推他进屋了,叹道:“老夫这辈子没做过不光明的事儿,既然做了这么破天荒的一件,就坦白承认吧。我给你俩酒里下了‘回春蒙汗药’,是上次从俘虏身上搜来的。” 丐儿神智并未完全丧失,恍然听得这句,又惊又怕,却半分由不得自我。 “父亲!”西门默义无奈而着恼道:“你怎这般糊涂!明天还有重大任务,您……” “天亮之时药性自解,但人的筋骨会如散了般。在药性未解之前,她会痛苦不堪,如果你想让她受尽折磨,你就继续耗费你的内力逼退自己的欲念吧。” 丐儿隐约听出大意,断续呻吟道:“不要……啊……”她的不要,意思是不要让西门默义耗损内力。 西门默义却以为她是在拒绝,使劲压下去一波又一波翻涌的热血,道:“父亲,快想办法……解药……不然明天……我们怎么救你。” 老将军一派豁出去的洒然,哈哈笑道:“老夫一介鳏夫,不想儿子也走此路,所以迫不得已,用了狠招!只不过痛苦些,你们若熬过了,老夫自然再无话可说!你们熬了过去,只怕明早已如烂泥,那你们明天就好好休息、还原体力,不用送老夫上路了!这条老命,我何曾在乎过。” 西门默义一句三喘道:“父亲……您不能这样……您不能独自上路……” 老将军执拗道:“老夫用生命赌最后一次。赌赢了这辈子无遗恨,赌输了便归于黄泉!” 西门默义一边受着/欲/望之苦,一边忍着锥心之痛,“扑”的吐出一口血来,摔倒地上。 老将军神色微动,却忍住不去扶。 “少将军……”丐儿的声音已被霸道药性攻得失去了正常本色,像是媚艳毒药:“你过来……” 西门默义的脸色,奇异的一阵红一阵白,他摇头道:“不……” “我不要……你丧失功力……”丐儿道:“也不要……老将军……死……我要……你过来……” 这太诱惑。西门默义在片刻的不坚定中,忍耐宣告崩溃。他渐渐地匍匐着向丐儿靠近,到了她的身旁。 丐儿抚摸着他的脸:“何必……忍得……那般辛苦……又怎能,拿性命赌博……” 西门默义喉咙如燎,说不出任何话,如干涸的鱼,亲上了她的脸。两人笨拙地拥抱在一起。 老将军扭过了头不再看,眼泪却如溪流漫延。 在丐儿的衣服撕碎成片之际,西门默义的衣服也褪至了髋间。 丐儿晕头转向之中,依稀看见,那片肌肤上有一团绛紫色的仙草印记,貌似还有两个繁琐的字,晃动之中,看不甚清。 是在哪儿曾见过吗,怎那般的熟悉?但是丐儿此刻意乱情迷,已顾不得思索太多了。 西门默义把最后的衣服脱尽时,忽然闻得烟雾刺鼻,外面脚步嘈杂,惊喊四起:“少将军的帐篷着火了!快救火啊!” 西门默义一个激灵,汗如雨下,疾风骤雨般的/情/欲在紧要关头生生止住了。 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拿起床单裹住丐儿,对她道:“你,快走……” 丐儿也是浑身汗水,哪里还走得动。这时老将军匆匆跑来了,背起丐儿,出了帐篷。 把她放到安全之地,再回去时,火苗已吞噬了帐篷。老将军不顾一起要冲进去,士兵们递来了一个浸湿的棉被,老将军披着跳入了火海,凭着大约估计,好不容易拉到西门默义,在浓烟滚滚中往外摸爬滚打。 逃出来时,西门默义兀自昏迷,前胸、后背、肩膀,均有不同程度的烧伤。老将军的一把胡须也烧秃了。 第二一六章疑忌 老将军救出昏迷的西门少将军,士兵纷纷围拢过去,关切哀至。 众人看到老将军眼中含泪,俱都劝慰,说少将军龙虎之躯,一点烧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们并不知昨晚的真相,老将军却心里清楚。西门默义在最紧要的关头骤然克制,回春蒙汗药的威力全部攻进筋脉肺腑,纵使抗了过去,身体也自此会遭到很深的重创了,没个半年时间绝对恢复不了。 “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是我害了两个孩儿。”老将军喟然道。 看大家伙儿个个都听得迷惘不解,老将军有苦说不出,只问:“好端端的怎会起火?” “大柱好几个人都说,昨晚起夜,看到帐篷有火光的时候,老将军去少将军帐篷里救人,救出一个之后,又去救少将军,发现有个人影往老将军的帐篷跑去了!我们追了过去,并没发现有人!” “意思是,这次并非天灾,而是有人蓄意纵火了?”老将军立马命令道:“立刻清点人员,一看是否有人受伤,二看是否有人消失!” 军营防备严密,如果不是绝顶高手,不可能悄无声息混进来而不被发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出了内奸。 严罗密鼓、很快查实,老将军听属下禀报道:“咱们固有人员,并无伤亡消失……只不过……” “不过什么?说!”老将军道。 “前三四个月头里,来的那个像娘们似的弱汉子不见了,还有您的混血马驹也不见了!”属下看着老将军的脸色,缓缓述道。 “什么?”老将军心急如焚。把丐儿从火海救出之后,只顾追及真相、疗义儿的伤,却忽略了她! 丢了马驹不打紧儿,若她丢了,全都失去了意义! “留下一拨人看着少将军,一拨人去在军营驻扎十里之内寻找,哪怕是尸体也要带回来!我去那边瞧瞧!”老将军瘸拐着腿脚,拖着沉重身躯,向自己的帐篷跑去。一小拨人跟随其后。 他把丐儿安置在帐篷外临近小湖畔的一块巨石上了,与混血马驹相距得不是很远。原本想着,靠近水边,枕睡石头,就算火势蔓延起来也不至于遭受被卷火海之忧,哪想到她竟失踪了! “义儿醒来问起……我有何面目见他!”老将军看到大石头上空空如也,全无丐儿的影踪和气息,目光流露出一抹深邃的空洞悲伤,恸极大哭。 不到短短半个时辰,士兵们见老将军哭了两次,也都忍不住眼泪湿了眶。 早饭时分,西门默义醒来,身子虚浮不支。环视一圈,没见丐儿,裂着发白的唇,对老将军道:“她呢?” “她……”老将军道:“她在我的帐篷里休息,你也要好好养才是。” “我看看她,怎么样了。”西门默义歪着脖颈儿,想坐起来,奈何身躯不听使唤,又倒下去。 老将军把泪意逼退,轻声道:“她正熟睡着的。你过去会弄出动静吵了她,等些时日再见不迟。” 西门默义只得作罢,道:“你们可要把她养好。” “肯定会的。”老将军点头道。 随后,老将军喂西门默义喝了些粥,让他睡下。 出去寻找的士兵,先后一个个回来了。都说未见什么蛛丝马迹,更甭说一个大活人了。 “那混血宝马驹日行千里,来的那位新人士兵鬼点子奇谲的,总有法子驾驭得了,肯定已逃出了塞外!” “我早就看他不寻常,只是没想到是奸细!”有士兵道:“他来这儿,是为了刺探军情吗?” “且不说为了刺探军情,他如此蒙老将军、少将军信任,有什么军情刺探不走的!” “别说军情,偷走了老将军的混血宝马驹,就是最严重的损失!那马驹可是咱们的功臣啊,丢了它比丢了左膀右臂还痛!以后万一谁被鞑子掳去,可是半点儿希望也没了!” 老将军静静听着这纷纷乱乱的猜测,思绪忽连忽断。 她是奸细?她有回春蒙汗药的解药?在我腿脚受伤、义儿最容易身体亏空的当儿,她与敌人里应外合、盗走宝驹、全身而退? 按寻常的思路,确实应该是这样。 还有一种很小的可能,她不是奸细,但却是一位身份至关重要的人,所以引得绝顶高手亲自前来、擒拿她去? 到底是哪一种?前者好像更顺理成章些。但老将军不愿相信,总觉得不大对劲儿。 她那么至情至性、至纯至善、至灵至慧的一个女娃儿,眼睛中的坦诚……怎么可能利用他和义儿的感情? 不会的。老将军摇头否决道。 若是后者,这个绝顶高手是谁,是鞑子吗?鞑子天性豪放鲁莽,哪可能练得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那就……应该是本王朝的人才了。 老将军与江湖人士素来交厚,从未得罪过谁,想必他们也不会做背后插刀之事。 那目标就锁定在朝堂了。 既然点名让老夫回朝去述职,又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呢? 难道前几天他们商议的纵火、劫人、带着老将军远走高飞的计策,漏了馅了?反而被人提前运用? 老将军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啊,纵火、劫人、不声不响带走丐儿,这一切的流程,与他们今日将要实施的多么相像! 那位高手,应该隐藏在军营中好几天了。老将军不禁脊背有些发寒了,当今世上竟有这般高人! 流言还在肆传,老将军辟谣道:“关于那个新人士兵身份之谜,你们不要妄加揣测。她不是你们认为的什么奸细,而是咱们自己人。他原是救济一方的侠义之领袖,在与一股强势力寇贼的决斗中,落了单,跳了水,才被少将军救回来。你们别看她身薄体弱的,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之处,老夫都堪堪与她对平手。那匹马驹,是老夫早就暗下许诺赠送她的,如今她不见了,很可能是被拥戴她的人接回去了!” 这一段话自是缜密,再加老将军的德高望重,所以对于很多将信将疑的士兵们,还是颇有用的。他们开始大喊力挺新人士兵。 忖思一番,老将军对全体士兵交代道:“那个新人丢失的事,决不可对少将军说,有违者按泄密给予处分!少将军若问起,你们就说在我帐篷里,无令牌谁也见不着,有什么让他来问我!” 经此变故,原定于三日之后回京述职的老将军,向朝廷来人提出了延后申请。他道:“少将军严重烧伤、无法披甲上阵,老夫若在此时离去,恐怕敌军来犯,将士无帅,敌兵如入无人之境,攻城陷地好比囊中取物。” 朝廷来人亲眼目睹这场意外,就应允老将军等年关再回京。 孤竹王朝的朝廷远派传谕之命官,都是经过千挑万选,极会分析利弊、揣摩圣意、长远规划的,所以他们的决断几乎代表了皇上的意思,具有传旨、并根据实际情况作调整然后快马加鞭申请批复的权力。 至于皇上如何细论,那就是一两个月之后的旨意了。那时义儿总能够恢复三四成、能自理和耍枪弄刀了吧。 丐儿所出计策,随着丐儿的失踪而告终。一切缓了下来,又似乎埋藏着更多的凶险和无法预知。 义儿知道丐儿失踪的事,是在十天后的一个晚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怔怔地望着远方。 老将军多次道:“她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你好生休养,尽早恢复,难道还怕没找到她的那一天?” 西门默义此后,更加寡言少语。然而,在吃饭、养身复原方面,绝不含糊放松。初时提个剑、掂个沙袋儿,都力不从心,在坚持不懈的毅力下,慢慢地重拾了基本功力,一招一式,虽比不得往昔蕴着深厚力道,假以时日,完全恢复也不是没可能。 第二一七章黑木莲 脑袋昏沉沉的,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使不上丝毫的力气。先是身体里面起伏难息的热潮,再是周边空气里扑头兜面的灼热,最后被人携了出去,似乎把她放在了一块冰凉的石头上,内热与外冷急剧激荡相互碰撞着……还未平息,好像被人捞起置在了马背上,颠簸驰骋,她一个劲儿迷离吟着:“热……” 第134节 马背上的人似乎不耐烦了,不知走了多远,把她从马背上扔了下来,她听到“噗通”的声音,问道:“什么在响?” 话刚出口,温而咸的水大口大口灌过来。她几乎溺毙过去,这是掉湖里淹死了吗? 好在弹腾了一会儿,她又自动漂浮了上来。柔软的、缓缓的、暖和的、细腻的,是什么在包围着她? 睁开眼睛之时,看到碧蓝的天、游动的云、煦洋洋的太阳。她这是到世外仙境了吗,还是又穿越了? 对了,她是在哪儿躺着?她骇然想坐起身子,发现她整个儿就是一具木偶浮尸,完全做不了主。急得双手直拍,想要拍碎这个梦靥,却只拍得水花溅起,水珠飞落了她满脸。 天啊,她竟然是在水里啊。貌似是个温泉湖,并且人在里面还带漂浮的!看来矿物质的含量绝不会低。 她忽然想起刚才“噗通”的落水声,难道是她所导致的? 如果人生在极疲惫的时候,来这儿泡一泡,的确是最好不过的。然而,当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水力把自己带到未知的地方,绝对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 这要漂到何年何月?会不会被浸泡成鱼肚皮? 她忽然想起鱼鸟传说,那个交织着无奈和怅然的故事。 她一向是有诗必吟、有歌必唱,哪管是在水中还是陆地。她呼一口气,收一下小腹,用鱼儿自由穿梭的欢快而稍带伤感的声音念道: 你说你不会再为我停靠 你渴望自由我知道 所以我不再挽留 只轻轻说一路走好 你看海面掠过一只鸟 鱼儿在水中为它祈祷 如果想要飞的高 就该把海里的鱼儿忘掉 你猜鱼儿会不会也烦恼 鸟儿飞走了无处寻找 我却看到鱼儿的笑 虽然它永远也跳不了那么高 你听海是不是在笑 笑鱼儿就这样等到老 笑有人以为把头抬起来 眼泪就不会往下掉 念完,竟是滋味复杂,感触万千,不知是水珠还是泪,从眼角滑到了温泉湖里,她吸一下鼻子,道:“可怜的傻鱼儿!” “是不是还有下半阙?”妖魅般的男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嗡嗡聚在一处,却又似散在了四面八方。 丐儿仍没从自我境界里回过神来,好似在自言自语般,笑道:“你怎么知道有下半阙?”然后啊呸了一声道:“什么上半阙下半阙的,文绉绉的,这又不是古诗词!只是意境白话小诗罢了,从鱼和鸟的角度分别感受了那段凄美的爱恋而已!” “哦,那鸟儿的那段该怎么说?”刚才的男幻音又起。 丐儿直到此刻,也不认为有另外一个人存在,只觉得是自己在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天籁对话。至于为何是男人的声音,可能大概也许……她性格偏向于汉子吧。 可是,有些女汉子,内心乃是很敏感柔情的。就好比她。 丐儿聆听灵魂天籁对话之后,朝天空挥一挥裸着的光润的双臂,胸腔中装着鸟儿飞翔的动感,激昂而哀徊地咏叹道: 他们说远方是新的天空 鸟儿要飞得高才不辜负了翅膀 那一刻我启程飞翔 却没有看到你眼角的泪光 要飞到多高才找得到希望 要逃到多远才望得掉往日的时光 追寻梦想是我注定的悲伤 从来没有确切的方向 抬头去飞又不忍向你张望 只有把后悔在心里埋藏 从此是否我将永远流浪 再也回不到你的身旁 以为飞走就不会受伤 我的心却一直留在过往 原来我躲得过猎人的枪 却逃不出你的目光织成的网 诵完了,又是一番自倾自诉:“这只破鸟儿,明明心里喜欢着鱼儿,为何要去远方寻找希望?且不说害得自己背上了沉甸甸的包袱、永远不能开心,也让鱼儿徒留怀念和遗憾!我要是猎人,举起枪就把他毙了!负情忘义的坏东西!” 经过这番畅骂,她心情终于明朗了几分。 耳侧,有隐约的寂寞而忧伤的的呼吸声。她吓一跳,难道又出现了幻觉?还是鱼儿在呼吸么? 这个地方,清净得颇有些诡异,仿佛千年万年不见天日了似的。 丐儿漂了半天,背部痒绒绒的,像是水草。她手往下一抓,竟然触到了沙。她大惊,侧脸往身下看,只见距水面一米深左右,有一片十平米大小的呈圆柱形矗立的沙渚! 沙渚上方水域,因为清浅,所以澄澈见底。沙渚之外水域,因为深不可测,所以呈现一种青黑色,寒玉一般,发着幽沉沉的光泽。 沙渚表层的沙,颗颗均匀,洁净白皙。从沙渚里长出来一些浮浮的水草,还有几架高出水的藤萝植物。 除了这片沙渚,估计再无立脚之地。思至此,丐儿怕体虚抓不牢,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那片沙渚正中心的一株藤萝。 脚终于踏在了沙地之上。丐儿仰脸四面环望,只见周围峭峰林立,若要出得这片温泉湖,真比登天还难。 果真要泡一辈子温泉吗?丐儿苦着脸,道:“怎么刚从沙漠出来,就来到了湖泊?这是从旱鳖到水鳖退化的预兆吗?” 绝望了半天,丐儿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四下里瞧,连条鱼都不见!早知如此悲催,那会儿发什么神经,念什么鱼鸟之歌?耗费精力脑力体力! 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丐儿灵机一动,忖道,我上天无路,入地还能无门吗? 但看到那深渊似的湖水,胆怯横生。底下会不会有鲨鱼? 她胡思乱想着。但实在饿得撑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跳。 跳了几次,都失败了。因为这水奇特,浮力很大,跳下去立即如皮球般浮上来,折腾得丐儿有气无处撒。 正自懊恼,看到沙渚边缘,有一株异常茂盛的藤萝,枝条繁密而且柔韧,压得树干都撑不住了,千百条枝枝蔓蔓全垂入到无限深的湖水中。 丐儿一喜,若抓着藤萝的枝条,一寸一寸往下坠,不信水还能把自己托起来!只是这藤条会有多长呢,会不会悬到半途,脚不着地,爬上去多让人不甘心啊? 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丐儿双手紧抓住三四根藤条,潜入水中。大约行了十几米,藤条越来越细,已经至端梢了。若松手,怕会前功尽弃。 丐儿正心灰时,发现那圆柱沙渚的壁上,悬空横出了一株藤萝来,虽不比上面那棵大,在水中撑起两百斤的体重,应该不成问题。发现了这个秘密后,越往下潜就越开心,因为每当藤条将尽的时候,总会出现及时另外一株藤萝,环环相扣,颇有些“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接力感觉。 造化真是巧夺天工。她可不认为,这些藤萝是高手人工种植的。 也多亏了丐儿前世学过水中闭气的诀窍,不然早憋死了。就这样,不知换了几百株藤萝,她终于摸到一块坚硬如剑戟的大石头。她拼命地抱着,在重力的作用下,似乎有涌动的水流将她往某个特定的方向冲去。再醒来时,水流已经从另一陡崖奔泻而去,拐角处看见了一处石壁,上嵌雕花石门,门头上书写着“黑木崖”三个字,刻入石壁三寸来深。她推开走进去,豁然开朗,崭新的天地呈现在眼前。 她所站立之处,是这片天地的入口至高点。俯视全局,奇形怪石,如鼎如殒,杂列横陈,形成千百座小院落。一种硕大的好似莲花形状的紫黑色花朵,妖娆而恣意地盛开着,神秘、肃穆、曼冶,好似情人暗夜里的笑容。 丐儿心道,好一个隐蔽而离奇的小国度!不知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能不能听懂人话?前去乞讨,会不会给她食物吃? 怀着各种忐忑,丐儿挨家挨户去敲门,竟没有任何人开门。 丐儿失去了耐心,看来不是什么礼仪之邦,歪门邪道、奸诈吝啬的可能性大些。 既是如此,就不要闹斯文了。见机行事、兵来土挡、将来水淹算了。反正什么也不能阻挡她觅食。 她看到一处奇特的院落,装饰得跟别的家户都不一样。楼宇轩昂,白玉柱上雕着精美的千姿百态的紫黑色莲花,四角飞起的屋檐上,金光闪闪。玄紫与金的搭配,配上美石的质地,有一种难言的奥妙深邃。 门前两座貔貅,威武凛凛。大门敞开,二门半掩,三门虚闭,丐儿不费吹灰之力,过得三重门,直接登堂入室。 室中有室,她一会儿就转向了。钻了半天,来到一间疑似书房的地方。藏书万卷,桌上宣纸、墨砚、毛笔俱全。 丐儿无暇多看,她的目标,是找到食物来果腹!书中自有千斤粟,是不适合她此刻的饥肠辘辘的。 正要失望离开,被一处开着的柜门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她气恼,想把那柜门给掀飞,却看到有几盘子果蔬糕点、鲜美白鱼在橱子里。 她狂喜,全部端到书桌上面,风驰云卷,吃得一片狼藉。 末了,她打了个嗝,有些瞌睡。腹中一股奇异却霸道的淡香,从喉间随着呼气而散出。 她开始还以为是自己饿极了,吃嘛嘛香。后来感觉不对劲儿,因那香味不同寻常,不绝如缕、悠悠无穷。 这是什么食物?女人不会吃了就变成香妃吧? 丐儿忽然想起那种美丽如毒物的莲花,似乎一路走来,凡有此花的地方皆是奇香淡绕,与食物的味道如出一辙。 难道食物中掺杂了花粉?会不会中毒或过敏?丐儿吃得酣畅,忧心也就来得迅猛。 对于饿得很的吃货来说,人家如果有心毒她,简直就跟毒一只小猫那般简单。 是心理的因素吧,她隐隐感觉有些胃酸和腹胀。果然,乱动免费的东西都没好下场。 丐儿烦躁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企图转移痛苦。却赫然映入眼前几行字:“霸灭图经,藏于千年玄冰之室,得之者得天下。” 霸灭图经!最原始的记忆挟杂而来。那年带他出冷宫的男子,以剑相逼,要她交出的就是这玩意儿! 如今……她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 鼻尖的花香味似有还无,鬼魅一般席卷着她。在温泉湖的那种灵魂天籁音又飘来了,这次仿佛带着一抹嘲笑:“来者何人?敢擅闯黑木崖禁地,还想活着出去?” 丐儿这次可不认为是自己的臆想了。 左右张望,四处无人,一张钢丝渔网却从头上兜下,收紧,使她不得动弹。 一位好像使者的黑衣男子走来,拿着一朵花儿,声音机械冷漠,不含丝毫感情:“送给你,这是黑木莲,我教的教花。你闯来了,也该死了。” 眼看要成人家的肉粽子了,丐儿还要花儿朵儿作甚?她挣扎大叫道:“什么‘叫花’?我叫乞丐,不叫花儿!快把我给放了,请你们‘叫花教主’来!” 第135节 第二一八章妙人行刑 黑衣使者道:“什么叫花教主?那我就是叫花使者了?我身后的这七位,应是叫花妙人了吗?”说罢,缓缓侧过墙壁般的身躯。 丐儿原以为只他一个人,这才发现,他身后竟然有一排队形严谨齐整的姑娘,身姿窈窕纤细,面庞千里挑一,美若天仙。为首那位穿着紫黑色大朵木莲花轻纱,仿佛化为了葡萄汁液般的仙酒琼浆,神秘惑然。接着依次是梨白色、鹅黄色、冰蓝色、夜黑色、湖绿色、赤金色,皆是清魅佳人,如梦如幻、娇丽万状。 丐儿为这样多的秀色,惊得大张着嘴,忘了置身危险之中。她们的美,与中原、京城的那些个姑娘相比,另是一番异土风情,好像是凉风中婆娑绽放的木莲花。 “这是此次行刑的妙人七仙子。”黑衣使者依旧表情僵冷,恍是被这座石头堆成的小国度板结成了便秘,对着女子们漠凉道:“让她认识你们。” 她们秩序井然,次第屈膝拱素手,声如莺啼,清脆悦耳,自我介绍道:“玄紫妙人”“梨白妙人”“鹅黄妙人”“冰蓝妙人”“夜黑妙人”“湖绿妙人”“赤金妙人”。 丐儿被这阵容惊得呆了,道:“你们这儿美女真多。” 黑衣使者言语中闪过一抹骄傲和讥讽:“黑木崖的人,生下来若是歪瓜裂枣的,就会提前被送出崖,在其他地方养大,提供他们衣食住行,过寻常的生活。” “还有这等奇怪福利?”丐儿道:“嗯,这样也不错。” 使者冷道:“但他们血液里流着黑木崖的血,永远效命于此。另外,你所知的,只是凤毛麟角。常食黑木莲的人能去百病,养护容颜,使得肤更润、眉更翠、唇更红、发更泽、眸更亮、骨更韵、形体更苗条。” 丐儿听得甚是崇拜,道:“那为什么不引进到其他地方,让全世界的人都享受到黑木莲的好处呢?说不定这儿还能成为闻名遐迩的旅游景点呢,银票滚滚而来、挥之不尽啊。” 使者哼道:“它只适合生长在黑木崖,黑木崖是不许外人涉足的神圣领地。何况,它虽养生益寿,每餐服用不当,就会导致疾病缠身、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服用的量和秘方,只有教主知道,这儿的饭菜是由御膳房统一做好后,分发到每家每户的。” 丐儿已听痴了,人人都吃御膳?这该是怎样骨灰级的惹人羡慕的优厚待遇啊? “那我很想知道,婴儿出生,你们是怎样看出他是丑是美的?你们会把他送到哪儿养大呢?” “机密不可泄露。”黑衣使者疏离道:“即使所评判出的丑人,也会分为七个等级,一等为相貌尚好者,七等为惨不忍睹者,分别送到你能想象出的所有地方。” 丐儿已为这强大而缜密的主宰者臣服了,很久问出一句:“比如送到妓院?” “你所言不假。”黑衣使者道:“妓院分为三五九等,也将按照级别,分配丑人中的极品、次品、残次品进去。” 丐儿脑海中快速闪过一念头,连锁整个孤竹王朝的最盘根错节的青楼——万花丛深,也就是怡园,有没有他们的丑人细作呢?因疑惑道:“既是丑人,又怎能去风月场所呢?那儿的男人都是靠钱快活、女人都是靠相貌生存的。” 丐儿问了这么多话,使者仍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不愠不火道:“就算是我们的最丑的子民,在你们那儿只怕也是花魁、清倌之类。因为黑木崖几代食用黑木莲,体内含有一种美貌因子。” 丐儿大喜,摸着自己的脸道:“我刚才吃了几块糕点,是不是从此体内也有美貌因子了?我以后生孩儿,会不会有着倾城倾国的容貌?” 使者道:“不会。黑木崖的食物都是限量提供,讲究光盘节约,每餐绝不会有残羹残渣剩下。你所吃的,是当年祖教主研制出的配料样品,含有剧毒,等渗到各处穴道时,毒性就会发作,出现腹胀、胃酸、厌食、枯黄等状,越来越严重。就算在身亡之前,你生下了孩儿,毒气所致,不是智障脑残,就是奇丑无比。” “我!”丐儿几乎破口大骂,想到或许能骗解药,终于忍了下来,耐着性子道:“你的脾气倒好,肯为我说这么多。” 使者并不因这句夸赞而欢喜,他淡淡道:“我们这儿有规矩,被行刑人在死之前,有权利死得瞑目些。含着无穷疑问而死的人,怨念太大。我们会给他三天三夜的时间,让他问完所有问题,能问且善问,也算他睿智。但凡超过半个时辰没问题的,提前行刑。” 老天!就算多活一时半会,连睡个觉都不能安稳吗?丐儿又问:“若问题无休无止、问不完怎么办?” “时间到限,若还没问完,说明他不珍惜时间,没能抓住机会问出最想问的,死了也罢。” 丐儿寒毛直竖。早知道这样,就把十万个为什么全本背下来了。或许能应付一阵子。 丐儿不敢停得太久,生怕被提前行刑了,道:“我吃了你们祖教主研制出的具纪念性质的样品,就该被行刑吗?难道外来的不懂这儿规矩的人犯了错,就没改过机会了吗?” “这……”使者有些撑不住了,道:“我们只依教规办事。触犯刑律就要行刑。而你触犯了三条,一是偷吃膳食,二是破坏饮食文化遗产,三是闯入藏经重地。” 饮食文化遗产?汗啊,这帽子扣大了,没活路了。丐儿问:“如果我这三天,所问的某道题你不能回答上来,该怎么办?” 使者如同说着一件与自己莫不相干的事:“我们只限于回答与黑木崖生息相关的,其他可以忽略。与黑木崖相关的,若答不出来,被问者与被行刑者同死。若被行刑者愿意免被问者一死,两人皆可申请缓期执刑,甚至免死。” “还有这样奇葩条款,你怎么不早说?”丐儿来了精神。 使者漫不经心道:“你不问,我怎说?” 腹黑啊,机关重重啊。幸好问到了,不然被煮成浆了也还是一碗糊涂。 丐儿天生思维活跃,喜欢挑战刁钻的牛角尖,暗暗发誓,定要问得这位使者膛目结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笑道:“这黑木莲,是怎样生殖繁衍的?你能把它受精结出莲子的过程,生动地详述一番吗?” 使者微顿。 丐儿相逼道:“黑木莲是你们的教花,你敢说与黑木崖生息不相关吗?” 不愧是久经百战、反应迅速的行刑高手,使者很快镇定下来,徐徐道:“这就像妇人的孕育过程一样,花粉进入特定管道,与里面的物质相吸结合,形成新卵,也就是新个体。时机成熟之后,在适宜的条件下,脱落母体,发芽生长,得以繁衍。” 这……虽专业术语说得不恰切,形象传神之处,不能理解的就是笨蛋了。 他们这儿,科普做得也太到位了吧。丐儿暗自叹服,只得转换问题,但她无论怎样刁钻,都被使者避重就轻、游刃有余地回答了出来。 丐儿心里越发急了,这分明是“丐高一尺,魔高一丈”嘛。 最后,丐儿技穷了,有些垂头丧气,道:“你们准备怎样给我行刑?” 黑衣使者道:“由七妙人,分别在你身上的腋下极泉穴、肘窝之穴、膝窝委中穴、腰骶窝、肚脐窝、阴陵泉、足三里用黑木莲的干花瓣,点燃熏蒸,等毒气运行极致时,由我在你的承山穴与丰隆穴扎针注入高浓度黑木莲萃取物,使你不知不觉走上黄泉。” 丐儿道:“如此死法,倒也不痛苦。我服了你,料定就算再问,也难不住你。你们行刑吧。” 使者一言不发,毫无怜悯之色,把钢丝渔网的收口松放下来,给她拿来了一个软垫子,让她躺于其上。七妙人守着她的七大穴,只待一声令下,开始用内力带出的热气熏蒸。 “行刑!”使者命道。 七大穴登时麻软了起来。黑木崖?黑木莲?与此同时,丐儿闭着的眼忽地睁开,叫道:“我再问一个!南宫峙礼是你们的教主吗?他在这儿是不是最帅的?若不是,论丑的话,能排到第几?” 寂然,死一般的寂然。 “停!”使者脸都成了纸灰色,对丐儿道:“能道出教主名字的,免死!从没有人敢给教主的美丑排个序,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上来……我的生死,已决定在你手。” 第二一九章垫背 瞬间,生死已然迥异。 在攸关时刻,她眼前竟浮现初次相见时,南宫峙礼逼她交出霸灭图经,她为缓兵之计,把随身携带的宝贝地图给了他,然后他消失在雪谷山涧之中,留下的惟一句话是:“本尊南宫峙礼,黑木莲教的主人。” 之后多次交锋,他就几乎没再提过这个身份。她在坊间,茶余饭后,虽常闻伙计们把黑木莲教传得神乎其神,但丐儿没亲眼见过该教的规模,以为是南宫峙礼弄着玩儿的小组织。她并没有把传言中庞大、复杂、严明、高手云集的黑木莲教,与南宫峙礼联系在一起,潜意识里总觉得它与他不能对等。 丐儿难以置信,记忆中那个吊儿郎当、风流欠揍的南宫峙礼,竟有这般的领袖威慑力。 他是黑木莲的教主,却那样的恣意无拘,凭什么统管一群奇特的人才? 定是用奸诈巧计、不可告人的鄙劣手段。丐儿暗暗给他下了定义。 黑木莲?对,就是这种恶毒的花!她一定是南宫峙礼的利器,使人变得奴性、臣服、理智受屈于躯体的痛苦。 如果研制出黑木莲的解药,使众人免去丢掉性命的后顾之忧,也许就能摆脱歪门邪教的控制吧。 失了黑木莲毒性的南宫峙礼,将来一定会像丢掉翅膀的老鹰,再阴险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成不了大气候。丐儿憧憬未来,有些幸灾乐祸,很是佩服自己凡事能抓住牛鼻子、扼其要害。 想起前些日在边疆被劫持的模糊历程,丐儿在庆幸的同时,也着恼南宫峙礼的悄无声息、行事诡秘。 按理说,她中了回春蒙汗药,翌日醒来后该全身瘫垮的啊,为什么没醒来?醒来后却是在湖水中?从军营到南宫老巢,这一路经历了多少天?南宫峙礼让她服了什么,致她昏睡不醒?他有没有趁人之危做出些不相宜的事情? 各种意象串联纠缠,丐儿猛然坐起。把黑衣使者和七妙人唬得一跳。 丐儿拽着渔网,很生气地道:“还不放我出来?你真想让我撞个鱼死网破、拉你垫背一起死吗?” 黑衣使者连连摇头:“不想!” “那还不放我出去?”丐儿怒目问道。终于可以嚣张一会儿了。刚才命运被他操纵在手掌心,甭提有多么憋屈了。 得知南宫峙礼是他们的教主,她一颗心安定许多,你们阴不可测的教主我尚且不怕,还怕你们这些兵喽罗吗? “还不能放你。只有等待教主过来发落。”黑衣使者谦恭说道:“至于能否申请到免死的幸运牌,就看你的能耐、还有教主的意思了。” “我若申请不到,你真得与我一起死?”丐儿不确定地问道。 黑衣使者道:“是这样。” 丐儿悄悄地道:“有没有先例,犯了错侥幸免死的?如果有的话,教主会问些什么话,该如何应对他?” 黑衣使者道:“教主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最不经意的问题里,暗藏深奥玄机,如果你听不出来,也就答不对。就算一时免死,缓期行刑,也够你熬的了。” 丐儿沉吟道:“这个无妨。他几时过来?别把我的耐心耗尽、灵感磨光才好。” “我来时,他已知有人触犯了律令。当七妙人开始用内力中混杂的黑木莲花香熏蒸你时,他能感应得到。一般情况下熏蒸一刻就够了,我为你注射萃取物也不过只花费一刻时光。所以计算下来,从熏蒸到死亡,半个时辰足矣。过了半个时辰丧钟不鸣,证明你没有死,他就会亲自来视察!” 丐儿闭眼,打了个哈欠道:“你们教主装得,老神秘了!那就再等他一会儿。我倒看看他是什么本事。” 黑衣使者闻言,脸都骇得白了,与七妙人面面相觑。静了几分钟,丐儿好奇道:“你们黑木莲教,美女如云,红粉万千,不知教主娶夫人了没有?” “这是教主的私事,他不说,我们从不过问。”使者话锋一转道:“但是,如果过了二十八岁,他还没公开娶,我们就会联合推选,选出教中最德高望重、最负美貌盛名的女孩子,作为教主夫人。” “还挺有趣儿!原来他也有迫不得已的可能性啊,想打光棍都不能够!”丐儿吃吃笑道:“不知哪位,是教中目前最具智慧和美貌的女子?” 黑衣使者看了为首玄紫衣的女子一眼,道:“七妙人的师傅,菀师太。” 师太?丐儿睁大眼道:“你们黑木莲教也太坑人了吧?就算教主到了二十八岁未娶,也不能挑选个师太级的老女人给他吧?那也……太,不般配了!” 眼光溜了一圈,道:“哪位是菀师太?她在这儿么,我能看她吗?” 黑衣使者听她言语癫痫不恭,面色仍然是定定的,道:“虽称作师太,年龄却是七师太中最小的,只比玄紫妙人大一岁。” “教主莫非还有七位师太?师太等级不为年龄所限,是如何选出的?” “武功、美貌、智慧。”使者解释道:“菀师太虽年纪轻轻,武学造诣已非常高,聪慧异常,现在与靖师太、泊师太、惠师太、容师太、敦师太、钰师太,一并在蓬莱逍遥岛上住着。” “啊?不在本教土吗?”丐儿失望道。还想拜访呢,看看是怎样的天仙人物。 “在呢,蓬莱逍遥岛位于黑木崖的东南角,从这儿走过去大约需要七八天的光景。” 丐儿不禁赞道,这见不得光的地下教,领土还算很辽阔嘛。 “既然菀师太手底下有七位妙人,其余六位师太也各有七位跟班吗?” “是的。”使者道:“共七七四十九位。” 丐儿听得美目横波,奇道:“她们都是些什么名字,职位是甚?” “这个,还是由口齿伶俐的鹅黄来给你说吧。一下子说出来,我真得头大如斗了。”使者指了指身穿淡雅青春鹅黄色、印有木莲花饰纹的女子道。 鹅黄妙人一脸稚气,脆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气呵成答道:“菀师太跟班的七位自不用说,已经给你介绍过了,封号‘妙人’,专管刑律。靖师太手下的七位,封号‘思人’,专管祭祀,分别叫做奉贤、奉淑、奉德、奉贵、奉宜、奉谦、奉和;泊师太手下的七位,专管养植,封号‘灵人’,分别叫做朝云、早霞、晨露、午阳、夕晖、晚月、暮鸦;惠师太手下的七位,专管水利,封号‘舍人’,分别叫做惊春、初蛰、清明、谷雨、夏至、秋蝉、冬雪;容师太手下的七位,专管礼法,封号‘仪人’,分别叫做韵远、梳雅、眉净、眸盈、耳庄、颈秀、体窈;敦师太手下的七位,专管姻缘,封号‘良人’,分别叫做凤儿、凰儿、伉儿、俪儿、锦儿、瑟儿、弦儿;钰师太手下的七位,专管声乐,封号‘悦人’,分别叫做玉磬、玉笛、玉箫、玉羌、玉琴、玉笳、玉筝。” 听得鹅黄说完,丐儿“哎呦”了一声,大是稀奇地道:“太厉害了!黑木莲教的女子们,除此之外还有多少?” “数不清。男女比例约一比一。”鹅黄笑道。 丐儿深感自己以前的想象力贫乏,太小瞧了南宫峙礼。她一直都以为他是领一些基友混混们、故弄玄虚不务正业的“三无君”呢,远不如自己的丐帮那样有组织有纪律,哪想竟然如此完备。 丐儿不忿之下,心底却也渗出几分钦佩。正待说些什么,一袭黑衣猎猎卷入眼帘。来者不知是怎么过来的,他俯下身,如锻长发不羁飞舞,拂过了丐儿惊滞的面孔。 第二二〇章诡谲教主很自恋 丐儿心脏一跳,睁眼向他看去。只见他带着一张银质面具,上面深刻雕入一朵妖冶的黑木莲,花瓣纤细好比窄窄柳叶、卷舒自如,栩栩逼真。他露着的那双眼睛,神采诡谲,流波溢光,勾魂动魄,深不可测,若是抵抗力差,只消一眼,就会陷了进去,不知今夕何年。 丐儿与他互视,两人俱是无话。黑衣使者、行刑妙人屏气凝息,全部跪了下去,拜道:“教主。” 第136节 “起来吧。”面具人不急不缓道:“怎不行刑?出了什么状况?” 黑衣人禀道:“属下不才,被她给问住了。” 面具人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地谑笑道:“是么?” 黑衣人汗涔涔答道:“已开始熏蒸了,她突然直呼出了教主的尊名!并且,她最后问的那难题,属下不知如何应对。” “说来听听。”面具教主云淡风轻道。 “她问,教主丑帅如何,怎样排名。属下不知如何决断……” “废材!”面具人道:“活该你给她陪葬!本尊当然是帅,并且是第一帅!” 咳,咳,丐儿清了清嗓子,想插一句“某人还是这么恬不知耻、狂妄自恋啊,就算你带了壳易了容化成灰,我也能一眼看穿你”,但是另有打算,终是咽了下去, 毕竟连带自己,这里有两条命等他发落。纵使她从来不服气南宫峙礼,也不得不顾惜旁人。因而含蓄大方笑道:“这不怪他。我问的是,教主是第几丑?包括黑木莲教内以及在外卧底的所有男子,老幼皆算在内。” “在外卧底的有多少黑木崖男子,属下委实不知。”黑衣使者艰难道:“何况,从来只有按帅来排次序,没有按丑排的。” 这话虽然好笑,但身边的七妙人肃颜而立,谁都不敢表露半分笑意。 南宫峙礼嘴角上扬道:“果然,来了位棘手的贵客。不过本尊喜欢。” 丐儿恼火他的自负,哼道:“谁要你喜欢?由不得你喜欢不喜欢,你喜欢的未必喜欢你!” “能被教主喜欢,这是多么大的恩赐。”黑衣使者冷汗滚滚道。 丐儿道:“天下人都怕他,独我不怕。我命在我不在他,他能拿我怎样?” 黑衣使者提醒道:“你体内中了黑木莲花毒,非教主无人能解也。” “我身遭千万种创伤、内伤、药物之伤,无数次了,巴不得黑木莲的毒能把所有毒都遮盖过呢,只剩一种,也毒得纯粹了。”丐儿眼神凛然,语气铿锵。 南宫峙礼妖孽笑道:“老朋友一相逢,说这么些生生死死的话,岂不叫人想起海誓山盟,容易招致误会。” “你……”丐儿暗骂了句:“不要脸。” 黑衣使者听丐儿将生死度外,有些急,劝说道:“中百毒而不死,必能凌驾万物。你当珍惜才是。” 南宫峙礼轻笑,嗤道:“这话可不对了。本教主亦在万物内,难道要她也骑到我头上不成?” 黑衣使者忙道:“不敢!属下该死!” 丐儿气结,貌似她沾了光,可他调子中的暧昧,分明在作弄她。别人不懂,她怎可能不懂。 她想用些更具杀伤力的话,把南宫峙礼弄得原形毕露,狼狈不堪,夹着尾巴灰溜溜的,主动放人。 南宫峙礼似窥破了她的心思,并不给她机会,笑道:“你怎样打算呢?我的人,你要拉着去垫背,还是替他向我求饶呢?” 丐儿自然是想让黑衣使者活下去,但怎能向南宫峙礼低头求饶?绝不! “可不可一命换一命?”丐儿道:“我死他活?” “不可!”黑衣使者万万没想到她这样说话,神情大动。 “呦呵!”南宫峙礼悠悠吐出一口黑木莲的迷乱香气,徐徐朝她脸面喷来:“你俩一死俱死、一存俱存,怎么个换法儿?” 丐儿呸一声道:“你们的行刑条律有漏洞,不能作数!” “什么?”这可不是个小问题,不仅黑衣使者和七妙人,就连南宫峙礼也不能淡定了。 “我偏不说!”丐儿把住了嘴。 南宫峙礼冷然道:“藐我条律,罪应当诛!但有比死更让你难熬的法子!”说至此,他字字邪魅道:“这两个人,皆免死。” 说罢转身离去。七妙人默默地跟了其后。黑衣使者刚迈出了一步,想到什么,回头看了丐儿一眼,对南宫峙礼道:“教主,既然放了她,怎不把束缚她的渔网亲自挑破?” 南宫峙礼眼神冰冷:“你还挺关心她!本尊说免她死,何时说要放她出网了?” 该死的南宫峙礼!丐儿恨恨,在肚子里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知道对于她来说,死倒不怕,怕的是被禁锢在一方天地里,失去自由!所以拿此要挟她! 黑木崖这么大,他一旦走了,去哪儿找他? 眼下该怎么办?不管了,反正南宫峙礼一声许诺,驷马难追,黑衣使者已死不了。她就与他拧缠瞎耗着吧,总比独自憋在这网里强。于是叫道:“等下!” “你想通了?”南宫峙礼扬手,让黑衣使者和七妙人下去,挟着一身危险气息,朝丐儿走过来。然后提起渔网,兜着丐儿,来到方才她偷吃糕点的藏经密室。 此时丐儿手无缚鸡之力,担心他变态,只得屈从了几分,道:“你想知道律例的漏洞在哪儿吗?告诉你好了!咱俩分别了这么久,何必一见面就闹得脸红脖子粗的?” “这话倒是温柔好听。”南宫峙礼风情一笑,揭下面具,看着她乖乖的样子,满意极了。从网缝里伸出几根手指过去,托起她的下颌:“还是像以前一样烈性子,但懂得了进退。看来本尊放你出去历练了那一番,受些苦经些累,还是好的。” 这话听着怎么那般狼心狗肺?说得好像自己从来都在他手掌心、从未走远似的,并且她的辛酸和幸福的种种,都是他一手促成和打造似的! 丐儿撇撇嘴道:“你懂得什么?太多的苦痛,你不身临其境,是难以揣摩千万分之一的。你消失后杳无音讯,你知道我这段岁月走过的路吗?真是硬着膀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呀,把你的妖孽国治理好就是了,每天左搂右抱、快似神仙,就别兴致来时再放不下我了!” 南宫峙礼脸上的肉跳了一下,眼睛阴郁眯起,里面情怀难辨,语气颇是嘲弄:“谁放不下你了?” 第二二一章抠门 “那我好好的在军营,准备余生戎马关山、纵横驰骋、无牵无挂度过,你偷偷摸摸把我俘虏来干啥?”丐儿才不买他的账,炮竹般质问道。 南宫峙礼阴笑:“你也自知是我的俘虏啊?我还以为有些小妞弄不清状况和地位,以为她是我的谁呢。” “核心问题你躲过去不答,专挑我的把柄,什么人嘛。”丐儿气呼呼道。 南宫峙礼半睁着眼,刮了一下她脸颊,道:“羞也不羞!你可有‘把柄’么?” 丐儿这才明白上当!他不仅抓她的把柄,还设置陷阱等她往里跳。 多日不见,她的腹黑毒舌辩论功能早退化了,而他犹胜当年,让她有一种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的感觉。 看来还得练练,不过不是现在。 懒得再费口舌,她吃了那些陈年糕点后,肚里难受不说,这会儿还干渴得很,就不与他浪费水资源了,只断然道:“放我出来!” “你忘了刚才要对我说的话么?”南宫峙礼倒了一杯水,泡上清香碧绿的茶叶,有滋有味品尝起来,神情俱醉,让丐儿似乎能感受到那抹沁人心脾、解渴祛烦。 她干舔了舔唇,道:“你且听我给你说来。按照律令,能叫出你名字者可免死,那我是不死无疑的,然而律令又说,能把行刑者难住的,可以选择与行刑者同死,或者向你申请两人免死,这问题就来了,如果我选择与行刑者同死,或者你不同意我的免死申请,要把我和行刑者共处死,这不是与那条‘叫出你名字者可免死’自相矛盾么?依彼之矛攻彼之盾,将若奈何?” “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心肝人儿,逻辑思维果然绝顶一流。今儿个若不是听你说,还从没发现它实施起来……竟然早就注定了结果呢。” 丐儿胜了一筹,却也不语。实在渴得很了。 南宫峙礼呻然一笑:“你还真是倔强,向本尊讨口水那么难吗?本尊堂堂教主,连一杯水也舍不得施与你吗?” 丐儿别过脸去:“你觉得你不抠门、吝啬、小气吗?” 南宫峙礼摇头,含了丝促狭的笑意,拇指和食指夹住她下巴,举高茶杯,凌空向她口中倒去。 丐儿吃了一吓,生怕茶水溅到脸上、脖颈上,那时更加难堪,就张大了嘴接着,咕咚咕咚下咽,怕稍停顿一下,就可能呛着了。 两人配合的居然极默契,一个张着臂端着杯像只老鸟,一个张着嘴狼吞虎咽像只雏鸟,一会儿,整杯茶顺尽了丐儿肚里。 终于喝完了,丐儿连咳了几声,大呼出几口气儿,提腹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竟让我喝你喝过的残茶,还敢说自己不抠门吗?明天我就大肆宣传出去,让你妖孽国里的百姓把你脸皮笑掉一层!掉一层就薄了,以后就不会再这般如城墙打不穿拆不动了!” “随你!我倒希望你去说呢!”南宫峙礼闲闲笑道:“在这黑木崖,能和本尊共饮一杯茶水的,你还是第一人,换做别人,连一只杯子都不得与本尊共用!这般厚待,通常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我看上了那人,是示爱的一种方式。我不好意思向我的教众表述,你去说吧,你说本尊让你喝了残茶……咱们瞧瞧结果如何?我乐得坐享其成呢。” 丐儿“啊”了一声,弱弱地道:“那样的话,他们是不是就不让我再走了?然后把我培养成菀师太那般的羽翼,供你当做教主夫人备胎?” 南宫峙礼斜着眼,道:“你都知道了?看来你很会向行刑者提问呢!既然你如此关心本尊的婚姻生活,本尊倒不解了——你讨厌憎恨本尊,莫非心口不一吗?” 丐儿听得心脏极不规律的“咔嚓”蹦了下,完了,这般自恋的人,不会自作多情了吧?那可不妙!忙澄清道:“我原以为你只有一帮粗莽的基友呢,没想到居然还环绕着众多的美女,眼睛当时被耀瞎了,才多问了几句。” 南宫峙礼道:“我这些美女,比当年你在京城万花丛深见到的如何?” 丐儿这次,绝对真心赞道:“黑木崖虽在地底下,这里的女人却如同天人;京城万花丛深,虽在一等一的繁华地表之上,比起这儿的来,也逊色多了。” 道完,颇带几分埋怨的口吻道:“你说你啊,这么多的美女,你不让她们去红尘中寻个正常人家嫁了,从而绵延出正常的子孙后代,却让她们在这妖异的地方作甚?” “有人的地方即红尘。”南宫峙礼忽觉丐儿的话偏重于“正常的”这三个字,怫然变色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这儿的人家便不正常了?这儿的子孙后代便不正常了?” 丐儿觉得自己这话说大了,似乎攻击对象不是南宫峙礼了,而包括人家所有的妖孽子民了,这还了得?犯众怒的日子可不好过!赔笑脸道:“我只是说,她们生活的环境太狭隘了。” “狭隘?你有本事,步行、乘船,把黑木崖的水地和陆地全部走上一遭!给你一年时间,你也转不过来,照样迷路。” 丐儿小声嘟囔:“只能说明这儿的地形,不适合走路。走得慢,才费时。” 南宫峙礼居然叹了口气,郑重地站起来,肃容道:“所以我要开天辟地。” 什么意思?开天辟地这个词儿,在丐儿的印象中,可是与朝廷更迭同义的!莫非…… 丐儿很少见到这样深沉到正儿八经的南宫峙礼,想要挣扎坐起,一看自己还在网里兜着,火了,高声道:“你这自私自利的,拓展了再多的天地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让我在一片禁锢的空间里,受尽苦楚折磨!” 南宫峙礼的身体,似乎不可察觉的一颤,旋即又稳住了。他淡淡平静的声音,似蕴含着刚经历过的波涛起伏的心路:“我放你出来就是了。” 说罢看也不看,剑随意地一斩,千百根坚韧的金丝应声齐齐断裂,渔网被划破了一道狭长的裂口。而他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丐儿半分皮肉之伤也没蹭到。 出了一头冷汗,这个南宫峙礼,情绪埋得再深,还是有失控的时候。而他稍微露出几分真实的时候,丐儿竟然莫名心慌。 如果他把所有真实全部绽现出来,她还要不要活了? 肯定不战而败,全无反击之力。 既然这样,还是让他虚伪着好了。 丐儿想起正事,问道:“你把我接到这儿来做什么?我体内的木莲花毒何时能解?你什么时候送我出黑木崖?” 第二二二章断却后顾之忧 南宫峙礼何等狡猾,只答了她最后一问,并且还是以反问来作答:“你既然有本事儿来到黑木崖,为何不能自个儿出去呢?” 丐儿不得不主动承认道:“我路痴……况且就算能找到来时路,我不用拽藤萝就能凭借浮力上去,但到了温泉湖上面,我该怎样插翅飞出周边的山峦呢?” 南宫峙礼道:“你来时,走的那条路,是绝路,只能来不能回。除非万丈高崖上面,有人用绳子挽成梯接你,你也未必有足够的体力能爬上去。” “绝路还不是你把我抛下去的?有绝路就有活路,对吧?我总认为那条路,是迫不得已时才会用的,一定有一条便捷而隐秘的通道,对吗?”丐儿急急连问道。 南宫峙礼点头:“你所料不虚。但黑木崖自成教时有规定,这地方只能进不能出,它所倚仗的天险决定了此教规的可行性。另一条可出又可进的通道,在极险要的地方,只有武功高者才能走得,为减少冒险发生的意外,向来只有历任教主知道。每位负重任出去的教徒,眼前须得蒙上九层黑布,并且服下一种暂时性失忆散,让他们无法记住路,由教主亲自送出去方可。” 丐儿道:“言外之意,我若想出去,只能由你把我送出去了?” 南宫峙礼涎笑道:“那可得我愿意!你要好好取悦我了!” 丐儿烦闷极了,入了贼窟,这可如何是好? “你不想呆在这儿吗?” 这南宫峙礼,一会一变脸。见她不理他,居然询问起了她的意见! 丐儿用力的点点头。 南宫峙礼道:“不想在这儿,可是因为我?” 第137节 丐儿想了想,也算是吧,嗯了一声。 南宫峙礼笑道:“你放心吧,你能见到本尊的日子也不多。本尊经常出入京城、各大关塞,而黑木崖的一切秩序井然,只要为我所用就行了,根本无须操心,所以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外面的世界里。你在这儿,几乎是见不到我这张可憎可恶的脸的。” 丐儿苦笑:“你倒难得自省。” 南宫峙礼又道:“你就算出去,又能去哪儿?军营吗?你还是别去了,西门少将军被你弄得失去了本性,你在他身边只会害了他。你不在,他为你努力康复着,反而有助于他回到原先境界。” 丐儿手一抖,音都变了:“他怎么样了?快告诉我!你知道的,对吧?” 南宫峙礼酸酸道:“都不见你这么关心过我!他很好,除了落下几个疤、更添男人味道之外,一切都会好的,需要时间而已。” 丐儿吁了口气,道:“你这么笃定我就放心了。” 想起一事,又问:“皇上召老将军回朝述职,发生了这件事,皇上不会紧逼了吧?如果过分发难,难免让将士们起疑,并不利于皇上。” “你倒识局。”南宫峙礼并没打算隐瞒她,道:“虽然皇上的复批还没下来,但我也这么认为。西门老、少将军可以在边疆多稳定些时日了。” “那就好。”丐儿略略定了心,与南宫峙礼商量道:“不回军营也罢,我想回水浒仙寨看看兄弟姐妹们,很是想念。也顺便……探望一下东方爷。” “他?”南宫峙礼生气道:“你以为宰相府的门,会为你而开吗?你以为太子不会守株待兔吗?” “原来你是知道一些的。”丐儿低下了头。 南宫峙礼面无表情道:“为了让你放心,我给你说事实,东方一直病着,但不致命。你在不恰当的时机回去,可能会致他的命。” 丐儿头一紧,连连摆手道:“我不回去见他就是……但我可否回水浒仙寨?” “仙寨在你托付之人的打理下,暂无忧难,但你回去可能会给众人埋下隐患,这也是我千方百计把你从军营接出来的原因之一。”南宫峙礼道:“再说了,我经常悄悄地光顾那儿,如果你回去,三夜里有两夜都会发现我在你的枕畔,你还能淡定吗?” 丐儿唬了一跳:“你去那儿做什么?不会要欺负我的人员吧?”猛然想起漂亮秀美的嫣智姑娘,丐儿握紧拳头:“你不会打他们的主意吧?” “我只打他们寨主的主意,别人多么无趣!”南宫峙礼叹道:“看你把我想成什么样了。实话给你说吧,我去仙寨,是因为那是咱俩定情的重要地方,藏着许多美好的回忆,虽然后来,有人鸠占鹊巢……” 丐儿听到这儿,哀痛之下有悲愤,一拳朝他鼻梁打去:“谁与你定情了!” 南宫峙礼偏头躲开,丐儿的拳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一把捉住道:“这可是你送过来的!” 丐儿抽不脱,追问道:“你去那儿到底做什么?” “看来我不说,你是要与我对抗到底了。”南宫峙礼七分假三分真地轻声道:“你辛苦创下的水浒仙寨,虽然各司其职、人员安排颇具匠心,你又常常派人送银两衣物的,可保他们生计无虞。但你这个寨主不在,好比群龙无首,当地的官府或其他小组织,甚至绿林贼莽,不可避免寻他们的茬儿。我时不时悄悄地助他们一臂之力,让来犯的多吃些莫名其妙的苦头,仙寨得神灵之佑的名声就传开了,势力越来越大,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就没人敢轻易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了。” 丐儿听着有理,但疑惑道:“那儿的县衙是贾语博,是东方爷小姨梅妍朵的儿子,是我们亲自看着他,甚至可以说是扶持他登台的,县衙夫人是苏喜儿,我于她有救命之恩,他们怎么会不可能好好供奉着仙寨的弟兄们?应该会打击地痞流贼,为我的人撑腰做主吧。” “外表是这样的。”南宫峙礼摸着她的头道:“哪天送你出去,你再做断定吧!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想多说什么。” 丐儿听他话有转机,猛地搂住他脖子狂喜道:“你会放我出去?” 南宫峙礼身形一僵,半天才道:“这辈子,总有那么一天的。” 丐儿哼一声放开他:“等我老掉牙时回去,寨中的一代几乎全故了,二代、三代谁还认识我?” 第二二三章心乱魔障生 南宫峙礼在他的那座以玄紫和金色为基本色调的主殿里,为丐儿腾出了套间暖阁。还真应了他之前说过的话儿,随后他就很少露面了,丐儿想见到他那张讨厌欠揍的俊脸还真是难。 也罢,新的环境,到处弥漫着黑木莲的幽淡花香,疏而绵密,仿佛空气一般如影随形、萦绕鼻尖,她总得适应一段时间才好吧。 每天的饭菜都是膳房特供的,式样精美,然而味道与在“陆地”上时有很大的差别。海鲜、珍稀鱼类、阴性植物较多,因为这个黑木崖位于地势很低的山涧中,平时甚少能见到阳光的。面食之类,在这儿绝对算得上珍品。 过了三日,她还是吃不惯这儿以淡腥、淡咸、淡香为主的口味。 到第四日,送饭的小厮竟破天荒的带来了两个馒头,说是给教主吃的。丐儿左看右看,怪哉,问道:“他在哪儿住着?我怎么见不到?” “就在你暖阁右侧相连的藏经室啊。”小厮笑道:“想见到教主的人何其多,但大多数一年也未必逢着好运气。你住得与他等同于一间,总能见到他的。” 不会吧?她与他住的是一间?并且她在外他在内? “通往藏经室的,除了我这套间,还有别的路么?”丐儿问。 小厮摇头:“藏经室是我教的一处重地,极为隐蔽,只有从这暖阁套间能进。我送饭送了这么久,对这里旮旯角落、近道小路之类的特熟悉,若有另外出口,我应该会知道。” 丐儿听罢,只觉奇了,自他那次为她备好住处之后,就去了右面相连的房里,却再也没见他出来。 丐儿还以为有另外的通道呢,难道他竟一直在里面?怎么连个声响不闻,吃喝拉撒毫无动静? 丐儿满腹疑窦的忖思着,忽然看到了小厮摆放在桌案上的馒头,眼放光亮,一把抓住,掰了三分之一,就要往嘴里塞了去。 小厮大急,都快哭了:“这一份是教主的!只有教主才能吃馒头的!” 丐儿边嚼边道:“什么啊,这馒头上又没写你们教主的名字!况且他又不在,不是浪费了么?” “他在的。”小厮道:“只要他在藏经室里,用膳时到,御厨房里就会响起三声洪钟之音,我们就会给他送饭过来。” “你意思是,今天钟响了?就证明他在?”丐儿咽下馒头,道。 小厮十分肯定地答:“在的。” “那你怎么不把他的这份早餐,送到藏经阁里,而放到我这儿?活该被吃!”丐儿无赖笑道。 “藏经阁重地,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的。”小厮神情圣重:“教主感觉腹中有饥,自会到暖阁来用膳,这是惯例。” 丐儿打哈哈道:“原来这样。但这两个馒头,他也吃不完啊,我代劳一个,免得被剩下。” 小厮哭道:“教主的食量是固定的。你吃了,他就没的了!并且未得教主恩赐的话,谁吃了教主的膳食,是要根据律令治罪的!” “别哭别哭,人家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欺负弱智儿童呢。”丐儿慌了神了,连哄带劝:“有我兜着,你放心吧!你们教的刑律我已看过,总有法子应对。教主发威,就让他找我吧。” 小厮这才破涕为笑,对丐儿道:“那你也要答应,以后不许再抢教主的膳食了。” 这话说得,好像她跟蛮荒时代未进化的土匪一般。丐儿毕竟有错在先,脸庞都笑得僵硬了,道:“小姑爷,我听您的就是!” 那小厮这才惴惴不安回去了。 丐儿看看自己那盘膳食,再看看南宫峙礼所谓的教主待遇,其实除了多出两个馒头之外,并无很大区别。可能是心理魔障吧,丐儿觉得此时馒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心之所向,控制不住意念,悄悄地又把手伸向了仅剩的那枚馒头。 刚攥到手,正准备狼吞进肚里,然而手腕如被针扎,轻微骤然的/酥/麻感袭来,她手一松,馒头就重新落在了盘子里。 邪乎!又拿起,手一抖,再掉进去。 丐儿环顾四周,并无异常,壮了壮胆,准备屡败屡战,再拿。手臂竟不听使唤了,最后丐儿破口大骂:“怎么我自己的身体零件儿,也净与我做对!” 说完,再看盘子之时,那馒头不见了。 丐儿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跳起来,进入高度戒备状态:“我是匪花我怕谁!走了这么多年江湖地穴,从来都是我拿别人的,来到这么一处奇怪的破地方,竟然风水轮流转了!” 任她发飙,暖阁内外始终没有动静,只飘荡着她的回音,无处不在。 她忽然想起小厮说南宫峙礼在,这矛头终于有方向可指了! 她朝着藏经阁的入口,怒喊:“南宫峙礼,我的馒头呢!” 声息全无。 丐儿的火一分分弱下去,想进里面看看,却又有些胆怯。她不是没进过这间阁子,只是总有那么一股子不对劲的味儿。那些断了线的古籍、从荒山坟墓里挖出来,手一拍打,似乎就有死尸身上的灰尘扑下来…… 她前世是从事这个的,按理说不应该害怕,但此一时彼一时也,纵然强悍如她当年,也从没取得过像南宫峙礼这般的辉煌,竟藏满了一间屋子! 他能看得完么?就算能看得完,他能消化动吗?能从浩瀚之中串连蛛丝马迹,找到他想要的吗? 反正她是堪破了,有那么些功夫,就把这些书全卖了,差不多也富可敌国了。 丐儿思绪飞扬,越发纠结,到底要不要过去看他呢?这间藏经阁,不知聚集了多少冤魂野鬼被惊扰的怨怒煞气,如果南宫峙礼不在,她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南宫峙礼若在,找她算账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犹豫不前。 再转身时,发现自己盘里的那碗粥不见了!那粥是用山药、地瓜等混合熬制的,也是除了馒头外她最喜欢的东东了,既解渴又疗饥。 眼下她刚吃完馒头,不喝粥怎么行? 郁闷之极,那就把南宫峙礼的偷喝了吧,他整天一副漫不经心的仙风道骨样儿,估计也不知道饿是哪般滋味。 丐儿心无愧念地看向“教主膳食”时,发现他的粥也没了! 她大悲摧,还有更倒霉的吗?她今天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元凶挖出来!丐儿冲进去,道:“什么阴煞阳煞的,都给本寨主滚出来!” 连嚷了三声,有慵懒的声音传来:“什么寨主?是讨债的主吧?” 丐儿后退一步,色厉内荏道:“对,就是来向你讨债的!偷我馒头,还端跑我的粥,这算什么!你的后人没给你烧纸钱吗,你不能在冥间买吃物吗?是这儿的教主把你们请来的,又不是我,干嘛与我抢、跟我过不去?” 丐儿据理,底气格外的足。 那懒洋洋而性感的声音,辨不出是从哪儿传来:“我抢的,就是教主的那一份啊!但奇怪的是,他每餐有两个馒头,今早儿只剩下一个,于是寻根溯源,查出原是另一个盘子的主人偷吃了一个。所以礼相往来,换了她一碗粥,不过分吧?” 丐儿好似小贼被曝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脸红语塞,还讨什么债啊,转身想要逃遁。 却撞进了一具硬实的胸膛上,带热气的! 她惊恐地抬起头看,只见南宫峙礼特写的脸放大近前。丐儿回过魂来,凶巴巴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正与老鼠精吵架呢。” 南宫峙礼差点面瘫,反应极快道:“老鼠精在与我吵架呢。” 丐儿回味过来,气结道:“是你!你的声音怎么那样善变?每次我都听不出来!” “善变的是声音,不变的却是心!”南宫峙礼魅笑着:“而你的心,在与我吵架时,装的是什么些乱七八糟?所以你就把我当成那些乱七八糟,自然听不出我的声音了!总结一下,那就是‘一言以蔽之,心乱魔障生’!” 第二二四章销魂熏蒸 南宫峙礼来无影去无踪,偶尔装神弄鬼捉弄丐儿一番。虽然每次气得怒火冲冲,但他不在的日子,辰光显得特别漫长,连陪她打发无聊的人都没有。他告诉她烟岚城那些兄弟姐妹们、东方爷、西门少将军都勉强还好,警告她别再去添乱,好生在黑木崖与世隔绝、度些安稳日子。她其实知道,他恶劣的外表下,那颗忽明忽暗的心一直都在替她着想,两人都不肯承认罢了。 这晚做梦,她梦到了绣姑姐姐,醒来惊了一身冷汗。窈窕淡雅的绣姑姐姐,脚面肿了,肚子鼓着,雍肥得叫她几乎认不出来。她伸手去牵她,她一声声叫着“丐儿妹妹”,却总是有一臂之隔,无法靠近。丐儿急得想大喊,只发不出声,绣姑姐姐的音容笑貌慢慢隐去了,仿佛融进了月朦胧水朦胧烟雨也朦胧的幻境里。 清晨起来,丐儿的眼皮有些浮,想来是受噩梦的影响。心神不宁,她想出去走一圈儿。 黑木崖的景致,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呢。好不容易走出南宫峙礼迷宫似的主殿,她沿着黑木莲婆娑映影的石道,穿枝拂叶,嗅着花香缓缓前行。霜寒露重,从罅隙间透来的一抹阳光,打在她的前额上,衬得白皙的小脸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十里浩渺湖泊。湖水生寒,没有结冰,洁净的鹅卵石在深汪汪的湖水里好似上好玉石。曲曲折折的回廊,通往到湖泊中心的一座院落。这座院落分为七座小院,每座小院设有上房、前厅、后厅、厢房等等,花草篱笆,古朴典静。 丐儿远望,就觉烦恼尽消、心旷神怡,很想过去看个究竟。 扶着栏杆,顺着无尽的回廊,她一路往前行。竟没人拦她。 走到尽头,是一处台阶。台阶上面,黛瓦白墙,门楼高耸,一扇褐色巨制木门之上,书写着“蓬莱逍遥岛”五个鎏金大字。字体风流袅娜、纤细灵动,每个字看上去形体都像一朵妖娆盛开的木莲花,姿态各异,曼妙飘逸。 丐儿心念一动,这不是七七四十九个妙人、思人、仪人等的居住之处吗?听黑衣侍卫说,从教主的殿堂走到这儿,需要七八天的光景,为什么她走了半天就到了?莫非,他骗她的? 不可能。肯定另有玄机。 这就有缘了,丐儿纳罕着。不管怎样,既然撞到了这儿,她早就有探访之心,那就不能白来一趟,笑道:“踏破铁路无觅处,找到全不费功夫!” 丐儿走了进去,发现七座小院紧密连成一片,好像七条大船系在一起,浮在水上,说不出的清幽寂静、遗世独立。 丐儿拐到左手旁第一个院子,见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上,刻着“悦人坊”三个字,丐儿心道,莫非是专管乐器的钰师太? 第138节 音乐中有鸿蒙至境,不敢贸然打扰,丐儿驻足聆听一番,似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忽缓忽急忽高忽低的清音妙乐响起,只是极低极细,仿佛手一掐就断了的蚕丝线。 听了一会儿,丐儿才听出三分其中的奥妙。她心浮躁乱想之时,什么也听不到;全神贯注凝心静听,才能听出完整的调子。高山流水、千军万马、花坞鸟鸣、绿荫茂然……皆不足以喻其绝妙。 丐儿钦佩之间,往右手侧第一个院子走去,见撰的是“灵人洞”三个字,伸头往里看去,只见拱门重重,奇花异草,扶疏掩映,这应该是专管养植的了。 不过她不能留太久,她的最终目标是菀师太,那个统领七妙人的行刑女子。 丐儿非常好奇,什么样的女子,在众教徒的心中,能与南宫峙礼那般的妖孽相般配。试想,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媚女子,武艺超群,掌管着杀人不见血的行刑律令,该是怎样不可一世的霸气。 丐儿在敞着的门前,当当当敲了三四下,以示自己提前打过招呼,不是偷偷而来。 无人应声。丐儿穿过弄堂,直往主室走去。 缭绕的烟雾从屋内徐徐袅袅地散出来,满院轻笼。木莲花的香味越来越浓,丐儿掩着鼻子,那香味还是轻巧巧地钻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内。 好奇心驱使她不能后退,终于迈步进了主室。 触目惊心的是,一架瑞兽凤尾、奇形怪状的香炉,上面放着一口香鼎,鼎上支着蒸笼,烟气、水汽、雾气迷蒙一片,熏得人头脑昏昏的,直想沉睡过去。丐儿使劲揉了揉眼,避免被遮蔽了视线。她想看看香炉香鼎蒸笼里面都放着些什么。 还有三步来远距离,强烈的热流把她冲开了。差点烫伤。 丐儿觉得越来越闷气了,刚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而骤然看到的一幕,让她心跳加速、不能自已。 烟雾深处,七个落地透明大敞口玻璃瓶之中,分别立着一位一丝不挂的姑娘。她们的乌发高高盘起,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可能是高温、氧气稀薄的缘故,她们脸上身上冒着热气,香汗淋漓,更加显得肤白凝脂、微透瑰红。热气散在玻璃瓶壁上,聚成水滴,顺流而下,光亮的理石水磨地板上,晶亮亮的七道水流汇成一股香溪,清浅流往到院子里,渗透进一处木莲花开得极艳的土地上。 丐儿张大嘴巴,细辨她们的眉形、脸庞,应该是玄紫、冰蓝、鹅黄、夜黑、梨白、湖绿、赤金七妙人不假!她们犯了什么错,竟要受此高温、半密封、熏蒸的惩罚? 是菀师太想出的点子吗?丐儿想学司马光砸缸,把玻璃瓶砸开,救得她们出来。但不了解菀师太的为人性情,怕冲动是魔鬼,使她们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她决定忍一时,等这次惩罚完毕了,问个清楚不迟。 丐儿快窒息了,于是走出屋外,坐在石凳上等着。直到光线越来越暗,屋内烟雾还是源源不断。 丐儿焦急地站起来,踱了几步,心里有些不满,我好歹是个客人啊,那菀师太架子挺大的,责罚徒弟不说,把我也晾在这儿这么久。来了半晌了,人影都不见! 又忍着性子等了一盏茶功夫,那烟雾才慢慢地少了。丐儿呼一口气,自嘲道:“三顾茅庐,等了午睡那般长的时间。我只来这儿了一次,所以要等三次午睡那般长的时间。” 清澈如天籁的女子声音响起:“让贵客久等了。” 听了这话,丐儿的怒火立即熄灭了。这甘甜的音质,好比山泉,叫人听而解渴。丐儿迷愣了半天,喃喃道:“这……人是在哪儿说话的?” 一片雪白银纱在轻雾中飘来,丐儿忖道,难道是梨白吗? 不对,梨白妙人的衣服呈一种乳汁色,白得柔和,不比眼前这种白,冷峻而高贵、清丽而脱尘。丐儿瞪大眼睛,企图看到那香雾深处模糊而来的身影。 近了,终于近了,能看清了。丐儿惊得呆若木鸡、自惭形秽。 第二二五章静若瘫痪,动若癫痫 那位绢衣白纱女子,身量苗条,流云般的乌发垂至腿弯儿,简简单单一支碧簪,挽了个乐游髻,端庄清新,古朴典雅,叫人不敢逼视。丐儿震傻了几秒钟,回过神来,仔细看她眉如远山、丰额尖颌、目映秋潭、唇若莲瓣,整个儿就是一幅画。 伶牙俐齿的丐儿,没见她之前,准备先声夺人、给她来个下马威,然后再讽刺她待客不周呢,此时妄自菲薄,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就是传说中的菀师太吗? 女子柔和淑婉笑了,修长纤细的手伸了出来,执着丐儿的手,道:“进去坐吧。” 丐儿被握着的手,好像春风拂过,说不出的舒泰,她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往前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就是菀师太?” 女子走路若飘,笑着颔首。 丐儿直白问道:“您就是教主二十八岁时还不娶媳妇的备胎?” 女子听了也不恼,包容大度含笑道:“这话言之过早,别听众人缪传。教主那般的绝世英雄气概,哪有姑娘不爱慕的?等不到二十八岁,他定会娶妻了,我哪有那般的好福气?”缓缓淡然的陈述中,竟夹杂着几分哀怨伤感。 丐儿听得可怜心痛,什么世道嘛,这样美好的姑娘,许配给南宫峙礼简直是糟蹋了!所谓暴殄天物,说的就是这种“鲜花插到牛粪上”的美女搭挫男的姻缘! 心里虽在感慨,终究没说出来。这菀师太言语之意,把南宫峙礼当成了神灵崇拜,自己乱说一句,诋毁人家的偶像,岂不是更陷人于伤心? 这时,她们已走到了屋里。 “她们七个呢?”丐儿看见玻璃瓶里空空如也,问道。 菀师太道:“后面室内更衣去了。” 丐儿迟疑着,尽管她不认为眼前的菀师太是想象中的蛇蝎心肠,还是问了出来:“她们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闷气熏蒸的惩罚?” 菀师太最先是不解,旋即明白过来,不禁笑道:“你误会了。包括刚才让你久等,惹你心里不快,也都是迫不得已的。” 看丐儿发着愣,菀师太指着香炉香鼎香蒸笼那套设备对她说:“这炉子里,焚烧的是木莲花干枯的茎和叶,这鼎里煮的是木莲籽儿,这笼里蒸的是木莲花瓣……在我的内力作用下,三道精华,随着蒸汽烟雾析出,被我引到玻璃瓶中,通过高温渗入肌肤,储藏到七妙人的体内。她们行刑之时,才能得心应手,免得后劲儿不足致使花毒起不到作用。” 丐儿叹服道:“不仅是人美而独特,行刑的方法也如斯美而独特!被行刑之人就这样死了,何尝不是一件快事呢。” 菀师太莞尔道:“小姐姐思维与众不同,超然于浊俗之外也。” 丐儿心虚,苦着脸道:“你被奉为师太,虽年岁尚比我小些,但是气度和心胸,早凌驾于年龄之上了。你叫我小姐姐,别人听见了,岂不作弄我。我就一代号,你叫我‘丐儿’就好了!我还称你为菀师太!” 菀师太见丐儿话至此,就含笑点头道:“也好。” 丐儿低头,看着那香汗聚成的蜿蜒水流,蹙眉道:“七妙人出这么多汗,该虚脱了,狂补水也未必凑效。” 菀师太轻声解释道:“不会。蒸汽与汗循环,及时补充。你看这些香水,滋养着黑木崖最好的木莲花。花养人,人养花,天人合一,就是此番道理。” “就像人养玉、玉养人一样!”丐儿欢快地接了这么句。 “你是极通理的。”菀师太笑着褒扬她。 丐儿脸一红,有几分不好意思,对这菀师太却是更加喜欢了。听菀师太说话,仿若口齿噙香。一时竟觉得木莲花并非那样深不可测、妖冶轻曼,叫人接近不得、敬而远之,而是变得可亲可爱了许多,连那萦绕不绝的香气也不再惹人排斥了。 等了一会儿,玄紫、鹅黄、湖绿等七妙人,迤逦走出。看见丐儿,俱都诧异道:“你怎么来了?谁送你过来的?” 丐儿不直接回答,只吃吃笑道:“上次指挥你们给我行刑的那位哥哥,可是骗了我吧?他说从教主的藏经阁到这儿,需要七八天的光景……” “那是对于不会武功的人来说的。”鹅黄抢先娇脆回答:“会武的人,如果路熟,譬如我吧,一个半时辰就够了;换做菀师太,小半个时辰足矣;教主……就在我所能想象的范围之外了。” 丐儿道:“此言差矣。我不会武功,又是个路痴,怎么半天时间就到了?” 鹅黄不可思议地捂着嘴,道:“不会吧?我以为你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来的呢。” 菀师太释疑道:“黑木崖地‘斜’,很多人把倾斜的‘斜’认作邪门的‘邪’,固然与它地势崎岖、方向难辨有关,更重要的还有一点,它其实是一个错综复杂、星罗棋布的天然八卦阵。灵性超凡的人,从一处到另一处,只需随意乱走,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天资愚鲁的人,只会越走越乱,越乱越错,分叉越多,走到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儿。听丐儿这样说,并不奇怪,她原本是个鬼精灵。” 丐儿听着这般深奥,但到最后,她听懂了,舌头一吐,飘飘然道:“菀师太说话儿,每句都打在我心坎儿上,让我惬意的能多吃好几碗饭。” “但是还有一种特殊的人,性格属于两极类型,静若瘫痪,动若癫痫,聪慧时心有九窍,愚笨时一窍不通,这类人在黑木崖行走,更多凭的是运气,灵光来了一帆风顺,灵性被蔽则如同普通人。与丐儿接触的时间不长,不知她是不是属于这类奇葩。”菀师太补充道。 冷汗从丐儿背上渗出来,虽然菀师太只是就事论事就人论人,并无针对之意,但是强烈的自知之明,让丐儿产生了严重中枪的感觉。 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惨了啊。丐儿抬头看看昏暗的天,时候已不早了,这里的黑夜来得比陆地更快些。 该回去了。但她想起那茫然无尽头的湖面,不自信能够畅达走出去。回到藏经阁楼,会不会需要耗费几天几夜的时间? 黑木崖有规定,每人餐量固定,且要送到该人居住的地方,所以不能随便乱走,以免到吃饭时候回不去。如果真有公事耽搁,不能及时回到所住之地,那就得提前汇报上级,向御膳房申请,告诉他们暂居地点,才会有饭送到。 像丐儿这般,没经过任何手续,私自跑出去贪玩的,应当活该被饿。 本来丐儿想在蓬莱逍遥岛快活几天呢,看来是不成了。 与菀师太和七妙人说笑了一会儿,丐儿道:“我该回去了。” 辞别之后,丐儿忧心忡忡,每迈一步就求救似的回看菀师太一眼。 “怕天黑找不到归路?”菀师太善解人意道。 “你简直是我的红颜解语花!我最贴心的小棉袄!”丐儿被她说中,转身拉着她的胳膊撒娇道:“菀师太送我,好不好?” “这个……”湖绿妙人道:“师太是不能送人的。” 鹅黄看她们为难,道:“不然我送她吧。” 菀师太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妨事,她是客。与黑木崖本土人员还不大一样。等你把她送回去,你们两个皆要错过饭时,吃冷的不利于养生。” 丐儿听得心暖暖的,感动之余,恨不能抱着菀师太亲上一口。 第二二六章俯首帖耳私语时 于是,菀师太牵着心花怒放的丐儿,一并走出妙人司。丐儿边走边随意道:“你每天都能见到教主吗?” 菀师太摇头道:“除了教主偶尔召见,其余时间都没见过。每次召见,教主都带着面具,从来没见过他真容。” 丐儿颇是吃惊:“依你这样说,他那张美如妖孽的脸,黑木崖的人几乎都没看到过?” 菀师太情怀幽幽地点了头,安恬问道:“你见过么?” 丐儿如实回答:“以前,就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我和他在外面的世界相遇,见得了他的真容。既见了,就无需避讳了,他再遮也没用,所以后来再见,他都是真容出现的。” “你真幸运。”菀师太低声道。 丐儿以为她指的是见到南宫真容,不禁哈哈笑道:“距离产生美!你若见了,没了神秘感,也不会这般牵肠挂肚了。” 菀师太有瞬间的怔忪。牵肠挂肚? 落寞地笑了笑,轻声道:“你是说教主戴上面具才更好看吗?” 丐儿愣住。这该怎么答?面具冰冷冷的,如同死物,哪有生动的容颜好看呢?更别说,抛开成见后,南宫峙礼风流倜傥、俊朗有型的一张脸了。丐儿想了想,道:“不好比较,戴与不戴面具,各有千秋。” 菀师太没再说什么,她静静地携着丐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凌空踏波而去。 丐儿感受着湖水扑面的清新气息,张开那只空闲手臂,举向远方。 菀师太笑晏晏道:“你这样洒脱、无拘无束的性儿,真好。其实我刚才说你幸运,并不只是因为你见过教主的真容,而是你有广袤的活动空间,见的世面多,不像我,井底之蛙一般,生活在封闭的环境里。” 丐儿的心一揪,脱口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喜欢。”菀师太澹然道:“但我偶尔会有浮思,想着和他一起到天涯各处走走,该有多好。” 他?可是代指南宫峙礼吗?丐儿道:“总是有机会的。” “但愿如此。”菀师太清婉道:“其实有信仰在,喜欢的人在哪儿,你的心便在哪里。守着一座不见天日的城,也是幸福。” 丐儿听得恻然动容。为菀师太。 爱是一个女子全部的信仰,她做到了。而自己呢,情为谁所系,心为谁所开? 丐儿甩了甩头,不想再为这些所累。她在心里暗暗道:“南宫峙礼,你完了,你摊上大事儿了。你惹得这么一个美好的姑娘为你动情、空守年华,太让人嫉妒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菀师太恍恍道:“教主?” 丐儿感觉她挽着自己的手松开了,睁开眼的刹那间,丐儿已直直地坠入湖中。 脚尖刚触及到水面,被人拦腰抱起。那人一臂抱着丐儿,一臂拉着菀师太,几个起跃,就出了十里湖。 丐儿被丢在地,蹲得疼的只叫“哎呦”。揉了一会儿痛处,抬头看,只见菀师太水雾似的眼眸,惊喜含痴地看着南宫峙礼。 第139节 丐儿一乐,原来南宫这厮没戴面具! 这下可好,正说着呢,这张脸估计更牵动菀师太的十里平湖心了。丐儿有些看好戏的架势,抱着胳膊,小腿一晃一晃的颠着,很享受接下来的情景剧的样子。 哪知南宫峙礼很不配合,淡淡对菀师太道:“我来接这个路痴回住处。菀师太辛苦了。” 说罢拎着丐儿,纵身离去。 “等等,我还没跟菀师太道别呢!”丐儿挣扎着回过头,用力地朝菀师太挥着手。 她眼神蒙蒙的,如傍晚木莲花蒸起的雾。 眨眼之间,南宫峙礼已带着丐儿回到了藏经密室外面的暖阁。他递过来一尾白鱼,霸道命令:“赶紧吃!” “这么凶做什么?”丐儿赌气:“我偏不吃。” “不吃?那我吃了。”南宫峙礼好像巴不得等她这句话,真个吃起了她的鱼。眼看就快剩个鱼头了,丐儿抢过来,没好气道:“你的呢?” “吃完了。”南宫峙礼咂着嘴:“不然呢?谁吃你的?” “你堂堂教主,还愁没吃的?竟要跟我抢?”丐儿道:“你的分量不够吃,可以跟御膳房说一声啊,哪怕你能吃一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南宫峙礼道:“谁让我刚才接你时,耗费了体力呢。既然吃了亏,就该补回来。” “抠门!”丐儿赏他了两字,并一记白眼。 南宫峙礼不以为意,道:“黑木崖多瘴气,一旦得上,是要用黑木莲花汁,吞服几个疗程才能治好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乱跑,寂寥了可以多看看书,修身养性。我这儿的书,别人万两银求都求不来,现在免费对你开放,你硬是不上心。真是个傻得不透气的丫头。” “不就是些盗墓辟邪的吗?”丐儿不屑一顾道:“这些东西,我前世都已滚瓜烂熟了,再看一遍,有什么新奇的?何况这一世我行善积德,不去做那损人阴气、伤天害理的事。鬼也罢邪也罢,总不至于找到我头上。有来世,我穿越个好人家,简简单单、平平凡凡过活,再也不卷到这些漩涡中。” 南宫峙礼以为她又发神经了,不过还是点头顺从道:“真有来世,我去找你。和你一起过那样的生活。” 丐儿闷哼道:“主宰不了这一世命运的人,才会把希望寄托在来生。” 南宫峙礼神色中有怅然,叹了口气。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丐儿奇道:“不会真中邪啦吧?还是,见了美人,失魂落魄?” 说到这儿,丐儿托着脸认真道:“你觉得菀师太怎么样?我不觉得你与她般配,因为你根本配不上人家!但她既然看上了你,你还是从了吧。” “多情反被无情伤,无情偏爱多情种。”南宫峙礼颇带几分深意道:“我是与挚爱女子无缘的。” 丐儿支招道:“不要自持教主身份,拿出你死缠烂打、热脸贴冷屁股的功夫,没有谁是攻不下的。我敢说,你暗恋菀师太,你只要朝她走一步,她就会朝你走十步!” 南宫峙礼抚了抚她的头,纵宠道:“你是真缺心眼,还是假缺心眼儿啊?” 丐儿回敬他:“你才缺心眼呢!给你传授诀窍,你不俯首帖耳认我为师,反倒骂我……” “俯首帖耳?这个容易!”南宫峙礼笑嘻嘻的,凑近她,俯下头,耳朵往她鬓旁贴去。 丐儿着恼,他却无辜道:“不是你让我贴的吗?” “别贫嘴了!”丐儿推开他,严肃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问这个干嘛?”南宫峙礼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从不记年龄。教徒们帮我在石壁上刻着呢,等到二十八岁生日时,他们自会提醒我,不过应该还有好几年呢。我未必就给他们提醒的机会。” 丐儿道:“是啊,你也该主动些。菀师太一片情深,你不能耽误了人家的青春。早点娶来,生一个英俊的小妖孽,我对他保证比对你好得多。嗯……让他认我作姨就非常好,我会倾尽我的一切去爱护他!” “不能转移到我身上一星半点吗?”南宫峙礼语气无奈道。 丐儿想了想,摇头道:“那不行,你不乖。你得寸进尺,我转移给你一点,你就想要全部。” “是我贪心了吗?”南宫峙礼自言自语道。 “岂止是啊?”丐儿笑道:“简直就是硕鼠一枚,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南宫峙礼默念了两遍,忽然大笑道:“你说得对!” 丐儿不满,道:“你别这样发神经,好吗?” “两个神经在一起,才有劲儿。”南宫峙礼道:“原来我一年半载才回黑木崖一次,现在隔三差五回来,就是为了与你斗嘴!” “神经!”丐儿道,然后想起了什么,接着问:“我来时误吃食物导致的中毒迹象,这两天好像慢慢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南宫峙礼简短道:“再偷吃食,还会复发的。” 丐儿气道:“我正经问你呢!别胡说八道!” 南宫峙礼笑道:“后知后觉的傻丫头!我早吩咐御膳房在你食物里加了药材。” 丐儿恍然,卖乖讨喜道:“你也不想让我受苦嘛。” 南宫峙礼眼中的柔情转瞬闪逝,他撇开话题道:“走了那么多路,还为别人撮合说媒。累了吧,早些睡。” “费尽心机,不是八字也没说成一撇!”丐儿失望溢于言表。 南宫峙礼不再理她,打开暖阁澡间的门,道:“水待会凉了,你赶紧先洗洗满身的汗!待会我还等着用呢!” “你,你跟我用一个?”丐儿结舌道。 “我的坏了!又不是同时用!我又懒得看你,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南宫峙礼轻描淡写道:“我先去隔壁藏经室,你快点儿,我等得不耐烦,就直闯进来了!” 丐儿憋了一肚子恨,只得简略收拾了一番,洗澡去了。 第二二七章髋股胎印 由于南宫峙礼让丐儿快点洗,待会他还要用澡间。丐儿处于天生劣势,只得匆匆地冲去了疲惫汗气,连并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擦干了,胡乱抓起睡衣穿上,裹卷着换下的衣物,就出来了。 她前脚走出浴洗间,南宫峙礼后脚跟着就闪了进去。丐儿把自己的东西检查一遍,大是困窘郁闷,她的贴身亵衣落在澡间里了! 这可如何是好,等被南宫峙礼洗完澡看到捡了去,照他奸诈邪魅的性格,若拿来威胁她,这辈子岂非都要名声受损、屈服于他了? 不行!趁他这会还没开洗,一定得抢回来! 但是又迟疑了,万一他已经脱光了怎么办? 纠结之际,丐儿把牙一咬,管他呢,没穿衣服的他更无还手之力,大不了拿起衣服就往外飞奔,不信他还能赤条条追出来。 没脱反而并不利于丐儿得手,南宫峙礼力气大武艺高,真个与他撕扯抢夺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想到这儿,丐儿把半干的头发甩至肩后,拿出一副壮士未捷身先死的架势,猛地往那扇门上冲撞了过去。 南宫峙礼刚打开水准备就绪,还没把头发湿个遍,见丐儿窜进来,直奔衣架边缘悬挂着的一团水淋淋的没看出是什么东西的白色软布,伸手欲拿。 南宫峙礼于刹那间,心中了然,嘴角浮起调戏笑意,健硕的手臂只一伸,就把丐儿挡在了架子侧,动弹不得。 丐儿看着那堵铜色结实身躯,不禁红了脸啐他道:“挪开!” 南宫峙礼笑道:“你怎么老着主动送上门来?我不吃口豆腐,都觉得对不住造物主!”说罢,涎皮赖脸往丐儿的脸颊凑去。 丐儿大急,使劲想要挣脱,骂道:“你羞不羞?没穿衣服都想作乱!” 南宫峙礼更兴起了,故意挑逗她道:“你说呢?穿衣服作乱,那不是叫隔靴搔痒吗?不穿衣服才更好作乱,这叫切肤品尝!” 丐儿眼睁睁地,看他在她唇畔舔了一下。耳根登时羞得红热,底气先自泄了,毫无办法。 南宫峙礼存了心调戏她:“这叫浅尝辄止……”然后吻上了她脖子,一边闷哼着一边享受道:“这叫循序渐进。” 丐儿越来越慌,心脏狂跳道:“你还要干什么?” “还有很多呢……”南宫峙礼讶然笑道:“你都不知道吗?像我这般清纯毫无经验的处子,都知道行云流水、策马游疆、蜻蜓点水等八十一般要领呢。” 丐儿睁大眼眸,他是从哪听来的这些乱糟糟的?她怎么没听过?偶尔听的一些,跟他说得好像大是不一样呢? 或者是这个风流胚子在花月场里混得久了,独创了很多名词来? 丐儿一阵膈应,最讨厌这种私生活混乱的男子了! 愤怒涌起,卯足了劲向他肩膀咬去。 就不信他,剧痛之下还能继续拿那些不要脸的招式来亲呷她。 南宫峙礼正慢慢投入越发陶醉了,刚想启开她的樱桃小嘴,来个颠倒神仙的“丁香品蕊”呢,冷不防被她发狠咬住了,并且他能感受得到,她不是咬着玩儿助长甜蜜气氛的,而是动真格了,大有不置他于死地不罢休的倔劲儿。 南宫峙礼忙道:“快松口!有话好说……好说……” 丐儿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你这个无耻的,明明不知欠下了多少女人肉体债,还总自标自擂,说得就跟你还是童子身似的!你骗得天下的女人骗不了我,我生平最厌恶不专一、满嘴谎言、欺负女人的脏男人!” 南宫峙礼也不觉得疼了,竟然不阻止丐儿咬,幽幽叹口气道:“我在你心目中就那么污浊吗?只有东方氏、西门少将军,才是你以为的清清净净的男儿?我就浑身上下写满了罪恶、/欲/望和不干不净吗?” 丐儿听他说得微带伤感而又沉重,下口的力道不自觉小了,慢慢直起头来:“难道我错说你了么?” 南宫峙礼摇摇头,苦笑道:“没有。” 此刻的南宫峙礼,让丐儿有瞬间的错觉,他是个孤独而干净的男子。 看着他肩膀上暗红泛紫的牙印,丐儿有些愧疚,轻轻地抚摸着:“疼吗?” 南宫峙礼闭上了眼,不答话,仿佛在神游天际,整个儿却有些发颤。 丐儿以为他疼的了,语调又低了几分,温柔道:“有药吗?我给你涂些吧。” “不了,你每天帮我揉着点,就不疼了。”南宫峙礼喃声道。 “又胡说!”丐儿见他忘形,在他被咬处拧了一把道:“你但凡肯正经一点儿,也不至于在我跟前吃苦头受罪了!” 南宫峙礼倏地睁眼,呼吸急促地道一句“我情愿你天天咬我”,然后不可抗拒地紧紧抱住她,深深吻住她的双唇,那样霸道,那样缠绵,那样汹涌,那样忘情。他的舌有些僵硬而笨拙,但蕴含了极大的热情,轻而易举碰撞开了她的唇齿,与她的纠绕个不休。 丐儿脑袋转不过圈儿,处于傻傻状态,生疏又本能地居然回应着他! 她才迫不得已主动了两三分,南宫峙礼就已被她点燃引爆,双臂如铁箍环住她,身子的变化越来越明显,气息喘得乱了节奏。 丐儿感受到小腹所承受的那种不对劲的压力之时,她“唔”一声,弱弱骂一声“混账登徒子,快放开我!” 其实她骂得是那样无杀伤力,只要南宫峙礼稍一放纵,坚持霸占到底,就会拥有了她。 但南宫峙礼在最炽热的时刻,一把推开了她:“快些出去!”闭着眼又睁开,大吸了几口气平复躁动,然后用水从头到脚哗啦啦浇了起来,似乎在驱赶发泄着什么。 丐儿被他推得脚下不稳,蹲坐在墙角边。一时站不起来,怔怔地瞧着他出神。 蓦然,南宫峙礼髋部类似胎记的图案,攫住了她视线!紫色的一株仙草,旁边刻着两个繁密的字! 她心大动,好多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残片倒映在一起。这个印记她不陌生,似乎在许多地方都见过! 确切的说,不是在很多个地方,而是几个与她关系比较密切的人、同一部位见过!都是比较隐蔽的髋部下侧! 前段时间……在哪儿?军营?对,就是她在被回春蒙汗药弄得失去/欲/念控制的时候,恍惚瞟见西门默义这儿也有同样的胎印! 还有些久远的记忆。她与东方爷闹别扭,在南蛮之地那幻境般的奇遇:心爱的男子遇害后,女子剖腹产子,在夭折断气的孩子髋部,用针蘸上颜料,刺上米粒大小的“壑”“颜”两字,并勾勒出一株绛紫色的仙草! 这个场景,似明似暗,似隐似现。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是那女子在自尽之前,丐儿还依照她所说,为婴儿挖了方坟墓,刻上“中氏无名”作为墓碑…… 应该不是一场虚梦。只是那段往事太过奇异,有好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好似蛊惑一般,所以丐儿常常觉得是梦。 第140节 对,记起来了,那女子是当今皇上曾挚爱的琴妃,那男子是贤王,即皇上的二哥赵壑! ……这意味着什么? 丐儿在好奇和疑窦的驱使下,起身向南宫峙礼走了去。走至他的跟前,她一手按着他肩膀,命令道“不要动”,然后弯下腰去,伏在他的髋侧,双手摸住那片胎印,目不转睛细辨。 登时心脏巨震:虽然模糊,仍辨得出“壑”“颜”二字! 她莫名的惶惶,久看着他不语。南宫峙礼既紧张又不解,惊道:“你做什么?” 第二二八章身世之谜 丐儿问道:“你这印记,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还是出生之后人为所致?” 南宫峙礼闻言一愣,这才知道丐儿在看什么,神色奇异,声音低哑而温柔,仿佛带着在毒汁里浸过的危险道:“你看到了。” 丐儿追问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是前教主南宫氏的亲生子吗?” 南宫峙礼唇角微动,没有答话。 “为什么西门少将军这儿恍然也有类似的图案?”丐儿道:“那时我中了回春蒙汗药,情迷意乱之中未能细看,但理智还是残存的,所以有一点点印象……” “你还知道什么?”南宫峙礼平静道。 “我还知道,西门少将军不是老将军的儿子,而是义子!西门少将军根本没娶妻!”丐儿继续道:“老将军那天很激动,就透露了这些,但关于少将军的身世,他一个字也没提及……” “能透露这些已很不错了,老将军是守口如瓶、耿信之人……”南宫峙礼似乎忘记了他还在光着身,丐儿也忘记了他俩目前一个赤条一个湿衣透明裹体的场景,只看他眯着眼,唇畔噙笑嘉许道:“你很不错。” “什么意思?”丐儿被他夸得莫名其妙。 南宫峙礼笑道:“作为一个密探或者奸细,你很不错。” 密探?奸细?姐不从事这行已有很多年了!丐儿亦淡淡含笑道:“你最好把这句话解释清楚。因为事关重大。” 南宫峙礼悠悠道:“你是在威胁我?你以为你能对我造成威胁吗?” 丐儿盯着他,不回答。南宫峙礼只得道:“你在军营短短数月,能与老、少将军亲如一家人,博得他们信任,还套出如此惊天的秘密,难道不是最好的演戏者吗?比我强多了,我只能看人演戏,也只喜欢看戏。” 丐儿一巴掌扇过去:“不许侮辱我的人格!我并没用任何卑劣的手段让老将军说出这秘密,也从未刻意接近谁,他们信任我帮助我救济我,我把他们当做亲人而已!都不是戏中的角色,怎么能叫做演戏者!心怀龌龊的人、游戏人生的人,才会把别人的赤诚看做虚伪的演戏,殊不知自己才是最可笑可悲的戏子,天底下最大的戏子!” 南宫峙礼被这番淋漓的痛骂,骂得哈哈大笑道:“对!我才是最大的戏子,可笑可悲的那一个!我从没有过归属感……而你们,就算是戏子,也是幸福的,因为你们投入了情绪、投入了感恩和付出,而我什么也没有,只为演戏而演戏。” 丐儿为他这番混乱谬论弄得怔怔的,道:“你到底肯告诉我么?你知道很多,对不对?” 南宫峙礼张张嘴,又闭上,叹了口气:“你还是知道得少些好。” 丐儿原本无心答理,但此事似乎牵连了很多人,并且个个都与自己关系匪浅,天罗地网一般,让她莫名窒息惶惑,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丐儿道:“你不肯告诉我?那我自己去查!”说罢转身欲去。 南宫峙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黑木崖有去无回,你往哪里去!” 丐儿坚决执拗道:“我不信找不到出路!哪怕是一处悬崖峭壁,我也要跳下去!” “你不要命了!”南宫峙礼抱住她,道:“你给我好生在黑木崖呆着!冲动只会让戏中的所有人都丧命!包括西门少将军,甚至我这未入戏的清醒者!” 丐儿一下子定住了,看着南宫峙礼。 他柔声道:“我要谢谢你,我将来一定用我的余生谢谢你……在我送你出去之前,乖乖地呆在这儿,好吗?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减少戏中人的伤亡……” “你不确定,是吗?”丐儿笑道:“你操纵了这场戏,你是导演,却无法预知结局,对吧?还是会有一批批的人,因为意想不到的剧情,而走上覆灭之路,对吧?” 南宫峙礼紧紧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发间,深深呼吸着,好像要吸进无穷的力量和勇气,他道:“相信我,好吗?” 丐儿静默不语。南宫峙礼缓缓述来:“我不像旁人。我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世,所以痛苦,所以隐忍。那是我刚懂事的时候,义父南宫凛病重卧在榻上,半月未起,我衣不解带守在他身旁,听他说了很多胡话,其中有一句是‘壑兄,我不能照顾礼儿了,以后的路要靠他自己去走了,我比你还放心不下啊,他虽不是我亲儿,但我早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亲儿子……’父亲间歇醒来之时,在我的穷追逼问下,不得已告诉了我真相。” 丐儿一句话也不言,只聆听着。此时此刻,太多的疑窦只能一点点消去。 南宫峙礼神思恍惚道:“大约你也猜到了,义父说我是贤王和琴妃的儿子。当年宫变,兄弟相残,当今皇上杀了大哥赵峰,而我生父排行老二,虽比皇上年龄长些,但性子淡泊、无心皇位,追求闲云野鹤、清净无案牍劳形的日子。皇上登上大宝之后,处处试探、防范贤王,后来看他光风霁月、不是胸怀野心之人,终于慢慢地放松了警惕。合该是命中注定的,二十五六岁还未娶妻的贤王,一次宫宴上见到了皇上新纳的琴妃,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明知道不可能,还是控制不住朝思暮念的情感。一次在琴妃不小心打碎了冷宫薛皇后曾用的羊脂白玉碗之后……” 说到这儿,他淡淡扫了丐儿一眼,摇了摇头。 丐儿猛地一颤,冷宫薛皇后?那……不就是她吗?旋即又否定道,不,不,她只是借了个老废后的躯壳,其他一切都是老树发新枝,崭新崭新的,与废后毫无关联。嗯,她是匪女神丐。于是赶紧笑道:“她死了……我听着呢,你说……” 南宫峙礼嗯了声,继续道:“皇上不知动了哪门子怒,竟然罚心爱的女人闭门思过!宫里好多妃嫔落井下石,来欺侮她,甚至想置她于死地。贤王心急如焚,对琴妃的牵挂让他昏了头脑,他装扮成公公混入她的宫殿,易容后两人远走高飞了……” “皇上得到时不懂得珍惜,失去了百般念起琴妃的好处来,他本来就对父亲有心结,又被抢去了心爱的女子,所以大怒,派了重兵围堵,父亲仗着武艺高,带着母亲一次次躲过了追杀。这更激怒了赵渊,他把这件事作为毕生的奇耻大辱,多年来一直不曾停止对他们的搜捕……父母浪迹天涯、行迹不定,经常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碾转度日。这路上母亲先后怀了我、怀了西门弟弟,还有……”南宫峙礼说到这儿,顿了顿,把话跳了过去,道:“义父所清楚的也有限,有些不过是我猜测。父母料定他们必会拖累孩儿,于是身边不留儿女,生下我与弟弟之后,分别记在了义父、西门老将军门下。通过我手中的太多线索,我早怀疑少将军是我不能相认的弟弟,为了证实他的身份,我暗地里偷偷观察他了多年,偶然看到他的那片胎记,心里那块石头才笃定了。我不想他卷入漩涡,所以一直没告诉他。皇上最近有心削他们父子的军权,怕生不测,我只得使用了放火烧军营的缓兵之计。” “原来纵火的人是你!我想呢,天下谁有这等本事!”丐儿恍然大惊。 南宫峙礼点头道:“不狠些皇上就会起疑心。我把弟弟烧得严重了些。” 或许南宫峙礼狠了一些,但也是疼弟弟的吧。丐儿听到这儿,奇怪地问:“西门老将军连妻子都没有,怎能收养孩儿?他又是那样的威名赫赫、遭受忌惮,就不怕皇上猜疑彻查吗?” 南宫峙礼摇摇头道:“父亲是有自己的考虑的。西门老将军与父亲私交甚好,也只有老将军那般的仁义好心肠,才肯不计一切保住无辜的婴儿,就算赵渊某天发难,老将军也能凭着实力对抗三分。托付义儿弟弟给老将军之前,他们联合上演了一出戏。到处说西门老将军酒后失德,把一位无父无母的农家采茶姑娘欺凌了,又不肯娶,姑娘不堪世俗诟病,诞下一子之后,把儿子放到军营外,留下血书一封,投河自尽身亡。西门老将军抱回了儿子,愧疚唏嘘了好多年,终身不娶。赵渊大概也查了吧,但这姑娘本就是杜撰出来的,身世孤独,无稽可考,能查出什么来?也就默认了西门老将军这一段风流韵事。时至而今,见老将军果然不曾娶妻,也就信了。” “原来如此,让老将军担了恶名……”丐儿道:“那已故的南宫教主呢?他也无妻无嗣吗?贤王夫妇怎舍得把你送给邪教收养?” “这个,说来话长。”南宫峙礼道:“邪教未必就是恶人,名门正教未必就是好人。父亲肯把我送到这儿,自然是综合了种种。既为我的安全考虑,当然也与当时的情况分不开,正好父母逃亡到了黑木崖这一带,最有保护力后盾的莫过于义父南宫凛了。” 丐儿感叹道:“贤王虽然不幸,但也是极幸运的,正邪之道,有这么多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南宫峙礼苍凉笑道:“不,父亲当时与教主义父并不熟,只是彼此听闻大名而已。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求见,相谈甚洽,义父同意收养我,不过与贤王立下契约,会倾尽一生抚育我,但不管贤王日后的结局如何,哪怕皇上宽宥他了,都不许再踏入黑木崖来寻子。这看似是义父的自私,怕养的儿子将来被要走,实则是为了断却父亲的念想,更利于我长大。父母是极开明识大局的,当即拍案而定。” “教主的夫人也是豁达爽快之人吧?”丐儿未听见他说南宫凛的家室,故而问道。 南宫峙礼“唉”一声,道:“收养我时,义父是一个人。他原本是娶了妻的,娶的是梅大小姐梅妍丽,也就是当今宰相夫人的姐姐。” 丐儿大惊道:“那不就是东方爷的姨妈,梅妍……对了,梅妍丽?” “对啊。”南宫峙礼道:“这桩婚事,梅家上下是大力反对的。但梅大小姐与义父相爱甚深,执意跟了他去,梅家就放话说,只当没了这个女儿,是以后来不大来往,甚至成了积怨。这是其中原因之一。” “你见过梅家大小姐吗?”丐儿好奇道。 “没有。”南宫峙礼道:“梅家大小姐嫁给义父后,两人虽然恩爱,但三年无所出。义父偶然犯了错误,与一个妙人同枕共欢了。梅家大小姐性刚烈,武功又与义父不相上下,把那妙人杀了。两人争吵,后来梅家大小姐就心念俱灰,离开了黑木崖,不知去了何方。义父非常后悔,到处寻找,都无结果。去梅家也找过,却被扫地出门,当时还差点把老夫人气死过去,说好端端的女儿,竟瞎了眼,如今无影踪,该怎么办呢。义父知道梅大小姐并没有在娘家,只好怏怏而回。自此梅氏与黑木崖正式结下梁子,老死不相往来。义父直至郁郁而终,也没见到梅大小姐,自然我也从未见过她了。” 丐儿听得愤慨不已,又感伤又叹怀:“你们这些男人啊,就这副德行,失去了才想着挽回!梅大小姐一定是伤透了心,对他毫无顾惜了!” 南宫峙礼长叹一声,冰冷的手握住丐儿的,道:“你将来会不会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呢。” 丐儿的心扑通一跳,脱口道:“你找女人,关我甚事?我又无权吃醋!” 南宫峙礼捋一捋她的头发,黯然道:“女人于我,何曾萦绕心上。若是比背叛更严重的呢……” “我只在乎你的感受。”南宫峙礼凄然一笑道:“我又痴人说梦了。罢了,从开始就是错,怎么可能冀望你原谅我。” 这话大有弦外之音,丐儿听得越发局促不安了,汗珠子都贴着脊背往下流淌不止。 第二二九章恶行罄竹难书 丐儿听了南宫峙礼“痴人说梦”的话,心下惴惴,道:“什么从开始就是错?什么原不原谅?你这话我当真是不懂。你虽然称不上君子,但在我心目中你也算是个真小人。能贯得一‘真’字,就是世间弥足珍贵的了,总比伪君子好。” 南宫峙礼道:“我连‘真’都不沾边,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小人。” “何必这样妄自菲薄?你虽可恶,可恶中有可亲。”丐儿最看不得向来强硬的男人露出温软脆弱的一面,忙劝说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放下,一切随风飘逝,且行且珍惜吧。” “没有回头路了。我从懂事起,也就是义父去世后,已担起了男人该负有的家族责任。不仅只黑木崖南宫氏的千秋基业,我骨子里更流着贤王的骨血和仇恨,这所有的一切,我都要扛起来。” 丐儿听得心惊肉跳,不敢把南蛮之地遇到的事告诉他,没亲耳听到亲眼看到时,或许在心底尚留着期盼,若他知道贤王和琴妃已遇害,死在了皇上所派的奎山道士之手,该会怎样的失去理智呢。 于是轻声道:“说不准贤王和琴妃还在世呢,他们定然不希望看到你这般受苦。如今西门少将军和你都是人中之杰了,好好扎稳根基,让后世子孙福泽绵长地生活下去,他们暗地里听闻到,必会十分宽慰。” 南宫峙礼悲凉道:“多年来,我勤练武学、遍寻宝藏,什么旮旯地方没出入过?他们若还在世,我怎可能连影儿撞不上?早是作古的人了!” 丐儿忙道:“那不见得!多年来的逃亡,他们夫妇饶是气质再不流俗,也懂得如何以普通人的面目衣着避世了。你就算路上与他们碰照面,擦肩而过的可能性更大些。” 南宫峙礼苦笑道:“你别安慰我了。不知你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命运与玄学的。人与人的亲缘、爱情都是冥冥注定了的,就比如说,我第一眼看到西门少将军时,就觉得我与他在哪些地方相通着,后来果然应合了第六感,他是我的弟弟,比我晚出生一年罢。” 这样也可以?丐儿不知该怎么应答他,愣头愣脑来了一句:“那你看我,有没有在哪一世与你有过亲缘?” “傻姑娘……”南宫峙礼摸着她的脸,余韵悠长道:“你我无亲,却是有情缘。” 丐儿细品了品,有些发窘,打圆场道:“贤王真会托付,把你们都寄在大的保护伞下……你只有一个弟弟么?” 南宫峙礼不肯定也不否定,忽然悄悄郑重问了句:“有个事儿,我原本不好意思问你的,但我实在憋了多年,仍得不到答案……” 丐儿想着,终于能为这个自大的男人解忧了!笑道:“这天下还有你得不到答案的?什么烦恼,跟我说说,我一准儿能帮到你!” 南宫峙礼迟疑道:“你与东方爷亲密接触得甚多,可曾留意到他髋下方有类似的印记吗?” “你这个自作多情的,不会以为天下的名门望族高富帅美男子,都是你的亲戚吧?”丐儿堵墙他一句。愣了片刻,觉得这话越深入体会越不对劲儿,旋即红了脸,啐南宫峙礼:“我怎么知道他有无印记?” 但见南宫峙礼的一双眼雪亮如泉,似乎什么也瞒他不过,于是赧然道:“你连西门少将军的隐私髋部都能想法设法窥到,东方爷的为何没被你看了去?” 南宫峙礼咳一声,实诚道:“他们俩不一样,少将军在疆场上的勇谋更胜一筹,但武功不及东方爷。我能凭借轻功巧劲,出没在少将军左右不被发现,但对于内力极厚、敏锐度甚高的东方爷,我稍一近他跟前就会被发觉。何况军营露天,我窜进去神不知鬼不觉,而宰相府戒备森严,想混进去并不容易,进东方爷寝房更是难上加难。他只在与你……那个……” 丐儿薄怒道:“那个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南宫峙礼有几分不自在道:“只有在与你亲热时,他对外界的防备才处于最低值。很对不住,我确实观察过,但是……可能是距得远,看不甚清的缘故吧,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印记,所以不能肯定东方爷的身份。” 丐儿闻言大臊,怒不可遏道:“你竟然偷看我与东方爷行房事?我……我……” 丐儿四处寻找凶器,想一下子把南宫峙礼击毙了算了。 南宫峙礼嘀咕道:“这才说了我的一桩罪行,你就这么不淡定了……” 丐儿听得仔细,差点气晕过去:“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不成?” “没了!没了!”南宫峙礼哪敢惹毛了她,否则还不和他拼个人仰马翻。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行太多了,要慢慢说,一件消化之后,等到遗忘了再说下一件,才不会气出人命来。 于他来说,她的生命如此珍贵,可利用价值是那样的高,怎能让她气死过去,太小不忍而乱大谋了。南宫峙礼讨好笑道:“我就看过那么三两次,你别放在心上。” 丐儿一阵拳头如雨,越想越怒,吼道:“一次就够猖獗的了!还敢三番两次!” 南宫峙礼软声道:“那不是没看清,想寻根究源嘛。” 丐儿气恼道:“你既然看到了,何必再来问我。” 南宫峙礼涎皮赖脸道:“保证没下次了。我谨保证,杜绝此类事情的再发生。” 丐儿想起与东方爷的纠葛过往,戚戚一笑。那么好的情侣,硬是被素蔻公主和赵太子的从中作梗搅得成了碎片,悲从中来,绵声痛道:“是啊,不会有下次了。怎么可能还有下次。” 南宫峙礼一怔,哀伤闪过,面上发红,不敢再多说了。如果……丐儿知道所有真相,会拿刀亲手劈了自己的。 他死固不足惜,遗憾的是使命未完,他还不能离世。 南宫峙礼温柔道:“不要难过了。你刚才不是还劝我,要勇于放下过往吗?” 丐儿抑制住想哭的冲动,咬咬牙道:“对,要放得下。” 话音落下,她淡淡问南宫峙礼:“你问东方爷的事儿,并非为了报仇,而是为了不被蒙在鼓里,寻到所有的亲兄弟姐妹对不对?” 南宫峙礼点头,不敢看她:“对。” 第141节 “就算东方爷不是你的亲兄弟,你也不会把他当作棋子,更不会陷害于他的,对吧?” “对。”南宫峙礼机械答道。 丐儿缓缓走几步,道:“我只能说,我也不曾注意过他髋部。虽然我和他甚亲密,但每挨着他时我就心慌意乱,怎敢细看他那部位?不过话说回来,应该是没有的,否则皮肤上一团显眼的绛紫色,形状那样怪异,我就算不留心,只怕也会不经意地收入眼帘。” “也是……”南宫峙礼忖思着,道:“那就是我多虑了。” 丐儿道:“你也该想一想,东方槊是皇上的肱骨大臣,可谓得力心腹,若是贤王党羽,皇上能容他在脚下酣眠吗?而西门老将军不一样,他素来对朝廷忠心耿耿,与贤王只是纯粹朋友的交情。赵渊想必也看出了这点,再加古往今来良将难求,多加控制就可以了,不能太严苛了,这也是江山初稳、巩固后盾的一种怀仁手段吧。那东方槊相当懂得为官之道,自己又在京城——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收养罪臣之子?用脚趾头审时度势,他也不可能为自己设置足以灭族的绊脚石。” “按理说,是这样。”南宫峙礼沉吟道:“应是我多心吧。尽管过去一看到东方爷你俩情投意合,我就拈酸,可我对东方爷……从心底下,总有一种亲近欣赏之意。我多次琢磨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时至而今,仍然不得而知。” “也许是一种类似亲缘的感觉呢。”丐儿道:“东方爷的姨妈,从某种意义上是你的义母呢,虽然他不曾见过她姨妈,你不曾见过你义母。” “大概吧。”南宫峙礼道:“我之所以会想到东方爷与我是亲,除了骨子里渗出的惺惺相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听说宰相夫人当年不孕,寻遍奇方妙药都不凑效,后来竟不知不觉怀上了,快分娩时肚子都没动静……就当做怀孕之事因人而异吧,但为何这许多年只诞下了东方爷一个?东方槊外边养了那么多小的妾室,为何一个庶子都没生出?这里面总不大对劲儿。” 丐儿无语,数落他道:“你呀,这么关心人家妇人的肚皮做甚么。怀胎之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谁又说得准呢。” 第二三〇章利用 不管怎样,丐儿听到南宫峙礼承诺不会蓄意报仇,总算一种安慰。但还是不放心,问道:“你关于下一步是如何打算的?” 南宫峙礼很有分寸,寥寥概括道:“永葆黑木崖的荣盛,继续寻找我亲身父母的埋骨之所,尽力护得与我有血缘关系之人的安全。” 没把报仇提上议事日程。丐儿吁一口气道:“这些容易,我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南宫峙礼嗯道:“你已经助我很多了。” 丐儿讶然:“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若知道,就不会助我了。”南宫峙礼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助人而不知,许是最好的。” 丐儿想了想,疑惑道:“你既然感谢我,肯定也想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吧。前段时间我被太子闷在深宫,快烦死了,你这般的通天入地,不会不知我的处境,却为何不救我?” 南宫峙礼愧念道:“我想你会逃出来的,不是么?” 丐儿叹道:“是啊。想来就是一场噩梦。” 南宫峙礼道:“如果有一天,你仍需要回到那个地方,你会怎么样?” 丐儿反应强烈,连声呸道:“你别乌鸦嘴!我如果回去,就彻底死了心了,再逃跑可谓是难如登天。” 南宫峙礼握着她的手,用深邃迷蒙的声音呢喃道:“记住!就算你有朝一日回了宫,也不要寻短见!等着我,三千铁骑碾过皇城去救你!” 三千铁骑碾过皇城?怎么有一种动乱的意味?丐儿心里一震。想说什么,终是作罢,只道了句:“我不会寻短见。” 南宫峙礼歉疚而温存,很欣赏道:“你真是我的好助手。” 丐儿心里已有三分明白,微微冷笑道:“你会把我送出黑木崖,然后通过某种渠道,告诉太子我的藏身之地,对吗?” 南宫峙礼被说中,脸色变得青红不定:“你怎么知道?” “你的言外之意,已表达得相当不含蓄了。”丐儿平静道:“我只问为什么。” “你真是太聪明了……”南宫峙礼叹息,顿了一会儿,道:“赵渊那老狐狸疑心太重,将来恐对少将军和黑木崖不利,你在那儿是为你好。” 丐儿笑道:“如果是基于这个出发点,我倒应该感谢你。只是……你别让我彻底心灰失望才好。” 南宫峙礼久久不做声,紧紧抱了她一下,再放开,沉沉道:“快睡去吧。” 丐儿因站得久,脚后跟都是麻木的,毫无知觉,迈着僵硬的腿走了出去。 此夜难眠。南宫峙礼的心思太重了,让丐儿想起来就有几分不寒而栗。若束手无策、等待他把自己送入宫,还不如她及早打算。 不管他是何种目的,她都不能坐以待毙。她一定要逃出黑木崖! 等明天吧,最好南宫峙礼出去个十天半月不回来。给她充足的时间去躲避。 但黑木崖的路千绕百回,她怎么走出去是大难题。 忖了一夜,翌日起来,小厮只送了单份饭,料定南宫峙礼是出去了。丐儿边吃,边把计划形成轮廓。吃完早饭,丐儿按着那天去蓬莱逍遥岛的路线,欲往菀师太那儿去。 想来想去,如今能帮着自己出黑木崖的人唯有她了。 这次的路,走得没有上次顺利,走了一晌,都没看到那片十里长湖,急得她直出汗。 所幸,正焦躁时,碰到了出门采木莲花的鹅黄妙人。鹅黄妙人看到丐儿,欢喜道:“又见你啦!” 丐儿如见救命稻草,上前抓住她的手,急切道:“快带我去见菀师太!” 鹅黄不明就里,还是带她去了。 幸好时候未过中午。因为上午,她们做的是准备工作,择颜色自然枯黄无蛀虫霉变的枝叶、选娇艳鲜嫩质厚的花瓣、筛饱满生命力旺盛的花籽,洗涤、淘沥、填炉、置鼎、上笼,文火,准备就绪。吃完午饭、小憩一个时辰左右,就开始了杜绝一切打扰的行功熏蒸。丐儿若来得晚,就得等好久了。 菀师太见了丐儿,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丐儿见七妙人都在,微有迟疑,有些事并非存心隐瞒,也并非不信任她们,而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菀师太极剔透,对丐儿道:“走,她们都在忙着,到我房间里说去吧。” 丐儿跟了过去,这还是第一次到菀师太的闺房。像她的人一样,极为简约清雅,让人安恬心静。 丐儿不知如何开口,菀师太如和风般笑了笑,启发她道:“看来你有重要的事。” 丐儿嗯了一声:“我也不知你是否能帮我……但你是唯一可能帮到我的人了。” 菀师太道:“你说吧,我倾力而为。” 丐儿感动得差点掉了泪,人在困境之中,最希望听到的几个字莫过于:“倾力而为。” 丐儿直言道:“我想让你送我出黑木崖。” 菀师太显然是始料不及,怔了片刻,道:“才刚来,还没熟悉个遍,怎么就想着出去?这里不好玩吗?” 丐儿摇了摇头,不便说南宫峙礼和朝廷之间的事儿,只道:“我就是闷得很,这里的作息、衣食住行,我皆不大习惯,还是回到外面的好。” 菀师太劝道:“你给教主说了吗?如果你在这儿不开心,你告诉他,我觉得依教主对你的那份心,不会不同意的!” 丐儿该如何说,就是因为教主对她的“那份心”,她才不得不仓促地离去。 “他不会同意的。”丐儿委屈道:“你不要细问原因了。我只想听你说一句,这忙你帮不帮?” 丐儿这语气,颇为固执强硬了。若是换做其他固执而强硬的人,定会把她赶出门去——来求人,还拽得跟大爷似的,拽毛线啊。 然而菀师太毕竟是善解人意、大气度的女子,答道:“你只有说出一个恰当的理由,我才肯帮你想办法。要不,等教主回来了,我和你一起说服他?” 丐儿郁闷道:“那还不如不找你呢。” 菀师太无奈道:“你要是闷得慌,就常来这儿,和姐妹们一起说说笑笑,或许便排遣了。” 丐儿苦着脸皱着眉,烦道:“这不是排遣不排遣的问题,而是……”丐儿把心一横,内幕绝对不能告诉了菀师太,只有扯谎:“而是我若在这儿待下去,你们教主南宫峙礼会把我玷污了!可我不喜欢他!” 说到这儿,丐儿心中暗暗祈祷:“我不是有意骗菀师太的,只是被南宫峙礼逼的!阿弥陀佛!” 菀师太还没回过神,丐儿鼻涕一把泪一把诉说道:“恳求你帮帮我,你懂得女人的,你若是不喜欢一个男人,他强迫着你与他亲热和欢好,那是怎样痛不欲生的感觉!” 菀师太震得一时间六神无主、面色苍白,怔怔地重复道:“这……这……怎么可能。” 丐儿继续添油加醋:“那南宫峙礼简直是个大流氓,你看……”丐儿把衣袖捋起来,露出昨晚自己掐的青紫红晕,悲戚地道:“他对我又亲又咬,都留下抹不去的痕迹了!” 菀师太不知是伤心难过,还是怜惜丐儿,泪水在清澈的眼眸中漫开来,她别过脸,泫然欲泣道:“教主这是喜欢你。他不是那样的人,不曾对其他女子下过手。”然后心酸道:“你尝试着接受,会慢慢觉得是一种幸福和愉悦呢。” 丐儿呸了一声,愤慨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是把他想象得太君子了!他就是个妖孽,不打一点儿折扣的!” 菀师太久久不说话,最后从嗓音里憋出一句:“就算是妖孽,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呢!” 丐儿暗暗着急,怎么都到了这份上,还没触动她的悯怀,反而激发了她对南宫峙礼更深的情意呢?于是又真切道:“我是无法爱上他的。爱情若不建立在两相悦的根本上,于双方简直是痛苦和折磨。可是你们教主南宫峙礼不懂得这个理,不愿放弃。你是明是非的,只有把我放了出去,眼不见为净,他才会慢慢平息,这是为他好啊。不然我惹得他暴怒,他的情绪无处发泄,万一走火入魔,不仅是害了他,他如果迁怒于黑木崖的兄弟姐妹,那可是一番劫难啊。” 听到“害了他”那三字,菀师太单薄的身子一颤,痛苦的闭上眼,不知如何抉择是好。 丐儿谆谆诱导:“就算是为了我,也为了教主,你带我出去吧。时间长了,教主自会体悟你的良苦用心。” 菀师太十指相错紧扣,道:“我早该看出的,教主是喜欢你。” 丐儿再次申明道:“但我不喜欢他,所以不愿纠结下去。也好把机会让给喜欢他的人啊。” 菀师太犹豫不决,丐儿干脆直白挖核心道:“我走了,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他果然如你所说不曾有中意的姑娘,那么他就不会娶妻。等到了二十八岁时,你俩顺应天命、理所应当结为夫妻,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菀师太低低道:“你真这么想?” 丐儿郑重点头:“真的。我觉得你们很般配,他一时喜欢我,大概因为我是天底下唯一不受他魅惑的女子吧。” “可是……”菀师太道:“就算你出了黑木崖,但缘分属天定,只怕你是摆脱不掉他的。” 丐儿道:“缘分七分在天定,三分在人为。如果天注定了,人没抓住那三分,也是要分道扬镳的;如果天没注定,人却把那三分抓到了极致,也未必没可能。” 看菀师太思索的样子,丐儿趁机道:“你又怎么知道你和他不是上天注定的?也许是后知后觉、先苦后甜呢。说实在话,我不爱拐弯抹角的。从某种角度上,我是你的障碍,但我愿意自己走开,你怎么就不助我一臂之力呢。” 菀师太垂首道:“你既这样说,肯设身处地为我想,无论结果如何,教主会不会青睐我,我定是要帮你的了。哪怕受到他的怨怒、责罚,我也无悔。” “他敢!”丐儿亦含泪,握她的手道:“谢谢你。” 菀师太看着丐儿,目露不舍,缓缓道:“午后你在这儿休息,不要乱走。等我和妙人们把今天的任务完成,晚上我带你走。” 丐儿点头,想起南宫峙礼说黑木崖的出路只有历任教主知道,不禁疑惑发问:“你没出过这片天,可识得路吗?” 菀师太道:“我的武功,在黑木崖也算排得前几位了,虽不曾出去过,只不过是遵循教规而已。我若有心寻找,应该能找得到,至于我能不能带你飞过去,须得尝试了才知道。” 这已是极好的了。丐儿心稍定,道:“有劳你了。” 第二三一章挖墙脚失败 午憩之后,菀师太与七妙人完成了熏蒸、萃取黑木莲精华的任务,简略嘱托玄紫妙人一番,说要带丐儿去一处地方散心,然后带着丐儿,一路朝着最光亮的地方走。 黑木崖地势陷,平时很少有太阳照进来,此时夕阳正红,金灿灿的几缕光束从山崖错落的罅隙间照进来,不炫目却给人以正确的方向感。菀师太道:“必须在太阳落山前找到出口,不然天暗以后,寻路更是难上加难。” 丐儿点头,深以为然:“这诡谲的地形,比你们的教主还可恶。” 菀师太一声清叹道:“也只有你敢这么说他了。” 丐儿本来还想借兴再骂几句,想想菀师太对南宫峙礼情深如斯,心上人被骂那种感觉定然是不舒服的,也就憋着罢了。 菀师太道:“你有什么心结,想说就直说吧,看你愤愤然、气鼓鼓的样子,真怕你闷出个好歹来。” 丐儿笑笑,问她:“你是被捡来的?还是祖辈就生在黑木崖?你是怎么当上妙人,又被公选为师太的?” 菀师太愣了愣,道:“什么我是捡来的?为什么这样问?” “只有被捡来的,无所牵挂,才可能数十年如一日啊,每天重复着机械无趣的生活,而不觉得难熬。” 菀师太忍不住笑了,随后有几分凄凄然,她微带感伤道:“我也不知我的身世详情,大概是黑木崖的孤儿吧,被前教主收留,从小训练,原本我在武功方面的天赋比较高,学什么像什么,参透得相当快,于是蒙受青睐,被选为菀师太,与那些前辈们一起,掌管着黑木崖相关方面的事务。” 丐儿佩服道:“我最爱慕那些武功奇高、相貌又清丽的女子……你看我,以前只会些摸爬滚打、爬墙逾户的三脚猫功夫,现在学那些高深上乘的武功,还来得及吗?” 第142节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太急躁对身体不利……”菀师太抓着她的脉搏处,道:“你平时的那股机灵劲儿,学好武功,估计世上鲜少有人是你对手。但你已经错过最佳的学习期了,再者,据你脉息来看,并不很稳,似乎还有一道宏大气流在里面隐藏着,你学武必会耗费真力与之相对抗,恐怕得不偿失,甚至会走火入魔呢。” 丐儿思索一番,估计是当年为救苏喜儿,导致筋骨错位,东方爷输灌真气拼接的缘故。 这好,捡回了一条命,从此却不能再是练武身。 菀师太看她的神色忽喜忽悲,轻声道:“不练也罢。我估计啊,当年给你输灌真气的人,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是不想你离开他,愿意永远伴随在你身边保护着你,所以不想让你学武。其实依我看,这对你倒是有好处,身怀绝技手则痒,尤其是你这般闲不住的,就更容易打打闹闹,搅得世界一片混乱。” 丐儿道:“我就那么不省心吗?”之后想起什么,问道:“你刚才说,给我输灌真气的人,是出自不想让我离开他的缘由吗?” “这只是我揣测。”菀师太道:“他给你输灌这么多,对自身的损伤也是非常大的。差不多是他内力的两三分。对于习武之人,若非特别重要的人,他是不会如此舍身耗力的。” 丐儿发了一会儿怔,那时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她与东方爷根本没来得及说些话,他就对她这般好吗?他看她像匹驯不服的小烈马,但从未想过压抑她分毫,自然不是怕她习武,而是迫不得已。 浸入回忆,难以回过神来,心又酸楚起来。 菀师太道:“你怎么了?” 丐儿不作声。菀师太握紧她的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道:“你看前面那座如三把宝剑似的山峰,从其中一个缺口飞下去,就能踏上一片平地。” 丐儿道:“那……若从另一个缺口飞下去呢?” “那将死无葬身之地。”菀师太道。 “这悬崖烟雾缭绕的,怎么能看清哪片是立脚之地呢?所以说,选择很重要,并且还要靠直觉。”丐儿发表见解道。 菀师太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选择一次也罢了,这黑木崖的出口,与进口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那种未知复杂性,远比进口难走多了。” “这怎么说?”丐儿望了望,只觉极为莫测,却看不出什么奥妙,于是又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菀师太指着山峰道:“习武之人,对地形的判定往往更为敏锐一些。你来的时候经过一片湖,是高峡出平湖,黑木崖在湖水下千米深处,所以你觉得黑木崖位于极低洼之盆地。实则不然,那只是种错觉,黑木崖比外面要高许多。” 丐儿觉得不可思议,睁大眼问:“那为什么很少能看到太阳呢?” “因为它四周所环的,都是陡峭山崖,遮蔽了太阳光。而只有出口处,从几座剑峰间能透过来光束。” 丐儿恍然“哦”了一声,看看天色已晚,蹙眉道:“咱怎么走呢,你带我从左边的剑峰口跳下去,还是右边的?” 菀师太沉吟了一会儿,道:“迎着早晨光源的那一侧。” “那就是东侧了?咱们跳下去后,那片地能容下两个人吗?”丐儿忧心道。 “应该能容得下……”菀师太笑着安慰她:“就算容不下,我背着你,也不会把你抛下去。” 丐儿也笑:“得你这句保证,我便不害怕了。” 菀师太道:“你是杞人忧天。以教主的本事,最多时携带四个人下去,一只手抓住两个人衣襟。我虽远远不及教主,但只送你一人,勉强还是不会出差错的。” 丐儿吹马屁道:“信得过你!他能带四个人,你带八个都没问题!” 菀师太道:“你别长我气焰了。带八个,你难道是想让我一人抓他们一根手指头?” 丐儿摇头,故作神秘道:“不用。看你这衣袂飘飘的神仙样儿,一只手抓两个,一根衣带缠上一个,不止能带八个人呢。” “净是胡诌。”菀师太笑着,嗔她道。 两人说着,不一会儿,到了三剑峰的旁边。丐儿往下一看,烟雾缭绕,辨不出实际的深度,不禁骇然深吸了一口气。 菀师太把足尖一点,运功行气,挽上丐儿,轻飘飘地纵身飞了下去。 丐儿觉得凉丝丝的,好像细雨,又像碎珠帘子,在脸前飘来荡去的。她不敢睁眼,怕尖声叫出来,吓着了菀师太,手劲一松就把她扔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菀师太有些微喘道:“睁开眼吧。” 丐儿从太虚境回过神来,刚一睁眼,看见四周仍然云飘雾绕,不禁白了脸道:“怎么还是在半空中?” 菀师太道:“咱们才下了一座峰,还有八座。” 丐儿看见身侧又出现了一座三剑峰,吓了一跳,道:“一共要选择九次,是吗?每次选错,就可能万劫不复对不对?” 菀师太嗯了声。 丐儿不自信道:“你确定是九座?” “我听说过九连峰,险峻无比、诡异无比、刁钻无比,没想到就在黑木崖的出口。”菀师太回答。 丐儿叹道:“都是我!让你跟着我受这些辛苦!” 菀师太笑道:“你别这样说。就凭你那些话,就算我搭上了这条命,也是值得。” 丐儿眼湿,刚想道一句“你是全天下最有情有意的奇女子”,还未脱口,就听到一声低哑哂笑,仿佛自云际传来:“是么?” 丐儿呼一下把菀师太拉到了身后,低低道:“你别怕……看来这里不仅要过九关,还要斩几个把门狗呢!” “别浑说!”菀师太焦急道:“不是把门将,是教主!” 丐儿的心拔凉拔凉,唬着脸道:“他来做甚么?” 菀师太一叹道:“咱们的计划怕要败露了。” 丐儿把胸脯蛮有气势的一挺,哼道:“他早不来晚不来,咱们快把艰难险阻克服掉时,他反而来了!这算是什么本事嘛!” 菀师太拉她一把道:“快跪下听命吧。我已触犯教规。” 丐儿一呆:“他敢拿你怎样,他能把我怎样?” 见菀师太已然依依跪了下去,丐儿急道:“你干嘛要跪他?合你之武力,我略施小计,咱把他推下山崖得了,然后你随我一起逍遥去,比跟着他受鸟气强多了!” 菀师太又急又无语,只道:“你不要逞能了,天底下没有谁的智谋能超越教主。你只能在小聪明上赢他一时,大局上却逃不过他手心。他怎么处置我是小事儿,但他会把你带回黑木崖。” 说罢,劝道:“教主待你不错。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徐徐响起了:“一个倒有自知之明,一个却比被猪油懵了心都愚蠢。” 丐儿怒道:“你又当缩头王八吗?有本事你现身,咱俩赌上一局!输者跳崖!” 南宫峙礼幽魂一般,从她身后飘落,半笑不笑道:“你想和我打什么赌?老将军赌不过你,你却未必赢得了我。” 丐儿正在想赌什么才好,南宫峙礼道:“先不说怎么赌,只说赌什么吧,输赢怎样判定?怎样惩罚奖励?” 丐儿道:“如果你输了,乖乖地回你的老巢去,不许惩罚菀师太,还要遵从她的意念,让她跟我一起走!” 南宫峙礼勾起唇角“哦”了一声,讶异道:“你想挖墙么?墙却未必愿意跟你走呢!你问一问便知。” 丐儿对菀师太诱惑道:“我有一个去处,保准你能过得自由自在、如同众星捧月。但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也没有碍手绊脚的规矩。你是愿意跟我一起走的,对吧?” “丐儿……”菀师太道:“黑木崖是我的家,我不可能离开这儿。” 丐儿道:“你可以再回来啊。” “你以为黑木崖是旅店吗?”南宫峙礼淡淡问丐儿,却暗含了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无任务出崖者,有去无回。 菀师太坚定道:“我跟教主回去。” 南宫峙礼挑衅看着丐儿,笑了:“如果我输了,你再想别的惩罚措施吧。不然岂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 丐儿气结:“除了耍/淫/威,你还会干什么!” “彼此彼此。”南宫峙礼道:“你不说,可就该我说了。如果你输了……” “慢着!”丐儿忙道:“不能便宜了你!如果你输了,你就带我下山,让菀师太安然回黑木崖!” “好!”南宫峙礼爽快道:“那如果你输了,就一切由我来处决。” 菀师太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丐儿。 丐儿咬牙道:“就依你说的!但你是男人,赌局要由女人来定。” 南宫峙礼难得大度,纵容道:“好,怎么个赌法,你说吧。” 丐儿的眼珠啪嗒啪嗒转动着,忽然看到菀师太的脖颈间带着一银色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朵银色的木莲花,清纯别致而妩媚地垂在她的锁骨下方,在轻纱的衣服里若隐若现。 丐儿忖着位置,大概在菀师太山峦般的沟壑之间。自己是女人,不必有什么避讳,而南宫峙礼就算再厚脸皮,因为有教中人对他娶菀师太的期待,他定不敢轻易下手。不然就算赢了,也赢得不光彩,是要对菀师太和教众有个妥帖说法的。 想到这儿,丐儿指一指菀师太的胸,嘻嘻笑道:“既然还未出黑木崖,就拿黑木崖最重要的信物做赌注,才有意义。谁先把她项链上的木莲花摘下来,谁赢!” 此话一出,南宫峙礼一怔,菀师太的脸刷一下红了,忙不迭地把领口的纱边往上提,让沟壑和坠子藏得更严实了一些。 “好妹子!”丐儿走上前去,亲热搂住菀师太,对南宫峙礼命令道:“你不动手我动手!但我动手之时你不许看,看了是要负责任的!” 南宫峙礼脸色铁青,丐儿在菀师太羞得恨不能钻地缝之时,把她身子扳得背向南宫峙礼,然后双手往她胸前探去。 摸索了好久,却无法摘掉。丐儿正烦恼,菀师太声如蚊讷道:“把力气用在一只花瓣上,使劲儿按,就凹出来了。” 丐儿大喜:“好妹子,你果然肯帮我。”说话间,已把木莲花坠子拿在了手心,道:“我赢了!” 说时快那时迟,南宫峙礼手指一弹,丐儿吃痛不消,坠子从她手中飞了出去,直坠入悬崖间。 南宫峙礼“咦”一声,装糊涂道:“你不是拿到了吗?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 丐儿气得发颤:“你耍赖!明明我拿到了!” 南宫峙礼道:“不知是谁耍赖,且不说这赌局定得是否公平,只说这结果,必须双方都真切看到坠子的下落,才算赢……现下坠子不在你的手里,不在我的手里,这算是平局吧?” 丐儿怒火冲冲道:“既然平局,那就以谈判而告终。” “可以。”南宫峙礼道:“关于你刚才所赌的,不过涉及了两项,一是如何处置菀师太,二是如何处置你。” 南宫峙礼故意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假意道:“你说,是处置菀师太呢,还是处置你呢?” 菀师太插话道:“不要管我。” 南宫峙礼一个飘忽魅惑的眼神轻轻递过去,菀师太登时如同遭雷击,再说不出一个字。 丐儿忖思,我非教中人,南宫峙礼自然不会把我怎样,既然知道了出路,以后总有机会逃的。而菀师太就不同了,若按教规处置,就有受不尽的苦了。 想到这儿,丐儿果断道:“一切都是我缠菀师太的,处置她做甚么?” 南宫峙礼笑得一脸贼奸:“不错。很有担当。” 菀师太仍眼神绵绵望着南宫峙礼。他淡淡道:“你回去吧,记得今日之错不可再有下次。” 菀师太失了魂一般,道:“你带她去哪儿?” “你不想回去吗?”南宫峙礼只问不答。 菀师太发颤道:“回……回……我就回去。” 南宫峙礼看她不动,冷冷道一句:“还要我亲自送你回去么?” “不敢。”菀师太收回被慑的心神,提起散得四分五叉的气,往顶崖飞了去。 丐儿向菀师太豪壮地挥了挥手,看着南宫峙礼,催道:“还磨蹭什么,带我回去吧。” “回去?”南宫峙礼笑道:“若再带你回黑木崖,岂不是天天要防着你出逃啊?我的人都差点被你挖了过去,留下你还真不放心。” 丐儿欢喜道:“你意思是……要带我离开黑木崖?” 第143节 南宫峙礼笑着赞道:“你真聪明。” 丐儿喜不自禁:“有劳你了!跟着你,说实话,比跟着菀师太放心多了!最起码你是熟路的!” “那是当然。你这双眼啊,很有鉴别力。但是……”南宫峙礼笑道:“你可知道,被本教主从黑木崖送出去的,可是些什么人?” 丐儿闻言,防备道:“细作?卧底?” “你果然是我的心肝,全答对了……”南宫峙礼刮一下她鼻子,携她往下飞去:“所以,你也帮本教主办些事情,可以吗?” 丐儿挣扎道:“我不当奸细!我又不是黑木崖的教众!更没有他们武功高、相貌好、会隐藏!不是办大事的料儿!” “可是这件事儿,我那帮教众没人办得了,非你不可……”南宫峙礼闲闲散散的,似在说着无关紧要的事:“你丑也罢,喜欢显山露水也罢,却是最适合的。” 丐儿受制于人,没有办法,只得退让一步,说道:“不用你强逼!只要不是入宫,无论你让我去哪儿,都是小菜一碟!” 南宫峙礼悠悠叹道:“可偏巧就是入宫呢!宫里有什么不好的,全天下最美味最可口的饭菜都在那里,你在黑木崖这数日,都委屈得清瘦成这样了,去那儿大补特补吃回来,不是挺好的吗?” 丐儿才不配合,四肢弹腾道:“我不去!死也不去!南宫峙礼你这贼杀的,快放下我!” “放下你?那你可就真要死了。”南宫峙礼淡笑着,视她的反抗如不见,钳制着她,云中起伏,层崖停歇,离地面越来越近了。 第二三二章祸国倾城 南宫峙礼来无影去无踪的功夫果然不是虚扯的,起落如梭。深险莫测的九连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被他攻克了。 双脚着在地上,头脑里七荤八素混沌沌的丐儿,满耳畔还觉得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模模糊糊之中,腰间的那只手忽然一松,丐儿立不住脚,直摔了个满嘴啃泥,十分狼狈。 索性不起来了。躺在地上眯着眼歇息的当儿,看到南宫峙礼扬长而去的背影,她气回了意识,刚想开骂,却喷出了一口泥沙。她怒喊:“你过来!” 南宫峙礼懒懒地转回身,道一句:“叫我吗?” “不叫你,难道我叫蠢驴吗?”丐儿怒不可遏。 南宫峙礼哈哈大笑:“当然了!” 丐儿细细品味了一番,觉得更加碜了,不仅口中碜,连心里都碜了起来。这是……思维短路,表达歧义,自己骂自己么? 从逃跑,到无奈地被南宫峙礼摆布,丐儿憋了一肚子火,不放出些,让他吃点儿哑巴亏,他还真当她是吃草的了! 丐儿软下声来:“我渴……你把我送到目的地,我如果蔫成了一朵无水分的枯萎的花,就更没价值了……” 南宫峙礼走近她,抚摸着她的脸颊道:“越是枯萎、越是憔悴,就越叫人心疼,价值反而更大。” 顿了一顿,南宫峙礼笑道:“反正你不蔫的时候,也没有多漂亮……我说的不对吗?既然不能把美貌的优势发挥到十成十,还不如走其他路线,或许更能招得怜爱,你说是吧?” 丐儿腾地坐起,睁大眼睛道:“你让我入宫,是为了侍奉太子吗?” “你早该想到的。除了他,你还能侍奉谁?”南宫峙礼笑道:“让你侍奉赵渊那老皇帝?他哪有太子看着养眼啊?再说,你这样子,跟老废后那般相像,赵渊老贼见了,九魂出了八窍,万一他没那么怜香惜玉,下令把你灭了,就不好玩儿了!” 丐儿呸道:“你是什么居心?我侍奉赵太子,于你有何好处?你不好生地讨好我,教我怎么取悦他,你就不怕我出差错,使你满盘皆输?” 南宫峙礼噙着笑,自得道:“你不用取悦他,那样反而做作失了本真。自然的状态最美好可爱,哪怕生气,哪怕愤怒,哪怕没人时和他打架呢。” 丐儿知道南宫峙礼心思深重不同凡人,他自有他的理由吧。但是被迫做了棋子,还不知棋子的功用,怎么想都是满怀的郁闷,于是道:“我想让你告诉我,你确定,在你的大事上,我能起到作用吗?” 南宫峙礼有一瞬间的温柔闪现,道:“当然。若不是如此,留你在我身旁与我拌嘴,也是极快乐的。我为何把你拱手让人呢?” 丐儿直白道:“你想找赵渊报仇,是吗?那就凭借你的实力,和他硬对硬啊。我不劝阻你就是了,何况我也劝不住你。” 南宫峙礼愣了愣,端详丐儿良久,终是凝重答道:“我要万无一失,只许成不许败,你明白吗?” 丐儿摇头:“这不好说。你既然选择这条路,就要做好败的打算。赵渊虽然可恨,他在治国之上绝不糊涂,没那么容易垮下去的。” 南宫峙礼缓缓道:“这就更需要彻头彻尾的筹划,每一颗棋子镶嵌在那里,发挥它的作用,里应外合,方能胜了这局。” 丐儿道:“你派出去的那些细作,潜伏在京城乃至全国的各个角落,如成千上万的蛀虫一般啃噬着赵渊的大厦根基,他们各司其职,行事明确……然而我呢?我能做到什么?我希望你不要回避,坦诚地说与我。” 南宫峙礼在她耳际,轻轻道:“你在宫里,终会让他们的后院起火。你所做的,就是什么也不用做,却能乱他阵营。只要乱了,就是时势造英雄的时候,我就可以起了。所以,越乱越好,你就是这场乱的助燃之剂。” 丐儿听得毛骨悚然,道:“我乱他后方,你做好储备等待这一天,可是如此?” “没错。”南宫峙礼道:“你就是那个祸国倾城的乱世红颜。” 丐儿被戴了顶这样的大帽子,不禁摸了摸脸,她有那样庞大的潜能量吗?有那种祸水的特质吗? 南宫峙礼看她的傻样儿,笑道:“你是不是要质问我,刚才还说你长得不漂亮,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红颜祸水了?” 丐儿点了点头,道:“你怎么猜到我想问这个。” “知你者,莫过于我也。”南宫峙礼暧昧笑着,继续道:“并不是拥有倾国倾城容貌的女人,才能祸国倾城。” 丐儿哼道:“说来说去,我还是不美!还是丑若无盐,对吧?” 南宫峙礼道:“世上从不缺貌美的女子,缺的是你这样的无盐啊!” 丐儿恼怒,不理他。 南宫峙礼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壶水,讨好却又欠扁道:“看你嘴里泥土鼻上沙的,还不肯承认自己是无盐?” 丐儿听他一说,这才觉得呼吸难受,忽然玩心大起,再加上早就有报复南宫峙礼的意念,就装着很感激很开心地接过了南宫峙礼的水壶,喝了一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南宫峙礼喷了去。 南宫峙礼没防备,被喷了个泥水横流。那张俊脸,好像浆洗了般,说多搞笑就多搞笑。 丐儿心里畅快,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快出来了。 南宫峙礼也不擦,缺根筋似的傻笑着,丐儿以为他被她偷袭得中邪了,刚想晃他一下,哪知南宫峙礼迅速吻上了她的唇,并且边吻边把脸往她脸上蹭。这一吻足足比他们下九连崖的时间都长,等停下来时,泥水都干在两人脸上了。 丐儿只觉得脸皮绷紧着,半天才想起来原来南宫峙礼是在反报复!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水壶这会在我手里,我还怕你不成”,正要再给南宫峙礼喷一通水,南宫峙礼抓住她手腕,笑道:“还嫌吻得不投入不尽兴吗?你喷吧,我还想再燃烧一次呢!” 丐儿登时脸红到脖子根,想了想,没勇气,只得道:“且饶了你。” 南宫峙礼躲过此劫,眼神迷离看着丐儿漱口、喝水。 平凡而流浪的日子,大抵是如此吧。可是,这以后的很久,甚至是此生,都要错过,而无福消受了。 丐儿把水壶掷给他,道:“干嘛这样子看着我?” 南宫峙礼收回思绪,问道:“我这样违逆你意愿,你不恨我吗?” “恨你,你就会不强迫我吗?”丐儿有时觉得南宫峙礼太莫名其妙了,总是问些无厘头无逻辑无养分的话。 “是啊。”南宫峙礼又发神经道:“怎么可能不恨。” 丐儿没好气道:“有这会儿瞎胡叹的功夫,你还是想想如何安置我吧。最好不要让我进宫,只要想起进宫我就难过,更甭提一旦进去后,只能看着四角的天空发呆了!” 南宫峙礼道:“你要调整心态,这样就会少受些苦。我不忍你像以前那般。” “以前?”丐儿问:“你亲眼见过吗?” 南宫峙礼不答,远远地看着树林尽头的绵延山头发呆。 丐儿静了一会儿,道:“你不怕我进了宫,再逃出来吗?”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南宫峙礼转脸看向她:“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来吗?” 丐儿喉咙一堵,差点窒息:“是啊,太子长了记性!如果没有其他变故,我就要终老宫中了!” 南宫峙礼扶着她的肩,坚定道:“不会的!你等我。我要你静下心、慢慢适应那种生活,我到时候一定用加倍的自由和你想要的一切,来偿还你!” 丐儿呆呆愣道:“还得过来吗?” 南宫峙礼怅然道:“我只能尽力了。” 丐儿注视着他,问:“你就确信我会按照你想的那般做?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谋划,告诉太子或者赵渊?” 南宫峙礼柔和笑道:“不会的。你顶多中立,但一切顺势走下去,中立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你虽然恼恨我,但我知道,你不会看着我、西门少将军甚至很多人,败得一塌涂地,陷入被追杀的生死绝境。” 丐儿咬牙切齿道:“最看不得你这样的自恋自信!我就算中立,也非为了你,而是为了牵涉的太多人!” 南宫峙礼一把拥住她,道:“你不用说得太刺心。我明白,我懂你。” 丐儿别过头,不与他呼吸对呼吸,又问:“你以怎样的身份进宫,告诉太子我的下落?” 过了半晌,南宫峙礼才道:“你在太子书房下的地室里时,可记得一位叫吴朝清的歪门邪道的神医?” 丐儿怔了半天,道:“就是那位戏耍我的狗屁庸医?那位说让赵迁赌我肚皮快还是死得快的挨千刀的庸医?” 南宫峙礼剧烈咳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丐儿紧紧盯着南宫峙礼,似要把他从内到外解剖一番,眼神越来越危险和凌厉,终于用恨不得噬他皮剥他肉的声音问道:“那个自称神医的庸医吴朝清,居然是你?” 南宫峙礼赔笑道:“别气别气!有话好说,好说……” 第二三三章囧途闹鬼 南宫峙礼拉过丐儿的手,放在自己背上,涎着脸道:“先捶几下消消气吧!” 丐儿想捶,但捶死他也未必能解恨,反而害得自己手疼,不如直接掐死,一了百了!她恶狠狠扼住了南宫峙礼的脖子,真个用尽力气掐他起来。这恨到底有多深啊,南宫峙礼脖子上筋骨咯吱作响的声音,足以证明一切。 约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若是普通人差不多该断气了,丐儿感到手下已没了气息和反应,心底暗自一惊,他不会就此挂了吧? 松开手,审视他,见他脸色青白,温热的身子竟渐渐凉了下去,丐儿手一缩,六神无主喃喃道:“你怎么不反抗?怎么不反抗呢?就等着我把你掐死过去?你这个大笨人,大蠢人……你再不起来,我就跟你绝交了!” 仍无动静。 丐儿慌了神了,一个劲儿摇晃着他,又哭又笑:“你给我起来!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要扮演那庸医,要那么说话呢!我还要问你,既然早就混进了太子府,为何不对我说?为何让我吃那么多的苦头!为何要瞒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你还要把我送进宫,不活活气死我,你不甘心对吗?” 丐儿捶打着,哭闹着,他如僵硬的尸体般,一动不动。 丐儿累了,再探他的鼻息,仍是一丝也无。 过了半天光景,丐儿已是目光无神、头发蓬乱,她哭道:“你这挨千刀的,我只能让你入土为安了。” 说罢,以手和石片做工具,挖了一个一米多长的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颀长的身躯蜷缩着放进去,又挤出了两滴泪,撒落在他面庞,出神地道:“这么好看的脸,如果能够皮肤、器官移植,造福于世,该多好啊!可惜了可惜!” 道完,叹了一句:“人固有一死,可像你这样,宏图大志未完、先被女人掐死的,古今还是第一例!可怜啊可怜!” 泪眼婆娑端详了几分钟,慢慢把土封上:“入土为安吧你!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来找我!下辈子不许再相见!我会记着你的祭日,给你烧纸钱的!” 埋好南宫峙礼,丐儿特意在坟头上抠了两个洞,道:“你爱自由,我也尝受过失去自由的滋味,我不是狼心狗肺不近人情的,所以……你虽然一度让我失去了自由,我也不想再多与你计较,你一路走好吧!没事时可以出来透透气,回黑木崖看看,但不要来找我,可以托梦给菀师太,让她养只鸽子捎信给我……” 一切完毕,丐儿眼底空落落地看着这堆黄土,忽然觉得迷茫,歪歪扭扭站直身子,不知该往何方走去。 她就那样迈着步子,胡乱走着,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一处简陋客栈。 摸了摸身上,没有带银子,只能瞅着时机混进去住一晚得了。 但是这家旅店,门可罗雀,连混进去的空隙都没有。 丐儿远远叹了口气,人到囧途末路,只能使点特殊的手段了。 第144节 在石头上摩擦生火了大半天,手中松木才有了一星半点的火光。她悄悄往旅店后面的柴垛上一放,冒起烟的时候,她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当看到慌慌张张的店小二和几个客人往外窜的时候,她闪身钻进了旅店,找了西尽头看起来很偏僻的房间,住了进去。 四肢绵软地往床上一躺,心虚想着,待会房主不要过来查房才好,不然就露馅了。 美美睡了一觉,终究不太踏实,过了一两个时辰,她又醒了。这时已是夜深,屋里漆黑一片,她坐起来,想找个火捻子,照照看看有什么吃的没。 摸了一会儿,好像摸到了一个软而韧的物事,还带着温热的。 她大惊,呸了一口唾沫,壮壮胆再摸,居然是个人! 她厉声道:“谁!” 无人回答,只听断断续续、如幽咽般的呻吟道:“我渴……我饿……” 丐儿身上没带吃的喝的,连自己都自顾不暇,还能顾得孤魂野鬼? 这可如何是好?如果能打发也罢了,打发不掉,这魂儿可是会纠缠人的! 丐儿正无措间,一只白森森的手臂抓住她道:“水……” 丐儿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凄厉尖叫起来。 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响起,门外传来店小二战战兢兢的声音,好像在对另一个人道:“你先进……” 另一人道:“你先……” 后来,大概是两人同时把门撞开了,看到各种凌乱的丐儿,过来的几个人吓得直抖,很久才找回舌头,斗胆问:“你是……人,还是鬼?” 丐儿的心脏这会儿极度缺氧,额上冒汗,上下唇哆嗦道:“我当然是人……刚才……我看到了讨水喝的鬼……” 店小二他们确认了她是人,拍拍胸,呼一口气道:“这间屋里多次闹鬼,每当听到你这样的叫声时,匆匆赶过来,人已气绝了!你是唯一活着命的……” 丐儿大呼悲摧,怎么就偏偏选了一间鬼屋呢?旋即又觉庆幸,捡了小命回来。 丐儿在灯光火把下,看看脚下,什么也没有,不禁奇怪了:“明明有胳膊在抓我……” 店小二看着丐儿,目露疑惑道:“你怎么看着面生呢……我没见你进来住啊。” 丐儿硬着头皮道:“我行走了很远,又渴又累,身上又无盘缠,刚才看到你们救火去了,我就悄悄来了。” 店小二与几个人面面相觑道:“原来如此!这屋里最初的那个人,也是与你一样,走投无路,混进来的,那晚他又渴又饿却不敢出来讨吃的,后来就断气了!这里住过的好多人,都遭不测,只有你幸免了,可能他怜悯你是同命之人吧!” 丐儿冷汗涔涔,求道:“掌柜的,求你了,我不敢奢望这样的怜悯……给我换个房间,将来我一定报答您!” 店小二道:“看你命大福大,就给你再找一处房间吧!不过,明天一大早你就得离开!” 丐儿忙答应了。来到新的房间,剩下的大半夜都没睡好,翌日千感万谢辞别了掌柜的,又踏上了不知何处归的征程。 第二三四章郡城新太守 过了十数日风餐露宿、暖寒不均的日子,丐儿开始往人烟阜盛的地方走。荒凉偏僻之地,弄些吃的都难。如此下来,她又过起了刚从冷宫出来、没建丐帮之前的那种生活。她也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个城镇,凡世人等,拥拥杂杂,熙熙攘攘,看过并无印象。或许在她脑海中,已是不愿再记太多、想太多了。 南宫峙礼就那样仓促的入土为安,抽进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不悲伤,偶尔很想扬天哈哈大笑,大呼一声“这个坏蛋终于去了”,可是到了嗓子眼里,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卡在那里,如鲠在喉。 这天,丐儿故伎重演,用失火骗出了一家百年旅店的伙计、客人们,然后找了一间屋子住下。倒是没有遇到闹鬼的窝心事,可这家旅店管理十分规范严格化,夜半竟然查房!她是“三无人员”,当即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子,捆绑起来,翌日早上,连饭都没给吃,直接把她扭送到了县衙。 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叫做饮水乡的春城小镇,四季温度适宜,不寒不燥。怪不得想起前一阵子在大漠时,已经冷得该穿薄棉衣了,碾转了这么多天后,差不多快十月了吧,这儿仍旧翠色如许、活水无冰,分外盎然。 丐儿想着,气候还不错,一时不至于冻伤了,打算找些活干维持生计、暂居一段时日呢,没想到出了这码事,直接身陷牢狱,过着一天一个馒头一碗稀汤的生活。 她给狱卒说了很多好话,得到的回应是:“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管你是三无四无人员呢,拿钱消灾,没钱你就在这儿等死吧。” 丐儿肚里暗暗把他骂了一通。毫不济事,只有另想办法。 这天傍晚,丐儿听到两人对话:“大人要的清凉消肿药膏,已经送过来了。”“哦,先给我吧。大人臀上的毒疮啊,这半月虽然消去了,但是有备无患,省得再复发时,闹得大伙不能安宁。”……忖着八成是县衙害了难以启齿的病,无法根治。丐儿计上心来。 狱卒送饭的时候,她问:“你们县衙的屁股上最近是不是起过脓疮?” 狱卒不防她有此言,很是诧异:“我怎么知道?” 丐儿闭着眼,很诡秘地道:“你去问问他。你帮他解决了苦恼,将来荣华富贵无尽时呢。” 话说狱卒果然问了,那县衙先是不分三七二十一,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诅咒自己,后来稍微消了些气,坐下来想了想,不禁脸色变了:“真是好了疤忘了痛!一个半月前头,确实长了很大一个脓疮,又疼又痒,吃了好多药不凑效,最后还是用火罐给拔出来了,现在还残留一个疤痕呢,想想都后怕啊。” 狱卒就把丐儿的话转述一番,说这属于‘善恶报应疮’,隔一段时间就会起一次。 县衙直呼神仙,赶紧亲自去请丐儿,鱼肉丰盛,款待于她。 丐儿也不推辞,填饱肚腹,才听见那县衙一直喋喋不休:“仙人,我可是饱受毒疮之苦啊,您给指点个法子,让我减轻一点痛苦吧。” “积德行善。”丐儿撂给他简短四个字。 县衙慌不迭地点头:“具体该怎么做?” 丐儿看着他静默了好久,道:“你年轻时是不是做过什么荒唐事,给别人造成了很大伤害?” 县衙想了一想,道:“那是很久以前,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吧,喜欢一个贫家姑娘,并且热血冲动做了傻事,后来……发达之后,蒙得一位富家千金爱慕,也就是现在的贱荆,她容不下我有妾室,所以我……就辜负了旧人。哪想那位姑娘性格刚烈,在闻听我娶妻那一天,撞死在所抬迎亲花轿上,头破血流,把路面都染红了……” 说到这儿,县衙更多的不是愧疚,而是心有余悸的惊悚。 丐儿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睁开眼道:“你这毒疮,根源就在你那旧情人的怨念不散……” “求圣仙指点……”县衙拱手作揖,只差跪地拜了。 丐儿沉吟了片刻道:“你为她建一座祠堂,好好供奉,让她的魂魄有可去之处。七七四十九天内,我要住在那儿,超度她的灵魂。这些天内,为表诚意,你要按照我的嘱托,不吃腥荤辛辣之物,多食清淡菜蔬。这样方能保了你此后不复发。每当复发之时,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保准会减轻你痛苦。” 县衙哪有不应之理?不到三日,一座精致祠堂便在城南落成了。飨食颇丰,丐儿即日入住,被供养着,略过不提。 到了四十八天时,丐儿留下一张字条:“善恶有报,皆为定数。此后慎重,一生无虞”,然后把这些天积攒的碎银拾掇了起来,连并一些吃的,一起塞在包裹,换了装束,连夜走了。 第四十九天,有人把此事禀告给县衙,县衙说:“来去无影踪,这正是仙人的惯常做法,她一定是看我功德圆满,就留下劝诫嘱托,悄无声息离开了。” 丐儿有了银子之后,用钱生钱,一路上倒是生计不愁了。且行且流浪,这日到达了一个地势恶险之处,看到边界石上刻着“郡城”二字,往里走时,热闹非凡,一派喜庆。打听之后,原来是为迎接来自京城的新太守到任之缘故。 丐儿心念大动,忙问这新太守姓甚名何。 丐儿话一出口,就被好生鄙视了一通,被问者撇嘴道:“一看你就是不通世情的,连宰相之子东方爷自请到郡城做太守、造福一方黎民百姓的重大事情都不知道!” 丐儿一颗心要从胸腔蹦出来了,急急抑制住那撼动,试探道:“听说那东方爷,前半年身子不大好,如今可痊愈了?怎么不在京城为仕,要跑到这儿呢?” “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被问者继续鄙视着丐儿:“东方爷就是因为身子不大好,想到这样好山好水的地方,为民请命,也为自己找一个好的疗养之所!” 丐儿听着大觉不祥,急问:“他什么时候到任?他的身体能禁得住劳累吗?” “就在今日!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不一会官轿就会经过了!”被问那人又道:“都说东方爷是文武双全的,就算他身子亏虚着,以他足以辅国的能力,胜任郡城太守是绰绰有余了!” 丐儿听说东方爷的轿子马上要来了,头脑一片空白,怔怔愣在那儿,好久才道:“不知他带家人亲眷来了吗?” 那人摇摇头道:“听说,公主是死活都要跟来的,皇上皇后、宰相夫人连同东方爷都不允许,说这地方不比京城,太吃苦了,公主金枝/玉/体,颠簸劳顿,怕会承受不住。最后公主哭哭啼啼的,也就作罢了。” 丐儿又问:“公主可生养孩子了?” 那人摇头答道:“这个我不清楚。没听说东方爷有孩子呢。” 丐儿心中酸楚难抑,呆呆道:“只他孤身一人带些随从,形单影只到一个陌生地方吗?岂非过于凄冷了些?” 那人没听清丐儿在说些什么,正要问时,忽听使者报“东方太守到”,郡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全迎了上去,伸颈窥探,目光似乎要化成了巨浪,把隔着的轿帘子给冲开才好。 丐儿屏气凝息,目不转睛看着一方轿子缓缓走过。她的心难自禁,跟着走远。 蓦地,帘子被拉开了,轿中人微笑着,向众人们挥手示意。 丐儿的泪涌将出来,时隔太久不见,东方爷清瘦了许多,肩胛部位似乎有嶙峋鲜明的骨感,只剩了一副架子在撑着。他的笑容,依旧是那般的清风朗月,只是眼里融进了岁月太多的风霜沧桑痕迹,叫人看了心生安定与钦佩的同时,却也陡升叹息。 丐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东方爷的眼光,从她身上,又好像从很多人的身上淡然扫过,然后轿帘子不着痕迹拉上了。她与他在一明一暗的漩涡中,隔开,归为平静。 第二三五章烧饼风波 人群的欢呼声、尖叫声,丐儿全听不到,如木偶般呆呆驻足着。 她没有追上去。若在很早很早以前,她肯定会提着裙摆,不顾是否被绊倒地勇追上去,秒杀一切观众,高呼着“美男,留心还是留名?”然后给措手不及、呆若木鸡的东方爷一记永远忘不了的香吻。 昔年情怀汹涌,现今淡成永恒。 丐儿在回忆和怔忪间,已做出了决定。 就在这座郡城之中,找一个不起眼的容身之地,静静地生活吧。不去打搅他,却和他在很近很近的同一座城市,喝着相同的水,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感受到他存在的气息,这就够了。 如果思念已愈合成了一种伤,就不要揭开了,于他是好,于自己也是好。 如果走得太近,百姓好奇,朝廷关注,传到很多人的耳中,又是一番醋涌浪翻、不可开交。 在郡城太守府十几里外的旮旯里,丐儿修葺了三间陈年破落的瓦房,住了下来。 听人说,这家主人自从宅子失火,认为此处邪气、不能再住,就举家迁走了。丐儿颇是高兴了一阵子,如此甚好,没人住的屋宅,自己住下才不会引发纠纷和争执,反而太平。 丐儿不能坐吃山空,就开了烧饼铺子,每天翻着花样儿,把烧饼当成艺术品来做,不仅味道香喷喷的,颜色、形状也极有好卖相。 一边乐呵呵挣着钱,一边听顾客们曝些小道消息,无外乎是关于新任太守东方爷的。 他做了哪些事,惩治了哪些奸佞,处理了哪些陈年冤案,看望哪家的老弱病残了,何时兴修水渠建桥植树了,事无巨细,都成了大家伙儿茶余饭后的话题。 丐儿经常听着笑着,仿佛别人所讲,皆是自家的故事,心底一片祥和、宁静、愉悦。 一天到晚手头在忙,耳朵在忙,直到晚上约八九点以后,人渐渐的少了,丐儿才得以歇一会。 饶是劳累辛苦,丐儿却很快活。倒在床上数着满盆钵的碎银子,数得手指头发酸,却美滋滋憧憬着,等到足够富了,置些良田佣仆,再匿名为郡城捐献些银两建个工程什么的,美名记在东方爷的头上,却不让他知道,这是多么值得她去奋斗的愿景啊。 烧饼生意越做越好,找茬的也来了。 那天午后,一对夫妇,带着数个彪悍小厮,横着冲进了屋,抢丐儿的烧饼、家具,然后逼丐儿交出所有的银两。 丐儿骂道:“青天白日之下,太守这般英明,居然还有你们这些泼皮腌臜无赖,真是可悲可笑!” 那女人掐腰张狂道:“你住我的宅子,你反倒有理了?这里一切都是得我的庇佑,你因我家的好风水而发迹,所以赚的银两,都应该是我的!给你提供个住处就很不错了!” 丐儿这才明白,原来只顾挣钱,没想到钱把宅子的原主人吸引来了! 这时有邻居上前劝那妇人道:“你家废弃不要的宅子,是她装修好的,你就发发慈善吧,让她住在这里,每月所卖银两,给你一分提成,这不是两全其美、功德无量的事儿?她的手艺真的是不一般,价格又公道,给大家带来了很多便利呢。” 那妇人怎会依,破口大骂:“你这黑心负义的王栓婆,你忘了你家的牛当年差点溺死在沼池里,是谁帮你捞出的吗?这宅邸是我的,我儿子如今中了举,太守大人亲自接见,我家的祥瑞气,影响了这里,她才混得风生水起!这不应该归功于我家吗,她一个破落户,不让她睡帐篷就算了,挣的银两还不全部交出?什么我只拿一分的提成,还有天理了没!” 邻居王栓婆一听她说儿子中举了,也不敢再多劝,就忍住不忿吞了声。 丐儿想着,何必闹得太大,于是笑着说好话:“这宅子以前是一片废墟,如今修葺好了,工钱我就不要了,屋里值钱的家具我也白送您,我不在这住了成吗?” 妇人见她退让,以为是她怕了,一把抓住丐儿头发:“你踏出一步试试看!” 丐儿强忍怒火:“你这就不讲理了!我住不得还走不得吗?” 妇人尖声刻薄道:“你把银两藏哪去了!都拿出来!” 丐儿为求脱身,笑道:“都在附近玻尔湖西边从右数第二个泉眼里,我挖了个大洞,在那里藏着……就怕窃贼闯进来,把我的家产偷走呢!” 第145节 妇人信以为真,与丈夫、小厮蜂拥而去,大家也都跟着去看热闹。丐儿把沉甸甸的银子背上,装点一番,摔门而去。 树大招风,包裹大招觊觎,终究不是办法,丐儿没有去处,只得又斡旋了回来,在附近一所破庙里躲着。 过了大半晌的光景,那妇人要死要活地回来了,一看丐儿不知所踪,泼妇一般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劲儿骂着丈夫还不快去报官。 那男人八成是个惧内、无主意的,竟真个去了。 丐儿听得心惊,倒不是怕,而是她到哪儿都添麻烦,若东方爷见到了她,所有的美好平静岂不是打乱了?况且街头小巷、人言纷杂,一旦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当东方爷带着人来查看时,她只蛰伏着不动。那妇人一把鼻涕泪一把道:“她带着那么重的银子,肯定走不了多远,大人你赶快下搜捕令啊。” 东方爷道:“把她找回来,说清楚了也行。不过法当秉公,可以让她按市场上租当铺的平均价格,给你出这些天的租金,但是屋里这些东西、包括她修好的房屋,如果她想带走或者想把房屋夷为平地,成为原来那般的废墟,本官就阻挡不住了。” 按租房子,一个月不过才几两银子。妇人忘了哭闹,赶紧找个算盘哗啦啦了一番,怏怏道:“那还是……让她走吧!别再回来才好。” 东方爷道:“那就结束诉讼。”而后离开现场,悄悄吩咐随从道:“在这附近找个谨言慎行的村民,然后你们一道去寻那个卖烧饼的,现在她无处可住,先把她接到郡府上。” 都是些行动力极强的人,不到半天时间,就把贼兮兮伸头探脑的丐儿找到了。 丐儿挣扎:“不是结案了嘛,人家房屋主人都息事宁人了,你们抓我作甚?” 东方爷的随从,温声劝她:“太守大人让你过去一趟,了解一下情况。” 丐儿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去还是不去呢?终是把牙一咬,执拗到底:“我一不欠人钱二不欠人情,我干嘛见官府?” 随从被她弄得无语,人没接到,不能回去复命,只好让村民过去禀告东方爷,并特意让他强调一句话,这卖烧饼的女子特别棘手和麻烦。 村民领命而去,丐儿见状想溜,奈何总被那随从给挡了回来。 眼看远远一个玉树身影走来,是东方爷不假。丐儿几乎就要急出鼻血,一口朝那随从臂上咬去,同时脚往他的命根踢去。 随从顾此失彼,竟让丐儿溜了。 看到东方爷过来了,随从急得就要追赶,东方爷淡淡摆手道:“你回去吧。不过一个弱质女流,我上前随意问她几句就是了。她愿意到府上白吃白喝,那是聪明;若不愿意,只能说明她傻。不用费太大的劲儿。” 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跟东方爷平时并无什么迥异。随从不疑其它,嘱托一句:“爷,那女子脑袋有问题,您要小心……小心……” 东方爷听他话说得断续,并且弓着腰像承受着某种痛苦似的,不禁蹙眉道:“小心什么?” “小心……被她偷袭……裆下……”随从艰难吐露出来,已难为得满头大汗。 东方爷笑了,轻声答了一句:“知道了。”迈着从容的步伐,朝着丐儿逃窜的方向追去了。 第二三六章旧情释怀(上) 丐儿如同惊弓之鸟,跑几百米一回头,见东方爷始终不远不近与她保持距离,更加乱了方寸。 不见之时,牵挂着冀盼着,希望他过得好,永不再给他添麻烦,哪怕是失去的代价。既然生活在迫不得已的联姻之中,他和她的爱情,早已被现实冲荡成了泡沫幻影,不面对便罢了,一面对就添加了更多的苦恼情思,然而就再复原,又能流光溢彩几天呢? 只要赵迁没有忘记她,她这一生注定上演逃亡;只要素蔻公主不放弃东方爷,他这辈子就注定生活在这场政治姻缘中。 无可挽回的宿命,所以就远远看着彼此吧。 丐儿这样想的时候,东方爷何曾不也是这番念头。可他心里有太多的疑窦、激动、心喜和滋味难辨,他控制不住双脚的方向,直想追着她到任何地方。 若凭他的功力,再远的距离,赶超她简直是不在话下。但他不想逼她,也就不急不缓,稳步走着。 最后不知相峙了多久,丐儿实在跑不动了,累得虚脱,道了一句:“你再不停下,咱们就要出郡城了!” “你终于肯止步说话了。”东方爷轻笑道:“你说,你还逃不逃了?你站住,我就不用追赶了。” 丐儿在枯黄的草地上坐下来,喘着气道:“我不跑了。” 两人好像一直未分开过,淡淡地对着家常话,东方爷一步步,重如千钧地朝她走去。丐儿的血,仿佛聚到了头顶上,脑袋轰轰作响,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迎接东方爷。 他走来了。站立,凝视着她,都未说话。 过了很久,他很自然的,挨着她坐下来。丐儿那一瞬间,有一种想嚎啕大哭的冲动,说好放下过往、再也不想、再也不难过的,怎能这般的没出息。她泪眼迷离着,却使劲儿笑着,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东方爷笑着道:“你放心。若不好,怎会完完整整站在你的面前?” 丐儿扑哧笑了,所有的恩怨在瞬间释然了,她笑得泪流满面道:“是啊。” 东方爷不由自主伸展开双臂,像从前一样,宠溺地把她抱进了怀里。紧紧抱着,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丐儿闭上了眼,眼角犹自泪痕莹然:“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 东方爷为她擦了泪:“你只要自由着,何时没有好过。” 简简单单的一句,包含着太多的理解和懂得。 丐儿伏在他肩头:“你不恨我吗?我以为你恨我入骨,再不愿见到我。” 东方爷叹口气:“未尝没有恨,只是狠不下心恨到底啊。我那次在地室看到你万念俱灰的样子,对你的所有恨全都消失了,发现还是爱,这成了我生命的一种本能。” 丐儿啜泣,捶着他道:“你从来都没问过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彻头彻尾误解我,认为我喜欢上了赵太子!你就看不出我的心吗,因被你误解都变成了灰,连辩解的念头都磨尽了!” 东方爷用尽力气抱住她:“我不要你解释!我只要眼前,那些都是过去了,我相信你!哪怕你做错了什么,在我心里还是一样的,忘怀不了你,怨恨不了你。要怪只能怪我给别人了机会,这一切都怪我。” 丐儿听至此,心如锥刺,胸中那块泥垒不击碎不痛快,她猛地倒出来:“那天我被人下了药!我把太子当做是你,就发生了……你看到的一幕……木已成舟,赵迁不想放弃我,怕我逃跑,或者告诉你真相,就把我囚在了地室里!你懂不懂,你知道不知道!?你看到的是真的吗,我是心甘情愿吗?我何曾喜欢过他吗?” 东方爷如遭雷击,脊背在那一瞬绷得僵直,他想过丐儿或许一时贪玩爱俊、以至于昏了头,后来在相处中逐渐清醒,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爱赵太子,所以一直过得很不快乐,再加上被闷在地室,免不了更郁郁寡欢,赵迁又无节制,丐儿体内有自己的真气,各种原因交织,使得丐儿行销体瘦、病入膏肓。却没想过此节! “你后来见过我两三次,为什么不当面拆穿这个幌子?”东方爷颤声问。 丐儿道:“你把我想成了什么。当时你的眼神,深深刺伤了我。你怀疑我,我还有解释的必要么?” “我以为你贪玩,戏耍美男子的劣根性改不掉……犯了错误……”东方爷眼眸中含泪,痛心如坠千万支箭丛里,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她的发,声音微弱道:“原来……是这内幕……你受苦了……” 丐儿摇摇头道:“不及你苦……” 两人万般苦楚,抱着亲吻,所有的误会和不快,皆抛到了九霄云外。 待到这阵汹涌平息下来,东方爷淡如灰的眼眸之间,笼上一抹希望,还有几分从未有过的凛冽,他沉声道:“这件事,我一定查清楚!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我要向他们讨一个说法!” 丐儿拍拍他的肩,淡笑道:“都过去了!不要再查那些龌龊的手段了,叫人厌烦。” 东方爷道:“不行,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极度的不公平!这种伤害,弥补不了,人生有多少个两情相悦的纯净日子?这件事我一定要彻查!” 丐儿劝道:“不要查了,那样会使你更痛苦!我不想你再伤神费心了。” “我一向看得淡,坐得住。”东方爷坚决道:“但这回事不行!无论涉及到谁,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丐儿悄悄叹口气,道:“你若当时肯鼓励我,给我机会,我也不会在地室中闷出一身的病,你也不会这般的遭受重创了。” “我……是男人,亲眼见到心爱女子背叛的场景,就算再爱,尊严在那里摆放着,我当时只想着成全你们……哪怕转身之后就自暴自弃了……”东方爷郁结道:“那段时间,我也不知怎么撑下来的。” 说着,东方爷一阵咳,鲜红的血自嘴里流出来。 丐儿吓得手忙脚乱,想要把衣服撕下来一块,东方爷笑着拿出了帕子:“你别担心,没事的。今日只是情绪波动较大,触了心经,气血上逆罢了!” 丐儿看到他的衣兜里,有好几块血迹斑斑的帕子,脸都灰了:“你骗我!你这病,是那时候落下的,对不对?” 东方爷把头靠在她肩上,微闭上眼,道:“你好了,我慢慢就会好。你不用担心的。” 丐儿泪流不止:“你一定要赶紧好起来,我照顾着你。” 东方爷握着她的手,眼里藏着浓浓的笑:“你终于肯说这句话了,我盼了多久啊!” 丐儿心酸,答不出话。 东方爷缓缓道:“那次,赵太子派人暗中包围了水浒仙寨,后来又私自包围了宰相府邸,我不动声色,但也猜得出,一定是你逃出了太子府!当时,我有多么高兴,可又担忧你去哪里才能不被找到,还怕你路上给人欺负了……” 丐儿挽起胳膊道:“你放心!我在外面的天地里,分外有腹黑的灵感!不欺负别人就得了,谁还敢招惹我!” 东方爷笑着点头道:“是啊,我也猜你在外面过得好一些。但我不能有丝毫的行动,因为就算找到了你,太子对我行踪注意密切,只怕会暴露你,所以不曾找你。一晃这么久过去了,太子的心快死了半条吧,我向皇上请旨,说身体怕是不行了,难以担任肱骨之重,不如造福一方,就来到了郡城做太守。这里离京城远,我的自由空间相对较大,心里存留着渺茫的期望,总想着能碰到你。在上任第一天,我就恍然看到一身影极像你,还以为是日思夜想出了幻觉,忙把帘子拉上,以免做出了贻笑大方的事儿……” 丐儿笑得知足而幸福:“我还以为郡守大人看不见百姓呢。” 东方爷一把握住她的手,惊喜问道:“真的是你?” 丐儿笑着把那些天遇鬼、装神的经历给东方爷说了,他感慨道:“看来机缘巧合,都是注定了的!上天果然厚待于我,在这里碰见你!” 丐儿道:“你打算一直做郡城太守吗?” 东方爷点头道:“不过是辜负了母亲的期望吧。” “他们同意了?”丐儿有几分好奇。梅老夫人爱慕虚荣的性格,岂会甘心让儿子做个偏远地区的太守? 东方爷道:“我在府里,身子总不见好,十分避世,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同意我出来做些事,总比日渐消沉要好些吧。” “她……公主,没跟来吗?”丐儿实在不想提起这个女人,但还是绕不过,问道。 东方爷也不愿多提,只答道:“她就是肯来,也未必吃得了苦呢,别说大家都不支持她来了。” 丐儿道:“这样不是办法,你在这儿做一辈子太守,她就在家等一辈子?对女人来说毕竟太残酷。” 东方爷尽是淡漠道:“她随意吧,我也无可奈何。” 丐儿想说什么,终作罢了。 第二三七章旧情释怀(下) 他乡相逢,始知情更浓。旧结释怀,东方爷牵起她的手,温柔道:“走,和我一起回府,给你找个地方住。” 丐儿把手甩脱,四下里看看道:“还是别叫人看到了!我从宫里逃出来不容易,我不想让京城的耳目,把烦心事带到这儿来!” 东方爷理解,道:“要不我安排人在你原来卖烧饼的那家房屋附近,给你划片宅子,你还继续卖烧饼?” 丐儿笑道:“这是最好不过的。我可以隐姓埋名啊,比如说叫‘酸翠花’‘杜七娘’什么的,每天脸上带着面粉、手上沾着锅灰,谁能起什么疑心呢!” “那我就能天天去混烧饼吃喽!”东方爷笑道。 丐儿佯装严肃:“这可不行,要掏钱的!不然邻居看见,会说这个太守吝啬得连烧饼都不付帐!” 东方爷笑道:“那我要天天去吃你的烧饼,别人会不会说这个太守清贫廉洁,只吃得起烧饼?” 丐儿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才不会呢!人家只会说我做的烧饼好吃,慕名而来,财源滚滚!到时候钱多的用不完了,以你的名义修一座石桥什么的,我的生意越来越好,你的名誉越来越好!” “难得你都替我想到了。”东方爷含笑道:“名誉什么的,都是一场空,还是顺其自然,不要为之所累才好。” 丐儿挑眉道:“这是你该得的!” 东方爷眼神痴恋地看着丐儿,声音缱绻:“看到你神采奕奕的生动样子,我就忍不住开心了起来。” 丐儿深表赞同道:“我以前在宫中时的状态,我自己想起来都很讨厌,何况你看着呢。” 东方爷喟叹道:“无论何时,你的样子我都百看不厌。那时候我只是看得难受,一见面更难受,况且太子防范甚重,我几乎无法见到你。” “不提也罢。”丐儿道:“我以后要做个快乐的小神仙!那个谁被我掐死了,世间再没人敢把我送进宫里了!” “你说什么?”东方爷糊涂道:“你把谁掐死了?” 第146节 丐儿一时失言,吓了一跳,想着要不要把南宫峙礼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但又想起南宫峙礼说曾窥探她和东方爷行房事,一阵说不出的恼恨涌上心头。罢了,还是不提他扫兴了! 有些人真是的,死了还不让人清净,一想起心里就膈应。丐儿赶紧澄清道:“没什么!我是说,关于深宫里的记忆,我以后全部掐死了,再不让它复苏!” 东方爷点头道:“嗯,你都忘记,其他的让我来处理。” 丐儿绵绵地答应了,忽然想起一件重大事情:“秦延有下落了吗?绣姑姐姐怎么样了?” 东方爷脸色黯然了,道:“延弟……怕是进宫找你,与太子起冲突,身遭不测……” 丐儿呆在当场,用力地握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两字:“赵迁!” 东方爷抚着她的肩,制止道:“不可冲动。死者已逝,活人还需要好自活下去。绣姑,她怀了延弟的血脉。” 丐儿浑身一颤,尤记得离开京城时,太子在旁,绣姑姐姐泪眼盈盈不能语的表情,还有前些日子在黑木崖,总是梦见她臃肿的身子,不想竟怀孕了! 丐儿忍不住落泪道:“姐姐真是命苦!正是需要男人的时候,却……”说到这儿,丐儿猛地直起头,脊背上透着股寒意道:“如果秦延果然是为赵迁所害,那么绣姑姐姐处境堪忧!赵迁知道姐姐怀孕了吗?” 东方爷道:“鞋庄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兴隆,有个什么新鲜的事,自然瞒不了太子的耳目。听鞋庄的人说,宫里早去人打探了,问女庄主的男人是谁。” “结果呢?”丐儿如坠冰窖。绣姑姐姐与秦延相好的事儿,明眼人未必看不出,何况赵迁狡猾狠毒,心居叵测。 “别紧张……”东方爷道:“有人怀疑绣姑肚里的孩子是谁的,这很正常。略有不慎,可能就会导致灭门之祸。恰在这时,一个叫荆岢的站出来,说孩子是他的,还说自己醉酒犯下了错,愿意好好照顾绣姑母子,这事才平息了。” 丐儿吁一口气,道:“以前荆岢与秦延老是拌嘴儿,没想到关键时刻能这般独当一面!” 东方爷听得惭愧道:“你是不是怪我不能独当一面信任于你?” 丐儿笑了,甩甩头道:“这也不能怪你,里面作祟的不知是谁呢!” 看东方爷眼中又现凛冽,丐儿忙劝道:“说好的不提了!你也别想着回去查清楚,我倒希望你余生安稳呆在郡城不走呢!” 东方爷道:“我总有回京城看望双亲的时候,我会让一切水落石出、露出真相的!” 丐儿重重“唉”了一声:“有些真相,还是不明的好。” 东方爷道:“很多事我可以揣着明白当糊涂,唯独这件……绝不善罢甘休。” 丐儿不再劝。东方爷原本就执着,只会为不爱而伤心,若知道有人离间他们的爱情,怎能不怒? 静了一会儿,丐儿道:“你回府去吧。” 东方爷道:“我不方便带你回府。待会我让随从过来接你……只是一样……” 丐儿问道:“什么?” 东方爷半红着俊脸道:“你别踢人家的命根了!” 丐儿大窘,讷讷道:“还不是你……”不好再说下去,丐儿顾左右而言他:“你准备让我在府里住多久?” 东方爷道:“我这边让人给你建烧饼铺子,直到落成为止。那时你就离开郡府,做你的老板娘去。但是对外,你可要说是自己筹资、雇佣工人建成的,不然百姓会认为我偏袒,刚一到任就行职权,以后可不好秉公办事了。” 丐儿笑道:“这个不用你说,我当然省得的,咱俩的说辞提前达成一致就成了!” 东方爷又看她几眼,方才含笑依恋离去。 没过多久,那位受丐儿无影致命脚的随从过来了,他有些后怕,色厉内荏道:“太守大人让你先去府上住着,你不领情,还要三番两次请你?” “你可以不请啊。”丐儿笑吟吟道:“我倒看你怎样回去复命。” 随从没招儿了,苦着脸道:“姑奶奶啊,您的生意好,烧饼卖得俏,拉动了区域经济的发展,连东方爷都这么看重您,您就别为难我了吧!” “这还差不多!”丐儿拍拍手,活动了一番筋骨道:“走吧。” 这次如此爽快?随从先睁大眼,后吐舌头:早知道女人是要靠哄的,就不挨那悲惨的一脚了。 第二三八章意会不言传 丐儿在郡府的驿馆里住了些日,期间东方爷常在公务不繁忙的时候,过来与她说一会话。其实也没太多要说的,左不过是含情脉脉看着,或者静静拥抱,安心享受这静谧而悠长的时光。 七八天后,在原先那家烧饼铺子的旁边,一栋八间房的复合式小院建成了,门上挂着幅朱红色牌匾,是东方爷亲笔题词:“流连烧饼铺子”。 流连,便当做了丐儿在这个城市的临时名字。 开业那天,丐儿看着窗明几净的新宅,乐得合不拢嘴,总算定居下一个新家了。她对东方爷开心道:“看来生活中的变故,也不全是坏事。这新的门面房,比被赶走的那宅子看着舒服典雅多了。” 东方爷道:“你说好便是好。只是离太守府远了点儿。” 丐儿摇头道:“不远不远!稍微远些,来往不会过密,反而能够有效避免人言。过些时日,我聘用三两个手脚麻利、会功夫的小厮,如果有什么突发的状况,让他们立即骑马禀告你。” “也好。”东方爷含笑道。 得到东方爷亲自支持的流连烧饼,比以前的吸引力更大了,十几里外慕名来买的可谓是大有人在,导致供不应求,排几个小时队的情况属正常不过。 丐儿每天晚上躺下,便觉得腰酸腿疼,半月后就雇了两名打杂活的,一男一女,一负责粗重一负责精细。这样,丐儿就能边挣钱边休息了。 东方爷每天都会打发随从过来买烧饼,丐儿怕他吃得单一,时间久了营养不足,就对东方爷的烧饼格外用心,里面加满了鸡蛋、鲜奶、青菜、瘦肉、水果等原料,美味均衡,口感各异,还天天送些南瓜、番薯、绿豆、山药等熬成的粥。 一次东方爷道:“你啊,有心想把我养成个胖子,偏我拒绝不了美食,那么丰盛的夹馅儿烧饼,我居然能连吃四五个,还带一小盆粥。若是从前,吃半个饼、喝几口粥就是多的。” 丐儿听得心疼,只眉开眼笑道:“寻常御厨怎能比得我的手艺?再者说了,你岂不知秀色可餐的道理?因为是我做的,就是无上的美味了。” 东方爷大笑道:“我还疑惑你是不是对我放了罂粟类致人上瘾的东西呢,原来是这番道理啊。” 此时的两人,更像凡尘间最朴实的夫妇,丈夫忙公务,妻子则主家务,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言行默契亲密,不过是私下的,明里不能彰显了去。 东方爷每每笑着道:“买烧饼的乡亲们,若看到你特意为我做的这些烧饼,会认为我待遇特殊化呢。” “你日理万机,除了吃些烧饼,生活都简朴成什么样子了,非得撑不住倒下了才疗养吗?”丐儿道:“我给你做的是药膳烧饼,天长日久的吃,能改善体质的!我可不想看到一个好官,整天骨削形瘦、精神不济。” 东方爷道:“我怕我戒不掉。将来你不给我做了,我却变得万般挑食,没有吃的了呢。” 丐儿拍着胸脯笑道:“包在我身上!你没领会我说的天长日久的意思吗?” 东方爷动容,低低道:“日啖烧饼十三个,不辞长作郡城人。” 丐儿听得甚喜,笑道:“你可不要吟诗夸我。你的影响力那么大,一句无心之话,便能广为流传。若这句诗传到有些人的耳中,只怕会引起地区效应呢。将来文人墨客都想到郡城来做官,尝一下纯正的举世闻名的流连烧饼呢。” “那可不行,你岂不是得开连锁店了?”东方爷道:“有时,心底还真不希望你出名,可你干一行像一行,不出名都不行。” 丐儿怔怔问:“你是怕像柳三郎那样,因一句诗引发干戈,导致乱世吗?所以担心我会因为烧饼做得太好,引起朝廷注意?” 东方爷点点头:“不是烧饼做得好了,就能引起注意,而是会引起一些心存敏感的人注意。” 丐儿眼神激愤,毫不在乎地调侃道:“大不了,这烧饼的名字传到皇宫,一道谕旨下来,说要每天特贡,那他们便劳民伤财,像运荔枝似的,来运烧饼罢了!郡城那么远,十里一驿站,天天如此,马匹也得累死好多!” 东方爷忍笑,有几分忧心忡忡道:“怕的不是特贡,而是把你召进宫里做御厨啊!” 一语点醒丐儿,她恍然大悟道:“你说得有理,我不得不防!”然后郁闷道:“你说我……怎么那么轻易就能与皇宫扯上关系呢?” “木秀于林。你的一腔热血,使你在任何领域都能取得不菲的成就。光芒掩盖不住,而皇宫是崇尚光芒的地方。”东方爷叹道。 丐儿有些发呆:“你说话怎么这般感慨、哲理深邃呢。皇宫是崇尚光芒的地方,也是扼杀光芒的地方,好多名厨,到了皇宫反而做不出那些达官贵人爱吃的好菜,是因为那些人整天被山珍海味包围着,味觉都退化了!就比如我这烧饼吧,在地方广泛被喜爱,堪称特色,到了宫廷就被埋没了去,还不如土生土长好!” 东方爷含笑听着,不住颔首道:“你说的更精辟形象。” 丐儿道:“所以咱要更加低调,你吃着虽然好,但不要说出来,品味在心,意会不言传就行了!或者没人时,在我面前夸,我就很知足了。” 东方爷道:“还是你蕙质兰心啊。看来以后,我还得继续修炼内敛的本事。沉默是金。” 丐儿笑道:“你已经够金了,再金就变成石墨了!” 东方爷“嗯”一声,忽问:“什么是石墨?墨还能用石头做吗?真是闻所未闻!” 丐儿哈哈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信吗?” 东方爷点头:“你这般的精灵古怪,没有做不成的。” “你这是……盲目崇拜!”丐儿极快乐而虚荣地道:“就像我当年盲目崇拜你一样!甚至觉得你呼出的空气、坐过的凳子、用过的词语,都是世间最好的无可超越的!” 东方爷对她悄声道:“家有一贤妻,心灵手又巧。摇椅相对坐,胜似匣中宝。” 丐儿面热心跳,不好意思推他一把道:“没想到你的诗意更进了一层,竟比得上我了。” 东方爷忙摆手自谦道:“哪能和你相比。但我做打油诗,确实比以前快多了。皆是你的功劳。” 丐儿咳了几声,正色道:“我做正规诗,也有很大进步。” 东方爷目光含着深情道:“老夫老妻,互利互惠,渗透影响,皆是学问。” 丐儿红着脸,啐他道:“你说得,真感觉咱们像老了似的。” 东方爷道:“如果到老都能这样,该是多么幸福!有时恍然回头,我是真的觉得咱们就跟昨天初识似的,但隐约又觉得已是百年身。” “玄虚不正经的,都成精了!”丐儿笑他。 东方爷看她娇俏的样子,抱住她抚摸着,柔声道:“成精了好。要不……你给我生一窝小妖精好不好?” 丐儿心脏久违地大力跳动了起来,面若流霞,脸埋在他肩上:“不好。” 东方爷咬着她的耳垂道:“我经不起太多的离合了。我想和你在这儿组成一个家,是否公开,你说了算。我想和你一起享受儿女绕膝的神仙天伦日子。” 丐儿默默良久,道:“我对京城的那些人,真的后怕。无论怎样,咱俩都不能公开成家同居的。就算怀了孩子,我自生自养着,就说孩儿的爹在远方富人家务工,难得告假,每次晚上回来,连夜就又走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东方爷黯然道:“那你要背负很大的压力,太委屈了。” 丐儿低头看着脚尖:“养个孩子,有什么作难的。压力、世俗眼光,我何曾畏惧过。我只不说孩子真实的爹是谁就行。” “委屈你了。”东方爷听得满怀的触动,制不住压抑很久的情绪,开始亲吻丐儿,顺着眉眼、腮畔、脖颈、锁骨,渐渐往下游离。 第二三九章情回春暖 丐儿筋骨/酥/软,想起东方爷身子不大好,不调理痊愈了,万一损伤了精气只怕更严重,遂挣扎着,拒绝道:“不要……你别乱来……再等一段时间……” 东方爷极为尊重她,听她这么一说,止住奔腾的念想,半侧身子,关切道:“怎么了?” 丐儿道:“我想要挟你。” 东方爷讶然:“何为要挟我?为何要挟我?我惹你难过了吗?” “就是你惹我了。”丐儿嘟着嘴,极度不配合,有几分生气。 东方爷道:“刚才好好的,这是闹哪出?” 丐儿数落他:“你自己不注意身体,都病得入心了……我怎能折腾你?” 东方爷一愣,随即大笑,点她的额头打趣道:“你担心我不行?咱们试试如何,看谁先败下来?” 丐儿忙道:“我怕你……损伤了精气!” 东方爷搂住她,半压在她小腹,笑道:“傻丫头,我又不是/纵/情过度,适当的行房,身心放松愉悦,有助于血行顺畅呢。何况你忘了,以前每次和你亲热,我都好比练了一次武功、精进飞跃,而你累得不支……所以,今儿个你逃不掉了,要想让我身体快点恢复,就得多助我,怎么能短了我的粮?” 丐儿呼吸紧促、眼波迷离,还是觉得不妥,道:“不行……你不把身体调养好,咳血之症止不住,我怕真会损你气血……反正我决定了,你若一直咳,我就不让你碰我!你忍着好了!” 第147节 东方爷无奈,又不能用强,只得答应她。 接下来的几天,东方爷不仅饭量又增了,并抽出所有能挤的时间,练功壮体。丐儿看得既心疼又心喜,为东方爷熬制些平郁护肝润肺的汤水,他都全部地喝下去。 还真起效,小半个月下来,那血咳得已极少了,由斑斑块块到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片。 丐儿甚感安慰,每每给东方爷打劲儿鼓励道:“坚持下去,估计再有一年半载就可痊愈。” 东方爷苦不堪言道:“你不会要等我完全康复,才同意行房吧。适度的忍耐还可以,如果太过,只怕会适得其反呢。” 丐儿红了脸道:“那就再等半年,总得那血迹小得如芝麻,我才放心。” 东方爷苦笑道:“其实没用的。你让我自制,但在你身边,我怎能制得住?少不得自行解决了!” 丐儿惊得乍起:“什么?” 东方爷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丐儿这下不淡定了,他自行解决……这不枉费了她的一片心血么?这可如何是好? 丐儿想来想去,自行的话,意淫驰骋,只会更加泛滥。还不如提前允遂他,这样还可以提醒他适度。 那天晚上东方爷又来了,丐儿鼓足勇气道:“你还是别自行解决了。我答应你好了。” “真的?”东方爷被饿了这么久,一时间不可置信道。 丐儿羞道:“是假的你就别来啊。” 东方爷澎湃地准备就绪,额上已有细细汗珠。刚扑倒丐儿,却听她道:“不过话说回来,稍微解决一下需要即可,万不能太过索取无度了。” 东方爷哪还分辨得东西南北,笑得一脸惬意:“谁让你困我这么久?就算我停不下,也是你的狠心所致。” 丐儿还未来得及再辩解,东方爷一双手便不客气地探进了她亵衣。 热气激荡,曼妙旖旎,两人都释放着最压抑炽烈的感情。 自从入宫分手,丐儿从未再享受过这般的鱼水交融之欢。可能人与人真是需要契合的,也可能是她体内早被东方爷的真气打上烙印的缘故,只和他这样时才能通畅愉悦,哪怕精疲力竭也是极快乐的。而赵太子每次强迫横行,都让她如同脏腑错位、四分五裂、生不如死、直至失去知觉。 丐儿此时的潜能爆发了出来,本想着东方爷过度时,她及时制止住他呢,到后来竟沦陷了进去,碾转承合着东方爷的每一次亲吻和缠绵。 东方爷的病仿佛全消了,一身血气方刚,酣畅淋漓,恨不得把丐儿给化在骨血里。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番绵绵无绝期。万籁俱寂,寒冬的夜里,分外的暖,给干涸已久的灵魂降了场得以滋润的甘露。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东方爷和丐儿浑然忘了外界所有一切纷扰,生命哪怕就此戛然而止,也是一场华美无憾的绽放吧。 日上三竿,东方爷醒来,丐儿嘴角还含着笑,兀自睡的正香。东方爷看她满身的淡红、淡青、淡紫,不禁愧疚,轻轻地又吻了一遍,方才穿衣。 丐儿被动静惊醒了,揉了揉眼,猛地坐起来大叫道:“怎么这样晚了?这……你不得迟到了?” 东方爷温柔而幸福地叹道:“多迟到几次又何妨?反正在你跟前,我也不顾惜了名誉!” “没正经的!”丐儿慌忙起身,为他正襟束发、收拾衣领。 东方爷一动不动,只盯着她看。 丐儿这才惊觉,没穿衣服,并且满身吻痕!满身发烫,通体尽羞,丐儿道:“你自己打理吧!” 东方爷梦呓般道一句:“真美!”魂不守舍,又抱住了丐儿不松开。 丐儿小声道:“还有以后的……” “你确定,你不刁难我了么?”东方爷笑着道:“你再刁难,我就一次要个够,让你累得睡上三年!” “尽说些胡话!”丐儿嗔道:“赶紧吃些饭,悄悄地走了!不然,等随从们来买烧饼,看你怎么应对!” 东方爷道:“你昨晚太累,又起这么晚,今天的烧饼怎么办?要不关门一天吧!” 丐儿道:“只怕伙计已把原料准备好了,等我和面做呢。” “他们在哪儿住着?”东方爷道:“会不会听到咱们俩……” 丐儿脸泛红晕道:“若是忙得太晚,他们就在这儿住;若是提前忙完,就回家住。昨天,我有意打发他们提前回去了。” 东方爷道:“还是你……部署得周全。不然咱俩投入起来,外人听到了不好。” 此言一出,让丐儿想起了南宫峙礼的话。为了印证,就问东方爷道:“你功力好,必然极为机警敏锐,可如果咱俩行房时,有人偷看或者偷听,你能感应到吗?” 东方爷不可思议笑道:“你的脑袋瓜,总想些鬼念头!谁会有这嗜好?” “那可不一定。”丐儿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有人就是奇葩的神经病呢!所以我才问你!” 东方爷想了想道:“虽然那时我的心魂皆系在你身上,感觉不及正常时候敏锐,但一般人在附近的话,我还是能察觉的。” “若那人是少见的高手呢?”丐儿追问。 “与我不相上下,我则感应不出。”东方爷如是道。 丐儿明白了,愤愤道:“怪不得。” 东方爷摸不着头脑:“怪不得什么?怎么想起问这个啊。” 丐儿道:“突然起念,很好奇,就问了。” 东方爷吃了饭,问道:“我从哪儿走出去?正门可以吗?” 丐儿大急,抓着东方爷的领子往后门拖:“从这里一声不响出去就行了!” 东方爷皱眉道:“你把我衣裳弄皱了!” “再不走,到太守府就要晌午了!”丐儿急得跳脚,催促他道。 “横竖都是晚,不如悠闲着点儿,做一次不勤政的昏官呢。”东方爷叹道:“如果你的烧饼铺子离郡府再近些,该多好啊,想见你就容易得多了,也不用这般赶忙了!唉,这以后……只怕起不了床的日子没得尽头呢!” 第二四〇章被劫持 恩爱的日子,总是让人感觉快如梭。转瞬到了腊月,年关当头,欠债的、还钱的、赌博的,各种鸡毛蒜皮的纠纷,都有酿成案件的可能性。东方爷整日处理这些民事诉讼,亏得他是个秉公果决的,一件一件解决起来绝无拖沓,才勉强没有造成积压和怨言。 丐儿那边,也忙得连喘气的空儿都没有,乡里近邻都怕晚了无法买到烧饼,争相预定。 他们三天都没见了。十二日的晚上,东方爷的心腹随从捎信过来,说东方爷明晚来看她。丐儿嘱托了几句让东方爷好生养身子的话,随从就回去了。好不容易打发走最后一个买家,丐儿泡了个热水澡,揉着发酸涨的膝盖,倒头睡了下来。 三更时分,丐儿感觉梦中被人捂住了嘴,扛了起来。她迷迷糊糊以为是自己靥着了,想调整一下睡姿继续睡。 这下出问题了,居然身上结结实实缠着一根手臂!让她怎么也动不了! 丐儿额头直冒汗,想大喊,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哑语。 睡意在惊惧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丫的不会是挣钱太多,招到小贼觊觎了吧?钱丢了可以再挣,命丢了可捡不回来了! 丐儿越想越怕,不会碰到丧心病狂、谋财害命的吧? 丐儿一个激灵,彻底清醒。发现自己在一位通体黑衣、黑布蒙面的男人肩上,他正敏捷地往不知名的方向逃。 不会要把她带到一个人烟荒芜的地方,咔嚓掉吧? 丐儿憋得心烦意乱,奈何说不出一个字,照这种速度下去,天亮时分就该出郡城了!没了东方爷的庇护,她不成了野外孤魂? 她趁走到一段崎岖路上、那人捂着她嘴的手移开了一点时,准确无误地咬住了他的食指关节。 那人吃痛,“唔”了一声,抽动胳膊,想要甩开丐儿。 丐儿死死咬着不放。似乎有腥咸的液体在她唇齿间弥漫开来。 丐儿一阵嫌恶,这么可憎可恨的人,这血里不知道有没有五毒、病菌之类,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唯一能换取谈判的办法,就是咬得他忘记了爹娘,低三下四求饶。 那人越走越慢,最后终于挤出来几个字:“松开!有话好说。” 丐儿摇摇头,咬得紧了些,牙都快失去知觉了,她含混不清道:“不行。我没那么傻。” 那人低哑道:“你以为我拿你无办法了吗?”与此同时,缠在丐儿身上的那只手臂一翻,点住了丐儿的穴。 丐儿的口登时一松,他的手指摆脱控制。 丐儿看到,那手指已然是皮翻肉绽,鲜血淋漓。 他撕下块衣襟,包好手指。动作期间,身形不平,丐儿从他背上坠落在地。 向他看去,只见上下蒙得严实,仅仅一双黝黑眼眸露出,戾气聚拢,分外莫测。 丐儿估摸着下一步他就该下手了,但死之前必须瞑目,她问:“你想要钱,直接在家里把我绑架了就行,辛辛苦苦带到这儿作甚?我身上又没钱,等你解决了我性命,再转回去,大街小巷都知道我失踪了,官府一介入,那银子还是你的吗?” 那人不理,在她的绝望中,又扛了她继续飞走。 丐儿诧异,问道:“你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你要银子还是要命……还是劫色?” 那人如同未闻,翻山越岭,行走如飞。天色漠漠放亮之时,他已带她出了郡城边界。 烧饼铺子那边早已站满了排队等候的人,大家敲着门,就是没回应。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有人告知官府,说流连老板娘可能出事儿了。 东方爷心急火燎地带了人,把门撬开,除了散乱的床单和被子,不见丐儿人影。这晚上两个打杂的分别在左右隔壁间休息,因为累,所以起得也晚。被东方爷问及昨晚动静时,他们俱都一无所知。 人们纷纷猜测,说丐儿可能是财大招风,被当地的黑手给谋害了。东方爷一面下了搜捕令,然后悄悄支走围观的人,来到屋里,检查了丐儿藏在地板下的储金罐,发现银两都在,并无丢失,料定不可能是为钱。 但丐儿在郡城并未得罪人,能去哪里呢?十几种猜测,在脑海中萦绕,东方爷越来越心凉,莫非太子安排有暗客在郡城,偶然识出丐儿,把她给带走了? 反复推敲,这种可能性最大。东方爷各种懊悔和自责涌上心头,如果能天天陪丐儿,如果不让丐儿抛头露面卖烧饼,如果可以不顾一切地让丐儿与自己同住在郡府……那么,就算引得太子注意,但想要从他眼皮下带走她,也没那么容易吧。 东方爷暗下决定,等过几天,赶在小年之前,借回京探望之由,打听一下宫中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势必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东方爷埋没在纷碎的公事里,企图不想丐儿的处境。他知道,若是落在别的地方,丐儿一定能够逃出;但若是进了宫,逃出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就算东方爷亲自进宫去找寻,也未必有结果。那么久的错过,复好之后的欢愉是如此短暂。东方爷陷在这种思维中,心情糟得一塌糊涂,只日夜盼着回京城,可回去之后能够做什么,就茫然未知了。 ——————————————————————————————— 且说丐儿,无论途中说什么话,讽刺也好、谩骂也好,那人一概不理,也从未见到他摘下面罩的样子。住旅店吃饭时,他点住丐儿的穴道,自己躲在外面先吃,吃完后把面罩带上,然后进屋解开丐儿的穴道,逼着她吃。 丐儿要大小解时,他也在不远处候着,弄得丐儿尴尬极了,几次憋了很长的时间都徒劳无功。 想寻机会跑掉,那人奸诈得很,刚有念头,就被他一指头封穴而死在了萌芽状态。 丐儿甚至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是去世外桃源修仙,还是去深山老林挖煤矿? 但丐儿见到的街道集市,越来越繁华,越来越阜盛,卖菜的、年画的、海鲜活鱼的,丐儿都能嗅到了浓厚的年味。 如若不是被劫持了,她此刻正美美躺在东方爷的怀抱里,像个备受宠爱的小娇妻,口中絮叨着要给他包各式各样的饺子,形状、馅儿将会无所不用其极,让东方爷惊得不敢下箸。 然而,梦终究是梦,醒来后她仍在蒙面人的肩上。可叹世道悲凉,不知是蒙面人脚程太快、身影倏然而逝的原因,还是行人冷漠、不愿惹上麻烦的缘故,竟没人出手救丐儿。 这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家酒楼,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丐儿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小年! 蒙面人要了两份饺子,丐儿喜道:“难得你还没有泯灭天良,还有几分情趣!” 黑衣人看了她一眼,阴笑着道:“你不是想看看我是谁吗?目的地就到了,让你看一眼也无妨。”说罢,黑衣人把面罩缓缓取了下来。 丐儿睁大眼睛,在脑海中搜索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第148节 过了半晌,饺子都结成了块儿,她才惊叫出来:“庸医!吴朝清!” 他笑一笑:“算你有记性!” “不对!”丐儿微一思索,惊得瞳孔发散:“庸医……南宫峙礼!你不是死了么?” 男子笑得恍惚而邪魅:“南宫死了,活着的是吴朝清!” “你是说……你们换了魂儿?原来那个庸医纯属行尸走肉?”丐儿脑袋完全不够用了。 “是啊……”南宫峙礼,不,应该说是吴朝清,幽怨道:“南宫大教主死得含怒气,魂魄不散,所以托附在我身上,让我继续他未完的事业!” 丐儿道:“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献美人邀宠罢!”他好整以暇道。 等丐儿理清了来龙去脉,骂道:“你别装神弄鬼!” “吴朝清”很惊奇道:“装神?弄鬼?那不是你惯常的做法吗?” 丐儿已笃定他就是南宫峙礼,不仅没有死,还一路上跟随着自己,怪不得她在郡城卖烧饼那会儿,一天下来总少几个烧饼对不上数,当时也没在意,以为是错数了呢。 现下明白,定是被南宫峙礼这厮给偷吃了!丐儿恼恨道:“亏我当你死了,还为你洒了几滴泪!” “猫哭耗子,不提也罢!”南宫峙礼似乎说起来就很有怨气。 丐儿呸道:“从头到尾都是我被你戏弄,你还说自己是耗子?我是耗子还差不多!” “这可是你说的。”南宫峙礼应着话尾叫了一声:“耗子!” 丐儿气得脸色青紫,忽然瞥到饺子还没动筷,怒道:“解开我穴道!我饿了!” 南宫峙礼居然很听话地为她解开了穴道。丐儿囫囵吞饺,也没辨出什么滋味来,吃完,她把碗筷“哐啷”摔在桌子上,一连串质问道:“那天夜里旅店闹鬼是不是你丫的在作祟?我所走的路净出些意想不到的问题,除非我换成冥冥指定的道路,这些怪事才会消失,是不是你在引导我去郡城的?你让我与东方爷做短暂夫妻,旧情重燃彼此留恋不舍之际,又把我带走,是何种居心?你又偷窥我和东方爷的房事了没?你以为我是玩偶,想提到哪儿就提到哪儿对吗?你考虑过我和东方爷的感受吗?这次东方爷该受到怎样的打击你能体会得到吗?” 南宫峙礼道:“凡事的发生,皆是注定的。你放心,这次东方爷不再是伤心绝望了,而是耿介和怀恨。这,有助于我。” “说来说去,你一直在利用我们的感情!” 南宫峙礼轻淡道:“只有利用世间最真挚的武器,才能掌控着所有人,才不会出差错。” 丐儿气怒道:“下次你果真死了,我一滴泪都不会掉。” 南宫峙礼波澜不惊:“这个结果我料得到,你不鞭我尸就好了。” “鞭尸我还嫌手疼呢!”丐儿不屑道:“怪不得你扮演个假面相,原来为的是骗赵某那狡猾的蠢驴!你身为黑木崖的教主,身份果然太隐秘不能见人了!” 南宫峙礼面色淡淡道:“再隐秘,也没瞒过你。” 丐儿扭脸,声音冷然道:“太子那边,你派人通知他了吗?你们什么时候会合?” 南宫峙礼惊讶于她此刻的平静,不过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他道:“今天宫中小宴,他会趁着众人尽欢时出宫来。我只说有一个极重要的秘密告诉他,涉及到他最爱女子下落的。他不知道我把你带来了。” “这是要让惊喜发挥到顶峰的效果吗?”丐儿坐下来,道:“好,你吩咐吧,我看你怎样表演这场戏。” 南宫峙礼看着她的眼:“你恨我入骨,对吗?” 丐儿的声音轻淡而漠凉:“不值得恨。我只是心疼东方爷,想和他在一起度余生罢了。既然命不由己,就坦然接受吧。” 南宫峙礼低低道:“原谅我自私……就算你非要选择个男子,我希望是西门少将军。” “他是你的弟弟,对吗?”丐儿讥诮问道。 南宫峙礼哑然,很久才道:“你对他没一丝惦念?真的吗?” 丐儿的眼光,随着思绪飘飘悠悠,恍然飞到了那片广袤无际的大漠上,他还好吗? 南宫峙礼似懂她的心思,道:“他已恢复了三四成的功力,再有一年左右,如果不出变故,就该完全康复了。” “他成了那样,还不是怪你?”丐儿甩给他一句。 “那晚我若不纵火,你俩在回春蒙汗药作用下发生故事,你后来想起不会难过吗?”南宫峙礼叹息,直视她道:“与其说怪我,还不如说怪老将军。可是不管是我也好,老将军也罢,这世间的伤害,都是最亲近的人附加的。尽管少将军现在还不知我这个哥哥的存在。” 丐儿没有辩驳。 南宫峙礼道:“我也讨厌我换来换去的身份,可事非得已。不出意料,他马上要亲自来了,你在里屋别动,我去外面接他……” 丐儿哼然道:“你既如此设计他,还不如把他刺杀了,一了百了!” “刺杀了他,于赵渊不过是丧子之痛。颠覆不了他的根基,那不便宜了他?”南宫峙礼阴狠道。 丐儿长叹道:“你出去吧。其实……恨他们的不只有你。” 南宫峙礼走了几步,眼里柔情溢出,道:“待会儿,包括以后很久,世上就没有南宫峙礼了,只有吴朝清。我希望你能看开些,不像上次那般折磨自己。事已至此,你怨我恨我,都无可挽回了。” 丐儿嗯了声:“知道了。你去罢。” ——————————————————————————————— 南宫峙礼走出,带上了门。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伙计殷勤的问候清晰传至了耳中:“这位爷,里面请。” “我找二楼西偏房的一位神医。” 丐儿听到声音,心头仍忍不住大动。非是思念,非是牵挂,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吴朝清把门打开了,赵迁屏退了所有人,进屋坐下喝茶。 吴朝清沉着道:“许久不见,太子似乎憔悴了许多。” 赵迁不答,已陷入激动和急切中:“神医在哪儿见过她?快告诉我,我赏你黄金万两!” 吴朝清笑道:“万两黄金易佳人,岂非贬低了佳人。” “那……你说要什么?总该赏你的。”赵迁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吴朝清不徐不疾道:“我只希望,她回到太子身边后,能让我随时自由入宫去,为她治病。” 赵迁自然满口答应:“除了神医,别人我还不放心呢!本太子招你为御医,随意出入。” “谢太子。愚当尽力效命。” 赵迁坐不住了,拉着吴朝清焦躁问:“你在哪儿见到她的?是怎么见到的?可与她说话了不曾?她身子好些没?” 吴朝清含笑道:“说来也是巧合。半个月前,我去北山苦寒之地采集寒玉,哪知在玉石洞里遇见一位女子,冻得昏厥多时,我就把她疗治一番,待她苏醒,才发觉好面熟。因为她神智受了些损伤,似乎并不怎记得我,且十分感激我,我便给她找了一处好地方居住着……” “在哪儿?还在北山苦寒之地?我随你前去好不好?”赵迁甚至忘了此行是从宫里溜出来的,迫不及待道。 “怎能劳驾太子?”吴朝清道:“太子请移步,往里间来。” 赵迁不明所以,糊涂着推开了里间的门。看到椅子上端坐的女子背影,话都说不出来了,扶着门的手微微在发抖。 吴朝清道:“太子请小叙别离之情,我在外守着。”然后退了出去。 赵迁如置梦中,不敢出声,生怕打碎了幻境。 直到丐儿慢慢转过了身,眼皮抬也不抬问道:“你是谁?” 赵迁方惊醒了,颤道:“丐儿?你不认得我了吗?” 丐儿眸光迷离,细细辨认着眼前人,喃喃地捂头道:“似乎在哪儿见过……我一时想不起。” “你对我有印象,对吗!”太子欢快得像个小孩子,拉住她的手道:“你一定会记起我的,一定会的!” 兴奋了一阵子,又低声自我否定道:“不!不记得最好!我可以从头……我和你可以重新再开始!” 丐儿一直愣愣地看着她,眼里装了太多迷惘。 赵迁道:“走,我让他们给你备一套太监的服装,咱们一起回去。” “去哪儿?有好吃的吗?”丐儿的眼眸满是纯澈与期盼。 赵迁大力点头道:“有,你想吃什么有什么!我要给你建一座最美的花园,你可以四季如蝴蝶般在里面穿梭玩耍!” 丐儿娇憨道:“太好了!” 赵迁紧紧攥着她的手,如获至宝。吴朝清等人拾掇了一番,并行入宫去了。 第二四一章私话 小年之夜,赵迁带着吴朝清和丐儿入住进太子府。因为提前安排得比较好,并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就好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本就波流暗涌的宫闱中,显得毫不起眼,悄无声息,就沉没了。 这次,在丐儿纯真装傻的要求下,赵迁没让她再住以前书房下的地室,而在书院偏角的一片芦苇湖里,建了一座水上套阁,曲折向上回旋的折扇檐廊,未走到尽头就让人觉得头晕脑涨,所以有效地防止了丐儿和别人的擅自出入。 但好在这是在地上,感觉比地下通畅宽广了许多。虽还是被禁足,心情开阔许多。 丐儿绝口不提过去的事,连那些记忆深处很重要的人也装作不认得。赵迁某天还拿了一张东方爷的画像来试探她,问她可否识得,丐儿摇头说不,还花痴般与赵迁比较了一番。 赵迁更加认为,她失去了一些记忆。这样甚好,可以重新塑造,让她成为心里唯装着自己的女人。 有了这份占有心愿,赵迁百般柔情待她,除了走出书院,好吃的、好玩的,每天都不重样。丐儿也就乐得逆来顺受,但是太子只要一近她身,她就胡闹乱打,饶是太子身有武艺,也奈何她不得,每次被弄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但为了攻克佳人心的长远计划,他忍耐着,不粗暴不强迫。 他问过吴朝清:“丐儿体内那股奇异真气,如果再行起房来会有问题吗?” 吴朝清道:“会的。但还是跟原来所说一样,我只能尽力减缓这真气对她的重创。若想长期行房,赌的就是她先怀上孩子,还是体力精神撑不下去而彻底的衰垮。” 赵迁问:“如果怀上孩子,母子都会无恙吗?” 吴朝清答:“她这股真气,会全部转移到新生婴儿的体内,使这个婴儿天生就有特异的神功。” 赵迁听得喜中带忧,喜的是如果能产下孩子,丐儿就会恢复正常,忧的是孩子体内存有东方爷的内力,怕将来会与东方爷产生亲近之深缘感,更怕孩子受制于这强大的真气,不得正常生活。 吴朝清打消太子的疑虑道:“果真生下了婴儿,万一是男胎,那简直是我朝的福气!这股真气属于纯阳,在男子体内不会出现异状,并且能够融为己有、汇和贯通。这比别的孩子,起点将高许多。” 赵迁甚喜,随即道:“那应该不会出现对真气源主人的归属感吧?” 吴朝清道:“是儿子,则不会;是女儿,会与她母亲一样,需要与这股真气契合的男子在一起,方能保得无虞。也就是,必须嫁给真气源主人的儿子,如果真气源主人没儿子,或者虽有儿子但不能娶她为妻子,她的一生注定苦楚。” 赵迁沉思不语,过了很久,吐出一句:“我一定要让她给我怀个儿子,出色的优秀的出类拔萃的儿子!” 吴朝清道:“那么,我建议太子的膳食,还有她的饮食起居,皆由我来料理。” 赵迁爽快应允,并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果得儿子的话,你是最大的功臣!” 吴朝清拱手道:“臣当尽力。” 这番对话之后,吴朝清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作为太子府的特聘御医,他的待遇非常之高,连那些妃嫔娘娘、王公大臣莫不对他礼遇三分。他隔三差五便能与丐儿见面,却绝不谈任何隐私之话。 丐儿这才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一直以为他腹黑又毒舌,还有几分口无遮拦,但遇到大事时,他的谨慎恪守、稳沉蓄势之处,让她钦佩不已。或许他俩在书院这样僻静的场所,一座孤零零的水上之宅,谈及以些话未必有妨碍。但他为防万一,除了作御医分内的事儿,其他一概不提。 一晃数日过去,阖宫都在准备着除夕的大宴。 丐儿听不到东方爷的消息。南宫峙礼不言,她什么都不知。 不过,凭着东方爷的聪明,应该猜得到她的下落吧。这次除夕大宴,他应该会携公主进宫的。 丐儿叹息,转来转去,他和她,还是被京城的层层楼宇给隔开了。 第149节 因为知道了吴朝清就是南宫峙礼,丐儿反而有心安的感觉,以前觉得置身宫中,无一亲人,孤寂从内而生,活着极度无趣。现在能与南宫峙礼时常相见,虽没把他作为多么亲密的人,但还是多了些莫名的淡宁。仿佛有人陪伴,且这人与自己有几分像,便不再那么自苦了。 赵迁倒没怎么难为她做出不愿意的事情,但她明白,躲不过去的,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她怎会无知觉?南宫峙礼给她准备的饭菜中,都添了些有助于受孕的东西。赵迁的食谱也与往常不一样,很少喝酒吃肉,主食全被蔬菜水果、五谷杂粮取代。 最多再避宠一个月,就算是极幸运的了。希望在此前,能见到东方爷一面。 赵迁每天来看丐儿,见她气色渐复,身子比之地室时的羸弱,丰润了几分,也很是欣慰和开心。给丐儿讲些故事,然后抱她在怀里看夕阳落下,看冬鸟扑棱着翅膀从湖面掠过,时光在心中荏苒而永恒。有几时,丐儿闭着眼打盹儿,会觉得他是东方爷,眉梢眼角不禁漾起笑意,被太子不自禁的吻给吻醒时,才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除夕大宴终于来到,丐儿考虑着要不要扮成跟班丫鬟过去凑凑热闹,南宫峙礼含蓄地对她发出告诫道:“你需要静心养身体,等待着承宠之日。宴会那种热闹,容易乱了意念,就别去了。你听我的话没错儿。” 赵迁视“吴朝清”为心腹,他无论说什么,只要是站在丐儿的健康角度考虑的,太子绝无异议,所以也不同意丐儿参加宫宴。实则,赵迁更担心碰到了东方爷,引发意外。 东方爷打郡城回来了,赵迁见过一次。记得东方爷请求去郡城终老为民的时候,那般心灰,这次回来,似乎哪儿有一些不同了。他给赵迁的印象总是谦和、泰然、磊落而卓然劲秀的,就在最失落痛苦时也体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大度,但这次多了些说不出的漠离冷峻。 宴会之上,众人把酒言欢,赵迁坐到东方爷的身旁,准备细细询问他在郡城的近况怎么样。东方爷笑得淡远而疏朗,只用两个字带过了:“还好。” 素蔻公主起初与东方爷坐在一起,后来皇后招呼她,还笑道:“仁儿你们俩,还真是小别胜新婚啊,这般如胶似漆不肯分开。仁儿从郡城回来了数天,这数天内蔻儿都没进宫看过母后。” 素蔻公主听得大窘,走过去羞涩道:“母后就别打趣儿臣了。不过是想着东方爷在郡城受苦了,儿臣给他调理一番。” 李皇后伸出手指,点她的额头道:“看看,还没说几句呢,都心虚害臊了!” 几杯酒下肚,东方爷找了个由头,起身告退。直往甘霖院去。 荒草萋萋,阴风冷厉。这是丐儿最初入宫居住的地方,可当时里面的丫头婆子及小厮们,在丐儿逃出那些日,早已被赵迁打发散去了。时隔久了,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的证据,也早不复存在了。 丐儿的屋子,被收拾的空无一物。东方爷踱了几圈儿,心下忖思,看来丐儿搬走之后,有人刻意把证据销毁了。想要追查个水落石出,确实不容易。 如今之计,把当年这院里忙事的丫鬟婆子一个个暗访一番,或许还能得到一些线索。他是记得几个的,如谷、秋飒等,貌似有一个叫丝栾的还成了太子的侍妾。这些事他不好直接出面,只能看时机去做了。 心里有了主意之后,东方爷回到了宫宴。 赵迁漫不经意问道:“东方弟去哪儿了,这么久,我差点着人去找你。” 东方爷道:“看到外面月光极好,借清风醒醒神。” 赵迁“哦”了一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清涟涟的茶水泛着澄澈明净的光,他换过话题道:“这些茶,是西域供奉的‘莲心翠’,味道甚是独特,分外难得,我这儿有三盒,送东方弟一些,等明年去郡城了,有好茶伴着,穷山恶水也不寂寞。” 东方爷道:“谢谢迁兄美意。” 闲谈间,歌舞渐次歇场,宴会到了尾声,好多人都喝得醺醺如醉,绵软似泥。东方爷临走前,对素蔻公主说要到太子府坐一坐。太子妃柳采娉听得面露欢喜,忙挽着素蔻公主的手臂,亲热道:“蔻儿也好久没往府里久坐了呢,今有驸马爷陪伴着,说什么也得玩个通宵才尽兴。” 赵迁的神色虽迟疑了一刹那,还是爽快地道:“喝酒还是下棋?奉陪到底!” 东方爷道:“酒已喝得够多的了,还是以茶代酒,说一些家常吧。” 素蔻公主也很开心,一起去了。到了府中,一众未在宫宴上出席的侍妾,候在门口,正等待着赵迁回来。此时见到了半醉的赵迁,一拥而上。 东方爷半笑道:“我都进不了门了,还是从后门走吧。” 赵迁见东方爷真的折身要绕到后门去,忙抽开身,把那些如花侍妾们摔得乱作一团,尖叫此起彼伏。柳采娉嫌恶道:“一天不给你们找些事,就个个的兴风作浪起来!还不回屋睡去?” 侍妾们俱都怏怏的,不愿散去,柳采娉脸色难看。这时走出来一个伶俐标致的娇媚人儿,在柳采娉面前低三下四劝道:“姐姐,别生气!谁听话,元宵节的时候就带她参加宫宴。” 侍妾们闻言,不等太子妃许诺,赶紧散了个净。 柳采娉嗔骂道:“小蹄子,你的话治这些缠人精,倒是管用。却不知该怎么治你呢。” 那女子低眉顺眼笑道:“奴婢可不是不识好歹的。太子妃不愿看奴婢,奴婢告退就是。”说罢福了一福,袅袅婷婷去了。 赵迁抖了抖衣服,对东方爷笑道:“清净了!让东方弟见笑了!走,还是正门进罢。” “迁兄福气不浅。有这样贤惠的太子妃,还有一群热热闹闹的如花美眷。”东方爷凝视着刚才劝退侍妾们的那个女子,揉着头回想道:“好生面熟,怎么就想不起她是谁了?迁兄何时得到的佳人?” 赵迁微微一愣,还未答话,柳采娉笑着道:“曾在甘霖院做事的,贱婢出身,东方弟若喜欢,我没意见,但是可得问问太子和公主的意思……” 这话表面双重意思,一是看太子愿不愿忍痛割爱,二看公主是不是能容得下。如果达成一致,柳采娉眼中的钉子也终于拔掉一颗了。 太子皱了皱眉,不是愿不愿意,而是为“甘霖院”这三个极敏感的字。素蔻公主当即怫然色变,没一个女人在宰相府与自己竞争,还抓不住东方爷呢,更况再添一个吃里扒外、来历有问题的小骚狐狸! 东方爷没想到柳采娉会这么急切把府里人往外推,有几分尴尬道:“嫂子多心了。我只是看着她,仿佛哪儿见过似的,随意一问。” 柳采娉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直白,呵呵笑道:“只是玩笑。” 东方爷遂不再多说,到了厅中坐着,与赵太子叙些闲话。 柳采娉拉了素蔻公主的手,在厅外的隔间里说着体己话儿,无非是要趁着年轻赶紧生些孩子。 此话不说倒罢,一说起来,不仅素蔻公主黯然伤心,柳采娉也自挖了伤心处。素蔻公主道:“嫂子比我嫁得还早几天,不也是没动静?又怎么好说人家啊。” 柳采娉摇头叹气道:“我虽然做足了承孕的准备,奈何太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在新婚一两个月内来我房中了几次,后来就不怎热衷那事了,每次都是我费好大劲儿才把他骗过来,可他毫无兴致……蔻儿你说,是不是府上女人太多了,让他乱了眼迷了心?可是也没见他与谁过分亲爱啊。” 素蔻公主自然知道其中诀窍。但是这话,很让公主锥心。 太子妃现在失宠倒也罢,好在曾经承过宠啊,没有抓好机会而孕,纯属她的事儿……而自己作为公主,嫁给了打小喜欢的人,到现在没圆房一次……想起都是万分悲催、肝肠揪结。 该怎么说出口?泪都把眼给蒙住了。 柳采娉看素蔻公主难受的样子,忙道:“你这是怎么了?东方弟不是对你很好吗?东方弟作风好,从不与别的女人瞎混搅,婚后只你一个,蔻儿你有什么苦水道不出的?” 素蔻公主压抑着哭声,她毕竟年轻,心里存不住话,抽抽噎噎道:“东方爷……从来不碰我……说把我当成妹妹看待的……每次我主动倒贴他……他都,十分冷淡。甚至要与我分房睡。” 柳采娉惊得眼都睁大了:“我的祖宗啊!婚后这么久,不圆房!这,东方弟是要闹哪样?他是要练童子功吗?” 素蔻公主摇头悲苦道:“不是的……可能他放不下曾经喜欢的女人吧。” “他喜欢的女人?”柳采娉是听闻过一些的,但原想着婚后没再传出这方面的信息,东方弟应该已忘却,选择了新生活,哪能恋至如今?反正,她是不大信的。 “那个女人哪儿去了?你知道吗?”柳采娉问道。 素蔻公主该怎么说?难道说几个月前还被赵迁金屋藏娇着?并且这所有的一切,还是自己在谋划参与的? 可后来问起迁哥哥,才知道逃走了,逃到哪里去了遍寻无果。直到东方爷自请到郡城做太守,素蔻公主敏锐地觉得其中有问题,就买通了跟随东方爷前去的一个侍卫,但那侍卫可能并不得东方爷多么的信任,跟了那么久,竟什么讯息也没得到,只说东方爷很爱吃一家老板娘的烧饼。问那老板娘长的啥样儿,随从说整天满脸面粉,一片白一片灰的,穿得又是围裙大褂,实在看不出年龄模样来。素蔻公主把那随从狠狠骂了一通,派出的人都是些极不中用的,凡事抓不住牛鼻子,不去观察其他年轻狐媚女子,只顾看人家卖烧饼的大婶了! 气归气,东方爷在年关回来了,看到他,素蔻公主满心的恨和怨一扫而光,还是满心期待、等着他的。东方爷的身子比以前好了些,但仍很差。素蔻公主甚至打定主意,过了年,不管谁反对,都坚决和东方爷一起去郡城——朝夕相处,苦中作乐,患难夫妻,东方爷还能无动于衷吗?当年那狐狸精女人,不也是这样才得到了东方爷的心! 柳采娉见素蔻公主神情恍惚,知道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劝道:“看来东方爷是个长情的人。你要试着慢慢融化他,男人都是孩子,你对他万般好,总有一天他会忘了那个女人,和你踏踏实实、甜甜蜜蜜的过日子。” 素蔻公主点点头,含泪道:“咱们进去吧,听听他俩在谈些甚么。” 第二四二章夫妻之实 两人进了大厅,听见赵太子问:“郡城有什么特产没?东方弟也不带些回来!听说那儿的流连烧饼,很受欢迎,想必是另一番风味。什么时候去郡城了,东方弟可不能吝啬,要请我尝尝才是呢。” 东方爷怔了一下,道:“说来不巧,那卖烧饼的女主人,于我回来前几天晚上被人掳走了,可是银两半分未丢。至今是个悬案,下落不明。” 说这话时,东方爷暗暗观察着赵迁的反应。 赵迁很讶异道:“居然有这等事!东方弟的办案水平可是一等一的啊,多少时隔两辈子的冤案都被你洗清了,这个案子竟成了悬案?如果连你都查不出,里面那可是大有文章了!” 东方爷嗯道:“天下大有文章的案子,多得数不清呢。我的能力也很有限。” 赵迁叹道:“可能是你现在的精力不比往常了,想不到也是有可能。要好好保重才是啊!” “迁兄也一样。”东方爷看到走来的两女子,道:“你们谈的什么,不见开怀,却双双面含愁容地回来了?” 柳采娉和素蔻公主对视一眼,恢复了笑颜道:“我嘱托蔻儿好好保养身子,到时候生个胖儿子,让东方弟好生高兴一番呢。” 东方爷咳了声,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赵迁道:“我跟东方弟恰恰也说这件事,让他不要过度劳累、好生调理身子呢!” 柳采娉婉笑道:“妾身无论什么时候,都逃不过太子所想。” 四人又溶溶闲谈了一番,从远远看,很是伉俪情深、夫唱妇随的恩爱场景。最后东方爷实在倦得撑不住,道:“时候不早了,明儿个初一,不适宜在太子府中。得连夜赶回了。” 祖制规矩,传统习俗,太子夫妇也就不再挽留。 出得门去,东方爷似是无意想起了什么,道:“听说我去郡城之后,咱兄弟俩久不去甘霖院,那儿就荒置了下来。不知从前的丫鬟婆子们,调到哪里去了?我看里面有一两个顺眼的,如果迁兄发愁没处安置,不如让我带到郡城吧?宰相府那些,没一个合我眼缘的。” 这话说出,赵迁和素蔻公主神色顿变。 过了好一会儿,赵迁才道:“我也记不清都把她们分派到哪儿了,如果东方弟点名要她们,我再留心一下,择日送到宰相府去。” 柳采娉不知其中的波涛漩涡,含笑道:“除了一个丝栾在我房里侍奉,其她……我倒是记得两个的,自五六月份始,一直都在书院那儿打杂。好像一个叫如谷,性情温顺懂事,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变成了哑巴,真是可怜;还有一个叫秋飒吧,是蔻儿未出阁前侍奉蔻儿的……” 素蔻公主脸色越来越沉,道:“嫂子你不挑些好的,专拣这些歪瓜烂枣的说!东方爷去郡城,本就诸事不便,丫鬟再不随心随力,那还能做甚么!要个哑巴有什么用,你给她传个话儿,她若转述,连表达都不能,岂非急死人了!还有那个秋飒,是我看不上的,才留下没带走,既然她在书院干些粗笨杂活还成,那就呆着便是,怎么能伺候得东方爷?” 东方爷听罢,摇头温和笑道:“不妨事,太机灵的我不放心。哑巴怎么不好?比那些长舌的省心多了!只要手脚麻利、善解人意就行,每天案牍劳形就够烦躁的了,留她反而清净。那个秋飒,我顺便看一看,若看着还行也一并要了,反正我对这些婢女的要求不高,敦厚朴实就行了。” 说罢,东方爷问赵迁:“不知迁兄是否愿意带我过去看看?” 赵迁迟疑片刻,推辞不得,对柳采娉和素蔻公主道:“时间不早了。你们两个在这儿先等着,我和东方弟去去就过来。” 柳采娉、素蔻公主不好说什么,就没过去。 一路上,赵迁心里在矛盾着。他之所以利落答应了东方爷,是因为东方爷逼得紧,不得不带他去书院看看。若是推辞到白天再带他过去,万一丐儿在水上阁散步的话,就会被东方爷看到,而在此时,深更夜半,丐儿肯定睡得正熟,是唯一的好时机呢。 那个哑巴丫鬟,倒构不成什么祸患,只是秋飒,是蔻儿在宫中的眼线,知道秘密太多,如果东方爷执意带走她,怕是不能留了。 原本新年见血不好,打算缓一段时间再做安排呢,看来必须在东方爷走之前给处理掉了。 一路无话,来到书院,月明星稀,枯木乱石意境深远。两人脚步极轻,未惊醒这个院里的一草一鸦,东方爷环视了一圈,以极低的声音道:“那座水上阁楼是新建成的吗?迁兄不说,我竟不知!改日定要过去坐坐,在那里抱壶暖酒喝,还真是一件意趣事儿!” 赵迁的心咯噔一沉,忙道:“原本是要告诉东方弟的,但你回来的时日短,只见过一次面,只顾问些别的,就把这个小事忘了!去亭上小酌一壶酒确实不错,但是冬天太冷,寒气容易侵及身骨,不如等到夏日炎炎,前去避暑,清风徐来,水气凉爽,倒是赏心悦事。” “嗯,说的是。”东方爷并未多纠缠,笑道:“书房就到了呢。” 太子悄悄地叩了门,一声颤颤老音问道:“谁啊?” 可能是老年人睡眠浅的缘故,是位老宫医开了门。 “那俩打杂丫头在哪?”赵太子问。 老宫医指了指另一侧的两间房,道:“不知是在哪间。冬日里冷,她俩睡在一间房了。” “你去叫醒她们。”赵迁吩咐道:“注意别惊动了其他人。” 老宫医也是个较稳妥的,叫道:“如谷……如谷……” 房间里传来唔唔的声音,似是应答。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另有一个迷糊的女子音,含含糊糊地道:“你做什么?” 如谷嗯嗯两声,起床倒水,打开房门。看到太子和东方爷,惊得呆了半天,赶紧跪拜。 起来后,赵迁让她把秋飒也叫来。 不需多时,秋飒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惊诧道:“太子,东方爷……” 赵迁和声说道:“东方爷想在年后带你俩去郡城,可愿意吗?” 太突如其来的消息,两人互视了很久,如谷比划了自己的心,在地上画出一个女子的形貌。 “什么意思?”太子和东方爷不解。 第150节 秋飒道:“她是说,要在这儿等丐儿主子回来。” 在书房里打杂的如谷和秋飒,丐儿在地室时,赵迁为避免走风声,对她们下了禁足令。丐儿逃了之后,赵迁心里郁闷,没怎么来书院,是故不曾解除禁令。她们无法出书房门,所以没能见到丐儿这次回来。而丐儿把这片地方当做回忆伤心处,也不曾来看过。 东方爷并不知此节,愣了许久,颇是动容道:“好忠心的婢子。” 随后走到如谷跟前,笑道:“你主子不会回宫了,她去寻找自由了。” 如谷怔了半晌,泪落下来,点了点头,手指着远方,画了个人形。 秋飒解释道:“她意思是,愿和东方爷一起走,在外面的世界等着主子。” 东方爷点点头,问秋飒:“你呢?” 秋飒怯怯看了太子一眼:“奴婢原是公主的人,后来公主把奴婢送给了太子,只要太子同意,奴婢就没什么可说的。” 东方爷淡声道:“这次给你们自由选择的权利。” 秋飒低低道:“奴婢想和如谷一起。服侍东方爷就是服侍公主。” “好。”东方爷对赵迁道:“迁兄,那就让我带走吧。” 赵迁微皱眉头:“等你去郡城之前吧。我也好安排别的人,先向她们学习一番才能应手。” 东方爷颔首道:“这两人我要定了,劳迁兄帮我照顾这几天。” 事定之后,东方爷和素蔻公主一起返回宰相府。柳采娉对赵迁道:“东方弟这次回来有些不一样,竟到咱府上要丫鬟。” 赵迁面无表情,语气不悦道:“以后在人前,你的话少些!” 柳采娉愣愣的,喃喃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赵迁道:“明明说错了却认为很会说话的人,才更需要闭嘴。” 柳采娉满腹里委屈,也只好闭了口。 初二,东方爷和素蔻公主回宫,对皇上和皇后说过了元宵节就要去郡城,蔻儿非要陪同,于是想请他们劝劝女儿。可是素蔻公主执意坚持,皇上没有办法,李皇后把女儿叫到了寝宫,细细开导。无外乎是说,那儿离京城远,且不说条件苦,如果受了委屈,谁能知道?素蔻公主只垂泪不说话。 李皇后暂略过这事,边为她擦泪边严肃问道:“蔻儿,母后给你找的太医,还行吗?母后觉得他不擅长妇科,要不再换一个看看?” 素蔻公主受不住了,泪汪汪道:“母后别一见我,就说这些话好吗?” “生孩子是女人毕生的大事儿。”李皇后苦口婆心道:“趁着现在仁儿还没娶妾室,你赶紧怀上,母后也能松一口气啊。虽说你是公主,没了孩子的依靠,将来也是要孤苦的啊。” 素蔻公主道:“我这辈子没生养的福分了。” “怎么这么说?”李皇后纤细的眉毛拧成了一条蜈蚣:“告诉母后,到底怎么回事?” 素蔻公主难以启齿道:“他与我……没同房。” 李皇后刷一下站起来:“这么大的事……你现在才告诉母后?” “这事儿怎好往外说?”素蔻公主乞求道:“母后千万别去找东方爷!” “你好糊涂,我是你的母后啊,你不好往外说,但母后是外人吗?”李皇后气急的同时,对素蔻公主道:“我这两天一定去一趟宰相府!在仁儿去郡城之前,一定要他与你圆房,做真正的夫妻!” 素蔻公主摇头道:“母后不要!不然蔻儿就死在你面前!” “大过年的,说的是什么话!”李皇后道:“我不找仁儿,我找你婆婆说些话不行吗?” 素蔻公主伏在李皇后的怀里,哭得止不住。 此时的东方爷,正在太子府中,说元宵节后就要去郡城了,会再来太子府一趟把两丫鬟接走。赵迁一口应允,说没问题,他们哥们儿的交情,两个丫鬟何足挂齿。 等到去皇后宫中看公主的时候,看她眼睛肿得桃子似的,问道:“怎么了?” 素蔻公主哽咽道:“母后说,不要我去郡城,否则便不认我这个女儿!” 东方爷心中暗喜,劝说道:“早就说让你放弃这个念头,你就不听,眼下惹得母后不快,你就别固执了。你若想我,可以让府中侍卫传书信给我,我收到了就会回的。” 素蔻公主仍啜泣着,却不再一意孤行。 等到正月初四,丐儿的眼皮从早晨蹦个不停,忖着莫非有什么事发生?她让南宫峙礼出去打探一下。他简短道:“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一年不同房,要么男人有问题,要么女人有毛病。有人要行动了。” 丐儿听得糊涂,却知道这定然与东方爷相关,具体怎么相关,却说不出。 话说那天,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梅老夫人被皇后召进宫,两人商量了一整天,然后梅老夫人脸色郁郁地回去了。晚饭后,梅老夫人把东方爷和素蔻公主叫至身旁,说此后团聚的日子更少了,让陪她喝几盅酒。 东方爷、素蔻公主围坐火炉旁,陪着梅老夫人喝起了酒。随后,什么都记不得了,翌日清晨醒来,销金帐里,素蔻公主/玉/体/横/陈,身下的床单上,一片殷红的血。素蔻公主在他怀里,极疲惫地睡着。 东方爷愣了几秒钟,快速起床,穿好衣服。素蔻公主也起来了,摸了摸发懵的脑袋,那样直呆呆的、无助的看着东方爷。 东方爷脸色发白,叹了口气,道:“起来洗个澡吧。” 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素蔻公主“哇”一声哭起来,断续道:“是母后……婆婆……她们的主意……” 东方爷此时已猜出,昨晚母亲给他俩喝的是做了手脚的酒,当时喝着觉得有些不对味儿,可毕竟是母亲,就没怎么怀疑。 事已至此,东方爷还能找母亲质问什么,万般苦涩往肚里咽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东方爷食欲更不振,梅老夫人每每送些吃的喝的过来,东方爷都找个地方倒掉了。 梅老夫人怎会不知,一次对素蔻公主道:“我做错了什么吗?我都是为你们好啊!” 素蔻公主泪水涟涟:“婆婆,您不知道,这样会让他觉得难过的!我何曾不想尽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我一直都在等待着,等他愿意,等他主动!你们这么一来,我连等待的资格都没了!” 梅老夫人老泪盈眶,抱着素蔻公主道:“委屈你了,蔻儿……” 转瞬元宵节过去了,东方爷这期间一直未对梅老夫人多说话,不得已时,也只用简单的几个字寥寥作答。 正月十六,再次进宫,李皇后眉目间的冰雪消融了,对着东方爷和素蔻公主瞧个不住。离别在眼前,东方爷往常,是会说些暖心话来凑合场面的,但这次全没有。这其中原因,李皇后心知肚明,但断不会反省,反而对东方爷执有微词,这孩子也忒任性了。 随后东方爷去见赵太子,赵迁很感歉意,对他叹道:“正要跟你说呢,秋飒昨晚跑到那边的湖里放花灯,不知怎地失足掉进水里,找到时都断气儿了!怕冲淡了元宵吉祥气氛,悄悄地埋了,没公布。” 东方爷的手指嘣嘣敲着桌面,看不出情绪道:“如谷呢,也淹死了么?” 赵迁道:“没有。她那天在屋里拾掇,侥幸没出意外。”“ 那就带如谷一个人去郡城吧。”东方爷道。 “要不,你再从我这些丫鬟中选一个?”赵迁歉意道。 东方爷道:“只她一个就可以了。以前没人伺候,不也一样过日子的。” 东方爷见到如谷时,她像一只可怜的小鹿,细微的动静都能把她吓得惊恐万状。东方爷对她和煦的笑,然后伸出温暖的手,牵着她慢慢走出了宫门。 素蔻公主按照风俗,在宫里要住上一段时日。东方爷走的时候静悄悄,没有与她道别,省了很多麻烦,也免去了一些尴尬和心伤吧。 回京近一个月,没打听到丐儿的下落,东方爷心底却蕴着希望,她一定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好自的生活着,终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 准备了简单的行李,十八日东方爷启程。素蔻公主没想到东方爷不辞而别,从宫里跑出来追着马车行了好远。 一路上,东方爷像哥哥似的对待如谷,终于让她慢慢走出了阴影。东方爷那天随口问她道:“秋飒是落水死的吗?” 如谷死命的摇着头,似做恶梦一般。东方爷等她慢慢平复了,又道:“是被人推下水的?” 如谷点头,画出一个黑衣蒙面的人。 “你看清没?可认出那黑衣人是谁了?”东方爷问。 如谷摇头。东方爷没再问,所料没错的话,定是太子支使的心腹了。 那个秋飒先侍奉蔻儿后侍奉赵迁,似乎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世间容她不下。东方爷忖思着,如谷与秋飒在一起生活那么久,必会了解一些内幕,但是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出,他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就算问及一些,她的手势表情他也看不甚懂。 还是先作罢了。无妨,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针,东方爷总能想出办法的。 马车半月多的颠簸,平安到了郡城。安排好如谷后,东方爷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教你识字吧。” 如谷一脸不可置信的惊喜,先兴奋地点头,随后又沮丧垂了头,遍遍数着手指。 东方爷料她是不自信,鼓励她道:“老天为一个人关上了一扇门,定会帮她打开一扇窗。你虽不能再说话了,但我相信,静下心来,你会写得一手很好的字。” 如谷含着泪重重点了头,就要给东方爷跪下。 东方爷扶起她,暖如东风道:“放心,绝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你。丐儿主子怎么待你,我也怎么待你。” 第二四三章喜脉 东方爷去郡城一个月后,在宰相府日夜思念他的素蔻公主发现月信没来,经皇后从宫里派来的御医反复检查后,说公主怀孕了。对于东方氏和皇家,此喜讯好比是晴天霹雳,不到一天之内就传遍了宫里宫外。梅老夫人派人披星戴月加紧行程,以最快的速度到郡城去,把消息传给东方爷,让他体验初为人父的喜悦。 不仅宫中,就连京城百姓,自得知公主怀孕的第二天起也要连续欢庆三天,将来出生时再庆祝三天。这规模就跟哪个妃子怀下了对皇室子嗣有关键意义的龙脉一般。 其实,赵渊怎察不出女儿的姻缘有问题?可是女儿不说什么,且处处护着东方爷,他又能说什么。如今怀了孩子,他不知该为女儿喜还是叹息,但该做到的一样儿都不能少。 李皇后比之赵渊,更多的是心花怒放,她了解女儿的性子,这辈子怕是认定东方爷了,如果没有子嗣,后半生无以慰藉,想想都是悲凉。让梅老夫人往酒里下暖昧之药,实属万不得已、下下之策,但没想到强扭也能扭出个结果来,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太子府的书房那儿,被换上了两个新丫鬟,一曰春华,一曰秋实,相貌憨实,安分守己,知道什么是该说该做的,其余的一概不过问。不得太子谕令,也绝对不走出书房。 这天,书院之外声乐阵阵,喜悦沸腾,饶是再坐得住,丐儿满耳杂音,也难以淡定了,问南宫峙礼这是什么事,如此喧闹。 南宫峙礼的回答总是高深莫测,简洁而又模棱两可:“你的肚皮,也得加把劲儿了。” 丐儿听得愣了片刻:“莫非宫中新添了小皇子?” 南宫峙礼不答,不忘以神医的身份持重,对丐儿交代道:“暂且不说现在你体内存留的那股真气,一与太子行房就身虚生病的,只说你这原本体质,就属于极寒的,不易受孕,应该是你素来不注意保养、久经湿冷袭体所致。” 丐儿白他一眼,道:“你这庸医,老说些废话。” 南宫峙礼皱眉道:“不要讳疾忌医。” 话刚落音,就听见太子远远笑着道:“丐儿又任性了?” “吴朝清”拱手参拜了一下,叹道:“她整天听我唠叨,耳朵是快听出茧子了。” “那不行。得听神医的话,也早点给我添个小娃儿。”赵迁毫不避嫌,宠溺之情溢于言表:“你一直不许我近身,现在相处了这么久,就算是木头也该捂热了,今晚你就做好准备吧。” 丐儿装作没听见,道:“莫不是谁产下孩儿了?这之前没听说谁怀孕啊!” “蔻儿……就是公主,被诊出是喜脉。这可是东方宰相家的嫡长孙、父皇的嫡外孙呢。”赵迁顿了一顿,直说出来。一试探丐儿失忆的程度,二看她是否有意愿接纳自己。 丐儿骤问此言,脸色煞白,差点惊厥过去。 素蔻公主怀上了东方爷的孩子?不是说一直没有圆房吗?早料想男女住一室,最后出问题是必然的结果,却还是相信东方爷,他不会主动的,不会制不住的。但这又为何?难道能说是赵素蔻主动的不成? 丐儿心乱如麻,大是不得主意。赵迁看她神色大变,有了疑窦,故意道:“你不为他们高兴吗?” “吴朝清”缓缓笑着道:“她肯定是惊住了。那几天她还开玩笑,说要赶在公主之前生孩子呢。” “真的吗?”赵迁问。 一语把丐儿从思绪中拉过了神,她黯然道:“真快。” 太子松了口气,笑道:“那今晚就让你如愿。” 丐儿本能排斥拒绝,却不知说什么。吴朝清替她解围道:“太子莫急。丐儿的体质最起码还得调养半月左右。她现在并非适合受孕的时候。她体内的异源真气决定了她能承受房事的次数有限,具体几次我也说不准,太子过于心急的话,反而会欲速则不达,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第151节 赵迁诧异道:“并非适合受孕的时候?这话怎么说?” 吴朝清道:“她体内寒气重,极其不易受孕,虽一直在改善,可也只排出了一半左右。” 赵迁凝重道:“难道是因为在这水上阁楼中,冬日湿寒较重,侵体所致?” 丐儿怕太子让自己再挪到地室去,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以前爬雪山过草地,进寒潭入冰穴,还在寒冬腊月天为被地当床,没寒死我就算命大,体内有些寒气算得什么?” 这话丐儿说得极为自然,一气呵成。想她前世,不是从冷宫冰水潭里穿越过来的吗?在烟岚城安顿之前,不是雪山草地都爬过吗?她流浪到南蛮之地,不是被冰冷的镜湖瀑布冲刷得捡回了魂魄吗? 赵迁怜惜地看着她,却道:“那些是何时的事?你记得很清楚?” 丐儿一凛,答道:“我也有些奇怪,貌似好多人我记不住了,但我自己单独受过的苦,却刻在骨子里,想起来就宛若历历在目,冷得发颤。” 赵迁眼里悯意更浓:“以后在我身边,你就不会吃那些苦了。” 丐儿乖巧地点点头。赵迁转脸对“吴朝清”道:“你好好给她调,要尽快些。” “吴朝清”点头道:“不仅她,太子也不能大意。以前饮酒过多、睡眠太少,肝肾皆有一定程度的受损。” 赵迁答应道:“好。”然后握了握丐儿的手,对她道:“咱们一起调养。” 丐儿温顺地笑了笑。 太子走后,丐儿呆呆坐了下来,摸着肚子,一遍一遍,极为失落。 南宫峙礼静静地看着她,不语。神色担忧而悲伤。 丐儿仰脸问道:“为什么公主怀上了?我怎么没怀上?我和他在一起那么多次,我怎么没怀上?我如果早怀上,是不是就被宰相府接受了?是不是就不会进宫,不会委身于别人了?……我为什么没怀上?你告诉我,为什么?……” 南宫峙礼沉声道:“是你们缘分浅,你命中注定没他的孩子。” “你胡说!”丐儿指着南宫峙礼的鼻子,神情有几分狰狞和凄厉:“你别胡说!” 南宫峙礼叹一声,道:“我没胡说。他的武力和医术,曾经各方面都不逊于我,他怎不知你体内的寒气极重,为何不早点为你疗治呢?我估计,一方面,你那时未必肯听话,坚持吃一些驱寒的药膳;另一方面,他若用内力为你驱寒,只怕你会承受不住,因为你体内已经有那么一股属于他的强烈内力了。” 丐儿道:“过去年轻,我性子倔,不懂惜福,就不说了。可是……在郡城,我满心想和他那样生活下去,过儿孙满堂的生活,他为何也没提我不适合受孕之事?为何不劝诫我注意膳食?” “他,怕你难过吧。”南宫峙礼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胡须遮盖的脸面在发烧。 如果他说,他为复仇计划,在黑木崖时特意给她饮食中放了短时期避孕的药,她会怎番愤慨绝望?会不会失去理智当场揭穿他教主的身份? 丐儿默然不作声,眼神无光,良久道:“不管怎样,是不是出于不可告人的权宜之计,还是谢谢你今天能替我解围。不然若是这几天就承宠,我真难以接受。” 南宫峙礼字字缓慢而清晰道:“其实,你的寒气已被我用黑木莲精华驱散得差不多了。我之所以推延时日,也是考虑了你听到公主怀孕后的心态问题。” 第二四四章承宠 素蔻公主被诊出喜脉的消息,传到郡城东方爷的耳中时,是个傍晚,他正教如谷从最基本的字体构架学起。宰相府的人马一路风尘仆仆,满脸雀跃地道出了这个事实,东方爷如遭雷击,愣了半天,当如谷勉强笑着比划着动作恭喜他时,他回过神,即刻就平静了下来,并没多说其他,只对报信人员淡淡地道了句:“赏。” 随从拿着一包银两给了信使,那报信的接在手里,十分为难:“爷您倒是说句话啊!不然回去我们怎么交待?” 东方爷神色苍疲,想了想,叹一口气:“就说我知道了。” 不仅报信人员,就连东方爷的随从,也都大眼瞪着小眼,觉得这样回复太无味了,会让人伤心的。可等了好久一会儿,也没听东方爷补充什么。只好作罢。 随从安排报信人员住了一宿。忐忑等到翌日,东方爷仍是没再说别的话。直到上路之前,报信人员看看东方爷的脸色,犹豫不决问道:“爷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东方爷不语,随从忙对那人使眼色道:“你就说东方爷欢喜得很啊,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对!”报信的一听,大是欢喜,策马回京去了。 这天,东方爷处理起各种事情,都是沉默寡言、恍惚不定,空闲时也没教如谷写字。如谷为他精心做的饭菜,他也没吃。夜幕袭上,如谷就在门口静静候着,不过来打扰,却也不远离半步。东方爷最后看不下去了,对她道:“你回房休息吧。” 如谷含着怜惜的水眸无声看着他,摇了摇头,似在坚持说:“东方爷不睡下,我就不走。” 东方爷走到她身旁,轻轻道:“这固执劲儿,是跟着你丐儿主子学来的吗。”说罢,居然笑了笑:“别担心,我也就休息了。” 如谷看到东方爷的笑容,长舒了一口气,整张小脸都泛起了光芒,她乖巧地点点头,去自己的房间睡了。 东方爷在她走后,躺了下来,大半夜辗转反侧,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眼前一直浮现丐儿在郡城对他说那些话时的幸福表情:“就算怀了孩子,我自生自养着,就说孩儿的爹在远方富人家务工,难得告假,每次晚上回来,连夜就又走了”“养个孩子,有什么作难的。压力、世俗眼光,我何曾畏惧过。” 他们双双做好了要孩子的准备,为何上天迟迟不给他们送来? 他知道丐儿看起来性格很男孩子,实则体质相当的弱。吃过的许多苦,她不觉得是苦,可是苦已化作病根,在她身体里储存下来了。 他想着能够改善的,虽不易孕,但只要行房较频繁,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何况他们在一起时如同鱼水融乐,那么默契,配合到了极致。按说如果房事能够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应该能够克服体质局限,而加大怀孕几率的。 可是,结果叫人失望。 这并非有丝毫怪丐儿肚子不争气的意思,而是恨造化捉弄。这个宝贝的迟迟不到来,让他和丐儿陷入了多么深的被动。甚至以后,连拿孩子与家族做斗争的可能性都没了。 他日再与丐儿相见,她会如何接受?他该如何面对?如果说她的过去是因为被恶人陷害出现幻觉、身不由己致成的,那么他呢,能说是亲生母亲设计了自己吗?更甭说他并非身不由己、而是毫无知觉就发生了! 东方爷越想越心肠如煎,实在躺着难受,就披衣坐起来,一夜无眠。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半个月。如谷看他难受,就不再怎么练字了,只不远不近看着他。到了第十八天,东方爷才重新研了墨,教如谷继续学写字,也好借此平心静气、消除烦恼。 却说丐儿自从得知公主怀孕之后,纠结闷躁,每每走出阁楼,面临茫茫湖面发呆。赵迁白天多忙公事,一般在晚上不定时过来看一看,南宫峙礼白天有时在,有时候忽然消失一会儿,丐儿知道他行动诡秘,或许是办事去了。如果偶尔赵迁白天来了,丐儿甚至会帮南宫峙礼圆谎,比如说他找药引子去了,如是等等。 她也说不清是何种心态,她对南宫峙礼,多数时候是怨和怒,觉得他死了她就解脱了,但事到临头的抉择,她仍是站在了他那一方,而背弃了太子。 难道仅是因为南宫峙礼牵涉到诸如西门少将军等太多人的命运吗,还是有别的因素在其中?南宫峙礼报仇,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如果报仇中输的是赵渊和太子这边,不是也要有许多人的命运卷入其中吗? 她为何总是毫无缘由的偏向南宫大妖孽呢?薛皇后被废进冷宫,她只是其他时空一抹魂,相当于旁观者,与赵氏有什么好过不去的呢?丐儿不解。 或许是因赵壑夫妇临死前与她的一面之缘,让她感慨悯惜;或许是因南宫峙礼忽邪魅忽深情的迷惘告白;或许是因心系西门家族的命运兴衰,或许是素蔻公主和李皇后这两个皇家女眷,让丐儿心存着嫌隙;或许是痛恨赵迁的自私毁掉了她与东方爷最美的爱情;或许是曾听过的赵渊的那些狠毒、过河拆桥的做法,让她觉得唇齿发寒……各种情怀穿织起来,造就了她的偏袒吗?或者,还有很多她难以自明的奥妙? 正月过完,已是二月。天气虽寒,向阳的湖面上冰雪消融,清水萌发了几分似有还无的春意。赵迁向南宫峙礼询问的次数渐发频繁,那语气给人的感觉明摆着,如果再拖延说不是行房的好时机,就要废了他这神医、另寻高人去了。 南宫峙礼只得给太子承诺道,待到二月八日时,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南宫峙礼孙子似的,做着丐儿的思想工作,劝她不要固执,不要再与太子过于撕扯反抗,顺从了对双方皆是好,否则身子吃亏更大。 丐儿道:“来到太子府,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吗?不用担心,我会调整好承宠心态的。” 南宫峙礼还是放心不下,各种唠叨劝诫。直到丐儿听得不耐,骂道:“你再说一句,你有种在太子之前先以身试试,看我做好了准备没!” 南宫峙礼喉结上下滚动,憋了很久才道:“这话你敢在黑木崖的时候说!” 丐儿道:“谁让你先惹我急的。” 南宫峙礼道:“我只是担心你犯二,跟自己过不去。” “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丐儿顿了一会儿,道:“我想问一句,如果在我没怀上之前,已经挂了,你怎么办?” 南宫峙礼道:“我会根据你的脉息,合理安排,保证在你能承受的范围内。” 丐儿一声笑道:“那就是要折腾得剩下一口气、在将死的边缘上轮回,对吧。” 南宫峙礼不敢看丐儿的眼睛,低低道:“所以,你要听话。争气一些。” “你初步是怎样安排承宠时间的?”丐儿问。 “自二月八日起,每二十天作为一个周期,依次是二月二十八、三月十八……”南宫峙礼毫无隐瞒道:“如果身体难支,可以灵活调整。” 丐儿道:“就这样吧。早些完成使命早解脱,我倒也期待经历一次天下大变呢。” 南宫峙礼凝视她道:“从一开始和你并肩离开宫中,我就知道余生都要和你并肩同行了。虽然,你未必愿与我同行。” 丐儿往厚厚的弹花长椅上懒洋洋的一躺,闭上眼道:“别聒噪了。我要闭目养神。” 等晚饭后太子兴冲冲地赶来,丐儿正在一方白玉池里舒舒服服泡着,氤氲的热气中,似乎忘了一切。 “丐儿,你可好了?”赵迁在耳畔呼唤她。 丐儿不作声。 赵迁温柔地抚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到肩、背,缓慢地滑。 丐儿也不睁眼,靠在他的肩上。他吻上她,她不反抗,温热水汽让呼吸变得有几分暧昧,赵迁把她从水中抱起,放在一块大而细软的浴巾里,为她擦拭干了肌肤,以防在灼热的燃烧中湿邪侵入她的体内。 丐儿把满脑袋排空,什么也不去想,眉目淡宁顺从。赵迁误认为她投入,呼吸渐发粗重,贪婪地游过她每个敏感部位,最后终于突破防线。 原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可当赵迁满足的发出欲仙欲死的低哑吼声时,她仍是感觉到了一种被撕扯冲撞的痛苦。仿佛两座移动的山峦相碰,轰然一声,崩裂一地废墟瓦砾,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皆废了。 冷汗汩汩而出,意识陷入昏迷。是谁在自责道:“对不起,丐儿……是我太恣意纵情了,下次一定会体贴些。” 调理、服药,当月信如约而至时,丐儿失望透顶,恨不得自己生来就没有象征雌性特质的大姨妈。 南宫峙礼就像个妇科医生般,安抚着丐儿的情绪。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南宫峙礼的医术还是相当不错的,到二十八日时,丐儿居然不出他所预料,恢复了七八成。这次赵迁幅度小了很多,丐儿最终的情况跟第一次差不多,受苦但不致命。 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的疗养,到四月初八时,已经是第四次。也许是暮春夏初,人本身就倦乏的缘故,这回宠幸过后,丐儿醒了三次昏厥三次,连汤水都喂不下去了。赵迁急得直拿“吴朝清”开涮道:“你不是说能撑住吗?她若是不行了,你一起陪葬吧!” 丐儿到四月十三日,才勉强辨出眼前的人影。嘴唇像是风干的白莲花瓣,她气若游丝,对赵迁说道:“生死有命,如果我死了,不要怪罪于神医……” 赵迁难过,眼圈红得骇人,每天忙完事儿,就匆匆赶到书院水上亭,守在丐儿榻前。 丐儿神情奄奄,眼看就要朝不保夕,南宫峙礼为她把脉,但是脉太弱了,似有似无,间或一跳。除了把出暂时没有断气之外,实在得不出任何讯息了。向来镇定的南宫峙礼这次也慌了,常常看着丐儿,寂寂不语,目光里是阵痛和悔恨交加的伤。 丐儿的神智时昏时醒,她有一次裂着嘴笑问南宫峙礼道:“距离下次房事安排,还有几天?” 南宫峙礼抱头不语。 赵迁看她这一笑,一丝苍白的血从唇角溢出来,心疼得无以复加道:“你静静养,不要说话。什么房事安排,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丐儿闭了眼微喘着,南宫峙礼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太子,太子轻轻地把丐儿那可怜的一点血擦掉。 气氛在丐儿的缠绵病榻中,绷紧得像一根细弦,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断了,接不上了。两男人连日来从没稍微大点声说过话,都是看着丐儿沉默。 就这样,一直到了五月十八日,原本这是第六次承宠的日子,可是丐儿丝毫不见好转,只勉强吞一些参汤维持生命。 丐儿道:“棺材、寿衣之类,能给我准备的都先备好,到时候我要回水浒仙寨附近的胭山。” 赵迁止不住涕泪,一一答应下来。 那天在离开丐儿住处时,赵迁忽然问道:“东方弟若回来,能救得丐儿吗?” 南宫峙礼深思很久,答道:“如果他肯牺牲些内力,应能支撑丐儿再活一段时间。” 赵迁沉默了足有一顿饭功夫,道:“待我给他修书一封,让侍卫们加急送到郡城。” 如谷灵性极好,一个季度的勤学苦练,字已认识不少。这天看到宫中侍卫前来,她以为又是禀告素蔻公主孕后情况的,颇是担忧了一阵子,不知东方爷如何打发呢。 哪知东方爷接到信一看,血喷了满信纸。血量估计有一小碗。但他顾不得身体的虚脱重创,亦顾不得把事情委托给旁人,心急火燎策马而去。 如谷料想出了大事,或许是公主保胎出了问题吧。 五月底六月初,丐儿只安静地等死,只是听说东方爷要回来,她强撑半口气,等他回来,她有话要问她。 南宫峙礼几乎没与东方爷打过正照面,这次该避免相见的,但他没有。这或许不利于他的布局,但此刻心灰意冷的,仇不报又如何?报了又能得到几多快乐? 东方爷纵马飞驰到京城,远远把太子派来报信的人甩在了后面。他没回宰相府看一眼怀孕的公主娇妻,而在苍茫的暮色中,入宫直往太子府的书院奔去。 第152节 第二四五章坦荡开明老宰相 信上写得明白,丐儿住在书院的湖上阁楼中。 脚下不停,当赶到丐儿的病床前时,体力不支的东方爷一头倒在地上。 丐儿见了,泪流下来,想喊他,嗓子仿佛被痰堵了似的,硬是吐不出一个字。 东方爷在赵迁和南宫峙礼的推拿捏揉下,醒了过来。他道:“我把我的内力全部转移给丐儿吧!希望能让她的生命更长久些!” 丐儿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极力说着一个字:“不……不……”从小练得一身功力,已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旦全部失去,那种废人心态,怎能让优秀的他活下去? 丐儿攒了生命尽头的力气,道:“东方爷……你慢着……你过来……我有话问你……不然就来不及了……” 东方爷泪已干,稳稳地走过去,跪在床前,捧着丐儿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都怪我,没看好你,没照顾好你,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受苦……” 丐儿摇头,几乎看不出是在摇,她道:“她……怎么,怀你的孩子?” “别再说这个了!我先把功力传给你,你再说可以吗?” “那,就……迟了……你就,不能说了。”丐儿一字一字费力飘出:“快,告诉我。我听着,好瞑目。” “被人在饮食里做了手脚。”东方爷道。 “谁?公主,别人?”丐儿的声音已低得听不清。 东方爷凑近了,也听得很模糊,他道:“等你好了,我慢慢告诉你。”说罢,在赵迁和南宫峙礼的注视下,开始往丐儿体内输灌真气。 热汗从丐儿额头渐渐渗将了出来,白气如阴翳般,让赵迁和南宫峙礼的脸成了一团虚幻。如风吹过水面,波纹起动,荡碎一切完整影像。 一直到黎明时,东方爷空洞的身体咚一下倒了。 丐儿体内,澎湃乱窜着的热流,仿佛随着血液在活生生的舞蹈。她什么也不知道了,觉得体内承载了太多的重荷,慢慢睡了过去。 赵迁把东方爷背出了书院,与侍卫一起抬往宰相府。 才出宫门,满脸泪痕、孕相已经很凸显的素蔻公主,疯了般扑上去:“我可想死你了!你回来,不先回府看看,跑迁哥哥那儿作甚?” 赵迁道:“别问了。好好帮驸马爷调理身子。” 东方爷的颜色青白、乌发失去光泽,好像一刹那沧桑了几十年,素蔻公主泣不成声,泪一滴滴打在他脸上。 “你醒醒啊,你摸,小鬼正在我肚里玩闹呢,胎动厉害得很,医生说是个男婴呢。”东方爷安详地睡着,素蔻公主的肚皮再靠近他耳边,他也不知。 宰相府的人慌得翻了天,怎么在公主怀孕的紧要关头,东方爷变成这样了? 这样大的事儿,瞬间传得沸沸扬扬,东方宰相、梅老夫人、皇上赵渊、李皇后、柳采娉,也都赶来,问赵迁是怎么回事儿。 丐儿还没醒来,过得又极隐蔽,赵迁不好让她背上骂名。万一他们怒极,要求惩治丐儿……费这么大的周折,她还能有半条命在? 所以,赵迁只含混回答道:“东方弟自从一年前就开始咳血,身体早已亏空,在郡城又忘命的工作,常常忘了吃饭睡觉。听得蔻儿怀孕,还要分神分心惦记,终于支撑不住,回京的路途中,咳血数升。他之所以直奔到太子府,是听说府中有一位神医隐士……但终究,保得了命,身体虚空,已保不住昔年的武艺了。” 李皇后、梅老夫人、素蔻公主,俱都哭个不住。这里面的因素太复杂,她们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东方宰相叹道:“也是命啊。都怪我没好生教导儿子学会坚强、淡化感情。” 赵渊问道:“仁儿向来积极进取、诗文武功从不肯有半分的懈怠,身子骨也是万里挑一的,怎么就病来如山倒,成了这样子呢?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在场的人,除了东方槊胸怀磊落外,各有鬼胎,好久没人答话。 东方槊捋一捋胡须,长叹了好几声,字若千钧沉重道:“说来话长。仁儿在娶蔻儿之前,喜欢上一姑娘,情意至深,但后来不得不分手。那姑娘性子烈,不知是流浪去了,还是轻生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吧……仁儿重情,那种愧疚结成了一张网,让他日夜走不出去,导致病入膏肓。” 赵渊早就看出东方碧仁对蔻儿只是疏淡的亲情,但一直未言明。听了东方槊这番话,并无诧异,却想不通平素优秀豁然的仁儿,怎会不知男儿轻重,在情关上栽跟头? 这与老宰相和梅夫人可是大不相像呢。赵渊平淡问道:“不知那是何家姑娘,竟让仁儿如此牵肠挂肚、由情入病?” “唉……”东方槊道:“那姑娘曾经到宰相府探望过,由于起初对她抱有看法,很不待见她,什么也没问出来就撕破脸面了。听说是江湖上的仗义侠女。” “那倒是该有些性格了。”赵渊沉吟一回,说了这么一句。完全听不出话的意向在哪层,是褒是贬,是喜是怒。 素蔻公主又悲又恸,声音凄厉起来:“什么仗义侠女!就是个土匪乞丐!不要脸的狐狸精!” 赵渊拍椅背道:“蔻儿,哪般时候了,你还这么不识大体,小家子醋性的!都是你母后把你宠坏了!” 素蔻公主哭得更加剜心。李皇后劝道:“皇上就宽恕蔻儿吧。现在她怀着孩子,万一气出好歹,仁儿又是这个样子,宰相这一门还如何源远流长呢。” 赵渊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皇后这几句话,却勾起了梅老夫人的无限伤心来,老泪就跟夏天的磅礴雨似的,悲摧道:“蔻儿,你可一定要好好保养,东方家的血脉就指望你了啊……”说着,竟要跪下叩头。 赵渊道:“蔻儿还不快扶起你婆婆?平时你就是这样孝敬老夫人的?” 素蔻公主伸手去扶梅老夫人,东方宰相道:“皇上,蔻儿是很孝顺的,说实在的,作为公主虽然娇气几分,但她与夫人的感情,好得就跟母女一样,宰相府的丫鬟婆子,每当说起无不夸赞。” 李皇后也道:“是啊是啊。皇上没见在宫宴上,梅夫人只要一到场,蔻儿对她准比我还亲近!” 赵渊喟然道:“既然事已至此,蔻儿就安心待产、仁儿就清净调养吧。希望产下孩子之时,仁儿的身体也基本痊愈了。” 东方宰相嗯了一声,忽地跪了下来,直看着赵渊道:“臣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 “爱卿但说无妨。”赵渊笑道:“都是自家的人,不必拘谨。” 东方槊苍老道:“经过这回事,估计仁儿醒来之后,还是难忘旧情。这样实在委屈蔻儿,我这做公公的也感到愧对她。仁儿余生恐怕就此废了,如果蔻儿能受得住,愿意跟随,实在是东方一门的幸运;如果蔻儿有另外的打算,我们做父母的,绝对不应干涉,让她有自己的幸福为好。” 赵渊摆摆手道:“爱卿这话可就差矣。女子当守三从四德,她是我朝公主,更要做好表率。且不说仁儿就算失去了武功,还是相当优秀,就算蔻儿嫁的是多么邋遢的丈夫,一旦出嫁了,就随鸡随狗,怎能轻易变换?” 李皇后道:“蔻儿这都怀上了,宰相再这么说,岂不让人心里难过?” 东方槊道:“臣是在为蔻儿着想。虽有悖于常情,但臣以为,臣的决策是开明的。” 赵渊与李皇后看老宰相固执,一时也没办法,齐看向素蔻公主道:“蔻儿,你说?” 素蔻公主道:“儿臣自从嫁到这里,就没起过贰心。我是东方家的媳妇,这辈子都毋庸置疑。” 东方槊眼泪湿了眶,抹了一把道:“傻孩子,是仁儿误了你啊……” 赵渊拍拍老宰相,安慰道:“爱卿以后可别再说这种话了。虽是为蔻儿好,但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仁儿醒来以后,开导着点儿。做了父亲,身份不一样了,估计慢慢就会变了。不行再给他纳几房妾,哪有那么一根筋的!慢慢地淡忘了往事,面对蔻儿想必也能开怀了。” 说完,对素蔻公主道:“有时男人多情不要紧,最起码这份情也会分到你身上些;最怕的是男人专情,吝啬得不肯往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分。蔻儿,你要记住,将来就算给仁儿纳妾室,你一定要深明大义些,帮着看看,挑些出色又好品格的,争取再为东方家开散些枝叶。” 素蔻公主含着泪点了头:“父皇这话,说到儿臣心坎里了。儿臣也并非那么悍妒的,有时只是希望东方大哥肯多看顾我几眼,不要满心里都是那狐狸身影。” 东方槊捻须道:“说心里话,蔻儿,那姑娘真的不算美,估计她自己也不认为自己美。她真实,豪爽,鬼点子多,但出发点都是好的。” 素蔻公主道:“可蔻儿就是看她不顺呢,狡猾得像狐狸,有时连那张脸也看着像是狐狸了。” 赵渊、李皇后劝女儿:“都是过世的人了,你就别再与她过不去了。” 素蔻公主看向赵迁,嘟囔一句:“她命大,谁知道是真过世还是假过世了!” “反正,你都怀了孩子,也要有个主母的范儿!”李皇后道:“她没回来那就是过世了,将来万一回来,再做安置!不要一天到晚不得开心,臆想些子虚乌有的敌人!” 一直未说话的赵迁,此时忍不住插话道:“是啊,蔻儿妹妹,放开怀些。这样诞下的孩儿才活泼聪明、堪承大业。” 最后,赵渊、李皇后、赵太子等人一并回了宫。 路上,赵渊语重心长对太子道:“你和娉儿,大婚之后时间也不短了,玩闹的心该收回些,赶紧让你母后抱上皇孙,才是正经!” 柳采娉幽怨地看了太子一眼,红着脸应了声。 经过太子府的时候,李皇后说过去坐坐,有些话要与娉儿交待。赵迁少不得过去作陪,但又不能听,就远远在屋外候着。 想起丐儿,满心焦灼。终于等到母后离去,太子旁敲侧击问柳采娉,母后说了什么,但没问出详细结果。 晚膳是在太子妃那儿用毕的,还没踏出们儿,她就脱了外衣,穿了件粉色透明纱束胸紧身短裙,依偎过来,刻意低了身段奉承着。 赵迁当时眼前一亮,但抱上床之后兴致就不高了,草草敷衍了事,穿好衣服,说要看会儿书,不希望被打搅。 太子一路径直到了书院,蹑手蹑脚走进丐儿房间。见她正在熟睡,气息虽然不稳但是重了许多,比最初的气若游丝,让人宽慰多了。 神医吴朝清正在给她把脉,眉头紧皱,好像有什么难解的疑惑。赵迁忧心问:“她情况还好?” 第二四六章绝招 吴朝清即南宫峙礼,听见太子询问,紧锁着的眉峰舒展开了一点:“她的脉象似乎有些异样,颇像喜脉。” 太子当场傻掉,半天,他猛抓起南宫峙礼的袖子,激动难抑道:“你说什么?!再检查,好生的检查!” 南宫峙礼微笑道:“我都诊断了一天了。只不过怕丐儿体质奇特,出现误诊。太子如果不信,可以把书房那位老太医请来,让他看看。” 赵迁摇头道:“他不行。普通病状尚可,碰见疑难杂症他就束手无策。以前丐儿在地室时,你还没来,都是他经手的。他常劝我不要行房,否则丐儿会有性命之忧,偏提不出一条有效的建议来。你能通过体质调理、大胆压下赌注,虽然让我差点失去丐儿,但若是真怀上了孩子,我能得到的荣华富贵分你一半!让你富可敌国!” 南宫峙礼把衣袖端重的一敛,颇有几分深藏功与名的味道:“若是喜脉,这是我朝子民的福气,怎能由我独享硕果。把那可敌国的财富,用到子民身上吧。” 赵迁审视南宫峙礼良久,肯定道:“刚开始时,我还有几分觉得你是个不拘小节、生性不羁的风流圆滑神医,今者再看,竟有辅国治世之相。” 南宫峙礼拱手道:“太子盛赞,小医惶恐不禁。” 赵迁哈哈笑道:“神医不必谦虚,这才是开始,他日好处还多着呢。将来你不仅是太医院的总领,还会成为新皇宰相。” 南宫峙礼喜怒不形于色,只退后道:“才不及此。愿得相伴太子左右,尽医生的职责就足矣。” 赵迁握一握他的手,道:“丐儿就拜托你了。每隔一天就细细的为她把一次脉,把结果告诉我,直到百分之百确定这是喜脉。” 南宫峙礼道:“愚民谨记。” 丐儿醒过来,是在三天后。身子看着虽还是不自如,但已经能勉强坐起了,苍白的脸上也出现了生命的光亮,南宫峙礼难掩喜悦:“你醒了?” 丐儿动了动酸痛的四肢,说道:“我怎么感觉跟被拆卸又组合到了一起似的?” 南宫峙礼笑道:“生命就是重组,组合得好了,幸福的日子就到了。” 丐儿歪着脑袋,手支着下巴发了半天呆,忽然惊问道:“东方爷呢?他不是回京城了吗?那天他给我传功力,之后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南宫峙礼安抚着她情绪:“他回宰相府疗养了。你放心,他只是失了武功,以前他的很多症状,比如咳血吐血,都有几分走火入魔的迹象,没了深厚内功,气血不会两岔,说不定就会慢慢好起来呢。” 丐儿呆呆问:“他的内力全给我了?”呢喃了一会儿,拍着床流泪道:“我要这劳什子的内力何用!能不能让他吸走,或者我再传给他?你告诉我,怎么行功运力,我要还给他!” 南宫峙礼摇头道:“万万不可。他的内力属于纯阳,如今与你体内阴柔虚气混杂,已不纯粹,如果再传给他,只会加重走火入魔之症,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丐儿无助道:“那该怎么办?” 赵迁道:“让他过上普通人的正常日子,或许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快乐呢。这世间,高手太寂寞。” 丐儿听得愁思凄然,低声道:“我想看看他。见不到,我总心里惴惴的,不踏实。” 南宫峙礼严肃劝道:“你不能去宰相府见他!” “他已经知道我在太子府了,我还有什么好掖着藏着见不得人的?”丐儿不解。 南宫峙礼道:“你与宰相府的过节不是一般的深,去拜访很可能导致‘一石激起千层浪’,何况公主有孕在身,见了你若气出个好歹来,那可能是东方爷唯一的子嗣!东方爷现在正需要清净休养,经你一搅,所有辛苦都付诸流水了,你懂得吗?” 丐儿泪水涔涔:“可我也不能在床上,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啊。你们说的,我都不信,我要亲眼看到,才能放心。” 南宫峙礼忖度着该怎么回答丐儿,一时没有言语。 第153节 丐儿揪住他的衣领,悲痛问道:“东方爷是不是不行了?或者,已不在了?” 南宫峙礼摇头,试图劝解开她的心病道:“没有的事!他的情况基本稳定,恢复得还可以。” “你骗我!”丐儿哭道:“我在梦里,都梦见他倒下了!你无法出入宰相府,你哪只眼看到他没事的?” 南宫峙礼正没有办法,赵迁来了,南宫峙礼忙投来求助的一瞥。 赵迁已知事情缘由,轻轻道:“我天天去宰相府探望,还不了解情况吗?你放心调养着就是了,某天你们相见之时,希望都是健健康康、各自安好着的。” 丐儿仍是不信,闹个不休:“那你让东方爷到书院来一趟,我只看他一眼。” “他在床上躺着休息,总不能抬他过来吧?”赵迁道。 丐儿眼神瞬间空洞茫然:“他……果然没法下床了?他成植物人了对不?那跟失去生命有什么区别呢?” 赵迁也被她的固执弄得头疼,一筹莫展,南宫峙礼提议道:“不如太子再去宰相府时,找个借口支走旁人,让东方爷给丐儿写一封亲笔信,如何?” “这个主意好!”赵迁转向丐儿道:“这样可以吧?” 丐儿心里总是忐忑,想了很久道:“只一封信不能代表什么,我让他写四段,第一段右手写,第二段左手写,第三段右脚写,第四段左脚写。” 赵迁、南宫峙礼相对而视,这般刁钻的点子,也只她能想得出来!难度该有多大!一个正常人恐也力所不能及,东方爷刚失去武功、全身力气如废,左右手写尚可,用脚趾写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丐儿见他们犹豫不决的样子,心灰道:“你们瞒不住了吧?这就露馅了吧?” 赵迁忙道:“不!不!……东方弟身怀绝技时,用脚趾头写字游刃有余,那是内力支撑,现在身子尚虚,怕太折腾他了。” 丐儿道:“那么……第三四段,分别写一个字就是了。第一段第二段,让东方爷随意。” 赵迁想说什么,南宫峙礼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就这样吧。 赵迁嗯了一声,让丐儿静心等待着,随后去了一趟宰相府。 东方爷也醒了过来,只是浑身上下使不出分毫的力气,想下床走一步,身躯仿佛就跟没骨骼支撑着似的,倒在地上。难为了素蔻公主挺着个肚子,哭得凄天悲地过去扶他,梅老夫人和丫鬟们都劝她歇着点,有这些人照顾就够了,但素蔻公主只不肯听。 东方爷也劝不住素蔻公主。无奈之下,常常叹气不已。 赵迁到了东方爷的房中,说要探下东方弟的气息内脉,看有无恢复三分功力的可能,把梅老夫人、素蔻公主等全打发了出去,两个时辰之内叫她们不要来打扰。 东方爷问赵迁:“那些内力真气……对她的复原有用吗?” 赵迁点头道:“精神好了许多。估计能撑好久,她如果能生下孩子,就没后顾之忧了。” 东方爷吃力道:“你难道……还想指望她怀孕?……她体内全是我的真气,再行房对她的伤害将是灭顶的。” 赵迁按着东方爷的双肩,不让他乱动,道:“不会了。如果脉象没错,四月初八那次,丐儿已怀上了,现在差不多两月了。” 东方爷无知觉的身子,猛然一颤,惊问:“她知道吗?” “因为太医也不怎么确定,就暂且没有告诉她。”东方爷平息了好久,慢慢躺回了床上,闭了眼道:“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吗?” 赵迁叹道:“她不放心你,现在对她说什么都不管用,非要坚持过来看你。” 东方爷苦涩道:“我好的时候,她来宰相府我尚不能保护她,现在更有心无力了。你告诉她,不要惦念我,我好些了,会去你那儿看她的。” 赵迁听了东方爷的话,道:“她的情绪很不稳,我和太医说什么,她根本不信。非想出了个下下策,要你证明。” 东方爷嘴角浮起笑意,道:“她要我怎么证明?” “用左右手、左右脚,各写一段话给她。但考虑到你情况不大好,可以分别只写一个字。”赵迁道。 东方爷二话不再多说,伸出轻颤的手臂道:“有劳迁兄拿笔墨来。” 赵迁扶起他,让他稳稳靠在了床栏上。把案上的笔和墨端过来,纸在架子上平铺好。东方爷刚欲落笔写,赵迁道:“不知东方弟想写些什么。” 东方爷道:“要不,迁兄说着,我来写?” 赵迁迟疑了一会儿,道:“还是你随意的写吧。我说出的,体现不了你的情,她看了,又要生出多少是非。” 东方爷静静道:“好。” 提笔无力,每个字都失去了昔日的力透纸背之潇洒感,而显出了几分羸弱飘浮。 先是右手,再是左手:“长相思,无相守。夜来幽梦忽还乡,燕归来,云自悠悠。眉间霜,催华发。此情何计可消除?行将远,意恐迟迟。” 写罢,端详一番,觉得太伤感了,内中情意,赵迁看了不仅心中不悦,只怕更牵涉起丐儿的呆病来。自己已成这样,何必再引愁思?于是怅息一声,揉成一团,扔了:“重写。” 赵迁好像知他心意,又拿来了一张纸,东方爷的左手和右手,搓了很久,留下了共计十个字:“越鸟巢南枝,努力加餐饭。” 可能写的时候凝聚进去的心力太多,东方爷满额头满脸的汗珠,滚将下来。 赵迁帮他擦了,又拿出一张纸,铺在地上。 东方爷坐在床边沿,双腿悬在床前,脚微微着地。赵迁稳稳扶住他的后背,东方爷努力用脚趾去驾驭毛笔,但好几次都未成功,把地上染得都是墨,纸也换了数张。好不容易拼成了个字的形状,但东方爷不满意,坚持再写,写了好多张才作罢,最后腿都僵了。 赵迁分别挑出一张,左脚“安”右脚“好”,合着便是“安好”二字。 赵迁让东方爷歇下,自己拿了字在窗户畔晾干了,想再与东方爷说些什么,只见他半眯着眼,透出的视线怔怔散在那几张纸上。 赵迁心中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终是没说,悄悄走出房间。 素蔻公主早等得不耐了,迎上来道:“迁哥哥,你怀中揣的是什么?” 素蔻公主伸手来拿。赵迁一晃,就避开了,说道:“不过是东方弟刚写的的几张字,我让我那神医看看他的恢复状况如何。” 素蔻公主寻根究底道:“我瞧瞧是什么字。”还是要夺的架势。 赵迁躲道:“东方弟这会正累得不支,你去给他揉揉肩膀和胳膊吧。” 素蔻公主一听到东方爷,忙往屋里去了。赵迁这才得以脱身。 第二四七章月信 赵迁赶回书院,把东方爷写的字拿给丐儿看,体贴笑道:“你该放心了吧。” 丐儿把纸张铺开,盯着这十二个字,她似乎能看到东方爷一笔笔写下时的吃力样子。看了半晌,眼泪迷离道:“我让他写四段,他只写下了十二字?费了很大劲吧。” 赵迁道:“没费多大功夫。东方弟他说不知写些什么才好,想得费神。” 丐儿低声道:“他还用多想吗?是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了吧。” 赵迁忧伤一叹:“如果你肯有半分的这样体谅我心意,就好了。” 丐儿恍若未闻,把纸颠来倒去的看,口里绵绵念着那十二个字,眼神脉脉道:“看着这字,他虽用心用力的写,我也能想象出他身虚的样子。” 赵迁道:“比你想得要好。” 丐儿凉凉笑道:“希望如此吧。” 南宫峙礼看着丐儿神情痴然,忍不住瞥了一眼上面那些字。 丐儿把纸收好,掩了起来,笑中带着浓烈的苦:“东方爷……是要与我诀别了吗?” 南宫峙礼神色一紧,她也太敏感了。 “怎是这个意思?”赵迁话中微酸道:“以后都是朋友。你还想怎样与他相近呢。” 丐儿呆呆望着窗外道:“一对亲密恋人,要么身和心永远在一起,要么分道扬镳不复相见,怎可能做得了朋友。我和东方爷,是属于不得已的分离,身不在一起心在一起的那种。” 南宫峙礼眼眸中更加黯淡和郁结,却没说什么。 赵迁扳过丐儿的身子,对她沉沉道:“这话我不想再听到。你身在我这儿,一切都在我这儿。从今以后,你不许再想其他人。” 丐儿丝毫不能动,但面色坦然,低低吟着:“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吟了三遍,泪双流道:“他只取了其中两句。努力加餐饭,自然是对我的叮嘱和关爱;越鸟巢南枝,是在怪我背离了他吗,还是在说这莫测人生的不如意?!” 赵迁纠结至极,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原想着只这么简单的十个字,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哪知竟扯出这么深的情愫来!还不如最初写的那首直白思念的词呢!有时候,越隐晦,给人的想象空间就越大! 赵迁呼吸起伏,最悲哀的事,无外乎女人在身旁,却点滴念的是别的男人!现在的东方弟,究竟凭什么吸引着丐儿的心! 南宫峙礼如此敏锐,早嗅到了烟醋弥漫的味道,淡然插了一句:“一时触字伤情,在所难免。太子让她放宽了心,日后自然好了。” 赵迁踱了几步,对南宫峙礼道:“你说得对。” 连着三天,丐儿除了乖巧地吃饭和睡觉,时不时想起来,便把字拿出,仔细凝看。口中一直不忘吟着“思君令人老”的那首诗,调子缠而伤感,让人听着分外的愁肠。 赵迁每觉得难熬得支不住了,就对南宫峙礼倾泄苦恼道:“她什么时候是个头?如此胎教,生下来的孩子,心里装的是我这个父亲,还是别人!” 南宫峙礼笑道:“太子不必烦恼。也就是一首诗而已,诗是最有情的,太子是孩子的父亲,孩子若天生带着一股子深情,这份情当然会转移到他父亲的身上。” 赵迁深呼一口气,究竟是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就离开了。 丐儿从神游中回过味来,看到南宫峙礼端来了一种红色豆子加金丝枣熬成的汤,她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舀着、让热气散出去。忽看向南宫峙礼,疑问道:“我这好久了,月信怎么没来呢?难不成四月那次受的创伤太大,东方爷为我输的内力又太霸道,未老而提前/绝/经了吗?” 南宫峙礼无语。这脑袋里都装的些什么,凡事总往稀奇古怪的坏处想。 不知把她可能怀孕的消息告诉她之后,她会怎样反应激烈。南宫峙礼为这个问题纠结了好久,终是选择暂时隐瞒,只道:“怎么可能?!不是提前/绝/经,而是身体一时出现了特异的状况,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要多久?”丐儿睁着疑惑的美目问道。 南宫峙礼道:“恢复得好,不到一年就可以了。” 丐儿“噢”了一声,放过这个问题,又道:“我这次回来,装作失忆了,太子拿东方爷的画像问我认识吗,我说似曾相识,但记不起在哪见过。东方爷从郡城赶来为我输内力的时候,当时情绪撼动太大,不受控制,我忘了所有的一切,轻易就认出来了他,叫出了他名字,并且我对他关心在意的程度,显然不像对往事失去了记忆的人,太子有问过吗?” 南宫峙礼摇头:“当时激动的岂是只有你。我们四个,每人都有不同的激动之处。太子只顾为你能复原过来而欢喜呢,想是没有注意此节。再加上他的潜意识里,觉得你与东方爷相识的情意非常深,你乍见之下,恢复对他的记忆原本很正常。” 丐儿忖了一会儿,道:“虽是这样,他那般多疑,等平稳下来后,难免会问一问。我就不想回应了,你怎么代我作答?” 南宫峙礼道:“我就用潜意识来解释吧!说你很多事记不得了,但都存在于潜意识里。一旦被激发,关于他的全部记忆都会苏醒,见到东方爷真实站在面前那一刻,你就被震醒了,当东方爷为你输送内力的时候,在烟岚城的更多旧事,浮现眼前,所以记忆重现,与他恍若没有任何间隙。” 丐儿点点头道:“我相信你的狡辩能力。” 南宫峙礼承此夸奖,笑道:“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怎么在你跟前混这么久。” 丐儿睨他一眼,懒得再与他斗嘴。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道:“东方爷身边,谁在照应着?” 第二四八章生者 丐儿问谁在照料东方爷,南宫峙礼想说素蔻公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漫然道:“宰相府那么多丫鬟小厮,多得用不过来呢,你还怕他没人管了不成。” 丐儿怎会听不出他回避,直问:“公主是不是时刻在他身边照应着?” 南宫峙礼道:“那是她的事。并非东方爷愿意的。” 丐儿默默,良久道:“总是比我好。患难之中见真情,东方爷为我变成了那样,在他身边陪伴照料的却不是我。” 南宫峙礼听得有些恻然,拿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悬到半空,又放下了。这些发乎情的无意小动作,他若不止乎礼,终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他道:“我很幸运,还能在你身边照应你。” 丐儿笑了一下道:“如果这种照应对你没有任何的好处和利益,甚至阻碍你的计划,你还会这么乐意吗?” 南宫峙礼肃声道:“会的。但我心里纵然万分乐意,我也不得不放弃。” 第154节 丐儿笑道:“复仇于你,大于一切。你心底下万分乐意,总归是一种态度罢。” 南宫峙礼唉了声,劝她道:“少费些思量。来,把汤给喝了吧,待会就凉了。”语气很有几分温柔。 丐儿满心里都是东方爷,坐下来,刚喝了两口,又心神不宁道:“东方爷匆匆回京城,郡城那边的事肯定没交代好,如果成了一盘散沙,该怎么办!” 南宫峙礼道:“你不用担心,太子安排了徐学士,作为临时替补过去任职。” “哪个徐学士?”丐儿问。 “曾是太子的老师,淮阴织造府出身的徐谣徐学士。” 丐儿困惑道:“一个文人,武不能武,又没有东方爷善于决断的办案能力,让他去管理那样一个不开化的郡城,能胜任吗?” 南宫峙礼道:“不过是临时的。等东方爷好了之后,继续去郡城任太守。” “东方爷带去郡城的人,都回来了吗?” “没有。”南宫峙礼道:“这你不用担心。且不说没人敢动东方爷的人,再说他的人个个都是好身手,不会有问题的。徐学士去了,也只住在太守府的偏堂,正堂还原样不动保留着东方爷走时的模样。” 丐儿的心微微定了下来,道:“这样就好。” 汤终于喝完了,丐儿道:“你扶我,出去走一走。” 南宫峙礼蹙眉道:“这个……不大好吧?我是太医,宫中很注意男女之大防,太子看见,会不快的,说不定会对我起疑心。我还是不让他捕风捉影起猜忌了。” 丐儿道:“你不扶我,我自己去。”说着真儿个晃悠悠往外走了,没走几步,撞着椅子,椅子没倒,她摔倒在地了。 南宫峙礼急得直搓手,最后小心翼翼搀起她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在人家屋檐下,你就正经吧,若在你那儿,还不知怎么被你欺负呢!”丐儿啐他:“你不愿侍奉我算了!那你给太子说,给我配置几个丫鬟,我也好有几个伴儿,一可以照顾我,二可以陪我说话解解闷!” 南宫峙礼道:“这个不难。但意味着,这些丫鬟会因你失去了自由,甚至终身不得出这座水上阁楼。另外,有她们在,我有诸多隐秘话与你说着也不怎么方便。” 丐儿听到“失去自由”这四个字,猛地触动神经。以前在甘霖院服侍自己的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在书房里打杂的老宫医呢? 还有,情同姐妹的如谷、秋飒呢?她们不顾性命之忧,支持她逃出宫外去,并希望有一天丐儿主子能带她们到外面的自由天地,她好不容易逃出了,这次又被“抓”了回来,因为怕她们担心,自己身上又担负着阴谋和重任,怕一时相见了,各自悲伤,惹得她们难过,所以干脆避而不见。 虽在同一个大书院里,始终未得见面。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隔着茫茫湖水,往那书房望去,房门紧闭,什么也看不清。丐儿道:“你去看看,书房里面现在住了几个姑娘?” “只有两个啊。”南宫峙礼道:“你想做甚么?” 丐儿道:“她们俩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春华和秋实?”南宫峙礼回想了一下道。 丐儿的心突地一跳:“你知道不知道,原来书房有一个叫如谷的哑巴丫头,还有一个叫秋飒的,她们哪儿去了?” 南宫峙礼迟疑片刻,狠狠心对她说出了事实:“秋飒今年元宵节时,在这座湖边放花灯,失足掉进水里淹死了。如谷被东方爷带到郡城了。” 丐儿的头一晕,差点昏倒,赶紧扶住了柱子,她连声道:“怎么放个花灯就淹死了?她怎么不呼救?她要是呼救咱怎么能听不见?东方爷把如谷带到郡城,怎不把秋飒也带去?” 南宫峙礼就把当时的事情大致叙述了一遍,丐儿听完,立即怒道:“这里面明显有人在做手脚!如谷是个哑巴,说不出什么话,秋飒就不一样了,她身份特殊,别人能容她活下去吗!” 南宫峙礼叹道:“逝者已逝,毕竟秋飒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你至如今地步,也有她的功劳吧。” 丐儿道:“她虽受人指使给我放了春药,但也属于迫不得已,我都原谅她了,那幕后主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南宫峙礼嗯了声:“人心贪婪无边,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情,有人兼而为之。” 丐儿在一雕花长条凳上,缓缓靠坐下来,道:“这事我一定要查清楚!还死者一个清白!” 南宫峙礼摇摇头道:“不可。就算查了出来,你又能怎么做?这事幕后的人,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来,但你能拿她怎么样?她是东方爷未来孩子的母亲,你懂不懂?你难道要把结果公布出来,让东方爷更加忧郁难过?” 丐儿怔住,是啊,查出来又如何? 丐儿狠狠地抓着坚硬红木做成的椅背,把指甲都弄断裂了,浑然不觉疼痛:“我恨……” 南宫峙礼劝道:“回屋休息去罢。” 丐儿仰脸,看着亭台一角卷翘而起的屋檐,道:“东方爷就相信了这事吗?” “东方爷不信也没办法,找不到证据啊。” 丐儿道:“我知道了。” “你不要为这事难过太久。”南宫峙礼道:“太多活着的人,还需要你慰问和照顾,比如东方爷,鞋庄绣姑,水浒仙寨的兄弟姐妹,郡城的如谷等。” 丐儿道:“是啊。东方爷自有人照顾,水浒仙寨有嫣智姑娘我也能放心,绣姑姐姐距离得近、我会时不时打探她的消息。现在只有如谷,东方爷把她一个人留在郡城,无依无靠,我实在担忧啊。” “我也担忧。”南宫峙礼道:“她是唯一的活口了,虽然不会说话。如果哑巴终有一天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也就活不了太久了。” 丐儿猛盯住南宫峙礼道:“你说他们,连如谷都不肯真正放过,也在监视着吗?” “我对你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左耳进右耳出便是了。”南宫峙礼缓缓道:“东方爷在郡城,曾费很大心力教她识字。这事如果被更多人知道,你想想后果吧。” 丐儿道:“你是说……他们担心如谷以笔代口,供出详情?” 南宫峙礼双手负在身后,悠然叹道:“新太守到职,自然要做出些政绩来,方不辜负了提拔他的人。这天也就不远了。” 丐儿的心,如同被晾置在了冰冻的石头上。她道:“我要给东方爷写封信,央太子送过去。” “那就需要绝对的含蓄了。” 丐儿想了很久,藏头诗、藏尾诗都不行,太容易让人看出来。最后弄了个类似字谜的不成章法的句子出来了:“吃遍五杂粮,体泰万事意。” 赵迁来时,她求他把这些字送给东方爷。赵迁接过,还以为是什么深情款款的思念告白呢,见不过是平平淡淡的嘱托,就答应了。还对丐儿说,以后此类的话,他愿意替她传。 如果这样,她就不再无时无刻念叨着他。赵迁真的可以说到做到。 第二四九章人祸不断 已是七月初始,正是烈日炎炎、残余暑气尽情倾泄之时。东方爷的精神稍微好些了,不过还不能下床活动太久。一天,午梦醒来,他想起了在郡城的如谷。因把心腹侍卫耿肃召至跟前,让他把如谷接回宰相府,在京城先呆着,如果再去郡城任太守时,一起去就是了。 耿肃与秦延,是当年东方爷最得力的两个侍卫,很受信任。但秦延被东方爷默许留在了坎平鞋庄,后来遭遇叵测,再无音讯。 耿肃办事严谨正直,与秦延幽默中带点小腹黑的风格并不一样。东方爷原本是担心耿肃的性情容易得罪人,一般都把事情交给秦延去办,如今身边可用的人越来越少,就把接如谷回京城的任务委托给他了,并亲笔写了一封信让他转给新任的徐太守,表明这是自己的人,或可免些麻烦。并告诫他,行事要懂得刚柔并济,不可过于莽直,去了先和东方爷驻在那儿的一帮原随从联络。 耿肃一一答应,那些人他是知道的,且与随从中的首领李昊关系颇是不错。 耿肃走了以后,东方爷可巧就收到了丐儿的来信。赵迁边给他边笑道:“你给她两句五字诗,她也还给你了两句。你让她‘努力加餐饭’,她让你多食五谷杂粮呢。” 东方爷看罢,向赵迁道了谢:“有劳迁兄。你给她说,我记着了,就不回复她了。” 赵迁吁了口气,他就怕他们毫无休止呢。哪怕是言语平淡的书信,但旧情侣藕断丝连,总是让现任当事人不舒服的。 回到书院,赵迁原话相告,没想到丐儿居然很高兴。 丐儿心里有底,东方爷既然这样说,很显然是懂了。那就等着如谷平安归来的消息了。 且说到了郡城,徐太守早听说东方爷派遣来了人,提前准备得很周全,接风洗尘,莫不到位。李昊及随从们都询问东方爷的情况,耿肃简略作答,并没说东方爷的武功作废。 想快速把事情办妥、回京城向东方爷复命,耿肃就把来意向徐太守明说了。 不料,徐太守闻言,脸色大变道:“半个月前,她爬到高处,清理东方爷屋角的蜘蛛网,不小心摔下来,挂到了东方爷绑沙袋练武用的绳子上,她不会说话,叫喊不出来,等发现时,脸庞憋得发紫,已经断了气了。” 耿肃心里一凉,问:“尸体呢?” “这么热的天,放不住,就葬了。” “为什么不捎信给东方爷?”耿肃道。 徐太守看了看李昊,回答道:“昊弟说一个小丫鬟而已,等天凉爽些时,去京城说一声就行了。” 耿肃道:“带我去那间房看看。” 徐太守带他过去了,空旷的屋子静悄悄的,几乎没摆放什么东西。房间距后墙一米处的顶上,挂着几根绳子,但绳子下方并不见沙袋。徐太守见耿肃面有疑惑,忙道:“出了这事之后,就把沙袋放下来了,防止人被兜在那里下不来。” 耿肃嗯了一声,道:“墙角那么高,她是怎么爬上去的?” “她自己不知从那儿搬来了一个梯子。” “但是墙角与绳索并不是直上直下的,她摔下来也是掉到地上,不可能被绳索绊着啊。” “这……”徐太守道:“大概是擦完墙角后,她看到沙袋上落满了灰尘,侧过身想抓着擦一下吧,但距得太远了,她身形不稳,弄倒了梯子,慌忙中只得去抓那沙袋,没想到脖子却被绳子挂着了。” 耿肃听完,转脸对李昊道:“你怎么看?” 李昊道:“至于详细过程怎样,大家也是猜测,谁都无法还原。也只有死者自己清楚了。” 徐太守的绘声绘色、李昊的唱和,并不能让耿肃信服,他皱眉道:“这些脏累活计,为什么要交给一个弱女子来做呢?” “是她自愿的,东方爷的房间向来都是她打理的,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满脸的开心,别人一插手她就急。”李昊如是道。 耿肃沉思了一会儿,道:“如谷姑娘埋在哪了?把地点告诉我。如今之计,只能验尸了!不然无法向东方爷交差。” 徐太守与李昊相视一眼道:“天太热,又没用棺材盛放,只怕尸体已经……” “直接埋的?”耿肃提高了音量道:“怎么不用棺材?!” “她一个丫鬟,按宫里规矩,都是直接拉到乱葬岗,任野兽吃了的。”徐太守道:“能让她入土为安已经不错了。” 耿肃眉发虚张,怒道:“荒谬!东方爷在郡城,身边只这么一个侍奉的,死后连个棺材的待遇都要不起吗?!” 徐太守陪笑道:“贤弟莫急莫急!不就是开棺验尸吗,无妨,先把坟墓打开,用草药熏染一阵子,让虫都爬走了,再用冰块镇尸,温度下降之后,没那么大气味,就可以了。” 耿肃立即差人准备,完毕之后,顾不上什么忌讳的,他亲自去检验。 除了脖子上的淤痕,其他并无什么异样,也无中毒、棍棒之迹象。只是她的牙齿,似乎在狠狠地咬着什么。 按说吊死的人,不应该张嘴吐舌才对的吗?耿肃心下疑惑,用银针扎她的穴位,撬开了她的嘴,只见里面含着一个约有杏子大小、做工精致的小木匣。他取出来细辨,上面刻了极细的四个字:“致东方爷。” 在旁的徐太守等人,都很纳罕,不知其为何物,纷纷道:“撬开看一看里面是什么。”徐太守伸手欲从耿肃这儿拿过来。 耿肃的手侧向一旁,凛然道:“上面写的是‘致东方爷’,分明是给东方爷的遗物,我们应该尊重死者,偷看属于不义!” 徐太守讪讪缩回手,不再作声了。 李昊眼里闪过一抹不明意味,走到耿肃跟前,关切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回京?” 耿肃紧紧攥着那个木匣,道:“明天!耽搁了这么久,想必东方爷早等得心急了。 李昊亦没说什么,随后各自散了。 夜里,耿肃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开棺验尸的事,心里总是不甚踏实,一直都没睡着。夜半时分,有谨慎的敲门声响起。耿肃把木匣藏起来,戒备着开了门。 一个有三分面熟却想不起是谁的年轻侍卫走了过来,耿肃问:“你是?” 年轻侍卫答道:“我是东方爷身边的杜铮,在宰相府只待过一个月,就跟东方爷到郡城了。” 耿肃道:“这会儿来,有事吗?” 杜铮走近前来,对耿肃耳语道:“那丫鬟死的蹊跷。” 第155节 耿肃一把拉住他:“来,到里边说。你知道些什么?” “那天午时,我小憩了一会儿,后来内急,就起来了。走到这边,忽然听到有什么倒塌的声音,怕吵着人,就悄悄过来看,谁知徐太守在门口站着。我觉得有问题,就爬上屋后的一棵树,透过高处的窗子往里看。只见李昊……揪着那丫鬟,挂在了绑沙袋的绳索上,那丫鬟凌空挣扎了一会儿,就没气了。李昊拍了拍手,笑着对徐太守道,大人,这丫鬟搬梯子擦墙角的蜘蛛网时,梯子倒了,她急乱中想抓沙袋,没想到挂在绳上缠死了。徐太守道,做得好,我会对太子说,这功劳记在你头上……之后,他们谈笑风生着,就走了。我潜过去看了看,那丫鬟已经没气了,梯子在一旁倒着,我不敢声张,就跑了。直到晚上,送饭的人吓得大喊大叫,所有的人才知道伺候东方爷的丫鬟不小心挂死了!” 耿肃听得面色凝重:“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再告诉旁人!” 杜铮道:“我晓得。我只是想提醒您一句,您手里拿着那匣子,恐怕引起了他们的猜测,会对您不利呢!” 耿肃沉默了一会儿,道:“如谷莫名死在了太守府,我倒要看他们,如何再找个借口让我也命丧于此!东方爷是明白人,怎么也能看出来有内幕!” 杜铮急切道:“万一……他们不在府上动手,而在半路上呢!” 耿肃仔细地打量了杜铮很久,道:“你看我是难逃一劫了,对吧?” “那就看您的命中定数了。”杜铮直言不讳。 耿肃想了很久,夜色黑暗快要散尽的时候,把匣子拿出来,交给杜铮道:“这个你务必保管好,去京城交给东方爷!现在你就出发!” 杜铮明白他的深意,是要把生死度外、孤注一掷了。不禁伤感道:“您也得想个办法,打消他们害你的念头啊。” 耿肃道:“这其中涉及的,怕有更大的阴谋呢。东方爷平素与太子交好,未必相信,只有我也被害死了,你的话才更有说服力,东方爷心里才会有足够的警惕。” 杜铮见劝不住,咬了咬牙,接过匣子,转身就要离开。耿肃道:“你慢着,把我的腰牌带着,省得宰相府的人看你面生,阻挠你进府,出现意外!” 杜铮眼含热泪,拜了一拜,道了句:“您珍重。”不再耽搁,溜出府去,路上买了一匹良马,往京城飞速地驶去。 第二五〇章贱妇就是矫情 有了宰相府的腰牌,一切都很顺利,见到了东方爷。 东方爷认出他,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杜铮浑身汗湿、满脸疲惫,看了看屋里的众人,不说话。东方爷把他们全部屏退了,低声道:“你有事要说?” 杜铮把小木匣拿了出来。东方爷诧异道:“这是什么?” “如谷妹妹给您留的遗物。” “遗物?”东方爷握着小木匣的手,微微一动,并未打开,他先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耿肃哪儿去了?” 杜铮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讲了遍。东方爷听得脸色泛乌青,瘦削的手指紧紧并拢着,露出分明的骨节。 杜铮道:“东方爷,怎么办?要不要派人去救耿肃?” 东方爷沉声道:“若他们动手,那么已迟了。若不动手,耿肃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这话刚完,未过多久,就有人来报:“东方爷,郡城徐太守派人来报信。” “让他进来。”东方爷神色如霜道。 一位信使匆匆入内,刚踏进门就悲恸大哭道:“祸不单行啊,东方爷。” “有话慢慢的说。”东方爷道。 那信使道:“如谷姑娘在您那间房子里,搬着梯子擦屋角时,梯子倒下,她挂在了您悬沙袋的绳子上,一命呜呼了。耿肃回来复命,途中被十几个流寇拦路/抢/劫,给杀害了。” 都是些意料之中的说法。 信使还在那儿嚎着说着,东方爷已听得不耐了,或者说根本没在听,只是等他有个尽头。 信使说完以后,东方爷道:“你回去吧,我已经得信了。” 信使一时停住呜咽,有几分不可置信道:“您已经得信了?” 东方爷嗯了声:“我恰好派人去接耿肃,所以提前得到消息了。” 信使还想问,东方爷倦道:“我累了。送客吧。” 信使被几个家丁委婉劝走了。随后,素蔻公主挺着个差不多六个月的大肚子,笨重地进了屋,笑道:“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来?刚才走的那位,满脸都是泪,眼也红肿着,东方大哥难为他了不成?” 东方爷道:“没有,不过是来报丧,勾起了伤心罢。” “报丧?”素蔻公主杏眼圆睁:“报什么丧?说给我听听好么?” “还是不说了。”东方爷的眼光淡淡偏到屋内寂寞一角:“你怀着孩儿,听那些丧气事,对身子不好。” 素蔻公主道:“没事!让肚里的小宝贝,打小练练胆,有何不好呢!” 东方爷眼神冰冷道:“我带到郡城的丫鬟死了,去接丫鬟的耿肃也被流寇害死了。” 素蔻公主退一步,惊遽道:“太惨了。” “是啊。”东方爷道:“天灾人祸,不提也罢。” 素蔻公主落泪道:“东方大哥也不要伤心了。让他们把尸身妥善收起,好生安葬。” 东方爷眯着眼,打了个哈欠道:“是呢。你也不要太累了,没事歇着去吧。” 素蔻公主又站了一会儿,见东方爷已睡着了,就默默退去了。 东方爷睁开眼,叫来杜铮,说道:“你把匣子帮我打开。” 杜铮道:“用锤子砸,还是撬开?” “尽量不损坏里面的东西。”东方爷交代道。 杜铮应了声“是”,把握好手上的劲儿,不轻不重一捏,匣子应声裂开。一团叠得十分紧致的纸掉了出来。 东方爷一层一层打开,上面是如谷稚嫩清秀的笔迹。有些字她还不熟练,丢一划少一笔也是正常,但东方爷能看得懂。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后,眼中那抹光束越来越黯淡了,近乎阴郁。用力一揉,扔在地上,手砸在了床栏上。 “东方爷?”杜铮小心道。 “你去把公主那贱妇……给我叫来!” 杜铮听得毛骨悚然,再问一遍:“叫谁?” “你去把公主人给我叫来!”东方爷平息着胸腔的怒气,身子仍是在颤。 杜铮去叫公主,不一会儿就沮丧着回来了,还有几分紧张,道:“东方爷,公主害喜呢,吐得厉害,一张脸都变成灰青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东方爷愠怒不减道:“不是刚才还好好的?一叫她就害喜了?” “真的。”杜铮道:“东方爷不去看她就算了,要不等她好一些了再让她来?” 东方爷道:“好不好,有什么要紧?你不用叫她了。我就不信,她不再踏进我这间房!我等着!” 杜铮好奇地伸头道:“东方爷,那纸团写了些什么?您不要了吗?” 东方爷赶紧道:“怎么不要!这是证据,快给我拾起来!” 杜铮弯腰拾起,却不敢打开看,还给了东方爷。东方爷道:“把我桌案上的锦盒拿来。” 杜铮拿了过来,东方爷把纸团打开,折了一折,放进去了,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 杜铮点头,不一会儿,梅老夫人进了屋来,额头上急得都是汗,焦心道:“仁儿,蔻儿吐得手脚冰冷,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你过去看一看,兴许她会好点儿呢!女人怀胎不容易,你一辈子又能看护几次呢。” 东方爷漠然道:“我不舒服。” 梅老夫人“哎”一声,无奈道:“你们俩啊,可真要把人折腾得受不住。连互相照应都不能!” 东方爷淡声道:“不相互照应,还能好得快一些。若在一起嫌弃着,还不如各自过呢。” “你这孩子,说的哪些气话!”梅老夫人跺跺脚道:“算了,既然你也不舒服,那就别过去了。”说罢,慌张张出去了。 刺耳的呕吐声、丫鬟婆子的嘈杂声,令东方爷好是烦躁,侧过背去,用薄被捂上了耳朵。 杜铮道:“东方爷您这样逃避,是不好的。这会儿公主身子不大好,您过去看看,等好了再说其他事也不迟。” 东方爷道:“不必过去了,她好不好,皆是老天注定。我等过几天好些了,去会一会太子。” 杜铮不好再说什么。 公主那边一直闹到夜半,估计连胆汁都快吐光了,最后终于消停下来。 翌日早上,东方爷起来了,有丫鬟过来侍奉他梳洗,东方爷道:“下去吧。这些事,以后我自己来。” “东方爷,您的身子还不大好……老夫人知道了,又该骂我们懒惰呢。” 东方爷道:“骂你们我顶着,都下去吧。” 如是三番五次,府上人都议论着,东方爷最近脾气比以前坏了很多,对他暗自生出了些怕意。 太子府里,丐儿在书院等得很焦急,不知如谷被接到京城了没有。想再让太子给东方爷捎信,总觉得不太合适宜,如果东方爷把她接回了,应该会想办法给自己消息吧,或者会安排与如谷相见呢。 可是一切毫无动静。丐儿不禁急了,对南宫峙礼道:“你去打听一下,如谷可在宰相府吗?如果宰相府不接纳她,就让她回我身边吧。” 南宫峙礼道:“你觉得以我的身份,私自去宰相府会是什么结果?” “你不是神出鬼没吗?”丐儿央求道。 “若真像你说的那么莫测,我何需带你到这里?”南宫峙礼道:“你按下性子,等着瞧吧。宰相府现在说不定,那些重要的人都日夜难以入眠呢。” 丐儿听他话中有话,就道:“你说明白。” 南宫峙礼摇摇头,兀自笑道:“贱妇就是矫情……一个即将待产的孕妇,若得不到丈夫的半分怜爱,心事重重,自怨自艾,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呢?” 丐儿听得身子发冷:“你说的是……公主和她的孩子吗?我怎么感觉你不仅算计着这世上的人,连未出世的你都在算计着?” 南宫峙礼看着她笑道:“懒得再说那个蠢女人。那你呢,有没有觉得哪儿与以前不一样了?” 丐儿被他的语气弄得有几分窒息,茫然道:“没觉得。” 南宫峙礼笑得神秘而又暧昧,压低声道:“那就再等等吧。” 第二五一章休妻之念 杜铮从郡城太守府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赵迁的耳中。他去东方爷那儿看,装作无意,指着问那张新面孔是谁。东方爷道:“他并不是新人,原来在宰相府待过短暂时间,后来被我带到郡城去了,但我这次回来得太仓促,随从大部分留在郡城了,缺些年轻力壮的人协助府中事务,就陆续地召回来了几个。前些时去接如谷时,我叫耿肃捎信,让杜铮先回来。他年轻性急,还需要历练,在我身旁比较放心,省得在外边闯下了祸端,让老百姓不满。” 赵迁点了点头:“东方弟深思远虑,病后尤甚当年啊。” 东方爷笑而不语,随后建议道:“与迁兄再战一回棋如何?不管胜负,都只这最后一局了。” 赵迁乐得应允:“很久不与东方弟切磋了,这手心当真痒。” 一切就绪,两人凝神静思,对峙拼杀,下了半天难分胜负。东方爷仍气定神闲,赵迁已有些出汗不耐烦了,想走捷径速战速决。正在这时,小厮慌张跌进来道:“东方爷,不好了!公主出血了!” 这些日,素蔻公主害喜严重,每天都要吐上几次,东方爷却坐得住,一回也没去看过她。 公主身子这样,自觉晦气,也没来东方爷屋里。 梅老夫人认为是素蔻公主听了耿肃和小丫鬟惨死的事儿,惊吓过度,再加身虚,导致不干净的阴魂附身,于是特意张罗一番,拜菩萨做法事,以求公主无恙。可是几天下来,呕吐症状略止了些,这又闹出了个更严重的,出血!妇人怀胎,出血绝对不是闹着玩儿的! 第156节 赵迁与东方爷停止对弈,道:“东方弟还不去看看?” 东方爷站起身,衣袖随之带起,卷翻了这盘棋,棋子散落满桌满地。 到了素蔻公主门口,他没进去,只皱眉道:“还不把那些香坛子什么的扔到外面,都熏的些什么,没病也弄出病来了!” 丫鬟为难地道:“石南寺的师傅们说,那是祛邪震神的稀世蒌斐叶!” “倒出去!尽弄一些没听过的玄虚,惑弄人心!”东方爷道完,安排道:“去请李医生,先让他把血止住了!” 李医生很快过来了,在素蔻公主的几个穴位揉了一会儿,佐以针灸,那血渐渐地止了。李医生擦一把汗道:“幸亏那些焚烧的东西倒掉得及时,其中含有大量的引发气血失调的物质。再出血,肚里的孩子就堪忧了。” 梅老夫人骇得惊魂甫定,直骂那些做法事的,把他们赶出府门弃之不用了。 素蔻公主睡着了,嘴里虚弱地叫着:“东方大哥……东方大哥……” 赵迁看向东方爷,凝眉道:“你不到她身边,回应一下?” 东方爷面无表情道:“妇人病症,多是心事太重引起。但凡简单纯粹一些,灵台明净,便没有那么多事了!” 赵迁听了,神色沉沉,未置一词。 梅老夫人气结道:“不孝儿!那个破落户乞丐女要是病了,你也这样说么?恐怕没病装病,你也满心想守着呢!” 赵迁唇角一动,想说什么。东方爷道:“母亲别再吵了,于蔻儿的静养不利。” 梅老夫人被他这么淡淡一堵,千言万语憋在胸腔,涕道:“作孽啊,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让你落到别人家……” “母亲,你说什么?”东方爷怔怔道。 梅老夫人倏然住口,很是迅速的掩饰道:“没,没……” 东方爷不再问,心下想着,左不过是我令她失望了,她说了狠话罢。既然昔日孝子,已渐渐被打上了不孝的标签,也没必要自我辩解,不孝就不孝吧。 东方爷回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赵迁看到零落散乱的棋,惋惜道:“这盘毁了。要不再来一盘?” 东方爷摆手道:“说好的只一盘,无输赢结果也是天意。就不再下第二盘了。” 赵迁顿了片刻,注视他道:“东方弟你变了好多。” “是吗。”东方爷的脸僵硬地扯着,挤出凉如暗夜月色的笑容:“这世事瞬息变幻,昨儿个还活生生的人儿,今天再也见不到了,如斯无常,还有什么是亘久不变的呢。” 赵迁不好去深究他这话,只道:“你怨恨蔻儿,对不对?” 东方爷像听到笑话似的:“我为什么要怨恨她?” 赵迁说不出来核心理由,擦边缘道:“要不是她固执嫁你,介入你和丐儿之间,你就会遂愿吧。” “这个是次要的。”东方爷目中空洞无感情道:“怕的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赵迁问道:“东方弟何意?” “没甚么。”东方爷道:“如果有一天我放弃了所有,甚至这个尘世再看不到我的足迹,也是被各种事逼得刺透了心。” “你有出家之念?”赵迁缓缓道:“是为了她吗?” 东方爷道:“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你一直未负她,何苦要这样的消极逃避?”赵迁道。他心里是担忧的,如果东方弟委屈着心意、睁只眼闭只眼过下去,蔻儿还有希望,最起码守在最爱之人的身畔,也是一种慰藉。 但东方弟斩断尘缘,以后蔻儿独自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该有多苦?世人该以怎样的心思揣测他们? 丐儿会怎样的心如死灰?说不定未遁入佛门,也形同出家了。 东方爷道:“纵然我未负她,可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已间接让我尽负了丐儿。她受了太多苦,我却眼睁睁看着,毫无作为。” “你出家,她就好了吗?”赵迁反问道。 “出家不出家,目前无绝对。”东方爷意态倦倦地长叹道:“但是,迁兄你不要再劝我。我若不出家,以后每每看到蔻儿,我怕会产生休妻的念头。这话你不要传到蔻儿耳中便是了,不然于她,会是致命伤害。” “既然如此,你还要说出这样狠心决绝的话?”赵迁顿了顿,道:“她做了什么难以饶恕的错事吗?” “谁造的孽,谁自己心里最清楚。”东方爷冷笑道。 赵迁心里且惊且疑,不会是蔻儿那回事……被东方弟查出了吧? 因为心虚,赵迁不能再细问了,以免自我打脸。叹一声,道:“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在孩子出生后再做定夺。这是东方族的血脉。” 回太子府之前,赵迁去看蔻儿。 听到脚步声,素蔻公主抬起憔悴无神的眼,见他一人进了屋来,咬了咬唇,问道:“迁哥哥,东方大哥在外面吗?他怎不进来,这么久都不肯看我,是把我忘了吗?” 赵迁捋了捋她粘在脸颊的乱发,道:“东方弟一直惦着你,怎可能忘记你。” “那他为什么……我生病着不去看他,他始终不肯踏进我这里半步?”素蔻公主的泪,又蓄满发红的眼眶。 赵迁不答,握着她的手好生嘱托道:“你放宽心,把孩儿康健生下来。东方弟骤然失去了武功,心情烦躁易怒,怕见了你互相难过,又怕言语上伤了你,影响了你养胎。你先把心静泊下来,让他走过这一段过渡期,也就好了。孩子生下来时,他定会快快乐乐做父亲。” 素蔻公主拭去泪,声音难掩浓浓的辛酸道:“嗯。” 赵迁走了几步,不放心,回头告诫道:“万万不要再耍性子。怀孕时发怒生闷气,生完孩子之后会变丑变老的。相反,怀孕时天天放松笑,生完孩子之后会比原来更加容光焕发。” 素蔻公主勉强笑道:“迁哥哥,你就会哄我。” “好了,好了。”赵迁给她搭上一层锦绣凉被:“坐得久了腰乏,孩儿会累,你母子俩快躺着补一个美容觉吧。” 素蔻公主睡下,半睁着眼,泪浸湿了被角,似在回味怀恋着什么:“小的时候,东方大哥也这样哄过我。” 赵迁笑道:“看看,都多大的人了,还想天天被哄着。等你生下孩儿,东方弟就该哄宝宝了!” 素蔻公主绽开了一抹稀薄的笑容,羞道:“迁哥哥,别说些让人脸红的……” 第二五二章伪怒骂 赵迁回了太子府,到书房看丐儿,她正在水生葡萄架子下,摇着椅子乘凉,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看到赵迁来了,问道:“你去宰相府了?” “你怎么知道?”赵迁微感奇怪。 丐儿道:“第六感。我的第六感向来很准的。” “好吧。”赵迁圈扶着椅背,半拥着丐儿,笑道:“你的气色还好。” 丐儿应了一声,含糊道:“或许吧。不知怎么回事,最近这些天我老感觉小腹里有什么在动弹,不是很剧烈,也不很疼痛,是一种全新的舒张的感觉,莫非东方爷的内力渗透到我的体内,与我融合为一体了?”道完,仰着脸纯真问:“你说我会不会化为己用,成为世上顶尖高手?” 刚从屋里走出来的南宫峙礼,听了此言,脸色有些复杂,是那种为难、无语、欲言又止的表情。赵迁亦是如此。 两个男人对视一瞬,南宫峙礼替太子说话了:“化为你所用,可能性不大。但对于改善你体质,让你如同新生,倒是真的。” 丐儿“噢”了一声,有些沮丧,看着赵迁,忽然想起要事,问道:“东方爷让你给我带什么话了吗?” 赵迁不悦,静静道:“没有。” 缺根筋的丐儿,看了赵迁的反应,似乎认识到自己问得太有失意境、过于露了心迹,于是笑道:“我问起东方爷,并不是想念他。而是,我想知道,现在他的近身侍婢是谁?” 赵迁眼皮一跳,道:“很多啊,没有固定的。但东方弟几乎不用人侍奉的。” 丐儿急了,索性不再委婉,还是爽直些吧:“以前伺候我的丫头们都哪儿去了?如谷呢?秋飒呢?我想她们!旧疾未愈,又快想出新病来了!我要见她们!” 赵迁踱了几步,想着该怎样回答她。看来瞒也瞒不过,与其让她在更晚时知道,对胎儿的影响更大,还不如及早告诉她,最起码会明智一些。赵迁抱着她,伤感道:“那两个丫鬟薄命,先后死去了。” “什么?”丐儿大惊:“怎么死的?” 赵迁所述,无非是秋飒放花灯落水、如谷擦墙角挂到绳索上而死的版本。 丐儿泪落不止,她怎么可能信这种巧合?问:“东方爷呢?东方爷知道么?他怎么说?” “东方弟听说了。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怕你难过,还怕你怪他。” 丐儿哽咽道:“我怪他?” 赵迁抚着她的肩,道:“是啊。他不带如谷回京城,他不交代好打扫房子的事务,他忘了把练武的沙袋放下来……总而言之,这里边他的失误太多呢。” “他怎么就这样疏忽大意!”丐儿道:“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不当面把他骂一顿,我心里不舒服!”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却劝道:“别见了!东方弟心里就够难受了,你再骂他,不是明摆着让他难堪吗!” 丐儿执拗得出奇,不依不饶,跳着脚就要顺着檐廊往外跑:“我要见他!骂他一个狗血喷头、深刻反省,我立即就回来!” 赵迁拉着她,温声道:“我让人把他请过来就是!只给你们半刻钟的时间,你可要抓住机会,劈头盖脸发泄你所有的怒气。不然,再想骂下一次可就是万难了。” 丐儿道:“让他过来也行!快去!我若亲自去宰相府,估计骂完他,还得与别人对骂!他来这儿,我倒省了些力气!” 赵迁去了。南宫峙礼眼角含笑道:“你这演戏作假的功夫越来越深了!明明是想从东方爷那儿得到一些情报,却偏偏说得跟真的似的!太子千算万算,只想着东方爷不会解释,任由你骂,加重他的伤心失望,加深你们的误会和耿介,没想到反被你算计了这一局!” 丐儿忧心道:“你说,东方爷会不会真如太子所说那样,由着我骂,不作辩解?他那边不知道有什么情报吗?” 说完,祈祷道:“老天别辜负了我这一番泼妇骂街的英姿飒爽啊!一定要让我有所得!” 南宫峙礼提醒道:“就算东方爷那儿有情报,当着太子的面,他能告诉你什么?” 丐儿怔住,是啊。想了很久,叹道:“东方爷应该能猜出我想要什么!他如果想不出办法,那就对不住我以往曾经深深迷恋崇拜过他!” 南宫峙礼听罢,苦笑道:“就为了你的迷恋和崇拜,他也该给你个交代。” 刚说完这一段,就看见太子的身影遥遥从湖边走来了,到了阁楼,他对丐儿道:“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如今的东方弟腿脚不比往昔,大概一两个时辰能到吧。你想骂什么,先好好准备,到时候可别漏了忘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丐儿满脸愤慨,使劲点头。然后,似想起了什么,对赵迁道:“我骂他,你们不许偷看偷听!” 赵迁道:“这可不公平!我和神医在旁,总不能捂上耳朵遮住眼吧?” 丐儿闷闷不乐,一屁股蹲在椅子上道:“我不管,你们想个办法就是,不然某天提起这事,我一准儿会被你们笑话。” 赵迁吓得脸色大变,忙轻轻揉着她的肚子道:“你轻点儿,好不好?万一伤及……万一坐岔了气儿,是闹着玩的吗?” 丐儿哼道:“我没那么娇气。”然后扭过身,背对着他道:“你还是好好想想,怎样让我无所顾忌、指鼻子掐腰地骂他个痛快吧!” 南宫峙礼隐忍住笑,只不作声。 赵迁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最后道:“那就这样,我和神医站在走廊,面临湖水思过。把东方弟请到屋里,你尽情骂,把所有的伤悲都骂出来!如果我听你骂不出来了、或者声音变软弱了,就过来让东方弟回去。” 丐儿勉强同意道:“也行。不过我的声音太大,你们最好遮着耳朵,小心夜半噩梦。” 赵迁含笑应允。 没过几时,东方爷到了。赵迁把他请到屋内,看丐儿一眼,对东方爷道:“丐儿有话要对你说。” 语罢,和南宫峙礼一起,静静走了出来,凭栏远望。留他俩在屋里。 东方爷看着丐儿,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刚问了一句:“你可好些了?”丐儿已攥足了劲儿,一边对他使眼色,一边夹枪带棒、裹头盖脸开骂起来:“你这个粗心大意、莽行不顾后果的,亏得我当年怎么瞎了眼,看上你!如今肠子都悔青了!你为什么不提前带走如谷和秋飒!你提前带走,秋飒就不会淹死!你从郡城回来,怎么能忘了带如谷,你把她一个弱女子留在那儿,不是想让她死于绝境吗?你为什么不安排妥当,让如谷爬高踩低帮你收拾屋子!你练武的沙袋,为什么不放下来!耿肃去接如谷,你为什么不多派些人,让耿肃被流贼杀死!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懂不懂!你这个瞻前不顾后、懦弱自私、无勇无谋、损人不利己的!你这个没担当、没责任、不能实现自己的誓言、愧对自己良心的!你这个……” 东方爷被她纷杂而来的犀利言语,骂得心如滴血,一开始还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我……我……”但毫无插话的余地。 丐儿对他误会如此之深、怨念如此之强,他紧紧闭着嘴,脸色苍白绝望,一言不发。 眼看他没反应,好像被她骂上瘾了,灵魂出窍的傻样子,丐儿不禁抬脚踢他一下,伸着手臂,压低声音迅速简短道了一句:“没什么要给我?” 第157节 接着,声调复又抬高,骂中带着数落,更加刻薄厉害。 东方爷好像明白了什么,拿出一个锦盒放在了她手上。 丐儿嘴上不停,反手把锦盒收在了腋窝之中。仍自骂着涕着,伤心悲痛。东方爷固然隐约知道些什么,还是心如刀绞,站在那儿听着她骂。 坚持了快半刻,丐儿仿若累得不支,扑通倒在了床沿上,把锦盒飞快地掏出,扔在了床底下。 “丐儿!丐儿!”东方爷大喊道。 赵迁、南宫峙礼冲进屋来,赵迁把她抱在床上,南宫峙礼为她把起了脉,道:“怒火攻心,嘶声力竭,似有虚脱之兆,平静休养一下就没事了。” “胎儿怎样?”赵迁急问。 丐儿口干舌燥、脑袋轰轰之中,听到“胎儿”二字,浑身一颤,白着脸苏醒了过来,拽拉住赵迁,厉声连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胎儿!谁的胎儿!” 第二五三章奇葩傻娘 “先不要动。”南宫峙礼封住了她穴道,制住她的情绪。等她稍微稳了,替她解开,又细诊了一会儿,眉头展开了,和悦道:“恭喜太子!她这一摔,脉象倒分明了!确定喜脉无疑,并且是个男胎!” 赵迁喜极,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了,只会叫道:“神医!丐儿!” 丐儿懵懵怔怔的,困惑道:“怎么回事儿?我肚子里怎么会跑进去个孩子?” 南宫峙礼看瞒不住,遂解释道:“四月那次你怀上的,不过这么久以来,脉象不太分明,就没告诉你。” 丐儿还是回不过神来,转向东方爷道:“他们在说什么?你能听明白吗?” 东方爷强笑道:“你有喜了,要做妈妈了。恭喜你。” 丐儿摇头,越发不解道:“不是公主要做妈妈么?怎么变成我了?你们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东方爷眼神更加晦暗道:“这是你和太子的孩子。” 丐儿“啊”了一声,南宫峙礼怕他俩再说出什么更出格的话来,忙道:“她该休息了。” 赵迁对东方爷道:“东方弟暂且先回吧,改天我再登门拜访。” “你要保重身体。”东方爷对丐儿丢下一句,晃晃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去了。那身形,颀长而单薄,叫人很难想象出是当年丰神峻拔的东方爷。 赵迁一时忘了今天的主要事情是什么,也忘了刚才丐儿是为什么而大骂东方爷的,只紧紧握住了丐儿的手,放在她肚子上,不住笑道:“我要当爹了,当爹了……” 丐儿糊涂看向南宫峙礼,有些愤怒:“神医,你不经我同意,怎么偷偷把娃儿放进我肚子里的?别人都没这本事儿,怎么偏偏就你能成?” 这话……南宫峙礼那个汗啊,想吞一口唾液润润嗓子,发现极为困难,因为颚腔分泌不出都干涸了。脸上的肉绷紧了,竟然结巴道:“那个……不是我……是太子把娃儿放你肚子里的。我只是一直在帮你调养身体,让你的身体成为舒适的摇篮,更好地把宝宝孕育出来。” 赵迁只当丐儿是乐傻了,也不在意南宫峙礼笨拙的话,笑得一脸幸福,伏在她肚皮上:“你不是说小腹里有什么在动弹吗?那是咱们的娃!来,娃儿,让爸爸听听,你在妈妈的肚里顽皮什么呢?” 丐儿下意识用双手护住了肚子,对南宫峙礼傻里傻气道:“好像真是比以前圆鼓了些呢,像个气球似的!” 南宫峙礼实在被弄得无办法,照她目前不分明的状态,保不准还指着他说是孩子的父亲呢,那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乐意当,只怕把命输进去啊。 于是朝着赵太子道:“要不太子先回去吧,让她静一静,消化一下这个事实。不然这样颠着,真担心她此刻的智力会影响胎儿!” 赵迁不开心道:“她的智力怎么了!我看是太高了,别人想不出的念头,唯独她有!我就是不想走,就想和她共同分享这糊涂的、迷迷傻傻的喜悦,又怎么了!” 南宫峙礼深感口才不济,不再多劝。 可怜了接下来这半晌,丐儿和赵太子一个个说着特雷的犯二中风的话,让他如坐针毡,十分不安。 最后南宫峙礼道:“这都快一天了,太子再不回去,怕太子妃会派人来找呢。” 赵迁被这句话回到现实,没好气道:“本太子努力耕耘,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孩儿,多陪一会就不行吗!我倒看谁敢说什么。” 南宫峙礼耐心劝道:“谁也不敢有任何的闲话!但……毕竟这个孩子的到来,外界还不知。” “也是……”赵太子忖了一会儿,蓦地拉着丐儿,下决定道:“等再过些时日,孕相已经掩不住了,我就带你去见父皇母后,给他们一个大惊喜!让你光明正大,做本太子的侧妃!” 丐儿好像事不关己,无动于衷,反应冷淡。父皇、母后、侧妃这些词语,她恍然无特殊的概念。 南宫峙礼悄悄地轻释一口气,半敛的目光中流出一抹阴鸷的成就感。因为孩子的即将到来,媳妇终于要见公婆公爹了。作为这一切的幕后推动之人,也不枉了日夜比太子还要费心的辛劳。 太子走了之后,南宫峙礼道:“醒醒吧。这孩子不是东方爷的,更不是我的,而是赵太子的!” 丐儿似昏还醒,声音蕴含了几分母爱的温柔道:“这会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生命,对吗?” 南宫峙礼点点头,纠结了片刻道:“是的。” “他会叫我娘亲,是吗?”丐儿又道。 南宫峙礼只好再次点头。 “他会叫……爹爹吗?”丐儿道:“叫谁爹爹?” 南宫峙礼打破她的幻想,冷酷地把一盆冰水泼下来:“他不会叫爹爹。” “为什么?”丐儿眼神惶恐问道。 南宫峙礼字字如刀,刻在她的心上:“他只会叫父王、父皇。” 丐儿听罢,反应激烈道:“不,我不要!我要我的孩子叫我娘亲,叫他父亲阿爹!” 南宫峙礼眼含深情和悲悯看着她,有自责有愧疚,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感,他拉着她的手,轻语道:“他出生在深宫,他的父亲是皇室唯一的子嗣,那他就是皇嫡长孙,只有按祖制规矩来。” 丐儿摇头道:“我不喜欢规矩,我孩儿也不会喜欢。我在他没来到世上之前,用肚子把他运出宫,好吗?” “不要胡闹!”南宫峙礼面容严峻道:“身份不能更改!也只有在这里,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和你孩子!若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在宫外你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丐儿连连道:“我不怕,我不怕……我要带孩儿走……” “你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孩儿的生命太柔弱,他怕,你知道吗?”南宫峙礼咄咄相问:“他不是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他是麦苗,懂么?割过去什么就没了!” 丐儿有些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回答。怔忡着,迟疑着,发颤着,无助道:“我该怎么办?” “争取你该有的一切。”南宫峙礼道出轻淡而毋庸置疑的八个字。 丐儿不自信道:“那行吗?” 南宫峙礼说到了这一步,越发狠道:“当然行了。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努力帮你保住孩儿。” 丐儿陷入深思之中,忽然大惊失色道:“你要把他扶上皇权之路,是吧?你要毁掉他的一生,对吗?” 南宫峙礼冷笑道:“打你怀了他的时候,他已是不由自主的命运,何况生下之后?” 丐儿抗拒,麻木扶着坚硬却蜿蜒无尽头的墙壁,边退边道:“不行……” 第二五四章缱绻受制 “行与不行,不是你说了算。要不了多久,太子就会带你见他的父皇去,也就是赵渊。”南宫峙礼轻而缓的声音,让人有一种深邃不见底的窒息感。 “赵渊?”丐儿抱着肚子,四处张望,叫道:“那只老狐狸?不见!我不见他!” “你怕什么?怕你伪装成老皇后、寄居冷宫的事情败露吗?”南宫峙礼笑道:“你放心吧,只要我不透漏,赵渊那老狐狸未必会查出这件事。” 丐儿还是在瑟缩排斥着。南宫峙礼叹道:“这些事儿,我对你说得早了些,但你终究要面对的。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你才能够化被动为主动,紧握胜券,处于不败之地。” 丐儿没说什么,心乱如麻。 “以后可就越来越热闹了!”南宫峙礼道:“你还是趁着能动弹的这些日,多出去走走看看吧,但别想着带球逃跑。都有身孕的人了,心不给人家,这人总得留下吧。” 丐儿好似听进去了,又像没听。直到南宫峙礼甩出了一磅重量级炸弹:“你那绣姑姐姐,前段时间生下了个儿子,那乖巧聪明劲,很像他父亲呢。” 丐儿大震,手指剧抖,惊喜还是激动?说不清,她很久才道:“我要准备个大大的红包给他压惊……这孩儿,在娘胎时,就开始担惊受怕了。” 南宫峙礼道:“你放心,他们母子都还好。你绣姑姐姐的心态是极好的,你要向她学习。” 丐儿并没懂这话的深层意思,只应答道:“好的。” 南宫峙礼又道:“只是有一点值得忧虑的,你一定要设法帮她渡过难关,这也是你不能带孩子逃跑的理由之一。” “她有什么难关?她遇上麻烦了?”丐儿问道。 南宫峙礼道:“倒不是。而是她那孩子,怕会越长越像秦延。太子不会放过。” 丐儿被各种意外弄得很疲惫,怔道:“延弟死于太子之手,确定无疑?” “你心里已笃定,何须再问?”南宫峙礼道:“你可记得秦延来太子府见你那次?之后他就莫名失踪了,再没回去过。我在甘霖院的乱草丛中,发现一块石板,撬开之后,见里面是他的尸体。” 丐儿脸色煞白道:“在哪儿?我看看!” “你怀着孕,看了不好!”南宫峙礼道:“人已死,还有什么好看的?你能做的,就是将来一天,把秦延的尸骨挖回去,带到宫外葬了,让他的子孙后代来供烟火就是了。” 丐儿站起来又坐下,嗯道:“你说得对,我不能去看。现在打草惊蛇,翻起秦延的旧事,反会引起赵迁更加注意坎平鞋庄,绣姑姐姐所生儿子究是谁的,就会暴露出来……” 南宫峙礼嘉许道一句:“这才是英明、聪慧的丐儿。” 被一桩桩接踵而至的事情,弄得头昏脑涨,丐儿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翌日清晨醒来,想起昨天的事,恍若一梦。摸摸肚子,里面小生命存在的感觉是如此清晰而贴近。伸个懒腰,穿着宽松的衣服爬起来,秋初清晨的阳光不炫目也不清冷,带着丰硕饱满的收获感,让人感觉到生命的丰盈。 临湖而生的木芙蓉,粉的、白的、大红、深紫,开得锦簇热闹。波光花影,妖娆相映,南宫峙礼瞧她看得痴迷,笑道:“不要这样眼巴巴地望着,喜欢,我就为你摘一朵来。” 丐儿喜道:“只一朵就行了。如果采得太多,我一怕芙蓉树禁不住,二来独秀为美,多了反而繁复。” 南宫峙礼道:“我也是这样想呢,你且等着。” 不过一刻,南宫峙礼拿着一枝半边雪白半边淡粉的奇特芙蓉花,献宝般回来了,插到她头上道:“这朵叫‘鸳鸯醉芙蓉’。” “又是胡诌,哪有这样的怪品种?” 南宫峙礼道:“这你就不知了,它是鸳鸯芙蓉与醉芙蓉杂交,新培育出来的品种。颜色一天三变,早晨是这般颜色,中午是半边白半边紫,晚上是半边粉半边紫。” 丐儿拍手道:“快拿镜子来,我要盯上一天,看它是怎么变化的!” 南宫峙礼宠溺道:“见过痴的,却没见过你这样的。” 正说话间,赵迁早朝归来,看到娇花云鬓、丐儿笑颜,眼中闪过复杂的情味:“花配美人,果然花都被人弄得羞了。”又问南宫峙礼道:“这是神医摘来的?” 南宫峙礼何等敏锐,慎重道:“丐儿一大早,看见木芙蓉花开得云蒸霞蔚,站在那儿望着,也不吃饭。无奈之下,我只得过去给她摘了一朵回来。她就喜滋滋戴到了头上。” “开心就好。”赵迁嗯了一声,搂过丐儿,摸着她肚子道:“以后你想要花儿,告诉我,我去给你摘,把这阁楼里都摆放上你喜欢的花。” 丐儿哼道:“哪有那样祸害花的?我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南宫峙礼也笑道:“太子还真是爱花惜人呢。不过……孕妇并不适合置身在花海中,很多花都有一定的毒性,若影响到胎儿就不好了。” 赵迁闻言,取下丐儿头上的花,认真道:“那你还是忍痛割爱吧。” 丐儿嘟嘴,埋怨南宫峙礼:“都是你话多。不过一朵花,也被没收了去。” 赵迁刮着她鼻子道:“看你的心多小,要你一朵花,就惹你生气。” 三人说着话,逗留到中午,赵迁才离开了。 南宫峙礼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昨天,东方爷给你留下什么没?” 第158节 丐儿这时骤然想起,那个锦盒! 当时碍于太子在身旁未能看,晚上又和衣睡着了,此刻南宫峙礼提起,她立即费力地弯腰,从床底下拿出那个锦盒来。 小心打开,看到里面有两张叠着的纸。打开上面那张,字迹丐儿并不识得。但是念了开头,她就知道,定是如谷的了。 丐儿看完,悲恸涌来,咬牙切齿。 南宫峙礼大致看了一下,上面述的是素蔻公主如何指使秋飒给丐儿下春药、如谷偷听了去却被公主看到、然后成了哑巴这一系列过程。最后还标注道,自从东方爷离开郡城后,她心里有预感,必有一天会遭到人迫害,于是提前写好这封遗书,藏于小匣之内,贴身保存。若正常死,则小匣在肚兜夹层;如果含冤死于不测,当用尽生命之余力塞木匣于口中。 丐儿忍泪,又打开了东方爷的来信,信中叙述的是如谷被害而死、耿肃委托杜铮回京城相告的真相。 信终,东方爷寥寥数语作结,一纸纠结愧怼之情:“壅塞蔽目,负卿甚深。欲休贱妇,可怜腹儿。不仁不孝,亦无法救伊于水深火热之中。事务交割尽时,当摒弃繁华,落寞山林有归处。” 丐儿看得肝肠寸断,对南宫峙礼悲泣道:“东方爷看透了。他要把我也抛下了。” 南宫峙礼深深一叹:“如果对他而言,看透是解脱和快乐,那么你应该支持他。何况就你目前大肚子的处境,你还想与他纠缠下去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丐儿眼眸清冷道:“对。他现在出家,或许是好的。若一日能得自由身,我定去陪他,或者勾引他还俗。” 南宫峙礼以丐儿听不见的低音,幽凉道:“你眼中,你心里,就只顾念得到东方爷吗。” 第二五五章抛妻弃子 时光逝去如烟,又是一年的中秋节要到了。不过宰相府并不很平静,注定要过个月圆人不圆的残破节日,东方爷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准备抛下已怀孕满七个月的妻子,在十四日重返郡城任职太守。 梅老夫人哭得一度梗塞,素蔻公主垂泪自怜。 临别,东方爷一改往日的冷漠疏离,主动牵住了素蔻公主的手。如同小时候青梅竹马相对的那般,眼里是一抹别样的温和亲切,他对她道:“我要走了,你珍重。” 这样的东方爷,近在眼前的东方爷,脉脉牵着她手的东方爷,凝望着她的东方爷,是素蔻公主多少个日夜渴求思慕的啊,每每梦到,便觉得浑身都是温暖,连现实中他的薄凉也一并忘却了。 然而此刻,所寐终于成真。但看着他那双温润而空澈的眼睛,却是心头跳得厉害,她觉得彻骨的寒意逼了上来,竟有生生永久离别的预感。 梅老夫人看到了这一幕,有些喜色,待东方爷迈步走后,她对素蔻公主道:“你看仁儿的眼神,可见他心里还是有你的。要做父亲的了,与过去有几分不一样了。你静静生养吧,他再回来,一定会视你们母子如珍宝。” 素蔻公主望着东方爷渐行渐远的身影,抚着心口,对梅老夫人道:“这里好痛。今天我怎么这样忐忑呢。” “毕竟年轻,经不得离别,人刚走,这都思念缠绵起来了。”梅老夫人安慰公主了一番,扶她回屋歇了。 赵迁这天傍晚,给丐儿送来了东方爷的绝尘信。信上写道:“思来想去,那天你骂我的,皆是事实。人负债需偿还,我这就果决点,提前去守着荒凉了。” 丐儿看了,心下咯噔一沉,忆起东方爷前些时置于锦盒的那封信,已有出家之念。但丐儿只料想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彻底放下估摸在数月甚至几年之后了,到时候世事也许全变了,他未必就真愿意出家了。 但这封信,怎么藏着抛别一切、遁世归隐的感觉呢? “东方爷,他不是去郡城做太守了吗?”丐儿问赵迁道:“代职的徐太守呢?” 赵迁答道:“是去做郡城太守不假啊。徐学士,我把他调到邕城做太守了。” 丐儿这才稍微心定。既是出仕,应该不会是出世了。 半月过后,护送东方爷去郡城的一路人,原班人马全部返回。不仅梅老夫人心悸惊厥,连东方宰相都定不住了,问道:“怎么回事?” 为首随从说道:“到郡城边境的当夷山时,东方爷说要独自走一走,不让任何人跟随,后来就再也没回来。大家急得搜遍了整座山,都没见他的身影。” “居然有这事?”东方宰相急急道:“待我禀告皇上,多派些人马去寻找。” 去皇宫前,东方槊告诫道:“不管此行结果如何,这事一定不要让公主知道。谁泄露,杀无赦。” 和颜悦色的老宰相这样发飙,众人噤若寒蝉,表示会守口如瓶、不乱说话的。 皇上赵渊听说了这件事,非常看重,拨了一批御林军侍卫,让东方槊亲自率领,去当夷山一带搜寻。东方槊没耽搁,即日赴往郡城方向。 赵迁把这件事告诉丐儿时,丐儿震撼之余,心下已经有底,仿佛早就潜在意料之中似的。只是仍觉得惊恸而悲伤,为什么这样快?是因为那天她骂他太狠了吗? 联系起最后的两封信,东方爷出家之念早存在,但她犀利的怒骂,导致了这一天提前到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迫于无奈、有口无心的吗?丐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种愧疚感,郁郁寡欢。 南宫峙礼劝道:“这不是你的错。” 丐儿摇头,自责道:“我若不那样恶狠狠骂他,他也不会心灰得对尘世再无一点牵念。你以局外人的身份告诉我,我那天作假,是不是太过了,太逼真了,太发自肺腑了?东方爷纵然知道我是在做戏,但事后他还是无法从戏中走出来?” 南宫峙礼道:“人各有归宿,你不该这样纠扯着不放。放过自己,就是让他人过得好。” 丐儿眼眸无神地看向远方,想要看到哪一座雾霭渺渺的巍峨险峻山峦才是东方爷的所在,却只看到庭院深深,和暗红色的壁垒般的逼仄宫墙蜿蜒如蛇。 宰相府的下人,得了东方槊的命令,口风很紧。素蔻公主并不知情,但每日睡得并不好,做梦都是东方爷衣袂飘飘孤绝离去的身影。这一天天下来,越发憔悴,转眼间已有数天未见到公公了,那天问梅老夫人道:“宰相府怎么冷清至此了?公公哪儿去了?” 梅老夫人骗她道:“仁儿走得匆忙,好多东西没带。那都是他素日用惯了的,老爷子怕他在那边一时适应不了,就给他送去了。” “公公何时变得这样疼儿子了?以前他可是绝对不把关心做到表面上的。”素蔻公主道:“这倒奇了,没安排个侍卫去送,自己竟风尘仆仆跑去了!” 梅老夫人笑道:“要做爷爷了,再不对儿子表露点,孙子一出世,两代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孙儿的身上,他就没机会再疼爱儿子了!” 素蔻公主忍不住破涕为笑了。摸摸肚子,一脸即将为人母的幸福。 话说东方槊来到当夷山,漫山枫叶红透,层林尽染,他却无心赏这美景。那一日傍晚,他独自坐在一条河畔,想起与儿子曾游京城附近观恪山时的场景,父子登高相谈,距离不远不近。如今皆成过往,一切似梦。 怅然站起来时,忽然看到河下游距他一里地外,立着位白衣破旧的沧桑男子。那身形,不是儿子是何人? “仁儿!”东方槊惊喜叫着,奔了过去。但什么也没有,只一片硕大的红枫叶飘悠悠卷入了水中。 东方槊心下知有异,不顾秋水刺骨,跳入河中,把那片枫叶捡起来,摊在手心来看。见叶子背面似用极细的针刻着两行字,正是儿子笔迹:“二十余载养育恩,百年尽头归山林。” 东方槊从水里走上岸,行一路思一路,到了御林军驻扎处,忽然下令,撤退兵马即刻回京。随众皆不解其意,纷纷问道:“人没找到,怎么回去复命?” “找不回来了,不用找了。”东方槊声音苍凉地留下这九字,形影萧瑟走了。其他人不敢再过问,也一并回去了。 回京之后,皇上问及此事,东方槊把那片叶子拿出来,说了这桩奇事,并道:“仁儿从郡城回来武功尽废那一次,我就说过了,他是真性情,情一往而深,无法搁置过往。怕是难以忘怀心爱的女子,不遂意之下,万念俱灰,遁入空门也就是必然了。”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强把蔻儿和仁儿绑一块了……蔻儿也太固执……”赵渊叹息道:“真不知让仁儿倾心的那位姑娘,是怎样的绝代佳人。实在遗憾。” 东方槊停顿了半刻没说话,叹息道:“不一定非要是绝代佳人才倾心,纯属缘分吧。苦了蔻儿了。” 赵渊默然,好久才道:“爱卿,朕有一个疑问。” “皇上请问。”东方槊目光凛然炯炯,看着赵渊。 赵渊沉吟了一会儿,启齿道:“你的侍妾不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仁儿一个?” 东方槊微顿,道:“命中注定,实属无奈。” 赵渊“哦”了一声,轻声道:“也许吧。” 东方槊见过皇上后,才回宰相府。梅老夫人听了东方槊的讲述,哭得压抑而且绝望,先骂儿不孝,再自悲命苦,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再骂儿子不孝,又能如何?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如果现在让她选择,认乞丐为媳,还是娶公主过门?她仍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吧。人之执念,有时并非来源于恶,只是一种缘分上的偏见。 素蔻公主的肚子,隆起得越发滚圆了,行动蹒跚,举止艰难,似乎只要一弯腰,生命便会从肚皮上绽放迸出一样。她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就会腆着大肚,几步一歇,扶着檐廊静静地靠一会,眯着眼凝望天际的夕阳,陷入遐思。 东方爷仍旧没有信,好像从离开京城后就消失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全都封藏在她的记忆里,孩提时代、少年时代,如风、如月、如冬日里的煦暖阳光,让她安宁,让她爱慕,偶尔也会掠过凄凉伤感。 身子虽然笨拙、行动不便,心却飞跃在了远方。等待期盼着,东方爷有一天归来,张开双臂抱起他们的孩子,在孩儿粉嫩的脸颊上留下慈父的吻。 东方爷这最后所有的消息,凡赵迁所知者,都尽数告诉了丐儿。一是怕她因他的隐瞒不开心,不利于养胎;二是怕她牵牵念念,所以有意把东方爷说得决绝而去,让丐儿那颗心慢慢死去,不再为空门里的人心绪波动起涟漪。 丐儿却淡然的含笑,安详静谧听着,宛然岁月起伏,对这些离合的全不以为意了。她坚定着,东方爷并未离自己远去,他无论在哪里,与她的心始终贴近。 第二五六章早产落病根 从边疆传来消息的时候,已是十月初始。西门默义身子虚脱那一阵子,敌军因为碍于老将军的威名,一直有所忌惮,不敢妄肆侵犯。后来出了内奸,向敌军说老将军的腿脚跛了,行动不便,如同廉颇老矣、威猛不复往昔,而西门少将军也因为一场火灾受到了重创。敌军得此内幕,信心大增,来势汹汹,派了五十个精训出来的弓弩手,专射老将军所骑的战马。那匹马因为负箭伤太多,倒地不支,西门老将军被俘。 其实,此时的西门默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为了不让他分心神,老将军果断的拔剑自缢身亡。悲愤的将士们,把敌军打得四散而逃,赢了这场大规模的战役。但胜利的喜悦丝毫驱散不了军营的伤悲,西门老将军的尸体被夺回来,少将军把他葬在了最高的一处山峦上,俯瞰着孤竹王朝的江河大地。 赵渊召西门少将军回京,好好安抚一番,却任命毫无作战经验的兵部尚书唐嘉为新将军、西门默义作为副帅,再守边关。 丐儿听到西门少将军的音讯,欣喜异常,苦于行动不便、宫禁森严,不能前去见他,只得作罢。虽替老将军遗憾、替少将军抱不平,但对于老将军来说,血染沙场也是最好的结局吧。西门默义以后的路还长得很,注定会有坎坷波折。 东方爷、西门老将军的事,虽暂告一段落,却成了好多人心里放不下的怀念。人去虽了,但还影响着太多活着的人,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宰相府的杜铮,一直不被素蔻公主所喜。她总觉得他眉眼间藏着一股子阴谋味,所以经常找他出气。一次杜铮在东方爷屋里收拾东西,素蔻公主看见,不分青红皂白就气喘吁吁骂了他一顿,还让家丁打他一百二十大板。 这一顿打,任是钢铁般的人儿也撑不住,捱到一半儿,杜铮疼得脑袋发昏,道了一句:“怪不得东方爷宁可出家当了和尚,也不要你这坏脾气的臭婆娘!” 素蔻公主一听这话,如同当头一棒,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委顿在地,血顺着裙摆染红了石砖。整个宰相府乱作了一团,梅老夫人知道了原委后,下令立即仗毙杜铮。 东方槊劝老夫人道:“仁儿出家这事,蔻儿早晚都会知道。事已至此,就别见血腥了,以免冲撞新生儿。免去他仗毙的刑罚,放过一条人命吧。” 梅老夫人怎肯应允,硬是眼看着家丁们把杜铮打成了个肢体残废、气息奄奄,方才作罢。还不解气,让抬到兽园里让野兽撕吃掉。东方槊直摇头叹气。 那边太医们七手八脚为公主顺产。也多亏了太医们的高明,素蔻公主最终产下一子。因为失血太多,从宫里运来了各种名贵的补养品,太医二十四个小时轮流伴护,皇上指定御厨熬药膳炖参汤,好生调理,才不至于香消玉殒。 但太医说,病根已经落下,随时可能出现血崩之症,并且从今以后再不能生育了。 公主所生孩儿,因为早产,体形小不说,并且特别的虚弱,连哭声都是咕咕唧唧的,一点都不响亮。虽然脸庞尚未长开,五官辨不分明,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像公主。眉毛修长却淡,丝毫没有东方爷的神俊风采;鼻子略小,耳朵也如袖珍饺子似的。面若白玉,微泛淡青,可能是未足月的缘故,呈现一团娇弱阴柔之气。 总之,没有一点像东方爷。 纵是如此,赵渊、李皇后、宰相府的上下老小,还是爱若掌上明珠,奉若稀世珍宝。 为保孩子多寿多福,赵渊请明华殿的僧人们为他打造、开光了一个纯赤金项圈,并赐名为“祉”,福禄意也。 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为宰相府增添了融合之意,东方爷出家的阴云笼罩稍微散去了一些。 怀孕六个多月的丐儿,得知素蔻公主生下孩子,不知何种原因,竟十分想要看一眼。当对南宫峙礼表达了这个念头时,立即被否决了,他道:“东方爷出家,只怕有些人把所有的怨恨都聚到你头上呢,你这时候出去,不是明摆着挑战他们的极限吗。” 丐儿烦躁,东方爷的孩儿,她见一眼又怎么了? 南宫峙礼道:“不见也罢。给你说吧,那孩儿的模样,跟素蔻公主同一底版刻出来似的。你要想从他身上依稀找到东方爷的痕迹,恐怕是白费心力了。” 丐儿闻言,忙摇头摆手道:“如果这样,我还是不看了。” 南宫峙礼满意了,取笑她道:“我还以为,哪怕是那孩子再不像东方爷,你也想认他做干儿子呢!” 丐儿啐他了一口道:“瞎扯什么!我可没那么好度量!我想当干娘想疯了,还有绣姑姐姐的儿子呢。肯定比公主的儿子乖巧帅气多了,并且还要大上一些,这个干儿子我是认定了!” 南宫峙礼“唉”了一声:“你这样说,东方爷若是没出家,心里该怎样难过呢。” “他不难过。”丐儿笑一声道:“如果东方爷对这个儿子满心欢喜,他出家做什么。看来也是不喜欢的。” 南宫峙礼拉长了音调悠悠道:“别人喜欢就够了。” 丐儿没吱声,突然问:“起名字了没?” “起了,叫东方祉。赵渊那老贼给起的。”南宫峙礼淡淡道。 丐儿哼道:“名字倒好,却未必有那样的福气呢。”道完,补充一句:“你不出水上阁,而尽知天下事,真是个通灵的活神仙呢。有你在真是好。” 南宫峙礼厚颜笑道:“终于体会我的好处了吧。” 第159节 丐儿瞥他一眼,一拍胸口,乍然而起,问道:“差点忘了!绣姑姐姐的孩子取名儿了没?” “嗯,起过了……”南宫峙礼道:“叫荆沁。” “果然跟了荆岢的姓氏……”丐儿品味了一遍,皱眉道:“咋听着跟个女娃的名字般?” 南宫峙礼启发她道:“你再仔细辨别一下发音。” “沁……沁……”丐儿眼一亮,道:“秦?是纪念他父亲的意思吗?” “我猜是的。毕竟不能太明显了,只能以这种隐晦的方式了。”南宫峙礼叹口气,徐徐对丐儿解释道。 第二五七章取名这活儿 南宫峙礼这话,勾起了丐儿的感慨情绪,她有些失落黯然道:“我的孩儿,要姓赵吗?” 南宫峙礼盯着她道:“不然呢?” 丐儿嘟囔着:“我不想让他跟赵姓。” 南宫峙礼眼眯着,反问道:“那要姓薛吗?” 丐儿忖度了一会儿,道:“不好。这个姓,太敏感了。” 南宫峙礼道:“那不得了?” 丐儿还是不开怀:“我给他创造一个绝无仅有的独特姓氏,发源一家,这可以吗?” 南宫峙礼恨不得封住她的嘴,沉似水道:“这话,希望你不要对第二个人再说。” 丐儿郁闷啊,为什么自己的孩儿,什么都不能做主呢? “那名字呢?”丐儿不死心,问道。 “名字?当然是皇上为他取了!你要知道,这是决定他身份地位的尊贵荣耀!”南宫峙礼道。 正对话间,赵迁走来了,笑道:“你们在争执什么呢?远远看去,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据理力争的样子!” “谁跟他吵了。”丐儿挖苦南宫峙礼道:“人家是太子亲封的神医,我算什么?惹得神医怒了,可有我娘儿俩好过的吗?” 赵迁乐了,笑道:“吴神医,你怎么得罪着她了?还不快道歉,不然我可救不了你!你别看她现在笨得连照顾自己都困难,刁钻起来,可有你消受的。” 南宫峙礼好是一番道歉,低头哈腰的。丐儿心想,这还真是能屈能伸、舍得下身段啊。 赵迁挨着丐儿,坐了下来,半抱着她,吻一下她额头,笑道:“究竟为什么事儿了?” 丐儿红着眼圈道:“我不过想提前给孩儿起个名字,他就骂我主意太大……我心里好委屈……” 南宫峙礼手心里都是汗,她不会把刚才那些话说出来吧?有时候,真搞不懂她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筋,事情若被她搞砸了,他掐死她都不够偿还的…… 幸好,丐儿就只是一味倾诉着委屈,并没详细多说。 赵迁温存地道:“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博得父皇的喜欢,名字由父皇来亲赐,更添福泽。你如果想过一把取名的瘾儿,可以给咱们的儿子取个乳名,你天天唤着好不好?私下里,让他叫你娘亲、叫我阿爹,这行了吧?” 丐儿瞟了南宫峙礼一眼,自得道:“这样多好!这么简单的事儿,他偏说得严峻万分,万一吓着娃儿,该怎么办!” 赵迁含笑对南宫峙礼道:“神医,你看,女人就是要这么来疼的!你什么时候也找个神医夫人来作伴呢!” 一听这话,丐儿来劲头了,忙附和道:“是啊是啊。” 南宫峙礼面色微囧,对赵迁正儿八经道:“一心钻研医学,不问风花雪月。” 赵迁不以为然道:“这样多无趣啊。” 南宫峙礼只得道:“做医生的本就无趣,我一人无趣就够了,何必再拉一个人陪着我无趣。” “非也。”赵迁看着丐儿,很自豪地对南宫峙礼道:“遇到了对的人,无趣的生活,都会被装点得有趣起来。” 南宫峙礼憾道:“佳人难得,并不是谁都能幸运遇到。” 赵迁深有同感:“是啊,有时候得费多大周折啊,才能抓住那一份脆弱的幸福。” 南宫峙礼点头,笑而不语。 丐儿故意捉弄南宫峙礼,对赵迁撒娇道:“太子给他做媒,说一个佳人吧!不然他总是沉闷闷板着脸,跟更年期到了似的,动不动就训斥我,整天制约得人都烦死了!” 南宫峙礼一听丐儿黑他,赶紧插话道:“原来你是怨我,对你限得太过!但我都是为了你腹中孩儿着想啊。” 赵迁凝思了一阵儿,点头支持丐儿道:“让我说,给他找一个也不错,不过要等你生完孩子后。不然整天忙着给他说媒,我放心不下你。” 丐儿顿时失望,这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呢。她就是想在怀孕的期间,吃一些想吃的,玩一些想玩的,不受太多禁忌。 赵迁看丐儿泄气的样子,笑道:“你不是要给娃儿起名字吗?提前取吧,等生下来,就可以叫了!” 丐儿愣一愣:“呃,我还没准备。” 赵迁摸摸她的脸颊,亲昵道:“那就再等一等。” 丐儿刚要答应,抬眼看到一只老鹰,正在碧远的晴空里奋力搏击。展开的大翼下,护着一只小鹰,好像在引导着它飞翔的样子。那种场面,让人莫名感动。 护犊子。丐儿脑海中立马涌起这个词,同时脱口而出:“就叫犊儿!” “犊儿?”赵迁愕然:“这是什么意思?也太个性了吧?为什么想到这个词?” “护犊之心,母皆有之。谁敢欺负我的犊儿,我定会与他拼了命。”丐儿已然有了一套理论,清清嗓子道:“再者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匪女神丐的孩子,就得有这样非凡的气魄,才叫英武霸气!” 赵迁沉吟道:“虽是这个理,勉强能说通。但是犊儿……犊儿……听着跟牛犊子似的,实在不怎么雅致好听呢!” 丐儿横眉,振振有词地辩解道:“怎么不好听了?你没听说过,孩子的名越贱,命就越贵、福气就越大吗?先说那些农家的孩子,起名叫狗儿赖疤野草的,就是希望孩子能够长得泼实健壮!再说那些光芒万丈为世人瞩目的,吕后的名字叫什么?雉!山鸡野鸡的意思!汉武帝的小名叫刘彘,‘彘’是猪的意思!比起这些,我给孩儿起名为‘犊’怎么了,小牛多可爱啊!牛是世界上最任劳任怨、踏实吃苦、奋发图强的动物,多让人钦佩啊!俯首甘为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多划算啊!牛气冲天、九牛二虎,多励志昂扬啊!你怎么这般的不开窍呢,雅致就能当饭吃吗?!” 这一番话下来,赵迁已经傻了,半天愣着没回过神,最后凌乱如风中的麦穗,直点头不迭道:“好听好听!有理有理!就这样定下了!” 说完以后,又喃喃品咂了几遍道:“犊儿?犊儿?”也不管有没有消化得动,把手一拍,继续夸赞:“好名字!真真是好名字!” 听走廊里回荡着自己寂寥的声音,赵迁拍一把南宫峙礼道:“你觉得呢?” 南宫峙礼连连点头:“嗯……嗯!” 丐儿哼然一笑,问南宫峙礼道:“你嗯什么?我给孩儿起的名字叫做什么?” 南宫峙礼满脸通红,抓耳挠腮,想不出来,最后憋出:“牛儿!” “牛二?你还二牛呢!”丐儿赏他了一记大大的白眼。 赵迁看神医惹她生了气,忙打小报告道:“不是牛儿,是犊儿!” 丐儿笨笨地扭过了身子,背对着两人道:“别串通了!” 小名终于定了。南宫峙礼正容,问赵迁道:“眼看距生产期只剩三个多月了,年关事情繁忙,大大小小的宫宴恐怕都应不过来,太子准备什么时候带她见皇上和皇后?” 赵迁怔了一下:“是啊,最近我也在考虑这件事。” 丐儿一听此言,紧张道:“不,不!我不走出书院!我不见人!” 赵迁对她笑道:“怎么能不见人呢?你不是嫌这书院太狭隘了吗,见了父皇之后,可以再给你扩建个宫殿!” “不!”丐儿惊惧退后,差点撞上墙壁:“我不想走出这书院!” 赵迁吓了一跳,赶紧伸长手臂,揽在了她后背,不让她再退,好生哄劝道:“我听你的就是!我让父皇和母后来这儿看你,这样好吧?” 丐儿仍是摇头:“不……” 南宫峙礼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嘴上却调笑道:“丑媳妇见公婆,她这是太紧张了。” 赵迁了然,笑道:“不怕。有我在呢。” 丐儿心中茫然无措,该怎么办?总不能怀着太子的孩儿,这辈子都不见公公吧。 丐儿头皮发麻,硬着舌头问出一句:“什么时候见……” 赵迁思量了一会儿,以咨询的语气与南宫峙礼商量道:“若是等下一月,丐儿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南宫峙礼稳声道:“下个月,天气更冷,怕是出不得门了。建议再早一些,也避免皇上、皇后来这儿的路上受风寒。” 赵迁算了算日子道:“那就安排在这月十八日吧。正好怀胎六个月零十天。” 南宫峙礼点头。丐儿不知如何应答,只好什么也不去想,用劲儿把一切烦恼都压下去。 第二五八章乳娘 赵迁走后,南宫峙礼对丐儿道:“我希望你能淡定些。” “可是……”丐儿哆嗦着肩膀道:“赵渊会害我的孩儿吗?他能允许我把孩儿生下来吗?” 南宫峙礼皱眉问:“为什么不允许?” 丐儿张了张嘴,想说自己的灵魂寄托在了老废后的形体里,融二为一,容颜返回年轻,变成了现今的模样,所以她与薛家千金有牵涉不清的渊源。皇上见了她这样子,会怎么样……她不敢想下去。 南宫峙礼看她欲言又止,宽慰她道:“你放心,我知道你担忧什么。皇上就算心有疑忌,揣测你的身份,但如今只这么一个皇孙儿,他也舍不得置你的孩儿于死地。不然,太子恨死他了。” “恨死他,你就如愿了对不对?这是要用我孩儿离间他们父子吗?”丐儿怔怔地道。 “你不要这样想。”南宫峙礼道:“我还没到拿你和你孩儿性命报仇的那一步。我相信赵渊那老贼,不会让你堕胎,他敢我就让他断子绝孙!” 丐儿看着南宫峙礼,迷惘道:“其实这个孩子本不该来的。有一瞬间,我甚至想把他打掉,因为他不是我与所爱男人而生的,而是一个阴谋孽胎!但他在我肚子里动的时候,我又感觉到莫名的欣喜和心软,想象着这是怎样一个奇异而鲜活的小生命。不管大人之间有怎样的纷争,孩子是无辜的,你可以利用他,但不要去害他性命,好么?” 南宫峙礼久久不语,从怀中取出了一根形似铁杵的巨大钢针来,一字字道:“我若害他性命,你就用这根钢针击入我天灵盖,我绝对不还手。” “我相信你,你是爱这个孩子的。毕竟,他也耗费了你那么大的心血。”丐儿缓缓绽开一抹浅笑道。 南宫峙礼笑着道:“如果赵渊倾覆了,就扶植你的孩儿登皇位,那时你来佐政。不管是想要新年号也好,还是想给孩子重新起个姓氏也罢,都由你做主了!” 丐儿道:“我不想让我孩儿小小年龄就陷入血雨腥风的夺权斗争中。” “有你这个娘亲,他不会吃亏的。”南宫峙礼唇角上扬:“更何况赵渊门衰祚薄、子嗣寡少。” 丐儿疲惫道:“我无心皇权,将来就算你赢了,我也会去找东方爷。这孩子是你千方百计保到最后的,自然由你掌管大政,你是贤王的血脉,这天下按理说是你们家的。” 南宫峙礼脸上现出寂寥之色:“就算赢了,你却走了,这种快乐又有什么意义,也就剩下大仇得报的快意了。” 丐儿道:“不说这些了。我还是把精神调整好,争取那天以最好的精神状态见赵渊吧。” “嗯。”南宫峙礼道:“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个事,出去一下。” 南宫峙礼的事何其多也。他不说的,她从来都不问。 第二天赵迁又来时,对丐儿说了一件颇离奇的事:公主所诞祉儿,一天到晚哭闹不休,本来就气弱,这一哭,时断时续,弱得都辨不出气息了,喂奶呛奶,喂羹吐羹。实在没有办法,就下了一纸诏书道:“谁能让祉儿止哭啼,赏黄金百两。”眼看就要断气,来了一位少妇,用母乳喂祉儿,祉儿不仅没再呛,还笑了出来。 丐儿纳罕道:“那少妇是哪里人士?” 赵迁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痕迹:“说来更巧,她是你认识的,坎平鞋庄的女庄主。 “绣姑姐姐?”丐儿大是讶异道:“她去宰相府做甚么?” 第160节 赵迁道:“说来话长,你也知道一些的。她与东方弟身边的秦延是旧情人,后来秦延不知所踪,鞋庄里的学徒荆岢对她展开热烈追求,她就同意了吧,还怀上了那荆岢的孩子,今年初夏生的,如今已经会在地上爬了。她偶然从宰相府门前过,可能是闲来无事,想起了旧情人,就出来看看罢,正巧碰上了贴榜的。” 丐儿笑一声道:“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可比我强多了。” 赵迁以为她是恼怒不能出宫,于是笑道:“等你出月子后,我一定带你游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如此可好?” 丐儿冷冷丢给他一句:“油嘴滑舌!” 赵迁也不生气,带笑看着她。 丐儿想起刚才他说的话,不禁问道:“绣姑姐姐给公主的孩儿吃口奶,孩儿便不啼了?那绣姑姐姐走了以后呢,孩儿再哭该怎么办?要是孩儿只认绣姑姐姐的奶汁,不吃公主的怎么办?” 赵迁道:“父皇、母后已听说了这件事儿,都道稀奇,特下谕旨,让你那绣姑姐姐到宰相府做乳娘呢,还说等凑空了要去看看。” 丐儿道:“那岂不是公主抱着孩儿走到哪儿,绣姑姐姐就要跟到哪吗?那绣姑姐姐的孩子怎么办?” “她的孩子健康着呢,连稀粥、汤水之类的都能喝。”赵迁道。 丐儿心紧缩着,试探道:“你见过绣姑姐姐的孩子吗?与荆岢长得很像吗?” 赵迁笑了:“与那荆轲长得不像,眉眼却有几分随他母亲的旧情人呢!” 丐儿的心砰砰然,“呸”了一声:“别坏人家夫妻感情!姐姐与秦延是清白的,当时秦延担负着着保护绣姑姐姐安全的任务,所以朝夕相处较多,胎儿受影响了也不一定!这世间的奇事,谁又说得准呢!我腹中的孩儿,还不知像谁呢!” 赵迁闻言,轩眉绷着,狠而准,道一句:“必须像我!” 丐儿放松道:“看把你吓得!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等孩子出世了,我的身子轻了,我还要去看绣姑姐姐的孩儿呢!” “这个不难,不用等那么晚。”赵迁道:“父皇知道你怀了我孩儿,你的身份公开之后,蔻儿再入宫时,让你那姐姐抱着自己的孩儿一并来就是了。” 丐儿摇头:“我还是不见公主好。” 赵迁答道:“也好。我会为你和你绣姑姐姐妥善安排相见的。” 不知怎地,丐儿总踏实不下来。并不想绣姑姐姐跟皇家的关系走太近。 她为什么要揭榜,为公主的孩儿喂奶?是因为怜惜东方爷的唯一子嗣吗?还是隐隐觉得她的丐儿妹妹就在京城,或许正是在那深墙院内,所以想借喂奶,以希冀某天与她相见吗? 丐儿心事重重道:“祉儿现在每顿的奶,都需要绣姑姐姐来喂吗?那要喂多久?一个月?” “确实每顿都需要她来喂。只有她喂,祉儿才吃,并且不会啼哭。”赵迁叹道:“祉儿未足月而生,体质极弱,估计要喂半年左右。如果咱们犊儿顺产的话,也就是喂到来年犊儿满月时,正春暖花开呢。” 丐儿无言。这样也好,能够与绣姑姐姐及早相见了。关于她的乳娘身份,该怎么说呢,丐儿虽不喜欢公主,但还是愿意绣姑姐姐能救东方爷唯一的血脉吧。 第二五九章风雪欲来 十月十七日,天色阴沉,丐儿陷入了严重的情绪失调之中,时而欢喜,时而感伤,时而振奋,时而低落。赵迁知道她为明日将要见父皇和母后的事情担心,一个劲儿劝说她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只像个安静待产的母亲那般就行了,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既是给父皇和母后一个惊喜,也是给你一个名分。 丐儿如同未闻。赵迁不是她,怎知她忧在何处?再者,就算赵迁准备得再充足,又如何敌得过事情的突然变化呢? 赵迁离开的时候,丐儿仍旧提不起劲儿,无精打采,忧心忡忡,面部表情如晴雨表变幻不定。南宫峙礼半严肃半开玩笑道:“你再这样自我压力,我就用针灸来给你减压,使你安静得无任何表情。事后你可别怪我让你面瘫了。他们若问你为何看着有几分呆滞,我就回答你可能是闷得很了,不同的孕妇有不同的孕相,比往昔笨傻一些属正常。” 丐儿听得寒意从脊椎透出来,她知道,南宫峙礼是能说到做到的。他如果真的一针灸下去,让她神经短暂麻痹、不会大喜大悲了,看起来似乎是温婉寡言贤淑了一些,也许更能博得皇上、皇后的放心。但她想要的是,最真切的体验。不融入当时的环境中,她要怎么面对以后? 她该做个痛苦而隐忍的清醒者,而不是针灸下的糊涂者。 等明白了南宫峙礼的意图时,她骂他道:“你就只能控制一个没有思想和灵魂的人吗?你怎么不一针把你自己给灸了?你的针灸水平高,就算自宫也不会疼痛吧?” 南宫峙礼这会无心跟她吵闹,淡定笑道:“我也不想这样,所以要么你就绝对聪明,懂得进退适可,睿智冷静安然面对一切,要么你就做一个行尸走肉者,由我控局。” 丐儿冷哼道:“我会好的。我不要做行尸走肉,我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不得已的了,我不能再不得已了。” “那就好好调整,敏捷应对。”南宫峙礼轻轻地丢过来几块芦柑皮。 丐儿一时有些愕然,随之就懂了他意思。忍气吞声、默默捡了起来,把它放在炭火之上。微烟淡淡的飘起,淡香微苦的醒神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在冬日的室内分外清新。 丐儿一点一点平和下来,抚着肚子里的孩儿,回归了作为一个母亲应有的坦然和知性大方。南宫峙礼放下心来,笑道:“这样子,比面瘫要自然多了。” 等赵迁再来时,看到心平气和的丐儿,难掩喜悦,对她道:“明儿个午后,父皇、母后就会一起到书院来。我给他们说,我有一件稀世珍玩,想请他们观赏。他们都很好奇,急着一睹为快呢。” 丐儿笑道:“我们娘儿俩又不是六耳猕猴,在动物园里困着,让赏玩的。” 赵迁一怔,对南宫峙礼指着丐儿大笑道:“你看看她的心多小,我就这么说了一句,她就往歪处想。我是把你当成无价宝了,像世间最珍贵的翡翠玉,恨不得捧在心窝里,你偏要往动物身上打比方!” 南宫峙礼听着两人拌嘴,只坐在火炉畔,意态闲闲拨着火灰,一言不发。红通通的炭火,映得他明亮的眸光,有着说不出的诡谲莫测。他神医的身份,又让他平添了几分高深、可敬和睿智稳重。 丐儿再打量着赵迁,他脸上写满了忐忑和兴奋。 关于明天和以后的事儿,太子也不那么笃定的吧。毕竟得到丐儿的手段不磊落,现在东方弟虽然出家了,将来丐儿以皇嫡孙之母的身份,肯定会见很多故人。哪怕是以前仅打过一次照面,也会各种猜测,诧异下难掩暗涌的尴尬。 他的父皇、母后,对这个儿媳的看法怎样,也是未知之数。若喜欢自然是好的,若不喜欢该怎么办?赵迁不可能那般的平静。 不仅赵迁,丐儿忖着,南宫峙礼怕也是不像表面上这样的波澜不惊吧,同时也钦佩起了他的演戏技能和过硬的心理素质。这还未登场,已初见气候,到时候岂不更精彩?或许,有他在,她便可以少一些慌乱和惧怕。 三人三种心情。赵迁是快乐不安的;丐儿则是怀着一种看戏的心态,还夹杂着三四分身不由己的淡淡悲哀;南宫峙礼是最复杂的那一个,各种心情交织纷杂,最后却都不动声色隐在了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后。 夜晚到来,黑云如墨,北风渐起,眼看要下一场大雪了。赵迁说:“这天气,偏偏这个时候恶劣,要是下起雪来该怎么办,真是天公不作美。” 南宫峙礼笑道:“瑞雪兆丰年,麦盖三层被,白雪皑皑下藏的是最有希望最嫩绿的生命,岂不是象征了丐儿怀子、太子福泽满天下吗?” 赵迁听得喜笑颜开,竖起拇指道:“还是神医最能解语。” 丐儿堵他一句:“他能解语,以后你就让他陪你说话!就好像别人都是不懂体贴的木头人似的!” 赵迁忍不住笑弯了腰道:“你看看她这醋性儿!神医是个男人,你就这般拈酸,我要真是指着一朵红颜解语花说这样的话,你还不把我闹得不得安生了!” “醋之浓,情之深。”南宫峙礼简单的一句话,又引起了赵迁的赞:“神医句句经典,堪比情圣!” “不敢当,不敢当。”南宫峙礼摆手道。 “还算有自知之明,没老婆的男人担不起情圣的称号!”丐儿哼道:“孩儿的父亲,自然需挂念到我娘儿俩身上,我一个人等同两个人,还有什么比我这更解语的呢!” 赵迁欢喜,半搂着她腰道:“对!神医再解语,也比不过你这两个,人多力量大嘛!” 又说笑了一阵,南宫峙礼劝赵迁道:“夜深了,怕待会下雪,太子还是回去吧。不然太子妃又该放心不下了。” 赵迁望着外面黑成一团的天,裹紧了披着的毛氅,对丐儿温声道:“我走了,明天再过来。” “走罢。”丐儿送他两步,忽然问道:“明天太子妃也会过来吗?我怀孕的事儿,你没告诉她吧?” 赵迁摇了摇头:“我肯定不会告诉她,不然我就无法对父皇和母后保密这么久了。明天先不让她过来,随后了我再跟她说,也让母后好生对她劝说一番,省得弄出什么事端。” 丐儿不语,幸亏不让太子妃来,不然还真是个烫手的山芋呢。赵渊、李皇后能接受就不错了,若是再加个柳采娉,没有三头六臂还真不行。 南宫峙礼送走赵迁,对丐儿道:“明天就是一场重头的较量了,我担心你精力不济,你先赶紧睡下吧。” 第二六〇章枭雄英雄一陌间 南宫峙礼催着丐儿早睡,但是她并不困,就故意找些话题来打岔。一时半刻,南宫峙礼倒忘了让她睡这回子事,等再想起来,不禁猛拍一下脑瓜儿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都被你搅混了!这次说什么也躲不过了,你是主动去睡,还是要我逼迫着你?” 丐儿不理会他,眼巴巴看着那屋外漆黑的夜,忽然眼睛一亮,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白沫子,细细碎碎的好似风中絮,不禁惊喜道:“下雪啦!”扭着身子出去,双手张开就接。 南宫峙礼看到,也浮现了笑意,对丐儿道:“你很喜欢雪吗?” 丐儿笑道:“我姓薛,怎么会不喜欢雪呢?” “又是无逻辑的瞎扯,姓薛与下雪有什么关系。”南宫峙礼批判完她,以梦幻般的声音呢喃道:“不过,我很欢喜你能喜欢雪,因为我也喜欢雪。” 后面半截,丐儿绕了半天才懂,鄙视他道:“还说我呢,你的话就有因果了?比我的还要无厘头!你喜欢雪,跟我喜欢雪,是两条平行线,无任何的交叉关系!” “未必。冥冥之中,你总与我相通。”南宫峙礼道。 “你……话说得好不要脸。”丐儿气结。 南宫峙礼神色伤感而肃穆道:“我说真的。我喜欢雪,它是我生命之魂的象征。凡大事之前一下雪,对我就是好兆头,雪助我,你也在助我,这其中的千丝万缕,你不懂得。” 丐儿奇了:“你倒说说,雪怎么助你了。” 南宫峙礼深邃的眼睛里,似装进了漫天飞雪的深情,他缓缓道:“听义父说,我出生的时候,便是一个雪夜。那是一场罕见大雪,一直到来年四月都没有消融。那晚贤王前去求见,义父跟他一起出来,看到山洞里蜷缩在母亲怀里的我,浑身冻得青紫。一向心头坚硬的义父,竟鬼使神差同意了贤王的托付,把我抱到了黑木崖。随后他们煮酒商谈寄养条约,屋外面就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所以我爱雪的情结,是刻在骨子里面的,雪仿佛融化成了我血液的一部分,看见雪我就觉得奇异的温暖。今天看来又要是一场好雪了,莫非是天要助我成事呢?” 丐儿听他把宿命、天时与坎坷身世联系在一起,不禁有些悯怀与悲凉,对他粲然一笑,点头道:“是也。每逢大事,必有静气。雪是你幸运的象征,不会负你。” 南宫峙礼被她这一笑震慑了,眼神恍惚,写尽倾情。他有些迷失,低徊感叹道:“真美!我可以抱你吗?” 丐儿心中一骇,若非身体太重,这一吓非得跳起来不可。他也太胆大了。 虽说阁楼只有他们两人,但明天还有至关重要的事儿,此刻应允他,互相用体温取暖,如果将来被人诬陷/淫/乱宫闱,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天地里谈情偷欢……在宫外时的记忆就算了,皆是前尘过往,但入宫怀上赵迁的孩子,再发生这种事,一旦被人告发,如何能坦荡解释呢? 丐儿微笑着摇摇头。嘴角僵硬,忽略掉他那一句话,柔和问道:“黑木崖那儿经常下雪吗?” 南宫峙礼点头,似是对她表示肯定和理解。他道:“很少下雪,一年四季都如春天,气候的变化不是很明显。也只我出生那一年,大雪把黑木崖整个全覆盖了,积雪一人之深,普通人根本没法出门儿。义父说,如此奇兆,这孩子注定不平凡,不是个功勋昭世的大英雄,便是个祸害千年的大枭雄,不管世人口中如何评判善恶,我南宫凛偏偏喜欢这样的气魄!” 道完,他凝视着丐儿道:“你说,我是善是恶呢?” 丐儿朝他笑道:“关于善恶的看法,没有那么绝对,我支持你义父的说法。” 南宫峙礼身子微颤,望着她道:“我以为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十恶不赦、千刀万剐都不解恨的大恶人。” 丐儿笑开了颜:“那是相对于我来说的!我刀剐你可以,别人敢吗,够资格吗?我可不饶他!这是我的恶人,只能我来报仇!” 南宫峙礼如梦呓道:“我也是这样觉得的。我虽恶,无可赦,却只能由你来千刀万剐……” 丐儿听得发冷,忙阻止他的话尾道:“你说些什么呢!怎这样失落起来了?不吉利的,咱们还要旗开得胜呢,你不要未战先丢了士气!” “听你的……”南宫峙礼道:“这样和你说一说话,我会更有劲头。我怕过了明天以后,很长时间里就再也没机会这样和你说话了。” “怎么可能?你担心赵渊要你当他的神医?”丐儿笑道:“放心啦!孕妇为大,让别人伺候我还不放心呢!他把你弄出去,我就天天闹腾,我看他能置孙儿的安危于不顾!” “不仅仅是这个。”南宫峙礼道:“有得总有失,你不要低估了赵渊那奸滑的智商。” 丐儿怎会疏忽那老贼的实力?但也不能面对强敌,自扔盔甲先乱套吧。于是豪迈笑道:“你放心,赵渊是前薛大将军扶植上去的,他过河拆桥、出尔反尔,在薛大将军暴病之后,就把人家女儿给废入了冷宫,太无情无义无良心了!我一定要为老废后讨个公道!我披着薛家千金的壳儿,流着薛家千金的血,怎么也得替恩人出口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赵渊你就等着薛氏后人把你拉下马吧!” 南宫峙礼听得愣愣的:“你与薛家千金什么关系?你真是她的后人吗?” 噗……丐儿差点吐血,南宫峙礼真以为她是老废后的女儿了么?阿噗,这真没法解释。摇摇头晃晃脑,玄乎其神地道:“我有时觉得是,有时觉得不是。有时又觉得我就是薛后。” “什么意思?”南宫峙礼给听蒙了。 丐儿觉得再说下去,就成神经病了。拍拍他道:“好啦!你不是让我睡的吗?你也快去睡吧,养精蓄税,所向披靡!” “可不是,又忘了!”南宫峙礼帮她拿掉了披风,掸去了雪沫子,扶她到床上。一直怔怔不走。 丐儿以为他还在纠结刚才她的话,就推他一把道:“你再不走,就逾越了神医的本分了!快去!” 其实,她的身份到底为谁,于他并不重要。关于情爱的心,被她占据了去,这就够了。 他的思绪早已茫远。南宫峙礼失魂一笑,嗯了一声,迈开步出去了。 浓黑的夜幕,银色的精灵,呼啸着,身不由己。南宫峙礼依靠在栏杆上,对着漫天飞雪,他轻叹道:“对不起,丐儿。天亮之后,我又恢复成那个为自己的利益不顾一切的人了。如果不可挽回地伤害到了你,我身死百遭都不够……” 第二六一章穿衣 第161节 虽睡得晚,翌日,还是醒得比往常要早了一些。透过窗子,外面白蒙蒙的一片,让丐儿感觉天色大亮了。穿着衬衣、睡衣两功用的棉袍,她小心伸了个懒腰。 这种款式的棉袍,是有一番来历的。 虽然南宫峙礼作为医生,对病人原本可以无忌讳,但也不能太过分了。在有些方面,照料她并不很方便,比如穿衣。赵迁还是蛮细心的,特意把她里面穿的冬棉袍子,量体贴身裁制,衬衣又当睡衣,省去了每晚脱来换去的麻烦。这样,每隔一段时日,他就给她带来好几件这样两用的睡袍,穿一套扔一套,丐儿都记不清有过多少套了,只知道太子每次来都会帮她换新的。 贴身的衣服解决了,至于外面穿衣,只要不是那种式样特繁复的,丐儿还是能自理的,也就是缓缓披上、系着带子而已。以前没怀孕时她尚不修边幅,现下怀孕,就更不注意太多了,遵守一个原则:“不热、不冷、不大面积走光”,这就行了。 反正,南宫峙礼自制力好,对她貌似也不怎么感兴趣儿,常常目不斜视。就算正眼看她,也无半点其他意思,所以不用担心什么。也正因为如此,赵迁才对这位神医分外放心。 但是今儿个不同。她不能穿得太随意,不然被扣上个狐媚轻浮样的帽子,可就吃不消了。 里面仍是那种棉袍衬衣,穿一件什么样的外罩呢?南宫峙礼给她拿来了件水头极好、华贵银貂及膝大衣。丐儿骂道:“这穿出去,估计比得过皇后身上的货了,是想我炫耀呢,还是想让皇后恼恨我呢,或者是直接把我拖出去砍了算了?” 南宫峙礼轻笑道:“那你说,你想穿什么?” “就那件半旧的淡褐色羊羔毛长袖大衫就够了,记得再给我找个夹袄套里面,不然太冷。”丐儿看了一眼外面,茫茫不辨视线,问道:“还在下雪吗?” 南宫峙礼点头道:“一直未停。” “你怎知道一直未停?”丐儿皱眉道:“难道你一夜都没睡?” 南宫峙礼笑道:“你猜对了。” 丐儿觉得不可思议,状似担忧道:“那你今天万一打起了盹,脑袋恐怕就要因打盹打掉了。” 南宫峙礼哎道:“我说你怎么净说些晦气话呢?” 丐儿道:“还不是为你着想吗?” “好吧。”南宫峙礼嗯了一声,笑瞧着她,骄傲地道:“我是练出来的,半个月不睡觉,还照样好精神,非你能够想象。” 丐儿睁圆了双眸道:“我一直认为我是个超级无敌的夜猫子,没想到你都成老鼠精了!” 南宫峙礼瞟她一眼,调笑道:“你这比喻当真有趣,听你惊叹的语气,我还以为我在食物链的等级上要比你高一筹呢,哪知变成精了,还是没能逃掉被你吃的份儿!” “你也知道食物链?”丐儿完全懵了,这家伙不会是穿越来的,学过生物神马的吧? 南宫峙礼笑道:“老鼠吃米粮,夜猫捉老鼠,就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正是形成了一条食物的链子吗?我简称之为‘食物链’,你常自诩聪明过人,这你都听不懂?” 丐儿吁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还好,不过是偶然无意间,发明出了个先进词罢了!不是穿越重生之类,不然她就没活路了。 但他这脑袋也够发达了,生在科技时代,怎么也会是个高端黑客,或者神经研究专家之类! 南宫峙礼看她神游物外,边把衣服递给她边说道:“你发愣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太对了!”丐儿把脸转向他,道:“那在今天的这场见面中,我和孩儿是最弱小的蝉无疑!可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呢?” 南宫峙礼眉目间有一层薄如雾的杀气,低低道:“黄雀怎样?就一定能赢吗?” “你什么意思?螳螂把蝉吃了,黄雀又把螳螂吃了,还不算赢家吗?” 南宫峙礼冷笑道:“还有猎人端着枪在树下呢!” 丐儿的手一抖。扣了几次,扣子都没对到扣眼里去。 南宫峙礼不说话,俯在她前面,三两下把所有的扣子搞定了,道:“你可以下床活动了,动作要慢一点,冬天骨质脆弱!” “说得我就跟白发古稀的老太太似的。”丐儿不悦,问他:“什么时候了?” “若在往时,早朝早该下了。估计上午太子不会来了,等午后直接陪同皇上皇后一起过来呢。”南宫峙礼顿了片刻,很有些勉为其难道:“他不来,那让我伺候你吧!” 丐儿嗯着,伸出了手,让南宫峙礼扶着他下床,穿好鞋子。南宫峙礼看了她好一会儿,噙笑赞赏道:“还不糊涂!知道穿什么最妥当。” “你这害人的!听你的还不完蛋了!还不快把貂毛袄藏起来?”丐儿道。 南宫峙礼收起那件华美貂袍,放进柜子,而后牵着她走到阁楼外。 丐儿看到积雪把湖面覆盖了,远方红墙黛瓦,全部掩在厚厚的白色下。如撒盐的雪粒子,还在一层层增添着积雪的厚度,风声呜咽,偶尔听见光秃的树枝被压得咔嚓一声,雪如雨溅荷,摔在地上成为粉碎琼玉。 丐儿裹了裹领子,哈一口气道:“这样大的雪,皇上皇后还会来吗?” “那就看太子把书院的宝贝描述得怎样价值倾国、引人臆想了。” 一阵风夹着雪扑面而来,丐儿缩肩,道了句:“像是会来的。咱们等着吧。” 说罢转身,往阁子里走去,边走边道:“这外面太冷了,屋里偎火坐吧。” “嗯,我给你弄些早餐吃。”南宫峙礼道着,亲手煮起了饭、烧起了菜。不需多时,一个清汤配着四菜,热气腾腾的出锅了。 为了驱寒,丐儿比往常多吃了一些。南宫峙礼道:“我的手艺,比之从御膳房端来的那些特制品如何?” 丐儿评价道:“虽不专业,还勉强能凑合!以后我聘你当厨子得了,做些家常便饭,吃着亲切爽口。” 南宫峙礼笑道:“我等着那一天呢。” 丐儿看他又自恋了,真是不打击不成器,就嘲弄道:“这不能证明你的手艺好,我只是有些紧张,想多补充些能量,给自己增添勇气。这是食补,懂吗?” 南宫峙礼笑道:“我一夜都没睡,心力憔悴,不更需要食补了吗?” 丐儿道:“你一个钢铁做成的汉子,自然不需要我这样。” 南宫峙礼又得瑟了,笑道:“所以你不要紧张,有我这样优秀的钢铁般的汉子护着你呢。” 丐儿给他一记白眼。一上午匆匆过去了,到了中午,丐儿正吃着午饭,忽然犯愁道:“不知他们会不会吃罢午饭过来?我可不想招待他们!” 南宫峙礼不禁莞尔,点着她的鼻子道:“看你小家子气的,人家不贪你这两口饭!放心吧,他们肯定在午休后过来!你且睡一会也不会耽搁。” 丐儿放下碗筷,果然有些倦了,打着哈欠道:“我要是睡过头了怎么办?” “刚睡醒那种状况下,才最自然!”南宫峙礼道:“你没听说过‘美人春困图’吗?你这是‘丑媳妇冬眠图’!” 丐儿差点气炸,骂他一句作为回击:“你还癞蛤蟆冬眠呢!” 南宫峙礼告饶:“好了,快休息一会吧!” 丐儿道:“你要是不睡,就在外面看着点儿,瞅见他们前脚踏进书院大门,就进屋把我叫醒!” 南宫峙礼答应了,丐儿这才安稳睡下。 屋内的炭火散热极均匀,温暖笼罩在每一个角落,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形成鲜明对比。这份暖和,诱发着丐儿的睡意,或许是昨晚休息得不好的缘故,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与周公缱绻相会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听到南宫峙礼叫她:“快!快,已经到走廊尽头了,就过来了!” “怎么不早叫我?”丐儿顾不得多埋怨,惊道:“等我穿上袄子,梳洗一番!” “来不及了,到殿门了!就这样吧,你先不要出去,披上衣服,半靠在这儿闭目养神吧!” 丐儿无奈,只得调了一下紊乱的呼吸,披上那件褐色半旧大衫,把枕头立在床栏上,半倚在那儿眯着眼。然后把被子盖到小腹上,看起来圆圆鼓鼓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母爱温情、自然风光。 丐儿冬天所睡的寝房,在阁楼的正中央,要经过主殿、再穿过四五间偏房才能过来。静得能听见心跳声,过了一会儿,殿外传来三两个人抖落风雪的声音。丐儿悄悄问南宫峙礼道:“我这样穿还好吗?” “很好……”南宫峙礼低压着嗓音道:“要的就是这种朴实得让人心疼的效果,这样才让人倍觉怀胎的艰辛,而起特殊情意。” 第二六二章宣判 丐儿呼出一口气,闭了眼,等待命运的宣判。 南宫峙礼把床前厚厚的帘子垂下来,在帘外凝神枯坐着,悬丝把脉,静如石柱。 一切都宁寂了下来,丐儿吸气呼气,反复吐纳,力图放松。忽而听见一抹温柔圆润、不失威严的女子声问道:“迁儿,你让父皇、母后顶风冒雪来到这里,要看什么稀奇事物?” 应该是李皇后了。 赵迁的声音响起来:“父皇、母后,里面请。” 沉稳的男人脚步声,宛若踏在丐儿的心坎上。近了,更近了,恍似在耳边。 丐儿听到厚重的男子音疑惑问道:“他是……” 一刹那间,丐儿还以为问的是自己。直到悬在手腕上的那根丝线被撤了回去,她才醒悟过来。 南宫峙礼垂首施了一躬,退到寝房门外。 赵迁说道:“这是神医吴氏。” “请神医做什么?”李皇后道:“难不成谁病了?” 赵迁没回答,却笑着喊道:“丐儿,父皇、母后来了。”语罢,轻轻掀开帘子。 赵渊、李皇后充满疑窦的表情,在看到丐儿那一瞬,震得凝结住了。并非是他们看清了她的面容身形,而是没想到这里躺了位莫名其妙的女子! 丐儿不敢睁眼直视,只低头垂眼的,笨拙费力地侧了身,算是拜礼:“民女见过皇上、皇后。皇上、皇后万福金安。” 赵迁笑道:“父皇、母后不要怪她不能起身,她身怀六甲,不方便行大礼了。” 赵渊一惊未平,一惊又起,问道:“怎么回事?” 赵迁答道:“她是父皇的儿媳啊,已怀胎六个多月了。” 李皇后惊得张着嘴,忘了说话。 赵渊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儿子,且喜且疑,震动不已:“小子,父皇被你蒙在鼓里了!还不赶紧如实招来!” 赵迁含着深情,缓缓述来:“儿臣在宫外与丐儿相识,一见倾心,怕父皇、母后怪儿子胡闹,不敢告知,就在去年腊月悄悄把她接到宫中。哪知她竟争气,大概今年四月初怀上了,当时并不知道,直到六月身子不适,儿臣请神医来给她检查,才发现已怀有身孕两个月了!” 赵渊一时踌躇不语,似在消化着这桩大餐宴。 李皇后半晌忽然道:“大胆迁儿!如此大事,怎隐瞒到现在!” 赵迁拉着李皇后的手,赔着笑撒娇道:“儿臣这不是给您报喜了吗?” “荒唐!太荒唐了!”李皇后骤然拔高的音调,轰得丐儿头脑一片发昏:“这样就能抵过你的荒唐了吗?” 赵迁求救似的看着赵渊,期期艾艾道:“父皇,您劝劝母后……” 赵渊沉沉道了一句:“你最好把隐瞒的原因说出来,不然父皇也帮不了你们。” 赵迁答道:“原本儿臣只是想要金屋藏娇,不想让父皇和母后数落……” 李皇后肃声严厉道:“为什么怀孕这么久才说出来!” 赵迁道:“她的体质太过特异,初怀上时毫无反应,到了两个月才觉得异常,把脉看时,脉象极不分明,不能确诊就是怀孕,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八月末,才笃定是喜脉。那个时候关于前朝、边疆、东方弟、还有蔻儿……大大小小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儿臣就让她养了一个多月,直到孕相显露无疑、并且诊断出是男胎,才在近日看着父皇、母后稍闲在了,想着给你们来一个惊喜。” “你说……她怀的是男胎?”赵渊静静听完,首先问出这么一句。 丐儿暗想,狡猾的老头子,这般重男轻女。 赵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是啊。神医说,必是个健健康康的奇异孩子!” 李皇后摇头,直言道:“母后在这后宫,什么样的奇事儿没见过?却没听过将近五个月才诊断出喜脉的!如此前所未有闻所未闻,要么是胎儿的母亲有问题,要么是胎儿有问题!” 赵迁痛心道:“母后!” 赵渊听了,眉心一紧,道了句:“皇后……” 第162节 李皇后自知失了言,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丐儿心头如刺,疼痛之感,盖过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惶恐。 赵渊咳了一声,有几分老迈的问道:“是刚才你说的那位神医为她诊断的吗?还有没有别的太医再行确诊?” 赵迁想了想,如实答道:“没有,就那神医一个。但儿臣信得过,他的医术之高明,足以超过所有太医。” 赵渊“哦”了一声:“是吗?迁儿如此贬低宫中御医?” “不瞒父皇……”赵迁指了指侧垂着脸的丐儿,笑道:“在这之前,她的身子十分虚弱,经常生病,我让颇负盛名的陈太医给她调理,一个月都没丝毫的转机,儿臣无奈之下,遍寻江湖郎中,儿臣也是懂得些医理的,终于遇到了吴神医,初次诊断一番,他就说出了症结之所在。儿臣甚为叹服,请至宫中,两三个月,他就把她调理好了,并且怀上了胎。” 赵渊持平的音调分不出褒贬悲喜,他道:“如此神医,不可多得。把他给我叫来。” 赵迁走出门,使眼色招呼道:“吴神医。” 南宫峙礼拜过。赵渊半晌都不说话,只深深打量他,突然一掌朝他胸口拍去。 “父皇,您作甚么!”赵迁大惊。 丐儿的心揪了起来,只见南宫峙礼踉跄几步,口吐鲜血,扶住门框。赵渊点点头道:“倒有几分功力,估计与迁儿不相上下吧。” 赵迁忙道:“在江湖上行医救人,若没半点功力支撑,怕是走不了多远吧。” 赵渊淡淡“嗯”了一声,对南宫峙礼道:“神医下去吧。” 丐儿心惊胆战,这赵渊最不经意的时刻,便能生发出无常来,确实叫人防不胜防。 不知南宫峙礼是无防呢,还是以平庸作对策? 赵渊瞅了一眼丐儿,又说话了:“这姑娘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神医是怎么来治的?现在痊愈了吗?为何怀胎那么久,都不能确诊?” 丐儿暗暗发慌,赵渊每句平淡之中带着关心的话,都深藏着锋刃,直中要害,挖起事情核心关键。 赵迁知道自己所说的每句话,父皇可能都会记在心上,彻查印证,尤其是关系到皇嗣的大事。不敢马虎,于是答道:“她以前救一个跳楼的女子,被压散了浑身的骨骼。有高人为她接了骨,又用内力支撑着她复原。但那股内力自此在她体内不灭,时而不时便出些问题。神医颇有些武功底子,是用针灸、佐以内息调整,才使得她的病情缓了些。如今怀了皇嗣,也只让神医看顾着,儿臣才能放心。” 赵渊不紧不慢地道:“想必曾经救她的那高人,身手是一顶一的了。” 赵迁不知该不该吐出东方爷,丐儿也捏了一把汗。 忽然丐儿手腕一麻,已被人擒了去,竟是赵渊!她的冷汗密密麻麻滚落下来,浸湿了后背。 赵渊静静把了一会,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最后也没看她,放开她的手腕,眼神犀利对赵迁道:“她体内的真气,从何而来?那位高人是她的什么人,为何肯把大部分甚至所有的功力输给她?” 丐儿的手,紧紧抓住了被子。 赵迁硬着头皮答道:“那位高人,是东方弟。东方弟救人于危难之中,后来喜欢上了她,由于他们的爱情不被宰相府接受,不得不分手了。在他们分手后,儿臣认识了她,她时常受这内力的折磨,怀上胎也就是四月那次,几乎要断气了,东方弟从郡城赶回来,把一身的内力全传给了她,保住了皇嗣的性命。东方弟却从此失去了武功。” 丐儿原本处于对赵渊的惧怕恐慌之中,听了赵迁的这段话,勾起心中情意,不禁泣不成声。 赵渊眼中的好奇与震撼,浓得化解不开,他一字一顿道:“你就是仁儿最爱的心上人?让他甘心情愿出家的那女子?” 李皇后也坐不住了,神色惊诧而复杂,看向丐儿。 赵渊想要细细端详丐儿,但她始终勾垂着头,看不见其五官模样,因命令道:“抬起脸来,让朕和皇后瞧瞧!” 第二六三章暗流涌 赵渊命令丐儿抬起头来。丐儿脊背发硬、细腻的汗遍渗出来,棉衣黏在肌肤上的感觉让她窒息难受。头顶仿佛有千斤之重压,过了很久,她都没抬起来。 赵迁有些期待地看着她,柔声唤道:“丐儿,抬起头来,让父皇和母后看一看。” 丐儿很被动地把脸扬起,双眸半睁,目光平视,以免内心的情绪通过眼神露出来。 她真切的感觉到,赵渊的诧异和惊动。只听得他“咦”了一声,怔在当场,再没下文。 比赵渊稍微滞后些,则是李皇后,她也发出了同样的叹词,久久不语。 赵迁不知道那儿不对劲,笑着道:“父皇、母后,这可算是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吧?儿臣没说谎吧?” 赵渊含糊“哦”道:“没……” 说完,赵渊眯着眼,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澜不惊对丐儿道:“你下床来,朕好好地看看你。” 丐儿无措地看赵太子一眼。 赵迁以为她害怕,傻傻笑着,半扶半抱着她,帮着她下了床。 可能是太紧张了,丐儿有些不支,头昏昏的,脚跟绵软,差点撑不住身子要重重摔倒在地上。幸亏赵迁把她紧紧搀住,才不至于过分尴尬难堪。 赵渊就在床前半臂之远,与她是那样近,她不得不抬眼看这位年将半百的皇上。 记得在公主的生辰宴上,曾见过身穿龙袍的赵渊,明晃晃的威严,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不能逼视细观。 像今天这种家常便服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 与当年所见贤王的飘逸儒雅不同,这个男子,眉毛粗但不是那么浓,嘴唇薄略显得刚毅绝情,眼里透着一股子深不见底的犀利、阴郁、隐忍的冷淡之感。稠密短须,与间杂灰白的髥发连在一起,微黑的皮肤已呈现老态。 这是她首次清晰而近距离地看赵渊。 一阵阵的眩晕,朝她袭来。丐儿挺着突起的大肚子,勉力站稳。赵渊淡淡的眼光,好像要把她的肚子削平,还原她无孕时的身材。 那眼光越来越充满疑窦,越来越阴翳凌厉,打在丐儿的每一个毛孔上,扑扑生寒,叫她不战而栗。 静默,无止境的静默。李皇后看着丐儿,像看着一只从动物园跑出来的类猿人,那抹无以复加的诧异和惑念,让人窒息极了。 赵迁可能觉得气氛太僵冷沉默了,一手搂住丐儿的肩,一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掩饰住紧张,讪讪地道:“父皇、母后,初次与丐儿相见,难免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以后熟悉了、融洽了,就好了……就好了……” 赵渊盯在丐儿身上的视线,终于收回去了三分。他的眼皮开始突突的跳,不由得连续眨了几下眼,以缓解眼睛因久视带来的干涩疲劳感。 皇后大是不得主意,丢魂似的瞅了一眼赵渊,神情古怪,喃喃地道:“皇上……” 赵渊嗯着,却不问什么事。赵迁挤着笑,道:“父皇、母后,走了这么远,一定累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震着了吧。要不,儿臣送父皇和母后回去休息一下?” 赵渊摆手道:“不了。” 忽然走到丐儿的跟前,几乎要碰上她鼓鼓的肚皮,赵渊轻轻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丐儿的心惊悸一跳,被迫回答:“烟岚城的。” “是祖籍吗?还是一直在那儿居住?”赵渊再问。 丐儿答道:“应该是祖籍吧,我无父无母,没有居住之所,自打孩提时代有记忆起,就是在那儿流浪的。” 赵渊神思恍惚,噢道:“直到你建立了水浒仙寨,才有了立脚处,对吗?然后与仁儿、迁儿相识,就来到了京城?” 如果忽略掉重生那一段,确乎大致是这样的,于是丐儿点了点头。 “皇上……”李皇后拉了拉赵渊的袖子,使了个不很明显的眼色,提醒道:“臣妾看这事有古怪,皇上不觉得吗?” 赵渊唔了一声,踟蹰不语。 赵迁有些暗慌,笑道:“母后,有什么古……怪……” 李皇后警告瞪了赵迁一眼,赵迁目光一缩,看向赵渊呵呵尴尬笑着:“父皇,丐儿就是一个古灵精怪的,您一时可能觉得不大适应呢,但是相处久了,就会非常喜欢她的。” 李皇后冷冷插一句道:“母后说的古怪,不是古灵精怪的意思!” 丐儿觉得太子搂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猛地一沉。侧眼看时,是赵渊走到了身后,拍了一下儿子的那手臂,叹了一声。 赵迁道:“父皇何故叹气?” 赵渊不答,莫名其妙甩给李皇后一个问题道:“皇后,看着怎样?” 李皇后道:“很像……一位故人……” “哪位故人?”赵迁急急问道。 李皇后止住了,就像碰触到了因什么禁忌而猛闸住的马车。 “走吧。”赵渊对李皇后道。 李皇后与赵渊并肩而行,很快就要走出寝房,赵迁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叫道:“父皇,给腹中儿赐一个名字吧。” “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赵渊暧昧不清地甩下了一句,步履沉重去了。 走了很远,忽然转头对南宫峙礼道:“神医,跟朕来一下吧。” 丐儿纷乱如麻,看向太子。赵迁汗道:“父皇,神医走不得!您有什么话,就在殿里问吧。” 赵渊的声音空茫传过来:“让他走一趟。朕还会让他回来的。” 赵迁没办法,对丐儿道:“你放心,父皇说了,要不了多久,就让神医回来了。” 赵渊、李皇后、南宫峙礼的身影,消失在白茫茫之中,丐儿如虚脱了一般,对赵迁道:“我上床躺一会。” 赵迁体贴地道:“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不知今晚,神医会不会回来。”丐儿疲惫地道。 “会回来的。”赵迁说着,侧着身也躺了下来,轻轻环着丐儿。 时光静静走着,却不是和最初的那个人。在冷宫里被太监和鸢妃欺负,神秘黑衣男子拿剑尖指着她小腹索要图经,一帮因饥饿而大打出手、哀鸿遍野的乞丐,白衣胜雪的优雅尊贵男子……丐儿脑海闪逝过一幅幅的画面,闭眼进入梦乡,暂时忘却了今日的惊惶不安。 一觉醒来,太子仍没有走,正含笑爱怜地看着她。 “神医回来了吗?”丐儿开口便问。 不知怎么,南宫峙礼竟在她心头占着那么重要的位置。如果他此番一去不回了,丐儿该是怎样的若有所失啊。 赵迁笑着,试图用宽慰让她放松下来:“你不用担心。父皇只是问他一些你怀孕的详情,就算今晚他不回来,我在这儿看护你就是了。” “不妥。”丐儿摇摇头道:“太子妃知道了,会不开心的。你还是早点回去,多去她那儿看看,让她也给你添一个子嗣吧,你母后肯定高兴。” 赵迁笑道:“不急不急,等你肚里这个出来了,再说不迟。” 第二陆肆章惊惧 黄昏时分,飞雪停了。夕阳炫紫鎏金,如同锦绣一样铺满了半边的天空,与洁白的积雪增辉相映,十里画卷,风景独好。 丐儿看直了眼,赵迁拥着她,静静伫立在殿门前。南宫峙礼颀长如玉树临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书院拐角处。丐儿于一刹那,竟然泪流满面,费力向他挥起了手。 赵迁看到,笑着说:“看你担心成啥样了,我天天被父皇、母后叫去训话斥责,也没见你这般忧心。” 丐儿道:“神医比不得你,他要是被带去训话就好啦!” 二人说话之间,南宫峙礼近至跟前,神色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赵迁问道:“父皇、母后都说些什么了?” 南宫峙礼摇头,道:“只是询问了一番丐儿从妊娠开始到现在的反应、饮食、睡眠等各方面的问题。幸好我有备案,随身带着,给皇上皇后指着讲解了一番,不然今天可就回不来了。” 丐儿舒了口气。三人一起用罢晚餐,赵迁回了。只剩丐儿和南宫峙礼,丐儿道:“别的没有什么?” 南宫峙礼低声道:“纵有什么,他们也不肯对我表现出来的。今日召我过去,主要是想确定这个孩子是不是太子的。” 第163节 丐儿呼吸一紧:“然后呢?” 南宫峙礼冷笑道:“我虽把记录表给了他们,但我估计皇后不会相信,她不是省事的,终究还是会查的。” “那就让她查吧。”丐儿也笑,略带几分讥诮道:“她女儿与东方爷几乎没圆过房,只喝了暖情酒凑合过了一夜,就弄出来了个儿子,她是不是也该彻底查查!那估计颜面都要被她丢尽了。” 南宫峙礼失笑道:“你可真够犀利的。” 丐儿笑道:“那是当然。” “不过,他们就算怀疑,也会把目标锁到我身上,而不是出家的东方爷。这一点你心里清楚就行了。”南宫峙礼道。 丐儿皱眉,恼道:“讨厌!用脚趾头想想也不可能!这次你占我便宜了!” “这也没有办法。”南宫峙礼嘿嘿笑道:“孤男寡女,叫人起疑也很正常。身正不怕影子斜,咱见招拆招,就不会有事儿!” 丐儿悄悄道:“你是不是该避避嫌?我怕他们将你……那个什么了……” 哪知南宫峙礼一脸淡定,并不反击她,居然还点头道:“这很有可能……” 丐儿坐立不安了,捶他道:“这样怎么行,总得想法子避免吧!你还没有孩子,真把你那个了,你要江山有什么用!” “只是报仇而已。”南宫峙礼轻描淡写道。 丐儿费解而又纠结。各种惊险,各种布局,一切都为了这简单的两个字吗? 南宫峙礼看她如被油煎的样子,笑道:“你顾好自己吧。我估计他们会在这一两天试探你。” “试探我做什么?”丐儿奇怪道。 南宫峙礼道:“当然是为你的身份。你看,你让他们吃惊成什么样子了。” 是夜,刚准备躺床上休息,南宫峙礼一把拉住她,嘘了声道:“有人来了。” 丐儿惊愕,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我去自己的房间了,你装作休息吧。”南宫峙礼交代她一句,匆匆撇下她走了。 丐儿忖思,莫非皇上、皇后怀疑她与“神医”有奸情,特意来个突然袭击,准备捉奸在床?丐儿心里羞愤异常,一时也不觉得恐慌害怕了,不忿地等着那些要来的人,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这样想着,她寝房外面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先是南宫峙礼从他自己房间窜了出来,尽守卫的职责喝问:“是谁?” 来人嘘了一声,南宫峙礼就没声音了。 丐儿心里有数,不管出自何种原因,能让南宫峙礼止住声的,这世间估计还真没几个。来者很有可能便是万岁、千岁级别的人物了。 丐儿装着刚穿衣而起的样子,嘟囔着问一句:“谁啊?” “倒是机灵。”李皇后从容不迫的声音响起来,笑道:“穿好衣服,把门打开。 ”“皇后娘娘,您怎么这时候来了!”丐儿装得乱作一团,故意撞倒了一面镜子还有一个衣架子,残破的粉碎声听着分外刺耳。 “不要慌,慢点儿!”赵渊的声音传来,稳而有力,却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看来赵渊还是很怕伤到子嗣的。 丐儿应着,然后去开门。看到赵渊、李皇后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然而与他四目相视,心不由颤起来,竟是当年在冷宫送饭的太监! 不知皇上和皇后在演什么戏,丐儿强自镇定,眼光在那太监身上短暂留了片刻,便漫不经心转开了,仿佛与看普通宫监并无什么区别。 同时有几分钦佩,这公公睡了皇上的女人,居然能安稳地活到今日,本领还真不是盖的。这种极品人才,不防不行啊。 那太监看了丐儿一眼,目光就移不开了,痴痴愣愣好一会儿,脸色变得极度恐惧和扭曲,大叫一声:“鬼啊!我命休矣!” 李皇后骇一跳,平复一下心神,骂那太监道:“做死的!大惊小怪什么!你以前见过她,对吗?” 那太监先点头,随后又惊慌的摇头。 李皇后再次厉声道:“你见过她,是吗!” 在丐儿的茫然中,太监瑟缩点了点头。 李皇后含了一丝安抚的笑意道:“在哪儿见过?” “冷……冷宫……”太监连不成句:“我给薛……废后送饭……她就在那里。” 丐儿冷声道:“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吧?” 太监如梦惊醒,连道:“对,对……认错人了!” 李皇后道:“你看到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一个。”太监发抖道。 “那是薛后还是她?”太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汗滴子顺着脖子往下淌,好不容易崩出来两个字:“薛后……” “满嘴胡言!那你为何说认识她?!”李皇后追问道。 太监结巴断续答道:“因为……她与薛废后太像了……我见了她,以为薛废后又复活了……” 赵渊眉头皱了一皱,道:“当年你说薛后因房间起火烧死了,当时逃出来的还有其他人吗?” 这时,南宫峙礼无声走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 那太监看见了,瞧他了一会儿,脸色越发惶恐不定,如见锁、索魂夜叉。 南宫峙礼暗含机锋地笑了笑,道:“放松点儿,紧张不利于肾。肾若坏了,那可是会尿裤子的!吾观你的面相,肾似乎很不好,你可曾尿过裤子吗?” 丐儿听罢,所有的紧张、不自在全消去了,有一种憋笑到内伤的冲动。 南宫峙礼这厮太高明了。估计那次,已死的薛皇后从水中爬出来、胎记消了、变年轻漂亮、清冷强势了,还会作诗揭露他和鸢妃偷情,接着一位黑衣刺客出现胁迫“薛后”,把他和鸢妃吓得腿发软、裤子都尿湿了……那种刻骨铭心的场景图,这太监一辈子也忘不了吧。 南宫峙礼含而不露,循循善诱,帮着他忆起那时的恐惧诡异,真是太大快人心了。 丐儿接着,也添了几勺油:“并且听说,如果肾脏不好、小便失禁的话,就会影响房事。不过公公是阉过的人,不担心这个。” 丐儿岂会不记得,将死的老废后借水喝时无意听了墙角,听去了一个惊天大内幕“如果皇上知道我没净身……我死了不打紧,谁来满足你呢?” 这是一句多么喜感的话啊。 那太监脸色已经青白癫紫了,瑟缩着再说不出半句话。 赵渊觉得其中有些问题,问道:“刘公公,您至于这般吗?不就是一个稍微有几分相像的人,就吓得你成了这样?” 那刘太监唯唯诺诺如小鸡啄米般点头,腿还是不自禁,抖如筛糠。赵渊与皇后互看了一眼,对他命道:“你先回鸢妃那儿侍奉吧,改天再找你问话。” 刘太监连连应是,想要站起,身子却不大听使唤,扑通跪在地上,硬是爬着出了殿门。丐儿看着他爬过的距离,足足有一里地远,然后才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第二六五章鸢妃依旧娇媚 收回目光,想起赵渊刚才说的让刘公公先回鸢妃那儿侍奉,不禁好奇地喃喃道:“鸢妃?” 她不是被贬在了冷宫吗?那为何还用“侍奉”这一词? 侍奉这码子事,用在未阉的太监与妃子之间,多暧昧啊,让她难免浮想翩翩。虽然赵渊用在这儿,说的是下人对尊贵主子的伺候之意。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李皇后的眼神一冽,问道:“你认识鸢妃吗?” 丐儿毛发皆悚然,忙道:“不,不……” 觉得这个“不”字太没底气,又补充了一句道:“我在民间听过她的传说。” “什么传说?”赵渊接过问道。 丐儿呵呵干笑了几声,脆生生答:“听说她善妒忌,残害宫嫔,被打入了冷宫。” 赵渊听罢不语。丐儿傻傻道:“难道不是这样?现在又来了一个新的鸢妃吗?皇上让刘公公去侍奉的鸢妃,一定是个温良淑德的佳人儿。” 李皇后淡淡道:“现在芩沅殿居住的,就是原来那个鸢妃。” “啊?”丐儿一副意外惊呆状。 赵渊道:“鸢妃在冷宫里悔过良好,经刘公公举荐,朕去看她,果然柔顺懂事许多,朕就不计前嫌,宽宥她了,重新让她回到了芩沅殿。” 这……不计前嫌,果然也太不“计”了吧。 恐怕是皇上在后宫呆得腻了,善于察言观色的刘公公趁机举荐情人,皇上到冷宫一看素净洗尽铅华的鸢妃,竟觉得无比的美好,怜悯之心就起来了。再加鸢妃虽居冷宫,床上的功夫却不曾生疏了去,婉转承欢、娇媚风情,把赵渊给迷得回心转意了吧。 看来,刘公公是个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姘/头呢,不仅能帮失宠的女人重新固得宠,还能混出头脸,到情人鸢妃那里伺候着! 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呢。不知道是收敛了呢,还是更方便了? 丐儿好奇地思量着崇拜着,却听到南宫峙礼道:“皇上仁心宽厚,对犯错的妃子尚且这样,更何况对天下苍生呢。” 赵渊叹息,颇感慨道:“鸢妃又不是背叛朕!她虽嫉妒,但究竟是因为爱朕而起。在爱的前提下,朕能原谅一切过错。唯独原谅不了的,是背叛。”赵渊说这话的时候,思绪好像飘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和伤怀之意。 丐儿听得心中波澜翻涌,赵渊说这些有何意?是在影射贤王和琴妃吗?还是别有用心? 南宫峙礼的身躯和手臂,微微一动,然后就恢复了原样。南宫峙礼沉声嗯道:“皇上说的极是。天下太多男人、女人,面对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的时候,都会背叛所爱。” 赵渊摇头道:“未必,有的人却恰恰相反。” 丐儿接道:“难道会有人因为追求所爱的,而背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吗?” 赵渊被这话问得怔住了,却又听丐儿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那不是背叛,而是真爱!至情至性、不可控制的真爱!超越物质、世俗!” 此言一出,赵渊、李皇后、南宫峙礼全部震住。良久,赵渊猛地一擂桌子:“放肆!” 丐儿脸色一白,后退两步,无力坐在了木榻上。 南宫峙礼忙道:“皇上请惜龙体!天子发怒,阳气太盛,万一伤到腹中胎儿,后果不堪设想!” 赵渊把拳头收回来,轻拍了一下丐儿的手道:“没事吧。” 丐儿瞧着李皇后复杂的表情,只不做声。泪眼汪汪的眼里,写满了惊恐。 “好好休息吧,朕和皇后还会来看你的。”赵渊亲切而意味深长道。 皇上、皇后走了,阁楼里又静了下来。南宫峙礼轻声问丐儿:“你猜他们会说什么?” 丐儿摇头。 “他们会说,刘公公与薛后之死,必会有一定的关联。”南宫峙礼道。 “为什么?”丐儿弄不懂。 南宫峙礼看着她,笑道:“你看刘公公见到咱俩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出端倪。但他绝对不敢把咱俩供出来,鸢妃也是。但刘公公见到肖似薛后的你,反应过于激动惶恐,想不引起猜测都难。” 丐儿说道:“那他俩也不可能招供出害我的原因吧。” “皇上他会查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会请鸢妃来见你。”南宫峙礼笃定道。 丐儿道:“鸢妃是个女人,胆子还没刘公公大,一受咱俩惊吓,还不坏事儿啊?” 第164节 “鸢妃懂得轻重,不会竹筒倒豆子的……但会让赵渊对你谜样的身份,更加好奇。” “他会查出来吗?”丐儿担心问道。 “他能查出什么?”南宫峙礼笑道:“我与你在一起这么久,我都不清楚具体的内幕,他怎么查得出?” 丐儿忽睁眼大怒道:“你这个狡猾的细作,原来阴魂不散缠着我,是为了调查我身份!” 南宫峙礼赶紧陪笑道:“息怒息怒!主要还不是这个,我不在乎你身份!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为身份而禁锢了自己的计划,岂不因小失大?不是本教主的作为!” 见到鸢妃,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与那天见刘公公的情形一样,只不过这次随着赵渊、李皇后一起来的,是昔日冷宫里的鸢妃。二十五六岁的她,正是娇媚如花、丰娆多姿的年龄。冷宫里的那段生活,并没让她变得沧桑绝望下去,这也得益于傍上了刘公公吧。 她失意时,她以他为靠山;他凑时机,让她东山再起;她尊贵时,他在她这棵大树下乘凉。 相依相傍,不管出于什么利益目的,这样畸形相扶的存在形式,也总好过那些薄情寡义、落井下石。 鸢妃见到丐儿和南宫峙礼后,反应更为夸张,吓得抱头蹲在地上,赵渊和皇后连声呵斥她,她都站不起来。 这与刘公公的情况相互印证,不能不让赵渊疑心更重。 他们走后,丐儿对南宫峙礼道:“下一步,不知还会有谁来。” 南宫峙礼道:“他们两个,已经足矣。” “你说赵渊会不会采取极端措施,逼迫鸢妃和刘公公说出里面的实情呢?” “赵渊那贼,一旦起疑,无所不用其极。”南宫峙礼道。 丐儿当年从冰水窟窿里落魄爬出来时,那么的恨鸢妃和刘公公,此刻听了南宫峙礼的话,竟然心起恻隐。她对南宫峙礼道:“咱们一定要阻止赵渊伤害鸢妃和刘公公。” 南宫峙礼摇头笑道:“你啊,总要在别人一次次把你伤害得遍体鳞伤时,还不懂问题在何处。先保过自身吧!” 第二六六章逼供丧命 赵太子再到书院时,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刘公公和失宠又复宠的鸢妃,被带入了慎刑司拷问! 丐儿呆呆问:“是谁下的旨?” 赵迁回答道:“母后说他们俩,涉及到几年前薛皇后在冷宫被烧死一事,内有蹊跷,审不出来,所以想要严刑逼供。” 丐儿紧捂住将要蹦出胸腔的心脏,问赵迁道:“可以带我去慎刑司看看吗?” 赵迁不可思议看着她:“你去那儿做甚么?你怀着孩儿,那儿血腥太重,又脏得很,无论如何也去不得!” “那能不能让鸢妃和刘公公一起到这儿来?”丐儿又问。 赵迁皱着眉道:“不行,母后说这是后宫里的事!我不方便干涉。” 丐儿心念飞速地转,该怎么办?她道:“那你让李皇后过来一趟,好么?” “我就奇了,你安稳养胎不好吗?管那些事做什么?”赵迁很不能理解道。 丐儿不好跟他说,急道:“你不让我去就罢了,我自己一路打听着去!” 赵迁没办法,只好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央求母后过来!” 赵迁去了。丐儿对南宫峙礼道:“你说这事有转机吗?” “说不定已经处理过了呢。你不去找皇后,皇后还会来找你呢!”南宫峙礼轻蔑哼笑道:“那两人……是能吃得住重刑的人吗?” 丐儿听得心灰忐忑,未过多久,赵迁回来了,对丐儿道:“刘公公被打死了,鸢妃被赐了鸩酒!” 丐儿还未回过神来,赵迁又道:“他们已经招了,死有余辜。当年薛后在冷宫里,撞破了鸢妃和刘公公的奸情,被推到湖水里,谁知没淹死,他们又点了她的房子,把她烧死了……” 丐儿悚然道:“就这些?还有没有说其他的?” “到了慎刑司,哪有挖不出来的秘密?”赵太子道:“招出这些的时候,他们的神智已经不清了。至于再往后面说的那些,全是不经之谈,叫人半信半疑的,反正我是不信!” “哪些不经之谈?”丐儿忙问。 赵迁笑道:“不说也罢。” “我最爱听荒诞的故事了,你给我讲!”丐儿纠缠不休。 赵迁好笑地道:“他们招的基本一致,说把薛后推下池塘,原本都沉底了,忽然又爬出来一个年轻版的薛后,除了额头上大面积的印记消失了,其他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气场和感觉全变了!后来出现了一个很俊俏的黑衣人,把年轻薛后带走了!他们说,那年轻薛后和你好像呢!” 丐儿冷汗涔涔,强笑道:“那黑衣男子呢?是不是和你好相像?” “你真会想。”赵迁道:“黑衣男子,他俩说,有三分像年轻版的神医!” 丐儿脸色一变,半天,才哈哈大笑道:“还真有趣!我像年轻版的薛后,神医像年老版的黑衣侠客……太滑稽了!这是在跨年龄演传奇吗?” 赵迁也跟着笑:“是啊。估计最后灵魂出窍、幻象使然,就胡说八道了起来。” 丐儿问道:“你母后怎么看待这件事?皇上呢?” “他们都没说什么。”赵迁道。 怕的就是没说什么。说了什么,尚能及时预防,做出应对。没说什么,则就不能判断出其是信,还是不信,叫人猜测难定,心生不安。 正想再说些别的话,赵迁道:“你猜母后说了一句什么?她说初见你那一刻,还以为薛后什么时候出来了个小妹呢!” 丐儿僵着脸笑道:“有那么像?你可见过薛后吗?” 赵迁摇头道:“她入冷宫时,我还小,不记得事。长大之后,她已被人们淡忘了,况且我也不能随意去冷宫。” “难道没见过她的画像之类的?不是每位皇后都要有一副最逼真的画像传世吗?”丐儿问道。 “倒是有一幅的,但是听说她脸上的青胎记,把相貌衬得太丑了,后来又被打入冷宫,画像自然不能传了。再后来,那画像被不经意弄丢了。”赵迁道。 丐儿心里的疑问落地了。这一辈人中,东方爷、赵太子、素蔻公主等,与皇室关系是那么密切,却都不知那薛皇后究竟长啥样儿,然而南宫峙礼为何知道她与薛后极像,还怀疑她是假冒的?想必是为找所谓的霸灭图经,偷走了薛皇后的画像,以免将来胁迫其交出时找错了人吧。 想到这里,丐儿瞧了南宫峙礼一眼,正好他也在含笑看着她。更心照不宣了。 赵迁看到二人笑得有些神秘,就问:“笑什么?” 丐儿道:“我想起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像年轻版的薛后,神医像年老版黑衣侠客,我再看看,对照一番,就忍不住想笑!” 南宫峙礼眼中也涌出了笑意。 丐儿忽然问赵迁道:“对了!薛后是为什么原因被打入冷宫的?我猜着她应该是一个软弱和善的人,不会是因为犯了嫉妒、戕害之罪吧?” 赵迁似陷入了思索,沉吟道:“大概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啊?”丐儿睁大了眼:“因为你?” 赵迁道:“从母后怀我始,一直到我两三岁的时候,我总是生些很奇怪的病,后来卦师相看,说是有人与我命格冲撞,需要赐死、或者禁闭在冷宫里终身不出,方能保了我的平安。这个人就是前皇后。果然,听说从薛后住入冷宫后,我就渐发好了起来。” 说完,悠悠一叹:“说到底,对于那薛后,我是欠着恩情的。从某种角度,我对她怀着莫名的歉疚和感激。” 丐儿听罢,心思敏锐颤动起来。想起赵迁对自己的一片孽情,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欠债的、终须还”? 其实,丐儿也知道后宫闱中的那些技俩。不难猜出,不过是李皇后仗着生了儿子,为争后位而耍的小手段。另外,碰着像赵渊那样的男人,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容貌丑陋、连圆房都不曾有过的薛皇后,凭什么去争宠、保地位? 可怜心机单纯的薛千金,就成了被踩踏的牺牲品。丐儿深深叹了一声。 赵迁焦急道:“怎么了?你也在为她叹息,对吗?” “都成过去了。”丐儿摇摇头,轻轻道一句。 赵迁安心,朝她深情地笑。 在一旁听着他俩对话的南宫峙礼,忽然脸色凝重,破天荒假设道:“那位鸢妃和刘公公,说的未必没有可能。” 丐儿和赵迁,同时为这话愣住:“什么?!” 南宫峙礼悠悠道来:“试想,那薛后是前薛大将军的女儿,且先不说薛大将军可能给她留下了震世之宝物,只说将军一生对待士兵如亲生子,颇受爱戴,他死之后,他女儿进入了冷宫,一定有许多人甘愿冒生命危险救她出来吧。说不定薛千金早已被救出了冷宫,平淡地生活在某一个角落里,结婚、生儿育女,而冷宫那一个不过是形似的替代品。那薛后终日不出屋,送饭的刘公公巴不得不进屋讨那晦气,想来每次都是把饭碗丢在门口就走了,所以谁也不知薛皇后已被掉了包!至于后来,或者这个替代品淹死了,黑衣侠客携了薛千金的后人来,那奸情败露的一对野鸳鸯因惊惶看走了眼,误认为是薛皇后重生了,或者是那替代品会潜水,故意沉下去又浮出水面,最后被侠客带走了……” 丐儿暴睁双眼,南宫峙礼这是何意?嫌她死得慢吗?! 赵迁听得深有感触,拍手道:“神医是我所见过的,最善于推理的高人!我这就把此番可能,告诉父皇母后去!” 丐儿倒吸冷气,指着南宫峙礼说不出话来:“你……你是要启发皇上,让他怀疑我是薛家的后人吗?” 南宫峙礼笑道:“是又怎样?赵渊纵是怀疑,却无凭无据啊!” 丐儿想了很久,质问道:“你就是想让各种乱,对吧?” 南宫峙礼的眼,比外面冰雪都要寒,他毫无感情道:“鸢妃刘公公都死了,皇上若对你丝毫不起疑,那你就太平了,你一太平,宫中就相对太平了。这可不行。” “你这样弄是非,就不怕赵渊怀疑到你头上,说你居心叵测吗?” 南宫峙礼闲闲笑道:“放心。如此缜密推理,太子岂会放着功勋不要?” “你是说,太子不会提起你,只直接当做自己的猜想,对皇上讲出来?以得到皇上的嘉许?”丐儿惊问。 南宫峙礼点头道:“为了你这个胎儿顺利产下来,他最近肯定会抓住机会好好表现,因为他父皇对他欢喜了,认可你这个儿媳的可能性就大些。” 第二六七章血缘相 话说赵迁听了南宫峙礼一番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就兴冲冲去找父皇、母后,如是这般,把“神医”的原话转述出来。知子莫若母,李皇后脸色一变道:“这些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赵迁不提其他,只道:“不过是儿臣的忖度罢了。” 赵渊嗯一声,点头道:“不管怎样,这些考虑甚是周详。值得嘉奖。” 赵迁笑着,问:“那父皇准备怎么做,把这个案子结个尾?” 赵渊忽然情绪激动,拍桌子道:“那就查个翻天覆地!查薛家女是不是真的被救出,然后嫁人生儿育女了!” “如何查起?”赵迁道:“鸢妃、刘公公都死了。” “不要再提那两个贱人!就算他们活着,除了指鹿为马、信口雌黄、妖言惑众,还能说出些什么来不成?”赵渊怒道。 太子急忙点头:“是啊……” “皇后,你怎么看?”赵渊眼神锐利,看向李氏。 李皇后整衣敛容道:“臣妾总觉得,这世上有一种血缘相。” “血缘相?”赵渊颇感兴趣道:“皇后倒说说,这血缘相是怎么个判断方法?” “所谓血缘相……就是,一个人如果是另一个人的后代,不仅长相、体貌有相似的地方,甚至就连性情、走路姿势、眉目神韵,都能依稀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赵渊道:“皇后是极细致入微的一个人,往往能从感性出发,以理性印证结束,朕最信得过了。” 李皇后掩不住喜色,温柔道:“臣妾惶恐。” 赵渊道:“这事如果交给你办,你会怎么推测?毕竟陈年老案、无头无序,供词又乱七八糟的,不能让人信服三分。” 李皇后道:“那就从血缘相找起吧。” “拥有薛家血缘相的,皇后还见过第二个不成?也就是迁儿金屋藏娇的那个吧?”赵渊缓缓道。 第165节 “父皇、母后何意?”赵迁紧张道:“你们说丐儿吗?她是孤儿,无父无母,怎么可能是薛家的后人?她若与薛家有关系,肯定早就告诉儿臣了!” “那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不明自己的身世,二是她有意对你隐瞒了身世。”李皇后道。 赵迁摇头,笃定道:“不可能!这么重大的事儿,丐儿不会隐瞒我的!” “那就是第一种可能了。”李皇后轻轻一笑道:“她既然不明,咱就让她自明吧。” “皇后你说,如果她果然与薛家有关系,那会是什么关系呢?”赵渊状似不经意问道。 李皇后忖思了片刻,直言道:“臣妾姑且认为她和前薛皇后,是女儿和母亲的关系。” “怎么可能?不可能!”太子的呼吸有些局促。 赵渊面色平和道:“依你之意,薛氏女被人掉了包,从冷宫里逃出,后来嫁了人生了个女儿?那她为何把女儿抛弃了?” 李皇后听到“把女儿抛弃”这五个字,似是勾起了什么陈年往事,眉心急剧一跳,面色苍白伤感,然后缓慢平稳了下来,答道:“有三种可能。一是女儿调皮,自幼走失;二是薛家女婚后不久就逝了,女儿被夫家遗弃了;第三就是,薛家女看这个女儿与自己相似度太高了,将来难免成为平静生活的隐患,不如及早脱手,让她自生自灭便罢。” 皇上沉吟许久,有些许忿怒道:“果真如你所猜,薛氏女也太胆大了。她不知道,凡是入了后宫,就好比被贴上了御用标签!哪怕只是朕名义上的女人,哪怕被打入冷宫赐死了,也不能再委身凡夫俗子了吗?” 李皇后垂首道:“皇上息怒。不过是臣妾的愚见,未必当真,还请皇上指点。” 赵渊呼出一口气,仰面朝殿顶,望着龙凤祥云图案的柱子道:“皇后将如何去证实那丐儿的身份?” 李皇后道:“旁敲侧击,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来。” “母后?”赵迁听这话中有话,紧张的额头都在冒汗了。 赵渊道:“你不会想对她用刑吧?她如今可是有孕身!” 赵迁挥着双手,急道:“万万不可!” 李皇后道:“如果她是薛家后人,皇上会允许她把胎儿生下来?” 赵渊的拳头握紧了:“必须不允!” 赵迁道:“不行!不要说目前丐儿的身份不明,就算她是薛废后与别人的女儿,儿臣也不能看着她受刑!她和孩子若有不测,儿臣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赵渊看着太子,很久才道:“迁儿,朕知道你一时放不下……但是祖先的大好基业,也不能被毁了!” “她不可能毁赵家基业的!她那样的聪明,会辅佐儿臣的!”赵迁跪下来,目光炯炯道:“父皇的大好基业,不正是薛家金戈铁马、战功赫赫打下来的吗?就算丐儿与薛家有什么渊源,她也是赵家的庇护者!” “迁儿!”赵渊气得浑身直颤:“岂容你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语?你再浑说,父皇就把你禁足!” 赵迁忍气,不敢再言语了。若被禁足,他还如何去看丐儿?如何保护他们母子? “如果,你们查不出丐儿与薛家有任何关联呢?”赵迁问出一句。 “那朕无话可说!允她把孩子生下来!”赵渊道。 赵迁转向李皇后,斩钉截铁道:“希望母后,在查丐儿身份的时候,不要用任何的私刑!她是孕妇,吃不消,如果因为滥用私刑导致胎儿出现什么问题,这可是祸害皇嗣!” 李皇后的脸色瞬间雪白,抖着音道:“迁儿!你怎这般与母后说话!” “既然都到这地步了,不妨明说!”赵迁一语决绝掷出道:“如果不能确定丐儿身份的前提下,就滥用私刑导致恶果的发生,儿臣只能说……这可能会是大孤竹王朝唯一的血脉了!” 赵渊、李皇后双双震住了,怒不可遏的同时,还有着几分恐慌和痛心疾首。 赵迁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了殿门。 李皇后看着儿子的背影,泪落下来,咬着唇道:“不肖儿啊!皇上,该怎么办!” 赵渊低低道:“不要用刑。” “那如果在她即将生产前,依旧查不出任何结果呢?” “朕岁数也大了,现下子嗣单薄,宁可错生,也不能因错杀而留遗憾,辜负天恩。”赵渊道:“若查不出,就让她生下来,以后时日漫长,有的是查出的机会!如果不是祸胎,朕就睁只眼闭只眼,也不强求迁儿,就当是为赵家开枝散叶了;若查出果真是祸胎……置一个小儿于死地的方法多得很……” “若娉儿在此期间产下子嗣就好了……”李皇后踟蹰半晌,神色忧虑,吞吞吐吐道:“万一,迁儿命中果然只有这一个儿子呢……” “所以,更不可轻易下定论,一定要查实了!”赵渊重重交待道。 李皇后道:“臣妾明白了。” 第二六八章悍妇的母性 赵迁来到书院,犹自情绪起伏,丐儿笑道:“怎么啦?” “母后他们太多心了!竟然怀疑你是前薛皇后的女儿!”赵迁捶了一下桌子,有些垂头丧气,坐在榻上。 “最后是怎么说的?”丐儿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并不很吃惊道。 “我听不下去,和他们争执了几句,就跑回来了!”赵迁说罢,凝重对丐儿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们母子的!” 丐儿温颜朝他笑了一笑,算是对他英雄气概的一种褒扬吧。 静了约有盏茶功夫,赵迁忽然抬头,目光里藏了几分晦暗难辨,问丐儿道:“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确实与薛家无关,对吗?” “看来太子还是怀疑我的。”丐儿苦笑道:“这件事,还真是一块试金石啊。” “你不要这样说。我只是担心有什么疏忽的话,咱们的孩儿就会受委屈。”赵迁忙澄清道。 这说的委婉好听了一些。丐儿心里冷笑,道了一句:“我只能说,我对我的身世一无所知。如果真是薛家千金的后人,那也是逃不脱的命。” 赵迁听她说得铿锵而悲伤,搂了她道:“不怕。我是真命太子,会帮你改命的。” 丐儿道:“多谢太子。那我就有福了。” 赵迁看着她,眼神灼灼而期待道:“你何时肯对我称一声‘妾身’或‘臣妾’呢?” 丐儿起身,道:“妾身,是众多妃子们对王权的称呼;而‘我’与‘你’,是普通凡间夫妻的称呼,却也是独一无二的。太子想让我怎么称呼呢。” “随卿之意,喜欢就好。”太子笑道:“卿在我的眼里,是独一无二的。” 丐儿撇嘴道:“人家不过说了一句,太子就卿卿我我起来。” 赵迁刮着她的脸颊,爱腻道:“还不是有所感,被你引导的了。” 丐儿笑笑,伏在他的肩头,肚子毫无束缚的占了庞大的空间。赵迁眸间隐着柔情,低声道:“这真是最美的画面。” “太子取笑我。”丐儿的嘴角向上翘起来:“都胖成这样了,哪里还有美感可言?” “婴儿与母亲之间的整体谐调感。”赵迁认真思量了一会儿,如是道。 丐儿说:“油嘴儿!越来越会创造句子逗人笑了。” 正亲昵说话间,南宫峙礼踱了过来,道了句:“哎,我来得不巧了。” “神医,我正要问你……”赵迁招呼他过来坐下了,焦灼道:“我想问你,没有亲朋好友指证的话,如何肯定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孩子?” 南宫峙礼道:“那就凭感觉了。然而,没有确凿证据,这种感觉也只能是感觉而已。” 赵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只要无证据就没事。” “莫非太子是为丐儿的事苦恼?”南宫峙礼笑道:“她的身世啊,据我观察,估计只有一种可能!” “你说!”太子激动而惶恐的问道。 “那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南宫峙礼哈哈笑道。 赵迁眼放光亮,深有同感道:“我也这样觉得!” 因为对丐儿的身份有疑,赵渊和李皇后并没有把消息公布开来,但传言已如穿堂里的风,到处乱窜。有人说太子瞒着柳采娉,让一个乞丐女怀孕了,怀胎将近十月,就要生了;有的说才刚刚怀上,太子就迫不及待告诉了父皇和母后;有的说是天降神医,把太子最宠爱的风尘女子好生调养,使那女子成功怀子;还有更离谱的,说太子喜欢的那女人是结过婚的,后来丈夫死了,太子把她接到宫中,竟怀上了…… 各种揣测,莫衷一是。起初柳采娉还不信,实在憋不住了,就试探问赵迁,赵迁搪塞她了一阵儿,她没有办法,又找李皇后,好一顿哭诉。李氏就把实话告诉她了。 那柳采娉一听,如同天崩地陷、大祸临头一般,双目无神,怔怔迈着步子,不知何处是归。 好像鬼使神差,她毫无意识的,就往书院方向走去。 大约她也知道太子常来这个地方,早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但她曾经去过书房,除了两个小丫鬟、一个老宫医,并无旁人。所以虽有疑惑,也不得解。 今年太子建了一座水上阁楼,但那路程实在曲折,没走一半,就头昏脑涨了。柳采娉有三四次想去转转,除了一次是经不住烈日骄阳暴晒而返回,其余几次则是被太子瞧见,把她阻止了回来。 她如今听到皇后亲口说,有一个女人怀了太子的孩子!但她作为太子妃,竟不知道这女子的存在,岂不是笑话吗? 她有预感,九曲回肠的檐廊尽头,便是那女子的临波住处。 未见到人,她心底的幽怨和嫉妒就开始潜滋暗长了。被藏到这样安静、优美、充满书香底蕴、宛若世外桃源的地方,那女子该是被太子怎样的视若瑰宝啊。 结冰的路面分外难走。一路走一路想,曲廊里厚厚的积雪打在她的鞋面上,甚至有几撮还钻进了鞋里,她竟完全不觉得寒意。 当来到一座雕饰精美的复式阁楼时,她在槅扇花厅前站住了,热腾腾的汗水顺着鬓发流下,落到脖子和锁骨上,就成了冰凉凉的触感。 她没有进屋,只远远凝视,陷入到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中。 过了很久,熟悉的男声把她拉出来:“你来这儿做甚么?” 柳采娉眼皮微动,道:“太子府的书院,我都不能来吗?” 赵迁无话可答,对她道:“这儿太冷,你回去罢!冻坏了身骨可不好!” “太子是在关心臣妾吗?”柳采娉道:“别人日夜住在这儿,就不冷吗?或许是因为有太子作陪,冷也变得不冷了?” 赵迁怔了一下,但似乎早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就不紧不慢道:“你不要吵,我这儿有个神医……奇异得很,等过一段时间,让他也帮你好好地调养一番,说不定还能怀上一个宝宝呢。” 柳采娉道:“在哪儿?神医在哪儿!我瞧一眼!” 说着,就往殿里跑去。 赵迁怕她失控伤到丐儿,高声叫南宫峙礼道;“神医,出来!拦她一下!” 黑衣下的身躯,如一堵墙,横在主殿通往内室的门口,柳采娉过不去,喝道:“闪开!” 在内室的丐儿,听到吵闹,一时好奇,双手掐腰,拖着笨重的身子,慢慢走了出来。 南宫峙礼感觉到,并没回头,小声对丐儿道:“不要过来。” 柳采娉盯着丐儿的脸,看了很久,恍然叫道:“是你!甘霖院……那个疯疯傻傻、总是闯祸的笨丫头!” 丐儿见是太子妃,有些不知所措,有一种被人家妻室抓个正着的感觉。 这就是小妾的角色,摆脱不掉心理阴影啊。 柳采娉推着南宫峙礼,嚷嚷道:“你挪开!我有话对她说!我问她,什么时候她也跟丝栾那贱婢一样,勾引了太子!” 赵迁有些怒了,几步走上前来,把她从南宫峙礼身边拉退了两步:“悍妇一个!你自己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柳采娉“哇”的哭起来:“你说我什么?” 赵迁有些不自在,忍着气劝道:“回去吧,别闹了。心静下来,什么时候也怀个,就不羡慕了。” 柳采娉听了这话,真个安静下来许多。她出神地瞧着丐儿的肚腹,脸上慢慢浮现出亲切欢喜、还有几分母性的怜爱笑容来,她温柔道:“能让我摸一摸吗?”那表情语气,无不写满了期待和好奇。 赵迁和南宫峙礼一时面面相觑着,答应和拒绝皆为难。 第166节 等了好一会儿,赵迁哄劝道:“这个……摸自己的才真正是幸福。等你有了,再好好摸就是了。” 柳采娉站在下面的台阶,仰脸看着丐儿,恳请道“我想提前摸一摸,可以吗?” 此时的柳采娉,无半点的嫉恨之意,非常质朴,非常单纯。 丐儿对南宫峙礼道:“放她过来摸一摸吧。” 赵迁和南宫峙礼同时道:“不可!” “没事的!”丐儿笑着安慰他们两个道:“太子妃将来也是要做母亲的!她既然喜欢,就让她感受一下怀胎的神奇吧。” 赵迁还想再阻止,丐儿已轻轻掰下了南宫峙礼横在门框上的手臂,笑对柳采娉道:“你可以摸了。” 柳采娉且惊且喜地走过去,弯下腰来,半蹲地上,先把耳朵凑在丐儿的肚子上听了一听,嘴里饶有兴趣念念有词:“乖,你吃饭了吗?”“吃过了?”“可不要闹腾娘亲啊,记着了吗!”“记着了?真是乖孩儿!”…… 好像在与孩儿对话的样子,越对越是欢喜尽兴。最后,她把手轻轻放在丐儿的小腹上,细细抚摸,神情柔和而沉醉。 两个男人的目光,聚焦在柳采娉的手上,只要发现柳采娉有丝毫加重力气的迹象,立刻出手点她穴道。 丐儿不出一声,不打扰柳采娉此刻身如人母般的畅想。 过了好久,许是膝盖酸痛不支了,柳采娉趔趄了一下。赵迁、南宫峙礼以为她要伤害丐儿,同时出手,点住了她。随后,赵迁把她拖拉到几米开外的地方,以保丐儿安全。 第二六九章久违(上) 柳采娉穴道被解开,从刚才的迷幻中清醒了过来,看着很是失落黯然。眼里那抹潮湿的泪痕,让丐儿心酸而动容。 赵迁这时又催促道:“走,我送你回去吧。记得不要那么多话,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了。” 柳采娉怔怔点了头,正起身欲走时,忽然转脸对南宫峙礼道:“神医……” 南宫峙礼一凛,问道:“太子妃有何指教?” “她有幸怀上了孩儿,是你帮着调理的吗?”柳采娉指着丐儿道。 南宫峙礼犹豫了一下,仍是点头道:“有卑职的几分微薄功劳。” 柳采娉语带央求道:“能不能也帮我调理一下?我也……想有孩子……” 南宫峙礼看了丐儿一眼,再看了看赵迁,最后看着太子妃柳采娉,定定道:“微臣医术不精,恐会让太子妃失望。” “神医不要自谦!你的医术高明,你一定可以的!”柳采娉急急地回身,朝南宫峙礼走两步,还待说什么,赵迁拦截住她道:“这个,改天再说!” 柳采娉被牵着手腕,边走边回头、眼含祈求离开了。 丐儿呼一口气,好像心有余悸的样子。南宫峙礼道:“你胆子挺大的!既然害怕,为何还让她靠近你?” “看她那种热切盼望的样子,我不忍心罢了。”丐儿叹道:“何况这一胎,本就应该是太子妃怀才对,我是个意外,不对吗。” 南宫峙礼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丐儿又忍不住笑了,接着道:“再说有太子你们两个看护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想起你俩那架势,就跟护犊的老母鸡似的!太子妃居然没被你们吓退!” “可不正是护犊?”赵迁人未到,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你给咱们孩儿起名叫‘犊儿’,可见早就防着这一天呢!” 丐儿看一眼槅扇门旁站着的赵迁,问道:“你不是送太子妃去了么?怎么又返回了?” “我说送她,不一定要送到尽头啊!”赵迁道:“她既走得来,也能慢慢走着回去吧。总要累得她脚腿肿起来,她就不会私自乱跑了!她这一来,要是传开,不知又要有多少流言蜚语呢,叫人头疼。” “私自乱跑?这话是说她,还是说我呢。”丐儿捡了桌案盘子里的一颗红枣,放在嘴里,笑嘻嘻嚼着道。 赵迁摇头,也捡了一颗道:“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逢着机会就贪吃!” 丐儿反驳道:“你才没长大!我现在要吃两个人的饭,容易么?我还怕长胖呢!” “对,对!一定要多吃些!”赵迁赶紧又拿了几粒枣,去了核儿,放到丐儿面前道:“一日食三枣,红润气色好。” 两人正自说着,发现南宫峙礼若有所思,似乎满腹苦恼和犹豫的样子。 丐儿走过去,拍了拍他道:“世间有什么是‘神医’不能解的烦闷呢?神医可是太子的解语花呢,怎么自个儿落魄起来了!” 赵迁笑着,也把目光投向南宫峙礼。 南宫峙礼来回踱着步,凝眉道:“太子刚才的一句无意话,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如果太子妃真让我去帮她调理,留我在她身边照顾,该怎么办?” 赵迁想了一会儿道:“丐儿这儿离不开神医。等丐儿产完孩子三月之后吧。” “到明年夏季了么?”丐儿道:“恐怕太子妃未必能够耐心等得及呢。” “没事,我给她说!”赵迁豪爽道。 柳采娉独自到书院这件事过去没多久,赵迁就给丐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公主将在本月二十八日回宫,到时候丐儿的绣姑姐姐作为乳娘,也会一并进宫。丐儿听了十分高兴,她才不管公主回不回呢,关键是能见到绣姑姐姐了!久违的亲人啊。 数着指头算了一下日子,就是在后天了。丐儿对赵迁道:“我不想见公主。你一定安排妥当,让绣姑姐姐一人到这儿来!” 赵迁笑道:“这个你不用说。到你这儿的路,一般体质的女子走下来,也该累得腰酸腿疼了。蔻儿身体虚弱,走不了多远的路,不仅我,母后也不会让她过来的。” 丐儿定心。只等着与绣姑姐姐见面那一天的到来。 二十八日一大早,丐儿就兴奋地起来了。南宫峙礼看她兴冲冲的样子,泼冷水道:“你也别太乐了!你和她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相聚时间。” 丐儿睁大眼道:“为什么?素蔻公主就算回宫一天,我和绣姑姐姐不是可以有半天的时间吗?” 南宫峙礼皱眉给她解释:“你想啊,就算太子找个借口把绣姑带过来,但是祉儿每隔两个时辰喂一次奶。照绣姑的状况,从皇后那儿走过来,起码也要半个时辰,回去又要半个时辰,这路上浪费的时间一去掉,不就是连一个时辰都不到?” 丐儿怔怔地问:“她喂完奶,再过来一次不行吗?” “那样公主肯定会过问的!”南宫峙礼道:“你不想让公主知道你在这儿、并且怀上了赵迁的孩子吧?” 丐儿闷闷不语。南宫峙礼拍拍他道:“你也别太贪心,能见面总比不见强。该说的话提前有个谱儿,不该说的避免浪费时间,把握好些,时间也差不多够用了。” 丐儿愁容道:“我只怕一见她,什么都忘了呢。” 约莫等到下午一两点的时候,赵迁才带着绣姑过来了。丐儿乍见了她,只瞪个眼傻看,连见面要说的话都忘了。绣姑姐姐丰腴了些,更添女人知性恬淡之美,但眉宇间的一丝哀愁之意,怎么也抹不掉。 丐儿心喜而又心酸,嗓子里憋着一股子难受,哽咽道了句:“你们怎么才来?” 赵迁道:“我趁着母后、蔻儿和祉儿午睡了,才给她们留下一张纸写了几行字,说要带乳娘去太子府走一走,过一会儿回来。” 丐儿点了点头,道:“太仓促。时间也就不多了。” 赵迁道:“是啊,你们赶紧里面说话去吧。” 南宫峙礼看赵迁没有离开的意思,就道:“咱去外边等吧。” 赵迁嗯了一声,不好再说旁的,只得和南宫峙礼去主殿外等着了。 第二七〇章久违(下) 绣姑看着丐儿,不知说什么才好,首先问出的竟是:“你这怀的,是……太子的?” 丐儿千言万语无法详说,只得长叹一声:“是的。” “你不想,是不是?”绣姑姐姐低声问道。 “姐姐这话好傻,既然怀上了,哪还有想不想的?”丐儿笑道。 绣姑深有感触道:“是啊,我在刚得知怀孕的那一阵儿,唯一的心情是自怨命苦,随后慢慢好了一些,甚至现在觉得,有那个孩子真幸运,不然连念想都没了。” “沁儿还好吧?”丐儿想象着小家伙的可爱样儿,轻柔似水问绣姑。 “你都知道?”绣姑惊讶的眸子中含笑藏泪,忍不住拭了一下道:“嗯,好得很。等你产完后,身子轻松了,去看看他,我可是盼着呢。” 丐儿欢喜得很,道:“我前些日听说的!我当时就想着赶紧认了,急着当干娘呢!省得别人赶我前头!” 绣姑嗔她一眼:“这干娘,是赖定你了,你不做都不行!” 丐儿与她笑闹了一会儿,悄悄严肃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去宰相府给公主的孩子做乳娘!这样岂不是与皇家牵扯不清了?以你的性子,怎这样委屈自己的意志!” 绣姑道:“还不是想见你一面!我总觉得你就在我附近,但京城你又没什么能去的地方,那就只可能是在宫中了!” “原来姐妹间真是心有灵犀的,我算见识了!”丐儿感慨道。 绣姑迟疑了一下,道:“我给公主的……孩子喂乳,你不介意吧?” 丐儿摇摇头道:“你可怜的是小儿!与她无关。” “果然你是能体谅的。”绣姑含了笑道。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丐儿才发现两人一直忘了坐,都在站着。 绣姑也意识到这点,自怪道:“瞧我,你身子重,我站着,也让你站着!”搬过来了一张塌椅,扶丐儿躺下了,自己则在一搭着缠枝碎花棉垫的方凳上坐了。 丐儿瞧着她,像是看也看不够的样子,问了坎平鞋庄的老老小小。绣姑则问了丐儿怀孕的状况,并给出了一些建议。 因怕绣姑担心,丐儿并没提被南宫峙礼各种算计、以及东方爷把内力全部传给自己……等等这些受孕过程中的艰难事儿,让绣姑以为是自然受孕。不然想象不出,她将会难过成什么样儿。 绣姑略定了心,问丐儿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东方爷知道你在这儿吗?” 丐儿嗯了声,差点脱口而出:她为怀孕几乎丧命,就是东方爷帮她续回的! 终究咽了下去。 绣姑拧着眉道:“东方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家?他就算不喜欢公主,也不是一时半刻了,为什么在公主有孕时出家了?正好你也有了孕……是恨命运无常、伤透了心吗?” 丐儿不好说出素蔻公主下药导致她与赵迁缠在一起、并且残害知情人的一系列事,只叹气不言语。 绣姑也叹息道:“忆起东方爷带你回新府、秦延留在坎平鞋庄守卫的场景,就跟昨天一般,如今却是……再也回不来了!”说罢,又要落泪。 丐儿忽然心伤而疲惫,头靠在绣姑的肩上,道:“你是这儿唯一让我感觉亲切温暖的人了。” 绣姑握着她的手,两人紧偎而泣。绣姑擦擦泪道:“都是我,总提些伤心事,惹你难过。” “你不提起,就不难过了吗?不过是发泄出来罢了。”丐儿道。 这时,南宫峙礼敲了敲半掩的门,对两人道:“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丐儿、绣姑一怔:还没说几句话,时间就已流走了? 丐儿看她留恋不舍,就道:“好姐姐,回去罢。来日方长,咱俩都要多保重,你再来宫里时还能相聚。我等来年春暖花开,定去鞋庄看你。” “让我再看看你。”绣姑只拉着她,瞧个不住。 丐儿怕赵迁冲进来,就对外面喊道:“我和姐姐再说两句,你们稍等。”然后转向绣姑道:“姐姐想想,还有什么重要话忘记说了么?” 绣姑想了一想,伏在丐儿耳朵上道:“太子可曾对你提起过沁儿吗?他有没有起疑?” 丐儿道:“我问过他,他略说过几句。放心,有我在,总能让他打消疑虑。” “幸好有你在宫中帮我探着信。”绣姑感激道。 “还说这些做什么?拣重中之重的说!咱们的时间就好像沙漏,没剩几粒了!”丐儿道。 绣姑泪痕未干,笑了起来:“你还有功夫打比喻!” 第167节 丐儿沉沉“哎”一声,站了起来:“走吧!看来我不主动送客,你是要墨迹到底了!” “哪有这样赶人走的?”绣姑笑着嗔着,忽而猛地顿住,似乎想起一件什么大事,拉住丐儿道:“我跟你说!皇后看我的眼神,总有些不对劲儿!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的缘故!” 丐儿心口一紧,绣姑姐姐不是那种无中生有、敏感多心的人,她既这样说,一定有什么内情,遂低问:“她是因为担心公主的孩子从小被你喂养,长大后对你产生孺慕之情吗?还是忌讳、嫉妒?” “不知道……”绣姑摇头道:“似乎不是你说的那些羡慕嫉妒恨。好像是一种略带吃惊、困惑不解、想要窥出我什么底细似的那种探究感觉。” 丐儿奇道:“这倒怪了。她又不知太子、秦延之间的那些事……犯不着对你的身份好奇啊……她该防的是我,而不是你!” 绣姑道:“我也不明白。” 丐儿回忆起绣姑她俩曾在公主生辰宴上宣传高跟皮鞋,只不过那时是不起眼的太监装扮,想必早被忘记。后被太后宣入宫中,李皇后曾见过丐儿和绣姑的真容。 不会是时间久,李皇后忘了这回事,再见之下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吧? 丐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绣姑嗯了一声:“有些道理……但她又不像是那次相见留下的后遗症。不知你有印象没有,第一次见李皇后时,她看你我的眼光就有些古怪。” 丐儿心里忖着,何止是李皇后见自己时惊诧?惊诧的多着呢。她肖似薛皇后,原因自然很好解释。 但是绣姑,是怎么回事呢?李皇后又不是没见过漂亮有气质的女孩子,为何对绣姑过于注目呢? 这其中的奥秘,就不可得知了。于是对绣姑道:“你对皇后是什么感觉?你要注意防范着她!” 绣姑道:“初见她,觉得她是一个善于谋权的深宫妇人,心机深沉。但我心底哪个角落,有时竟觉得与她相通着……”说完这句,绣姑猛地抬起头,问丐儿:“难道我是如皇后那样热衷富贵荣耀的人吗?不然为何会有这种意识?” 丐儿很不认可她这话,否定道:“怎可能呢?你淡雅得都快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深谷幽兰了,怎会与皇后成一路?我看你啊,是过于给自己制造压力了!她那样看你,或许是有我的因素在内!她对我的感情,是特别复杂、渊博、精深的……” 绣姑道:“是我多想了吧。” 然后道:“不管怎样,你虽敏捷聪慧,我还是不放心。你在宫中,步步维艰,更要保重!” 丐儿重重点头。刚换过别的话题,边说着边往厅门口磨蹭走去,赵迁把门推开:“完了没?再没完的话,就等下次吧!不然我都不好跟母后、蔻儿扯谎了!” 丐儿笑道:“真要说完,估计得七天七夜了!尽在不言中,见一面聊以慰藉相思就够了!” “你这矫情的!”赵迁打趣她道:“都说了这么久,还尽在不言中?这也太‘不言’了!” 丐儿笑着,缓慢走着,送赵迁和绣姑姐姐。 “你再不回去,我可要心疼得走不动了。”绣姑看她无停下的意思,站住对丐儿道。 丐儿嘟嘴:“这个回廊,我还不知道有多长、多曲折难走呢。正好赶着今日送你,就亲身体验一番吧。” 此话一出,赵迁、绣姑、南宫峙礼都不依了,同时训斥她了起来,让她止步。 丐儿好是泄气,无奈摊摊手道:“我不送就是了,你们去罢去罢。” 第二七一章教女 赵迁送绣姑一起去皇后那里,祉儿正在闹呢,素蔻公主抱着哄着不住,难为得满脸通红。李皇后看见了笺上的字,刚想派人去太子府寻找绣姑,正巧他俩就回来了。 素蔻公主皱眉问道:“你们去哪儿了?祉儿都饿醒了……” 绣姑也不做声,接过祉儿,走去内室/喂/乳去了。 素蔻公主自讨了个没趣,却不能拿绣姑怎样。毕竟祉儿对这个乳娘万分的依赖。 赵迁笑道:“我原本想带绣姑去府里看看采娉她们,做一批式样好看的鞋呢。哪知路上遇到了别的事,我就委屈绣姑在亭子里等了会儿,我忙完,发现时间不早了,怕祉儿已经睡醒了,就赶紧回来了。量脚制鞋这事,少不得等改日再说了。” 这些话打发得素蔻公主,却瞒不过皇后。 李皇后只是了然笑了笑,并未揭穿赵迁。 素蔻公主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问赵迁道:“迁哥哥,你不是在书院建了座阁子吗,听说盘旋崎岖,难走得很,什么时候带我看一看呢?” “怎么想起了这个?”赵迁心下一跳,旋即笑道:“等一年半载后,你身子壮实了再说吧。我怕你走不了几十阶,就昏倒了,更甭提把几千阶走完呢。” 素蔻公主愣道:“怎会那么多阶?那片湖也不算特别大啊,就算阁子在湖对岸,也用不了那么多吧。” “所以才叫回旋往复、别有洞天啊。”赵迁笑道。 “哼……”素蔻公主取笑道:“你为什么要造一方那样的阁楼?就跟风景别墅似的,是不是又打算安置新美人了?并且还是一个重量级的倾城美人?” 赵迁口中嗬嗬着,有几分笑趣道:“添什么美人!那是哥哥的书院,布置得好一些,平日里看书、学习,也能有些兴趣,增添情致。” “原来如此啊!”素蔻公主全不信道:“迁哥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雅兴了?” 赵迁唬着脸道:“我不是一直都这样么?是你没注意到罢了。可不许再瞎说。” 素蔻公主哼了一声:“谁信呢。” 李皇后看两人斗起了嘴,正要插上几句,绣姑抱着乖巧的祉儿出来了。比之刚出生时,祉儿的脸色红润多了,虽身形还是小,但哭闹声有了一些底气,偶尔还会对着绣姑露出极可爱的笑容。 素蔻公主看到了祉儿,他正在咂着嘴,好像在品味什么好吃的东西似的,小脸上挂着一丝愉悦享受。公主开心地迎上去,伸出双臂:“来,小祉儿,让娘亲抱抱。” 绣姑还没递出,小家伙嘴一撇,就开始呜呜呀呀、扭着身子闹起来。 公主被儿子这样的反差,弄得相当尴尬难受。脸色很不好看,只得又让绣姑抱着,不经意看向绣姑的眼神里,有一丝缠杂不清的嫉妒。 李皇后淡淡掠了一眼绣姑,对素蔻公主道:“你把身子养好。祉儿的起居饮食,以后就交给绣姑好了。” “母后!”公主叫了一声。 绣姑听了李皇后的话,有些出乎意料,不由得凝望着她道:“民女只不过辅佐着公主,照料祉儿罢了。公主是祉儿的母亲,在日常生活中,自然是公主占重要的位置。” 李皇后和颜悦色笑着道:“我看你稳妥细致、持重明理得很,比那些乔模乔样、做张做致的,不知好了多少倍!祉儿让你全程照料,我放心!” 绣姑顿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没再吭声。 素蔻公主不解看着母后,李皇后只对她点点头,表情毋庸置疑,那种坚定不可更改之色,溢于言表。 绣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心下忖着,不如给她们母女腾出空间来,让意见不合的两人再好生商量妥,也许在与公主相处的时候,公主会对自己流露出一些端倪呢。于是对赵迁道:“天色尚早,要不抱着祉儿,去你府里看看她们都需要些什么型的鞋子?我也好安排人去做!” 赵迁向李皇后投去询问的目光,李皇后道:“去罢!绣姑也算是自家的人了,不要过于见外,生疏了去,常和采娉她们一起玩玩也是好的。” 刚走两步,李皇后叫住他们,拿了一张大红色遍地金绣报春喜鹊的绒毯,给祉儿包着了,慈爱笑道:“外面冷,再加一层,别让他着了寒。”然后,谆谆交代了几句“积雪路滑,要分外小心”之类的话,才放心让赵迁和绣姑去了太子府。 见他们走远了,素蔻公主对李皇后道:“母后,你怎么说把祉儿的饮食起居都托付给绣姑?!这个绣姑,与那个乞丐女,可是情谊匪浅,当年就是那个乞丐带着她来京城扎根的!那天看到竟是坎平鞋庄女庄主揭榜的时候,我就不想留她!但祉儿就快不行了,不得已才留了!虽是如此,也得时刻防范,怎能如你所说那般信任、都交给她打理?” “母后知道。”李皇后轻淡淡笑着,叹口气对素蔻公主道:“你没瞧见祉儿对乳娘的依赖吗?且不说离开了绣姑找不来第二个乳娘,只说母后观这绣姑的人品,她不是贪金恋银的人,不说千两黄金,就算万两她也未必放在眼里!她肯替你喂养祉儿,多半是为了报答仁儿昔年对她照顾的恩情!另外还有一点,她是想见她失散多天的丐儿妹妹!” “那个乞丐女,从宫里失踪了那么久,一直没有下落!绣姑来宰相府怎么可能为了她?”素蔻公主想也没想,开口就道。 李皇后眉一挑,神情倏地肃然起来,拔高了声音道:“什么时候从宫里失踪的?” 素蔻公主骤然想起,忙改口道:“儿臣意思说,好久不见她招摇了!” “蔻儿!”李皇后心痛地半眯着眼,失望看着素蔻公主。 素蔻公主额上冒汗,不得不吐露道:“她……她……曾经在迁哥哥府上的……鬼院……住过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的事?母后为何不知?” 素蔻公主就把那段时间,东方爷送丐儿到宫中暂避的情形告诉了李皇后。 “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李皇后道。 “没……没什么……后来那乞丐就不知怎么混出了宫……”素蔻公主糊弄道。 “宫禁森严,其实她想混就能混出的?”李皇后厉色道:“你不说清楚,母后心里没底,怕是你遭到人怨恨,祉儿养活养不活都是个问题!” 素蔻公主面色一紧,对李皇后“哇”地哭出来:“原本,东方大哥是把那乞丐送到宫里避风头的,谁知,那乞丐迷惑人的本性不改,勾搭得迁哥哥不知怎地看上了她!由于怕东方大哥来找她,迁哥哥就把她的住处挪到了书院,后来迁哥哥带她出宫玩,她就逃了,不知去了哪里……” 李皇后听得满脸阴霾道:“就只有这些,对吗?你确定没有欺瞒母后吗?” 素蔻公主怎敢全部说出来,只怯怯道:“大致就是这些。母后若不信,可以问……迁哥哥……”素蔻公主知道,李皇后不大可能再去问赵迁。真若问了,不到万不得已,赵迁也不会把趁人之危那一节说出来。 李皇后颜色稍霁,缓和了几分道:“以后遇着事儿,尤其是大事,不要兜着不说!母后经历的坎坷比你吃过的米粒都多,总能给你们做主见,免些曲折!” 素蔻公主道:“儿臣记着了。” “怕是仁儿的出家,就与那丐儿有关吧?”李皇后道。 素蔻公主惶恐、伤感而惊讶地抬头,不可置信道:“母后的意思是,那乞丐出家了?然后东方大哥陪她去了?” “仁儿未必是去陪她!但一定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李皇后狠狠瞧女儿一眼。 素蔻公主闻言,身颤手抖,惊道:“没有!” 李皇后叹口气,语重心长道:“蔻儿啊,仁儿已经出家,说得再多也没用了。如今祉儿还小,连乳娘都离不开,但他却是你以后的依靠了,所以你心里要有数,无论怎样,都要让祉儿健健康康长大了!不管以前有也罢、无也罢,母后都希望你少做些蠢事!你要对乳娘好,要对乳娘的姐妹好,不要再表现出像今天的小家子气!” 素蔻公主怔了好久,难以置信地道:“对乳娘好,我勉强能做到,但若是哪天绣姑的乞丐妹妹出现了,母后也要我忍气吞声、不计前嫌对她好吗?她毁掉了东方大哥,我与她……这梁子结得深,一辈子就没法释然了!” “蔻儿……”李皇后端出一只杯子,满满倒了一杯温水,对公主道:“你端起来。” 素蔻公主不解其意,端了起来,因为手不稳,水直往外溢。 “这种水温做暖手宝怎样?”李皇后道。 素蔻公主如实回答:“不热不凉,冬日里正好。” 李皇后道:“放下吧,我再给你倒一杯。” 然后,李皇后倒一杯滚烫的热水来,声音严峻道:“端起来,持平了!” 素蔻公主不敢违拗,战战兢兢端了起来,热水洒到手上,疼得她一声尖叫,杯子落在地上摔碎了。 “怎么不拿好?”李皇后斥责道。 “烫得……太痛了……”素蔻公主看着红肿的手面,眼泪汪汪看着母后道。 李皇后道:“真正痛时,你原来也知道放手?你知道母后想让你明白什么吗?” 素蔻公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答道:“不知道。” “看来仁儿的出家,还没让你看透一些事情。你非要把各种最悲惨的不幸,遭遇个遍,才能看得穿吗,才能不这么愚蠢吗?”李皇后凝重道:“蔻儿,你知道祉儿对你的意义吗?” 素蔻公主神情惘然:“当然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因为他现在好好的在你身边,所以你感受不到那种失去的锥心之痛。”李皇后道。 “母后……难道是要咒祉儿不好吗?”素蔻公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很不敢相信道。 李皇后愈发失望了,叹气道:“你怎么就这样笨呢。要是有那乳娘的一半通透就好了。” 素蔻公主不甘心道:“母后,你怎么总是夸别人,却贬低自己的女儿?!” 李皇后道:“不是母后贬低你。母后跟你说,你的后半辈子,也就只有祉儿和你相依为命了!你懂得么?祉儿成器了,你晚年会过得很舒泰;祉儿不成器,你以后就是走下坡路,晚景一年比一年凄凉潦倒,你明白吗?” 素蔻公主喃喃道:“不是还有父皇、母后的吗?还有迁哥哥呢?” 李皇后重重叹息道:“你纵是母后的心头肉,可是人都有百年后,你父皇和母后也不例外。虽然你父皇醉心于研丹制药,以求长生成仙,但那都是虚妄。你迁哥哥登上大宝之后,且不说忙国事,顾不上你,只后宫那一群,就够他受的了。你万一得罪了哪个,并且又是你迁哥哥千娇百宠的,你以为他会向着你吗。所以啊,好好为人处世才是你该学的。” 素蔻公主呆呆听着,脑袋昏昏然道:“不只有东方大哥……父皇、母后也会离开我吗?迁哥哥也会不理妹妹吗?” 第168节 李皇后道:“能说的,母后都告诉你了。你自幼在宫里,不通人情世故,但是那位乳娘,她天分好,又是有些经历的,很多事她看得淡泊,但很聪慧洞彻,祉儿小时候跟着她,只会是福气。有他乳娘的那种气度,母后也就放心了。” 素蔻公主慌乱道:“母后,你想让乳娘照顾祉儿到什么时候?不是等半年断奶了就行了吗?母后?” 李皇后道:“如果绣姑愿意,母后想让她照顾祉儿到成家立业的年龄!” 素蔻公主手足无措道:“不行!那样,祉儿就不认我这个娘亲了!母后没看到吗,祉儿还不懂事,就把那乳娘当得跟亲娘一般!要是十几年相濡以沫下来,我这个亲娘还有何地位?还算什么?” 李皇后蹙眉道:“人家绣姑有儿子,岂会和你争?她性子淡,品行纯良,秉性清高,有雍容气度,如果有她日夜在身旁影响着祉儿,祉儿就算对她再亲,也会被她教得懂仁义讲至孝,会对你这个娘亲很好的。既成材又孝顺,做娘的还奢求什么?总比在你身边,把他教歪了强!” “再纯良的人,和那乞丐女搅合在一起,还能是纯良的吗?”素蔻公主忿忿道。 李皇后看着她:“你以前为仁儿,对那丐儿不满意就算了,如今人都散了,你还不肯放过自己吗?” “我是不肯放过她!不是不肯放过自己!哪日见了她,我一定问她把东方大哥藏到哪里去了!”素蔻公主咬牙切齿道,产后虚弱的身体直打颤。 李皇后摇头,气得面如金纸道:“看来不对你说直接的是不行了!仁儿是你把他逼出家了,你知不知道!那丐儿逃出去之后,没多久就被你迁哥哥找到了,从去年底一直在宫里,还怀上了你迁哥哥的孩子,你听清楚没!仁儿的出家全是你的错,你好好反省吧!” 李皇后的这番话,如同当头一棒,把素蔻公主敲得目瞪口呆。 半晌,她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要找迁哥哥,我要向他问个清楚!” “你冷静些!”李皇后一把拉住她道:“问清楚怎样?问不清楚怎样?她怀上了你迁哥哥的孩子,你还不满意吗?” “母后……这话什么意思?”素蔻公主惶恐道。 “你敢说,她在宫里住着时,你没期盼过她与你迁哥哥在一起么?”李皇后问道。 素蔻公主立在那儿,脚跟如被定着似的。心里咚咚打鼓,好像她那些晦暗的隐蔽的想法和做法,从没逃出过她母后的眼睛似的。 母后究竟都知道些什么?素蔻公主心里没底了,她不敢试探,也不能试探。 对,只要母后没敞明说开,一定不能先泄露了。 素蔻公主吸几口气,低低道:“儿臣只是想问问迁哥哥,这么大的喜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让妹妹也高兴高兴!” 李皇后瞧着她:“你终于长进了一些。” 素蔻公主还要再说什么,听见哥哥赵迁道:“母后,我和绣姑回来了!” 李皇后对素蔻公主递了个眼色,嘱托一句:“你可以向他问那事,但不要直接!最好让你迁哥哥主动告诉你!” 素蔻公主奔过去,对绣姑笑道:“回来了?鞋样子可确定了么?” 绣姑道:“每个人要的都不一样呢!我可要凑机会回鞋庄一趟了,好好给伙计们交代一番才是!” 素蔻公主瞧着祉儿。睡的正香。看来一路颠簸,如摇篮般,让他进入了好梦里。 悄悄地接过来,抱在怀里,亲了一口,满是怜爱欢喜。 李皇后对绣姑笑着体谅道:“采娉的那些姐妹们,一个比一个挑着呢。这下有你劳累的了。” 绣姑淡笑摇头:“不妨事。如今那些伙计们手艺越发精纯了,我长时间不拿针线,都生疏了,交给他们做就成了,比我要好得多。” 李皇后道:“是了。你自己有个半岁的孩子,又要照顾祉儿,原不能再以针线劳神了。” 绣姑垂首道:“多谢皇后顾惜。” 第二七二章来意 素蔻公主在宫里待了差不多一天,傍晚时分,和绣姑一起回宰相府了。柳采娉却没给李皇后安静的歇息时间,翌日一大早,就憔悴着来找李皇后。李皇后问她什么事儿,她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别扭了很久,才红着脸低声道:“我想怀个孩子。” 李皇后已猜出了几分她的来意,却不点明,只笑着道:“那是你与太子夫妻间的事儿,跑母后这里说,能挡什么用?” 柳采娉神情黯然,道:“太子与那神医交情深厚,很听神医的话。那神医手又极高明,如果母后肯颁一道旨意,让神医帮我调养身体以尽早生下嫡子的话,儿臣就会有指望了。” 李皇后沉吟道:“虽说你是母后和淑妃妹妹的侄女,比别人亲许多,但毕竟书院里有一位怀着的,饮食起居都需神医悉心照料,母后总不能偏心得太过分了吧。” “母后,书院里的那位……胎相已稳固了,不需要医生形影不离的。”柳采娉建议道:“如果母后、太子都不放心,可以把太医院最稳妥的医生调过去,等儿臣怀上了,再做对换……可以吗?” 李皇后忖思了半晌,叹道:“神医有如此高的医术,却甘愿在江湖上行走,如果不是看着迁儿一片诚心,断断不肯到宫里来。越是这样怀才的人,越不好派遣得动呢。” 柳采娉忧愁道:“母后,请您尽力帮帮儿臣!书院那个,不知是什么身份和来历,又整天奇奇怪怪的。如果只有她生下了皇嗣,将来后宫落到她的手里,天下就是她和她儿子的了!您看她那样子,又不是懂事听话的主儿,难道母后还要看着她的脸色过余生不成吗?” 李皇后目光暗沉,缓声道:“你说该怎么办?总不能强行下旨,让神医伺候你吧?传出去,会惹人笑话的!” 柳采娉拉着李皇后的衣襟,撒娇道:“母后先委婉地试探下,如果神医同意,那就不用大费周章了;如果他不同意,再想其他办法。” “好吧。”李皇后道:“今天午后,你带着迁儿一并来,母后陪你去书院水上阁看看神医。” 柳采娉大喜过望道:“谢谢母后。” 然后柳采娉兴冲冲地回到太子府,对赵迁道,午饭之后母后让他俩个过去。赵迁不知是什么事,问她,她装糊涂,不肯透露分毫。赵迁心里泛着疑惑,待与太子妃一起到了李皇后那儿,赵迁又问母后,李氏只含笑道,先别问了,随母后去书院走走吧。 赵迁忐忑,又不好忤逆母后的意思,走着说着:“这场雪才刚化了一半,去那儿的台阶多而陡,正是不好走的时候,母后有什么事儿,不能让儿臣替代解决吗?” 李皇后笑道:“母后和采娉小心些就是了。不急,咱们慢慢的走。” 赵迁无奈,只得一起去了。 丐儿刚午睡起来,眼懵懵的,听到几声鸟叫,很像乌鸦,就问南宫峙礼:“这个时候有乌鸦吗?” 南宫峙礼道:“就算有,也不应该在书房这一带啊。冷宫附近,才是乌鸦最佳的栖息之地。” “我明明听到了……”丐儿有些焦躁地道:“喜鹊报喜,乌鸦报丧,莫非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不会有大事的。没那么快。”南宫峙礼笃定安慰她道。 “那就是有半大不小的事儿了!”丐儿道。 “你刚才所说的乌鸦报丧,并无十分的道理。乌鸦只是时常出没于腐朽之地,所以落了个坏名声。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灵异。”南宫峙礼笑道:“要不咱们打赌,猜一下是什么事?” 丐儿鄙视他道:“还跟我打赌呢?打了那么多次,你何时赢过?” 南宫峙礼道:“时来运转。输得久了,必有赢时。这次就不一定是你赢了。” “你不是我对手!”丐儿递给他一句。半侧着身,躺在了床上,雍大的肚子鼓起来,懒洋洋道:“还是老规矩!说输赢之后的结局吧。” 南宫峙礼道:“如果我输了,就去伺候别人;如果我赢了,就一直伺候你。” “这算什么赌局?”丐儿想来想去,这明明不公平,不配合道:“无论输赢,你都得伺候我。” 南宫峙礼手一摊,笑道:“那不用赌了。这次我直接就赢了!” 丐儿反应过来,原来又被他玩语言游戏给坑了! 不过谁怕谁啊,丐儿正想用实力打得他落花流水,听见太子在外面喊道:“丐儿!母后和采娉来看你了!” 她俩来做什么?丐儿忽的一惊,想坐起来,身子却陷进软软的床铺上,无论如何也起不来,南宫峙礼拉她了一把,她才勉强直了起来。透过几扇敞开的门往外看,看到李皇后、太子和太子妃三个人,一起来了。 李皇后喘吁着,看来累得不轻,那柳采娉的腿脚居然有点跛,小跑着才能跟得上皇后和最前面的太子,显得非常吃力。 有点意思了。丐儿关切道:“太子妃,你脚怎么了?上次,太子说让你自己怎么来就怎么回,你没有迷路吧?” 太子妃脸面发红,微微尴尬,只答前半截道:“路上不小心,脚被扭了一下下。” “严重吗?”丐儿作为这儿的主人,表示慰问也是理所当然。 “没事,没事……”柳采娉说着,好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没说谎,特意活动了一下。这一逞能不要紧,她冷汗都冒出来了,表情疼得极为扭曲。 丐儿忙对她道:“那就不要动了,坐下吧!” 几人坐定,丐儿嘿嘿笑道:“皇后娘娘、太子妃真惦记我,刚来了没几天,估计当时累得腿都肿了、现在还没消下去呢,就又来了,真是太让我过意不去了!” 柳采娉被她这半癫不傻的笑声,弄得脊背有些发冷。再品她说的话,看似客气而无破绽,但总有那么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别含深情”味道,更加让太子妃无所适从了。 丐儿看没人接她的话,想着可能是被她感动了,于是继续体现自己的人文关怀之使命感,清清嗓子说道:“最近我发现湖边有好多冬鸟来觅食,我就揣着个大肚子,一路给它们撒些豆子米粒之类。神医阻止不住我,少不了帮衬我去撒……” 柳采娉听到这儿,脸色变了:怪不得脚底像踩到了什么珠粒子,给太子说,太子还不相信,反而责怪她不小心! 丐儿不等众人反应,脸庞上泛着光道:“我想了想,为了把这个书院变成松涛阵阵、天籁声声、最有天人合一之意境的园林,我决定把这些盘旋十八弯的台阶,洒遍苞谷黍米,就跟铺了一层粮食金子似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锄禾路’!既饮水思源,让人想起这粮食的来之不易;也为肚里的孩子积点福德,让他将来多与百姓同耕同乐;再者更是为了太子之盛名,试想,如果太子的书院有这样和谐自然的奇观,那能不吸引天下贤者都来投靠吗?连只鸟都这么看重和爱惜,可见太子是大胸襟,甭提对那些有才能的人了!” 赵迁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质朴动容,并且还不忘为他着想,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道:“丐儿,太好了!这‘锄禾路’是你什么时候想出来的?简直是太有创意了!什么时候开始铺就,不能让神医太累了,我助神医一臂之力!” 李皇后、柳采娉被雷得忘了此行之目的,坐在那儿,脸色发白,细汗如珠。 “这……那样的话……”柳采娉瞧了眼自己肿起的脚踝,似乎疼得更加厉害,说不下去了,看向李皇后。 李皇后不知该怎样反驳,挤出来一句:“不行!太铺张浪费了!” 丐儿不以为然,口若悬河辩驳道:“又不是要撒几寸那么厚!薄薄一层就够了!估计连十几袋粮食都用不了!若说浪费,后宫里那些妃嫔娘娘的脂粉花钱不浪费吗?太子妃她的姐妹们追求奢侈的干跟鞋不浪费吗?寺庙建造得富丽堂皇不浪费吗?” “那……这不一样!”李皇后结巴道。 “实质怎么不一样了?”丐儿的言语如珠玉落盘那般错错杂杂,听得李皇后等人满耳缭乱:“有些面子工程,是至关重要的!比如皇上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是皇上的体面,必须不能太过寒酸了去!比如寺庙,是一个王朝精神信仰的象征,能反映出当地的习俗、文化风貌,气派些显衬得香火旺!‘锄禾路’的好处,前面我列举的那三点已经足够了,若皇后还嫌不够多,我可以再列举一百条一千条!比如能兴起全国朗诵感恩诗的风潮,比如能唤醒人们对弱小生命的尊重爱护,比如走在这条路上的艰难万状,让人想起劳动人民的不易……” 李皇后已头疼欲裂了,忙挥手叫停道:“够了够了,不用再列举了……你说得对!都对!” 丐儿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笑嘻嘻道:“那皇后便是通过决议了?” 道完,又补充了一些:“其实,这并不是很大的事,只不过在太子书院设立个小小的特色景观而已,也不用皇后费心的!十几袋粮食,花不了几个钱,哪怕你们不支持,我向绣姑姐姐借也可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支付的/奶/水费,十分之一我都用不了,就能把路铺成了!我这儿还有两个以一当百的优秀劳动力,不用掏工钱了!” “你说,你说……太子和神医他们俩,是你的劳动力?”费劲问出来一句话,柳采娉嘴皮子都发麻了。 丐儿道:“可不是嘛!书房图个清静,又不要什么丫鬟婆子来聒噪,我又是个不能动的,只能烦劳他俩了!你不用担心,适量苦力劳动,可以锻炼体质!像太子妃这样的,估计把百十阶的粮食铺下来,就不会这么娇弱了!” 柳采娉叫道:“不!我不要!” 李皇后看她太失态,不悦唤她道:“采娉……” 柳采娉勉强坐稳在凳子上,惴惴不语,看丐儿的那种眼神越发有几分畏惧。 丐儿忍住笑道:“并且,锄禾路的铺就如织布那般,是个细致的活儿!必须颗粒均匀、铺的平整,不留太明显的缝隙,更不能留死角……另外,这路的铺就还是个动态活儿,今天哪个台阶上被鸟吃掉了几粒,还得及时的补上去。在大雪大雨大风将来之时,要做好基本的防范,才不至于损失太多。” 南宫峙礼竟然听进去了,含笑问道:“如果粮食掉进湖里,不是浪费了吗?” 丐儿敲他了一记爆子栗,斜着眼看他道:“粮食掉进去,浸泡得久了,糯糯软软的,可以成为鱼类的饵料!可以在湖里多养些鱼虾啊,尤其是那种有着大大嘴巴、长长尖牙,能吃掉小猪的鳄鱼!” 柳采娉的手止不住抖起来,颤音道:“如果鳄鱼爬上来怎么办?” “台阶两侧有高高的凭护栏啊,鳄鱼爬不上来的!”丐儿笑道:“闲暇的时候,还可以观赏鳄鱼打架、撕咬、大鱼侵吞小鱼的场景呢,自然界的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看这真是说不出的壮观呢!到时候建成了,太子妃一定记得来欣赏啊!” “呃……”柳采娉喉咙里仿佛被痰气堵塞了,不知是太骇然了,还是太恐惧恶心了,差点一口气憋得昏厥了过去。 李皇后饶是淡定,也被丐儿的一番惊险奇谈怪论给慑得心慌气短,面色一直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迁看着丐儿,眼眸蓄满了温情道:“你脑袋里什么时候起了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丐儿仰脸对他笑道:“不好吗?我是在给孩儿胎教!你打击我,就是在打击孩子!” “好!好!”赵迁连连赞道:“有与众不同想法的人,是最让人钦佩的!” 丐儿眯了眼道:“这还差不多!孩儿能有这样开明的父亲,也不枉了此生!” 李皇后大概已不支了,撑着问出几句:“若弄成那样一条路,你产后怎样去外界?难不成要在这儿终老一生吗?外界的人怎样进来?” 第169节 丐儿神采奕奕道:“皇后娘娘没听过吗,这世间的路,本就是各种各样的坎坷。对于那些天险之路,是要凭本事的,有能力进出的人就自由来往,没能力进出的人就望路兴叹吧!” “你难道会武功不成?”李皇后看着丐儿的削瘦肩大肚腹,疑道。 丐儿甩甩头发道:“我不会武功,但身子轻便时,/爬/墙走壁、顺着栏杆往前挪动,平衡力还是比较靠谱的,不至于跳到水里去。” “这练的是……蛤蟆功吧?”南宫峙礼笑着问她。 “你才练那种姿态难看的武学呢!我的功夫,那可是轻灵优雅如舞蹈呢!”丐儿吹嘘道。 赵迁一脸正色道:“神医,你可别不信啊,她的没章法的系列动作,如果真被记录下来、加以研究独创,很有可能成为诡谲莫测的武学传世呢!她的功夫,主要在于领悟运用,就算打不得敌人,用于逃跑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你,把我说得就跟败将一样!”丐儿不满,哼道。 李皇后、柳采娉完全被晾在了一旁,听不懂他们都在说些甚,又焦急又惶促,直到南宫峙礼看着外面道:“啊!太阳就要落山了呢!再等一会儿,看不清路,皇后和太子妃怎么走?” 柳采娉“一朝被梯滑,数日怕天黑”,急急从椅子上站起来,且往外跑且带着哭音道:“母后,快些走啊!天黑下来,估计就该摔到湖里喂大鱼了!” 李皇后追上去:“采娉!采娉!咱们什么都没说呢!” “等改天吧!母后快走!”柳采娉觉得身后仿佛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一般,晚一步就被吞噬了,匆匆逃离而去。 “唉!”李皇后甩甩手,也颠簸着往前去了。 赵迁对丐儿和南宫峙礼道:“我去送她们出去!看那样子,若不护送,估计真该跌进湖里去了!跟着稍好一些,却不知道要摔多少脚。” 丐儿朝天呼一口气,欢乐道:“快去吧!” 南宫峙礼瞧着她,哈哈大笑道:“你牛!” 丐儿得意,只顾傻笑。南宫峙礼道:“你可猜出她们今天的来意?” “当然是为太子妃而来了!”丐儿笑道:“我就是要让她们的意图,没机会说出来!” 南宫峙礼道:“你就不怕她们改日再来?” “她们?上次幸运没摔出好歹来,这次就未必那么幸运了,够她们歇一阵子了!不信咱们等着瞧吧!” 丐儿不屑地道:“敢打我大神医的主意,没看到他被本孕妇绑定了吗!” 南宫峙礼眼皮一跳,苦着脸道:“这你都能猜到?我想跳槽就不能了!” 丐儿冷冷哼道:“这孩子是你弄出来的!你想半途放弃、不负责任?门都没有!” 南宫峙礼听罢,那一瞬间,有些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做错事,造下了不可回头的孽情? 第二七三章故人 接着太子带来消息,那晚把所有的台阶走完,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几乎辨不清路。幸好赵迁熟悉位置,才送她们回到了各自住处。李皇后的右脚崴了两次,到寝宫里,喘得只有进的气儿,说不出半句话,赵迁赶紧让人给她熬了温热的药酒,擦洗、按摩,一番下来,李皇后疲惫不堪睡去了。 相比李皇后,来时就扭了脚的柳采娉,则更惨些。两只脚踝都红肿得老高,脚趾、脚面有不同程度的磨烂,看着触目惊心。药酒浸泡之后,霍霍疼痛,按摩不得,差人去太医院寻来消肿镇痛的药涂了,还是难以入眠,躺在床上呻吟不止,眼泪直掉。 闹腾了大半夜,第二天仍是不见好,赵迁也懒得再理她,就任她难受着罢了。长点教训,下次就有记性了。 连续几日,李皇后的脚走路还不很便利,柳采娉则压根下不了床。丐儿、南宫峙礼二人心照不宣似的,没人对赵迁提起什么,只静静地笑而不语。南宫峙礼手头上本有上好的药膏,但不曾拿出来。自作虐不可活。 赵迁叹道:“说了不让她们来,却没人听,现在倒好,落得一个比一个受罪。” 丐儿笑侃道:“好像我这儿是香窝窝似的,惹人稀罕得很。等‘锄禾路’铺成了,说不定她们用绳子吊着也非要参观一趟呢。” 赵迁“唉”道:“罢了,不说了。她们也是想看看你。” 丐儿心下冷笑,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这年头,挖墙脚才是真理。 再有李皇后、太子妃的消息,就在十数日之后了。据说太子妃沿着扶手能够走路了,不过脚步还是蹒跚。李皇后也无甚大碍,只是太医警告她道,到了这般岁数,如果再有下次,说不定就难保永久性骨折了,还可能会导致其他并发症的出现。 这期间丐儿曾假意邀她们过来坐。照太子的说法,她们宛若听到龙潭虎穴,说什么也不敢轻易再来。丐儿能想象得到她们心悸后怕的样子,莫名快意了一阵子。 该发生的事,总避免不了。那天李皇后让赵迁去书院水上阁传旨,点名要神医“吴朝清”侍奉太子妃柳采娉,若是幸能怀上,赏赐侯爵高职、金银无数。赵迁显然是与李皇后理论了很久、并且与太子妃气急争执了,但最后以败阵告终,只好去书院找丐儿、南宫峙礼商量对策。 丐儿想不出可行的办法驳回旨意,只笑吟吟望着南宫峙礼。决定权都在他身上,去与不去,真不是丐儿说了算。 南宫峙礼考虑良久,让太子把这事告诉皇上。 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像妇人那般浅短见识,赵渊下旨,说等丐儿产期过后,再把神医调到太子妃的身畔。李皇后、柳采娉方才歇了不闹,让丐儿安稳了数日。 表面的平静,掩不去背后的漩涡暗涌。 丐儿心里明白,赵渊不仅委托了李皇后,恐怕连他自己,都在寻找一切线索,来证实丐儿的身份。他不会轻易放过的。 十二月初,大腹便便的丐儿,身子又倦又沉,除了偶尔走出殿门、在厚厚的特制塌椅上躺着晒晒太阳,什么都不再过问了。 可是腊八那天,丐儿吃过晚饭,正悠悠然散碎步消化着,赵渊忽然带来了两个人,来见丐儿!令丐儿最吃惊的是,竟是风尘仆仆打烟岚城来的“老学鸠”、还有嫣智姑娘! 这可是水浒仙寨的两大顶梁柱啊,怎来到了京城?! 丐儿与两人对视了良久,泪哗哗流淌了满脸。 老学鸠看看陌生的太子、南宫峙礼,几乎不敢与怀孕的丐儿相认。嫣智姑娘愣了好久,才道一句:“丐儿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东方爷呢?” 丐儿心酸,那泪水竟止不住道:“你们来作甚?水浒仙寨全靠着你俩运筹经营呢,如今到了京城,来回少不得耽误很多天,那边可安排妥当了?” 嫣智姑娘忙道:“官人带了圣旨来请,我只好暂时把寨中事务交给了一个新来的陈仪荣。那孩子从小吃了很多苦,性格坚毅,瞧着是个能干的人。” “那就行,我信得过你的眼光。”丐儿道:“这几年,你在寨里,还习惯吗?没人刁难你吧?” 嫣智姑娘摇摇头道:“没有。就是各种事情繁琐了些,理顺了就行了。” 丐儿知道她这样一句话,包含了很多的艰辛劳碌在内,只怜惜感激地看着她。 老学鸠甄正京红着眼,在旁边听着二女续别后的事,默然不语。丐儿笑道:“老学鸠以前总是油腔滑调、呼天抢地的,现在变得隐忍克制、静水流深,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寨主,你就别再取笑我了!老朽后半生这条命是你给的,生是寨的人,死是寨的魂,身份重要如斯,怎还能毛毛糙糙的?” “这几句话,倒有几分当年的风味来!”丐儿拍着他比以前硬朗许多的老骨头,称赞道:“老学鸠老当益壮啊,我看你是越发帅气了!仙寨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吗,什么时候给我找一个学鸠嫂?让嫣智妹妹做公证人?” 老学鸠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还是别跟我谈这事儿了,我是绝对不予采纳的!” 丐儿瞟他一眼,正要爆料几句他的情史,只听得嫣智道:“可有你这样的寨主!无论身在哪里,都不忘替兄弟姐妹们谋福利!” 丐儿开心道:“听你前半句,以为要损我;听了后半句,才知是夸我!” 一时沉浸在乍然相见的欢喜之中,水浒仙寨三主干旁若无人般,悲中带乐,谈笑风生。 过了好久,老学鸠望着赵迁道:“这是太子殿下?”在烟岚城举行的青楼女子相亲宴上,太子曾出现过,虽是一面之缘,老学鸠绝对有印象。 丐儿点头。嫣智、老学鸠行了礼,赵迁扶他们起了。 然后,老学鸠望向南宫峙礼,还未开口,赵迁已知其意,作介绍道:“这是神医吴氏。” 嫣智看向南宫峙礼,眼神竟有些许不一样的味道。是一种相当感兴趣的好奇。 丐儿注意到嫣智的神色,很是有些意外。南宫峙礼的神医装扮非常显老,不伪装老男人的时候,勉强还算养眼,现在的他,与俊俏实在沾不上边啊?真不知嫣智妹妹是什么眼光。 再看南宫峙礼,视线总淡淡落在嫣智姑娘的身上。他向来在人前隐藏极深,能这样瞧嫣智,看来内心已是轩然大波。 丐儿暗自震撼,不会就这样对上眼了吧? 老学鸠“哦”了声,接太子的话,一时嘴快道:“记得东方爷也是极高明的神医呢,当年寨主救人,性命不保,就是东方爷给她治好的!” 丐儿心中突地一跳,正待说些什么,赵渊已面无表情开口道:“把这段说清楚。” 看来,赵渊这老狐狸,为了挖出她的身世,不会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了。 老学鸠颤了下,看向丐儿寨主,不知当说还是不当。丐儿叹道:“没什么,学鸠就讲吧。” 甄正京停顿了片刻,就把当年她一跃为美男、后来舍身相随东方大人的事,讲了出来。 其实这段,赵渊已经从李皇后那儿得知了,不过为了印证一番罢了。可见仁儿爱上这个匪女神丐,就是以此事作为契机的。 “那之前呢?你怎么与她相识的?她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赵渊指着丐儿,问老学鸠道。 不等丐儿眼神调教示意,老学鸠就很聪明地实话实说道:“之前从来没见过她,也没听过!最初见她,好像是她首次到烟岚城吧,从天而降那般,照亮了每一位丐兄丐弟的眼。” 从天而降?这真是个好词。会让赵渊更头疼了。 赵渊果然无语,皱着眉深思了半晌,问道:“她救的那位跳楼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是哪儿人士?” 丐儿看老学鸠作难,就自己回答了:“她叫苏喜儿。原蜀中人,跟着情郎、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即烟岚城的父母官贾语博,一起到了烟岚城,失散了,经过我牵线,又复合相遇在一起。” “那贾语博,是什么身世?你与他在这事之前有过交情吗?”赵渊问道。 “没有。就算认识,像那种败类负心郎,我见一个嫌弃一个,怎会与他结交!”丐儿激愤道。 众人无语。赵渊显是只信三分,淡然无波道:“那就只好让他们夫妇俩也来京城走一遭了。” 嫣智有些忧心,看着丐儿。 丐儿并未多想什么,她倒不认为见了能怎样。只渐渐地心头火起,不就是个破身世吗?至于这么大费周章、无休无止么? 第二七四章贪婪与嫉恨 随后,赵渊要带嫣智、老学鸠离开这儿,丐儿道:“他们刚来,疲惫劲儿还未散尽,皇上就要让他们回去了吗?” “先给他们找个地方住着。等烟岚城那个姓贾的地方官,和他夫人来了,一并审问。”赵渊道。 丐儿忙道:“不必烦劳皇上。民女这儿正好有房屋可以住,先让他们俩留在书院吧。故人久别重逢,难免会有说不完的话,也算皇上体恤民女的心意。” 赵渊打量她了良久,不浓不淡道了一句:“你倒懂得把握时机。” 丐儿笑道:“民女并没其他意思。如果皇上要带他们去别处住,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恳求,让他们多住些日子,免得一去经年,伤感牵念。” 赵渊忖思了片刻,道:“那苏喜儿和贾氏,朕虽派人接了,但要从烟岚城赶到这儿,也得十天半月左右。你与你寨中的成员,还有一些时间相聚。” “谢皇上。”丐儿这样说着,心里不知怎地,浮现出的却是这三个字,卸皇上。 对于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或许别人体会不到,但赵渊应该感同身受吧。儿子喜欢的女人、怀了皇孙的女人,竟跟以前的老废后长得那么形似,怎么想都叫人难以接受。 丐儿没有送嫣智、老学鸠,半步都没往门外踏。可能是因为赵渊的缘故,也可能是不舍他们两个,怕催出了眼泪。 话说贾语博、苏喜儿到京城时,已是十二月十八日,就要过新年了。丐儿听到这个消息,在心里冷笑着,看来不查出她的身世来,赵渊连春节都过不安稳呢。 是啊,算算日子,来年二月初就要诞下了,然而小皇孙之母的身份还是个深重的谜团,怎不叫皇上和皇后难熬。 李皇后和赵渊的紧锣密鼓,让赵太子感到不安。有好几个夜里都被吓醒,连声叫道:“丐儿”!“丐儿”!柳采娉心里极嫉妒,虽与太子同眠共枕,然而每回都是她主动逢迎着,太子全无兴致,被缠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拿出些私房的玩意儿,让她自行乐去。 柳采娉羞怒而委屈,却不能怨太子,只把这笔账全加到了丐儿的头上,誓要让她不得好过,也尝尝锥心的滋味。 贾语博夫妇到宫中时,是在傍晚,柳采娉正在皇后的宫里昏定。皇上赵渊也在。因为天色已晚,暂定于第二天上午去太子府书院阁楼,随后在客殿里,为他们安排了下榻处。 赵渊走后,柳采娉从李氏那儿出来,就去拜访了烟岚城的客人。 贾语博、苏喜儿正在糊涂恐慌着,不知这次皇上召见,所为何事。正想找人问一问呢,柳采娉就到了。 第170节 “本太子妃今儿个来,是想让你们指证个事情。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柳采娉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贾语博不敢应,脸色有几分泛白,看了一眼苏喜儿。 苏喜儿避而不答,却笑问不相干的事,恭谨得体道:“听说宰相府的东方大人出家了,是何时的事儿?” 柳采娉道:“今年十月份左右吧。” “不知所为何故?”苏喜儿道。 “还能为什么?女人罢!”柳采娉直摇头,叹道:“有时候会觉得,人真是靠不住。公主那般的尊贵了,应该毫无意外成为最幸福的人儿,哪想那般苦楚。好不容易怀上身孕,快要生孩子时,东方爷出家了;差点没了命诞下了孩子,孩子却不喜欢娘亲,反而和一个乳娘很亲近……你说,哪有这般的命?” 苏喜儿点头道:“是啊,公主的遭遇让民女感同身受。” “莫非妹妹也有过类似的遭遇?”柳采娉道。 女人间的秘密,一旦有一方肯打开天窗说出来,就再也刹不住,如同推心置腹。 在贾语博的不自在中,苏喜儿道:“我也曾遭遇过这种背叛的事儿,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女人在害我的时候,反而失手把自己扎死了。我的贾郎思悟透彻,浪子回头,又重新归属于了我。” “未必每个女人,都有妹妹你这样的好运气。”柳采娉伤感道:“很多时候,被别人抢走了自己的东西,还要装得替对方高兴,那真是最大的折磨。” “太子与太子妃恩爱非常,是天下百姓流传的一对佳话。”苏喜儿道:“却为何有这样的感概?” “还不是为了一只千年不死的狐狸精?”柳采娉忿忿道。 “啊?”苏喜儿重复道:“千年不死的狐狸精?” “对啊!她破坏了公主的姻缘,又来破坏我的!”柳采娉眼里冒着火,情绪激动。 苏喜儿眼里闪过一丝疑窦道:“难道那女人先和公主抢东方爷,东方爷取决不定,无奈出家,她又跑到宫里来惑太子?那也太过分了吧!” “如果本太子妃再告诉你,她还是个极好命的,比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妃嫔都幸运,怀上了太子的孩子,你说该怎么办!”柳采娉声音尖利道。 苏喜儿吓了一跳,张了嘴巴道:“有这种事?” “岂止是有?她现在就在太子府最舒适的宅子里,过着奢侈的孕妇生活!并且你还认识她,听说她曾救过你的性命!” 苏喜儿虽已大致猜出,还是不确定道:“太子妃说的是?” 柳采娉定定看着苏喜儿,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伏在她耳畔道:“她就是水浒仙寨的寨主,一个妖媚惑主的叫花子!” 苏喜儿不禁站起了身道:“她与东方大人一起离开了烟岚城,就很少听到她的音讯了,只知道她与人合伙创建了个什么鞋庄,后来去宰相府,老夫人不怎待见她,而东方爷与公主结成了伉俪……难道,她没有落魄伤心的隐去?而是混进了宫,勾引起了太子?并且还与东方爷旧情纠缠不断的?” 苏喜儿是真的吃惊:当年那么高跳下去,都没能砸死她;后来她又中了让人闻之色变的寒尸粉毒,也幸而避过了一劫;被宰相老夫人冷遇,原本想着她敢插在公主与东方爷之间,无疑死路一条,在京城无依无靠时她就会灰溜溜回烟岚城做她的小乞丐,而自己则是当地父母官的妻子,谁贵谁贱一目了然!没想到她又混成了太子最宠爱的女人! 为什么一个人的命可以这样好? 她虽救了自己的命,不过是无意之举,也是吸引东方爷的手段,东方爷为此爱上她,她因祸得了福,这救命之恩也算抵偿了!再说,她那样卑贱低微的人,能有机会救未来的府衙夫人,也是一种幸运。 苏喜儿心底深处,从来都觉得自己是高贵的,最起码相比那个叫花子来说! 为何她总比自己爬得高、混得好?为何自己总要笼罩在她的光环下、总要受惠于她?苏喜儿觉得老天实在是太偏心! “可不是吗?”柳采娉体会不到苏喜儿此刻的心情,只恼恨道:“如今都怀胎八个多月了,还不知道她的底细!皇上、皇后召你俩进宫,就是因为对她的身份始终有猜疑!” 苏喜儿一个激灵,对柳采娉道:“太子妃的意思?” 柳采娉目光灼灼看着她道:“你想由七品夫人变成正三品吗?你想让你的贾郎,官爵更加显耀吗?” “我……”苏喜儿喉咙间有些发干,不知该说什么。 贾语博忍不住道:“喜儿,咱们平平凡凡在烟岚城过日子就好……” 苏喜儿瞧了他一眼,温柔一笑:“我的贾郎这么棒,金子怎能在小角落里发光?” 贾语博一个劲儿摇头,劝道:“有你在我身边,踏实相伴就好……” 苏喜儿再唤声“贾郎”,眼波含情说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并且会陪你一起去登高!你看我,是不是很有旺夫助夫之面相?” 贾语博被动点头道:“嗯。” 柳采娉看他两口子亲热,别过了脸,笑道:“京城这地方,当然要比那些旮旯山区气派繁华得多!” 苏喜儿好像沉浸在某种幻境中,满脸光芒对贾语博道:“如果你官做到了京城来,我捎信给蜀中的爹爹,也好让他看看,他女儿的眼光多好啊!挑的郎君多么优秀、多么有志气啊!” 贾语博不知还能说什么,拘谨局促,双手叠在一起互相搓着。 “你决定了吗?”柳采娉看着苏喜儿,问道。 苏喜儿不顾贾语博的欲言又止,毫不犹豫答道:“太子妃请吩咐,民女该怎么做。” 柳采娉嘴角翕了翕,忽然道:“她于你有恩情,你能放下所有么?你给我一个让我信赖的理由。” “她那些卑贱的施舍,谁稀罕呢!”苏喜儿从头上取下来一根细长发簪:“我若不能受命于太子妃,当如此钗两断!” “喜儿!”贾语博听了,鬓旁都是汗。 苏喜儿朝他安慰一笑道:“贾郎!” 柳采娉满意地笑了:“那女人既然无根也无底,你就给她编造出一个根底来!”道完,柳采娉妩媚凌厉盯着苏喜儿,飘悠悠吐了句:“你让她认祖归宗,说不定她还会感谢你呢。” “我可不想让她感谢!”苏喜儿道:“我只想让她永远感谢不了我!” 柳采娉握一握她的手道:“好!” 顿了片刻,柳采娉道:“你们烟岚城有座奇险的胭山,对吗?” 苏喜儿点点头:“是的,但太险了,我从未去过……怎么了?” “传说,前薛大将军的墓室在那儿,但谁都没有找到过?”柳采娉一声冷笑道:“正好那乞丐是从胭山来京城的……你就这样说,你和你贾郎曾去过胭山,在深山间发现一个山洞,里面住了一对夫妻,那老妇人与乞丐女长得很像,后来再一次去,那对夫妻就不知所踪了。他们住的地方陡峭,或许跌进山崖被野兽吃了也未可得知。” 苏喜儿眼睛一亮道:“太子妃的意思,是借地理位置的巧合,让大家认为当年老皇后被救出,嫁了人生了个女儿,一直隐居胭山守护着老将军的栖息地,对吗?” “这样才能顺理成章。”柳采娉笑道:“不过那老将军的墓室,从没人找到过!皇上问起,你也可以附加一些揣测,就说老皇后会选择住在那里,也只是一种慰藉吧,不一定就找到了她爹的墓室。” “太子妃严密!”苏喜儿钦佩万分道。 “如何自圆其说,你睡下好好想想罢。”柳采娉又闲闲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回去了。 贾语博瞪着苏喜儿,很气急道:“你怎么冒这险?东方大人对咱们有恩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喜儿巧笑道:“东方大人是过去的人了,以后再不能帮咱们什么,而你的前途,却掌握在皇上的手里。当年老府衙的过世,东方大人和乞丐女,对你我早生了嫌隙,如果那女人哪天一兴起,又揭出了旧事,少不了有麻烦!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她扳倒,博得皇上、皇后、太子妃的信任,你以后必会做官做到京城来,前途无量!” 贾语博叹道:“我都看开了,你还糊涂着!其实能从贫苦中成为地方父母官,我已经知足了!命里没有的事,强求何用!” 苏喜儿神秘一笑道:“这话不对。我替你追求的,都是你命里本就该有的。” “这话如何说?”贾语博不解。 苏喜儿悄悄对他耳语道:“你可想过,东方大人原本就觉得高府衙死得蹊跷,接着,那个乞丐中寒尸粉毒那么深,这事很有可能与你我有关联,只是他找不出证据……但以东方爷的执著,为何突然不再查下去了?还有,你与高小姐曾经有婚约,但相亲宴上被那乞丐戏耍羞辱了一番,已使你的颜面威信扫地,东方大人本可以再从德才兼备之人中挑一个做府衙,为何在你的母亲认出你之后,东方爷让你以高府衙义子的名义,继承府衙一职?” 瞧贾语博一脸迷茫,苏喜儿直白道:“肯定是你母亲对他说了什么!而你那个行踪不定的母亲,必是京城里有背景的、有头有脸的贵族出身!” “啊?”贾语博呆住了,半晌回不过神。 “咱们走着瞧吧。”苏喜儿笃定笑一笑,拉着贾氏的胳膊轻呢道:“那女人死了,咱们就可以夷平水浒丐帮了!她在京城发财、迷惑权贵,这些年不知攒了多少金银珠宝呢,她爱体面,怎可能不与那些丐兄丐弟们分一杯羹!” 第二七五章伪证 丐儿见到苏喜儿、贾语博,与见到老学鸠、嫣智妹妹时的心情有些许不一样。至于问题出在哪儿,她无暇细想,只是从衣着和面容上,那种生疏的距离感就悄悄漫开了。 贾语博比起以前的文弱瘦颀,发福许多,年轻尚轻的他,甚至有了微微突出的小肚腩。苏喜儿也像个丰腴的阔太太,挽着富贵如意髻,珠翠满头,唇红眉翠,脂光粉腻,身着狐毛绫罗,脚穿绣面高底缎鞋,一点不见当年在怡园娇弱楚楚、无助绝念的样子。 时光好比桑叶上的蚕,在人的本真风貌上云卷嘶食,直到面目全非。 没有欢喜也没有太多的排斥,丐儿表情平静得宛若一汪水,声音不起任何的涟漪,她淡淡地叫道:“喜儿,你们来了。” 苏喜儿看到她,怔了一瞬,她还是与先前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好像更羸瘦了一些,这使得她那怀胎的肚子凸显得格外大。 苏喜儿满脸堆着笑,在甜腻的嗓音里植入一抹伤感,快步上前一边要拉丐儿的手,一边对丐儿哽咽道:“一别多年,我可想死你了!” 明明无泪。这种作假,看着未免太矫情。 丐儿少不了劝她道:“好了,好了!你远道而来,太辛苦了,并且还不是来探亲戚的,而是有重要事儿。这般哭哭啼啼抽抽噎噎,旁边这么多人,看了岂不笑话。” 苏喜儿羞赧道:“是啊,我一见到你,心里忍不住激动,什么都忘了。” 那份羞赧,已不是纯真时代的自然风情,而有了几分东施效颦的拙劣痕迹,尽管苏喜儿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可见,相由心生,人心的天平若是偏移了方向,怎么看都别扭。 丐儿不再多说,等着皇上发话。赵渊对苏喜儿道:“把你在烟岚城的消息给她说说吧。” 苏喜儿挤出一把泪,道:“在胭山上住的那对伯父、伯母死了!” 丐儿愣住了,问道:“哪对伯父、伯母?” 苏喜儿惊愕道:“你难道连生身父母都不记得了吗?胭山那位,与你长得极像的,就是昔年薛大将军的女儿,她在那儿大概是为薛将军守墓的。其实你的出生地,就在烟岚城的胭山,多少年来你为什么始终不透露不承认?是因为你知道你的身世会遭人诟病!但是,伯父、伯母死了,你理应回去为他们送终,哪怕找不到尸体,形式还是要做的!你母亲不是也没在胭山找到她父亲的葬身之地吗?但她在那儿守了大半生,总归是比你强的。你在烟岚城创立了水浒仙寨,却不告诉大家关于你身份的秘密,这实则是不仁不义!” 丐儿听得暗自心惊,揣测起来,难道是谁指派她来作伪证的? 胭山洞穴何其多也,她随便指一个,都让人陷入无可反驳的万劫不复之地!何况薛将军的墓室就是在胭山,自己与老废后长得那么像,又是打那一带声名鹊起的,如今被人凭空捏造出来了一对隐居深山、过逝不久的父母,这下可就百口莫辩了! 丐儿还是抱着残念,希望苏喜儿不是被人收买了,于是定定看着她道:“喜儿,我希望你为你所说的话负责。” 苏喜儿失神了几秒,很快恢复了常态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原本我不该说你的,可实在憋不住。你在烟岚城时,我和大家被你欺瞒了那么久,以为你从小是孤儿。发现那对夫妇,还是今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贾郎一起去胭山去踏春,才知道了你的身世。” 丐儿转向贾语博,目光灼灼道:“贾大官人,是这样吗?” 贾语博看苏喜儿一眼,见她正焦灼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似乎昭示着她与他的命运不可分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语博不由自主点头道:“是……的……是的……” 丐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赵迁这会醒悟过来,连声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仅凭一对失踪了的夫妇,就说丐儿是薛家的后人,太不靠谱!你既然这样说,就去把那对夫妇的尸体找回来!对照了方能信!” 苏喜儿脸色灰白道:“胭山险峻莫测,万一坠到了哪个山崖中,怎可能找得到?” “找不到,你说的这些就无法作数!”赵迁冷冷果断地道。 苏喜儿看向赵渊道:“皇上,民女此行,只是把所见说出来,不敢藏匿分毫,怕皇嗣出现了问题,将来酿成祸患。但民女毕竟不是专业办案的,找不出什么证据,还望皇上体谅民女的难处。” 赵渊点了点头:“你居在偏僻小城,却肯为江山社稷考虑,可见魄力非凡,朕不会责怪你,并且非常欣赏。” 苏喜儿盈盈拜谢道:“这样民女就无憾了。” 赵渊嗯了声道:“这次回去,朕会派人去胭山考察,你把那洞穴的位置再好好回想一下,到时候让他们去搜索,看能不能找到尸体之类。” “那……”苏喜儿瞧一眼丐儿的肚腹,道:“会不会耽误了时间?” 丐儿更加心凉。这个耽误时间,言外之意,就是怕找到证据时丐儿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赵渊深沉道:“不妨事。只管找证据就行了。” 苏喜儿面有难色道:“只能尽力了。” 第171节 甄正京这时站出来道:“老朽流浪多年,多次到胭山去打野物烧烤吃,差点丧命那里……你和贾大人,只去踏了一次春,就能碰上隐居山洞里的薛家千金?也太虚妄巧合了吧?” 苏喜儿道:“这其中的缘分,谁也道不破说不明。或许,我和贾郎如同当地百姓的父母,有这种幸运也属于天意。” “如果拿‘莫须有’的事儿,来妄议皇嗣,这本身就是居心叵测的罪名!”嫣智从头静到尾,这时忽然插了一句。 苏喜儿的脸色微变,颤着音道:“我知道你身世坎坷,遭人凌辱,被丐帮帮主救下,隐藏身份到了水浒仙寨。你对她不仅有感恩,还有你俩相似的境遇,所以惺惺相惜。你自然容不得我揭她的身世。” “贱人!”丐儿听了这段,一个巴掌挥了过去:“你受人指使、挑唆是非,我容许你对我指手画脚、污蔑泼脏,但我岂能受得住你张口乱咬?我这嫣智妹妹冰清玉洁,不知比你无暇几百倍了,你有什么资格说她?先把自己身上的污垢洗净,再来丢人现眼吧!” 苏喜儿的眼里闪过惊惧和愤恨,向皇上可怜兮兮地望去。 赵渊道:“再动手,就禁足。” 丐儿长嘘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来。犯不着为贱人动怒,免得气坏了身子。 苏喜儿捂着被扇的半边脸,看了看懦弱的贾语博,眼含怨怼。 嫣智姑娘被苏喜儿这样当众说,脸色苍白,一开始尚且能勉强持稳身子,终是支撑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来。鲜红的颜色,温热的气息,让人窒息不安。老学鸠等人都被骇住了。 “嫣智妹妹!”丐儿一声哭叫,踉跄过去扶她,可是身子太重,一个剧晃,就要扑倒在地。 在这千钧一发之间,赵迁紧紧从后面抱住了丐儿的肩,南宫峙礼则扶住了眼冒金星、气血逆涌的北辰嫣智。 丐儿只觉胸闷气短,对苏喜儿迸出几句话道:“你既忘恩负义、信口雌黄……就别怪……将来某一天……自掘了坟墓!” 苏喜儿怔怔瞧着被喷上了点点血迹的裙子,整个如失了魂的浮雕般,定在那儿,一动不动。 赵渊道:“苏喜儿、贾语博,你们夫妇随朕回去。老学鸠、嫣智姑娘,今晚留宿在这里吧,明天送你们回老家。” 终于清静下来。丐儿望着南宫峙礼,虚声道:“她怎样了?” “没事。”南宫峙礼道:“看她脉象,平日里似乎操劳过度,有神思亏损之症。歇一段时间,应该就无碍了。” 丐儿落泪道:“寨里大大小小事务,全部落在她和老学鸠的身上!都是因为我,给她添这些负担。” 嫣智半睁着眼,断续对她道:“我不累……我过得很开心、很充实,费些精力罢了……对不起,我没提醒你提防苏喜儿……” “怎么了?”丐儿道:“难道她在这之前就兴风作浪?” 嫣智看了看老学鸠,对他道:“你来说吧。” 老学鸠神情带着悲哀道:“你和东方爷刚离开那段时间里,她确实对水浒仙寨挺照顾的,偶尔还去看看。后来听说东方爷娶了公主,你渐渐无下落,她就开始培植毛贼,打压丐帮,她还知道京城鞋庄时不时就送银两衣物到寨里,于是就想法子征税……你这些年赈济的银子,有一半都被她用各种名义征去了!” 丐儿气得两眼发乌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老学鸠道:“主要是不知道你在京城哪儿住着,东方爷后来也没再派侍卫往仙寨送信。日子凑合着能过就行了,不想给你添额外的烦恼。也多亏了嫣智姑娘,不然会被那苏喜儿敲诈走得更多,大伙儿又不会理财,早过得饱暖饥寒不均了!” 丐儿怒道:“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吃我的,欠我的,拿我的,负我的,都不能便宜她,一定得还给我!” “可是……寨主……”老学鸠忧心忡忡道:“皇上怀疑您的身世,那苏喜儿又做伪证……您可得保重身子啊!” “我没事!”丐儿固执道:“她过分得很。我就算拼了命,也不让她猖獗!” 第二七六章忘年性空灵 是夜,老学鸠、北辰嫣智宿在丐儿住处,几乎到三更时才睡。他们商量着如何让苏喜儿的谎言,不拆而穿。不然的话,丐儿就算费尽千辛万苦生下孩子,可这孩子出生得难,以后生存将会更难。 老学鸠道:“回去之后,我让贾府衙夫妇带我去胭山,指出那个洞穴在哪。老朽一定要亲临其境,找出种种证据,来戳破他们的虚妄之词。” 丐儿反对道:“老学鸠,你不用冒险。他们自作的虐,自会有天时来惩罚。胭山地势险峻、龙潭虎穴,你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你们安全,我才能放心和开心。” 老学鸠听丐儿如此说,怕她挂念担忧,就嗯道:“看情况吧。他们逼人太甚,我肯定会反逼一把。老学鸠这一辈子憋屈得/他/奶奶的悲摧,能与两小儿斗一斗,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丐儿瞧着老学鸠,神色严峻地道:“老学鸠,你是寨中的长辈,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不要孩子气。你是一介书生,爬山入洞的这些差事儿,还是交给那些谨慎、会武的人去做。” 老学鸠道:“他们未必有我老学鸠的经验和智谋。看到同一样的场景,我老学鸠能够前后贯连、触景生情、形成逻辑思维,他们未必就能。想来想去,还是我亲自的好。” 丐儿有些生气道:“我以寨主身份命你,不得去胭山!奸人狠辣,妇人毒肠,非是你一人之力能挡的。” 老学鸠只得听令道:“我听寨主的话!他们只要收敛,也就罢了,如果迫使我狗急跳墙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丐儿哎一声:“你怎就这么一根犟筋呢。” 嫣智姑娘歇在床上,微阖着眼,对二人道:“不要争执了。我现在是寨中的掌事,你们听我一句,见招拆招,他们作伪证,我们证明是伪的就行了。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员调配由我决定。” 丐儿道:“老学鸠感性,你却理智。交给你办,我还比较放心。” 嫣智姑娘轻轻笑了。 丐儿接着又道:“不过,你们要不动声色。我的命大,不是他们能拿去的,不到紧急时刻,你们千万要沉住气。” 嫣智嗯道:“寨主放心。” 又说了些寨中的情况,丐儿让老学鸠、南宫峙礼去各自的房中睡觉。老学鸠道:“难道嫣智姑娘你俩挤在一处?” 丐儿嗔道:“这么大的床,嫣智妹妹让出三分之一就够我睡的了,难道你看我太碍眼、体积大、占地方不成吗?我有那么肥吗?” 老学鸠汗道:“这个……主要是寨主看似一个人,却是两个人,万一挤着碰着,就不好了。” “嫣智妹妹这么瘦,睡相又稳重得很,怎会挤着我、碰着我?”丐儿斥他道:“我看你,还是不要多说了,神医屋里那张床也不小,你们不想分开的话,两个老头儿,睡在一起,彼此照顾也很不错。” 这话太过古怪。南宫峙礼面部抽筋,朝她怒目而视。 老学鸠红了张老脸,抗议道:“我还不老呢!比起这神医,我就是一年轻潇洒的后生。” 丐儿“啊呸”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笑得乱发颤动道:“没想到老学鸠还是这样自恋!神医你俩还真是绝配,他也是绝顶自恋的人。” 南宫峙礼咳了声,颇无语道:“好吧,他是后生。那我是前辈了。” 丐儿笑得一脸促狭。老学鸠有些摸不着脑门儿。 嫣智姑娘瞅了瞅南宫峙礼,忽然道:“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南宫峙礼“哦”了一声,笑道:“真的吗?我也有同感呢。” “难道这就是宿命中注定的忘年之交?”丐儿想起他俩昨儿个白天见面时的彼此关注,于是很八婆地道:“灵魂的归宿,是可以跨越时空、年龄的。要不我帮你俩搭个桥、牵个线?” 说罢,很庄重的看着嫣智姑娘,像个司仪那般问道:“你嫌不嫌神医太老?” 嫣智羞红了面,忙摆手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不要总往瞎处使劲儿!我只是看着眼熟罢,就在潜意识里把他当做了旧相知。” 丐儿抓抓头发,启蒙她道:“有五个词叫什么来着?相遇、相识、相知、相惜、相守?” 南宫峙礼听她说得变味,皱着眉威胁道:“你再胡扯,我就侍奉太子妃去。” 丐儿登时变了脸色,怒道:“你这个狼心狗肺、乱始弃终的,你敢!你踏出一步试试看!……” 乱始弃终?嫣智的冷汗直往下流,她有些惶恐难解道:“你们……太子……丐儿,你告诉我,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丐儿一怔,捂着脸伤心伤肺道:“嫣智妹妹,你也怀疑这孩子的血统不成!” “呃……是你说的,神医乱始弃终……到底怎么回事?”嫣智的眼神淡淡从南宫峙礼身上掠过,有责备的意思。 “啊噗……”丐儿回味过来,道:“不过用错了个成语而已。” 然而,看到南宫峙礼似乎很受用的样子,丐儿补充一句,损他道:“我向来喜欢年轻英俊的哥儿,像他那样老迈龙钟的,我能看得上吗。” “感情来时,是不分这些的。”嫣智低低道:“我看这位神医,总觉得没那么大岁数。” 南宫峙礼一凛,怔住了,道:“什么意思?” 他一向很自负,他的易容水平是天下无双的,这个姑娘不会看出了什么吧。 “就是一种感觉……”嫣智姑娘看他讶异,忙道:“神医不要多心。” 丐儿眉开眼笑道:“我就说了,灵魂里的亲近感,会超越年龄界限的。嫣智妹妹,你不会觉得他跟你年龄相仿吧?” 嫣智有些难为情,却仍是点头道:“因为之前在佛门,我对年龄看得极淡,只根据心理感觉来估测,我觉得他比我大不了三四岁。” 丐儿瞧了有些发懵的南宫峙礼一眼,笑道:“他可不从你那个年龄段过了!你认为他年轻,一可能是喜欢的因素藏在内,二来他是神医,懂内心年轻的保养,你是重内涵的,所以你便觉得他的心理与实际年龄有很大差距。” 嫣智姑娘听丐儿如此说,不可置否笑道:“牵强吧。” 南宫峙礼凝视着嫣智姑娘,道:“你以前在佛门?哪座山,哪座寺?” 嫣智并无隐瞒道:“碧云山,善缘寺。” 南宫峙礼奇道:“我曾去那儿四五次,怎没见到过你?” “可能……可能我外出做法事了吧。”嫣智说着,似是触动什么,连连咳嗽了好一阵子,几乎不曾把心肝吐出来。 丐儿见状,知道她忆起了过往,冲着南宫峙礼道:“你这问得鲁莽!嫣智姑娘岂是人人都能见得?你这样的凡夫俗子,靠边站吧!” 南宫峙礼不理丐儿的恶言恶语,仍是问嫣智道:“你打小就在那里吗?” “崇静师太说,我是幼年被捡进寺的。”嫣智奇道:“怎么了?神医问起这个,难道……” 南宫峙礼深思良久,道了一句:“崇静师太前些年过世了,她圆寂前可对你说过什么吗?” 嫣智想了想,神色凄然道:“没有。师父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南宫峙礼还想再问什么,丐儿怕他打破砂锅,勾起嫣智的悲伤旧事,忙插话道:“你想追女孩子,以后机会多的是呢!何必深夜聒噪,吵得人没法睡。” 嫣智听得羞惭万分。南宫峙礼极度尴尬,脸色通红,把话咽了下去。 —————————————————————————————— 那苏喜儿、贾语博回到住处,柳采娉就来了。自然是询问白天的情况。 苏喜儿把详情对太子妃说了,之后忧虑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皇上虽然怀疑,但有太子护着,想要她堕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柳采娉道:“那就按你说的,回去布置。一定要选个特别不好找的洞穴,备些日常生活用具,并破旧棉被,以及他们老夫妇穿的衣物之类。” 苏喜儿答应着,听完了柳采娉的吩咐,眼睛里都是期待道:“那……贾郎擢职一事,何时安排?” 柳采娉道:“我给母后商量一下,让她给父皇提个建议,京府司录参军一职暂时空缺,可以让贾郎明年三月来京赴任。” 苏喜儿欢天喜地,拉了一把贾语博道:“呆子,你乐坏了?还不快谢过太子妃?” 贾语博正要拜谢,柳采娉拦了道:“先不忙,时候尚早呢。你们回去之后,周密部署一下,要看看我托付你们的事儿办得怎样。” 苏喜儿收敛了神情,对柳采娉道:“太子妃静候佳音就是了。” 第二天,赵渊派人把烟岚城的几位证人遣送回去。又过了几日,新年已经到了,赵迁跟皇上商量,要不要趁着这热闹祥和的春节,把丐儿怀上皇嗣一事公诸天下,并且封丐儿为侧妃。 赵渊忖思良久,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点头是因为,丐儿的身份和来历始终是他心头的忌讳和谜团;不摇头是因为,宫中关于这件事的议论已趋于白热化了,如果一而再再而三拖下去,并非解决事情的良好手段。 难道来年二月产下皇嗣,还要藏着掖着吗,那样更是有失天家颜面。想了数日,直到二十三日阖宫小宴、祭拜灶神之前,赵渊才对太子道:“就把她怀子一事公布吧,暂时不封名位。另外,她‘丐儿’的小名也拿不出场面,朕赐予她新的姓名,以后就以这个作为称呼。” 太子喜道:“好啊!那父皇说,给她娶一个怎样的名字为好呢?” “她来自水浒仙寨,就把“浒”字去掉了三点水,作为她的姓氏吧。”赵渊想了一会儿,又道:“她性子直爽活泼,就叫‘纯儿’吧。” “许纯儿?”赵迁叫了一遍,已然喜欢上了:“嗯,好听!与她的赤子之心很般配呢。” 第172节 赵渊微微一笑,默然不语。 第二七七章草包娘俩儿 小年的阖宫宴,赵渊终于昭告了这件事:有婢女许纯儿,怀上皇孙,特于太子书院赐水上神珠殿一座。 廿四日,就有内务府抬来了一张赤金匾额,上镌刻着当朝有名的书法家董易茗篆刻的“神珠殿”三字。丐儿见了,感觉这名字很有趣。神珠,是喻她肚里所怀之胎的意思吗? 至于丐儿正式封了宫殿,却未封名分这件事,各种八卦传得沸沸扬扬。丐儿也不理,只怡然其乐,安生待产。 赵渊自那次带着烟岚城的几个人来看过之后,除夕之前又来看了一次。 丐儿知道,赵渊对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甚至有几分郁闷、恐慌、恍惑的,怀疑远远大于喜悦。却也不能做出什么举动。 正月初三,素蔻公主回宫探望。绣姑姐姐大约是告假了,这次听说没来。鞋庄还有她的孩子,又逢新年大节,回去看看也属应当。将近三个月的祉儿已勉强能吃一些稀羹之类,绣姑姐姐已不用像前两个月那般寸步不能稍离。 丐儿始终没有踏出阁楼半步,因为书院外面、皇宫里面并没有她想见的人。 若在往年,不管形式也好,实质也罢,素蔻公主身边总伴着个东方爷,一双郎才女貌璧人,看着十分般配。今年却大不同,素蔻公主怀里抱着乳儿,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人多了,看起来也不那么形单影只了,却总觉得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素蔻公主回宫里第一件事,是给高太后、皇上、皇后拜年。高太后年老了,再加上害了几场心绞痛,精神不济,平时连妃嫔都免了晨昏定省,这到了新年,只略略与公主说了几句、摸了摸祉儿的小脸颊,就累了,困倦地闭了眼,喘息粗重不均。素蔻公主忍不住拭泪,自幼疼爱自己的祖母,如今连多说一会儿话都是种奢侈! 还能见几次面呢。想到这里,泪又出来了。李皇后斥责道:“大过年的,欢欢乐乐、开开心心的,你这是什么样?” 素蔻公主这才勉强止住泪。 回母后宫殿的路上,她听见几个宫女在议论:“那个许纯儿,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乞丐女?她既然怀上了,为什么还没名分呢?” 素蔻公主走过去,喝问道:“你们几个在这儿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那几个宫女看到皇后和公主,立即不做声了。素蔻公主骂一声:“舌头噎到喉咙里了不成?” “那个……听说太子有侍妾怀上了皇嗣,奴婢们在替……在欢喜……”有个丫鬟弱弱答道。 素蔻公主眼神一狠,怒道:“谁用你们来操心了?谁让你们来欢喜了?还不快滚?” 那几个宫女连跌带爬地走了。素蔻公主问李皇后道:“父皇已经阖宫昭告了吗?连宫殿都赏赐下了?” 李皇后道:“宫殿还是迁儿建的那座水上阁楼,不过又略微装饰了一番,加了一个匾额罢了。” 素蔻公主仍是不满:“迁哥哥已经把好的都给她了,你们还费个什么心?要我说,殿名都不给她题!更不要说名分了!” 李皇后劝道:“你何必这样大气性?若再不公开,这个年就只能听着流言蜚语过了!无论怎样,这也是第一个皇孙,不能弄得太难看了,免得长大以后心存怨气。” 素蔻公主忍了一忍,没有作声。 李皇后道:“你想去看她吗?” “我,去看她?那个乞丐?”素蔻公主连连摇头道:“迁哥哥说,那儿台阶太多太陡,我不能去!” 李皇后看着她道:“确定不去?那你再见她,估计就要到孩子出生了。” 素蔻公主冷笑道:“生下生不下,还是个问题呢!” 李皇后皱眉,严厉道:“这话,你若再说,母后就把你禁足!” 素蔻公主身子晃了晃,退后两步,惊恐、惶惑、不可思议道:“母后,您难道想让她生下来吗?她把女儿害得这样惨,您还要她将来把整个皇宫给霸占了吗……” 李皇后脸色一变道:“蔻儿,母后知道你讨厌她,母后也不喜欢她,但是孩子她必须生下来,因为这是你迁哥哥目前唯一的孩子。你父皇对那丐儿的疑心那么重,还不想失去这个孩子,何况我是做皇祖母的呢!” “皇嫂还年轻着,迁哥哥又有那么多嫔妾,以后有的是子嗣!” “但是,现在就这一个,不是吗?”李皇后拍了拍女儿,压低声悄悄道:“她有生的命,却未必有养的命。” 素蔻公主“啊”了一声:“不让她养让谁养?她那种脾性,不养能依吗?” “肯定能依的。”李皇后淡然的脸上,闪过笃定而狠绝的笑意。 素蔻公主捂着心口,猜测道:“不会是……让她短命吧?你们总不能无缘无故勒死她吧?听说她身旁那个神医武功很强的!不勒死她,下毒的话,神医一看就会露出破绽的!” 李皇后笑道:“等她生完、稍微调理几天,让那神医去伺候你采娉嫂子去。” 素蔻公主听罢,不知该喜还是该惊,一时有些反应不动:“母后,你不是说要拉拢乳娘,让乳娘养育祉儿到成人,所以让我给那乞丐好脸色看的吗?” “好脸色,只是做在外表的。”李皇后道:“那要看看那丐儿怎样表现了。如果能控制住,那就留她的命;如果控制不住,那就取她的命。” “母后这样说,那自然是取她命的可能性更大了。”素蔻公主道:“可是……乳娘那边怎么办?” “自然会让一切不着痕迹。”李皇后道。 素蔻公主想了想,忽然道:“趁这次乳娘不在身边,我去书院看看吧!等再进宫,估计乳娘就回来了,我就得作假了!” 李皇后道:“母后就猜你沉不住气。” “母后……”素蔻公主晃着她的胳膊。 “好吧。”李皇后点了头,刚走两步,提醒道:“她那儿可不好去。上次去的时候,母后脚都崴了,几天不能行走。肿了好久才好。你一定要小心。” 素蔻公主生气道:“迁哥哥也不知把她的宫殿建得那样诡秘作甚!” 李皇后道:“注意脚下的路就是。” 两人走着歇着,扶着栏杆,行得很慢,途中除了发汗发喘,并没出现大的问题。等走到了丐儿的神珠殿,先坐在廊檐的长凳下,等呼吸缓过来,母女才牵了手往内室走去。 南宫峙礼早把不速之客到访的消息提前告诉了丐儿。丐儿懒得费神,只睁着一只眼眯着一只眼,看慢慢近了的两人。 六目相对,很久都没说话。丐儿微微把目光在公主身上多驻了一会儿,比起在烟岚城初见时的润泽明丽,公主显是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中透着点蜡黄,跟大病初愈一样。 丐儿心里想着,不知她们来意如何,只好以静制动。 素蔻公主在这静默的对峙中,到底是忍不住先说话了:“你怎么这样没规矩没教养,位卑却不参拜,是想僭越不成?” “我也想啊……”丐儿不紧不慢地道:“可是我肚子里这胎实在是有些大,与公主当时的扁平无法相比。实在是羡慕公主啊,孕后身材没有走样,就是枯萎了些。想必那么小的孩子,不会影响公主的行动及孕后的恢复吧。” 丐儿这话绵里藏着尖锐的针。只想着把两个人赶紧气走了算了,自己也好清静了下来。没想到公主品味了半晌,被丐儿这通话刺得心口楚痛,慢慢佝偻起了身躯,冷汗涔涔的流,越发支不住的虚弱样子,直到跌在地上。 李皇后急忙拉着女儿的手,凄厉唤一声:“蔻儿!” 只见已有殷红的血,从公主裙裾上氤出来。丐儿也傻了眼,问南宫峙礼道:“她这是怎么个奇怪状况?” 李皇后抱着素蔻公主,半是无助地四处张望着,半是恨不得剥了丐儿的皮。 丐儿越发不解,这素蔻公主的承受力不是超强么,怎么连几句话都撑不住?真是个草包。 正思量间,李皇后蓦地抓住了南宫峙礼的手腕:“神医,你快救救蔻儿!” 丐儿这才明白过来,好像罪魁祸首是自己? 南宫峙礼很无语地瞧了丐儿一眼,发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叹,也不理李皇后,径直拿了几根针,朝素蔻公主几个穴位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那血渐渐地止了。 丐儿仰着纯真的脸,很无辜地对李皇后道:“公主身子不好,您为什么还要带着她劳累呢?” 李皇后极恼火看着她道:“还不是你给她气成了这样子?” “皇后娘娘,话可不能乱说,民女可背负不起呢!”丐儿蹙着眉道:“太子也真是的,竟然没给你们说么,这条路不适合身子虚的人来!等太子再来了,我一定问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公主!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不好过吗!” “你别假惺惺的!”李皇后保养得姣好的面容竟有几分扭曲了:“迁儿他说过这路不好走!但本宫和蔻儿是晃悠着来的!根本不是累的!要不是你胡言乱语,她怎么会这样!” 丐儿忙道:“不会吧?她以前心理素质好着呢,生了娃之后,按说作为母亲,更应该坚强了,怎越发不见长进呢!” “你……你……”李皇后一口痰涌上来,昏厥过去。 丐儿苦着脸,可怜的看着南宫峙礼道:“她们娘俩儿怎么都装死?” 南宫峙礼又好气又好笑,给李皇后顺了顺气息。她苏醒过来,指着丐儿,气得头昏目赤,却骂不出半字。 南宫峙礼道:“皇后娘娘,你和公主走了太远,气血正自热着,一说话就耗费力气,越没力气就越气不固血。别说话了,好好安静着吧。不然不仅对您不好,公主就更……皇上若是寻根究底,问娘娘到这里作甚,可不好回答呢。” 李皇后闻言,只得紧闭了嘴,身子僵直坐在素蔻公主旁边,等她醒来。 第二七八章体面 素蔻公主走完那么多的台阶,本就身虚而疲,又被丐儿击中要害,引起产后血崩之症,昏厥过去。李皇后等南宫峙礼为女儿止了血,让他去找些侍卫婢女来,护送公主她俩回甘泉宫。南宫峙礼说他的职责是照顾孕妇,何况没经皇上的允许,并不适宜有人来打扰丐儿的休息。李皇后自知这次没经皇上允许带女儿来到了神珠殿,眼下蔻儿成了这样,传出去很不好。皇上若是知道,定会对她有所责难。也就忍着怒火,不再发作。心里却在暗忖,这个神医,虽有几分能耐,却并不是好相与之人,甚至有些邪乎。 等到太子赵迁再来,看到李皇后和素蔻公主,吃了大惊,问是怎么回事。李皇后不吭声,丐儿也不解释,实在没办法了,南宫峙礼委婉而恰到好处地把事情述了个大概。 李皇后脸色铁青,赵迁也不知该出言安慰还是稍微给母后提个醒,也免得她们少受罪,于是就笑着道了句:“我不是说过,这路正常人走下来也撑不住吗,母后怎就忘了?吵人又伤己,实在是不划算。” 李皇后的脸,黯得能拧出来雨,她厉声道:“迁儿,你也来教训母后吗?” 赵迁一时无措,瞅向“神医”南宫峙礼,期望他能帮着说一句缓和话。 南宫峙礼悠悠道:“皇后娘娘刚才还愁没人带公主出去呢,太子正好来了,就只有承担这种吵人又伤己带来的不划算结果了!” 赵迁尴尬地道:“母后,您想必也出来很久了……要不,这就回去?” 李皇后胸口起伏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甩袖子,凌厉的风自袖面拂过去,径自去了。 赵迁叹了口气,小心扛起尚未醒过来的素蔻公主,刚准备走,南宫峙礼问道:“这样扛着,别人若是问起……不大体面。你看,皇后娘娘都先走了,也是怕别人看到了不体面吧。” “那你说,怎么办?”赵迁也觉得给人看见了不好,就向南宫峙礼咨询。 南宫峙礼淡淡道:“用个透气的布袋,委屈一下公主,到了皇后娘娘宫中,想必也就不会有什么闲言蜚语了。” 赵迁皱眉思索一下,也好。竟真个找了个稀松透气的布袋,剪开,让公主顺着平躺在里面,南宫峙礼帮忙把布袋缝上了。赵迁犹豫了一会儿,背在肩上,去了。 丐儿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直把太子目送很远,她还没回过神。最后,她怔怔然地转脸向南宫峙礼,道:“你怎么尽出些歪邪主意?” 南宫峙礼哈哈大笑道:“这还不是助纣为虐?你都把事情弄到那一步了,我添一把火又何妨?” 丐儿听罢,深以为然。有时候感觉在腹黑和小顽劣之上,南宫峙礼与她堪称心有灵犀、互相辉映。 两人互看一眼,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此时的赵太子,虽然怕妹妹在布袋里面颠簸得太厉害,尽量缓行,但比起皇后娘娘那样深宫弱质的妇人,速度还是快了一倍不止,没到一半路程,就追上了她。 赵迁高声叫着“母后”,李皇后回转身,左看右看,脸色变了,问道:“蔻儿呢?你没带她回来?你把她留在了那两个妖孽的住处?!” “母后!”赵迁道:“瞧您说的什么!” 赵迁徐徐地把布袋从肩上转到前面来,略带愧色尴尬道:“蔻儿妹妹在这里呢!” 李皇后剧烈地咳嗽一声,几乎站立不住,踉跄扶住了栏杆,才不至于顺着台阶跌滚而下。 “母后?”赵迁左右两难,既不能放下布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母后成那般模样,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你别管我!顾好蔻儿!”李皇后疾言厉色道。 赵迁只好站住,提着布袋的手又紧了紧。李皇后保养得很光滑的脸,有些许的扭曲,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谁让你这样的?” 赵迁不可能抖出神医来,勉强陪笑道:“母后和蔻儿妹妹来神珠殿的事儿,不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吗?儿臣这般做,也是为了维护母后的体面。” “体面?”李皇后气息难平道:“难道在你眼中,蔻儿就是个不体面的吗?你光明正大背着她,就有辱你体面了吗?” 第173节 赵迁看了看脚下,抓抓头道:“这……台阶这么陡,总不能在这儿把蔻儿倒出来吧。折腾来折腾去,只怕她的身子更不容易好呢。” 李皇后铁着脸,道:“那就等到了平地再说吧。” 赵迁忙道:“好的。” 母子二人一路无话,走完台阶,李皇后已经大汗淋漓、喘吁难支。赵迁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弯刀,李皇后惊叫道:“你做什么?” 赵迁道:“母后太大惊小怪了,儿臣只是把布袋上缝的线割开,免得蔻儿受罪。” 李皇后看到赵迁用刀尖轻轻挑开了布袋中间的缝线,才缓和了过来。 兀自昏迷的素蔻公主,歪头耷脑、气息奄奄躺在那儿,李皇后焦急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哭意:“蔻儿!” 赵迁道:“她太累了,回去后在母后的寝宫里好生歇息一番,就能醒过神来。” 李皇后这才不做声了。 赵迁把布袋子卷成一团儿,往怀里一塞,背着素蔻公主就走。 李皇后道:“我慢着走,你稍快些,免得过于惹人注意。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公主在你府中坐了一会儿,身子不支短暂昏厥,太医看过后,让她多休息……这样就行了。” 赵迁点头称是,与李皇后一先一后而行。 到了甘泉宫,赵迁看到父皇正满脸愠色地坐在那儿。“父皇!”赵迁叫道。 “你母后呢?”赵渊问出这句,看到赵迁竟背着一个人,再细看时,竟是蔻儿!失声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赵迁就按照李皇后交代的,说了一遍。 “荒唐!病得这样重了,还能在肩上背着转来甩去的?”赵渊拍桌子道:“怎么不让人用春凳抬着?哪怕在你府中留待康复,难道就没地方住了?!” 赵迁低声道:“我那府中,总没母后的甘泉宫清净。” 赵渊怫然哼道:“还不是各色各样的女人太多了,和不到一块去!家和万事兴,家治好了才能治国,你也得注意点!既然三个女人一台戏、和不到一块去,就得清理一些为众所难容的!” 赵迁低头聆听教诲,不言不语。 过了大约一刻,李皇后才姗姗来迟了。赵渊沉声问道:“皇后哪儿去了?” 李皇后没说话,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素蔻公主瞧了个遍,见呼吸还均匀,才松了口气,挤出笑容道:“还不是因为蔻儿?听说蔻儿去迁儿府中玩,犯了病根,臣妾就慌张张赶去,谁知和迁儿走岔了道儿,我去时,他已经送蔻儿回来了。” 赵渊嗯了一声,问赵迁道:“好端端的,蔻儿虽说产子时落下了病根,但一般情况下并无大碍,这回竟然导致昏厥,太医可说清楚了?是什么缘故?” 赵迁面有难色,总不能实话实说吧。 李皇后接过话头道:“可能是过新年吵嚷的吧。” 赵渊看了看面色枯槁的女儿,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渐发怒道:“这些太医,简直一派胡言!过个年都能出问题,要他们这些太医有什么用!迁儿,去把刘太医请过来,再给蔻儿诊上一遍!” 刘太医,是专给皇上请龙脉的御医。因为年老,担心诊治的病人太多了,精力不济,分了神出了乱,所以不得皇上钦点,连皇后都不能随意指使。 李皇后怕自己的谎言败露,试图阻止道:“皇上,刘太医虽高明,但毕竟年迈了,他给皇上看病得心应手,换成给别人看,就不一定比得上普通的太医……” 赵渊简短道:“朕的太医朕知道!只管请来就是!” 未几,老态龙钟的刘太医赶来了。他把药箱放在地上,给素蔻公主把了半天脉,先说了她的血崩之起源,赵渊听得心服口服,后来刘太医又说道:“原本只要清修静养,也无甚妨碍。公主这番发病,好像耗费了很大体力,她是不是走了很远很崎岖的路?又被什么冲击到了情绪?” 李皇后眉心跳动个不停。赵渊目光转黯,对刘太医道:“你给蔻儿配点药,先下去吧。” 刘太医领旨而退,赵渊盯着李皇后道:“蔻儿是去太子府了吗?还有……皇后是刚刚出门没多久,碰巧与迁儿走岔了吗?” 李皇后的汗,一点点从眉梢漫出来。她知道皇上既然起了疑,再解释也没用,何况自己走得匆匆,对自己宫里的丫鬟们并无交代。只要赵渊随意抓个当值的问一下,她何时出的宫,就一清二楚了。 李皇后跪下道:“都是臣妾糊涂!蔻儿心血来潮,非要去看看神珠殿的那位,我被她拗得没办法,只好带她去了!” 赵渊寒面笼霜道:“去神珠殿的路,是蔻儿能走的吗!皇后啊皇后,朕一直觉得你妥帖,现在失望至极……” “皇上!”李皇后睁着眼,带几分恐慌地叫着。 赵渊这句话传达的信息,李皇后怎品不出来? 果然,赵渊捻着手中一串佛珠,轻澹澹道:“朕就罚你在甘泉宫禁足一个月吧!这期间后宫的事务,由淑妃代管。” 李皇后茫然愣了很久,浑不知皇上已走了。赵迁拉拉她的衣袖,劝道:“母后,这已经是很轻的惩罚了。” “可是……自本宫掌管凤印后,这种惩罚……还是第一次落到本宫的头上。”李皇后颓然坐下来,喃喃道。 第二七九章待产 新年的尾巴还未过,李皇后禁足一个月的消息,俨然像鞭炮声那样,迅速传遍了宫苑的所有角落。素蔻公主醒来以后,知道母后禁足是因自己而起,颇是愧疚不安,无奈之下苦求父皇赵渊没结果,李皇后还训斥说不让她乱管事,她也就不敢再多闹腾了。但是心底,对丐儿的愤恨更加深了一层,连那个不明底细的神医也一起恨上了。 柳淑妃作为皇后的妹妹,心思剔透,虽是代管,也绝无半分的幸灾乐祸之意。事无巨细,都向李皇后咨询和汇报。如是,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元宵节那一晚,高太后多吃了几个汤圆,引起消化不良,继而呕吐、难以进食。各种药试遍了,就是不见起色。接下来,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几次遣人来问皇后,怎不去看望她,李皇后只保持缄默。赵渊只好再传口谕,准许李皇后到颐宁宫探望。 高太后的眼睛已浑浊了,看不清皇后的模样。李皇后握着高太后的双手,尽着儿媳妇最后的温暖孝道。几个丫鬟婆子在旁边低低哭泣着、眼睛揉得通红,李皇后把她们几个唤出去,低声骂道:“太后身子不好,你们还在这儿抽抽噎噎、让她心烦!怎就这样不晓事?”然后只留下了几个稳妥的来伺候,略过不提。 正月二十,高太后薨。人人都在忙碌、各有各的心思,竟让神珠殿的丐儿落了个清静。 没人惦记算计的日子真轻松,丐儿有几次都感觉孩子在急切踢腾着要出来了,躺在床上都做好了准备。南宫峙礼含着戏谑的笑,看了她的脉象之后,却说不急,让她继续煎熬十天半月。 赵迁找来了宫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守在神珠殿,只待时机成熟就接生,一刻也不能耽误。 “这婆子……能信得过吗?”丐儿问道。 赵迁面色微豫,顿了片刻道:“只说经验,无疑是最撑得起场面的。若说心思……谁也揣测不透,但这是我朝第一个皇孙,任凭她吃了狼心豹子胆,也不敢有任何差池。” 丐儿笑道:“吃了狼心豹子胆倒没甚可怕,我就怕有人被猪油蒙了心,变成了油抹布!” “那你说该怎么办?”赵迁想不出好办法,犯愁道:“神医纵然是最得心应手的那一个,但毕竟有着礼法之大防,接生时他总不能在里面……放眼这宫中,你又没有熟悉的姐妹……” 丐儿笑而不语。 南宫峙礼接了一句:“宫中没有,可以去宫外找啊。” 赵迁眼睛一亮,拍了拍手道:“对啊,我怎么给忘了!你那绣姑姐姐刚生过孩子没多久,既有生又有养的经验,让她来,最好不过了!” 丐儿含了抹笑,故意蹙眉道:“她能来,我自然放心不过了。可是,她不是还要给公主的孩儿喂奶吗?” 赵迁安慰她道:“祉儿都两三个月了,总不至于天天吃奶!我给蔻儿说去!如果蔻儿拿祉儿来说话,就让她把祉儿一并接到宫里来住,饿了也好让绣姑及时的喂他!”说着,亲了丐儿一下,心情大好地扬长而去了。 “这下可合你意了?”南宫峙礼笑着问道。 丐儿拈了一颗酸甜杏脯,含在口中,凝神化了,方才说道:“有绣姑姐姐这样的人儿在身边,也可防着那些魑魅魍魉、突如而来的手脚。” 南宫峙礼道:“其实根本不用与公主商量的,直接无视她的取闹,只要把信儿给绣姑带到就行了。绣姑一定会和太子一起进宫的!” 丐儿嗯了一声,叹道:“太后薨逝,千头万绪本就烦乱,我可不想让那娘们再闹一通!好不容易清净了些日子,还是把这清净保持下去吧。” 南宫峙礼温言道:“首次面临产子,你不紧张吗?” 丐儿白他一眼:“紧张有什么用!你能把孩儿从我肚里取出来不成?” 南宫峙礼无语,却不甘示弱道:“取是能取出来,但必须是活的。不然足月之婴,想打掉也是万万不能的了。” 丐儿气呼呼的:“这不就对了。” 南宫峙礼与她调谴着,驱散了整日卧床的抑郁,丐儿觉得日子勉强还能过活。至于肚子里这孩子,丐儿并不再纠结于他的生父是谁,而只把他作为一个新的生命体来看待。甚至很多时候,丐儿仿佛并无强烈的意识,觉得孩子是赵迁的。 —————————————————————————————— 话说赵迁出宫去宰相府寻找绣姑之前,先去赵渊那儿请示。获得批准之后,又给素蔻公主说了一声。素蔻公主再不愿意,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最后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这就是默认了。赵迁去了宰相府,与老宰相和梅老夫人商量了一番。因为宫中这些日子较为忙乱,他们决定把祉儿留在宰相府,暂由梅老夫人照看。如果出现什么情况,再立即派人请绣姑不迟。 绣姑与太子一起入了宫,没去见公主,直接就往神珠殿去了。丐儿与她再次见面,心中踏实下来,笑道:“姐姐若是不来,这孩子生着还真没底气。” 绣姑刮了刮她的鼻尖,道:“我这不是匆匆赶来了么?” 又说了一会儿,绣姑悄声问道:“在右边隔房里住的,就是接生婆子?” 丐儿点头,对绣姑道:“只看外表,还很忠厚和蔼的样子。姐姐什么也不要说,接生那天,一并在我身边守着就是。” 绣姑自然没有异议。 后来,赵迁和南宫峙礼都出去了,给姐妹俩腾出足够的空间来述情。说起那苏喜儿和贾语博,丐儿冷笑道:“他们回烟岚城一个多月了吧,不是要证明薛皇后逃出冷宫与凡人结合生下来的我吗?怎么没有动静了?” 绣姑姐姐听罢,气道:“那种受人指使、没一把硬骨头的人,帮着也真叫人心寒!” 丐儿道:“其实,当时也未必真的非让贾语博继位不可,因为涉及到前府衙之死、包括我在内的几人中了寒尸粉毒,这些案子都没来得及详明呢。只是梅老夫人写信给东方爷谆谆交代,让他不要查了,说那是他表弟……” 绣姑唉了一声:“也真是为难东方爷那样的清官了,可惜有这样的母亲,还有那样不争气的表弟。” “现在东方爷遁去了,当年的旧案就更无人能查了。再加上梅老夫人撑腰,这贾语博和苏喜儿还有的是时间来蹦跶!”丐儿满腔涌起一股烦气。 绣姑轻轻抚着丐儿的头发,道:“不要为那些龌龊的坏了心情。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 丐儿笑了:“我才不怕贾书生那对夫妇呢!就算他们搭上了大树又能怎样呢,就不信真的能把黑指成白、白变成黑,证明我是薛废后的女儿!别到时候没找着薛后的坟墓,反而自掘了坟墓就好!” 绣姑听到这儿,小声疑惑道:“你真的与那废后很像吗?” 丐儿吐吐舌头道:“谁知道呢!反正都说像!” “可是……听说那废后是极丑之人,而你……”绣姑上打量下打量,摇摇头认真道:“秀色可餐!哪儿丑了?” 丐儿不防她说出这样话来,笑得胸口有些发疼道:“我要是秀色可餐,你就是极品的满汉全席了!” 绣姑一愣,不解道:“什么意思?” 丐儿哈哈笑道:“就是美到极致、好像菜谱各种丰盛的意思,让人看着就吃得特别饱!” 绣姑脸颊飞红,啐道:“真是没个正经!”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喧哗吵闹,丐儿起身想去看看,绣姑按住了她,劝道:“先听听为何事。小心碰着疯癫之人,把自己伤着了。” 丐儿的心咯噔一下,深觉自己冒失,捏了一大把汗,重新躺了下来。 只听赵迁怒道:“你又跑来作甚?” 柳采娉的声音,含着几分得意,不紧不慢响起来,传到丐儿的耳中:“上回……烟岚城的府衙和夫人,回去之后,说找到了薛废后和改嫁的男人所居住的山洞,那里还藏着一副幼女的画像,跟神珠殿的主人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面题写着年月日、及该女的生辰八字!” 赵迁倒吸冷气,怒气虽不减,声音却抖了:“本太子不信!父皇知道吗?” 柳采娉森然笑道:“太子不信?可以去父皇那儿看看啊!画像都送来了!父皇已经火速派人带着画师,去烟岚城查看洞穴的位置了,到时候就能把胭山那一带的全貌画出来!” 赵迁久不作声,似是在忖思些什么。 柳采娉的笑,嘹亮得刺耳,她咯咯道:“太子还不去父皇那儿看看吗?顺便也告诉屋里的那位,让她紧着些肚皮,等真相出来了再生育不迟!不然就算孩子费尽艰辛生下来了,也只有生的命没养的命,还不如省一番功夫!” 赵迁再听不下去了,对她喝道:“滚!你……好了伤疤忘了痛是吧?” “赶臣妾走也行……”柳采娉娇笑着转过身,留下个轻飘摇摆的背影道:“太子还是想想,待会见了父皇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吧!” 第二八〇章说婚 第174节 柳采娉离去后,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重起来。赵迁坐了半晌,心下不安,对丐儿道:“你且歇一会儿,我去母后那儿探探口信。” 丐儿嗯了一声,却是以比在场所有人都镇定的声音道:“去罢。不要急躁……该来的总会来。” 赵迁走后,南宫峙礼盯着丐儿,目光灼灼如星子那般亮,瞳孔深邃得好似悠远的夜空,他沉沉道:“别怕。” 丐儿粲然一笑:“她是我救的。以前我不怕她,现在仍不怕她。” 南宫峙礼眼里满是欣赏,笑得带着几分温存情意。 绣姑咦了一声,有些探究意味,望了望丐儿和“神医”。 “怎么了?”丐儿问。“我总觉得……”绣姑并不善于说谎,略带尴尬道:“许是神医侍奉你得久了,有时观你和他之间,似乎有种默契,就跟一家人似的……” 闻言,丐儿咳了一声,脸色微变,觑着南宫峙礼。 连绣姑都能感知这份不寻常,那生性多疑的赵迁怎会毫无芥蒂?……或许,是丐儿的怀孕,让赵迁过于激动喜悦了,以至于忽视了这些?那孩子生下来以后呢? 丐儿并不想对绣姑有什么秘密,但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就呵呵和着稀泥笑道:“你不在,我就只有神医照顾着,时间久了,总有恩义,自然看着比旁人近一些。” 绣姑不疑有他,注视了南宫峙礼几秒钟,看他颀长的身形很有两三分眼熟,掏空脑筋,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或许是这一段休息不好,心神恍惚了吧。于是恬然笑道:“也是”,笑着转向南宫峙礼道谢:“神医辛苦了。” 南宫峙礼十分谦虚知礼,儒雅答道:“能够侍奉这样真性情的主子,也是我的福气。” 丐儿看他作态作致,差点呸了出来,想他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若说出几段来,绣姑姐姐不冷汗寒毛出满身才怪呢。忍了忍,干笑道:“别说这些了。闭目养神,等待烟岚城的贵客吧。” 绣姑不再说话,看着丐儿,神色关切,隐带忧伤。 丐儿心不在焉,一手撑腰,一手抚腹,在绣姑及时的扶助下,挪下床来。 缓缓向神珠殿门口走去,绣姑没问她要做什么,只徐徐道:“你这样重的身子,除了怀孕的头三月,要多动,这样才利于生养。” 丐儿看着天际白云,嘴角噙笑道:“还生养呢,这一胎就够受罪了。” 绣姑摇头,怔然道:“妹妹说什么傻话呢。姐姐命薄,与他只能有这一个孩子……我情愿多要几个呢,他却走得急……”说着,眼圈因戚戚而发红。 丐儿知她是想起秦延了,料想劝也无义,也就不劝。丐儿心里清楚,相思最无解,东方爷的离去已让她深有体会。忽而念起日夜照看绣姑姐姐、把他们母子当心肝儿一般对待的荆岢,低声叹道:“姐姐拉扯孩子不易,秦延若能看到姐姐有一个可靠的归宿,定会幸福含笑九泉。” “我已这般苦,何必再连累他人?”绣姑怅然道。 丐儿不以为然,直言不讳道:“姐姐好生糊涂!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看着你的苦,他形同身受,甚至比你更苦呢?更别提,以我对秦延的了解,他对姐姐情深意重,你无人照顾,怕是最让他挂念担心的事了。” 绣姑不语。 丐儿唉一声,道:“你和延弟的孩儿,对荆岢很亲吧?” 绣姑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无奈道:“比在我跟前还要亲。” 丐儿补充引诱道:“看到他们,你心里是不是想起‘情同父子’这四个字?” 绣姑情不自禁点头。忽猛地抬头,有几分不自然,讶然望着丐儿道:“你是何意?” “荆岢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丐儿只问不答。 绣姑回想道:“就是孩儿他爹消失之后,也无你的音讯那些日子,宫里有人来查孩子的身份,荆岢他说……会把孩子视如亲生。” “后来,他没再说什么?比如,想要个你们自己的孩子?”丐儿期期艾艾问道,那一抹焦急在眼底无可遁形。 “啊?”绣姑惶恐的摇头:“没有!他怎么可能这样说!他若这样,我……我……就不让他管我和孩子了!” “你离了他习惯,可孩儿呢?”丐儿平静道:“况且,你想一想,真让荆岢再也不出现在你身边,你真能习惯吗?” 绣姑目瞪口呆。 丐儿道:“你要正视你的内心。你对延弟的感情固然是无法取代的,但他去了,你的生活还要继续,你和荆岢在这么久的相处中,一种亲情已经无法取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成全荆岢的一番苦情痴心呢?” 绣姑避之不及:“这……如何对得起秦延?也对荆岢不公……以前秦延在时,他俩总有冲突……” 丐儿差点噎气,反问道:“你这样自苦着,就对得起秦延了?就对荆岢公平了吗?有一种冲突,不能称为冲突,你理解么?” 绣姑再次顿住:“我……” 正说着,南宫峙礼走了出来,绣姑不知他是否听去了,窘迫万分。 丐儿笑道:“我在和姐姐说话呢。” 南宫峙礼嗯着,细心提醒道:“估计太子还有别的人,一会儿该到了。声音隔湖面传得远,我是叫你们注意些。” “谢谢神医。”绣姑的神态自然了许多,对南宫峙礼是衷心的感激。 丐儿瞥了南宫峙礼一眼,似笑非笑道:“绣姑姐姐的秘密都被你听去了,你还等待什么,还不自我了断,免得泄露风声?” 绣姑紧张阻拦道:“不可!就算神医不经意听去了什么,那也不能怪他!他是你在这宫里唯一能信的医生了,怎能让他自裁?” 丐儿哈哈笑道:“姐姐,你不用担心他!他既是神医,他若不想死,即便死了也能再还魂!” “说正经的!”绣姑抚着心口道:“还以为你动真格的!吓我一跳!” 丐儿打趣道:“是你的胆子越来越小,经不住吓了!那个生死宠辱不惊的女庄主,在遭遇了与某某的爱情后,就变得悲天悯人了!” 绣姑听丐儿当着神医的面这样口无遮拦,手心里紧紧攥着梅花络子,粘粘的都是汗。 “话没完,我喉咙里憋得慌。”丐儿道:“等我照顾我生了孩子后,人家荆岢也替你照顾了许久的孩子,也该受到些犒赏了!你且问他,若再生一个,他是否愿意?” 绣姑意会过来,面红赤耳,静如水的目光含羞带怨,嗔了丐儿一眼,声如蚊讷道:“别乱说了,荆岢他……未必就愿意。” 天生的高手媒人,想促成良缘,还真不用在时间地点上太过费心。丐儿为自己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困境中,几乎把绣姑姐姐劝得开窍而高兴,拉着她的手嬉笑道:“被拒绝算什么?他不愿意,你给我说。” “就没个正经!”绣姑一甩手,无名指上一个简约大方、式样精美的纯银戒指,顺着她的纤纤手指滚落在地。 “哟,害臊了!这戒指,给人做定情信物就挺好。”丐儿一边捡戒指,一边端详。 待拾起来,看着这枚戒指,微微几分诧异。应该颇有些年头了,银质并不灿白光亮,而有几分泛乌。以绣姑的朴素,穿戴无华也属正常,顶多也就簪一两支水头好的玉钗,把头发利落挽起来,不碍事就行了。像戒指、手镯之类叮当晃荡的,在绣姑看来从来都属于多余之物,所以不怎用它们来点缀。 丐儿可以认为绣姑改了性子,喜欢上了手饰,但就算戴,也该是款式新颖色泽鲜明的,而不该是这样一枚旧的。 除非,这戒指于她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丐儿想至此,促狭的念头一闪而逝,笑道:“我只顾让你往外送定情物呢!却忘了,这戒指是别人送你的定情物吧?应该是别人的传家宝吧?” “你别胡诌!”绣姑伸手来夺。 丐儿笑着,嘴上越发的不饶人:“如果不是相好的赠与你,这样一枚破戒指,至于奉若珍宝、跟我争得脸红脖子粗吗?” 绣姑急道:“这是在我父亲生前居住的院子里得来的,纯属偶然。那院子里有一口井,深不见底,一次孩儿不小心摔下去,荆岢忙着救他,不顾安危也跳了下去。哪知井是干枯的,土壤松软干燥异常,他伸手触到了一方匣子,就一起带到了上面。” 丐儿奇道:“那匣子里是什么好宝贝?” “就是这戒指儿。”绣姑疑惑道:“盒子上面刻着‘陈年连理’四个字,我忖着因我娘亲姓李,这应该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寓意夫妻携手,结为相好。也许是记忆浅,我从未在家里见过这枚戒指。但既然是陈家的遗物,我就该好好的保存着,毕竟……当年洗劫一空,又历经十几年的天灾人祸,这宅子里几乎没剩什么纪念之物。” 丐儿见勾起了她的伤怀事,不禁敛了笑容,转移绣姑的情绪道:“井里还有别的什么没有?” “当时荆岢只摸到这匣子,就被我叫来人用绳子救起了。后来又派人潜,什么也没掘到。” 丐儿若有所思道:“或许这枚戒指,真的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呢。” 丐儿问南宫峙礼道:“神医见多识广,能看出什么名堂吗?” 南宫峙礼淡淡看了一眼,面无表情摇头。丐儿却捕捉到他眼里的既疑且异,转瞬即逝。 绣姑笑丐儿道:“你可真是小题大做。不过是一枚普通的戒指,我戴着慰藉思念就是了,神医惯识奇特之物,岂会认得这等不值钱的物事?” 第二八一章解闷 任凭绣姑把这戒指说得多么普通无奇,丐儿心里总觉得不寻常。绣姑的父亲当年也是个有为臣子,品貌自是一等一的出挑,就算疏于应酬、清风傲骨,然而府宅里珍藏些价值不菲的墨砚和玉器之类,应是文官们一致的喜好。像这样没留下其他的遗物,偏偏把一枚戒指扔进古井中,其中必有蹊跷。 “我不是有意勾起姐姐的难过,我只是好奇当年的内幕……你家遇难的时候,有没有预兆?”丐儿道。 绣姑一时没能意会,愣道:“内幕?预兆?” 丐儿尽力打通着绣姑的疑惑:“虽是隔得年代久了,我想当年的事,或有什么情状也说不定。以伯父的性子,清雅不流于俗,懂得中庸退守之道,按理来说最不易得罪人。突然天降横祸,姐姐不觉得怪异吗?” 绣姑顿了片刻,脸色悲苦道:“那有什么办法?再说,过了这么多年,冤也沉了,人也没了,还能昭雪不成?” 丐儿嗯道:“说的也是。不过,纵然不能起到作用,你作为陈家的女儿,总要知道是因何故而抄家吧?” 绣姑的目光落在湖面上,迷惘道:“那时我不大记得事儿。抄家时间,大概是在皇后娘娘掌管凤印之后,一天我看到娘亲和爹爹在说什么神秘话,人矮身短的我就躲在屏风后面听。娘亲对爹爹说,后宫不得干政,却总在紧要的关头决定朝政,叫爹爹对待李家和柳家的人,保持适度距离,不攀附不对抗……爹爹那几天都不怎说话,爹爹一向疼爱我,那些天竟不搭理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还对娘亲说想辞官,安静过平民的日子。娘亲没有过问其中缘由,和顺地答应了。可是,没等到远离官场,大祸就临头了。” “难道伯父得罪了李氏或柳氏?”丐儿困惑道:“皇后娘娘出身贫寒,与亲姊妹各自流落,连一个胞兄弟都没有,伯父能得罪谁呢?” “我也不清楚。”绣姑摇头。 丐儿有些头疼,陷入深思之中。绣姑看她凝神费思,柔声道:“别多想了。都是陈年旧事了,你多静心养胎就是了,这些就搁置吧。” “陈年旧事,陈年旧事……”丐儿喃喃道:“陈年连理……” 绣姑听她骤然提起戒指匣上镌刻的那四字,惊讶道:“莫非你想到了什么?” “连理,陈年连理……”丐儿重复着,似有什么难懂的玄机一时参悟不透,自语了十几遍,皱眉道:“连理,连‘李’……你娘亲,你可知道她的身世?她与皇后娘娘一样姓李么?” 绣姑怔忪道:“我娘亲姓李,乳名傅瑾,出身是四品官员家的千金小姐。与皇后娘娘虽说是同姓,又有什么干系?听说可以因名讳而冲撞犯上,却没听过因同姓冲撞的,那天下与皇室同姓的岂不全都遭了秧?” “李皇后出身于卑微平民,你娘亲是官家女……”丐儿缓缓摇头,笨拙走了几步,看向南宫峙礼,却是在答绣姑的话:“不会因为姓氏。或有别的什么原因吧,与政治立场、金钱利益无关的。” 丐儿此言,让绣姑身子一悚,脊背瞬间挺得笔直,脸色发白道:“难道……丐儿妹妹怀疑,父亲单单把这枚并不起眼的戒指,扔到枯井里得以存留到今天,是为了向存活的人透露什么讯息?” 丐儿颔首端肃道:“以我目前一个人抵两个人的嗅觉,可以判断,这个戒指意义重大,绝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说着把绣姑的戒指归还给她。 绣姑默契的伸出修长细腻的手指,让丐儿把戒指套上来。而后五指握紧成拳,淡笑却肯定道:“我相信你敏锐的嗅觉。那我就更要把它收好了。” —————————————————————————————— 御书房里,皇后正在亲自侍奉皇上笔墨。赵迁急匆匆赶过去,拜见之后,焦灼开口问道:“父皇!听说烟岚城有人在捏造证据,诬蔑丐儿是罪臣之女薛氏的后人?” 皇上头也不抬,一支笔在他手里自如驰骋着,于纸上落成字,潇洒恣意,行云跌宕,恍见万里锦绣河山壮阔。 皇后笑赞道:“皇上的字,越发有一统寰宇的包容浩大气象了。” 皇上笑意融融中带几分忧愁道:“你尚在禁足,朕召你过来,实在是想找人说说话解解闷。可放眼宫中,竟是找不来一个人来取代你。” 皇后手法娴熟地为皇上揉着太阳穴,语调柔缓轻松如拉家常:“这话在室内说说也罢了。可不能说到外面去,臣妾这么粗笨,还不被人取笑了去。” “也难得你在朕跟前,还保留着偶尔促狭的本性。当年朕被你打动,就是看中了你这份自然。”皇上轻轻地抚着李皇后的头发,老夫老妻那般随意。 赵迁面皮发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咳一声,打破局面道:“父皇,母后……儿臣来的不是时候,可实在是有要紧事……” 李皇后目光淡淡转脸看着儿子道:“你父皇正要与母后商量要事,你且退下。” “可是……”赵迁心如火燎,脚步钉在那儿,进退两难。 “迁儿也留下吧,跟着听听也好。”皇上带着疲倦道。 三人坐定,皇上眉峰紧锁道:“夜漠的骠骑军最近常扰边境,前天更用七十二精兵杀死了我军一万人,严重折损我朝天威。朕在迟疑,启用新人作为将军,一时多有不顺不便,折兵耗力;若重用西门少将军,又恐……” 第175节 赵渊没再说下去,李皇后和赵迁也知其意。 赵迁想了想道:“夜漠王朝紧邻焱赤王朝,夜漠王朝若强大了,焱赤王朝定会惶恐不安,害怕被吞并了。儿臣觉得父皇不必用重兵来对抗,悠着点儿,‘兵来土挡将来水淹’即可。焱赤王朝自然不会坐视夜漠遮天蔽日,一方独大。咱们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是更好么?” 李皇后听罢,脸色一滞,赵渊已开口批评道:“夜漠前年新帝登基,两年养精蓄税、整顿兵卒,估计没有一番作为不会班师回朝。以夜漠的来势,这次只怕志不在小,不占去我朝的大片良田不会罢休,最不济的,也要在万千夜漠黎民百姓前体面一场才作罢。这次,我为鱼肉,夜漠为刀俎,怎能坐收渔翁之利?焱赤只怕虎视眈眈,正等着我朝和夜漠两败俱伤呢。” “这……”赵迁转圜道:“要不,就继续重用西门将军吧。毕竟国难当头,需要同仇敌忾,西门默义又是将门之后,作战经验颇丰,应该能与夜漠新帝一决高下。这仗打赢了,再培养新将军也不迟啊。” 皇上赵渊久久看向赵迁,叹了口气。 李皇后紧张得汗水都渗在鬓发里面了,湿湿的堵得慌。迁儿,还是太年轻大意了,考虑很不周全。再怎么说,去年皇上担心西门老少将军功高震主、尾大不掉,颁旨让老将军速速回京,不料中途出了火灾,少将军成重伤,遭重创的的老将军在一次战役中殁。如果少将军把怨气归结在皇上身上,或怀疑这一切是皇上所为,紧要关头通敌叛国,那面临的将是一败涂地。 赵迁听父皇只叹气,却沉默无言语,心里越发没谱,又着急丐儿的事儿,心神恍惚立在那儿,忖度着如何把丐儿的事先解决了。 李皇后气恼儿子无主见,想的都是些不得皇上欢心的计策,为了缓解这种对自己儿子不利的局面,她笑道:“这些年,西门氏整年带兵守边关,还总想尽千方百计为士兵谋福利,军饷过多分配,已使国库紧张,如果再与强盛的夜漠对峙,只怕会大伤元气呢。” “皇后的意思是?”赵渊阴翳深邃的眼眸中逸出一丝亮光。 “臣妾妇人之见,还望皇上勿要见笑。”李皇后轻声道:“臣妾觉得,我朝也需要休养生息一番了。臣妾主张派使者前去,劝和弃战,甚至可以结为秦晋之好。” 赵渊捻着一串佛珠,闭着眼道:“如果夜漠要我朝的公主去和亲怎么办?朕只有蔻儿一个女儿,如今已嫁到东方府,虽说仁儿因为别的缘故出家,但蔻儿也没有再嫁的道理。况且,夜漠新帝怎会娶二婚的公主做皇后?” 李皇后黯然道:“也不知把蔻儿嫁给仁儿是对还是错,就眼睁睁看着蔻儿这样荒废一生吗。” “可也不能再嫁夜漠新帝,万一他拿此做文章,朕和你就把颜面丢尽了。”赵渊长叹道:“蔻儿的终身大事,比之国事,究竟是小许多。皇后还是帮朕想想,如果真走和亲之路,选哪个女子做公主最合适吧。” 李皇后忙应道:“臣妾定当竭尽所能,物色一个可以调教的女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荣幸地成为皇上的女儿,为国效力。” 赵渊嗯道:“那就有劳皇后了。” 说罢,似乎是不放心,对赵迁道:“迁儿也要多读些兵法书,多进行些实地演练。战场上磨砺出的男儿,总是最优秀的,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果敢刚毅。想父皇年轻时,大江南北,边关胡塞,哪儿没留下过朕的马蹄?如今年老了,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可要担当起重任才是!行事要时时处处从大局考虑,勿要再莽撞了!” 赵迁汗颜,连声应是。 赵渊颜色稍霁,对赵迁道:“你回去吧。” 赵迁的来意还没说,怎能就此离去?于是“扑通”跪在地上,软着声道:“儿臣什么都听父皇和母后的……但请父皇母后成全儿臣一桩心事,不要再怀疑丐儿的身份,保她母子平安、顺利生产好吗!” 第二八二章枕头风 儿子为一妇人如此魂不守舍、哀求乞怜,李皇后已不止一次切身感受。 赵渊目光沉沉的没说话,李皇后长吸一口气,怒斥太子道:“山河不稳,你居然满心里都是深闺内闱之事。如此胸无大志、目光短浅,还有脸面来讨你父皇的恩典?!” 赵迁行至李皇后的脚畔,以发誓的语气道:“父皇、母后若是答应儿臣这个请求,等丐儿生下孩子满月后,儿臣必会亲自率兵攻打夜漠,不胜不归!” “此言当真?”赵渊狭长松垂的眼角,游离出一抹难辨情绪的光,半是询问半是敲定地问赵迁道。 “当真!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可在父皇面前提前立下军令状!如做不到,以军法处!”赵迁急切道。 “迁儿!不得好大喜功,打无准备之仗!你固然不足道,战争事关万千生灵,岂容你一时兴起而乱来?”李皇后骂完赵迁,转向赵渊道:“皇上,迁儿在战场上是只雏鹰,放他真枪实战,只怕……” 赵渊眯眼看着皇后,衰退的声息里透着一股子逼仄味道:“雏鹰,才更需要放飞!迁儿就是太缺少锻炼了!朕的羽翼之下,怎能有永远的雏鹰!” 赵迁眼中光芒陡盛,连声道:“是啊!母后对儿臣太娇纵了!如今儿臣大了,想为父皇分忧,母后就应允了吧!” 李皇后气得打结,却也一时无话,担忧之色袭满了面庞:“可是,刚才……” 赵渊阻止了她,了然道:“皇后想问,不是说好了要选个女子,封为公主,联姻来议和吗?怎么这样快朕就改变了主意对吧?” 李皇后脸色发白道:“皇上的心思一向快。臣妾愚钝,从来就跟不上。” 赵渊拍拍她的手背,宽声道:“和亲只是下下之策。不战而和,夜漠新帝还真以为朕年迈体衰、麾下无人了呢。” 李皇后心里怎不知。皇上到了这般年龄,最忌别人以英雄垂暮的眼光看待他。想要皇上改变主意,只能想出个折中迂回的法子,打消他的老来逞强之念才是。 李皇后不再劝,平稳道:“那就不用找合适的女子来和亲了?倒为臣妾省了事儿。” 赵渊忖了忖,估量了一番,语境深远道:“还是要找的。” 李皇后想这是皇上铺的一条退路,答了句:“好,臣妾记得了。” 赵迁道:“那……从烟岚城带来伪证的那些人,父皇怎样处置?” “先搁一边。”赵渊道:“父皇准那丐儿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了。” 赵迁面露喜色道:“谢父皇。父皇无别的教诲,儿臣先告退了。” 赵渊点了点头:“去罢。” 看儿子走远了,李皇后道:“皇上,如果那个丐儿的身份果真是……”说到这儿,李皇后看皇上脸色不虞,停了话尾。 李皇后的心间浮起一种酸楚难言。但愿皇上不是觉得对薛氏有亏欠,想要补偿她的后人就好。 要真那样,竟是天意不成?薛氏没能把皇后做终了,她的女儿前来讨债,生下皇孙,继续皇后甚至太后生涯……凉飕飕的风从脊背拂过,不寒而栗。 李皇后越想越惊颤,忍不住道:“皇上,你可想好了?那丐儿如果是薛家后人的话……” 皇上声音散漫,一字一字,如同在锅中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水,此起彼伏溅着水泡,打在皇后心上:“皇嗣单薄,迁儿年龄也不小了,只这一个孩子……那丐儿不姓薛,你不知道她叫许纯儿吗?她姓许,是朕赐的姓。民间坊间,终会口口相传,这孩子的生母是许氏,朕嘱托过御史了,让他为许纯儿杜撰一个平凡而可信可查的身世……谁乱嚼舌根,说那丐儿是薛氏的私生女,就地伏诛。” 李皇后道:“虽然天子赐姓,如同再生重造,然而血缘是无法更改的……” “战乱当头,为了朝野稳固,不让那些逆臣贼子以‘皇室无嗣’为由动摇人心是关键。”皇上的食指和中指当当敲打着椅背,不紧不慢却不容更改道。 李皇后凛容进言道:“攘外必先安内,这内部人心的动乱大多源自谣言,所以堵住百姓的嘴最为紧要。皇上为那丐儿制造了个身份固然是好,可街头巷尾、茶肆饭馆,关于那位怀皇嗣的丐儿身份的猜测,早有数百十个版本,无一例外都说她是薛氏的后人,身上流有耿将之血,不同之处无非是在细节上,比如为查外公死因而入宫,或者与太子巧相逢而结缘,甚至还牵出了她前夫是蔻儿的驸马,说仁儿与蔻儿是强扭在一起的苦瓜,混乱极了……” 皇上的脸渐发阴霾。李皇后不失时机道:“那丐儿本就是个一呼百应的劫匪出身,万一再包藏着祸心,生下皇嗣之后,利用薛家的威信和渊源,她轻而易举就能控制和引爆舆论偏向,一旦发生逼宫、妇人专政,形势就不可逆转了。” 皇上冷眼扫着皇后,龙椅却被他发沉无力的身躯坐得发出压抑的闷响。 有些人,逝去很久了,可就如一根刺,在时光里打磨得尖锐而敏感,依然叫人讳忌莫深。 赵渊说不清自己的内心,或许他是不愿置那个女子于死地的吧。 原来,脱掉胎记的薛皇后,本也可以如此光彩照人,明艳妖娆。 有时,深夜独坐,那个沉默的、谦卑的、带几分灰暗的、却说不出哪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磁场的将门丑女,就如早春茶叶一样在他的心波里泛开,映成一泉碧青透翠。他很困扰,他并未正眼看过她,甚至不曾与之有过任何言语,为什么在不经意的时刻,她模糊了面庞的影子总是出现在他脑海?连那些生前极度受宠的妃子,都未曾有如此深刻的记忆。 赵渊一直认为,这是薛将军留给他的梦魇,缠扰他一生才作罢。 可是作为帝王,怎能不狠?当臣子有足够的能力翻云覆雨、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受制于他人时,他必须铁起心肠果决地杀戮,以防万一。自打看到酷似薛后的传说有着薛家血脉的“薛后女儿”时,他震惊之余竟有一种欣喜和怜惜,纵然知道她的出现,于王朝的统治不会有利,他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烟岚城的地方官贾氏夫妇调查她,最初的出发点更多是好奇吧,也想堵住悠悠众口、避免流言中伤了她。后来看她泰然自若、毫不在乎,赵渊曾一度想就此不了了之,成全她和迁儿,也为了弥补自己偶尔袭上心头的若隐若现的遗憾和愧念。 贾氏夫妇从烟岚城风尘仆仆送来证物——题有她生辰八字的画像,他只淡淡地搁在了一旁。 有一个声音竟在呼唤着,让那些质疑她的人,全都把质疑带到棺材里。 赵渊亦算准了儿子会来求情,压根就没想过于难为他。至于带兵杀敌的军令状,赵渊只是想让儿子深刻的体会到,想保住自己的女人,须得有睥睨战场的胆量和气魄。 赵渊心绪复杂,澎湃难抑,咳嗽了几声。李皇后体贴地拿来枇杷雪梨汤,一勺一勺喂他,直到皇上侧了脸摆手摇头不再喝,李皇后才把碗放了回去。 “不过,臣妾对这个儿媳妇,有一种很佩服以至于惧怕的感觉。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出现一种场景,三教九流、叫花子、喽啰们,江湖豪杰,绿林莽汉,黑道白道,在儿媳妇的召唤下,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所向披靡……哪里是薛将军的外孙女,简直就是嫡亲的孙女!”李皇后沉浸在幻境中,肃然惊心道。 “皇后不要说了!”赵渊烦躁,龙颜发怒。 李皇后恬然娟静,神色自若地闭了嘴。那种云淡风轻、不卑不亢的仪态,似乎绝不后悔刚才所说的话。 许是画面感太强了,赵渊仿佛远远看到一位披甲戴戟的飒爽女子,铁骑踏碾而过,紫禁城满目是疮痍,阖宫成为平地。 几滴豆大的汗落下,赵渊的嗓音有些哑:“皇后……你说,真要斩草除根?他们母子要不要留?” “皇嗣至重,伤害不得。”李皇后微微启唇,幽声建议道:“皇上如不放心那个丐儿,可以为皇嗣找一个养母。” 赵渊坐着一动不动,半晌,手掌捋过茶盅上的盖子,吩咐道:“继续为那丐儿杜撰许纯儿的身份,等迁儿上战场,孩子差不多也生下来了。就让御史多记一笔,说许纯儿诞下皇嗣后,身虚染病,无治暴亡,所生孩子由太子妃代养。” 李皇后舒了一口气:“这样臣妾就不惧怕了。” 皇上没再说什么。李皇后头枕在皇上肩膀,随声问着:“既然皇上已想出了全面解决方案……烟岚城的证人怎么处理?” “无用之徒罢。”赵渊半睁着眼道:“皇后看着办吧。” 李皇后嫣然一笑道:“臣妾定然不让他们叨扰皇上,他们怎样来还怎样送他们回去,告诫他们勿再来京。” “听说贾夫人,曾被那丐儿救过。不管那丐儿怎样,总有侠肝义胆折服人的魅力所在,贾夫人却是个负心求荣货色。既然颇费心机布局一切,不得到些什么,估计她也不会安分下来。”赵渊淡漠不经心笑一声,对李皇后道:“永远别让他们节外生枝就是了。皇后可明白朕的意思么?” 李皇后唇角一紧,垂头道:“臣妾明白。” 第二八三章反讽 赵迁在去看丐儿之前,先去了一趟前院。太子妃柳采娉慌忙迎接,那些侍婢嫔妃闻讯,也都倾巢而动,梳头挽髻的,调胭脂水粉的,净脸匀面的,照镜子的,换衣服的,各自乱成了一锅粥。当听到赵迁说“只来嘱托几句就走”之时,她们生怕晚了一步,太子就无暇看到自己了,于是也不顾妆容穿着是否整齐周全,有的圾着鞋子,有的散着头发,有的衣带松垂,有的眼影未勾勒出形状,有的发钗歪斜云鬓乱堆……皆顾不得了,把赵迁围了个严实,几乎透不过风。 “太子爷,您好不容易露一次面,怎么又要走了?” “臣妾想死你了,太子爷,您不能到翁玉阁坐一会儿吗?” “太子爷,您要到哪儿去?能不能带上臣妾?吃苦也罢,劳累也好,臣妾都愿意随行照顾太子爷!”说这话的是丝栾。 …… 丝栾清脆如莺啼、体贴似温泉缱绻的话,才一出口,就引起了纷纷杂杂的不屑攻击声:“出身卑贱,说话也不要脸!” “不愧是甘霖院来的!狐媚本事就是不一般啊!可惜只学了个皮毛,有本事儿,就像神珠殿的那位,把太子迷得颠头转向,也怀个皇嗣!” “既然愿意吃苦和劳累,怎么不在甘霖院没名没分的伺候太子爷,跑到这儿讨人嫌做甚么?” “听说甘霖院当初受太子青睐的有两位,一位用尽心机挤到前院,却被太子抛到了脑后瓜,一位甘愿居住在甘霖院却成了太子的心口血,独占宠爱最后住到了风光最宜人的水上阁。” “瞧她那贱人贱骨的样儿,太子看上她,估计也是因为‘许纯儿’的缘故吧!” 丝栾听得面红赤耳,泪眼汪汪看着太子,宛若受惊的小鹿般楚楚可怜。 太子心中烦乱,刚才与父皇母后一番激烈辩解才争取到的喜悦一扫而光,他皱眉道:“别嚷了!最多再等两个月,本太子就要率兵出征了!你们不让我省点心,整天内讧着成何体统!看看你们这种样子,本太子倒想常年在外杀敌呢,也落得个耳边清净!” 太子一怒,女人们立即噤声若寒蝉。 柳采娉缓缓走来了,很是歉意地对赵迁道:“都是臣妾疏于管教。” “知道就好。”太子道:“你是太子妃,言行举止都得是她们的表率,你端庄稳重、贞静贤淑,她们自然懂得规矩。你看看这情形,可见平日里是怎样被熏陶的!” 柳采娉脸上显过一片哀怨凄婉,咬着唇,眼神扫向一个个侍嫔时,锋利如刀剜。那些妃嫔侍婢俱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顿了一会儿,柳采娉柔声细语间带几分惊诧问赵迁道:“怎么突然要带兵去打仗?” “我朝向来以武服天下,本太子作为皇位的唯一继承者,怎能不让众臣心服口服?”赵迁道。 柳采娉关切询问道:“可是那些倚老卖老、烂舌根的老贼们,说你了些什么?” 赵迁哼道:“何须他们多说,本太子心里自有数。” 柳采娉虽一见丐儿,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妒意横生,但此时乍听太子说要去打仗,所有的闹气情绪都消了,只剩下担忧和不舍。试想不久以后,赵迁久战不归,她一日似一年,焦急等待,那该是怎样难捱的光景。现在神珠殿女受宠,纵然让她形同寡居,总时而不时还能见太子,若是见也不能见,可如何是好。 柳采娉眼角有些湿,低声问太子:“那……那个丐儿……太子去打仗,能放得下她吗?” 第176节 赵迁想起半天前柳采娉在神珠殿张狂的话语,一副置丐儿于绝境、让丐儿紧着肚皮不要生的狠毒样子,心里耿介不能释然。他冷冷道:“你不是说烟岚城的证人来了吗?他们不是要给丐儿编造荒唐身份,让丐儿走投无路吗?本太子放不下丐儿又能如何,太子妃就不与贾氏那对奸夫淫妇相互勾结了吗?本太子放下了,太子妃不应该更高兴吗,终于那丐儿没人再给她撑腰,拔掉眼中钉肉中刺简直易如反掌不是么!” 柳采娉脸色雪白,嘴唇嗫嚅道:“太子何必责怪臣妾。查那丐儿身份,是父皇和母后的主意,关系江山社稷,臣妾怎能参与半分意见?不过是让太子心里知晓,以防万一,不被人蒙骗便罢了。那丐儿怀着孩子,臣妾也不忍她和孩子受罪啊,只是大局为重,希望她的身份不要像传言那样,以免后果不堪设想。” 赵迁盯着她,像要把她穿透一样:“丐儿的身份,能有什么问题?却怕那些居心叵测、魑魅魍魉狼狈为奸,给她强安一个身世!” 柳采娉胸腔有些虚,也有点儿发闷,她道:“母后怎么说?” 赵迁漠漠看着她,嘴角上扬道:“此事母后遵从父皇的意思。父皇已经答应我了,让我立下了军令状,在与夜漠的决战中打个胜仗回来。为了鼓舞我的劲头,父皇说不再查丐儿的身世,并保他们母子平安,我将亲眼看到孩子出世、尽一个月做父亲的职责了再走。” 柳采娉眼光呆滞,不可置信道:“真的?” 赵迁反问道:“要不我为何请命去打仗?” “原来如此……”柳采娉感觉整张脸木木的,抽搐了一般,挤不出笑容。她幽幽道:“原来太子,是为她而征战的。竟是以她的安全为重中之重,不顾自身安危。” “男子汉要为了心爱的女人,豁出去一次。”赵迁眉心间的刚硬和冷酷一览无余:“本太子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要心甘情愿为她穿上战袍。能够换来父皇对她的不追究,甚至偏袒保护,也算了却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事儿。” 又酸又苦的滋味,如同醋瓶、药瓶翻倒、混合在一块儿,柳采娉立在那儿,身姿竭力保持得挺直如青松,内里却慢慢被虫蛀得成了空,一触即垮。 赵迁也未再多说其他的,大步迈着,就要甩开群人,走出庭院。 柳采娉猛然道:“烟岚城贾氏的证据,就不作数了吗?那丐儿如果真的是薛家女之后,就这样放虎归山、无视隐患吗?她的孩子怎么能生下来!” 赵迁边走边道:“我相信她!不管她是什么出身,她和她的孩子,都属于本太子!绝对不会对我朝构成任何颠覆和危害!” 赵迁的背影越远了。柳采娉紧了紧肩上几乎滑落的毛披,哆嗦了一下,满心满肺的冷,灌得她受不住,豆大的汗水从她滚烫的额头上渗出来,她身子软剌剌一歪,整个人瘫坐在了贵妃椅上。 “太子妃!太子妃!”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起,走至垂花门的赵迁径直离去,没有回头。 —————————————————————————————— 丐儿正和绣姑、南宫峙礼说笑,猜从烟岚城拿来的画像出自谁人之手,所画是“她”几岁模样。正巧赵迁来了。 屋内轻松融洽的气氛感染了他,他不禁笑起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样热闹?欢乐蒸腾,我用鼻子也嗅得到!” 丐儿道:“我在猜画像上,我的生辰是几何呢。我还从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出生年月日,他俩也很想看看我小时候长得是什么样儿。” 赵迁扶着她,怜惜地道:“多睡多歇,别总没事找事。伪证能相信么?小时候能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从你现在的模样,提取出曾经青涩的童年影像罢了。这种画连我都会画,何况他们找一个高明的画师并不难。” “我好奇嘛!”丐儿左顾右盼,道:“他们人呢?让拿着画像来见我。” 赵迁道:“我刚才去见父皇母后了。他们说了,不再质疑你的身份,让你宽下心来,把皇嗣健健康康诞下来,务必要母子平安。” 丐儿睁大眼睛道:“这样岂不辜负了烟岚城父母官的一番忙碌?我正准备满足好奇心呢,你却给我带来这样坏的消息,我可不依。那贾氏夫妇我懒得理会,但你能不能把画像偷来,让我一饱眼福?” “画像……”赵迁无奈道:“怕是父皇压在书案堆里了。” “不能找到吗?”丐儿愁容满面道:“为了弄这幅画,贾氏夫妇新年都没过好,总不能这样叫人失望吧!好歹是他们的一番心血,你能不能提醒下你父皇,他信得过我,我万分高兴,能不能把画像还给他们?……然后太子只要略使小计,画像就能到我手里了!” 赵迁想了一会儿,道:“好,你不要急。先等着就是了。” 亲手搀着丐儿走近榻前,赵迁又道:“那贾氏夫妇,人品太不靠谱儿。估计这次不丢性命,官职也难保了,能做回平民就是大幸了。” 丐儿嗔目结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心血一片,怎能辜负?这样严厉处置他们,谁还敢揭我的身份?我是真的想知道生身父母是谁呢,不然孤零零的在这世上多寒冷啊。” 本是丐儿反讽的一句话,赵迁听得心疼极了,一只手臂环过她的腰,手掌轻轻隔着衣服摩挲上她的肚子,亲昵伏在她的脸侧道:“怎会是孤零零的呢?你肚子里那个,还有我,不都是你下半辈子的依靠吗?等到老了,左边偎个,右边靠个,怎会寒冷?” 第二八四章同林鸟 苏喜儿、贾语博在一家驿馆里,已住了数天。焦灼如千万只蚂蚁,乌压压吞噬着他们的心。画像呈上去有些时候了,竟无一丝回音。猜测、忐忑……让苏喜儿的心越来越无底气了。她坐卧不安,反复走着,一遍遍喃喃问贾语博道:“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贾语博也是无主意,不免埋怨苏喜儿:“原本不想你跳进这浑水,你也不听。且不说那匪女神丐真实身份究竟为何,我们这样做,到底有些失了道义。” “道义?”苏喜儿嗤之以鼻道:“你也好在我面前提道义?我随你一路辗转风尘,差点沦落青楼,你却跟着高氏父女吃穿不愁,赢得烟岚城才子的尊名,你可曾打探过我的下落?你那时记得道义二字吗?等到在怡园认出你,你怕影响你的前途,不敢与我相认,你打量我不知道你肠子里的这些曲曲折折吗?道义二字在你心中,泯灭得更加彻底吧?” 这段前尘旧事,在贾语博心底深处,总归是对她的一种亏欠。他一个字也不能反击顶撞,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急,毫无办法。 苏喜儿这几日的恐慌焦躁,一股脑儿化成了对贾语博的指责,漫涌出来:“我做的这一切,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还不是为了你?你在烟岚城那样寒碜的接替了府衙的官职,如今住在高氏旧宅,还要把这份人情归结到那乞丐身上,走到哪儿都不能昂首挺胸,总觉得不光彩不体面!官场上不用些手段,难道要一直这样原地不动着?什么父母官,就连烟岚城的百姓,私下里估计都拿当年的事作为话柄,在嘲笑咱们呢。” 贾语博无话说,闷闷坐着。 过了大半晌,苏喜儿慢慢静下来,想了想,取出一锭银子,给了陪同他们回烟岚城取证的宫中管事。 “这是什么意思?”那管事推辞着,却收在了袖中。 苏喜儿恳切嘱托道:“有劳公公提前进宫打探一下,看看皇上和皇后关于这事儿,是怎样的态度。若是能让太子妃暗自里接见我夫妇,定当另外酬谢公公。” 那管事神色间闪过鄙夷之态,取出那锭银子,答道:“太难了……这险,我这个局外人还是不涉的好。” 苏喜儿料想是因为钱太少,狠了狠心,又加了三四锭银子,推与那管事道:“来往一遭,一路上也与公公结下了深厚的缘分。这件事情虽说不易,但对于公公这样的人品,打听到一些核心内容,并不是什么难事。” 那管事愁着脸,含糊其辞道:“并不是不可为,而是颇要费些周折。只说通融皇上皇后身边的人,再加上太子妃的人,就是一笔相当大的花销。更不要说,老身也有承担后果的可能性了。” 苏喜儿急道:“大概需要多少银子?公公只管说,就算一时凑不到,我给公公加上烟岚城府衙的刻章,暂时打着欠条就是。” 贾语博不禁接口道:“喜儿!” 宫中管事不屑的笑了笑:“夫人可要想好了再说。” 苏喜儿考虑了片刻,望了望贾语博,使眼色道:“贾郎!公公此番帮了我们大忙,恩德盛大,酬劳并不为过。” 贾语博见苏喜儿已把话说明了,叹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了烟岚城府衙的印章,交给了苏喜儿。 宫中管事滑溜地笑笑道:“看来夫人准备好了?” 苏喜儿铺宣纸、挥墨毫,嗯道:“公公说吧。” “一千两银子,不能少一分。”那管事眼都不眨地道。 贾语博倒吸一口冷气,这价要得也太狠了。如果没有额外收入,只算他的俸禄,怕是一年的也不够。 苏喜儿也打了个噤,虽在暗骂这喝血的扒皮,也只得咬紧牙关道:“好。一千就一千!愿公公把事情办得圆满些。” 那管事看她写好了文书、加盖了公章,方才慢吞吞的说道:“老身尽力就是。只不过,老身想警告夫人一声,不该乱说的我绝对不说,但夫人也要记得,无论何时,都不要透露你我的这次交易。不然,夫人苦心得来的画像及题字,就会被人怀疑做过手脚,那时将是欺君之罪,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甚至还会诛连族人。” 贾语博止不住寒战一下,望向苏喜儿的目光又气怒又无奈。 苏喜儿想反驳什么,那管事冷然不齿道:“贾夫人是如何取证的?过程我难道不知吗?我眼不瞎,休得糊弄于我!现下,合则同谋,不合就散,这一千两银子,可没老身性命重要!” 苏喜儿强笑道:“公公何须把话说得如此透彻?这其中的理,我是透彻的。公公只管放心去做,等贾郎擢升了,忘不了公公的好处。” 那宫中管事满意地撇嘴:“这还说得过去。”然后悠着去了。 苏喜儿追赶了两步,交待道:“公公千万要把我对太子妃的话带到啊。” 公公走后,贾语博忧心忡忡地怪苏喜儿:“你怎么能用公章?如果他翻脸,把事情全捅了出来……” 苏喜儿道:“那么多钱,不舍得用公章,那个老狡猾的岂会相信?” 贾语博灰白着脸道:“你真的要给他兑现一千两银子吗?我的俸禄,平时用来养府里的百十人口,已捉襟见肘了!我愿想撤些丫鬟和仆人,你那般好体面,非得与义父生前相比较……如今,再抽去一千两,如何持续奢华?你主持着阖府中馈,也要精打细算才是!” 这话惹毛了苏喜儿,她反唇相讥道:“义父?这口口声声惦念着,人都死了那么久了!嘴里念的是高义父,心里不知想的谁呢!要是我死了,你不要说惦记,恐怕高兴都来不及吧!” 贾语博看她越发说得没轻重了,怒道:“泼妇不可理喻!那个温柔体贴、柔顺知礼的喜儿哪儿去了?” 苏喜儿眼睛里迸出怨怼:“泼妇?我有高小姐泼吗?跟着你困苦走到了而今,若是一味懦弱和顺,再加上遇到个负心郎,早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贾语博被她话中时时不忘提起高氏父女呛得不支,心虚的转过话尾道:“我这……不是怕你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生活陷入困顿,你撑不住吗?” 苏喜儿闻言,有几分骄傲的虚荣,笑道:“我既然主持着中馈,当然有‘用钱生钱’的本事,会差这些银子!每年从水浒丐帮那里得来的,就有几千两了!区区一千两又何足挂齿!” 贾语博灰头土脸,低声道:“你还是不要再让水浒仙寨的老学鸠他们交税了!凡事做得要留一些余地,他们那儿都是知恩图报、恩怨分明的人,有了他们作后盾,将来就算落难,也有个收容咱们的地方。” 苏喜儿听罢,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你好没骨气,堂堂一个府衙,竟把那个卑贱之所作为退后的驻扎地!你别忘了,咱们要指证的,是他们的寨主,已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不趁机把他们剿灭,以后我们必然会被他们灭了!” 贾语博被苏喜儿的话震得六神无主,却也清醒过来。原来他和喜儿,早就入了一个走不出的胡同,要么撞开一条血路,要么束手就擒。 悲哀和惶遽一齐没过顶,他瞪着如死鱼般的眼睛紧紧看着苏喜儿,眼神复杂,抓着她的手臂,没有任何眷恋:“喜儿,咱们就此收手,回烟岚城吧!” “什么!”苏喜儿尖声道:“坐以待毙?等着那个乞丐母以子贵,登上皇后宝座,然后像捏死蚂蚁那般轻易地报复我们?” 贾语博极力劝道:“她不会那样的。” “凭什么你那样信任她!”苏喜儿道:“咱们指证她的画像都已经送达圣上了,你和我有几个脑袋来平这个坑?” 贾语博言语间是浓浓的疲惫和胆怯:“就说是场误会,关于匪女神丐的出身并不清楚。这画上的女子乃是另外一个人,与怀了皇嗣的匪女神丐并无丝毫关联!” “你以为皇上和皇后会信吗?太子妃会信吗?”苏喜儿决意道:“那乞丐女会给你我更改的机会吗?咱俩的把柄,全天下只有她和东方爷最清楚,东方爷已去了,那乞丐女又是个正邪不明的!我不想余生都生活在战战兢兢中。” 贾语博膝盖发软,跪在了苏喜儿面前道:“喜儿,我求你了。到此为止吧。” 苏喜儿一怔,破口大骂:“你当年被那乞丐女调戏,跪在烟岚城那么多百姓面前,还不够丢人吗?堂堂一个男子汉,动不动就跪,你的骨头就那么软?” 贾语博的脸色变了又变,隐忍几乎到了极限:“那是因为我错在先,我负了你,她在替你伸张正义。” “你想回头,你想退出,随你!”苏喜儿恨意难平道:“过去负我,今日还要负我,这次我赢了倒也罢,一旦败了,你这样负心的就会长命?你走吧,我不拦!” 贾语博膝盖麻得毫无知觉了,一动不动。夫妻正对峙间,门外有人递来一函:“宫里来的!” 苏喜儿一激动,急忙抓了过来,展开看了起来。 夫妻本是同林鸟,贾语博情知避不过,最终站起来,也凑了去看。 第二八五章走狗烹 信件是从宫里来的,草/黄/色的纸笺上,寥寥写着几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未死,走狗烹。” 苏喜儿和贾语博对望了许久,不约而同道:“何意?” 仔细地品了品,仍是不解,问门外送信的小厮道:“谁送来的?” “宫中的一个小公公。”小厮想了想,补充道:“他说托人之命,让你们夫妇赶紧回烟岚城,或可避过一劫。” 苏喜儿吓了一跳道:“他还说了什么?” 小厮摇头:“别的就不知道了。” 苏喜儿呆头懵脑的,狐疑问道:“贾郎……你说,是那管事公公的意思,还是太子妃的?” 贾语博语气慌乱道:“不管是谁的意思,他既然这么费力的捎信来,肯定是一番好意。提醒咱们那些画像之类的证物,万岁爷就不信,连作为考据都不曾,让咱们好自为之呢。” “不可能!”苏喜儿惊乍道:“皇后娘娘和太子妃都不待见那乞丐,苦心积虑想找证据置她于死地呢!咱们花费了那么多功夫,就算心知肚明造的是伪证,但天家的说法谁能违拗?只要莫须有的指鹿为马,怕那乞丐也不能把自己洗白。怎么忽然就变卦了呢?” “天威难测。”贾语博苦劝道:“喜儿,你听我这一次好吗?这信上的几句话,大有玄机,‘狡兔未死’是说咱们的证据对那狡猾的匪女神丐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走狗烹’可能就暗示着咱俩被人利用,如同走狗一样,无价值了就该被烹了!” 苏喜儿的脸,如薄薄的一层纸,刹那变得雪白,她急得团团转:“要是能见到管事公公就好了!” “这信的意思,若是像我所料的那样,管事公公为了避嫌,八成是不会露面的!”贾语博道:“话再说回来,这信若是管事公公托人送来的,那咱们还欠他一千两银子,那契约上盖有烟岚城府衙的印章,他迟早会找上门来要的!当务之急,咱们还是顾及颜面,趁万岁爷不说话,顺着台阶悄悄摸索着下去吧,不然,只怕性命堪忧……” 苏喜儿半天才喃喃道:“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乞丐?” 贾语博怕她不开窍,做出什么傻事儿,只好道:“这次局势分明不利于再纠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机会,但前提是得保住性命啊!你想,万岁爷若真想弄死匪女神丐,怎么可能这么久不召见咱们?” 第177节 “现在该怎么办?”苏喜儿问道。 “立刻回烟岚城,想出一条退路。”一向优柔寡断的贾语博,攸关性命,本能使然,显得分外果决:“向万岁爷递一个奏折,就说烟岚城那边有民事纠纷,先赶回去,万岁爷有什么吩咐,再托人传信就行了。” 这样既不显得唐突,让人觉得夫妇二人居心叵测;又给他俩留了一定余地。 苏喜儿机械地点点头。 贾语博匆忙写了个折子,交给那位小厮,请转达送信的小公公,传给该传之人,最后呈递圣上。这其中的“差价”,烟岚城府衙来担当。 小厮听得“呈递圣上”,哪敢不应? 之后,贾语博和苏喜儿赶回了烟岚城。 却说李皇后问起贾氏夫妇的情况,一打听,才知道已经离开了京师。 “色厉内荏的东西!”李皇后骂道:“就这副德性,也想扳倒那个丐儿?” 管事公公收到贾语博的奏折,呈递给了赵渊。按理说他并没有这样的特权,但因为他是负责传旨接贾氏来京的,所以也不算越了规矩。 赵渊见了皇后,淡淡地提起了贾氏离京一事。 李皇后道:“要不……派人截下他们?” “截下,如何安置?让满城的人都知道朕的孙嗣与薛氏有渊源吗?” “要不,在路上解决了?”李皇后询问道。 赵渊神色平平地道:“难道朕传他们来京,却在回去的路上遭不测身亡了吗?这样未免引起流言猜疑,朕不想因为这么不成气候的两个人,有丝毫的麻烦……让他们回去吧。” 李皇后忖思道:“臣妾懂了。皇上的意思是,这两个人定然不会就此罢休,会自掘了坟墓?” 赵渊一声长叹道:“妻贤夫祸少啊。那贾氏虽不算什么好丈夫,若有个好妻子,也许就低调躲过了一劫。” 李皇后眉心跳了一下子,没说什么。 太子妃柳采娉并不是没得到消息,但她不敢去见贾氏夫妇。且不说她的身份在那儿摆着,私自出行极其不便,只听了赵迁的那番话,就让她心灰而惊悚了。原来皇上和皇后已经有了主意了——如果那丐儿能够辅助着太子变得更优秀,就算她是薛将军的后人,也能安然无恙吧? 柳采娉万万没想到,养尊处优惯了的太子,竟会为了那个丐女,自请征战沙场。 好比一把锋利的钢刀,插到了她的心脏上。让她无心无力,再去算计什么。 赵迁也很快得知了消息,跑到神珠殿见丐儿,眉飞色舞道:“那对奸夫淫妇终于走啦!可这样轻巧巧地走了,也太便宜了他们!” 丐儿道:“怎么就这样一声不吭走了呢?” “大概是心虚吧。”赵迁扬一扬眉毛,冷笑着哼道:“路上遇到一伙杀人放火的强盗,就连骨灰也不剩了!” 丐儿张大嘴巴,反应了好一会儿,忙道:“这样小儿科的两个人,不值得动干戈!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赵迁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毕竟是奉御命来京的,这样死了,有损父皇颜面,连赴诏进京的地方官的命都保不住,那其他的地方官该怎么想?每次来还不得提着脑袋战战兢兢的?” 丐儿深以为然。揉了揉发酸浮肿的小腿,唉了声道:“这下总能安稳生产了罢。” 赵迁轻轻环着她的腰,道:“那些蚊蝇之徒,不足为患。是你太把他们当回事了。” 又说了几句,赵迁离开了。绣姑迟疑道:“那贾氏夫妇,会善罢甘休吗?他们会不会想别的法子,让丐儿妹妹不得好过呢?” “她的心宽着呢。”南宫峙礼瞧了一眼丐儿,口气蔑然冷峻道:“皇上、太子顾忌得多,我可没什么顾忌的!回烟岚城的路上死不了,那死在府衙里怎么样?” “你说什么?”丐儿紧紧瞪住南宫峙礼。 “高府衙不是死的蹊跷吗?”南宫峙礼皮笑肉不笑道:“要不我演一出戏,把当年的悬案给办了?只演一场高府衙来索命的戏……如果贾氏夫妇问心无愧,那算他们阳寿未尽;如果他们自己把自己吓死了,民间自有演义,自作孽不可活,也算是人命得偿了。” 丐儿听得发碜。亏得南宫峙礼这样的奇葩人,才能想出这样奇葩挨千刀的主意! 但是,当年……东方爷也未必查不出来,而是被他的母亲梅老夫人阻挠了一把。 如果南宫峙礼查了出来,对东方爷的英明是不是一种折损呢? 那贾氏是梅老夫人亲妹妹的私生子,是东方爷的表弟……东方爷曾经很为难,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妥协了。如果南宫峙礼用这个损招儿,让贾氏夫妇搭了命,丐儿不怕梅老夫人的记恨,只是东方爷若还在,他希望看到这种场景吗? 第二八六章遭难 南宫峙礼说出自己的主意后,丐儿思索了很长一阵子。关于东方爷、关于当年的悬案、关于高府衙、梅妍朵等烟岚城数众在内的一切。最后丐儿道:“晾那贾氏夫妇,不能把我怎样。你先在我产前,在神珠殿煎熬着把日子度过去吧!眼看我就要生了,这胎自从怀上就充满了异象,除了你还真找不来第二个辅助接生的……京城到烟岚城,来来回回可要半个多月呢,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腹痛什么的岂不令人担忧和烦恼。” 丐儿说的是普通人的速度。她知道,以南宫峙礼的夜行千里,区区那点距离何足挂齿。 只是在赵迁的面前,这话不能说得太透罢了。 赵迁听了丐儿的话,也凝眉道:“是了。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交给本太子就可了。神医责任重大,务必让丐儿母子平安最要紧。” 南宫峙礼也就不再置喙。 又过了一两天,听外面了带来消息,那贾语博与苏喜儿走到某处山林荒野地带,被十几个毛贼打劫,他俩亮出朝廷身份,哪想劫匪们不仅不吃那一套,还认为“既是官员,合该更有银子”,皮鞭、马尿、竹签、熏烟等种种刑罚都用上了,让贾语博和苏喜儿交出全部银子。两人在京城里,为了活动疏通人脉,银两都用尽了,这数日的路程奔波,还是靠苏喜儿典当了发钗、耳环等物,才得以撑过去。如今该典当的都典当净了,只剩了不足二两碎银子,哪能满足这些毛贼的胃口? 神珠殿的几位得到消息,相视一笑。混到毛贼手里,只怕效果还要好些。 毛贼无所不用其极,苏喜儿好几次被狼粪青烟呛死过去,又一次次被乍冷的水兜头浇得清醒过来。 贾语博趁他们松懈于看守时,与苏喜儿商量:“要不咱把烟岚城府衙印交给他们作为抵押?许以重金,他们为利所诱,将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再报今日之仇,将所受的屈辱一一洗刷,顺带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苏喜儿右胳膊夹紧了藏在自己腋下的印,怒骂:“我装着胳膊有毛病,在毛贼面前僵了这数日,任他们怎么掰就是不动摇,胳膊都麻得快废了,不就是为了保住这印章?你倒好,才受了一点苦,就要把身家性命押上了做赌注!你的几颗脑袋够买一块官印?岂不是太没出息!” 贾语博低声道:“我这不是为了让你少吃点苦吗?” 苏喜儿啐他了一脸:“你就只顾眼前不顾长远吗?” 贾语博无言以对,假寐了一会儿,正午的太阳有些炫目地打在脸上,让他心里烦躁而又怯意重重。正好听到几个毛贼对话:“该用的招数都用了,把他们的身上搜尽了,连值钱的外衣都剥去卖了,实在没什么油水了!再等下去,只怕对我们不利……钱财没得到几个,反而等到他们的援军来就不好了!” “不过是两个破落户儿,能有什么像样的援军?等他们来,咱一网打尽,说不定还能多换几纹银子呢!” “这俩个人看着虽然寒酸,但他们穿的衣服,可是官家才有的!咱们拿去卖的时候,那店家还惊奇的‘咦’了一声,细细的盘问了好久呢!说什么‘来路不明、牵涉官司上身的不能要’,最后听我反复保证说‘这是我一个没落的亲戚,家里没粮面度日,才把祖宗的物事拿出来了,穷成寒酸了,偏偏要面子,让我帮着典当’,那店家才信以为真,把价格压了压,勉强收购了……我看老三说得有理,不能再等了!” “老五的意思是,把他两个毫无用处的咔嚓掉?” “不行!不行!”有个粗嗓门的压住了所有人的话尾,提议道:“那个女的,倒是个好貌相!不过是胳膊有毛病,夹着伸展不开,但勉强也能凑合着卖个价钱了!” 此言一出,毛贼面面相觑。 苏喜儿、贾语博大惊失色。尤其是苏喜儿,冻得瑟瑟发抖,却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颊畔。心如鼓擂。 不仅他们夫妇,连毛贼中间也炸开了锅,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道:“咱们历来只劫钱物,卖妇女……这可是头一回!不知有把握没有?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一个残臂的,再有姿色,又能卖出个什么价钱?” “就算不能卖到怡园那样大牌子的地方,总能卖到军中,给将士老爷们享用!那样,咱岂不是又多了一个靠山?” “对!对!眼下战乱不断,一批又一批的士兵们上战场,咱们虽发的是国难财,也算是解决了他们的大需求!” 不知是哪个附加了一句:“可是,仅仅凭那一个女的,也架不住那么多士兵啊,还不被撕吃了?” 苏喜儿的面色惨白,抓住胸前衣襟,咬着牙不让自己死过去。 “管不了那么多!她的死活,也看她在床上的撑力和能耐了!幺六,你最机敏,这一两天你就打探一下,与军队方取得联系,看看能给多高的价钱,给他们瞧一下货色,如果给得还可以,你就做主把价钱让一让,卖个人情便于以后来往!” 苏喜儿心里很清楚。怡园那里,随意拉出来一个,都是国色天香的美女,自己这副样貌,就算不装残废,也不过是中人之姿,何况残废着呢。卖到怡园,也就是个最不入流的,不值三核桃俩枣的。 但卖到军中就不一样了。士兵一个个如狼似虎,饥饿非常,除非是那些狐狸精转世专吸男子精气养颜的,否则寻常娼妓根本招架不了几天,就一命呜呼了。何况良家女子!再加上军营生活艰苦至极,颠簸流离,不被折腾死也得被累死。 所以那些美貌纤弱的女孩子,能在怡园卖笑、负荷不很重地招揽客人,谁愿意去军中做妓?只有犯了滔天大罪的臣僚,被抄了家夺了爵,女眷们才有可能被充入军中,但还是太不人道了,所以大多数是分配到宫中为婢。 苏喜儿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后,吓得理智陡醒,喊着愣愣的贾语博:“贾郎……” 贾语博嗯了一声,失魂丢魄、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我们再这样等下去,会死于非命的。”苏喜儿看了看被缚的手脚,低声道。 贾语博筛糠道:“那该怎么办?” 苏喜儿动了动手臂,道:“他们以为我手臂有疾,并没绑缚太紧。趁今晚他们熟睡的时候,我把咱俩的绳索解开了,一起逃走。” 贾语博没底气,道:“他们人多,咱能逃得脱吗?” “你就是一个死脑子!逃不脱也得逃啊,难不成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卖到军中、把你杀害了事吗?”苏喜儿激动愤慨道。 贾语博激灵灵的一颤,迭声道:“不……不……” 或许是打定了念头要卖苏喜儿,晚饭时候,那几个毛贼竟让他俩吃了一顿饱饭。 贾语博、苏喜儿吃罢,作熟睡状,以让看守的人失去警惕。 月至中天,看守的人也捱不住睡意睡着了。苏喜儿把绳索自解了,然后蹑手蹑脚解开了贾语博,夫妇二人悄悄开溜。谁知没出二十步远,贾语博因心底惧怕,脚下打滑,“咕咚”一声撞在树上。看守的人迷迷糊糊被惊醒了,呼了一声不好,叫醒了同伴们,撒脚就要一起去追。 苏喜儿拉着贾语博,深一脚浅一脚犹如亡命之徒,跑得飞快。 未过多久,贾语博脚底发软,气喘吁吁道:“喜儿!我跑不动了!” 眼看毛贼越来越近,而贾语博像个软泥巴似的不中用,苏喜儿心急如焚,勉强拐了两个弯儿,苏喜儿见面前是一处山崖,她毫不迟疑道:“宁死,不受辱于小人之手!贾郎,跳下去吧!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贾语博哆嗦道:“跳下去?” 苏喜儿看他畏首畏脑,催促道:“难道要让他们活捉我去军中?!” 贾语博好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舌头,颤着音道:“喜儿!求求你了,你先和他们一起去军中,我速回烟岚城搬救兵来救你……总不能白白丧了两条命啊。” 苏喜儿凌厉的轻笑:“那时候,只怕我早就死了!贾郎,我不求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喜儿,你冷静些!先别说这些煽情的……”贾语博眼中含着软弱祈求:“生命只有一次……你向土匪爷们告饶,提条件哄他们,说你愿意乖乖去军营,先请他们放了我,好吗?我定会来救你!” 苏喜儿冷笑道:“我怕等不及,就与贾郎天人永隔了!然后我在阴间孤独受苦,贾郎却再娶妻生子好不快活!” “喜儿,你听我说!”贾语博急于辩白。 “贾郎还想说什么?我是不想再听的了!”苏喜儿娇笑着:“一起去罢!”说着,用力一带贾语博,两人双双坠入了山涧。 “在那儿!在那儿!”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毛贼们涌将了过来,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峭壁林立,不知如何是好! “快下去看看啊!”半晌,有人催促。 “还是等明天吧!这儿沟壑险峻,崎岖不平,万一伤了自家人,岂不是大亏?” “是啊!他们俩肯定没命了!为了不值一钱的死人,还是不冒险的好!”他们摇头晃脑,一拨儿散去了。 第二八七章瓜熟蒂落 寒冷,疼痛,麻木……苏喜儿只觉得浑身上下扎满了尖锐的钢针,让她恨不能立即咽了气。眼皮沉重,想睁却睁不开,生不如死的滋味,黑暗无边的恐惧,形单影只的凄凉,化成了一阵阵呜咽呼啸的风,让她不寒而栗。 忽然,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事,如石头般顶得她的腋窝难受极了。 她抬起重如千钧的手,摸了一下,依稀记得是烟岚城的府衙印。 生命原来还在!这可是她用必死的勇气换来的啊。 第178节 苏喜儿的眼泪漫上眼帘,在清晨的寒气里如道锋刃极利的冰,锥得她心脏微弱地颤跳着。 除了一方印章,还有什么遗漏吗?她还丢了什么吗? 混混沌沌中,似有一抹悠长的呼喊,贯穿于她脑际:“贾郎……” 对,贾郎!他在哪儿?他怎么样了! 苏喜儿想急急一跃而起,奈何身子不听使唤。寒号鸟的凄厉叫声,如泣如诉,在她耳边悲号不止。贾郎,你在哪里?紧紧攥着那方印章,苏喜儿与自己沉得不听使唤的身躯做着抗争。 这一路上的破碎场面,画像般在她脑海里映出来,直到第一缕阳光轻扑在她脸上,她才悠悠醒转过来。触目所见,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手背上、胳膊上,冻得青紫,伤痕宛然,就连印章上,也沾染了污尘和血迹。 努力了很长的时间,她才坐了起来,茫然四顾,却是不见贾郎。 空空落落的寂寥感,仿佛死亡的阴影一般笼罩在她心上,叫她不忍呼吸,生怕一个响动,骤醒过来,她和贾郎已是天人永隔。 她想和他一起死,却不想抛下他独自苟活。纵然,这个男人软弱情薄,不堪托付。 她一瘸一拐走了好几步,终在几株蔓缠藤绕的地方发现了他。他直挺挺的躺着,肤色铁青,脸上还凝固着落崖前恐惧至极而怨怼的表情,单薄衣服也是被挂得凌乱稀烂。 苏喜儿心头巨震着,唤着“贾郎”,朝他移步而去。 叫了许久,他都不应,她挨近他,摩挲着他的脸、他的眉和发。 “贾郎,你怎么不理我?” “你是怨我拉你垫背了吗?” 贾语博眼皮依然紧紧地阖着。苏喜儿把府衙印塞到他的手里,用自己的手包着他的手,握紧,笑道:“你快起来,咱们的身家性命还在这儿呢!没有丢。有了它,以后咱们不会穷、也不会被人欺负……” 喃喃半晌,苏喜儿累得伏在了贾语博胸膛上睡着了。 才刚入眠三分,一点点搏起的力度,让她如闻擂鼓,他还没死!他还和她同在一个世界里!苏喜儿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抚他的胸膛,一会儿拍他的脊背,一会儿摸他的眼睛,一会儿亲他的嘴唇。这般多端作弄,贾氏就算想死也死得不清净,连魂儿都被她从奈何桥上拽了回来。 他一翕一合道:“我饿……” 苏喜儿顾不上自己的头晕目眩,应得欢喜雀跃:“等着……”手忙脚乱扒着树藤草丛,企图找到一些吃食。最后不禁失望,除了零星几个干果子,什么也没采着。苏喜儿把干冷的坚果,使劲咬开了壳,把果肉嚼碎了,喂那贾氏。 贾语博受伤本没苏喜儿严重,之所以昏得久,多半是又急又怒被吓得了。这会儿摄入了高能量的果核,渐渐平缓过来。他明白了两人的处境后,伤心绝望,哀恸哭道:“喜儿,天要绝杀我俩!咱们……出不去了,就这样等死吧!” 苏喜儿一阵阵目眩,强撑住道:“说什么丧气话!我们捡回了一条命,必有后来之福,怎可能出不去!你看,印章还好好地在呢!” 贾语博奄奄一息道:“我拿不动了,你好生拿着吧。” 贾语博和苏喜儿困在不知路的深山里,幸运的时候能多采摘些坚果核桃之类,不幸的时候就只好以草根、干叶子捱日了。至于瘦得削骨、难辨人形走出困境时,已是四五天之后了。行人纷纷躲避指点,如见怪物。苏喜儿哭也没力气了,为了遮羞,用枯草编织了两件粗糙的氅衣,藉以挡寒蔽体。 一路乞讨,终于回到了烟岚城,捂着脸生怕被百姓们认出来,到了府衙门口,苏喜儿眼前一亮,难言的兴奋夹杂着屈辱翻腾激荡,紧接着喉咙里一甜,一口血喷射出老远,瘦成没几两的身子羸弱颓萎在地。 倒是吓愣了门口当值的守卫。 贾语博伸长脖子使劲儿喊:“我是贾大人、贾府衙……快,快……上饭……” 守卫看着稻草人似的男女,变了脸色,厉声怒道:“哪里来的叫花子,府衙这儿不是你们呆的地方!还不快滚!” 贾语博的眼睛灰蒙蒙的,爬到苏喜儿跟旁,手颤抖地往她怀中伸去。 “吓!都这样了,还不忘记亲热啊!”守门的笑着打趣道,踢了贾语博一脚道:“这儿不是乞丐所!想有个活路,去城南的水浒仙寨吧,兴许会有一碗饭吃!” 贾语博忍着木痛,从苏喜儿怀里掏出了那方印章,再微弱道一句:“……我是……贾……府衙大人……”就昏迷了过去。 那俩守门人感到了蹊跷,拿过印章一瞧,登时魂飞魄散,眼睛瞪得斗牛似的,直到其中一个醒悟过来:“还不快抬进屋,请大夫来诊治!” 又叫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夫妇俩放上了春凳,把脉、煎药、侍奉、梳洗,一盏茶功夫,喝了点热汤的贾语博和苏喜儿先后醒来了。 默默不语,如患过了一场绝症,此番虽幸得好,底气已然亏空。 待到吃正餐时,两人狼吞虎咽,硬是合力吃了三只鸡、四只猪肘、两条鱼并一盆汤,后又累又乏地睡过去。 —————————————————————————————— 贾氏夫妇在恢复元气的时候,丐儿距离生产之期也越来越近了。小腹大得走不动路,丐儿每每自我打趣道:“我这垂眼往下看,看不到自己的腿和脚;刷个牙,青盐就能掉到肚皮上。人家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我这是左右上下看皆是球!” 绣姑笑得止不住,赵太子、南宫峙礼也忍俊不禁。 堪堪又过了七八天,都二月中旬了,就按十月怀胎、足月而产,也该降生了。但丐儿肚里的小生命,似眷恋母体的温暖一样,迟迟不肯降落世间。 丐儿忍不住了,牢骚道:“我都快急死了,小家伙还只躲在暗处,与我抢氧气!” 皇上、皇后、太子妃也日日询问,赵迁憋得坐立不安,比怀了孩子还难熬,一遍遍道:“怎么回事儿?怎么还不降生呢?” 就连生过孩子、又素来淡定的绣姑,也觉得不可思议。 只有南宫峙礼好整以暇,悠闲地吃饭喝茶两不误,被问得急了,他慢吞吞的说:“丐儿她这是少见的晚产。瓜熟蒂落,比起青瓜柄就强行拧掉,自然是极好的。” 众人只好等待瓜熟透的那刻。 二月二十八那一天,丐儿心想:“今年没有二十九日,这孩子怕要拗到三月出生了。” 或是太放心的缘故,丐儿吃了半斤烤鹿,喝了两大碗红豆薏仁冰糖羹。她享着口福,还为自己找着借口:既然是双身子,就要顺应着天,把双人的分量吃足。 谁知到了傍晚,腹痛难忍,冷汗如蚕豆一颗颗坠落,湿了几层衣服。 南宫峙礼一看,立马把丐儿横置在床上,就像把一只猫儿狗儿的按在了砧板上。 丐儿怒目而视。 南宫峙礼简单蹦出两句话:“不想难产死,就赶紧老实!让你用力就用力,让你放松就放松!” 丐儿差点翻白眼,你丫的认为都像你那样,会弹力的啊! 不等丐儿反应,南宫峙礼已把一条被子搭在了她身上,并吩咐稳婆道:“你在这头接生,我在那头给她输气用力!” 绣姑在外间等候着,不一会儿,太子也闻讯过来了,直接就想进去看望。绣姑拦下了他:“使不得!里面血腥太重,丐儿爱美,太子进去了会分散她的心神,反不利于顺产。” 赵迁只好停下脚步,在原地转着圈儿。 第二八八章晚产 越来越痛的下坠感,让丐儿恍然似被架空了,灵魂和躯体一抽一抽地撕扯,像是随着这个孩儿的拼命往外挤,而化成了碎片,疼得她眼泪汪汪,几乎哭爹叫娘。脑袋里一片轰轰乱,身下有液体将她黏黏的包围着。 她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呢?丐儿死死咬住被角,塞满不留缝隙,吸不进了空气,就离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祖、观音菩萨更近一步,他们……会减轻她的痛。 稳婆扯着嗓子喊着“使劲”“使劲”,看火候差不多了,拿着工具开始接生。一下子把丐儿从自我设想的神仙境界拉回地狱,她断断续续破口大骂道:“什么狗屁不通的稳婆!你个狠婆子!” 那稳婆接生几十年,估计头一回碰见这种事! 产妇在痛得自顾不暇时还能攒力气骂! 稳婆的手不由得一抖,想起神珠殿几个人那些天对自己的暗暗观察和怀疑,更加惶惶不安。若是正常的倒也罢,但这个胎儿晚产一个月,貌似个头儿特别大,胎位也不是那么正,真真把她难为得几乎哭出来。 南宫峙礼似感应了稳婆的苦楚,温声道:“别理她!她宫内有寒,受的罪大些,也就口不择言!我给她输着气,你按步骤接生就是了!” 稳婆听得长吁一声,答了句好,选择性接收丐儿的攻击言语,平静很多。 丐儿声嘶力竭了,渐渐喑哑下去,觉得自己已经魂魄出了窍升天了,但产婆居然说:“快了!快了!头终于摆正出来了!”丐儿差点气绝过去,奶奶的要死要活折腾到虚脱,才出来了个脑袋?! 太泄气了! 不生了!不生了! 就这样吧,太受打击了! 那稳婆见她忽然万念俱灰没一点动静了,急得涕泪交加:“姑奶奶啊,您可不能睡过去啊,这……孩子的脖子还正卡着呢,您放弃了,孩子就断气了啊!” 丐儿想张口道“断气就断了吧,姑奶奶就是不生了”,可她发不出声。陷进了虚软的梦魇般,疲惫得就要在血和痛的流失中睡着了。 外面,赵迁急得六神无主:“她怎么不骂了?她怎样了?倒是骂啊,大声地骂啊!” 绣姑也无了主意。是啊,丐儿怎么悄无声息的,产婆不是说脑袋都出来了吗? 怎没后续了?难道……昏过去了? 生产中昏过去,可不是个好兆头。 “我过去看看。”绣姑温声对赵迁道。 赵迁哪有不应允的。 进得内室,绣姑被一滩滩的血迹吓了一跳!丐儿的胎虽然奇异,但怀孕期间她一直嘻嘻哈哈没啥事似的,很少出现七灾八痛,怎地生产时流了这么多的血? 她走近前,握着丐儿露在外面的冰凉的手,皱眉对南宫峙礼道:“她们母子能平安吗?” 南宫峙礼凝神把几分真气聚集在手指上,有点心不在焉道:“原本也无事,是幼儿太壮了。幼子壮而母体虚,所以一时不支。” 绣姑喜忧掺半道:“那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会尽力的。”南宫峙礼闭目道。 绣姑点点头道:“需要我帮忙吗?” “你去拦着太子,休要让他耐不住闯进来就好。”南宫峙礼缓缓道。 绣姑料想此时不宜受到打扰,就出去把南宫峙礼的话转给了赵太子。赵迁内急如火,略过不提。 看丐儿的承受力到限了,产婆干着急也无计可施,终于咬咬牙,憋出一句话:“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南宫峙礼眼神凛冽,唇角噙着冷笑反问道:“任何一个出了差池,你能保得住自己吗?” 产婆错愕地张着嘴,一脸震惊,口舌不灵道:“神医……这……生产之事,变数太多,两厢难保时取其一,努力趋利避害把伤亡降至最低限,也是自然之理……若是因为不能双全就要了接生婆的性命,天下哪还有接生的?” “若是她们母子福大命大呢?在能保双全的时候,你只保了其一,不是间接等同于害了另一个?杀人偿命,难道你还能保住自己吗?” “神医,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产婆收回讶异,眼神一转,陪笑道:“那就承神医吉言。我只管把孩子掏出来,大人是死是活,就看她的福分吧!” 南宫峙礼一巴掌拍落了产婆跃跃欲试的那双手,不屑笑道:“你那样一下手,大活人也丢掉半条命!而她不过只剩半条命,岂不完全被你掏去了!” 产婆心里已被南宫峙礼笑得起了毛。 她当了半辈子产婆,当年皇后娘娘怀公主时都是她接生的,却从没见过这样搭档的怪医生! 南宫峙礼盯着她,似要把她戳成两半,口气越发阴凉,呼在她的肌肤毛孔上,让她寒噤连连。只听他鬼魅道:“我来为她助力,你一心一意、不要动歪念!” “你来给她助力?”产婆瞪得眼珠子快迸了,不由自主接受南宫峙礼的安排:“好……好!” 南宫峙礼把真气运用得自如,缓缓注入丐儿体内。 丐儿恍惚觉得热气蒸腾,汗不再是冰冷的了,一股催力顺着后背,抵达小腹,让她精神一震,一股热流携着这份力量,直冲体外而去。 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了弥漫着紧张气息的房间。 “出来了!”产婆如释重负地抹了一把汗,转脸恭维南宫峙礼道:“不愧是神医照看着生产出的孩子,就是白白胖胖、健康漂亮!” 南宫峙礼眼含深意瞧着她,语气轻而危险:“还不快把孩子温水擦身,放在毛毯里包起来?” “正是!正是!老身只顾欢喜,却是忘了!该打!该打!”产婆一面说着,一面唤了外面的绣姑进来打忙手。 第179节 赵迁也欢天喜地进来了,看了孩子一眼,抱着估量了一下,道一句“好小子,有八斤重呢!”然后慎重递给绣姑,赶到床边来看丐儿,急切地道:“你怎么样?你还行吧?” 丐儿微微闭了眼,疲倦道:“我想睡。” “丐儿脱了力气,是该好好休息一场了。”南宫峙礼对赵迁道。 赵迁叠声道:“好,好,你睡,我一会儿进来看你。” 赵迁出去后,丐儿对南宫峙礼道:“我怎么感觉像抽干了似的。以前东方爷在我体内留的真气,好像斥力时而不时分裂着我,眼下这真气好像消失了。我虽疲乏无力,身子竟像是属于自己了。” 南宫峙礼含笑道:“真气是不会消的,它转移到了幼儿的体内,如果幼儿习武,会事半功倍、进步神速的。” 丐儿惊道:“可是,总不能打生下来就习武……正式习武之前,孩子稚体,会不会撑不住?” “他会感到不适,有一种亢奋的力量让他难以安静,不易睡眠。”南宫峙礼道。 丐儿有些头疼:“那谁哄他入眠?人熟睡才能长身体,他怎么办?” 南宫峙礼点头道:“如今之计,也只有让你养。我有一些法子,可以让他相对安静下来,并且让他从小、尚且不会行走之时,就拥有深厚可操控的内功,等到能随意施展拳脚时,威力大得连一般武学人都撑不住。” 丐儿纳罕道:“东方爷的内力,与你并非一路,你怎能操控住,并让它在幼儿的体内温驯下来?记得当年,你与东方爷不相上下啊,按说正邪不两立,谁也没法制约谁的真气才对啊!” “你终于肯承认我与他平分秋色了!在当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的功夫伎俩,连给他提鞋都不够的!”南宫峙礼嘲弄道。 丐儿挑眉,哼道:“都多大的人了,还那样置气吗?再说了,就算时过境迁,在我的心目中,东方爷仍不知胜出你多少倍,最起码在人品气度上!” “可惜啊可惜……”南宫峙礼叹息了半句,却不往下再叹。 丐儿问:“你做甚么叹气?” 南宫峙礼道:“可惜了那样好的人品气度,却是因重重误会而走不到一起!一个遁入空门,遗憾而终,一个空自怀想……” 丐儿一时有些怔住,是啊,东方爷出家,已经很久了。 这个孩子,携着一身东方爷的真气,会不会长成东方爷那样的翩然风姿? 眼泪漫上来的时候,南宫峙礼喟然笑道:“还说多大的人呢?以为你真放下了,可这没提两句,你就哭起了鼻子来!” 丐儿恼火:“你懂什么!同样的眼泪,却是不同的境遇和心情。” 两人正争吵间,绣姑抱着一团粉白的婴儿进来了。 丐儿忽地清醒,自己已经是人母了!竟能忘记刚生产过、尚且虚脱着的身子,和南宫峙礼拌起嘴来! 悻悻地对着南宫峙礼,从鼻孔里呼出一声冷笑,然后从绣姑手上接过了婴儿,甫接入怀,只觉臂弯一沉:好家伙,够斤两!估计比素蔻公主的祉儿刚出生时重两个! 细细端详,挺而修长的眉毛下,闭着的眼睑上,一道不宽不窄的双眼皮,弧度自然优雅。高而直的鼻梁,赛胭脂的小嘴……煞是可爱得紧。 丐儿一时忘了被他折磨得形体剥离的痛苦,含了一抹柔和的笑,伸出手指,浅浅逗弄着孩子的脸蛋。他却浑不知的睡着,对于世事一无所查。 想起南宫峙礼说他因体内真气的缘故,会整天不乖觉的哭闹,丐儿有几分怜惜,对绣姑道:“太子呢?” “他那会儿进来看你,你说想睡,他就匆匆出了神珠殿,大概是要把你们母子平安的好消息告诉皇上皇后吧!” 丐儿“嗯”了一声,似有心事。 绣姑是了解她的,凝重道:“这孩子……他们怕不会让你养在神珠殿。如果,孩子只吃母亲的乳、不吃乳娘的就好了。” “于幼儿来说,不过是个习惯,第一天喂开水,第二天起吃谁的奶,便记着那味道了,认了那个人为娘亲。”丐儿有些伤感。 南宫峙礼则不受氛围的影响,没心没肺笑道:“……比其他无知的小儿,这孩子自有他的独特好处。你们快别哭着脸了,开开心心等着他爷爷来给他取名吧。” 丐儿道:“小名在刚怀上就起好了,就叫犊儿!至于大名,我是不喊的,随他们搬弄经典取去吧!” 绣姑噗地笑出声来:“你还别说,这孩儿的个儿,还真像个牛犊子般!” “哪有你这样做姨的!”丐儿嗔道:“让我想想……为了给我的犊儿做伴儿,你家那位也起个小名是正经……呃,叫什么好呢?” 苦思冥想老半天,丐儿抚掌大笑:“不然来个省事点的,你家那位大,就叫大犊儿;我家这位小,就叫小犊儿……你看何如?” 绣姑无语道:“还是算了吧,我叫不顺口。不若你家的叫犊儿,我家的叫‘犊儿他哥’,这样可好?” 丐儿对比了一番,嘟着嘴道:“差强人意。” “别费脑筋了!等到你恢复精力了,你给我家那小顽皮起一箩筐都行,怎么顺你就怎么喊,爱喊哪个随你的便——这可满意了罢?”绣姑像哄小孩子似的,刮着她脸皮道。 丐儿应道:“这可是你说的!将来把你的心肝宝贝儿喊得晕头转向,让他分不出哪个是自己了你可不要怨我!” “好好好,都依你。”绣姑温静包容笑道:“快睡一会儿吧。等太子带着一批人、包括孩子的乳娘奶妈来,你又得一阵子头疼了!” 丐儿嘻嘻笑道:“我偏要这会儿与姐姐多说话!等他们来,我就装睡!睡得天昏地暗不醒来!” “可又胡闹!他们若以你身体虚弱为理由,犊儿更难在你身边教养了!”绣姑提点道。 丐儿深觉有理,摸着头道:“让我想个两全之策……他们过来扯淡,不牵涉利害时,我就装睡,一到紧要关头,我就醒来,决不能让他们无视我的存在!” 绣姑又气又笑:“皇长孙有你这样的生母,将来会有多少惊险有趣的事情发生!” 丐儿打哈哈道:“这样才能锻炼人的智商!让卓越者更卓越,愚笨者更愚笨!” 丐儿正慷慨激昂陈词着,南宫峙礼忽地竖起了食指,示意丐儿别再说话:“你正常些!有人来了!” 丐儿倏地住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蒙着头迅速缩进了被窝里,还发出了微微的呼噜声。额微微皱将着,仿若还未从生产的剧痛中回过神来。 那边赵太子领着皇上、皇后、太子妃等人到来了,连素蔻公主竟也在里面。其实,这场面也算是皇上的典赐所致吧,终于盼来一个皇孙,大家心痒难耐急着一睹,他也就恩准了。 神珠殿不曾这样浩荡聚众过,一时主殿竟显得有几分拥挤。 第二八九章赐名 绣姑抱着犊儿,满脸带笑从内室走到了主殿。她没看神色各异却又挂着笑的众人,自顾自地说道:“恭贺皇上皇后喜得孙儿。八斤重呢,中气十足,没见过这样泼实的幼儿。可见皇孙福承天相。” 皇上喜得眉开眼笑,接了过去,端详一番,连连颔首,对着李皇后、柳淑妃等人道:“瞧这眉峰清俊不凡,与迁儿小时候很是相似。”因见犊儿睡得酣香,捏了捏他脸蛋,问李皇后道:“乳娘找好了么?” “两个月前就找好了,单等着这日呢。这次迁儿去臣妾的宫里,她恰巧在,一并来了。”皇后轻声吩咐身后一位十七八岁大的俏丽少妇何氏:“务必谨慎,勿有差池。” 何乳娘伶俐乖巧道:“奴婢记着了。” 李皇后颔首,转向皇上笑道:“臣妾看着孙儿,心头莫名就忍不住欢喜。皇上,为了庇佑孙儿平安长大,臣妾很早前就请宫匠打了一把赤金项圈,并一把长命锁,镌刻了‘仙寿恒昌,福泽永继’八个字,还请玉佛寺的住持给开了光,这会儿一起带来了。”说着,朝身边的丫鬟唤一声:“打开,给皇上过目。” “皇后的眼光,必是极好的。朕自然放心。”虽是这样说着,赵渊仍是看向那丫鬟拿出的沉甸甸似乎颇有些分量的双子石榴红包裹。 丫鬟手脚麻利,把包裹轻轻放在桌子上打开,只见四个大小不一的沉香木盒子,昂贵非常,香气沉郁稳重,叫人闻着心里就生厚重之感。逐一掀开盖子,金灿灿的,光芒辉映,整个殿内如镀上了一层金砂。第一个盒子里是做工精致的赤金项圈,第二个盒子里是巧夺天工的长命锁,第三个盒子里是佩戴之物,羊脂玉、蓝田玉等名贵玉种做的挂饰;第四个盒子里是金镶玉的玩具,如溜溜球、展翅欲飞的老鹰、屈曲盘旋的蛇、腾云驾雾的美猴王等。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艳羡不已。 素蔻公主酸酸道:“嫡孙就是比外孙亲!有祉儿的时候,就没见母后这样尽心周全过。” 皇上大笑:“看看……这外祖母做得。不一碗水端平,惹人嫌了。” 李皇后拧素蔻公主的嘴道:“给你的好东西还少吗?” “不少,可也没一样赛过这些的……”素蔻公主娇声赌气说着,忽然想起这孩子的生母是那乞丐女,再对比自己孩儿的羸弱多灾,顿时有几分气不打一处来,忿然气怒那丐儿踩了狗屎运,却也不敢在这大喜的关头表现了出来,遂缓缓道:“这孩子降生在两国交战、行兵打仗关头,本就够背时了。他的母亲应该带头崇尚简朴,以为表率。像此类贵重的,除了金项圈、长命锁,余下的当充入国库。” 赵迁听得一顿,忙道:“我和太子府上下,共节俭、渡难关就是了,丐儿如今是大功臣,这次生了犊儿,身子亏得厉害,她们母子不适合过于清减了。” 赵渊眉头一皱,嗯了一声,问道:“那个丐儿……目前状态还好吧?” 终于有个问到皇长孙生母的了。赵迁敛容道:“还好。劳父皇惦记了。儿臣一定把父皇的慰问传到。” 旁边的柳淑妃吃吃笑着插话:“皇上这么欢喜这孩子,想必已把名字想好了吧?” 赵迁也道:“请父皇为孙儿赐个名。” 赵渊笑着看向皇后道:“还是由他的皇祖母来起吧。” 皇后得体谦让道:“皇上在臣妾的身边,如同珠玉在侧,才华万丈,随意说上一个字就好比珠玑皎月。臣妾萤火微光,怎能班门弄斧?” 赵渊哈哈大笑,忖度了片刻,以询问的语气道:“就起一个字‘嵘’,峥嵘生涯,预示这孩子卓越不凡的一生,如何?” “嵘音同荣,却避免了俗气。万世荣昌、繁荣鼎盛,这寓意是极好的。”李皇后道。 柳淑妃也笑道:“果然大气,喊着便觉气势英武。妹妹一向觉得姐姐的才思是最最敏捷的,没想到断字取义上,皇上犹在姐姐之上。” “你这是夸朕呢,还是夸皇后呢。”皇上笑得合不拢嘴。适才素蔻公主带来的一丁点不快,很快在言笑晏晏中被抛到了脑后。 赵迁笑着谢恩,心里却在想着他们这样说话,也不知吵到了丐儿休息没有。又暗暗着急,想把众人都送走了,赶紧进去告诉丐儿,他们的孩子取名为“嵘”,是皇上亲赐的。 说笑了一阵儿,待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太子妃柳采娉忽然期期艾艾道:“父皇、母后,丐儿妹妹生完孩子,这阵子身体虚,难以下床,怎堪幼儿闹腾?儿臣闲着无事,不如让乳娘住到臣妾的含英殿去,臣妾先帮着丐儿妹妹照养着这孩子。” 李皇后、柳淑妃似乎早有预感太子妃会这样说,于是也不答话,和柳采娉同时看向了皇上,等他一语表决。 赵迁斜斜视了太子妃一眼,向赵渊道:“父皇,嵘儿太小,直接从生母那儿抱走,他的幼体恐怕撑不住。” 素蔻公主冷笑道:“迁哥哥,你也太娇贵嵘侄儿了!岂不闻小孩子吃百家饭长大,反而体康身健、百病不侵?何况嵘侄儿无论在这儿养,还是去含英殿养,都需要乳娘喂,在含英殿撑不住难道在这儿就能撑得住不成?再说在这儿与世隔绝、道路险阻的,缺少个什么东西一时也置备不全,而在含英殿就不一样了,短缺什么很快就能到内务府领取,不至于让孩子受委屈了!” 皇上点点头:“蔻儿这些话,听着还有些道理。” “父皇!”赵迁急道:“儿臣认为,孩子才刚生下来,虽说丐儿身体不好,但是幼儿恋母,嵘儿就算睡在母亲床上,也会比在别处踏实!儿臣认为嵘儿学会走路之前,养在神珠殿更好些!” 赵渊意有所动,问李皇后和柳淑妃:“皇后、淑妃,你们怎样认为?” 李皇后娴然一笑,委婉模棱道:“当然是嵘儿在哪儿呆着舒服,就在哪儿养大。” “皇后的意思是,在两个地方各住一段时间吗?” 李皇后道:“臣妾以为,这头几天,幼儿难捱颠簸挪腾之苦,还是在这儿将养着为好。” “嗯。”赵渊拧着眉头,瞧向柳淑妃道:“淑妃也说说吧。” 柳淑妃声音细细柔柔的:“臣妾认为,神珠殿坐落在水面上,现在未及暖春,湿寒之气较重,若是侵入幼儿肌体骨髓,就是一生的病。我朝重武胜于文,皇上这般英武盖世,嵘儿要是在体魄上有亏损,枉自有这般好模样,岂不成了最大的缺憾?臣妾认为,幼儿和老年人,皆不适宜在水上宫殿将歇安养。” 赵渊脊背一直。显然,柳淑妃的话攻入了他心底。 赵渊对皇后道:“要不,这次就把嵘儿移到含英殿去?” “父皇!”赵迁神色苦恼。 丐儿定是不愿意的。她若气恼不快,耽误了身体的复原,那该如何是好? 李皇后淡笑,徐徐道:“嵘儿对环境的适应和选择,相比湿寒之气,更重要些。嵘儿在母体十个月有余,只怕对神珠殿的湿润早已适应,形成了特异的体质,湿寒不侵,也未可知。” 一直垂手谦恭而立的南宫峙礼,此时上前奏道:“皇上,皇太孙果然是体质特异,区区湿寒怎奈何得了他!” “这怎么说?”赵渊诧异,依言就试探嵘儿的脉息。脸色大变。 赵渊是习武之人,他怎感受不出嵘儿体内蕴藏的那股磅礴真气? 一时间竟然怔在了,神色凝重。 沉不住气的柳淑妃凑上来,笑道:“嵘儿难道天生练了奇功?” “倒不是天生的奇功。”南宫峙礼缓声道:“听说皇太孙的母亲,曾受过重伤,幸得东方宰相之子东方碧仁的真气疗治,但那真气一直存于她的体内,不融也不消,以至怀皇太孙之前吃了很多苦。这次生产之后,那股真气却消失了,竟转移到了皇太孙体内。” 此言一出,不仅皇上皇后柳淑妃等众人,就连赵迁也撼动不已,心中滋味复杂难辨。 “快,快让那丐儿……搀扶着那丐儿出来,朕要见她!”赵渊话都断续了。 第180节 南宫峙礼道:“皇太孙之母累得脱了气,正睡得昏沉呢。” “那……”赵渊似是下了决心,顾不上男女、公媳之防,道:“随朕过去看看!” 第二九〇章武学启蒙师 “这……”南宫峙礼、赵迁等来不及阻拦,赵渊已阔步走进了内室。 室中弥漫着浓重的血气,丐儿呼吸平稳,被汗水洗过的脸蛋,细腻白皙,因失去了血色略带着几分黄,惹人心疼爱怜。她的鬓发湿了又干,呈现出一种自然凌乱的美感。 赵渊看得某根神经蓦地一颤,强压下脑海中浮起的另一张默默无闻的面孔,吸了口气,抓起丐儿的手腕,手指上蕴了半分力试探。 内息弱而平稳绵长,那道真气没了! 赵渊目光复杂,定定看了南宫峙礼许久,嗓音低沉道:“嵘儿只有自幼习武,方能控得住体内的真气。就由你做他的启蒙老师吧。” 南宫峙礼神色不变,推辞道:“草民武学不精,只想治病医人,恕难担此大任。” 赵渊道:“朕相信你可以。把医之道运用到武学中,于嵘儿来说,或许更有裨益。” 南宫峙礼还是推辞:“皇太孙之母身体亏空得厉害,草民此前照顾她生产,亦想善始善终,把她调养至康泰,也算顺承天意。” 赵渊还想说什么,赵迁接过话,求道:“父皇就同意吧。至于嵘儿,他还小,儿臣不才,可以略加指导,等嵘儿长大了,丐儿也该恢复了,再让神医指点嵘儿的武艺不迟。” 赵渊思索了一会儿:“也好。”转过脸来,环视众人,话却是对柳采娉、柳淑妃道的:“还是先让嵘儿在神珠殿养吧。” 柳淑妃、柳采娉齐齐看向了皇后,皇后面无表情。 淑妃和太子妃脸现淡淡的失望,无可奈何应着。李皇后望了沉睡着的丐儿一眼,道:“嵘儿母亲的颜色很差劲,得好好进补才是呢。” 赵迁忙道:“神医已经写好了食谱,一日三餐量身定做。” “这儿可有厨子?”李皇后问。 “没有。”赵迁眉眼含笑道:“平时就只丐儿、神医和我,丐儿会变着花样做各种吃的,无须厨子。她养胎这些天,绣姑担起了大厨的义务。” 赵迁说着,随手指了指抱着嵘儿的绣姑。 李皇后的目光落在绣姑身上,定了好久才移开了,微笑道:“我说是哪位绣姑呢,原来是祉儿的乳娘!真是个极好的人儿,最让人头痛的孩子们竟都亲近你,可不令人艳羡……” 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夸奖,绣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负荷,她抱着嵘儿施施然行礼道:“民女不过是有了生养的经验,又因东方爷的缘故,与祉儿有几分投缘罢了。至于皇太孙能与民女亲近,大概是因为皇太孙禀赋特异,感恩念孝,民女幸与其母是患难的交情,所以才格外买民女的账吧。” 绣姑说得是真心。然真心话并不一定受人待见。 其他几人还无明显表现,素蔻公主听到“因东方爷的缘故,与祉儿有几分投缘”这句话,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心也如锥子般刺得几乎窒息。 如今拉扯着祉儿,以孤儿寡母的辛酸可怜姿态绽现在世人的面前。纵使她天生的骄傲好强,不肯表现出丝毫的悲苦,世人关于她和东方爷是强制姻缘的议论猜测,还是让她日夜心痛,辗转反侧。 也许她心底最怕的,不是独自面对这一切的破碎凄凉,而是剧终曲散,才蓦地发现或许二人之间根本无情谊。幼年时的形影不离,青年时的兄妹情怀,都以彼此不干涉为基础,一旦有了刻魂入骨的爱情,并且她危及了他的爱情,他们之间的那点情分,无论深浅都不名一提了。 东方大哥走了,她佯装坚强面对这个烂摊子,不过发现自己是个笑话。 浓重的悲哀,夹杂着恨意,让她对命运不公平的仇怼更加严重。 她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为什么连一个乞丐都不如?为什么大家都来看她的笑话,连父皇、母后也不帮衬她了?难道有了嫡孙,外孙就变得不重要了吗?她曾经,那样希望迁哥哥如愿以偿得到乞丐女、让乞丐女痛不欲生地离开东方大哥……她有了东方大哥的孩子,乞丐女有了迁哥哥的孩子,各有所属,都遂愿了,这不是她最渴盼看到的吗? 为什么还感觉这样冷飕飕的凄苦和无助? 素蔻公主的心事,外人怎能领会其痛?也唯有自品苦涩了。 李皇后的话,倒吸引了皇上对绣姑的注意,他笑着道:“皇后你有没有觉得,这位绣姑在眉眼神情间,和你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相像吗?” “皇上可又说笑。”李皇后蹙眉道:“与臣妾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相像——像臣妾年轻的时候,难道就不像现在了吗?皇上是说臣妾现在与年轻时的模样相比,变化太大么?” 柳淑妃脸上堆笑道:“姐姐肌肤细嫩、保养得力,望之仍如二十来许,哪有多大的变化?” “淑妃妹妹贫嘴儿,贯会宽慰人意,说假话不眨眼。”李皇后徐徐道。 柳淑妃只笑靥如花。 赵渊叹道:“岁月不饶人,就算容颜无二,仪态风致上也变了。” 柳淑妃道:“姐姐这么多年母仪天下、高贵凛然,自不同于以前的秀婉淡然、安恬模样了。” 李皇后笑了笑,眼光无息地从淑妃脸上晃过去,嘴角抿着上扬的弧度不作声。 皇上赵渊似乎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咳道:“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心境,表露在外面自然成了不同的气质。你姐姐是皇后,当然不能再与过去一样了。” 李皇后依依笑道:“但臣妾待皇上的心,一如当初。” 赵渊拍了拍皇后的手背,眼里的笑并未抵达眼底,有些心不在焉道:“都作皇祖母了,还在晚辈们的面前这般做张做致的。” 屋里人都笑了起来。李皇后更是脸上微飞着红晕,美目睇了赵渊一眼。柳淑妃则有些无聊。 —————————————————————————————— 丐儿一直都未睡着,当听到要把犊儿抱到含英殿抚养时,她差点不管不顾地一跃而起,但接下来她听出分成了两派,就乐得躺床上静观其变了。 她们的理由还真奇葩,让她的心忽上忽下的,有好几次恨不得插上话,把局势向着自己有利的方向扭一扭。最后还是李皇后胜出了,再加南宫峙礼爆出重磅性的炸弹,把犊儿养在神珠殿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 只是丐儿心中有些疑虑,她与皇后交手的次数并不多,每次在皇后面前都觉得没底,但她肯定皇后并不是很待见自己:先是离间了公主与驸马的姻缘,后又插足她侄女与太子之间,这一切的发展,虽不是丐儿所能预料和控制的,但皇后绝不会因她在整个事情中处于被动的地位就放过她。 能斗倒后宫一众丽色而盛宠不衰的,定有非凡的手段和无可揣摩的心机。 丐儿可不认为皇后是为了体恤她、不忍他们母子生下来就分离。 不管怎样,丐儿暂时总能长舒一口气了。 至于以后,见招拆招、误打误撞就是。 有时,天意胜过人谋。她是穿越来的,于天意上肯定会占了先机。不然天意的安排还有什么用? 她的念头翻涌而过的时候,赵渊正抓着她的手腕试探她那股真气是否还在。她有七分抵触,这个人是她这具身子前主人的仇人,是她现在的老公公,这尴尬的联系,让她变得非常敏感。 所幸他只是脉了一会儿,就放开了。她才得以继续假寐。 赵渊走的时候,皇后吩咐那娇滴滴的何乳娘留了下来,还问南宫峙礼是否需要别的什么。南宫峙礼答说“暂不缺什么。需要的时候,会请人禀了皇后娘娘。” 赵迁唯恐一拖延就凭空生出别的烦心事,上前送客陪笑道:“母后不必操心。万事有儿臣呢。” 皇上走了几步,喊了太子过去:“虽有神医在……朕还是放心不下。嵘儿体内的真气太冲,朕怕他幼体吃不消。朕回头会请张帙莳来神珠殿,让他担任嵘儿的武学启蒙师。他也是仁儿幼时的武学启蒙师,脾气古怪,若与谁不得缘,无论送怎样的重礼,他都不会教授。当年他与你虽说不投缘,但嵘儿的真气出于仁儿,父皇认为只有与仁儿的武学套路一致,嵘儿才能得心应手,避免走火入魔之忧,所以请出张帙莳,是不得已的明智之举。你作为神珠殿的主人,又是嵘儿的父亲,一定要好生款待忍让着张帙莳,切记不可意气用事。” 张帙莳,三年前掌管武宗人府,因得罪的人太多,年岁又大了,所以上书致仕还乡。皇上虽舍不得,也只得准许了。 话说东方碧仁当年出生不久,偶然让张帙莳看到了,深得眼缘,张帙莳几乎求着宰相东方槊,收了东方碧仁为徒,稳扎稳打,不惜以生平的绝学相传,让东方爷成为文武全才、拔萃不凡之辈。皇戚贵族看到效果,纷纷相请张帙莳,他都推辞不就。更甚的是,李皇后为了太子赵迁,传皇上口谕去请他,那张帙莳却以“太子大了,歪根已成,正气难扶”拒绝了。这毫不客气的十二个字,不仅贬低惹恼了太子所有的老师,更抹了李皇后以及太子的情面。 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了,提起这个人的名字,赵迁仍是忍不住就气愤难平。 听了父皇的话,赵迁犹豫半天,黑着脸,最终还是点点头,哼道:“他那般的臭硬脾气,儿臣不与他计较就是了。但他一向眼高于顶,又挑三拣四的,不知嵘儿合他的眼缘么。” “那要试一试才知道。”赵渊道:“父皇回去,就准备亲自前往京郊的桃源田庄拜访他。” 桃源田庄,是张帙莳颐养天年的庄园。 赵迁睁眼怒道:“一道圣旨召进宫不就行了吗?还需劳驾父皇?” “不,不……”赵渊哈哈哈摆手大笑道:“有才的人虽然恃才傲物,但也最是返璞归真的小孩子性情。朕料想他会耍脾气,在天下人面前挣口气儿。为了孙儿,父皇也与你一样不计较罢了。周公为了招纳贤才尚且吐脯,朕这样亲自登门一次,算得什么。” 赵迁不吱声了。 他对那张帙莳,还是相当认可的。 赵迁与东方碧仁打小一起玩,虽有矛盾,但毫不影响兄弟之间的情谊。尽管心里不大痛快,赵迁也不得不承认,东方碧仁的武学造诣,厚积薄发,远远在己之上。 嵘儿承去了东方碧仁的真气,再师出同一人,将来舞刀耍剑、施展拳脚之间,恍然都是东方弟的风姿,这叫赵迁心里更是无法痛快。 但他不敢想象,嵘儿万一因为择师不佳的缘故,造成了武艺停滞甚至走火入魔的后果,他作为父亲就难辞其咎了。 那时如何面对丐儿? 既然东方弟退出成全了他们,他无论如何也得表现得磊落大度些不是吗。 事关下一代,这一代的恩怨都该放一放了。 第二九一章嫡孙与外孙 赵迁稍微释然的这当儿,素蔻公主则差点气呕出了血。 自己生的是东方大哥货真价实的骨血,却没承袭东方大哥半分清奇骨骼,从小病弱多灾的不说,连乳汁都只认吃别人的! 那个丐儿生的是迁哥哥的孩子,怎就阴差阳错地继承了东方大哥所有的功力?! 如果再请与东方大哥同样的老师教出来,那到底是迁哥哥的孩子,还是东方大哥的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素蔻公主想到这儿,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头晕目眩。 待听了父皇和赵迁的对话,她强笑道:“父皇,祉儿是东方大哥的亲儿子,是您的亲亲外孙儿,既然东方大哥能得那张帙莳的眼缘,祉儿合该也能得到他的眼缘……父皇心疼嫡孙,要为他请了最好的启蒙老师,蔻儿能够理解。但能否让祉儿沾一分福气,和嵘儿一起,让那张帙莳看看哪个合眼缘?” 赵渊和赵迁皆半晌无语。 张帙莳在收徒弟时,古怪得直叫人气结,讲究什么“物以稀为贵”到了极端的地步。认准收下一个徒儿后,绝不会同时再收第二个。 嵘儿体内有仁儿的真气,确乎不假。但张帙莳若是知道祉儿是仁儿的亲生子,爱徒及孙,真个收了祉儿,嵘儿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竟是大为踌躇。 看父皇不决断,素蔻公主泣道:“祉儿体弱,生下来连他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可谓孤弱苦寒,如果再得不到父皇的庇护和疼爱,他真真是一个多余的了。可是,女儿后半辈子的慰藉和指望,竟全在祉儿身上系着了。祉儿这样多灾多难,我怎么办?” 哭得切哀绞肠。 赵渊皱着眉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肃着脸对素蔻公主道:“祉儿由绣姑那样的乳母喂着教着,身子骨虽然羸弱些,总不至丢了命,等到长至五六岁,再学武不迟!嵘儿就不同了,一个不慎,就会危及性命。你作为祉儿的娘亲、嵘儿的亲姑姑,遇到事情需得分清轻重缓急。父皇这次如果请来了张帙莳,你要带着祉儿避让,不能让他抢了嵘儿的机遇!” 素蔻公主闻言,噎到那里,大大睁了泪汪汪的眸子,几乎诛心背气、梗死过去! 她万万没想到父皇会这样理智得叫人害怕的拒绝她! 那乞丐生的嵘皇孙,膘肥体壮、一个比祉儿两个大,你就急巴巴给他请来了乳娘、神医和武学启蒙师!亲女儿生的外孙儿,孱弱痩形,打出生到现在,你作为外祖父,可曾想过为他自幼请个高超的启蒙师,为他开悟健体,哪怕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也好?! 如今可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怎地句句向着嫡孙、而不顾了外孙?! 合张帙莳眼缘的是东方大哥,祉儿是张帙莳的徒孙,焉有让着高明的师傅给旁人的道理? 纵然你们个个把心偏向乞丐女的孩子,他未必就能幸运被张帙莳选中做徒儿! 素蔻公主捂住了心口跌撞了几步,已然咬牙切齿有了计较。 太子妃手疾眼快扶她了一把:“蔻儿,你没事吧?” 素蔻公主冷汗津津的,摇摇头:“我只是来回奔波着,有些累罢了。” 李皇后到底怜惜着女儿,于是道:“那今天就不要回宰相府了。在母后的宫里歇了吧。” 素蔻公主泫然委屈道:“儿臣想陪母后,但担心祉儿啊。那绣姑因为她丐儿妹妹生嵘儿,这些日寸步不离的守在神珠殿。祉儿从小被绣姑乳养着,现在虽说能吃点糯软的饭食了,但还不能彻底断奶。就算间或吃些饭食,也要就着奶吃,才吃得香甜开胃的。这一两个月他没见乳娘,没吃上一口奶,整天萎靡不振的,瘦得拎着就跟猫儿似的……父皇和母后就这一个外孙儿,事事尽着嫡孙就是了,女儿没什么可说的。然嵘儿并不需要那绣姑,嵘儿的母亲体质好,早年时大风大浪的都过了,连生几胎估计眼也不眨一下,现今儿只生了嵘儿,竟至于让祉儿的乳娘寸步不离吗?她需要伺候,多给她拨几个丫鬟不就行了吗?嵘儿虽然贵为皇室嫡孙,但那乞丐不过是个出身卑野的外人,总不能为了个外人,就不管不顾女儿了吧?” 第181节 李皇后唉了一声道:“那丐儿已经诞下了嵘儿,坐月子时就不需绣姑陪伴在侧了。等过了这三四天,母后让那绣姑还回宰相府帮你照顾祉儿去。” 素蔻公主泪珠如雨道:“她惦念她丐儿妹妹,哪有心思分给祉儿?不如在那丐儿坐月子的期间,女儿带着祉儿入宫养着,让绣姑时而不时过来看看就行了。这样既不勉强绣姑,也让祉儿少受些罪。” 李皇后道:“早就让你带祉儿来母后这儿,你都不听。这回总算转过了圈儿了。” “那是因为儿臣存着私心。想着那绣姑在宫里,我全心全意在宰相府照顾着祉儿,让祉儿认我这个亲生娘,而不是待那绣姑亲。”素蔻公主满眼含泪道:“没想到,试了快两个月,竟是苦了祉儿。” 太子妃笑道:“蔻儿别伤心了。祉儿的体质,总会有办法改变的。宫里的巫御医,医术顶尖,由他开方子常年调养着,祉儿会慢慢好起来的。关键是,胎里头的不足之症,急不得,要一步一步来。” “采娉说得有理。”李皇后温言道。 素蔻公主心思颇重嗯着,随众沿着曲折回环的陡梯儿出了书院,之后派人往宰相府送信,让带着祉儿入宫来。 李皇后回到寝宫没多久,柳淑妃领着太子妃过来了。李皇后似是早就等着了,叫素蔻公主去偏房睡了,然后神态慵懒地躺在美人榻上,闲闲道:“来了。” 虽是亲姐妹,礼节不可废。 柳淑妃、太子妃分别拜毕,李皇后让丫鬟摆了两个锦杌道:“随便坐吧。” 家长理短说了一会子话,扯到了皇太孙嵘儿的身上。太子妃柳采娉急急道:“姑母,您怎么……” 柳淑妃扯一下柳采娉,厉声道:“你姑母做甚么,自有她的道理,哪有你质问和理论的份儿!乖乖聆听和受教就是了!” 柳采娉戛然闭了口,只一双杏眼焦灼地瞧着皇后。 李皇后倒了一盅茶,用盖子轻轻拂过青碧的茶水,看着袅袅白雾,出神了好久,才悠悠然道:“懂得什么是以静制动吗?” 柳采娉一愣,显然是不懂其意。 李皇后呷了茶,笑道:“以前有个妃子,会跳很好看的舞,是除了本宫之外唯一给皇上添了子嗣的人……可是她太制不住气性,最后竟疯癫死了。” 不仅柳采娉、连柳淑妃,身上都不禁一抖。 这件事谁人不知道?说来,素蔻公主就是因为没接住那位贵妃的孩子,才导致孩子摔成了痴呆,贵妃抑郁气忿,以致迷了心性,匆匆性命凋零。 她的孩子转到皇后身边养着,虽锦衣玉食,但一直没治好,脏脏傻傻、涎水横流的,心智不过五六岁,连下人都欺负他,更别说同龄的贵族子女了。 “姐姐……”柳淑妃小心翼翼叫着道:“姐姐一直都是向着娉儿的,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李皇后展眉莞尔一笑道:“本宫其他地方不怎么样,唯有一点,就是心里明镜似的,有一把秤。别人怎样待我,亲疏远近,一称便知。” 柳淑妃惴惴,有几分讪然,旋即悲恻道:“妹妹知道。如果姐姐和我同嫁平民家,从小失散,再度相逢,一定情深得恨不能把心挖出来,卖力卖命替对方着想。然而,姐姐和我最终落在了帝王的后宫,虽说衣食无忧,没什么缺少的,妹妹却不能跟姐姐近了,一旦想说说心里话,总像隔着一层纱,有着重重的忌讳,想对姐姐嘘寒问暖,也怕落了他人的眼里成了别样的企图。娉儿是我在柳家的侄女,在姐姐的关爱下做了太子妃,妹妹知道是姐姐给了我颜面,每每想表心意,总觉得力度不足道,姐姐看不上眼。对姐姐的那份子心太沉,一来二去,欲言又止,就好像姐姐与我生出了嫌隙似的,越发不知如何自处。有时候半夜里睡着,我眼泪就刷刷流出来,想着与姐姐一起过平常人的日子该多好!” 李皇后喟然道:“妹妹坚定着这份心就是了。你我同根,若是内部先起了龌龊,又怎能对外呢?只看眼前,皇上膝下只有迁儿,将来他是必继承大统的,可是世事难料,隔一辈就走了样,何况保不准有朝一日大权倾斜呢!” 柳淑妃不解道:“那丐儿如果将嵘儿养大,既是生母又是养母,迁儿又对她那样上心,将来执掌凤印也未可知。不过,姐姐可以高枕无忧,无论谁是皇后,您都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谁也越不到您的头上去!我是迁儿的姨,也算母亲,晚景也不至于凄凉!可委屈就委屈了娉儿,这样下去就算姐姐力主不让废后,娉儿也只能无依无靠而终了。” 李皇后笑着摇头道:“你以为你我可以高枕无忧吗?皇上的兄弟虽然都衰败了,也没别的皇子,但时局易变,特别是当下战乱纷纷,如果皇嗣毫无着落,就会有人起了别样心思……江山易主,远比失势带来的结果更惨烈!只有你我不倒,迁儿稳固根基,娉儿就算不得宠,也能一辈子穿金戴银不受贫困凌辱之苦!” “可是,这与……嵘儿让娉儿养……有什么关系呢?”柳淑妃疑惑道:“这既不动摇迁儿的根基,又确保了娉儿的嫡母之位,不是一举两得吗?” 李皇后褪下无名指上猫儿绿戒指,看着那淡淡的一圈粉红色印痕道:“幼儿恋母,嵘儿未必就肯让娉儿养,如果生病哭闹,那时再抱回来,就再也不好再抱走了,这是其一。其二在于,那丐儿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你顺着她,静静地观察她,以应不测,反而比逼得她狗急跳墙了好得多。其三思虑就更远了,那丐儿魄力不一般,如果嵘儿得承大统,皇位总归是还在赵家的手里,就不至于生出大变。而那丐儿,也会发动所有人脉,尽力保住自己孩子的地位。” “那……姐姐第三条,归根结底还是把心偏向了那丐儿?”柳淑妃惊愕问。 李皇后把戒指戴到柳采娉的手上,轻轻道:“你要定得住,把握属于你的机会。而不是现在横手夺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既不利于你的贤名,也未必能如愿,更可能对嵘儿造成伤害——这是母后断断容不得的!” 太子妃缓缓跪下道:“儿臣懂了。定会安守本分,尽到一个嫡母应有的责任,不求能取代嵘儿的生母,但求一日嵘儿的生母不在了,他能乖顺恭敬地接受我这个嫡母!” 李皇后抚着柳采娉的头,无声笑了。 第二九二章两小儿同养(上) 翌日,应素蔻公主的要求,宰相府梅老夫人便带了两三个中年婆子把祉儿送到了宫里。与皇后坐着说了些闲话,无非是关于祉儿的日常起居,李皇后问道:“如今都吃些什么药?都可以吃哪些饭?” 梅老夫人道:“医生说他天生亏症,不过吃些养荣补气之药,比如人参滋华丸,太大或者太苦他咽不下去,一般掺了蜂蜜,制成绿豆大小,精致雕花,做成各种各样形状,给他拿着玩儿,他看着好奇和喜欢,有时就不由自主往嘴里塞,一天里倒能吃下去好几粒。若是研碎,混到饭里让他吃,他对药味灵敏着呢,半口饭断断都不肯喝的,灌都灌不进去,吃多少洒出来多少,全不起效。” 李皇后静静地听着,面容凝重:“药丸带来的可有么?我这儿正让太医院配丸药,让他们花费点功夫,多配些就是了,祉儿吃的药以后就由太医院供应。你在宰相府也可以清闲些。” “累也称不得,只是繁琐得紧儿,一眼照看不到,出来的药丸要么形状不对,要么颜色或味道不对。”梅老夫人花白的鬓角已撑不起了赤金步摇,她笑得有些老态龙钟道:“除了身体弱些,这孩子可机灵着呢。” 眉眼中含着作为奶奶独有的对孙儿的偏心和骄傲。 李皇后看着,心里忽有些泛酸。 蔻儿这段日子憔悴枯萎很多,远不像二十许人,没想到多日不怎么见的亲家母,更是衰老,好像一夕之间凭空生出了许多的白发,连青春的尾巴都拽不住了。 李皇后眼眶便不禁有些湿润。 都说宫里的女人老得快,而那些大宅院的女人不同样老得快?普通百姓、贫民家的女人,嫁了人、生了儿女之后就老了,可见无论是在锦绣玉匣尊贵养着的女人、还是在旷野篱笆边土生土长的女人,离开了好男人的呵护,就迅速开败了。只有那些极少数的幸运女人,遇见了重情疼惜她的好男人,才能开得久长不败,到很大年龄时眉梢眼角仍然娇嗔风情流露。若碰不到义气男儿,女人们把一腔希望寄托在儿身上。然而自古不肖者有之,像梅老夫人,上天赠她那么一个优秀的儿子,成为她所有的支撑和骄傲,却又为了个女人,残忍地离她而去了,不嗣香火,不养老送终,丈夫到老了还流连花丛,她能有什么盼头? 若无祉儿这个孙儿,只怕就居于佛堂了。 李皇后握住梅老夫人的手,道:“等祉儿再大些,就请钟南山的奎宁道师,教他运化阴阳。身子虚的人,反而容易成就仙风道骨、百病不侵之空无体质,那可是凌驾于自然规律、甚至超越生死之上的。” 梅老夫人闻言,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与张帙莳的“眼缘”收徒法不同,奎宁道师收徒唯利,万金起价竞标,谁出得高就收谁为徒。这样的结果,往往是一些暴富的商贾得到了机会。倒不是一些达官贵族出不起价钱,而是官员按品有俸禄,都是定数的,按你的俸禄,一辈子积攒也不可能付得起那样多的银子,你却一笔付了出来,那就证明你的财路不正,在其他方面有来源,很可能陷入贪墨案中,被御史或言官弹劾,遭到查处。所以官员都没人敢这样豪赌。 皇后娘娘亲自出面就不一样了。她只要先出个低价,自然不敢有别的商贾敢与她竞价,最后落到祉儿身上,是十之有九的事。 祉儿体质如何,梅老夫人是很清楚的。她年轻的时候,家中姊妹三人,姐姐和妹妹都习武,尤其姐姐,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梅老夫人擅长女红针黹,恪守闺秀之道,没练过武学。但她耳濡目染,多少是懂得一些基本功的。祉儿质弱,不能在力道厚积薄发上制胜,纯粹学武并不是明智之举。而先练气,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才是主打。 钟南山的奎宁道师,在气与力的糅合运用之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出神入化境界,皇后娘娘肯这样开金口承诺,可见一颗心还是偏向外孙的。 在殿后暖阁刚刚睡醒的素蔻公主,听到了母后和婆婆的对话,心里大不以为然。为啥那乞丐生的嵘儿一出生,就要请了张帙莳来启蒙,而祉儿要到五六岁时才请奎宁道师?这几年的光景,不是白白浪费了吗?那时候祉儿才起步,岂不是早落下了嵘儿一大截? 哼,她才不管!她就要祉儿和嵘儿比一比,哪个更合张帙莳的眼缘! 若张帙莳幸而选中了祉儿,祉儿幼时受那张帙莳的指点,等五六岁时再承于奎宁道师门下,两位旷世名师相继教导,难道还出不来一个旷世儿子? 如是想着,她不时派人打听父皇可去请那张帙莳了。 素蔻公主处心积虑的同时,丐儿则在神珠殿怡然自得的弄儿为乐。太子也时常在这边过夜,帮助丐儿照顾犊儿。丐儿想着自己生下了皇孙,已成为整个皇宫里注目的对象,因了素来特立独行,又被太子在这样一座水上宫殿与汹涌诡谲的宫闱隔离了开来,才得以平安清净的度日。太子要是一直打着嵘儿的名头与她在一处,难免导致她成了众怨之所聚,于嵘儿更不利。 她也就尽量劝赵迁不留宿在这儿。 赵迁不在,她、绣姑、南宫峙礼更自在。南宫峙礼虽说阴沉得让她参不透心机和方向,这么多天得他伺候着,心底深处竟早不做外人对待了。 可能是体内有真气的缘故,犊儿精力极好,一天一夜很少有安睡的时候,丐儿有些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出现什么毛病。赵迁安慰着她道:“父皇忙着把手头最重要的事处理出了眉目,就去请张帙莳来府。” 丐儿漫不经心道:“听说公主也把孩子带到宫里养了?” 赵迁点头道:“祉儿原被绣姑乳养惯了。这段日子绣姑在宫里照顾你,祉儿折腾得不成形。想着绣姑还要看着你坐月子,所以蔻儿把祉儿带到宫里了,厌食的时候可以让绣姑哄得他吃些饭。” 丐儿“哦”道:“那不如把祉儿抱到神珠殿来?两小儿在一起,吃东西抢着吃,也许更带劲呢。” 赵迁一愣,大笑道:“也是呢!亏你想得出!我这就跟母后、蔻儿商量去!” 丐儿怎会不知素蔻公主的意图? 还不是打量着张帙莳快来了,想让祉儿以徒孙之名,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了这场缘法? 那就给她提供这场便利好了! 如果祉儿得到了张帙莳的青睐,那也是天意;如果嵘儿得到了张帙莳的青睐,那么对于祉儿,是命中无时终须无的事儿,素蔻公主也可咽下满腹的不甘了。 赵迁走后,绣姑看着丐儿,定定道:“她的用心,你应该看得出来罢?” “咱们都能看得出来,皇上和皇后能看不出来吗?公主既然想试一下,那就试试好了,也省得日后为这事,让两孩子结怨。”丐儿笑道。 “那万一,因为东方爷的缘故……”绣姑拧着眉问。 “姐姐是怕张帙莳因为东方爷是他的徒弟,而对祉儿青眼有加吧?”丐儿笑道:“何妨。退一步说,张帙莳真选了祉儿,皇上也会为犊儿另物良师吧。” 绣姑看了看屋外没有人,悄声道:“你真的就对祉儿毫无芥蒂吗?” 丐儿神色肃然道:“刚开始,不舒服是有的。可我怀上了犊儿后,慢慢明白,有些事是无可奈何而阴差阳错的,如果不是这样,东方爷怎么会出家呢?这样想时,就释然了许多,或许东方爷是迫于梅老夫人的压力,或许是为了东方家后继有人,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吧,造化弄人,我们就这样被分开了罢。” “你能这样想,看来是长大了。”绣姑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孩儿他爹失踪那些日,我却怀了孩子,真不知该怎样活下去,又悲又怨了好多天,直到荆岢无微不至陪伴着我,让我从暗无天日中走出来……你我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能和心爱的人同生死,却遇到的一两个都是有情有义的男人,这何尝不是人生最大的恩赐!” 丐儿含泪笑道:“不说这些了,都做母亲了,我们要为孩子和自己活着。” —————————————————————————————— 赵迁到了皇后的甘泉宫,素蔻公主和几个麽麽正在哄祉儿吃饭。雪白泛着莲子清香的乳花粥,素蔻公主举着银勺往祉儿嘴畔送,他泪眼汪汪的,一副可怜委屈模样,毫无张嘴吃的意思。素蔻公主心下酸苦难过,举得胳膊都麻得失去了知觉,可祉儿就是无动于衷,目光茫然、呼吸孱孱地端坐着,不知心系何处。 李皇后的一个心腹奶妈子看得焦急,问道:“要不,央人去神珠殿传了话,叫那绣姑过来喂他?” 素蔻公主晦气道:“大早上的,犯得着这么急巴巴过去讨好吗?祉儿在宰相府一两个月,没让那绣姑喂几次,不照样挺住了?怎地在母后这儿,就一口也喂不下去了?” 那奶妈子不好再说,等了一会儿,皇后过来了,看了一会儿,皱眉道:“或者是在宰相府喂养惯了,在府里虽也吃得不欢畅,总比在宫里多吃些。你别看这小不丁点的孩子,他认地方着呢!这样下去,祉儿怎么受得住?要么让绣姑来喂养他,要么回到宰相府让老夫人养着吧。” 素蔻公主听得急了,落泪泣道:“总不能顿顿让那绣姑来喂吧?回到宰相府,祉儿就算吃,也是可怜相,又没个同龄与他玩的伴儿,一日日郁郁寡欢的,能开怀生长吗?” 李皇后道:“你觉得宫里好,就留在宫里吧。” 赵迁正好赶到,听见了李皇后的话尾,朗声接话道:“什么留不留的?” 李皇后看了看素蔻公主,笑而不语。素蔻公主闷气道:“祉儿不吃饭。” 赵迁接过碗,搅了几下,试着喂祉儿,祉儿拗着脸不肯吃。 赵迁道:“这孩子不好养……不如抱到神珠殿去罢?” “什么?”此时不仅素蔻公主睁圆了杏眼,连李皇后也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 赵迁笑道:“送到神珠殿,绣姑在那儿,最起码祉儿可以保证不饿着。他还可以和弟弟一起,两个小孩子,天真烂漫的,不懂大人之间的心思和复杂,只知多了个伴儿就多了份高兴,做甚么都会起劲儿些,包括吃饭,包括功课。” 素蔻公主望向李皇后,半晌才迟疑道:“母后,您认为怎么样?” 李皇后端凝着赵迁:“那丐儿可知道你这主意?” “正是丐儿提出来的!”赵迁神色奕奕道:“儿臣觉得蔻儿和丐儿一直不睦,丐儿未必肯让祉儿去呢!没想到她主动释了前嫌,也延续了东方后人和太子太孙一起长大的缘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李皇后嗯了一声,淡淡对公主道:“这是宰相家的孙子。母后是外祖母,不好说话,还是你请了婆婆来一起商量吧。” 素蔻公主心思转悠了千百回,既担心丐儿有什么阴谋,又庆幸着祉儿更有了拜张帙莳为师的机遇。一时竟然颇为踌躇。 赵迁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宰相伯母一定会答应的。眼见祉儿不肯吃饭,也不是个好法子,还是让蔻儿带着祉儿过去吧。” 素蔻公主看着祉儿,眼里涌起一股豁出去的决绝,温声道:“那就让婆子们抱过去罢。我请人去东方府禀了老夫人,她若不想影响神珠殿那位坐月子,再抱回来不迟。” 赵迁斜眼打趣着素蔻公主:“你不跟过去看看,能放得下心吗?” “神珠殿那样清净没外人的地方,我去了,岂不是聒噪和碍眼?”素蔻公主理了理耳畔头发,冷声道:“祉儿高兴就是了。” 赵迁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命一个行事稳健、步伐利落的老婆子抱了祉儿,遂一起往了神珠殿。 素蔻公主看赵迁走远了,心里烦躁异常。走来走去,走到了御花园南面向阳的山茶花园里,采了一朵朵山茶。把弄了一会儿,尽数抛到了湖水中。零落的花瓣,载着满腔的忧愁和不情不愿付诸流水。 “你真不去看看?”李皇后不知何时踱了过来,对素蔻公主轻声问道。 她不能护女儿一辈子。有些事,得女儿自己拿主意、自己做主才是,并且要承担起选择所带来的后果。虽会栽些跟头吃些暗亏,总比她事事为女儿打理的好。 第182节 素蔻公主道:“祉儿如果在神珠殿不习惯,神珠殿的主人自会怂恿了迁哥哥,让婆子抱回来。祉儿如果过得高兴,乐不思蜀,我过去不是讨没趣儿吗?” “就算祉儿过得多么高兴,你要做的是顺从祉儿的心意,让他慢慢接受你这个做娘的。而不是一味拉着脸,赌气闹心。”李皇后满含深意道:“至于这次让你询问你婆婆的意思,是因为你虽是天家的女儿,却更是宰相府的媳妇,一些事情,你任性不得,要慢慢习惯媳妇的角色,身份尊贵,再知礼些,他们只会把你越放越高。最后就算祉儿与你仍不亲近,也会保持着孝子的姿态,对你敬重有加。” “可是,母后……您不知道……”素蔻公主哽咽道:“儿臣看到祉儿在那绣姑跟前的乖巧和活泼,以及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那种亲昵,就觉得如架在火上烤一般,心里灼痛。” 李皇后揽过女儿的肩膀,柔声道:“母后何尝不懂。本该与你亲近的人,却与你生分的滋味,那真真是最苦不堪言的。” 素蔻公主不解道:“母后与父皇恩恩爱爱的,我和迁哥哥虽爱跟您添麻烦,却都是跟您一心的。您怎么尝过那种锥心刺骨的滋味?” 李皇后眼中是苍凉的笑:“母后在入宫之前,就没有往事了吗?也是那些往事,促使母后入宫,成就了母后现在的荣宠。所以蔻儿你要记着,上天给你的辛酸,你只要不抱怨,含笑化解,坦然面对,你想要的,岁月都会给你。” “可是……女儿不信……”素蔻公主小声道:“女儿想要东方大哥……可他还会回来了吗?” 李皇后在心中怅息。 痴儿啊,所谓爱情,是两情相悦。世间不是没有真心,而是遇到属于你的那个人,该有多难。往往临到终也遇不到,或者,等遇到时你已被这世间的风雨冲蚀得千疮百孔,没了期待。 “属于你的,就会回来。不属于你,你就别指望了。”李皇后梦呓般问道:“你希望看到他回来?再与旁人恩爱情浓?” 素蔻公主呆了一呆道:“那女儿……宁可他永远不回来,也不愿面对这负心。” 李皇后冷静笑道:“他对你不是负心。而是他素来对你都无心。既然无心,何来负心之说?” 李皇后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得素蔻公主遍体生寒,她瑟瑟抱着肩膀,喃喃道:“还好,我还有祉儿……我还有血缘相连的祉儿。” “回甘泉宫吧,这外面呆的久了,叫人心里发寒。”李皇后不容置疑牵着有些愣的女儿去了。 刚坐下没多久,婆子们抱着呼吸绵长的祉儿回来了。 “祉儿在那儿不好吗!”素蔻公主站了起来。 “不是不是!好得很呢!”婆子摆摆手,满脸堆笑道:“祉儿就着乳汁,共吃了一小碗粥、和两个芋头呢!” 这与以往相比,可谓是破天荒了。 “那为什么匆匆抱了回来?”李皇后道。 “那绣姑道,公主没有跟去,又没说是否把祉儿留到神珠殿。祉儿去了这么久,怕公主担心和挂念,就抱回来了。还说公主若是难养祉儿,可以再送过去。”婆子答道:“神珠殿的两位,看着也都是明晓大义的。” 李皇后和素蔻公主相看一眼,都未做声。 第二九三章两小儿同养(下) 李皇后早派了人在宫门等着,梅老夫人来了就请人接进主殿去。 梅老夫人一刻也没耽误,整理了一番仪容,又收拾了祉儿平时需要的物事,林林总总一堆,用了个梅花喜鹊报春的大红洒金包裹装着,带到了甘泉宫。 祉儿正睡得熟。 这顿饭吃得是极顶肚的。半天都没见祉儿哭闹,仿佛梦中极香甜的样子,鼻侧旁浅浅的两酒窝含着笑,细长的睫毛微微翘动着,偶尔还有一小串透明的口水,顺着他光洁的面孔下巴掉落了,殷湿了枕边一片。 梅老夫人看着,眼中忍不住蓄满了慈爱。 素蔻公主把赵迁的话、及婆子们刚才抱祉儿往返神珠殿的事儿告诉了梅老夫人,并且询问道:“婆婆与那丐儿打过交道,你说她安得是好心么?” 梅老夫人闻言,犯了心中忌讳,她口气里有几分倨傲和嫌恶,却不是对素蔻公主的:“那个人……我若说打过交道是不假,不过也只是赶她出府门。别的交集,还真没有。” 似乎至今提起来,仍是不能释怀、恨不得把她撕吃了的样子。 可如今那丐儿是皇孙的嫡母,与自己这个老宰相夫人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不是涉及到祉儿,梅老夫人宁肯一辈子都不再提起这个女妖孽。 李皇后闲适道:“有时并不需有多么深入的交往。蔻儿她们年轻,不识人倒罢了,亲家夫人眼光可是练达得很了,她们这些年轻的后生,你只须打一个照面,就能知道她的人品斤两,更别说亲家夫人与那丐儿交手过一两次呢。撇去成见,亲家夫人对那丐儿的评价必会更公允。” “她对……对人倒是真心热忱。”梅老夫人是想说她对仁儿的,终究不好脱口,就泛泛而论了。 “本宫竟没有看透她。”李皇后坦然道:“有时,本宫觉得她是狡诈诡谲的,有时又觉得她单纯如赤子心肠,有时觉得她心机深沉莫测,有时又觉得她简约似白纸,有时觉得她胸怀着好风凭借力的青云之志,有时又觉得她淡然到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什么也不以为意。” “你说,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李皇后声音渐低了下去。好像这是一个困扰她很久而不得其解的问题。 梅老夫人道:“既然不得解,皇后就不要为她头疼费心了。” “头是有几分疼。”李皇后抚着额,笑道:“蔻儿经常说我偏心,其实我待嵘儿和祉儿的心,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顿了顿,幽幽一叹道:“祉儿,更让我怜到了心坎里。” 梅老夫人坐立不安道:“祉儿除了身体不好,其实也是很有福气的。蔻儿我待她就跟亲女儿一样,还不知她的脾气?就是爱撒娇,叫你忽略不得她。” 素蔻公主面色赧然,急道:“商量正事儿呢。母后婆婆怎地顾左右而言他,又跑到了我身上?” “正是呢。”梅老夫人望了望沉睡的祉儿,忖思了良久道:“那丐儿是个无法掌控的,那绣姑却是个温柔敦厚的。她以前在府里乳养祉儿,我一开始还不放心,后来就踏实了。虽她是那丐儿的好姐姐,因为仁儿的事与我或者说是蔻儿都有嫌隙,但她平日里完全不与我俩说话,待祉儿倒是真心好。那份子疼爱,从神情里都能看出来。” “照你这样说,她和那丐儿此番让祉儿去神珠殿养着,倒是出于一片好意了?”李皇后声音平稳道。 “祉儿与嵘儿,并无什么利益攸关的事。绣姑也算是祉儿的乳娘,感情是有的,大概是不忍心祉儿受苦吧。”梅老夫人揣测道:“眼下,嵘儿和祉儿的冲突,无非是请张帙莳做武学启蒙师。皇后已经说了,祉儿的体质也决定了不适合练武,还是等长到几岁时请钟南山的奎宁道师练气为好。自不会与嵘儿抢什么。” 梅老夫人朝向李皇后和素蔻公主问:“如此,还担心什么呢?” 素蔻公主眼光闪烁了一下,抿唇笑着。 李皇后宛然一笑道:“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怕亲家夫人与那丐儿有心结,或者对这事儿有立场鲜明的看法,蔻儿若是眼界浅,直接把祉儿送去了神珠殿,惹得亲家夫人心里执有微词……那样不仅对祉儿不好,蔻儿也显得不顾及公婆的感受,特不懂事儿了。” 梅老夫人眼眶一热,握住了李皇后的手道:“说来说去,皇后都是考虑我这老婆子的感受了。” “你是祉儿的祖母。你的心与我是一样的。”李皇后反握住梅老夫人的手道:“也只有你这样的婆婆把蔻儿当亲女儿待。蔻儿怎样,本宫心里有数,多亏遇到了你这样宽厚的好婆婆。把蔻儿托付到你那里,我很放心。” “做甚么说这些外话!”梅老夫人道:“等祉儿醒了,还是让蔻儿带着婆子们把他送到神珠殿吧。” 素蔻公主蹙着眉道:“那我岂不得时而不时的过去看他?” “你不放心,肯定要过去了。”李皇后不冷不热来一句。 素蔻公主排拒道:“我不想去!明明‘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父皇的,后宫更是母后的,但一说起那神珠殿,我就觉得像是说起了丐帮,满心里想的,神珠殿竟属于那乞丐的领土!我是半步都不想踏入的!” “傻儿,那是你的心理作祟。你放开些,自然些,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觉得你自己是主人。”李皇后开导道。 素蔻公主哼一声,不乐意道:“那不是喧宾夺主吗?我才不屑夺那丐儿的主位!她在京城,也就一个神珠殿可以蜷窝着,我去得勤了,她不是难堪和不自在吗?” 李皇后频频摇头道:“母后原意是教你学会主宰的气场。你竟然想到鸠占鹊巢了。” 什么鸠占鹊巢?素蔻公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很是屈辱道:“女儿占她的简陋的巢做甚么?明明是她鸠占鹊巢,先是从东方爷身边抢走了我的巢,又从迁哥哥身边抢走了娉儿皇嫂的巢……” 李皇后听她越说越不堪,叹了口气,飞快捂住了她的嘴。看了看周边的丫鬟婆子们各忙各的,都没注意这边动静,才含了一丝赧然对梅老夫人道:“你看看她……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掰直她!” 梅老夫人笑道:“皇后不必费尽心思改变公主。我倒觉得我的脾气与蔻儿合得来呢,她这样直爽的,不把歪门邪道藏在心里,有什么明里叫着做出来,气顺了自然是长寿好命的福兆呢!” 李皇后朝素蔻公主啐了一口,笑道:“还气顺呢!你说她不把歪门邪道藏在心里我倒相信,可倘若她真的拿得起放得下、发过了脾气心里就不郁结悲伤了,本宫不知该怎样为她高兴呢!可她偏偏没福分,她做到了直爽,也要把豁达参透了五六分,方不辜负了我对她的一片苦心!” “她还小……”梅老夫人笑吟吟劝道。 李皇后连连叹了几口气。此时,在暖榻上睡得酣的祉儿,两只小脚调皮地蹬起了被子。把几个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梅老夫人道了句“真是个捣腾的,也不怕着了凉”,起身就去为他掖了被子。完毕,看了祉儿一会儿,只见祉儿吸了吸嘴,苦着脸皱着眉,睡眼惺忪醒了过来。 “呀,醒了?”梅老夫人脸上的皱纹笑开了,抱了他在怀,絮絮道:“祉儿睡得好不好?想祖母了没有?” 祉儿乌黑如水银丸的眼睛半睁着,在梅老夫人的脸上觑巡了好久,又看了看李皇后、素蔻公主和殿里静静立着的几位丫鬟婆子,嘴一扁,就低声呜咽了出来。 —————————————————————————————— 丫鬟婆子额上挂着汗,忙不迭地哄着,祉儿只顾哭得连绵不绝、几乎脱气。 这不是第一次了。 祉儿每次都哭到掏肠抽搐,让人觉得再哭他就活不下去了。随着他的每一声哭,叫人揪心到嗓子眼,生生的疼。 “饿了么?”李皇后道:“距离抱回来,有快两个时辰了。” 梅老夫人催促素蔻公主道:“赶紧抱着祉儿送到神珠殿去吧,再哭下去,又得多少药吃下去才济事。” 麽麽抱了祉儿,素蔻公主跟着走了几步,转过头面有难色道:“母后、婆婆,要不要也一起过去?只女儿一个,脸面上有点过不去。” 李皇后笑道:“有什么过得不去的?你婆婆腿脚不好使,又从宰相府到这儿走了许远的路,想是累极了。母后本想陪她唠一会家常呢,你的事情就来了!” 梅老夫人怎会去神珠殿与那乞丐女相见?巴不得推辞呢,笑道:“不妨事儿。我正好凑了这空儿躺着歇歇。娘娘就陪蔻儿去吧。” 李皇后点点头。一会儿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去了。 崎岖的台阶路,祉儿在婆子的怀里来回颠着,半睡半醒,哭得也不那么哀戚恸肺了,换成了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 到了神珠殿,看到嵘儿正躺在一张带着四个轮子、四周罩着挡风软羊毛的婴儿车床上。赵迁、绣姑、丐儿、南宫峙礼四人,探出四张充满笑容的脸,各据一角,做着鬼脸引嵘儿笑。嵘儿骨碌碌的眼睛四下转着,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流连不暇。同时张着没长牙的嘴,肉呼呼的脸蛋笑着,手舞足蹈的很不老实,看着逗人滑稽,叫人忍俊不禁。 祉儿间或的啼哭声,打破了这片热闹的祥和。四人俱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李皇后会陪着素蔻公主来。 还是绣姑最先反应过来,笑着道“祉儿怎么又哭呢,来让乳娘抱抱”,便迎上来。 说也奇怪,祉儿听了这温柔恬和的声音,哭声立即止了,在麽麽的臂弯里东张西望起来。 李皇后暗自纳罕。素蔻公主心里酸涩弥漫。 片刻功夫,绣姑迤逦行至麽麽跟旁,亲昵自然地接过了祉儿,把他的脸蛋轻柔捏一下,小家伙就甜甜笑了起来。 李皇后看得眼睛都直了。每次见到祉儿,都要么是哭得不成章法、要么小脸阴沉苦皱着,哪儿有如今的欢快明朗? 素蔻公主又羡又妒。 绣姑把修长白嫩的食指,在祉儿唇上虚晃着,笑道“要不要吃?”祉儿不客气地张嘴就要吮/吸/。绣姑刮了刮他的脸颊道“羞也不羞”,然后随声吩咐着麽麽准备祉儿吃的粥点之类。 绣姑在桌前的高杌上坐下来,垂了一道帘子,身子端正坐着,抱着祉儿。看样子是准备喂奶了。 至于帘子,实则是为了避讳赵迁、南宫峙礼两个男子。 做母亲的,有着至高无上特权,情急之下,当众亦可大方喂奶。绣姑只不过有着便利条件、举手之劳就用上了而已。 素蔻公主说不上是怎样的一种心理,暗暗拉了李皇后的手,绕到了帘子后,看似是不放心祉儿,实则是想看看绣姑喂奶是否有什么窍门。 绣姑还未解开衣衫,祉儿便一边拱一边用力地嗅着,呼哧呼哧,像只可爱的正在主动觅食的小猪。 素蔻公主看得差点落泪。这哪是窍门?分明是孩子天性的依赖。 幸得李皇后感应到了女儿的苦楚,捏了一下她的手心,素蔻公主才压抑住了。 终于吃到了!祉儿欢快地咕咚着,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吞咽的音符,如同春水流清泉,蓬勃充满了生命力。 吃了片刻,绣姑拧着眉头,身子微侧移开了。祉儿还没吃够,就耍赖,带着口水在绣姑衣服上瞎蹭着,一脸抱憾未饱肚腹的委屈样,却是明目皎皎,没半分泪意潸潸的样子。 绣姑拿勺子舀了桂花百合银耳粥,尝了尝温度,送到他嘴边,佯怒道:“你不吃,就再也不能吃奶了!” 祉儿似懂非懂般,看着绣姑咂着嘴儿,一吸就把一勺的粥吸进了嘴里,入口即化,闭上眼颇享受地咽下了。如是一勺一勺,几乎没耽误什么,祉儿很快把这碗粥喝完了。绣姑抚了抚他的头,拿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碧绿比翡翠的细腻纯绿豆糕来,捻碎,祉儿也吃完了。绣姑摸了摸他的圆肚子,以母亲的独有音调嗔道:“不饿了罢?”祉儿嗯嗯了几声,不依哼哼着,绣姑无奈而笑,又让他吃了几口奶,祉儿才乖觉下来。眼睛里盛满了安静的笑意,懒懒地像只猫,仪态闲闲。 素蔻公主道:“祉儿,吃饱了?来让娘亲抱抱?” 祉儿竟然把脸一扭,脖颈儿贴着绣姑的肩膀,久久不肯松开。素蔻公主僵在当地,尴尬极了。 绣姑道:“饭后让他动一动。祉儿气弱,不然容易积食。” 第183节 印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地毯,绣姑双手扶着祉儿的小腰,让他脚上撑着部分重量,一步一步朝嵘儿的小车床走去。 祉儿一会儿拨弄着车床上横绕的小风铃,一会儿碰到了拨浪鼓,一会儿又抓到了个溜溜球,瞪大了眼睛好奇把玩着。车床里的嵘儿仰面朝天,看着比他大点的祉儿,忽然伸长了藕节似的胳膊摇动着,像是急着起来和他与一起走呢。 丐儿、绣姑大吃一惊:这才刚出生几天?! 李皇后则笑对赵迁道:“可见嵘儿是个开悟早的。愿你父皇快点把嵘儿的武学启蒙师请来了就好。” 赵迁应道:“儿臣……也等着呢。” 素蔻公主扯长耳朵听着,听到还没结果,就暗松了口气。她笑靥如花道:“迁哥哥,等那武学启蒙师来了,我若是在母后那儿,迁哥哥一定要派人通知我一声!蔻儿还从未见过师傅怎样挑选有缘法的徒弟呢。” 赵迁哈哈道:“怎会忘了你。” 见素蔻公主没答话,赵迁笑道:“祉儿在这儿玩得很带兴,你放心了吧?” 素蔻公主却道:“迁哥哥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神珠殿吧?” “我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在这儿看顾呢。”赵迁实话实说。 “这样就好。除了迁哥哥,别人我都不放心。”素蔻公主声音不大不小,说着,眼睛扫过丐儿、绣姑等人,微带不屑,却透出/赤/裸裸的不信任。 李皇后看女儿张狂之态又显,于是开口道:“本宫与宰相夫人商量好了,祉儿暂时就在这儿养着,直到绣姑伺候丐儿出了月子、能够回宰相府再说。这期间,每隔三五天,让麽麽们把祉儿和嵘儿带到甘泉宫给本宫看看,图个放心,也能顺便让梅老夫人看看孙子。” “母后只管让祉儿的祖母放宽怀好了。”赵迁笑道。 素蔻公主勉强和李皇后又坐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祉儿总是往绣姑怀里挤着亲近的样子,就蔫蔫道:“母后,我在这儿胸闷,早点回去吧。” 李皇后道:“是该回了。你婆婆只怕醒了呢。” 绣姑托着祉儿的小胳膊,一摇一摆地道:“给你母亲再见,给你外祖母再见。” 祉儿很配合地做动作,嘴里咿呀咿呀,像是牙牙学语的样子。 看来自己是不能亲自教祉儿学说话了。素蔻公主眼圈胀得通红,看也不再看一眼,拉着李皇后匆匆出了神珠殿。 丐儿长吁道:“祉儿啊祉儿,你可不简单!硬是把神珠殿带来了这么浓的醋味儿!常年不消该怎么好!” 绣姑不语。 丐儿凑在她脸前,讨好道:“你的育儿经,一定得悉数传给我!我要是公主,看着儿子只与他的乳娘亲,我吐血都是轻的啊!” 绣姑没好气道:“唯恐天下不乱的!你算了吧,我眼光准得很,你的犊儿在娘胎里都被你驯服了,他虽待我亲近,可待他生母更尽心!你总满意了罢?” 第二九四章狷狂张帙莳 祉儿在神珠殿住了三四日了。 素蔻公主眼里看不得自己的儿子与绣姑亲如母子,却又无可奈何,索性不闻不见、意图清净,避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李皇后因为体力不支、台阶崎岖迂回难走、后宫杂七乱八的琐事儿叫她头疼的缘故,也不怎么去神珠殿。宰相夫人梅氏早年因东方爷与丐儿矛盾甚深、势如水火,一看到丐儿恨不得剥了她的皮,所以纵然挂念孙儿,也断断不肯踏入丐儿的门庭半步。柳采娉一心想把嵘儿夺过来养着,可那天皇后和淑妃姑母都劝她忍耐,否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让嵘儿恨上她就不好了,她明白道理却定不住心,烦躁混乱,两个念头一左一右拽得她不安宁,需要时日理顺,才能走好棋盘。 没了这些烦心的人打扰,神珠殿的日子过得温馨可意、笑语阵阵。再加上赵渊疼爱孙儿,指派了御膳房厨艺精湛的四个师傅,在神珠殿开了小厨房。他们每天没别的事,就研究怎样让小皇孙、宰相孙、以及四个主子吃得欢喜。 每天的饭菜变着花样儿翻腾。 太子、南宫峙礼倒无所谓,无非是壮了些。再说男人面对美食,不需要在诱惑与克制之间做斗争,顺其自然,也就吃得均一如常,不会忽多忽少、胀缩不定,再加他们行功运动,所以影响不大。 祉儿、嵘儿幼小,吃多些是好事,摄取的营养充足了,才更健康可爱。嵘儿生来白胖,何乳娘又被养得像个刚蒸出来的馒头,奶水充足,自不会亏了嵘儿。祉儿主食稀饭和糕,辅食奶水,绣姑亲自哄他喂他,一日四餐各不相同,百吃不倦,脸色很快由青黄黯淡变成了带着血色的正色。 绣姑、丐儿则不一样,才过了数天,就大呼受不了。每顿这样无节制的饱食、吃了还想吃,迟早会胖得再也走不出神珠殿。 “既然拒绝不了美食的召唤,”丐儿道:“不如这样,我每天晚上监督着姐姐连续做五十个仰卧起坐,燃烧小腹和腰肢的脂肪,以免变成了水桶腰,走路都笨重不方便。” “什么是仰卧起坐?难道是你杜撰出来的舞蹈姿势?”绣姑睁着秀眸问道。 丐儿脑袋飞速转着,抓着耳朵,嘻嘻笑道:“自然不是,这是我们丐帮独创的红颜减肥体操。一共好几套呢,循序渐进,可以健身柔体,瘦韧形态。不过好多都失传了,容我想想,说不定把分解的步骤制成图册,能风靡天下、大火一把呢。” “可又胡说!”绣姑嗔道:“你的丐帮才成立几年?还没传代呢就用上了失传这个词?这红颜减肥体操果然有你说的那么好,早就名扬四海、享誉闺阁了,怎么可能失传?” “呵呵,”丐儿笑道:“姐姐何必那么较真?这一套体操原本在我心中存,不曾萌芽,只待时机。正巧你我发福,我就想了起来,可见万事的发生,必有助于我。姐姐,以后咱们不靠儿子养老也行,就算你的坎平鞋庄关门了,咱也可以通过当美体教练发家致富,赚那些贵妇人的银子!” 绣姑拧她的脸:“坎平鞋庄是我的吗?那是咱两个的!你用心不专,今儿个东边一榔头明儿个西边一棒缒,我也跟着你团团转!你半途而废就是了,还要诅咒坎平鞋庄倒闭吗?放心吧,荆岢这些年很成器,又善投资理财,我虽素日在宰相府和宫里呆着,鞋庄在他手中,反而越来越昌荣了。就算你不想在宫里了,把鞋庄的银子盘出来,也够给你买一座城了!何况你是皇长孙的生母,锦衣玉食少得了吗?你去做美体教练?隐姓埋名也就罢了,一旦暴露出你的身份,整个王朝的脸都被你丢光了!皇太孙到时候长大了,不把你拘禁在后宫享清福,算你运气好!” 丐儿听得心里剧烈一跳,呸道:“你可别瞎说话!万一灵验了,我岂不是得憋闷死?你一个老太太,见不到昔年的好妹妹,你能过得好吗!” “这又绕到我身上了!”绣姑笑道:“一说让你失去自由,你就脸红脖子粗的跟我急!快说说,你的红颜减肥体操是怎样个玩法?” 蓦地被绣姑这样问,丐儿头如斗大。在上学时,丐儿先后学过好几套体操,有一板一眼、中规中矩的,有活力奔放、青春四溢的,有基本的体育锻炼项目如仰卧起坐、引体向上等,后来她又学过瑜伽数套、跆拳道等等,各种动作纷纷缭乱,在记忆里已如绳索绞成了疙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不清了。 让她现在完完整整做出其中一套,那是不可能的了。 但她善于创新,从陈旧中衍生出属于她自己的“丐氏红颜减肥体操”! 不过,这需要时间。 眼下,她打发住绣姑就行了。 丐儿让绣姑躺在了床上,头底下垫着平平的一枕头。她吩咐绣姑十指交叉,双手枕在头下,双膝自然拱起。然后她给绣姑做了个示范,让绣姑标准地起落,以脊背直起、前伏、额头抵上膝盖为一个动作。绣姑做到二十多个,娇汗如雨,喊着“腰酸背痛”,丐儿鼓励“坚持下去,那是脂肪燃烧的声音!” 绣姑咬牙,越发缓慢,每直起一次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丐儿清楚,像绣姑这种素来宅着不动的体质,若做够五十个,第二天就起不来床了。 她正想着是不是给绣姑减免几个,绣姑竟道:“虽累得厉害,但并不想停下来,脑袋的一切都空了,那些烦心悲伤的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力气透支的感觉,真是疲惫而愉悦。” 丐儿一愣,笑道:“你领悟这么深,看来以后我不监督你,你也能如数完成!” 绣姑呼吸艰难地道:“这必须……有你在。你压着我双足,抱着我的腿,我方能起来。” 丐儿打趣她道:“你回坎平鞋庄了,我总不能跟着你。你得另想个办法才好呢。” 绣姑好容易又起了一个,重新躺回去,吸了口气,略作调整气息,嗔道:“鞋庄颇有几个可爱的小丫头——离了你我难道就不成事了?” 丐儿哼道:“还用丫头呢?你在外这么久,荆岢既打理着鞋庄,又照顾着你儿子,肯定攒了很多话对你说,没准儿三个月都汇报不完呢!白天忙,当然是在晚上好说话,他带着你儿子到你房中,你怎么好赶他!” 绣姑红脸,啐道:“你怎么满肚子坏水?再胡乱编排我,我就在犊儿满月礼上许个愿,让你老死在神珠殿算了!” “别!千万别!”丐儿惊乍道:“好姐姐,我不让你害臊了!你千万别许那样的愿!无论灵不灵验,我总归是怕!” 贫耍着嘴,绣姑又做了十余个,最后连半个都起不来了,她道:“你忘数了,大约够了罢!我只觉得肚皮前后的两张皮都粘到一起了!” “贵在坚持,做习惯了,便不觉得累了。”丐儿看戏不怕台高、脸不红气不喘道。 绣姑连出了几口气,扬眉问丐儿:“坐月子期间,补给是必须的,但最好的途径,是通过坐月子保养和消脂!出月之后,你不仅变得皮白细嫩,还很健康的瘦——我做什么仰卧起坐,难道你就闲着吗?” 丐儿可没少受这体育项目的折磨,忙道:“不行不行!怀孕后肚皮撑得这样松,若是在月子期间做仰卧起坐,就算把腰减回去了,只怕肚皮上也留下了一道道褶皱。这是个过渡期,万万不能强力减肥!” 绣姑笑道:“你不做也可以。但是要日日用十几尺的白纱布缠着腰围肚腹,这样才能避免松弛。另外,我交代小厨房给你单独做饭……” 丐儿预感不好,呜呼悲鸣道:“你要他们做些清淡的是吗?” 绣姑点头,严肃道:“清淡又要营养平衡。我让他们只给你做煮食、蒸食和炖食,而不吃炒的或油炸的。” “我爱吃炝锅、烧烤啊!”丐儿泪眼婆娑,一副让人恻隐的可怜相。 绣姑早免疫了,淡淡不容更改道:“这会儿放纵你、宠着你,等你出了月子,走不动路之时,必然恨我。我可不做东郭先生。” 丐儿目瞪口呆。正说着美食和减肥,怎地自己就成了白眼狼? —————————————————————————————— 张帙莳被请入宫时,已是阳春三月中旬了。听说,皇上在嵘儿出生后第四天,就亲自去请了。但张帙莳的仆人说他不在家,去百里外的碧溪砸冰垂钓了,晚上才能回来,皇上只好返宫。隔了几天,第二次去请时,张帙莳又去山谷间赏早春桃花了,他每出游必兴尽才归来,皇上无暇等待,只好无功而返。又等了三天,那张帙莳仍然没要求觐见,赵渊怒道:“朕给他留的有腰牌,他既知朕去了两次都没见到他的影子,为何不进宫问问什么事儿!”身旁的人遂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张帙莳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昔有刘备三顾茅庐,皇上就不能再忍他一忍,去上第三次呢?” 皇上这才消气。第三次去时,正值午饭时分,张帙莳的仆人却说张帙莳刚刚午睡了,每睡必然两个时辰,天打雷轰叫不醒的。皇上心头火起,想把张帙莳睡觉的寝房拆了顶,看他还会睡得稳吗!最后又被劝谏“人在家就好,守一会又何妨,他是跑不掉的,若是逼迫他,以致他不能使全力教导皇太孙,岂非得不偿失?”赵渊听得有理,硬生生捺住性子等了两个时辰,那张帙莳才懒懒打了几个哈欠,拖着鞋出来了。看见赵渊,不惊不喜,不悲不哀,跪拜如仪。赵渊说明来意,张帙莳可能料到辞不掉,所以并没推辞,跟着轿子爽利去了太子府中。赵渊还疑惑着,张帙莳是厕所里石头般又臭又硬的性子,没想到这次竟能不罗嗦。 不管怎样,终算是把人请出来了。 丐儿见到张帙莳,不禁赞了一声好貌相。他大约六十多岁了,但是身板高大挺直,精神矍铄之中带着冷峻,眉毛仍自黑浓,眼波波澜不兴,如千年镜湖,偶尔轮转,只让人觉得世事皆空明,明月久恒然。 听闻消息,今日,神珠殿的人更多了。 除了常驻的丐儿、南宫峙礼、太子、绣姑以及嵘儿祉儿,皇上、皇后、太子妃、素蔻公主少不得会到场,就连东方宰相老夫妇俩,也以看望孙儿为名,赶了过来。 张帙莳傲然地扫过一屋子的人,神情疏淡。并无任何寒暄,包括对当年爱徒的父母——东方夫妇。 殿内屏气凝神。 绣姑抱了祉儿站在角落。 何乳娘抱了嵘儿,因太寂静的缘故,她有些紧张,拨开了包裹着嵘儿的绒毯,示给张帙莳看。 赵渊沉声道:“他的体内,有沛然的真气,恐对幼体有损。” 张帙莳搭上嵘儿的脉,点了点头,面色平静。 丐儿心想,张帙莳对当年东方爷体内的真气,必然熟悉非常。如今尽转移到了一个幼儿的体内,不说当今世上,就往前后各数百年,恐也是从未有过的事。张帙莳竟如此淡然稳重,半分惊讶也无。 赵渊见他不语,问道:“这样的奇象,张武师也没见过吧?” 张帙莳嗯了声。 素蔻公主忽然道:“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不若让张武师把皇太孙体内的真气尽数化去,做个平常的孩子罢。” 张帙莳倏地睁开眼,冷哼道:“既承天意,为何逆反而行?” “蔻儿不得打断张武师的感应!”赵渊道。 素蔻公主愤愤站到了一旁。看到祉儿被绣姑抱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素蔻公主心中一动,轻轻走到绣姑身旁,逗弄儿子的脸。要是放在平时,祉儿只要一见公主近前,就会哭闹,然而这次或者是因绣姑抱着的缘故,他一点恼怒委屈的迹象也没有。 素蔻公主只得狠下心肠,手指伸向祉儿袖筒的时候,掐了祉儿一把。祉儿吃不住骤然的痛,“哇”一声哭出来。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只张帙莳纹丝不动。 “你怎么哄孩子的?”素蔻公主瞪绣姑道。 绣姑绵柔笑道:“祉儿在我怀里素来不哭。但公主一近身,他就哭闹不安。” “我就不信这个邪!这世上祉儿只认你不成!”素蔻公主一把从绣姑怀里夺过来祉儿,换上了温和的甜音:“来,祉儿!叫你祖师爷抱抱!” 众目睽睽,素蔻公主抱着祉儿,凑到了张帙莳的跟前,笑脸殷切道:“这孩子,打小身子骨极弱,但孩子的父亲是你当年爱徒,是个武学奇才。张武师看看,您是否有方子,改善一下这孩子的体质呢?他能否通过某种捷径,练一身如他父亲那般的绝世武功呢?” “蔻儿!”赵渊暴怒。 他没想到女儿如此不分形势、不识眼色! 张帙莳眼皮未抬,当然也未接祉儿。素蔻公主托着扭身哭闹的祉儿,狼狈尴尬,僵在那儿。 半天,张帙莳不徐不疾说了几句话:“我这徒孙,竟毫不像徒孙!连我爱徒一点优秀的地方都没继承,竟跟他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材质不好,不能习武,如果遇上了有缘人,能养大承烟火就不错了!可惜啊可惜,我那爱徒儿!” 素蔻公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赵渊的脸色更难看。李皇后气得脸都红了。 与其说是气女儿,不如说是气这张帙莳说话不留情面! 东方槊、梅老夫人脸色沉重的叹气。 第184节 柳采娉看气氛太尴尬,笑吟吟道:“那皇太孙嵘儿呢?张武师看他是否合眼缘?” 张帙莳眉宇间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口气却轻描淡写道:“这嵘儿,才像我爱徒仁儿的儿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赵迁,恍若被人硬生生插入了心脏一刀,疼得他脸色发白,几乎眼冒金星。 李皇后捂住了胸口,血气沸腾,好容易平下去。 赵渊把瞪向素蔻公主的双眼,转瞪向张帙莳。瞪了片瞬,见他浑然无意识到说错了话,也就不好再继续瞪他了,只空空的瞪视前方。 丐儿也有些发闷。这张帙莳,真是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几句话得罪一屋子人,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吧! 奇葩啊,不服都不行! 怪不得朝廷的大小官员,让他得罪了个尽遍! 张帙莳为人狷狂。东方爷师承张帙莳,本该成为众矢之的。东方爷却以磊落谦和的姿态,赢得了他们的赞叹和归拢。 可见,路是各自走出来的。 不知赵迁生平第二次受这张帙莳的羞辱,是怎样的愤懑,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不过,为了丐儿和自己的嵘儿,赵迁忍了。稳住身体之后,他笑道:“张武师的眼里只有爱徒,见了谁非要拿着和爱徒比一番!也不管有些话说着恰不恰当。” 太子妃也带着寒意笑道:“张武师既然拿嵘儿比你原来的徒儿,看来是合眼缘了。” 张帙莳道:“收嵘儿比起当年收仁儿,更具挑战。除了老夫,当今世上没有第二人敢收嵘儿为徒了。但老夫就爱挑战,挑战多了趣味也就更多!” “哼,不要往脸上贴金了!”素蔻公主恨声道:“你算什么,也敢标榜第一?” 张帙莳眼光从丐儿身上一掠,一丝苍凉的笑意浮现在唇角:“老夫既要打开嵘儿的武学潜力,又要控制如此庞大的真气不伤害他,并且化为他用……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必要之时,还需损耗老夫自身的功力。” 丐儿听得心中一紧。 东方爷毕生的功力何其霸道,就算顶尖高手,想把这团真气控制自如尚且不得,更况是在一幼儿的体内? 张帙莳说得再轻松,丐儿却能意会其中的艰辛。 赵渊、赵迁、南宫峙礼是懂的。 此时从成见中走出来,赵迁抱拳道:“有劳张武师了。嵘儿逢着您,是他的福气。” 张帙莳从鼻孔里哂一声,简短道:“有好徒弟,焉不是为师者的福气。” 太子妃柳采娉也上前福一福,问道:“神珠殿就这么大一地方,一点都不开阔,水气还重……张武师,您给嵘儿启蒙,应该挪一个地方吧?不如在前院另辟个场地,如何?” 张帙莳看了看这座神珠殿,共有正房、偏室十几间,还有一座别致的花园,亭台楼阁,坐落得虽紧凑,但地方也够用。于是道:“神珠殿虽小,贵在与外隔绝、清净无扰。依我看,在这儿甚好。” “那就这样定了。”赵渊道。 李皇后不看沮丧的柳采娉,吩咐几个丫鬟道:“速速把张武师的住处收拾出来,并从库房领些日常用的,登记在册。” 第二九五章满月宴 张帙莳在神珠殿后花园的一个空旷清净房子里住了下来,何乳娘每天抱了嵘儿过去。赵迁、丐儿、绣姑、南宫峙礼等人不便打扰,每天在主殿闲适享受着,顺便阻止别人侵踏,打搅张帙莳为嵘儿启蒙。 祉儿仍是由绣姑哄养着。素蔻公主因那天被张帙莳拒绝又羞辱了一顿,心里大恨,说什么也不肯再往神珠殿来。若不是祉儿离开了绣姑没法生活,只怕她早就把儿子抱走了。 转眼间,到了嵘儿的满月宴。何乳娘给嵘儿穿了一件明黄色花团锦绣薄棉袍,戴了缀东海明珠白玉铃铛惟妙惟肖虎头帽,披一件绛红色凛凛小披风,显得面如满月、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神采奕奕。 嵘儿已经会走路了,沿着桌子,不用大人扶,小腿立着就特别的敦实,半点都不打颤。高兴时,偶尔还摇一摇手、挥挥小拳,可爱极了。祉儿比他大数月,不要说走路了,连站都站不稳,和嵘儿在一起一比,看着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俨然天壤之别了。 绣姑这天早晨起来,有些忧愁对丐儿道:“嵘儿长得如此之快,越发对比得祉儿一切都显得缓慢。这样,满月宴上嵘儿肯定能收到不绝于耳的赞赏,要是落入了公主的耳中,又该心生恼怨不快了。” 丐儿道:“应该早点对太子说,嵘儿要启蒙,满月宴免了就算了。” 绣姑叹道:“皇上年龄已大,只这么一个皇孙,出生之日就大赦了天下。要不是战争不断,免三年赋税都可能。满月宴怎可能不大操大办呢。我只担心,神珠殿的地方,不够宴待来人呢。” “无非是拣重要的,才能来神珠殿见见皇太孙吧。”丐儿道:“像那些国公侯府诰命夫人,在太子妃的宫殿里宴请一下就行了。” 绣姑笑道:“也是。不然,虽只是三月天,那些夫人们常年养尊处优的,能走过通往神珠殿的水上台阶,也该头晕目眩、香汗淋漓了。嘴上虽不抱怨,心里恐也叫苦——比肩继踵的人,连皇太孙的鼻子眼睛都看不清,辛辛苦苦跑来不是受罪是什么。” “我还怕我这神珠殿,香脂香粉味儿,半月也散不去呢!整日住在里面,岂不腻胃。”丐儿作扇鼻子状道。 过了一会儿,太子来了。对丐儿道:“来的人出乎意料的多,熙熙攘攘的,都在前院的正殿候着呢。父皇、母后说了,不如抱着嵘儿、祉儿过去,在众人面前打一个照面,再抱回来。” 丐儿、绣姑对看一眼,点头道:“这样也好。神珠殿在水上,怕禁不动那么多人呢。” 于是,何乳娘及几个麽麽,轮流抱着嵘儿、祉儿,小心翼翼出了神珠殿。祉儿不习惯别人抱,一开始哭哭闹闹的,绣姑就跟着抱他的那麽麽,朝着祉儿温柔笑着,祉儿目不转睛看着绣姑,渐渐止了哭声。 春日晴好。湖边的柳已笼上了淡淡绿烟,煦煦的风吹在肌肤上,微微生寒。刚出了月子的丐儿,走得久了脚重腿虚,满头是汗。 绣姑这一月,每天晚上瘦身锻炼,效果并不显著,然而行走之时,腰间凭增了一股力量,区区台阶不在话下。她扶着了丐儿,缓缓谨慎走着。 丐儿穿了一件藕色缠枝花的褙子,绣姑则是浅蓝色的,花形也与丐儿相似。两人走在一起,真是像亲姐妹。 绣姑笑道:“你可是皇太孙的生母,穿得这样朴素,一点都不明亮喜庆。那些人见了,还不把你当做了乳娘!” 丐儿咯咯笑道:“这样倒好。若是太出挑了,一个个眼光如火焚在身上,还不把我烧出个窟窿来。” “你啊,一直都是个纵火的,如今做了娘,倒懂得避着引火上身了。”绣姑眉眼间淡雅如初见。 丐儿借着绣姑的力,走了半晌,阶梯才尽了头。抹了一把汗,说道:“你得感谢我,如今你的身子是愈见康泰了。” “这个好说!”绣姑道:“你每晚陪着我做减肥运动就行了。我做五十个,你翻倍不就行了。” “……”丐儿赶紧岔开话道:“你看,那边的早山茶开了!” 绣姑含了笑,折了一朵紫红色的,戴到她鬓角道:“素色之中,一点妖娆。这样更漂亮。” “妹妹戴了,姐姐不戴,岂不显得差异太大?”丐儿捻一朵半边粉半边白的,插入她发髻中,拍手笑道:“配上你的衣衫,清丽中有娇艳。” 绣姑无奈道:“没见过你这样爱报复的。” 嵘儿、祉儿各自趴在麽麽背上,脸朝后面,好奇地看着丐儿、绣姑的鬓上花。 丐儿玩心忽起,采了几朵花,拿到嵘儿脸前,半蹲着身,用拇指和食指念了一撮花蕊,放到他唇畔道:“好吃的,吃吧,啊?” “连自己的儿子也坑害。”绣姑笑着摇头。 说话之间,嵘儿柔嫩的小嘴竟一吸,把花蕊都吃了。 “完了!”丐儿道:“这还得了!爱吃花的,长大了还不成了采花大盗?” 绣姑看见麽麽惊诧如看怪物的眼光,忙一把紧紧捂住了丐儿的嘴:“就要出书院了,到处都是人,隔墙有耳的,不得乱说话!皇太孙还小,都被他母亲这样挤兑……你瞧瞧,天下有你这样的吗?再说,小孩子不知什么是什么,不要说花了,就是你给他一个青皮柿子,他也不管不顾地啃!” 丐儿愁眉苦脸道:“真不是我故意挤兑他!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公子哥儿,打小爱吃胭脂,长大后就多了脂粉气、英武不足,常在内闱厮混,缺少男儿气概。” 绣姑皱着额头道:“打哪里听的这种事儿?就算是真的,嵘儿体内真力雄厚,长大后恐英武太盛,缺少人情缱绻,如果再用点花儿草儿的柔和折中,刚柔并济,阴阳互补,人格不是更健全、臻于完美吗?” “你说得这样好,我倒踏实些。”丐儿长舒气道。 “是你想得太多!”绣姑嗔她一眼道:“胭脂水粉该多香啊,吃下去也算奇葩了!嵘儿不过吃些花蕊,纯天然的,味道清香而不浓冶……” 绣姑说到这儿,“咦”了一声:“这是否代表着嵘儿长大后喜欢的姑娘类型啊?” 丐儿愣了半天,挠着绣姑道:“哎,他才这么小,你就想着他青春期萌动之后的事了!” “这是人之常情,我说的并不算过分。”绣姑道:“我这做姨的,总比你这做娘的厚道些!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嵘儿长大了我跟他学话,让他看看你这做娘的!” 丐儿涎着脸笑道:“我这做娘的怎么了?论开明民主,你找不来第二个!” “可也叫人提心吊胆!”绣姑佯怒瞪她道。 ———————————————————————————————————— 从后门向前院的主殿望去,果然黑压压穿红着绿的都是人。她们或相互间说着话,或拭目以待着,不见疲倦,倒个个焦急又期盼。太子领着丐儿、绣姑,后面跟着麽麽们,进入了主殿后面的厕间。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极为雅致,皇上、皇后、柳淑妃、太子妃、宰相夫妇已在里面歇着。庭外的热闹和聒噪,似乎与这儿全不相干。 引导太监还在接待着后续来庆贺的宾客。各种珍贵的礼物,被登记着送入了库房。太子府的库房并不大,而是临时把主殿西侧的三次间,改作库房。 这是孤竹王朝的长孙,虽非嫡生,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所以送的礼物可谓费尽心思,恨不得都拿出了自己的传家之宝。 辟毒银箸、赤金璎珞、翡翠雕摇钱树、羊脂玉对手钏……琳琅满目,晃得人眼都花了。 太子妃看得心里酸酸的。素蔻公主别着脸,一脸不屑,不知是在骂这些见风使舵的人呢,还是在骂送来的礼物:“没一个好东西!” 丐儿懒得理她。 皇后身旁的一个麽麽道:“虽不是好的,也都是心意。” 素蔻公主忿然异常,碍着她是母后宫里侍奉的老人,也不好发作。不然,早就命人掌脸了。 皇上赵渊先抱了嵘儿在腿上,然后又拉了祉儿在膝前站着。呵呵笑道:“朕这也堪称儿孙绕膝了。” 话刚落音,嵘儿头伸出,脸朝地,两手倒撑在赵渊的膝上,软软的身子腾空如猴儿一翻,竟往距离赵渊一步之遥的地上摔去! 众人大惊! 这种以脑袋着地的方式,后果无法想象! “嵘儿!”皇上、皇后、太子齐喊。 连余下的几个人也惊着了。 出乎意料的是,嵘儿竟稳稳当当站在了地上!眼里尽是顽皮地看向每个人。 那抹戏谑,那股气势,叫人心脏咚咚直跳。 一时间,观者都忘了去看嵘儿是否磕着伤着了,怔怔站着不动。 祉儿被紧张窒息的气氛,弄得“哇”一声哭出来了。 皇上等回过神。匆匆把祉儿随便往一个婆子怀里一放,又惊又喜地扶住嵘儿,上下左右瞧了个遍,一根毫毛都没伤着!他探一下嵘儿的脉,温厚有力,可见张帙莳已把真气散在了嵘儿的经脉纵横之中,并且抑制了大部分处于休眠状态,而只有小部分能在嵘儿承受的范围内,表现出了超常的活动力! 如此皇嗣,生来异兆。是幸或是不幸? 赵渊无暇多想。欣喜抱起嵘儿,把他架得高高的,越过自己头顶,笑哈哈道:“青出于蓝胜于蓝,真好!一会儿让你娘亲抱着你,给那些王公亲眷都瞧瞧!” 太子妃眼里的难堪一闪而逝,强颜笑道:“丐儿妹妹的装束,还是换一换吧!与嵘儿雍容华贵的样子不相称,倒像是个奶妈了!” 众人的目光投到了丐儿身上。虽穿得淡了些,可究竟是皇太孙的生母,太子妃这话说得过于不中听。 丐儿不以为意笑道:“我就不用换了。太子妃才是正经的母妃,还是太子妃抱着出去吧!” 皇上忖了忖道:“也好。” 待到正午时分,由于来人太多,殿内厅外摆满了桌宴。何乳娘抱着嵘儿,走到太子妃身旁。柳采娉笑着捏一捏嵘儿的手,道:“嵘儿,咱们看热闹去。” 刚刚走了几步,打落地后都没哭过、对何乳娘乖顺至极的嵘儿,忽然不依不挠的哭起来,且一个劲儿捶打她。粉嫩柔软的拳头,挟着钻心的疼痛,落在何乳娘胸前。何乳娘一张脸憋得通红,几乎把嵘儿扔下来。 “你这是怎么抱的?”都责备何乳娘。 何乳娘的脸要沁出血来:“奴婢每次抱他,他的娘亲都在不远处跟着,所以从没有哭闹过。就连在张武师那儿启蒙,嵘儿好像都看着特别懂事……今儿个他之所以哭闹,大概是外面人太多,亲娘又不跟着,心里慌的缘故吧。” 第185节 太子妃怫然,窘迫万分。 “你跟过去,试试?”太子对丐儿道。 “人多胆大!话说我也见不得太多人,”丐儿抓这绣姑的手道:“姐姐也一起去吧。” 嵘儿泪眼朦胧看着娘亲走来了,这才破涕为笑。 “这么小,都认娘亲了。”李皇后意味深长道:“幸好刚出生没抱到别处养,不然这孩子岂不委屈了?” 柳淑妃、太子妃听得这句话,微微一动,极不自在。 丐儿、绣姑走至门口时,太子妃对李皇后道:“丐儿妹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言行举止没受过宫规的约束,难免肆意,万一出了笑话,就不好了。儿臣不大放心,还是跟出去看看好。” 赵迁听得不悦,本想替丐儿辩驳几句,父皇和母后却点了头道:“是了,你跟着去,应付大局,更让人放心些。” 太子妃让人搀着,快步走在丐儿、绣姑、何乳娘前头,端庄曼然走了出去。 一桌一桌的细细碎碎说话声,先后安静下来,直到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 “给太子妃请安,给皇太孙请安。”有眼力又反应得快的命妇们起身离席而拜。 太子妃含着一抹笑,微微点头:“大家颠簸而来,可劳累了,快快起吧。” 然后亲切道:“诸位今儿个过来,肯定想看看咱朝的皇长孙。”然后指了指何乳娘抱着的嵘儿:“大家慢慢吃,不要急,本太子妃带着乳娘们一排一排的走,让各位都能看得到。” 命妇们明显兴奋起来。有些离得近等不及的,已经伸长了脖子。 太子妃一招手,丐儿、绣姑、何乳娘等跟着她,像展览珍品似的抱着嵘儿穿梭于一桌桌之间。 每到一处,你一言我一语,阿谀奉承之词,如泉水般涌入耳朵。 有的夸皇太孙耳朵大有福气,有的夸额头亮有天相,有的夸眉宇阔成大事,有的夸鼻梁高心胸宽,有的夸眉毛浓重情义……丐儿从没想到,夸一个人,可以那样的多角度。 丐儿尽量低着头,竭力扮好乳娘或奴仆的角色。 太子妃兴致勃勃,整个转下来,丐儿的脑海里都是嗡嗡不绝的赞美之词,再看嵘儿,他很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嵘儿该睡觉了。”太子妃端笑着往台上走去:“大家好吃好喝,不要拘束。” 到底是妇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开始乱窜:“哪位是皇太孙的娘亲?” “大约是没有过来吧。” “听说皇太孙的娘亲,极其神秘低调,宫中也极少有人见过她。” “皇太孙长得这样美目清俊、气质高华,他娘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见到皇太孙却不见其母,也是很大的遗憾啊。” “听说皇太孙的母亲出身鄙野丐帮,在宫里尊卑有别,在重大的宴席场合从不曾露面。” “生了皇太孙,难道还没封号吗?这功劳,当不上正妃,当个太子侧妃也绰绰有余吧?” “皇太孙之母必不凡,要是能见一见该多好啊。” …… 太子妃的脸,开始灰白无光起来。 刚拐过一道屏风,正巧一个丫鬟迎面撞上了太子妃。太子妃怒气没个发泄处,一掌帼上了她的脸。 坐得离屏风近的贵妇、屋子里面的皇上、皇后等,都听到了。 丫鬟听得议论声,似乎明白了太子妃为什么那么大火。于是走出来,对着说得正起劲的一桌命妇道:“什么皇太孙的母亲娘亲的?太子妃不是皇太孙的嫡母吗!有嫡母要什么生母!” 说完,留下错愕的一帮人,蹬蹬蹬跑走忙自己的去了。 命妇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太子妃要夺了皇太孙的抚养权吗?” “似乎有好看的大戏呢。” 太子妃听得咬牙切齿的。将来就算真把嵘儿抱到前院来养,也坐实了夺人儿子的恶名! 都是那个贱丫鬟!定要把她的舌头割了! 回到主殿侧间,东方槊夫妇又抱了会祉儿,皇上皇后则逗弄了一会嵘儿,赵迁道:“午后休息时间就要到了,张武师每在这个时候,都要为嵘儿启蒙。该速速回神珠殿了。” 关系到嵘儿的启蒙,自然是一等的大事。 皇上、皇后让神珠殿的人一同回去。丐儿刚走出主殿的门口,从旁边的花丛里跌出来一个满脸泪痕的丫鬟,哭着道:“太子丐妃,救救我!” 噗!丐儿差点喷笑,太子丐妃? 再看那丫鬟,好像不多久时见过。因问:“你是太子妃院里当值的人,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第二九六章太子丐妃 那丫鬟四下里看了看无旁人,带着哭腔把满月宴上的事详诉了一番,字句恳切道:“奴婢只是心中有气,忍不住逞了口舌之快,却犯了太子妃最痛恨入骨的忌讳。奴婢再在太子妃那儿待下去,只怕命都没了!” 丐儿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兰狐。” 丐儿沉吟了一下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和处境。但我直接带你走,于规矩并不合。” 兰狐“噗通”连连磕头道:“人人都在传说,太子丐妃是在宫里最自由坦荡的一个人,宫规那些对您来说,不过是过场罢。” “既然是过场,”丐儿笑道:“那就过过场吧!” 兰狐以为丐儿要把她交给太子妃处置,吓得瑟瑟发抖道:“求太子丐妃收留奴婢!” 正对峙间,太子和太子妃过来了。太子蹙眉,笑道:“太子丐妃?” 太子妃一看这场面,脸色变了。这蹄子动作可真快! 太子没注意到太子妃的情绪,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步,拍手道:“丐儿如今立了大功,本太子却着实欠她一个名分!兰狐这个‘太子丐妃’,听着倒是别致有趣!不如择日请示父皇,就正式给丐儿这个名分。” 兰狐吓得止了哭声。没想到自己信口拈来的一个称呼,太子听得入耳,竟动了真。 太子妃和太子丐妃,都是妃位,只中间多加了一个丐字,以示区别。 像丐儿这样,不经由太子才人、太子嫔,而直接一跃为太子丐妃,也太破格了吧。 如果皇上对这个封号不满意,追查起是谁起头这样喊的,岂不陷入杀身之祸?兰狐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奴婢……奴婢……当时只是觉得口顺,直接叫了出来。封号不是小事,关系着皇太孙的颜面,望太子三思。” 太子妃淡淡地,忽而“噗嗤”一声笑了。 太子侧目,道:“笑什么?” “臣妾在想,在封号中故意体现卑贱出身的,这还是头一遭。那些出身低下的,巴不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就赶紧想方设法伪造出身呢,哪有自曝己短的道理?如果太子的侍妾出身浣衣居,岂不得叫‘太子浣妃’?出身歌姬,就得叫做‘太子伶妃’?出身田家,那就是‘太子野妃’了?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太子妃用帕子捂了嘴咯咯笑道。 兰狐更是不知所措,脑袋轰隆一片。只觉自己闯祸大了。 丐儿听得刺耳,轻描淡写道:“所谓封号,不过如男女对眼,你欢喜我欢喜便可,那就叫两情相悦了。有的人不喜欢用出身来定封,有的人却浑然不计较,喊着顺溜就好。再说了,我出身丐帮又如何?我如今虽在宫中,仍怀念昔年在丐帮共患难的生活,我以我的出身为荣,觉得唤为‘太子丐妃’,于情于理都自然得很。” 丐儿看了看太子妃,继续直言道:“那些隐藏出身的人,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性格中有矫揉造作的成分。就算别人笑掉大牙,她们只要不怕眼角增添了皱纹变丑了,就尽管笑去吧,笑够了自然就不笑了。我相信这里面的很多人,只是一种善意的笑,只要当事人不以为意,过不了多久,这笑声就慢慢淡了,甚至会成为一段大度容人的美谈。笑到最后的才是最美的。” “我看,太子妃缺少的,便是大度容人吧。所以你一出现,总让人不愉快。”丐儿道:“太子丐妃于我来说,不过是个称号,就像犊儿猫儿一样,过耳不入心。其实我也知道,真正刺到太子妃的,不是‘丐’这个彰显出身的字眼,而是与您平起平坐的‘妃’字吧。” 丐儿一通酣畅淋漓的说下来,几个人早已听得满耳缭乱。但那些珠玉字句宛若金石撞击古钟一般清脆,久久回荡在人的心头。 太子妃的脸色青白,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脚跟。麻利的贴身丫鬟及时把她扶住了。 太子冷淡地瞧她一眼,道出几个字:“多舌!搬弄是非!” 太子妃的面孔雪白如纸。 这可是七出里的罪名之一。太子妃德容言工需为天下女子表率,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下来,日后还有她的立足之地没有? 太子若只是一时恼怒、不经意说出来倒也罢了。若这是他对她的评判定语,那就完了。 好在太子并没过于纠缠这些,冷冷地甩开她,对丐儿等人道:“走,咱们回神珠殿。” 兰狐赶忙拉住丐儿,泪眼婆娑道:“让奴婢伺候您吧……” 太子停顿一下,似懂得了兰狐的苦处,温和道:“也好,神珠殿服侍的人太少。你以后就跟着你的‘太子丐妃’吧。” 丐儿叹道:“既然太子开口替你说话了,我也不好拒绝。” 兰狐喜出望外道:“谢谢太子,谢谢太子丐妃。” 柳采娉看着他们绝尘走远,一张脸扭曲道:“下作蹄子!有一日会有你的罪受!” 柳采娉身边的丫鬟道:“真是一张狗皮膏药,就这样贴上了!” “别说了,回去吧。”柳采娉快步走着,到了自己的宫殿门口,忽咳出一点血,眼神直直的,像是不识路似的,愣愣小声道:“这是哪儿?” 丫鬟吓了一跳,赶紧拉她往殿里去,焦急道:“这是太子妃您的住处啊!” 太子妃喃喃自语了半天,双手掩面哭道:“我算哪门子的太子妃!我算什么,我究竟算什么。” “这话……可不能说!”丫鬟关上了门,劝道。 柳采娉压抑着哭了好久,坐到了床头边,靠着栏杆,一道道泪痕未干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口气冷冷道:“嵘儿那样优秀,偏偏是她生的!照嵘儿现在的进度,长到几岁时,估计宫里就没几个能奈何得了他了!他若认我为娘、跟我一心也就罢了,若是一心向着那丐儿,那丐儿岂不是又多了个坚实的后盾?将来想要办了她,有太子与皇太孙竭力保护着,岂不是难上加难了!” 那丫鬟道:“依太子妃的意思……” “不仅要提前夺得抚养嵘儿的权利,而且还要提前了断那丐儿的性命!”太子妃眼神坚毅道。 那丫鬟犹豫道:“皇太孙天赋禀异。你想要那丐儿的命,可得做好试探,更要封紧所有人的嘴,万一皇太孙长大后知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那可是养虎为患啊。” 柳采娉眼中一冽道:“本太子妃知道。” —————————————————————————————— 经此一波,赵迁、丐儿到神珠殿,嵘儿已被送到张帙莳那里了。赵迁对绣姑、南宫峙礼说了“太子丐妃”名号的事,并询问他们二人的意见。 绣姑看着丐儿,笑道:“这估计是我朝最特立独行的封号了。若是通过,可真是……” 南宫峙礼亦笑:“有了皇太孙,确实也该想一想皇太孙母亲的封号了。想保留这‘丐’字,估计得一番折腾呢。” 赵迁拍拍胸膛道:“放心!适合的就是最好的,本太子就是听着这封号不错!亲切有趣!” 丐儿对兰狐打趣道:“你看看吧。我从过去到现在,身上烙印着深深的‘丐’痕迹!匪女神丐,丐儿姐姐,丐儿妹妹,丐儿小姨,如今你再即兴说出个‘太子丐妃’……” 绣姑啼笑皆非道:“丐儿小姨,是哪门子的?” 丐儿怒目而视:“你可别不承认!犊儿的哥,在你还没怀上他时,我就悄悄地对神灵说了,将来一定要做犊儿他哥的姨!你孩子不该叫我丐儿小姨吗?” 绣姑“哎呦”一声笑道:“这可是你的自封。” 丐儿昂着脖子道:“我不自封谁自封。” 第186节 赵迁听她俩人又再耍贫,就笑对南宫峙礼道:“你可别让她们打起来了!我去与父皇和母后商量一下,看看能给丐儿讨得‘丐妃’这个封号不能。” 南宫峙礼送赵迁道:“望太子如意而归。” 太子走后,丐儿眯着眼傻笑:“你们说……这样庄重的封号里,含了这样大煞风景的一个字,皇上皇后能容得下这一个字吗?” 绣姑神秘一笑道:“要不,抓阄试试?” “我一般都打赌。”丐儿好奇道:“这抓阄,是怎么个抓法儿?” “嗯,”绣姑随意说道:“那就揉四个纸团,代表你、我、太子、神医四个人,一个纸团上写‘丐’,令三个纸团上写‘妃’,抓了丐就意味着有希望,抓了妃就意味着非……看看灵验与否,行吗?” 丐儿很是郁闷道:“这不好!几率不对等!为什么‘丐’的可能性只有四分之一,而‘非丐’的可能性有四分之三呢。封丐妃这主意,可是太子提出来的。” 绣姑一愣,笑道:是啦,你说得对!你和太子都支持‘丐’这个封号,理应弄两个出来。这样正好对等,可以了吧?” 丐儿眼见赌局公平,笑着制作了四个阄签,拿在瓶子里摇一摇,掣出一根,一瞧,却是个“非”字,连连摇头道:“不准,这不准!连我都把我自己否定了,这还有准的嘛!” 南宫峙礼装深沉,只笑而不语。 绣姑则道:“不准,就别抓了。我也正巧不能给你顽了。祉儿刚刚睡醒,我要喂他吃东西了。” “去罢。”丐儿道:“你该助着他努力了,如果祉儿一岁还不会走,他母亲可要怪你了!” 绣姑边往里间走,边叹气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孩子的质地在那儿。若说公主的身子也不算特弱,可是心胸不开阔,抑郁得很了,以至于祉儿从娘胎里带出来一股子弱劲儿!” 神珠殿几人各自忙各的,赵迁径直到前院去。已是午后,宴席进行到了尾声,一些无聊的命妇推脱家里有事,已陆陆续续开始回去了。从后门望去,主殿和庭院大约还剩一半人左右,她们嗡嗡杂杂的谈话声不绝于耳,赵迁听着都是与皇太孙之母相关的,不由站在某扇窗子前听了一会儿: “皇太孙长得可真是福相,没想到还会抱出来!能见到皇太孙满月时的样子,今天来的真值!我听我婆婆说,当年生太子的时候,奶妈只抱着在台上晃了一下,连形状都没看清呢!” “可惜陪着皇太孙一起露面的,是太子妃!若是皇太孙那神秘的母亲,该有多好啊!” “听说皇太孙的母亲还没有封号!你们猜一猜,皇上会什么时候定封?如今的太子妃是皇后和淑妃的侄女,皇太孙的母亲会被封妃,与太子妃并驾齐驱吗?” “我听宫里的麽麽说,刚才乳娘抱着皇太孙到每桌宴席前给咱们看时,太孙生母也在里面跟着!大概就是穿藕色褙子那一个!” “她好像一直低着头,都没看清长得什么样子!唉,真遗憾,就这样错过了!” ……对皇太孙的夸赞,对其母的好奇,这温度一直持续了数个时辰,不曾减退。 赵迁有一种说不出的荣耀感。这种感觉,来源于心里的喜悦与幸福。 来到那会儿他们歇脚的地方,皇上、皇后还没有走。皇上快睡着的样子,半倚在椅背上。皇后则凝眉苦思着,好像碰到了什么大难题。 赵迁的到来,却让宰相夫妇精神一振。梅老夫人问道:“嵘儿又送到张武师那儿了?祉儿喂吃的了吗?” 赵迁一一点头答了。然后走到李皇后身旁,拜了一下道:“父皇、母后。” 赵渊睁开了眼,嗯了一声:“你又回来了。两个孩子还好吧,有没有累着?” 赵迁温声道:“他们都好。没哭也没闹,精神着呢。” 赵渊颔首:“那就好。” 赵迁微顿了片刻,启齿道:“儿臣有一件事,想让父皇母后考虑一下。” “你说!”赵渊以手肘支起了额头道。 “父皇、母后想必也听见了。”赵迁徐徐道:“庭内外的命妇们,都在纷纷议论,皇太孙之母生了皇太孙,从怀孕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的名分!儿臣在想,既然皇太孙是国之根本,那也要给皇太孙之母一个名分才是,否则民心不安啊!” 皇上瞧着皇后,道:“朕已嘱托你母后,让内务府定几个好的字出来。” 赵迁犹豫了一下道:“儿臣想先问问,不知父皇想给丐儿封个什么位份?” 赵渊目光一下子炯炯道:“迁儿想让给她封个什么位份?太子贵嫔好吗?” 赵迁跪地道:“儿臣觉得不妥。这个皇太孙的天赋奇异,怀得十分不易。为犒劳皇太孙之母,合该封个妃位。” “这些事,隶属后宫。不该你过问,你母后管就成了……”赵渊道:“你只等着最后的结果吧。” “结果出来了,就不好更改了。”赵迁急道:“那样会让很多人失望的。” “让很多人失望?”赵渊觉得话中有意,问赵迁道:“什么情况?” 赵迁斟酌着道:“儿子一路回神珠殿,听那些诰命夫人和宫里的丫鬟麽麽,都私下里戏称皇太孙的生母为‘太子丐妃’……”赵迁看了一下赵渊的脸色,接着道:“儿臣觉得,这名字虽俗,但有一种俗,好像不约而同一般,而形成了一种潮流。既然众人都乐意称丐儿为太子丐妃,父皇何不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把这封号赏给丐儿呢?父皇想一想,就算另取别的封号,大家却都更习惯叫这个,正式的封号反而被弃之不用,形同作废了?” “太子丐妃?”李皇后诘问道:“这算是封号吗?” 赵迁道:“儿臣所说,正是这个。一个丐字作为封号,诚然不算高贵,但妃位把皇太孙之母稍微抬上了阶层。如此中和,既给了皇太孙之母合适的名分,又与采娉的正宫太子妃区别开来,更是顺从了民意的喜好……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赵渊凝神不语,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李皇后道:“这个什么丐妃,是谁带头喊的?” “这个……就不知了。今儿个这么多客人,保不准谁这样称呼了一下,别人觉得恰切,便也这样唤了。”赵迁道:“还望父皇不要麻烦内务府了。这世上的规矩或者律令,都讲究个适用,如果不适用,还要它做甚么?” 皇上沉思道:“有理。” 皇后一听皇上此言,责备赵迁道:“迁儿,你越发胡闹了。这最近,不知你跟谁练就了一副三寸不烂之舌,竟也拿那些混账俚语的来哄你父皇?你是疼那丐儿吗?真疼她的话,就该给她一个高贵的字,让她彻底摆脱匪女出身的泥沼!” 说罢,李皇后颜色更厉了:“那丐儿原是甘霖院的一个奴婢,与你没名没分混在了一起,怀上嵘儿时连妾都不是!要不是怕嵘儿落得个奸生子的名声,你以为母后会允许那丐儿在宫中吗?会给她封号吗?一个连太子侍妾都称不上的女人,封个太子嫔就不错了,加个高贵的字,堪称是额外的尊荣和恩德!怎能居于太子妃位?无论是什么妃,她一下子跃居妃位也太说不过去了!” 赵迁道:“可是,她乃皇长孙的生母。封作丐妃,是众望所归啊!” 李皇后铁了脸寒了声音道:“那也不行!众人属意‘丐’字给她,那就给她!封作‘太子丐嫔’好了。” “母后,这个喊着实在不体面。‘丐’本身就甚低微了,‘嫔’于‘丐’之后,毫无气势。” 赵渊分别念了两遍,对李皇后道:“太子丐嫔,确实少了些尊味儿。” 赵迁趁机道:“条例是君王定的。如果父皇愿意赐封,那么丐儿连跃几级,都不算不合适。” 赵渊重重点头,问道:“皇太孙之母,可喜欢‘太子丐妃’这个封号?” “她觉得一切无所谓,但丐字包罗了很多回忆,温暖贴心。自是不一般的喜欢。”赵迁恭声答。 赵渊一击桌子,笑道:“既然她喜欢,朕就赏给她好啦。” 第二九七章敬茶 正式拜封太子丐妃那日,是在四月二十,丐儿穿着仅次于太子妃正红的品红服制,和赵迁一起去跪谢皇上、皇后,皇上笑着问了几句嵘儿的情况,都是赵迁替丐儿作答的。皇后嘱托丐儿“克己慎行,贤淑纯良,宁心养德,绵延皇嗣”,丐儿打着瞌睡,听得迷迷糊糊的应了。 翌日是给皇后、太子妃敬茶。这一关原本丐儿是不愿意来的,如果封一个名分都要过五关斩六将的话,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但赵迁说,婆婆喝儿媳的茶,就在民间也属天经地义,叫她无论如何再规矩这一次。 丐儿抱着走走过场的玩心,就同意了。 将茶水满上,递给了皇后。皇后神色淡淡抿了一口,道:“味道有些寡淡。洗茶的时间太长了吧,以至于失了醇厚的口感。” 丐儿笑道:“虽说口感差了些,但于皇后娘娘贵体健康是有益的。” “哦?”李皇后颇感兴趣道:“何来此说?” 丐儿道:“茶叶在制作的过程中,要经过精挑细选,尤其以明前嫩芽为好。可是茶树生长在野外,嫩叶上难免有灰尘、沙土等积污存在。纵使经过人工清洗,也不可能把每一片洗得干净,后期再经过好几道工序,每一步都可能带入更多的杂质。茶叶干燥定型之后,这些杂尘藏于褶皱之间,微乎其微,眼睛看不到,却是存在的。洗茶的时候,泡得微微久一些,等茶叶舒展开,再迅速把水倒掉,这样可以把茶叶上的残尘,最大限的去掉,喝的时候味道也就难免清淡很多。另外,就从养生的角度,对年岁较长者来说,喝过浓的茶不利于消化,造成胃部滞胀,反而造成肠道负担。” 皇后释然,浅笑道:“说得有理。太子丐妃貌似对制茶的细节甚懂呢,莫非研究过?” 丐儿想说,前世茶叶的种类多了去了,花草茶、绿茶、红茶……平常的,珍稀的,算下来有上百个品种。丐儿不是雅人,对茶道并不关心。但前世污染较严重,土壤重金属、空气悬浮物,绿色环保的茶树也未免含了畸变的成分,再加化学食品添加剂肆虐横行,防腐剂,干燥剂,保鲜剂,更有可恨的给茶叶上色。整天处于百毒侵身之中,每喝一口饮料、每吃一口食物,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更安全无害些。所以即便不精通,也粗知一部分。 但这些能说么? 柳采娉哂道:“太子丐妃虽懂制茶,却不懂饮茶。都照太子丐妃这般品味饮茶,茶就全无滋味了,喝茶等同于白开水,就不用细品了,渴了就大口大口的吞咽,不渴就把杯子一掷,岂不是如同驴饮了。” 赵迁不悦,袒护丐儿道:“丐妃的茶,自有妙处。本太子听着,竟从茶里品出了务实孝顺的心意。” 李皇后指着赵迁,笑骂道:“这一张烂嘴,果然是锦上添花。” 丐儿瞧着太子妃柳采娉,从她刚才的话中,开辟了新境界辩证道:“太子妃觉得白开水无滋无味吗?我倒觉得白开水是最有味的呢!它是最寻常最易得的,人却离不开它,就算泡茶、冲奶,哪一个少了它能行?早上喝一杯白开水,能带去体内累积了一夜的毒素和废物;晚上喝一杯白开水,能补充血液中的水分,在睡眠时保证血管畅通,大大减少了因血稠血黏导致的病发几率。它是最基础的,也是最清浅低调的……人生的百味,做人的学问,都在这里面蕴含着呢。驴饮有驴饮的畅快和实惠,阳春白雪是精美飘渺的艺术,下里巴人是质朴厚重的艺术。” 柳采娉嘲笑丐儿不成,却被抢了风头。这一通话里,包涵大气,竟衬得她这太子妃小家子气了。偏偏又堵得人发慌,一句应对之词也无,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赵迁忍不住流露赞叹道:“好,太好了!本太子以前只知丐儿是个独特的诗人,没想到还是个博学的医生!以后本太子就把白开水当做饮料了!” “长久坚持。日饮水八杯,善饮会饮,自见好处。女子可美容,愈发见纯粹;男子可强身,百病皆绕道。”丐儿见有人捧场,忍不住夸大了其词道。 李皇后微笑道:“太子丐妃不说则已,一鸣惊人。本宫越来越爱听你不着边际的乱侃了,偏巧每次总有收获。” “谢皇后夸奖。”丐儿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望着皇后道:“说了这么久,我有些口渴了。” 李皇后的笑,又暖了一层,她温声道:“那就先喝几口茶吧。” 丐儿给自己连倒了三盅,都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吐吐舌头道:“要是白开水就更解渴了!” 太子无语。李皇后笑得颇无奈。 柳采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阴得能拧出水来。 这个乞丐是来敬她茶的,怎么只敬了皇后,然后就自斟自饮起来? 这是来敬她的,还是来添堵的? 柳采娉只觉得一口痰堵在了喉咙里。因为气急,所以嘴干舌燥,有焦灼之渴感。 丐儿几盅茶下肚,感觉舒缓了很多。抬眼一扫,看见太子妃面皮泛紫的坐在那儿,大有煎熬之态,丐儿恍然叫了一声道:“只顾与皇后娘娘掏心窝说话呢,怎么忘了敬太子妃?” 丐儿急忙倒了满满一杯茶,小心翼翼递给了太子妃。 太子妃早气得干渴难耐,也不管茶淡不淡、冷或热,端起就一饮而尽了。比丐儿刚才好不到哪去,并且因茶水太满、她喝得又急,茶水顺着她的手指和下巴往下淌。 “这……”丐儿嘀咕道:“这不是白开水,这是茶!你这……比驴饮还驴饮了……” 太子妃身子一悚,连连咳嗽起来,刚才被茶送下去的痰气,立即上涌而起,她怕失了仪态,慌慌张张去找痰盂。 丐儿一脸无辜:“太子妃,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像生病了似的?” 李皇后久久看着丐儿,点头道:“很好。你很好。” 丐儿心中一悸,只觉得冷。这能叫做赏识和夸奖吗? 柳采娉咳出了喉中的堵塞,拿帕子擦了擦脸和手,调整情绪,然后端直身子走了过来,在贵妃椅里坐好。 赵迁道:“母后,茶已敬完。没别的事,就让丐儿回去看看嵘儿吧。” 李皇后还未来得及说话,太子妃已恨声道:“没敬完茶,就自己先喝了。如此不懂规矩、不尊主位、以下撞上,是不是该受些惩罚?” 太子顿住脚步。木头一般立在那儿,冷眼瞧着柳采娉。 丐儿做惊吓状,期盼看向皇后道:“我可是得了皇后娘娘的允许。这么大的罪名,如果扣下来,是不是皇后就成了包庇纵容了?另外敢问太子妃,我敬你茶时,你的喝法合乎规矩吗?你狂饮下去,憋得四处找厕所的样子,如果传出去也不大好吧?” 柳采娉鼻子都要气歪了。“咕噜”一声,刚才喝的茶因为气不顺,打了个嗝。 李皇后脸色也很不好,摆手道:“好了好了。迁儿,你带着太孙之母回去吧。” 赵迁、丐儿刚走,柳采娉就扑在李皇后怀里哭起来:“母后!再这样下去,儿臣非被她气死不可!” “气死是因为你气量不够!”李皇后表情穆然,肃声道:“不是我说你,你有一半丐妃的心态,就不会每次都惨败在她手下!你以为她没心没肺的像个糊涂虫?她通透着呢!她每次谈笑风生之中就能把你气得捂肚掏肠,你想过其中的缘由吗?” 第187节 柳采娉只嘤嘤哭泣着。 李皇后道:“你也不要整天想着把嵘儿带到身边养了。那丐妃若是不足以担负重任,母后自不会让她养嵘儿!说句实在的,你行的路不如她多,见闻不若她广,就连涉猎的书、腹中学问,都赶不上她!但让你走四方是不可能的了,你还是闲来多读些书吧,人从书里精,读书也能使你修身自制……既然赢不了她,就得把宽宏和容纳做到位!” 柳采娉边拭泪便断断续续道:“嵘儿若是我的,她还凭何与我抗衡?” 李皇后拍了拍她的肩,只叹不语。 —————————————————————————————— 赵迁、丐儿还没走到神珠殿门口,就看到兰狐来来回回忙得团团转的身影。见惯了神珠殿慢节奏的悠然生活,丐儿心生不祥的预感,叫住兰狐道:“你在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兰狐擦了擦脸侧的汗道:“祉儿……落水了!” 丐儿吓了一跳:“怎么落水了?落到哪儿的水里了?” “太子丐妃到屋里去看吧。”兰狐道:“奴婢得赶紧把盆子拿过去。” 匆匆到了屋里,看见祉儿小小的身体瑟缩躺在床上,不停的抖,身上搭的一条深蓝色毛毯,越发衬得他的脸色苍白如死。南宫峙礼在为他诊脉,绣姑则一手焦急地试探他的鼻息,一手触着他的额头。何乳娘抱着嵘儿,她脸上有着还没能消去的惊恐,嵘儿却怡然自乐的摆弄着帽子上垂下来的缨穗,眼睛亮亮的闪烁着聪慧神采。 “嵘儿怎么在这儿?他不是在张武师那儿吗?”丐儿道:“还有祉儿,他怎么回事?” 绣姑看了眼丐儿,有些迟疑,不知该怎么说。 丐儿瞧向何乳娘,道:“你来说。” “太子丐妃……是这样的……”何乳娘好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利索地道:“我从张武师那儿抱嵘儿回来喂奶……绣姑想着你去敬茶一上午了,还没回来,担心你受到了刁难,就抱着祉儿在殿门外的栏杆旁,坐着等你。过了一会儿,祉儿饿了,绣姑让兰狐端了马奶和荷叶糕过去,祉儿喝不惯马奶,绣姑让换冰糖马蹄羹。奴婢也想抱着嵘儿出来透透风,就顺道把冰糖马蹄羹带来了。绣姑喂祉儿了几勺,奴婢开始给嵘儿喂奶,哪知祉儿一见嵘儿吃奶,说什么也不肯再喝那马蹄羹,非也闹着绣姑吃奶。绣姑让他吃了几下,他还不依,嵘儿不停他也不停,大有他吃奶我也要吃奶的比试意思。嵘儿大概是被祉儿时不时偷看得恼了,小拳一抬,打在了祉儿的屁股上,绣姑说只觉得一股巨大冲力,推着祉儿从她的怀里飞出去,直直越过栏杆坠到了湖里。绣姑和奴婢都吓傻了,还是神医听见动静,翻下去把祉儿捞了上来……多亏了神医好身手,不然……不然祉儿……就没命了!” 赵迁、丐儿听得心惊。 知道嵘儿奇异,不想到了这样让人汗颜的地步。 力量强大诚然是好,若不自制,将会闯多大的祸端。 可是,一个小儿,该怎样教他以理智和道义,让他不再胡来? 不然,今日是祉儿,明日等到嵘儿会跑会飞了,阖宫里不会武功或武功差的的人,还不今日被他踢进了井,明儿个又扔进了湖? “得找张武师商量一下。”赵迁严峻道。 “也好……待会你我陪乳娘过去吧。”丐儿说着,转脸看南宫峙礼道:“祉儿怎么样了?” 南宫峙礼道:“先把肚子里的水弄出来,应该无性命之忧。” 丐儿好久没与南宫峙礼置气了,因为他扮演的神医角色实在可圈可点,没什么能挑剔的。此时一听这话,登时恼了,丐儿叉腰道:“如果有性命之忧,麻烦就大了!本来别人恨我恨得能挤出水来,再要了她儿子的命,岂不恨我恨得掐出汁来!” “可一时半刻,祉儿是醒不过来的。”南宫峙礼慢条斯理道:“在这儿待下去,潜在危险太大。就祉儿这体质,这样折腾几回,小命还能保吗?” 丐儿无语。 绣姑问赵迁和丐儿道:“那该怎么办?” “要么把祉儿送回他娘亲那儿,要么看看祉儿能耐住怎样的折腾。”丐儿想了想正色道。 赵迁听了,急而笑道:“也只有把祉儿送到蔻儿那里了!还敢看他能耐住怎样的折腾!” 绣姑有些失落:“那我岂不得离开神珠殿、再住到宰相府去了?” 丐儿拉着她的手,笑道:“我是太子丐妃,你是祉儿的亲亲乳娘,我想见你,召你到宫里来,现在应该也有这个权利了吧。再说,你这些日子照顾我,都没回坎平鞋庄看看荆岢和你孩儿,你不想吗?” 绣姑低声道:“真在这儿住习惯了。” “先别说这个了。”丐儿道:“这个事儿,还需要太子与皇后、公主商量。” 丐儿正自说着,忽而美目一盼,伏在绣姑的鬓旁低语道:“你真不想住宰相府,我倒有个主意。反正祉儿这样依赖你,宰相一家也奈何不得你,不如你提议把祉儿抱到坎平鞋庄养,这样你就可以在自家的天地里自在生活了……这个想法如何?” 绣姑忖了一下,悄悄道:“你说得虽不错,但我家那孩儿大一些,正是顽皮的时候,纵然他没嵘儿那样的破坏力,他整日看着祉儿缠着我,心里未必不会起疙瘩,若是他也坑害祉儿,祉儿焉有还手之力?如果在宰相府出了事,过程明了,料想他们也不会怪到我头上来;若万一在坎平鞋庄出了事,百口莫辩,一旦出事我要负起所有责任,那不是冤得很?我看啊,嵘儿早慧,会争大人的宠爱了,得赶紧把祉儿送出去,以免再出类似事故!” “你说得有理。”丐儿道:“还是姐姐想得深入。一个地方难容两个孩儿,尤其是这两个孩儿的母亲还有很深的过节!” 绣姑与她相视一笑,眨着眼睛道:“丐儿妹妹一点就透。” 赵迁看两人高深莫测的,“卿卿我我”不知说些什么,忍不住插话道:“眼下该怎么办?” 丐儿问何乳娘道:“嵘儿吃过奶了吧?” 何乳娘怯怯道:“把祉儿打飞之后,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直到吃饱了才停下,看了湿淋淋的祉儿一眼。” 丐儿越发心惊而且澎湃。她除了些微的后怕,竟有几分对儿子的崇拜,如小笋芽一样,潜滋暗长着。 “还是快些把嵘儿送到张武师那里吧。”绣姑眼光扫过兰狐、何乳娘等几个,道:“祉儿醒了也就好了。今天的事,大家都不要说出去,省得乱了神珠殿的平静。” 兰狐、何乳娘齐声应“记着了”。 何乳娘抱着嵘儿,随赵迁、丐妃一起到了张帙莳的居处。 张帙莳好像预见了他们会到来,盘腿而坐静待着。 赵迁与张帙莳不和,也不过多寒暄叙旧,直接把刚才嵘儿闯的祸述说了一遍,忧心忡忡道:“张武师的启蒙效果,显而易见。嵘儿的真气被你封着了,每一日放出来一点点,循序渐进让嵘儿来掌控,确实颇见成绩。但怎样才能让嵘儿衡量是非的道义感,随着武力值俱增呢?” 张帙莳傲然得连眼皮都懒得抬,漫漫道:“我只负责武学启蒙,不叫嵘儿因真气乱窜而走火入魔。至于道义是非,不在我的教辖之内。他纵是成了举世无双的大魔头,他也是我徒儿,我也喜欢得紧。” 赵迁倒吸冷气。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丐儿见此情景,平和对赵迁道:“你我都非暴虐之人,相信嵘儿也不至于成那样。我总认为,人的天性是至纯至善的,嵘儿在神珠殿这样干净不见泥污的地方,更容易形成真性情。是非曲直,所谓道义,你别看嵘儿小,他也许有自己的评判。由着他的天性去吧,你我能够做的,就是要相信他,努力给他提供一个好环境。” 赵迁机械点了点头。 张帙莳眼中蓦地射出了一道光芒,在丐儿脸上打个转便隐去了。他拢一拢宽大如蝙蝠翼的衣袖,淡道:“你们可以走了。” 第二九八章有其母必有其子 丐儿、赵迁回到神珠主殿,南宫峙礼一番救人工程后,祉儿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只是一张脸依旧煞白,嘴唇微微带点青紫,心脏也跳得弱。 南宫峙礼对丐儿道:“虽保住了命,受惊吓的迹象太明显。等他彻底过来劲儿,只怕要在三四天之后了。” 丐儿点了点头道;“那就等着三四天之后,让太子请素蔻公主把祉儿带走吧。” 太子道:“当初是咱们提出让祉儿来神珠殿的……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吧。” 丐儿笑看绣姑:“这件事,只好让你来扛了。” 绣姑笑道:“争取不辱使命。” 太子想了一想,道:“绣姑就说想念自己的庄园和孩子了?请求出宫?祉儿眷恋乳娘,所以会随着一起走?” 丐儿眉眼弯弯道:“绣姑姐姐还可以做得逼真些,抱怨宫里的生活太闷了,过着永无出头之日等等。越触动人的心肠,越不引人怀疑。不然出了这样的事,万一被他们知道了,抱走祉儿是肯定的,关键是更加恼恨上咱们了,说不定嵘儿还会被他们扣上‘妖孽’的帽子!” 最后一句话让太子坐立不安了,他铿然定板道:“好了,就这样了。当务之急,是让祉儿尽快好起来。” 几人正磋商着,兰狐慌不迭跑了过来道:“皇后娘娘、公主、宰相夫妇来了!” 一语既出,皆是大惊。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也太巧了吧? 丐儿心中蓦地涌起一种念头:此种巧合,不是天意,便是人为!当年她喝下暖情茶把太子错当成东方爷、东方爷恰恰撞了个正着就是最好的例证!只是此番,谁又是幕后的主导呢? 莫非是新来伺候的几个丫鬟? 丐儿旋即否决。 神珠殿可不是普通陆地,走起来可不像喝水那般容易。不会武功之人,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别想走出的。能在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出去,使得皇后、公主、宰相夫妇立即赶来,这绝不是普通丫鬟所能达到的。 若真有可能,那也是借助了别的什么手段。 丐儿脑子里乱蓬蓬的闪过了这么多,听见绣姑小声连问:“祉儿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要不,你把他抱到内室喂奶去吧?他吃奶时不会哭闹,就说他正在里间睡。”丐儿道。 “好……”绣姑一把掀开毯子,抱起祉儿就往里间奔去,一阵响动,归于平静。 李皇后等人,已到了殿内。屋里的人跪拜迎接。 李皇后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似的,笑着让他们都起来了,并道了一句似真还假的玩笑话:“通往神珠殿的路,每天若是能走上一个来回,当真是能强身健体,坚持下来,老了看着也能年轻二十岁。” “母后说笑呢。”赵迁道:“这样走下来太累,损耗体力。年轻人减肥倒罢了,算是个好方法。若想延年益寿,还是不要过于疲劳,平心静气、怡然休闲的好。” 李皇后慈爱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迁儿与丐妃相处这许久,说话之间都有丐妃的风格了,处处带着养生的学问。” 赵迁嘿嘿的笑。丐儿不好说什么,也跟着憨厚的笑。 素蔻公主接话道:“那母后倒说说,迁哥哥在神珠殿住了这么久,是‘赤’多一些,还是‘黑’多一些呢?” 赵迁尴尬。 李皇后静笑道:“从见识方面,当然是进步了。” “那要从整体来说呢?”素蔻公主吃吃笑道:“迁哥哥说话刁钻了、圆滑了、左右逢源了,无视规矩了,随性不羁了……可是进步了好多呢。‘赤’可以进,‘墨’也可以进嘛!” 李皇后端坐着喝茶,没说话。 赵迁笑着打场:“母后,今儿上午才刚给您敬过茶,下午您就想丐妃了,竟大老远跑到了神珠殿!难不成是惦记丐儿独特接近天然的‘茶论’了?” “不愧蔻儿说你刁钻圆滑了!想问母后来神珠殿有什么事就直接问,还绕什么圈子?”李皇后对儿子毫无客气道。 赵迁笑道:“母后教训得是。只不过……有时,直言不是太唐突了吗,稍微拐个弯,母后那样的聪明,一下子就能听出来,跟没拐弯实则是一样的!” “狡辩!”素蔻公主掷出两个字。 李皇后斜着眼看了一圈:“新来的几个丫鬟用着还顺遂麻利吧?嵘儿的乳娘,一个人能否供得饱嵘儿,要不要再找一两个来?” 人多事杂,一个就足足够了。丐儿忙道:“供得饱!供得饱!不用麻烦了!何乳娘不够,还有我呢。” 丐儿怕皇后不相信,特意昂了昂比刚穿越来时丰硕了很多的胸脯。 赵迁眼色一动,笑道:“一个何乳娘就行了。如果再找两三个来,轮流着换,嵘儿未必就能习惯。” “也是。”李皇后眼角细细的皱纹,随着笑的次数递增,而显出掩不住的岁月痕迹来。她拨弄着茶盅,闲闲道:“只顾给你们说笑着,忘了把母后来的要事儿告诉你们。亲家夫人听说丐妃昨儿个被正式晋封、今上午敬了茶,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丐妃了,特来恭贺,顺便看一下祉儿。恰老宰相也在府中,蔻儿也想儿子,母后还是在嵘儿满月宴那天见到的孙儿和外孙儿,想念得紧,就一起过来了。” 梅老夫人一听皇后这般说,东方宰相又在身边沉默看着,少不得僵硬着脸扯着笑意,从怀里拿出了一串珍贵的玉观音吊坠项链来,生硬道了句:“向太子丐妃道喜。” “您是长辈,派人过来道一声就是了,何必劳驾躬亲。”丐儿看着这个老妇人,实在欢喜不起来,扭头对兰狐道:“把老夫人迟来的心意收下吧。” 梅老夫人脸色也不好看。 兰狐接过,收到了一个匣子里。气氛有些凝滞。 东方宰相当年,对丐儿还是不错的,只是婚姻大事,并不是两个孩子简单的两情相悦。他主张仁儿把丐儿纳为妾,可最终,这里面隐隐约约发生了什么,他无法得知。表面的结局是,丐儿进宫成了太子的人,仁儿惨淡而归。 纵使不明详情,东方槊也知他们两人定吃了许多苦。 “丐妃近来还好?”东方槊温和问道。 第188节 丐儿亦平静不失恭敬地对答:“谢老宰相记挂。一切都好。” “好,只要好就好……”东方槊有些许激动,喋喋重复着“好”。 丐儿有一瞬间的苍凉。这个叱咤朝野的老宰相,也是一个悲剧。只那么一个优秀的儿子,却留下了一支血脉后,就悄悄遁去了。 这与白发送黑发,有何异哉? 丐儿想念东方爷,很想知道他怎么样了。但她有时又觉得,或许这样是最好的,因为他回来,他俩又该怎样相处呢,说不定还会引起忌惮,身陷灾祸。 嵘儿的出生,不过是个陷阱。南宫峙礼一手设计。 但既然生下了,就得努力的保护他。 这种种的目的,丐儿不能全知。她猜测,后面有重重的危机和波折。 但嵘儿的天赋,应该也超越了南宫峙礼的预计吧。 他可以把嵘儿当棋子,但以嵘儿的资质,南宫峙礼想要他的命也并不容易。 丐儿暗自庆幸着,幸好东方爷置身事外了。凶险未可料,他平安就好了。 等局面定下来,她如果能全身而退,就过策马江湖、振兴丐帮的惬意生活去。 说不定,某年某月某日,还能在某座山遇到东方爷呢。 丐儿怔怔地看着老宰相,有些神游云端。老宰相忽然莫名的叹了一口气,似乎饱含了遗憾和旷凉。 梅老夫人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自己的丈夫。 素蔻公主被这种气氛感染,做梦一般想起了好多的事情。她越发觉得,丐儿和老宰相的表情太过洞穿,仿佛能揭开所有的遮蔽似的。她头有些发晕,心中莫名紧张悸动,拳头握得紧紧的。 “怎么都没话了?”李皇后环顾四周,道:“嵘儿和祉儿呢?” 何乳娘低头道:“嵘儿……刚送到张武师那儿了。” 李皇后哦了一声:“每天除了早、中、晚各吃一回奶,嵘儿一直都在张武师那儿吗?夜晚也在那儿休息?” 何乳娘答道:“是的。张武师说,睡觉之时练功,事半功倍。” 李皇后叹道:“真是难为了嵘儿这孩子,打小这么辛苦。” 赵迁忙道:“嵘儿身为男子汉,多吃了苦,才能及早成为一只鹰。这不是父皇常教导儿臣的吗。” “母后只是看他太小,心里不忍,枉说一句罢了。”李皇后转头道:“祉儿呢?” 丐儿看大家都绷着嘴不说话,就道:“在里间呢,睡觉去了。” “他的乳娘呢?”李皇后、梅老夫人、素蔻公主几乎异口同声道。 丐儿顿时感觉压力很大,努力放松道:“祉儿调皮,又爱撒娇。乳娘哄他睡呢。估计这会儿乳娘也跟着他睡着了,不然就该出来了。” 李皇后笑道:“祉儿也忒黏糊那绣姑了。吃个饭撒娇,就连睡个觉,都不放过他乳娘。有祉儿这样的缠人精,那绣姑在夜里,只怕难得睡上个囫囵觉。” “可不是么。”丐儿笑道:“我每每劝绣姑姐姐,要放手让祉儿尽快适应独立。可祉儿一旦上气不接下气的闹,绣姑姐姐都心疼肉疼的,任祉儿要什么就答应什么了。” “那姑娘,也是个慈母心肠。”李皇后无意道。 素蔻公主听得气短心酸,可又不知把气撒到谁身上去,毫无方向、逻辑混乱咬道:“祉儿还小!慈母多败儿!那绣姑又不是祉儿母亲,却要给我教出个无用的儿子!” “你说什么?”李皇后皱眉道。 素蔻公主醒了一点,擦干泪道:“祉儿睡了多久了?若说是午睡吧,这都半晌了,不会还在睡吧?” 说完,命令兰狐道:“你去看看。” 兰狐神色为难。丐儿拦住了道:“祉儿要是没睡够就被吵醒了,能哭得天塌下来哄不住,就连绣姑姐姐也没辙儿。公主是真要让人过去打扰吗?” 素蔻公主怒视丐儿。丐儿平静回瞪。 梅老夫人劝道:“蔻儿,算了,咱们等着祉儿醒来就是。” 丐儿一听,脊背不禁发冷。素蔻公主就够让人头疼了,这个梅老妖婆更让人头疼。 这般等下去,总不能一直以祉儿没醒作为借口。但见了祉儿,不就露馅了吗? 丐儿知道,素蔻公主、梅老夫人爱与自己对着干,再多说什么,定然不凑效,说不准还会引起了怀疑。 于是,递了个眼神给赵迁。 赵迁意会,朗声道:“神珠殿这段路难走。如果等得晚了,走不到头天黑下来,深一脚浅一脚,恐怕会伤了母后和老夫人。” 李皇后端然道:“就因为这样,来一次更不容易。亲家夫人念孙心切,就带着去里间瞧瞧吧。怕吵到了祉儿,轻手轻脚的就行了。” 这话说得毋庸置疑。丐儿明白,他们既铁了心要看,谁也无法拒绝。 赵迁看了看丐儿:“要不,就过去看一眼?” 丐儿没有退路,遂道:“想来,每位都晓得祉儿的脾性。祉儿的身体状况,是经不得哭、见不得泪的。看的时候,远远观上一眼就行了,免得祉儿好梦惊醒、哭得脱气。” “好。”梅老夫人阴晴难辨应着。素蔻公主则轻轻哼了一声。 李皇后、赵迁、丐儿、素蔻公主、宰相夫妇,进了里间。绣姑一直听着外面动静,哪里能睡得着,只是装作假寐罢了。 映入眼帘,是绣姑侧身闭眼抱着身搭毛毯的祉儿,看着分外温馨祥和。 祉儿吃过奶,在绣姑的拍抚下,已经睡着了。 绣姑装作被惊醒,侧脸朝外看了一下,嘘了声,把毯子掀开了小小的一角,祉儿的脸半藏在毛毯里,远远看上去很安恬。 丐儿挥着手,轻轻道:“走吧。” 梅老夫人突然上前,把毯子揭开了,清晰无所遁地暴露出了祉儿的整张脸。 毫无血色,好比刚从鬼门关走一遭。 素蔻公主尖叫:“祉儿!你怎么了!” 祉儿吓得一个颤悚,又止不住抖了起来,声如待哺的小乌鸦一般揪心沙哑。 绣姑只得抱了祉儿,起身道:“祉儿这两天受了凉,本来就病着贪睡。公主适才这一吓,怕更不好了。” “受凉?”素蔻公主碰一碰祉儿的额头,冷声道:“着凉不是该发热吗?额头冰得没有一点温度,是着凉的症状吗?着凉不是该脸红急喘吗?这脸白得像从水里泡出来的,呼吸都快没了,是着凉的症状吗?” 绣姑被问得措手不及。 李皇后眼如沉墨,指着赵迁道:“迁儿,你来说!” 赵迁就把事情简述了一遍,并且道:“母后,当初把祉儿抱到神珠殿来养,是儿臣的主意。是为了能够让绣姑在神珠殿照顾丐儿,也为让两孩子彼此有个伴儿。没想到嵘儿得张武师的点化,虽身体还小着,却已长得跟个小大人一般……祉儿他俩实在玩不到一块去……” 说到这里,赵迁拱手向梅老夫人道:“我和丐妃商量过了,丐妃已出了月子期,身子恢复如常。不如,让祉儿回去吧,绣姑也该出宫回她自己的家看看了。” 东方宰相听得心惊。嵘儿这孩子,听说得了仁儿的全部真气,现在还在幼龄就这么厉害了,等长大了,再加上他自身的造诣……越想越出冷汗。 素蔻公主惊怒不已,竟对丐儿吼道:“有其母必有其子!妖孽母,生了个妖孽子!祸害了我又来祸害我儿子!” 东方槊大手一挥,做了个止的动作,对素蔻公主道:“蔻儿,不得对太子丐妃无礼!” 丐儿本想反击素蔻公主,看了看老宰相的面,抑制住了。 丐儿安静地瞧着素蔻公主道:“发生这样的事,任谁也意想不到的。公主不放心,明儿个就派人把祉儿接回府吧。祉儿落水之后虽然气弱,但在神医的尽力救治下,复原只是三两天的事。” 东方槊目光炯炯道:“那就烦劳神珠殿神医,把祉儿完全治好后再送到宰相府吧。” 素蔻公主大叫道:“不!绝对不能再让祉儿在这里待片刻!今儿个就带他回去!” 南宫峙礼道:“既然公主心切,就让祉儿回吧。我把疗养方法告诉梅老夫人,照着就不会错。” “你当世间的医生都死光了吗?”素蔻公主一把涕泪甩到了南宫峙礼的脸上:“你的方子,我们祉儿才不用!” 南宫峙礼的脸,登时花了。 丐儿想笑又不敢笑,瞧着南宫峙礼的囧样,快憋得内伤了。 南宫峙礼脸色微变,连连摇头。 老宰相道:“蔻儿,你……”一番跺脚叹气。 李皇后骂身边的丫鬟:“还不快拿帕子给神医把脸擦净了?” 形势略略稳定之后,外面已是夕阳西下。绣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祉儿的情绪缓住了,但祉儿的状况更虚弱了。 素蔻公主坚持要把祉儿带走。 东方槊无奈,让南宫峙礼写了疗养的方子,并礼节地谢过。然后李皇后身边的丫鬟,还有兰狐,及另一个麽麽,抱着祉儿走了。 绣姑少不得跟了去。 临走前,丐儿抓住她的手道:“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只顾哄那小祖宗,累出病了。这次你走的仓促,等过一段时间,我出宫去看你。” 绣姑道了声好,也嘱托了丐儿几句,方才依依别了。 第二九九章出征在即 自打素蔻公主带走祉儿,不到数天,太子丐妃生的嵘儿是个妖孽子的小道消息,就像暮春的风一样吹皱了整个皇宫。数个夜里,赵迁握着丐儿的手道:“我会尽量消灭流言,还你和嵘儿一个清白的名声!” 丐儿笑道:“这些乱耳的言语,我岂会不知从何而起。说到底,总归是可怜了祉儿那孩子。我不怕流言,相信我的嵘儿也不怕。” 赵迁听了甚慰,伏在她的耳畔,热热呼着气道:“你产下嵘儿,都两个月了。每次与你亲近,你都以调养为由推脱,还说绣姑、祉儿都在隔壁恐偷听了去惹一身害臊……如今绣姑抱着祉儿出宫去了,你再支支吾吾的找借口,总说不过去了吧?……我想你……这么久了……咱们再给嵘儿添个妹妹或弟弟怎么样?” 丐儿努力将他推开,道:“神珠殿的夜晚这样静,回音极大。神医、何乳娘、兰狐都在没多远的隔间休息,张武师的耳力又那样好……给别人听去了不好。” 赵迁的语气无奈而宠溺,上身依旧压在丐儿身上,手指缠绵地抚着她细白的肌肤,道:“神珠殿住的人这样少,要是在别处,一个院子丫鬟婆子几十个,夜间如厕都隔一阵儿一次,你还不风声鹤唳、如惊弓之鸟了?难道就不做这事了吗?你是本太子的丐妃,绵延子嗣是你的责任。” 丐儿睁大眼道:“我不是已经给你生了个吗?我又不是生育机器,既然有了,还要那么多干什么?你不知道生孩子如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吗?我这次生了个妖孽,若是再怀,指不定是个魔头呢!” “丐儿……”赵迁扳住了她的脊梁,瞧着她的眼道:“你说着不在乎,却又拿这样锥心的两个字来气我……咱们的孩子是最棒的,怎可能是妖孽呢?你心里也不满、也难受,对不对?” 丐儿无声的笑:“我不觉得这是个坏词儿,我觉得在这深宫里,有一个妖孽般的孩子反而是运气!” 赵迁拨弄着她额前散乱的发:“你能看得开,我很高兴……” 赵迁把头埋在她颈子前,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嗅道:“生了孩子后,你身上的味道更淳厚迷人了。我想把你溶在我身子里。” 丐儿听了这样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却入不到心里面去。她道:“我不想再生孩子了。太子……以后还是到别的妃嫔那里,给皇室多多开枝散叶吧。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 赵迁神色中有挫败的伤,他紧紧盯住她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你就那么讨厌与我亲近?” 丐儿不好回答他,就道:“我并不适合生育。你知道,在你之前,我与东方爷在一起很久,都没怀上。之所以与你有嵘儿,主要是神医费尽心思为我调理的缘故。我怕再生育时,我把小命都搭进去了。” 赵迁听了这话,心里既有不快又有自豪:“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注定要为我生孩子,并且只给我生孩子。” 丐儿听他越说越霸道,怕再冷言下去,会激起了他的狂躁,于是苦笑道:“这样并躺着就很好,我累了,睡吧。” 赵迁不依,手攀上了她的双峰,嗓音低低哑哑地道:“咱们顺其自然,好吗?以前你体内有他人的真气,我一与你亲热,难免忘形用力,你承受不住,觉得很痛苦……现在你的真气转移到了嵘儿体内,不再饱受那种煎熬,肯定会很快活——让我们彻底的颠龙倒凤放纵一次可以吗?你相信我,这过程会很享受会很美妙的。” 第189节 “万一怀上了难产怎么办?” “你不是说你的体质不适合受孕吗?”赵迁的手掌轻轻地游走:“先且不说怀孕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儿,就算是怀孕了,你现在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正常的生育也不会太痛苦吧。” 丐儿被他压着,艰难地摇头道:“我不想再有怀孕的可能。” “为什么?”赵迁眼中镀上一层阴黯:“就因为你那些牵强的理由?” 丐儿嗯了一声。 赵迁费了很大劲忍住想要强横的冲动,伤感道:“我与父皇有过约定,不管你的身份,一定要准许你健康生下这个孩子,我在你生完孩子满月后就去征战,一为历练,二为履行承诺。父皇在满月宴上看到嵘儿,打心底喜欢,就特意宽限我两个月,也就是六月初我就该打仗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算来算去,你我的相聚日就只有五月这一个月了,时光太匆匆,我想把握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享受这短暂的贪欢。” 丐儿心里一惊,颤声道:“你月末就要去打仗了?” 赵迁侧翻一下,从她身上下来,改用手臂环着了她的腰:“是啊。” 丐儿怔怔出神了好久。 赵迁眼含希冀地望着她,问:“你是不是不舍得我出去?你会不会想我?” 丐儿笑道:“想你的人那么多,不少我一个。” 赵迁固执道:“那你想还是不想?别人想不想无所谓,我只想能多你一个。” 丐儿笑道:“贪心不足。” 赵迁把她抱得紧了一些:“我放心不下你、舍不得你。你说,我是不是很窝囊,整天在内闱厮混着。” 丐儿瞟他一眼道:“太子是在说我夺去了你的志向吗?” 太子愕然:“你怎么把过错拦到了你身上?” 丐儿没好气道:“除了神珠殿,你哪有整天在内闱厮混?” “……”赵迁低低道:“没有你之前,我也整天在胭脂花粉丛中流连,不务正业。有了你之后,我改掉了风流的性子,却成了个情种,整天被你勾了魂似的,恨不得日夜与你黏糊在一处。你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天生的毛病,自作的风流孽。”丐儿冷冷哼了一声。 “你这是在嫌弃我,还是在吃醋?”赵迁道。 丐儿道:“你也快上战场了,该准备的,衣服、食物、用具,都需要一一备齐了,省得到时候乱了套。”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赵迁欣喜地揉着她的头发道:“那你陪我一起去打仗好不好?有你在身边,我肯定会战无不胜!” 丐儿噗道:“你不怕我拖你的马后腿?万一我被敌人挟持住,做了人质怎么办?” 赵迁笑道:“你放心。打仗时你藏在军营驻扎地、打完仗我能看到你就行了。” “那怎么允许女子随行呢?你怎么带我去?”丐儿闪烁着眼睛道:“让我女扮男装,还是混在军妓里面?” 赵迁顿时气恼道:“当然是女扮男装!军中的男子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混在军妓里面,你还有活路没!” 丐儿想起以前逃跑时,和西门老少将军同住在军营那么久,也没见那些士兵们如何欲望如火的。大概是西门老少将军以身作则、终身没碰女人的缘故吧。 看来,领兵打仗的统帅,最好是他们这样的。 至于太子,就不敢恭维了。 如果丐儿不去监督着他,战场寂寞,高度的戒备与压力无处释放,万一掳着了良家女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太子带领的这一批将士必定淫贼生祸。 赵迁看她忽而含笑、忽而激愤,好奇道:“在想什么呢?我说得不对吗?” 丐儿心头一跳道:“这次与夜漠王朝交战,有多大的胜算?谁做主帅,谁做副帅?西门少将军会去吗?” 赵迁颇意外地“咦”了一声:“又不让你上前线,你关心这些做什么?” 丐儿撅嘴道:“了解一下情况,我心里好有个定数啊。万一敌我悬殊,你们吃了败仗我被抢走了怎么办?” 行军之前,本是最忌讳“败仗”二字的。但赵迁只当丐儿是撒娇,不以为意道:“夜漠在我边境扰乱已久,且呈壮大之势,估计会是一场持久的厮拼之战。夜漠军力与我方应该相当,就算出了意外,保存实力要紧,我也会带着你和弟兄们全身而退。凭着我朝地势易守难攻的天险,夜漠想攻下一座山头都没那么容易!” “可是,一旦攻下了一座山,就势如破竹了啊。”丐儿往坏处说。 赵迁敲了一下她的头道:“你这脑瓜里,净想些坏的。在我跟前问问也就行了,若是被父皇听了去,定会扒了你的皮!” 丐儿嘻嘻笑道:“我不是为了多知道些情况吗。” “好吧。”赵迁叹道:“胜算是有的,但把夜漠打退就不错了。父皇想历练我,让我威望三军,主帅自然是由我来担任,副帅就暂时不知了。至于西门少将军……西门老将军死之后,父皇怕西门少将军有心结,不能再重用他。” 丐儿心里冷笑。有心结的该是赵渊吧。西门老将军死之前,他对人家父子俩就有心结了! 西门少将军不出征,这仗就有打头了。 丐儿隐隐觉得不好。西门少将军若是能挂帅印,胜算就更大些——但不说赵渊有忌讳,恐连赵迁也不会同意。 那就必须为西门少将军挣到副帅的位置! 不然,若是孤竹王朝节节败退,这仗打着还有什么看的? 丐儿心思既定,问赵迁道:“西门少将军现在在哪儿?在西北边境还是在家?” “边境动荡不安,父皇暂时还离不开他。”赵迁道:“父皇给他了三千精兵,让他打游击。” “什么是打游击?”丐儿不解道。 “就是今儿个听到这儿有匪寇作乱,就到这儿打;明儿个听到那儿有蛮夷自扰生事,就到那儿打。” 丐儿听得心凉。赵渊何其狡猾,明知西门默义有能力,却心生防备,可又不忍闲置了一人才,就想出了这样压榨的方法。打游击是最辛苦的,却又有效避免了西门默义手握重兵。 丐儿在心中诽谤着,幸好西门少将军内心有着深重的忠君理念,若是换做是她,皇帝你既这般疑我,我何必任你唤来调去的为你卖力呢?还不如每去一处征服一批,在各地建立像水浒仙寨那样的根据地,等到边境都被根据地占领了,西门默义振臂一呼,吓一吓老皇帝,该多有趣! 丐儿这样想着,更加坚定了让西门少将军挂副帅的念头。 这样,打仗就变得有趣多了,才不枉出去走一遭。丐儿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赵迁道。 丐儿的忧心浮在了言表:“我觉得,这次还是让西门少将军挂副帅为好。” “怎么说?”赵迁直视她。 丐儿理一下思路,缓缓道来了:“从你的方面说,太子以前没有带千军万马的经验,这次作战至关重要,出不得任何的疏忽大意,而西门少将军自小血拼沙场,打过的仗比很多人走过的路都多,有他在旁,胜算的把握更大些。只有打赢,太子才能立下威望。” 赵迁摇头道:“那若打赢了,士兵百姓们还会把功劳记在他头上。我如何立得了威信?” 丐儿道:“你是主帅,他是副帅,论功劳自是你的更大些。” 赵迁更不同意了:“说得好听了是这样。说得难听了,西门少将军早就赢得了大批的人心,他们心下那杆秤都偏向着西门少将军。这次打仗,我必须与他撇清了干系。” 话已至此,丐儿知道再劝无益。 都没再说什么。赵迁、丐儿静默而躺,到了翌日清晨都未合眼。 赵迁走后,丐儿愁眉苦脸。南宫峙礼问她怎了,丐儿提防地看了南宫峙礼一眼,把与太子的对话拣主要的告诉了他。南宫峙礼笑道:“多大点事儿!太子想争人心,还想在伊人跟前捞面子,你是无法劝他的。如果你怕太子打不赢,我可以给西门少将军递个信儿。” “你?”丐儿惊道:“递什么信?” 南宫峙礼不紧不慢道:“我就把情况如实的对他分析。让他领着五千精兵,在距离太子与夜漠交战不太远的地方驻扎。如果太子落败,就让西门少将军突发其兵、从天而降,攻夜漠个措手不及。” “西门少将军,他会听你的?”丐儿忽想起了西门少将军与南宫峙礼是兄弟的事儿,笑道:“就算你把印记给他看了,并说出他的身世,毕竟那么多年失散,总得相处一段才能信任亲近。他不会贸然听信于你的。” “我不行,那么你呢?”南宫峙礼踱着步悠然道:“我伪装夜漠士兵把你劫走,给西门少将军捎信,说如果想见昔年八月河畔相救的那位女子,就必须从夜漠人手里夺回来。我相信他会听信于我的。” 丐儿嗔目而视,怒道:“你不要暴露我!我去是为了看战况!” “我给你增添些热闹,还不行吗?”南宫峙礼笑道。 丐儿气结。 顿了半晌,丐儿哼道:“本丐妃命你给我呆在神珠殿保护皇太孙,不得出去半步。” “皇太孙几乎时时在张武师那儿,不会出问题的。”南宫峙礼斜斜看着她,散漫道:“有太子的帮衬,我相信你能混出宫,女扮男装随众出征。但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你还是想想如何向宫人解释太子丐妃不在神珠殿的原因吧。” “额……”丐儿头疼了:“我就说想绣姑姐姐了,请假去坎平鞋庄居住数个月。” “你是皇太孙的生母,你以为你能扔下皇太孙,在外居住那么久吗?”南宫峙礼道:“宫内外盯着你的人那么多,你以为不会有人怀疑你不在坎平鞋庄而暗查此事吗?” 丐儿急道:“那总不能让我向皇上请旨,说要陪太子一起出征打仗吧?赵渊会不会认为我在胡闹,禁了我的足?” “这个,就无法猜测了。也看你自己的了。”南宫峙礼掸一掸袖口的褶子,事不关己道。 “总有办法的。”丐儿想了想,大笑道:“我这个太子丐妃从神珠殿溜出去数月,想要瞒过众人不容易,你这个神医也没那么容易吧?” 南宫峙礼道:“伺候你生下了皇太孙、你的身子也恢复了,我是该请辞出宫的时候了。太子眼中,我本是浪迹江湖不见首尾的神秘医者,想来他也不会为难我。至于其他人,我静静地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就不用逐一请辞吧。” 丐儿一愣:“你要走了?” “我属于这里吗?”南宫峙礼轻轻反问道。 “可是……可是……”丐儿道:“你在神珠殿住了这么久,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格局。你突然走了……” “这不是你也要走吗?”南宫峙礼道:“算是以此来过渡吧。再说,我只是离开了宫中,咱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只怕到时候你不胜其扰呢。” “你该忙你的大事了吧?”丐儿安静朝着他笑道:“我还真习惯了与你这样静好、无风无浪的朝夕相处。” 悲与喜,在南宫峙礼的眼中如光影般陆离流转。他启齿笑了,魅惑如初见。 丐儿骂道:“又使用美男计!神经!” 南宫峙礼桃花眼微翘道:“你都是人母了,美男计还对你一如既往的有效吗?” 丐儿闷闷不语。 南宫峙礼道:“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丐儿失落道:“也许再回来,这里已物是人非了吧。” 第三〇〇章临行部署 自从那晚赵迁兴致忽起说要带着丐儿出征,丐儿的心就如风吹皱的湖面,晃动不止起来。但到了第三天,赵迁就反悔了,又说让丐儿老老实实呆在神珠殿,照顾嵘儿,要他们母子好生等待着他凯旋归来。 艰苦受孕,怀胎十月,再加坐月子,这一年多丐儿几乎没出这片湖半步。照她以往的性子,能禁锢这么久,要么是无奈的奇迹,要么是非人的煎熬,要么是随遇而安的豁达。 而前两种,无疑占了主要。 所以,丐儿坚定了“抛”下儿子去闯荡游玩的一颗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赵迁无论怎么劝她,她就不听。赵迁说我走之前不会带你,丐儿就眨巴着眼睛道,你以为凭我的能耐和智慧,自己单枪匹马出不了皇宫吗?找不到军队吗?就算你多派几个人看着我,但如果有人知道我迫切想出宫,只怕非常乐意帮我,盼我永不要回来才好呢。 赵迁傻掉,半晌才吐出一句:“你成心让我走得不安稳对吗?” “那就带上我啊。”丐儿与他和着稀泥。 赵迁道:“那你说一说,你出宫这么久,该怎么向父皇、母后隐藏这件事。” “我总不能说要带上你打仗吧,”赵迁道:“万一没能打赢,朝中大臣还有天下百姓,岂不把主要的过错堆到你一个人身上了?说我昏庸不堪大任,说你祸水扰乱朝纲?” 第190节 “那如果打赢了,他们会不会把我比作花木兰或者梁红玉那般的巾帼英雄?”丐儿兴冲冲问。 赵迁急道:“你为什么总是那般乐观?” “你为什么总是往坏处想!”丐儿数落他。 赵迁扶住她的肩道:“我这叫辩证而全面。你那叫盲目乐观。” 丐儿硌开他的手,坐在椅子里晃着道:“我不管,只有两条路。你护着我混进战场,或者我逃到宫外去。” 赵迁皱眉,踱来踱去思忖了好久,道:“还是我带你混进战场吧。” 丐儿答了声“好”,笑道:“那咱们坐下来商量对策吧。” 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两人都没开口。南宫峙礼不经意间走了过来,装作刚得知消息的样子,道:“听说丐妃要和你一起去战场?” “多一个人,就可能多一种办法!”赵迁回过神来,对南宫峙礼道:“是啊,所以快帮着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能让我父皇接受这件事?” 神医南宫峙礼道:“要说也不难。太子丐妃在宫外有很多经营,如今她诞下皇长孙,立了大功,如果向皇上请求出去看一看,把那些快垮的营生重新扶起来,多养活一批灾民,皇上重视民生,不会不同意吧?” 丐儿拧眉道:“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该回去看看了。皇上能同意我走得太久吗?” “端看你们怎样说了。”南宫峙礼道:“如今战事繁多,老百姓的心安稳,天下才能安稳。而老百姓的安稳来自衣食富足,丐妃做的是稳定大后方的好事,她的能力与作为,种种事迹在很多百姓中都流传着……皇上若是不同意,那就是不通情理了。” 赵迁点点头道:“只好把丐儿以前在烟岚城致富济贫的事,对父皇说一说了。” 丐儿望着赵迁道:“若是皇上准许,你给我备一匹好马,这一半天我就出宫去,先去我以前呆得时间很久的几处老巢去看看。等到月底你领兵出了京城,咱们商量个地方,我投奔你,与你集合。” “你准备都去哪儿?”赵迁不放心道。 “先回坎平鞋庄与绣姑姐姐道个别,再从碧云山,一路回烟岚城,看看我的那帮兄弟姐妹去。”丐儿叹道:“一别经年,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赵迁道:“你一个人,路上不太安全。” “你放心,以前我刀山火海的都一个人走过来了。我虽不会武功,攀墙走壁、猴子捞月之类,却也难不住我。我的身手敏捷着呢。”丐儿拍着胸脯道。 南宫峙礼淡淡道:“丐妃这么久的养尊处优,身子还那般轻如燕吗。不说攀岩走壁,就说这神珠殿的几道门,你能顺利翻过去吗?” 丐儿一卷袖子,豪迈道:“可别小瞧我。” 赵迁想阻止,南宫峙礼按了他一下,笑道:“太子,外面是一个恃强凌弱、适者生存的世界。你让她试一试,让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只会对她有好处。” 赵迁看着丐儿窜着向垂花门跑去。这一扇门是镂空的合金制成,雕的是缠枝并蒂莲,上面的洞隙少且小,只能容下脚尖,那种小而尖的脚尚能险险地登上去,五脚趾齐头并进的就不行了。 丐儿跑到门前,已是气喘吁吁,她的手指抠进缝隙间,向上费力攀着,每找一处落脚地儿,简直难上加难。再加上她已不是当年不盈一握的细小腰肢,凸凹丰满的体型使她的重量增加了许多,没过多久就是满头大汗,嫩嫩的手指被坚硬的金属磨出了泡来,疼得钻心。丐儿不服气,继续坚持,不一会儿手上便流出血水来,留在每一道花枝上成了斑斑液迹。赵迁瞧得心疼,一个劲儿道:“快下来吧!快下来啊!” 丐儿不理会他。越往上越吃力,但丐儿终于骑在了垂花门顶端。她一腿跨过来,准备翻跃,哪知裙裾太窄,另一条腿根本迈不过来。就这样姿势艰难地骑在了门头上,几根尖尖的铁戟蹭破她的腿侧肌肤,一时间真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丐儿只觉头晕目眩,她模模糊糊想,一头倒下去,肯定会被挂死得很难看。 “丐儿!”赵迁有些焦躁气恼,飞身跃上门头,两只脚在横杆上稳稳屹立,把丐儿抱起来,落在了地面上。 丐儿脸色苍白,嘴里却使劲怒骂道:“这该死的体重!我要把这五花膘减下去!” 南宫峙礼笑道:“还有二门,和大门呢。” 丐儿瞧了瞧高耸的大门,从上到下光滑得没一处下脚的地方,就算从旁边的墙上翻过去,如今她跳不高跃不起的,也不可能成功。 好在赵迁替她解围了:“算了,算了!不要再试了!我派几个人暗中保护你就是。” 丐儿害怕被人监视着不自在,更担心这几个人当中有不可靠的,就道:“他们不是要和你一起出征吗?” 赵迁道:“不用。他们的职责是守卫太子府的安全。” “那……他们是你的人,还是太子妃的人?”丐儿犹豫着,问了出来。 赵迁一愣,旋即明白了丐儿的意思:“你是信不过?” 丐儿道:“我只信任我的人。” “那你觉得让谁和你一起?”赵迁道:“你在宫里又没亲信。” 丐儿想了想道:“那就让神医吧。” “啊?”南宫峙礼没料到,不禁发出了声。 “神医?”赵迁回味半天,哈哈笑道:“丐儿啊丐儿,你以为神医是当侍从的吗?你征求过神医的同意吗?” 丐儿道:“保护太子丐妃的人身安全,本就是他的责任。不然,他让我生出嵘儿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证明他的医术高明吗?他有没有问过我同意不同意?真正医者,既能救人,也能害人,生孩子并非我情愿。所以是他欠我一个意愿。” 赵迁目瞪口呆。 丐儿问南宫峙礼道:“我知道神医不屈从权贵和金钱。但这世间,有公正和道义。你欠我意愿,就得还我个意愿,不算刁难吧?” 南宫峙礼眼神深邃看着她道:“不算。” 赵迁道:“那神医的意思是,愿意陪她走一趟了?” 南宫峙礼道:“丐妃生下了皇太孙,我初入宫时,对太子夸下的诺已经实现。我的任务完成,丐妃也恢复了健康,该是我走的时候了。既然丐妃说我欠她一个意愿,那我就顺道还她吧,反正我是无定所的人,只当漂泊游玩了吧。” 太子“唉”了一声道:“既然这样,那本太子也留不住你。你这样举世无双的医术,不在太医院当典正,实在是可惜了。本太子择日就和父皇说一说,让丐儿和你出宫。还望神医一定护好丐妃安全,将她完好送到我的军营中去。” 南宫峙礼道:“丐妃行程不定,到月末也不一定能办完。我们不如约在武行山月如弯津渡口会合。那儿既是通往西北边境的必行之路,也离烟岚城稍微近一些,只有三百多里的行程,不至于让丐妃过于仓促。” “就照你说的。”赵迁颔首道:“你们等我的好消息。” 赵迁去见皇上了。 丐儿笑睨南宫峙礼道:“你还不感谢我?我让你光明正大的出宫,而非鬼鬼祟祟的不辞而别。” “谢谢。”南宫峙礼真的来了一句。 丐儿呸道:“一点诚意听不出来。” 南宫峙礼环顾了一圈道:“你我一走,神珠殿会不会成了别人的天下?” 丐儿哼道:“张武师坐镇,为嵘儿启蒙。谁敢肆意踏进半步?” “那嵘儿喂奶的时候呢?”南宫峙礼道:“你别小看一天中的三次喂奶,能发生好多故事呢。” 丐儿有些不安,踢踢桌腿,一筹莫展道:“那总不能断了嵘儿的奶,让他和张武师吃卧在一块吧?” “给何乳娘另辟一间房子,和张武师住在一个院落里。”南宫峙礼冷声道。 “这……孤男寡女,传出去不大好吧?”丐儿迟疑道。 “一个是古稀老头子,一个是有了孩子的乳娘,大家都很清楚不会发生什么。就算有人别有用心,也得好好掂量掂量才能说得出口吧。” 丐儿道:“也好。在张武师的眼皮底下,他那般的耿介傲骨、护徒心切,除了皇上,他还真不怕谁。这样也可防着那些钻空子、想害嵘儿的。” 南宫峙礼道:“宫中人可谓是各种心思。有张武师这个高手师父,还有皇上的精心保护,再加嵘儿自身的力量,想加害皇太孙,也没那么容易。那就只有想方设法讨好亲近皇太孙了。” 丐儿叹道:“嵘儿年幼,识人不明。这个倒是真的隐患。” 南宫峙礼扳着手指数着:“除了嵘儿、张武师、何乳娘,神珠殿就只生下了兰狐、还有几个厨师。他们这些人,你能放下心吗?” “我怕太子妃来找兰狐的麻烦。”丐儿说起了满月宴那天的事。 南宫峙礼道:“那你不如对皇上说,你需要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把兰狐带上就是了。” “那不是累赘吗?”丐儿道:“说实在的,这宫里的丫鬟,虽是做粗活吃苦的,可到了外面,一个个仍显得娇弱不堪,还不如我呢。” “你可以……把她暂时留在坎平鞋庄。”南宫峙礼提议。 “对啊!”丐儿喜形于色道:“我出宫后,第一个要去的就是坎平鞋庄。把兰狐留在绣姑姐姐那儿是最保险的。” “那些厨师,也用不完。只留两个就行,一个专为嵘儿制作吃食,一个为张武师和何乳娘。”南宫峙礼又道。 “你,真是想得太周到了!”丐儿拍案道:“这就等着太子回来,该辞退的辞退,该带走的带走,该挪窝的挪窝,该做思想工作的做思想工作……走之前把一切弄妥当。” —————————————————————————————— 赵迁回来之时,阔步如风。丐儿知道他带来的是好消息。 果然,赵迁道:“父皇同意了!并让我叮嘱你不要泄露身份,若有人知道你是当今贵不可言的太子丐妃,恐会陷入危险之中。” “放心。低调和隐藏是我一贯的作风。”丐儿眉目含笑道。 太子失笑,嗯了一声:“除了父皇母后,你出宫的事我不打算对任何人说。别人纵是怀疑,也摸不定你的行踪。等你到了本太子的身边,就安全了。” “要是那些对你很重要的人问起呢?”丐儿侧着脑袋道。 “父皇是决定者,他知道是必然。另外,这事终究瞒不住母后。”赵迁道:“除此,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我像你一样,信不过很多人。” “那好,就这样定了。”丐儿对南宫峙礼道:“神医,你拾掇一下。咱们明天就出发。” 赵迁听了丐儿的部署,捏着她的脸道:“你可真是涓滴不漏。不过我在的这二十多天,还会再帮着你完善一下。你放心就是了。” 丐儿笑道:“有劳太子。” “你从不会说这样的客气话。”赵迁低低趴在她耳旁道:“你真要感谢我,那就等今晚吧。话说小别胜新婚,这是临别前的最后一晚了,你不会负了我的渴望吧。” 丐儿看到南宫峙礼还在,也不知他听到了没有。一张脸红得能沁出汁来,她避着赵迁道:“我不适宜……为了保证翌日启程时,身体不出现意外,太子还是放过我吧。我还要再见一见嵘儿,和何乳娘、兰狐各交待一些话,忙完估计就很晚了。” 赵迁唉道:“你总有理由。那你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赵迁的眼中,闪出期盼的亮光。 丐儿笑道:“太多了,交待不完。等相聚于军营时,我再与你说吧。” 赵迁点着她的鼻子:“又与我打太极。” 丐儿侧过身,不想与赵迁太亲近。 不知怎地,如果说生嵘儿之前,她对赵迁毫无反抗的力道,只能承受。生了嵘儿之后,她的身体好了许多,能做自己的主了,但还是对赵迁生不起夫妻的心来。 三五次的拒绝也罢了,日子长了,拒绝的次数多了,不知会不会激起赵迁的暴戾来。 丐儿有些烦躁。 以后,还有得郁闷的。 罢了,先不想了。 晚饭过后,兰狐带来了两身衣服,都是侍卫装束,一套给了南宫峙礼,一套服侍丐儿穿上。 丐儿本就英气,穿上之后,竟不好分辨出男女来。兰狐讶异看着她,杏眼里爱慕与惊讶俱在。 赵迁笑道:“哎呀,这还了得,我的丐妃穿上这身衣服,比神医看着还俊俏风流!” “神医?”丐儿笑道:“怎有可比性?神医是个美男子,可惜美男迟暮了!比不得我风华正茂,翩翩佳公子!” 兰狐咯咯笑得直不起腰。 又过了一会儿,何乳娘把嵘儿抱来了。丐儿道:“让我再抱一抱。” 何乳娘道:“太子丐妃这次出宫,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丐儿不想告诉她太多,只道:“我想回来就回来了。记着,有人问起我去哪了,你就说是奉皇上之命出去的,不知道去了哪儿。” 第191节 何乳娘点点头。 嵘儿胖胖的小手,紧紧捏住丐儿的两根手指,好像知她要走一般,不笑也不闹,只用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滴溜溜瞧着丐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硬是把丐儿的心都看化了。 丐儿狠狠地亲他了一口,道:“小冤家,你这样眼巴巴看着母亲做甚么?” 嵘儿紧紧抿着嘴,把头埋在丐儿肩上,一声不吭。 丐儿吃不消了,生怕下一刻哭出来。她拍了拍嵘儿的小屁股,把盈入眶的眼泪逼回去,哄嵘儿道:“乖乖……犊儿,娘不在的日子,你要听话。听乳娘的话,听师父的话,记着了没?” 嵘儿用力地点下头。 丐儿心酸,扳住他的脸,直直相对道:“尤其是不要认任何人为娘亲!” 嵘儿含泪,再三点头。 赵迁、南宫峙礼看得哭笑不得,打趣丐儿道:“你看,连嵘儿这么点儿大的娃儿,都知道他母亲悍妒的脾性,所以对他母亲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不敢违抗!” 丐儿把嵘儿递给何乳娘,昂然骄傲道:“那是!得罪了他亲娘,日子过着可就难了!” 又引来了一片笑声。 倒冲淡了临行前的伤感。 第三〇一章再撮合 有了赵渊的准许,南宫峙礼扮成侍卫,护送同样是侍卫装束的丐儿一起出宫,就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 自然是先与绣姑姐姐道别。 绣姑姐姐多半是在宰相府。只能先到坎平鞋庄,再让管事的过去通传一声了。 坎平鞋庄忽然来了两个宫中模样的人,看大门的有些忐忑,丐儿不想让自己的行踪过早暴露,就没对他们说出身份。坎平鞋庄那些资格老的都知道,坎平鞋庄除了绣姑,还有两位大股东,一位是大名鼎鼎的东方爷,一位是神秘的丐帮首领,很少有人见过。 丐儿说是故人来访,要见荆岢。 管事的匆匆请了荆岢来。 荆岢那副阳光俊朗的招牌形象,在岁月的打磨中,有了几分沉稳。他初看到丐儿,愣了一下,旋即眼神就亮了起来,叫道:“丐……” 丐儿“嘘”了一声:“屋里说话。” 到了屋里,荆岢还没从激动中回过神来,问道:“丐儿庄主,这些年你可好?” 丐儿笑道:“我不好,还能这么心宽体胖出现在你面前吗?” 荆岢不好意思搔搔耳道:“是富态了些。富态些好看。” 说完,看着丐儿身旁的南宫峙礼道:“这位小哥,是……” “他是伺候我生产的神医。”丐儿道:“我出宫有些事,来与绣姑姐姐道个别。神医身手不凡,皇上钦点了他陪我同行。” 荆岢一听,知道丐儿的行程赶得比较紧,就要让管事的速速去宰相府。 “不要这么心急火燎的。”丐儿道:“我出宫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让管事的说沁儿患了风寒,发烧不退。”荆岢道。 “沁儿?”丐儿有片刻的怔忪。 “就是犊儿他哥。”荆岢笑道。 丐儿恍然大悟:“看我糊涂的!沁儿在哪儿?我要见见他!我这做姨的天天念叨着他呢。” 荆岢让奶妈把小沁儿抱了过来。 丐儿是第一次见他,细细瞧个不住。圆圆的脸蛋,肌肤白皙,有些像绣姑,眉眼却有几分随了他父亲秦延。 沁儿有些怯生,一个劲儿往荆岢身后躲。 丐儿哈哈笑道:“总有一日,你对我会比对你爹还要亲。” 沁儿就朝着荆岢,我见犹怜喊了声“爹”。 荆岢喜得笑没了眼,把沁儿举在肩头,骑马脖儿闹了一会儿。 过了盏茶功夫,沁儿对丐儿已没那么怯生了,更多的是好奇。他小手试探地抓起一个柳叶饼干,递给丐儿,递到半路,又缩了回去。 丐儿“啧啧”笑着道:“这长大了,肯定是个小财迷。看着要把东西给人,又舍不得了。” 荆岢道:“这再吝啬,也不会对他小姨吝啬的。” 丐儿一把拉住沁儿的胳膊,把他拉到跟前,抱他坐到腿上来。沁儿一开始想哭,丐儿左晃右哄、兼做鬼脸的,沁儿很快破涕为笑。 “快叫小姨!”丐儿捏着他肉墩墩的脸蛋儿道。 沁儿小声喊道:“小——泥——” 南宫峙礼、荆岢、奶妈俱都忍俊不禁。丐儿更是笑得差点岔气,道:“你再喊,就把我喊成泥巴人了!” 喝了一盅茶,绣姑跟着管事的回来了。 看到丐儿,她急急进了屋,关了门,低低道:“你说要出宫,却怎地这样快!” 丐儿道:“憋得很了。我这个人嘛,你知道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儿!” 绣姑叹气,看了一眼南宫峙礼:“那就有劳神医多多费心了。” 丐儿笑道:“神医是不会再回宫的了。他只是顺路送我一下罢。” 绣姑盯着她道:“那你呢?你是要回烟岚城对不对?你还会回来吗?” “犊儿还在宫中,我怎会不回来。”丐儿扶住她的肩道:“还有你,还有咱们辛苦创下的坎平鞋庄,都在京都,我不回来,心能安吗?” 绣姑抚着心口道:“我就怕你是个任性的半吊子。什么也不顾及,说走就走了。” 大约是赶路太急、轿中太闷了,绣姑的脸颊有汗珠流下。 荆岢拿了一个帕子,很自然地为绣姑擦去了汗。绣姑朝他一笑,温馨如亲人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着。 丐儿一滞。 秦延去了这么久,要不是荆岢一身撑着这个家,只怕绣姑姐姐、沁儿过得必不会顺畅,甚至可能遭遇不测。 然而绣姑姐姐是个有着深厚忠贞情结的,荆岢是个恪守礼法、尊重绣姑意愿的。两人纵使再近,互相扶持形同夫妻,也不会迈出那一步。 然而,人生漫漫,太多寂寞。何不听从自己的内心。 丐儿觉得,临行之前,她该做些什么了。 “那你准备在这儿停留多久?”绣姑道。 “本来打算看看你就走的。”丐儿沉吟了一下道:“但我想与你多待些时间,明天再走好了。” 绣姑眼睛里亮亮的:“甚好。今晚让沁儿与奶妈睡,我和你在一起说说话。” “那……平时荆岢睡在哪儿了?”丐儿四下看道。 绣姑讶异,脸上没来由一红道:“你问他做甚么?” 荆岢呆了呆,忙澄清道:“她和沁儿在上房的套间里睡,我在套间外面睡。” “这样好,绣姑姐姐和沁儿有什么动静的,你也可以及时照顾着点儿。”丐儿笑意深沉,指着南宫峙礼道:“神医今晚歇在哪儿?” “在东侧间给他拾掇出一张床来。”荆岢笑道:“丐儿庄主还怕他没地方睡吗?” “我只是随意一问。”丐儿眼珠子一转。 绣姑心细如发,总觉得丐儿言语中透出了什么,推一把荆岢道:“今晚沁儿和奶妈睡。你不用睡到上房外间了,就在沁儿奶妈睡的那间房子隔壁打个铺吧。” “这……”丐儿有些着急。这样不太利于自己下手行事。 正一筹莫展间,南宫峙礼开口道:“这一别,我与丐妃就很难相见了,在她身边这么久,可谓难忘。由于行程赶得太紧,将来怕是没得与她喝一场离别酒的机会。正巧丐儿要与你俩分别很长一段时间。能否烦劳坎平鞋庄两位当家的摆一桌酒宴,既为我和丐妃的缘分告一段落,也作为你们的辞行心意呢?” 这话……丐儿稍微一想,登时明白了南宫峙礼的意图。 不禁暗暗夸道:这个妖孽,在深宫里锁那么久,倒更善揣度本丐妃的心了。 也只有南宫峙礼这样厚脸皮的,才能把烦劳人家准备酒宴的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荆岢顿了片刻,笑着抱拳道:“这个不消神医嘱托,我早就吩咐下去了。今晚定要和神医喝一个畅快淋漓。” 绣姑蹙了眉道:“酒宴洗尘是少不了。但明天神医和丐儿还要启程,酒就别喝了吧,耽误了事儿可不好。” 丐儿嗔笑道:“姐姐怕什么。酒是助兴之物,万万少不得的。姐姐既然知道神医和我肩负重任,那就多代劳几杯就是了。” “我……我酒量不好,喝一点就上头。”绣姑为难道。 还没喝呢,把底儿都露出来了。 这就更好了。丐儿很大尾巴狼的朝绣姑笑出了一口白牙,道:“人生难得几回上头。喝醉了有醒酒汤呢,姐姐明天可以让管事的去宰相府说一声。多在家呆一天,那祉儿就活不下去了吗?” 说到这儿,心里一动,遂问:“祉儿怎样了?神医给祉儿开的有方子,老夫人用了没?” “祉儿好多了。”绣姑如实道:“素蔻公主赌气不想用神医的方子,还是东方宰相出面,把方子给了府里的大夫,研好了药,送到婆子那儿煮的。” 与丐儿所料,差不了几分。 丐儿道:“你是以沁儿着凉为由回来的,就多住几天。直到宰相府撑不住,派人来请再去。” 绣姑点头道:“好。我也觉得累了,是该休息一段。那今晚我就舍命陪妹妹了。” “一言为定。”丐儿伸出小拇指,与绣姑拉钩道。 沁儿看了,也凑上来,要与丐儿、绣姑勾着玩儿。 绣姑看看天色不早了,让奶妈把沁儿抱去,往奶妈房间里睡了。 —————————————————————————————— 八角宫灯依次点上,夜幕初临。初夏的风吹在人脸上,暖暖的,让人惬意。酒宴设在了绣姑睡的上房外间。 菜一碟碟端上来,摆满了红木圆桌。 荆岢叫人搬了一箱梨花白十年老窖打开,然后让伺候的都各自睡去了。只有南宫峙礼、丐儿、绣姑和他,四人围着一桌子美酒菜肴,斟饮起来。 荆岢、南宫峙礼划拳,绣姑、丐儿则猜谜语。 南宫峙礼是个老奸巨猾的,荆岢自不是他对手,十盅里荆岢喝的有九盅,脸已经变得通红,说话也语无伦次了。 绣姑出的谜语,多是些现成的典故,丐儿猜对的居多。而丐儿出的谜语,往往随性而起,似是而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天马行空,绣姑听得叹为观止,着急瞪眼之间,喝了不少的酒。 半夜之时,荆岢喝得趴到桌子上直不起,绣姑霞飞双颊意识模糊。 南宫峙礼瞅着丐儿笑了一眼:“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第192节 丐儿嘿嘿一笑:“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我?” “你不承认不就行了?”南宫峙礼来一句。 “对啊,用开水烫我,我也不能承认。”丐儿咳了一声道:“我背着绣姑姐姐,你背着荆岢,把他们送到里面套间的床上。” 南宫峙礼应了声好。 把二人以极暧昧的姿势摆放好,南宫峙礼把荆岢脱得只剩里面的白色衬衣衬裤,然后出去了。丐儿也不能辜负了南宫峙礼的配合,把绣姑脱得更干净,仅一件贴身肚兜儿。 丐儿走出套间,像做贼似的,腿脚有些发软。她问南宫峙礼:“我睡哪里?” “你就睡在外间。”南宫峙礼道:“我睡他们给我准备的东侧间,明儿个一早我就过来叫你们,等着看戏。” 丐儿笑道:“好的,你早些来。千万别错过了。” 丐儿闻着满屋子的酒味,心里既兴奋又忐忑,竟没合上几眼。直到鸡鸣头一阵儿,她才朦朦胧胧和衣睡了。 没睡多久,咚咚咚的叩门声响起。丐儿揉揉酸涩的眼,看了看外面天色已发白,腾地跳起来去开门:“你起得是时候!” 南宫峙礼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警告道:“存住气儿。别把馅儿撒了。” 丐儿长吁一口气,乍然惊惶道:“我……我怎么在这儿睡?” 与此同时,套间里一声压抑的惊叫后,戛然一片寂静。 丐儿看着南宫峙礼,有些发毛:不会昏过去了吧? 南宫峙礼笃定的笑。 丐儿捺住性子,等着。过了几分钟,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响起,能听出动作中的慌乱与毛躁。 又隔了一刻,荆岢、绣姑先后出来。荆岢手足无措,绣姑半嗔半怒看着丐儿。 “怎么回事儿?”荆岢、绣姑问这话的同时,丐儿、南宫峙礼反问:“我还想问怎么回事儿呢?” 绣姑急红了脸道:“昨晚我喝多了。之前我不是交代过了么,丐儿与我睡在套间,荆岢睡到奶妈那间房子隔壁。” 绣姑看向南宫峙礼:“神医昨晚没喝多少,就算荆岢喝醉了,神医怎不扶了他过去?” 南宫峙礼不急不缓道:“原本是想扶荆兄过去的,但是看他醉得很,恐弄出了响动惊醒沁儿,就让他睡在这外间了……” 南宫峙礼把话茬丢给丐儿:“接下来,我就不知了。” 丐儿捶了捶头,忽道:“我想起来了!” 绣姑喘着气道:“你想起什么了?” 荆岢怕丐儿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禁不住捏了一把汗。 “昨晚,”丐儿用力回想着道:“我扶了绣姑姐姐到套间去睡,刚让姐姐躺下,荆岢就闯了进来,说要和沁儿娘一起睡……” “啊?”荆岢、绣姑愣愣的,像傻了一般。 绣姑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扯住丐儿道:“你怎么不拦着他,把他挡在外面?” 丐儿理直气壮道:“我身小力薄的,怎能拦得住他?如果闹得大了,引来了那些丫鬟婆子小厮仆人们,荆轲弟弟嘴里不明不白的说着那样的话,就算是真夫妻,脸也丢尽了,何况……” 丐儿留个悬念。两人心知肚明,脸红到了耳根。 丐儿继续煽风点火:“荆轲弟弟把我往外赶时,他还穿得很齐整,我想就算与姐姐睡在了一张床上,也不会发生什么。谁知我隔着窗一看,荆轲弟弟不仅脱了自个儿的衣服,连姐姐的也一并脱了。我真想推开门骂他一顿,但还怕弄出了动静,让一些不知情的人看出你们是假夫妻……” 荆岢杵在那儿,像跟木头。半晌,他才嗫嚅道:“沁儿娘,都是我的错。是我存了歪心思,你不要怪丐儿庄主了。一切我来担着。” “真爷们儿!”丐儿猛拍一下荆岢肩膀,赞道。 绣姑眼红红的,既委屈又气怒:“你承担得还少吗。” “好啦。”丐儿道:“姐姐大人大量,沁儿整天叫荆岢爹爹的,要是被人知道你们向来是分床睡,岂不……” “沁儿这么大了,给他添一个弟弟或妹妹也不错。”南宫峙礼唯恐天下不乱道。 绣姑捶了荆岢一下:“算了。早不醉晚不醉,偏偏让这个小鬼看我的笑话。” 丐儿嘻嘻道:“荆岢,我姐姐的意思是,你应该早些醉!” 绣姑撵着丐儿要打。丐儿吓得躲到荆岢身后,求饶道:“好姐姐,你把我打残了,我还如何启程?” 绣姑心软,停了下来。 丐儿很是愉快,与绣姑告别前,一直哼哼唧唧唱着欢快的曲。绣姑越来越不踏实,趁无人时问丐儿道:“昨晚的事,与你真的没关系?” 丐儿瞪白眼道:“难道我还能把荆岢背到你房间里,把他弄到床上不成?” 绣姑顿时无言。 丐儿知道,绣姑姐姐她怎么也不可能怀疑到神医头上去。 南宫峙礼在神珠殿一载有余,尾巴藏得严实。在绣姑姐姐的眼里,神医是个有修为有定性的人,从不与人沆瀣一气。 吃早饭时,大约是心里尴尬愧疚的缘故,荆岢一直不敢抬头。 直到丐儿、南宫峙礼提出告辞,荆岢拿出一包银子给丐儿做盘缠。 丐儿也没推却,大大方方接下了。 绣姑道:“够不够?你不是还要给你的水浒仙寨置些经费吗?” 丐儿笑道:“你总不能让我背几袋银子回去吧?我还想少遇几伙劫匪呢!” 说完,丐儿低低道:“这些年也支援了仙寨不少。钱能生钱,我回去看一下,若他们过得没想象中的好,我一定会看一下他们把钱花到了哪里。” 绣姑嗯道:“虽说咱不缺钱,但有些事,还是得长个心。听说水浒仙寨的钱,被当地官府刮去的不少。” 丐儿痞痞一笑道:“那对男女诬陷我就罢了,伪造我的出身,我也不与他们计较。但身为父母官,还搜刮我的钱,就不行了。他们怎样吃进去的,还怎样给我吐出来。” 绣姑亦笑:“我也好想与你一起回去,去我养父养母的坟前孝敬一番。可是……有祉儿和沁儿,还有坎平鞋庄……荆岢忙不过来,我实在抽不出身啊。” 丐儿温声道:“有的是机会,这次我代你尽孝就是了。你和荆岢,度一个蜜月吧,我等着你再当母亲的好消息。” 绣姑脸皮紫涨道:“多大的人了,还度蜜月!” 第三〇二章故人今安在 丐儿、南宫峙礼一路往烟岚城方向而去。途径碧云山,丐儿让南宫峙礼陪她去了一趟善缘寺。昔年崇静师太、冢峒长老在时,东方爷和丐儿在这儿求了一支姻缘签,签上是模棱两可的卦辞,说好可好,说坏可坏。历经艰难险阻,如今东方爷已遁去,有情人没能成眷属,情却未灭,这是坏还是好呢。 丐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逝后,善缘寺的香火一日不如一日了。宇泰接任了总掌门,指了一位叫理芙的姑娘暂时打理尼姑院的事务。尼姑院的掌门之位,一直为嫣智姑娘虚设着。 宇泰还要照顾精神已经失常的郁妙师妹。 最心爱的女子,一入红尘多年,师太、长老去世的消息她大概已经得知了吧,不肯回来看一眼,也许是因为路途太遥远,也许是因为有是非的空门过着还不如红尘好。 无论怎样,她若安好,善缘寺的天空便是晴天。 香火寥落、寺中拮据,吃了上顿,下顿难以为继,这都不是最苦的。 最苦的,是一颗无处寄放的心。 丐儿再次见到宇泰的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那个清朗丰神、略带优柔寡断的男子,脸上满是沧桑,竟露出几分下世的光景来。他的眼神那般忧郁黯沉,眉峰大约是因常年皱着的缘故,而形成了一个清晰可辨的“川”字。 寺中人人,粗布麻衣,冷饭残羹。 郁妙终日在床上坐着,不敢出门一步。她的头发,长长散乱在肩上,已是灰白颜色。她念叨着:“玩具……我的玩具在哪儿……” 而那个人偶,早不知去向。 或许是她自己弄丢了,或许是别人拿去毁掉了。 丐儿眼中发涩,问宇泰道:“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宇泰道:“你还是你,面容没变。可身边的人,已不是原来那位。” “去了的如同未去。就像昔年,在她身边的不是我,我却一直都在。”南宫峙礼用宇泰的语气,说着故作玄虚的话。 丐儿气恼,不耐烦着对南宫峙礼道:“你这么洞彻,怎不占个山头,做和尚去?” 南宫峙礼笑道:“只要耳根清净,不改心志,在哪儿都是修行。我才不做枯燥无味的伪和尚,我的心愿就是,说动最不可能做和尚的人去做和尚,最一心想要做和尚的人还俗。” 丐儿“呸”了一声:“你要有这本事,就把善缘寺的香火从凋零变到旺盛吧。” 宇泰叹道:“香火在于经营。若是嫣智在,善缘寺的香火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丐儿悄声问:“嫣智妹妹回来过不曾?” “不曾。”宇泰摇头:“还是不回来的好。不然,她看到善缘寺的衰败,一定会难过的。” 丐儿道:“也是。” 在善缘寺用了斋饭,全是些清淡的野菜,配一锅稀稀的面汤,连馒头都没有。丐儿知道,这已是全部家当了。 “像我这样圆润的,在这儿吃半个月,油水就全被洗下去了。”丐儿笑道。 宇泰歉然:“委屈两位贵客了。” 丐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长久这样,怕饿也饿坏了,怎有力气重振香火?虽说佛门讲究吃素化斋,也不能没一点油水吧。” 宇泰道:“我等都是吃苦吃惯了的,不觉得苦。何况,连徐长老都吃的一样饭,大家还有什么挑剔的呢。” “徐长老?”丐儿愕然。 “就是徐员外家的二公子徐战淳。”宇泰缓缓道:“他在湘竹林里搭了一间木屋,几乎从不下山,每日给他送去的,与众僧尼吃的一样。” 徐战淳守护湘竹林的事,丐儿早就知道。不过,丐儿只想他会每月来个一两次,毕竟徐家那样的家业,下人们吃的住的都比寺中好,徐战淳一个富贵公子哥儿,怎受到了长期这样?没想到他竟然当成了一种使命。 “徐员外没派人把他接回家吗?”丐儿奇道。 “接过。”宇泰简略道:“徐员外一开始,是想让儿子拘一拘性子,没料到徐战淳动了真格。徐员外让人劝他回去,他不肯,最后徐员外找了几个壮丁把他押回去,他不吃不喝过了三五天,徐员外怕他饿死了,只好放了他。徐战淳就又回到了湘竹林。” “徐员外不知他儿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吗?”丐儿道:“为了他儿子不受苦,何不为善缘寺捐些钱物?” 宇泰道:“一开始徐员外是生气,想让徐战淳多吃些苦、迷途知返,结果完全背道而驰。徐员外渐渐坐不住了,让人捐财捐物,徐战淳明白徐员外的意思,坚决不许寺中收他父亲捐赠之物,说是宁可贫困养心。我作为掌门,自然尊重徐战淳的意愿,受些苦没什么,善缘寺是因造化渡人延续香火的,而不是因某种缘故让人施舍着过日子的。” 丐儿默然。良久才道:“倒是我小瞧了徐战淳。我能过去看看他吗?” “走吧。”宇泰带路,领着丐儿、南宫峙礼去了湘竹林。 竹竹翠茂,景色一如当年。崇静师太、冢峒长老便是在这儿羽化登仙的。 一间简陋木屋,掩映其中。 一身佛袍、未剃度的男子,在屋前一块白色圆石上,闭目打坐。周遭一切,静得恍惚不存在似的。 丐儿想起那个月上柳梢头的夜晚,和扮成教书先生的东方爷一起捉弄那个风流徐战淳的情景。 第193节 往事历历在目,只成追忆。 “来了。”徐战淳听到脚步声,面容平静睁开了眼。 丐儿二话不说,直直逼问:“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崇静师太、冢峒长老生前最喜爱的地方,白白被你糟蹋了!” 此言一出,宇泰、南宫峙礼俱受不住、咳嗽了一声。徐战淳眉峰微微蹙起道:“此话怎讲?”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仅君子,出家人更应当如此。”丐儿道:“崇静师太、冢峒长老作为掌门,最大的心愿是能让善缘寺的香火得以传承,解世间痴男怨女之疑惑,指点迷津,你却一天到晚只会避世打坐!有这功夫,怎不去研究风月签,让寺内的姻缘情说更精深渊博呢?你这样是在败坏善缘寺的名声和基业!” 徐战淳神色骤变,道:“善缘寺是在宇泰掌门的手里。” “废话!”丐儿道:“寺之兴亡,匹夫有责!宇泰是掌门不假,他只守着前院,后院这一片湘竹林却是你看管着!你看,竹林里的竹子逢春夏都变青了,你怎么还是枯黄萎靡的?” 徐战淳的脸上,笼了一层哀色:“我连自己的感情都理不顺,还如何点化众生呢?” “要的就是这理不顺!理不顺,才能有所思有所悟,这思悟出的乃有感而发,最是深入人心的真理啊!”丐儿拍拍他的头道:“就算你参不透,你下山化化斋也是好的!放下了面子,从山顶到红尘里去,你才能从打坐的境界里提升出来!你会发现有许多的喜怒哀乐,比你的还矛盾纠结!” “我在这儿等着她回来,给她道歉。”徐战淳说服着自己。 丐儿恨铁不成钢道:“可她回来没有?她不来,你去找啊。” 徐战淳一怔,站了起来:“对啊,她不来,我去找啊。” 他的目光落在丐儿脸上:“你知道她在哪儿,对不对?” 丐儿一字一字道:“我不知道。知道的应该是你。” “我?”徐战淳点点头道:“对,她在我心里。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宇泰静静地看着他,道:“找到了嫣智师妹,就说寺里一切都好。” 徐战淳跟在丐儿屁股后,虔诚地一刻也不离。好像只要跟紧跟牢了,就能找到那个她似的。 南宫峙礼停驻在一块木板前,道:“师太、长老走了,这里面的寺规,有的就不再适用了。推陈出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善缘寺才能与时俱进啊。” 丐儿附和道:“是啊。有个别的条规,是师太恨入骨血、用情太深,反而自缚了手脚。这也是她无法把掌门之位顺利传给爱徒的原因。” “崇静师太死后都能与冢峒长老合葬,这里面的条条框框,也该人性化一些了。”南宫峙礼道:“师太、长老两情相悦,生不能做俗世夫妻,我想他们既然同穴而眠,下辈子定不会像这辈子一样遗憾。” 宇泰立了很久,沉沉思索道:“是该与理芙商议一下了。” 丐儿留了一些银子,对宇泰道:“我不是施舍的。我是善缘寺很早以前的信徒,只望善缘寺能红火起来。” 宇泰道了谢,收下了。 “我们这就启程了。”丐儿道:“等你们的新寺规出台时,大概我和嫣智妹妹就回来了。” “请带上我。”徐战淳恳求道。 丐儿故意瞪着眼睛,讶异道:“你不是要驻守湘竹林,不迈出一步吗?” 徐战淳道:“今如醍醐灌顶。” 丐儿与徐战淳、南宫峙礼,又来到清河镇与绣姑姐姐相识的那所常年失修的屋子,凭吊一番。打听了“绣姑”小蛾子的养父、养母坟墓所在之地,烧了很多纸钱,烟灰漫天。丐儿怕飞到别的坟墓去,挖了个坑,把纸钱都在里面烧了,用土掩盖上,道:“有一个储存钱的地宫在墓旁,二老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在打听过程中,丐儿听说当地有一家生意很好的“李记坎平鞋店”,被名字吸引住,就登门去拜访。那店主还是很厚道的,坦白说:“我们这儿几年前有个绣姑,巧手神功,能绣成各种各样漂亮的鞋子。后来有京城的官爷,来把她挖走了,到京城开了一座很大的坎平鞋庄,发了大财。大家都很怀念那位绣姑做的鞋子,我家本也是做鞋的,我就让人去京城买了坎平鞋庄最时新的鞋,让人比照着做。也算是不让绣姑的手艺失传吧。” 丐儿道:“盗用人家注册的‘坎平’两个字,是不道德的!并且你这店里模仿绣姑的手艺,属于盗版,比起原版差得多了!你真想开一所分店,想把鞋做得好的话,就去京城申请加盟,总部会派些学徒来指点你们。” 店主愣了半天,直觉遇到正主了,连声问道:“您来自哪里?加盟的话,需要掏多少银子?我这小本小利的,付不起啊!” “我给你个信物,你拿去给坎平鞋庄管事的看,不会要你加盟费的。”丐儿道:“不过我有个条件,到时候生意越来越好,你要拿出利润额的十分之一,捐给碧云山善缘寺……清河这一带只许你独家代理,你道如何?” 那店主慌不迭应道:“不说十分之一,捐一半我也愿意!” 丐儿摆摆手道:“说好十分之一,就定着了。将来你还要培养一批学徒,用钱的地方多。” 丐儿把刚才协议的,写了一纸契约,掏出一块刻有“匪女神丐”的印章,加了印道:“你也盖手印签个名。你拿着这张纸,到京城坎平鞋庄,自会有人接待你。” 店主喜上眉梢,盖手印、签名,一气呵成,把纸谨慎收在了盒子里。 丐儿三人出了清河镇,她舒气道:“总算给善缘寺打开一条财路。店主是受益最大的,既赚了钱,又积攒了人品。” 南宫峙礼回望着碧云山道:“你这一招加盟,本该收费用的。财帛动人心,将来他若做得风生水起了,利润额庞大,他未必会按十分之一捐给善缘寺。再说了,利润多少,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外人是难明其详的。” 丐儿道:“他们所需的原料得从京城进,根据消耗的原料,大概就能盘算出他们的利润额。如果他们不知珍惜,就再重新扶植一家分店。” 南宫峙礼笑道:“才知你算账这么在行啊,是我眼拙。” 丐儿鄙视他了一顿:“你岂止是眼拙啊,简直就是眼瞎眼歪眼斜!” 徐战淳看他俩说着闹着,脸色不若先前那样无生机了。只是这几年的坚持打坐,让他的话少了许多。 又行了四五日,到了烟岚城。 没去怡园,没顾上回味当地的风土人情,丐儿直奔水浒仙寨而去。 已不是当年的草房毛坯土墙。一排排整齐的瓦舍,占地大约百亩,在山环水绕、绿荫蔚然之中,如世外桃源那般的静谧、祥和。从大门往里看,有种菜的,有耕作的,有养牛羊的,老少井然有序,自食其力。 丐儿看得恍若隔世。 看门的瞧见他们仨在外徘徊,不认识,就打招呼道:“看着不像是落难的,不知来到敝寨,有何贵干?” 丐儿暗暗赞叹嫣智姑娘教化有方。连最粗鄙的一群人都知礼了起来,她这帮主是不是也该拿出表率的范儿? 丐儿拱拱手道:“您可听过这儿有一个匪女神丐?” 看门的神色一亮,眉眼飞扬道:“那是我们水浒仙寨的始祖!我来得晚,无缘得见他老人家的面容!不过我们这儿处处都流传着她的事迹!你想打听她,可找对地方了!” 丐儿一时很是骄傲。她的名,未随着她的离开而湮灭,反而成了传说。 始祖?水浒仙寨后人听了这个词,肯定以为她早是百年身了吧。 丐儿笑道:“你们的始祖,还在人世吗?他为什么不在这儿了?” 丐儿有心想全方位了解一下,自己在这儿是被怎样流传的。 看门的神采间充满了骄傲:“匪女神丐……也就是我们的寨主,先是被东方爷看中,带到京城娶为了妻,后来……就不很清楚了……匪女神丐喜欢游历天下,东方爷也消失了,大家猜测他俩携手归去,一起过神仙眷侣的生活了!” 丐儿听得呆了。不知何时,泪水簌簌的掉下来,流了满脸。 看门的吓住了,张口结舌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被匪女神丐和东方爷的爱情故事感动了。”丐儿哽咽道:“可是……有时,双宿双飞是人们的想象。现实并没有那样的完美。” “这……”看门的苦口婆心道:“姑娘不要这么灰心。我们始祖,和东方爷不就是典型吗?只要相信,就能寻到!” 丐儿心如刀剜。 在京城、在深宫,提到东方爷时,她也不曾这么心痛。 大概,在那里,她是没有心的。 而回到了烟岚城,她和东方爷相识相知相爱的地方,她的心复活了。而东方爷,早不在她的身边了。 徐战淳也目睹过丐儿与东方爷的情浓,不禁恻隐,他走到她跟前道:“请允许我叫你一声‘丐帮主’……” 看门的把眼睛睁得老大:“丐帮主?在整个烟岚城,恐怕只我们水浒仙寨的始祖,才能称得上丐帮主……二位不是这里的人吧?” 南宫峙礼道:“你去让你们当家的,那个老学鸠和嫣智姑娘,来为匪女神丐接风洗尘。” 那看门的眼珠子快凸出来了,也不管眼前这位女子是不是匪女神丐,对方能直接叫出大当家、二当家的名字,可见有些来历。片刻也不敢再耽误,速速叫里面的通传,还错愕地不可置信道:“怎么这样年轻……” 第三〇三章打狗棒法 老学鸠正在屋里和嫣智姑娘说话,看到当值的刘二柱咯噔咯噔跑了过来,激动得嘴皮子都不利索了,他惊异道:“刚才大门的祖阿贵和三个人说话,来人中有一个姑娘,生得年轻好看……” “漂亮妹子?”老学鸠来了精神:“比咱们当家的嫣智姑娘还美?” 刘二柱结巴道:“你别死性不改、两眼冒光的!那姑娘……来历……” 老学鸠托着下巴臆想道:“她是不是外地的?途中困顿了,要到寨里讨吃住的?要是个壮丁,让他干点粗活,给些吃的也就算了;若是个姑娘,就免了这苦刑吧,好生招待一顿,问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并且把寨里的年轻小伙子都集合一下,在她面前走走晃晃,看她有没有意愿挑一个嫁了,在这儿永久生活?” 刘二柱急得跺脚道:“二当家,您听我……听我……把话说完行吗?您是不是……不想活啦!” “你这鳖孙的!敢这样对我二当家说话!”老学鸠吹胡子瞪眼生气道。 刘二柱唉了声,把话结结巴巴说完:“那年轻姑娘,自称是咱水浒仙寨的始祖——匪女神丐!你说,那么年轻的姑娘,可能是寨主……这是个大事儿,我……我不敢耽搁,立即来禀报……” 老学鸠一凛,在屋里连连转了几圈。 嫣智姑娘也不淡定了,看向刘二柱道:“他们现在哪儿?带我去见一见。” 老学鸠赤膊拍着大腿道:“是啊是啊,去!去!我一听到这消息,不知该怎么反应了!寨主……寨主他老人家,不会给咱们来个突然袭击、出其不意吧?” 刘二柱疑惑道:“老人家?她年轻面嫩得很……那绝对不是始祖了!胆敢冒充,我刘二柱拿扫帚把他们扫出门!” 刘二柱嘀嘀咕咕的,就要去算账:“我说呢,始祖不应该是个老婆婆吗,怎会是那样娇滴滴的一妹子。” 老学鸠一把抓住他:“扫你娘的蛋啊!快带我们去迎接那年轻姑娘!快啊!” 刘二柱的摸不着头脑,苦着脸带老学鸠、嫣智姑娘穿过几道门,在大门张望的祖阿贵兴奋过度道:“来了!来了!” 老学鸠定睛一看,不敢相信,再揉揉眼,自言自语道:“我老眼昏花了吗?” 丐儿眼含泪花,未语泪先流。 老学鸠转向嫣智姑娘,悄声问道:“大当家的,那个梨花带雨……白生生的漂亮丫头……你认识吗?是咱们寨主吗?” 嫣智姑娘嘴角勾起,笑着点了一下他的脑门:“真是老糊涂了!不是寨主,会是何人?” 说这话时,嫣智姑娘的眼光掠过丐儿身旁的两男子。当看到徐战淳那一瞬间,嫣智姑娘脸色骤然变了,薄薄的愤怒和悲伤浮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差点歪倒。 “嫣智妹妹!”“嫣智姑娘!”丐儿和徐战淳同时抢了过去,扶住北辰嫣智。 老学鸠则扑过去,抱住丐儿的后背:“寨主,您可回来了!大家想死您了!您怎么不派人捎个信儿,好去接您啊!” 这一嚎,惊天动地,如丧考妣。寨里老老少少全都闻声而来。 把抱成团的丐儿、老学鸠、嫣智姑娘、徐战淳围成了个圈儿。 只剩南宫峙礼一身黑衣,孤零零的站在圈外。 寨中很多弟兄,是与丐儿当年一起建寨的,此时反应过来,也抱了上去。 一群人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尖叫着,欢呼着,号哭着:“寨主!” 丐儿一会儿擂这个一拳,一会儿拍那个一巴掌,嗔骂道:“我还没死呢!喊这么悲切切的干什么!” 嫣智姑娘被挤得脱不开身,在推搡之中被徐战淳紧紧抱着。 丐儿脑中乱哄哄的,窒息出不过气来,堪堪举起手臂,呼道:“大家安静一下!衷情慢慢诉,我这回要在寨中待一段时间的!有的是空暇!” “太好了!”大家也学着丐儿,振起臂来欢闹道。 第194节 丐儿终于深身临其境,明白那些明星被粉丝包围是怎样甜蜜而无奈的感觉了。 丐儿觉得,他们的热情如再不退却,自己就要被闷死、踩死了。 被隔离的南宫峙礼,临危受命,担起了“护驾”的角色。 一声低沉却极具震撼穿透的男音,阴魅磁性响起:“再不冷静,我就开炮了!” 空旷的寨子,竟听不出那声音来自于哪个方向。众人惊疑不定:“保护寨主!” 一声未平,只听“咙”的一声炮响,南宫峙礼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个手腕那么粗、大拇指长短的炮,点燃扔在远处,炸裂开来,红红纸屑崩了个四方散。 骤然静了。众人僵惧,不知所措。 丐儿趁机,扯着嫣智姑娘、徐战淳,从人群里拱了出来。 半晌,不知谁叫好道:“寨主归来,是该放鞭炮庆祝喽!” “对!对!”没过一会儿,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如雷震响。 “快,管事的,给寨主收拾一间上好的住房!”有人道。 老学鸠拍拉着那个管事的:“寨主当年住的那间,重新盖了,粉砌了一个遍,一直给寨主留着呢。你把库房里的那张紫檀木架子床、还有最好的芙蓉烟萝锦缎薄被,取出来给寨主布置床铺。寨主一路赶来,太累,一会儿先让寨主休息下。” “你们寨主远道归来,确实稀罕。”南宫峙礼指着徐战淳道:“可我两个护驾有功,一路劳顿,总不能睡在屋檐底下吧!” “那是!那是!寨主那间寝房,扩大了两倍不止,里面还有东西两个暖阁作为套间用屏风隔开了。”老学鸠哈哈大笑道:“大当家的……哦,也就是嫣智姑娘的隔壁,还有一间上好寝房,也可住人。” 南宫峙礼徐徐道:“那我住在暖阁,徐兄弟住到大当家的毗邻吧。” 嫣智姑娘淡淡接话道:“我隔壁那间房不小,够你们两个住。我和寨主住在一起就行。” “这……两个大男人住一起……传出去不好吧?”老学鸠皱眉忖思道。 “难道一男一女毗邻而住,就没闲话吗?”嫣智姑娘冷冷道。 老学鸠想了一阵儿,道:“他们两个是跟着寨主来的,住得太远不好……太近了,比如说同居一室也不好……” 老眼一亮,老学鸠欢喜道:“既然大当家的说要和寨主住在一起,那最好不过了!他俩就分别住在东西暖阁里!寨主的寝房是最舒适的,就是做配衬的两间暖阁也比别处开阔温馨,这样总不算亏待了两位贵客吧?” 南宫峙礼当即谢道:“甚好。二当家劳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老学鸠连声道。 丐儿握住嫣智姑娘凉凉的手,对她温柔的笑,只说了两个字:“面对。” 嫣智姑娘“嗯”了一声,低低不解问道:“他怎么随你来了?” “我们到这边说。”丐儿拽着嫣智到了僻静的账房中,对她讲了在善缘寺的事儿:“徐公子一直守在湘竹林,说等你回去了给你道歉。是我劝说他不要那般的等待。” 嫣智道:“师太、长老圆寂,我听说了。善缘寺离这儿不过几百里,那样大的事儿,怎可能传不到我耳朵里。只是我赶回去已来不及,再说我是触犯寺规之人,不好为师太和长老送行……” “郁妙属于应得报应……但是现在看着,着实让人可怜。”丐儿道:“其实崇静师太走得相当遗憾,宇泰说要和理芙商量新寺规,去掉崇静师太有意自我禁锢、自苦的那部分条条框框。” “不关我的事了。”嫣智淡淡道。 “不,重振善缘寺,非你不能也。”丐儿道:“善缘寺日后会有大量的银财来源,你在水浒仙寨当家这么久,是最合适的掌管者。何况善缘寺的尼姑院掌门之位一直为你悬虚着,那也是崇静师太的心愿。” 嫣智叹气:“佛门人心,若不淳朴,当真还不如寨中好。” “你可以整顿啊。门庭是需要清肃,才形成好风气的。”丐儿坦言。 “那……水浒仙寨怎么办?各种进出口的财务,一时找不出放心的人来接手。” 丐儿笑道:“没说让你回善缘寺住着啊。” 嫣智不懂其意,清澈美目一片疑惑。 丐儿神神叨叨,对嫣智耳语道:“我自建立水浒仙寨以来,几乎未在寨里住过,他们不是还把我当做寨主吗?寨里事务繁多,你心细又麻利,离不开你。而善缘寺的财产来源多是些香客的碎银子,不必究其来源,就算有大家户恩施,也都记在功德簿上,没有那么多的名目。你大可以挂着善缘寺掌门的衔位,培植一个理财的好帮手,你只消每月回去一次,听他给你汇报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我还做水浒仙寨大当家,并且兼做善缘寺的掌门?”嫣智摇头道:“一心不能二用,这样更不能服众了。” 丐儿不以为然道:“那掌门之位一直为你空置着,就能服众?越是那些精神信仰之地,掌门越要神秘,一年半载都不露一回面,反而带动香火游客。” “我怕忙不过来。”嫣智还是犹豫。 “你只需培育出几个得力的,根本就不用你怎么操心。”丐儿道:“一两个月悄悄去善缘寺一次就可以了。但路上未必安全,我打算给你物色几个忠实保镖。” 嫣智哭笑不得:“你是临时起意,还是早已盘算好了?” 丐儿抱着双臂道:“这个你别管。你只说怎样吧?” “你安排吧。”嫣智决定把这些撒手给丐儿。 丐儿道:“你听我说……寺规重整之后,宇泰是和尚院的掌门,理芙是尼姑院的代理掌门,你是善缘寺总掌门。再提拔一个徐战淳,做湘竹林掌门!” “他?”嫣智站起来道:“守护湘竹林是他自愿的,那儿的风景好,补偿他也绰绰有余了!为什么还要抬举他做掌门?” “东、西、后院,三足鼎立,最为稳定。而你统筹大局,做一个神秘逍遥的总掌门。”丐儿笑道:“不仅如此,你的姻缘佛学造诣无疑是出神入化的,宇泰、理芙如果加以钻研,也能成就气候,你只需在最重要的日子出现就行了。” 嫣智沉思不语。 丐儿又笑:“不仅如此,我很看好如今的徐战淳,还有更重要的职务给他……” 嫣智沉静看着丐儿,目光灼灼。她在等丐儿给她个解释。 丐儿最欣赏嫣智这样的性子。于是笑吟吟道:“徐战淳在大户人家长大,从小对各种庶务、中馈,比如理财、置办产业之类,耳濡目染,上道也快一些。趁在水浒仙寨这些日子,你不如放弃了个人恩怨,在这方面对他加以栽培,将来可省你很多事!” 嫣智缓缓道:“你原来是想让他打理善缘寺的香火银钱!” “只说事实,你觉得他不能胜任吗?”丐儿反问:“我看是你这么多年,还没真正打开心结,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吧?” 嫣智冷冷道:“人的一生,都是要为自己造的孽赎罪的。” “赎罪,也得有机会吧?”丐儿道:“你好好想想吧。” 又静了许久,老学鸠过来喊她们二人道:“寨主,大当家,厨房准备了酒席,一起过去吧。” 丐儿、嫣智走了出去。 这次宴席,比之离开京城时绣姑姐姐置办的四人宴,是完全不同的氛围。那一次是别有诡谲心思的,这一次则是畅快海饮的。全猪全羊,鸡鸭鱼鳖,野珍野味,都上了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恍然回到了丐儿带弟兄们初战告捷那一天。 吃罢,老学鸠等人来给丐儿说了这些年的大致情况,还连连赞丐儿识人善任、嫣智姑娘治寨有方。 丐儿却在心中叹息,嫣智姑娘没有一身武艺,实在太可惜了。 不说护身了,作为一代掌门、水浒仙寨的大当家,人人都会两把刷子,这是很重要的。 但现在学武,为时已晚了。 不能独步江湖,那学个花拳绣腿也不错。 老学鸠把话说完时,丐儿笑道:“大当家、二当家,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个灵光主意来。你说,我重金请几个好手,来教寨中的兄弟姐妹们舞棒弄枪、强身健体怎样?人人都要学,包括嫣智姑娘,也包括我!” 老学鸠愣了半天,觉得有趣儿,连声激动道:“好!我活了大半辈子,一直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没想到有一日能扭转这形象,说不定我有那天赋,精进神速,成一代文武双全之豪杰呢!” 嫣智道:“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自有用得上的时候。”丐儿一边让老学鸠把这个消息通知给兄弟姐妹们,一边笑着对嫣智道:“我这灵感,还是因你而起呢。我看你是个练武的材料,不会几套拳法太可惜了。” “难道你想让我打打杀杀、以武服众吗?”嫣智道。 “那就看你自己了。”丐儿笑道:“听我的没错,水浒仙寨和善缘寺发展壮大,每个成员有武傍身总是好的。我也没让你做女汉子啊,你可以身怀绝技而深藏不露嘛,我倒希望你一辈子没有用上武的地方呢。” 时间紧迫,找教练这件事,就交给南宫峙礼去办了。 丐儿早集合水浒仙寨所有成员,暂时对外封锁消息,不要说寨主回来了。丐儿没有太多功夫应对别的。 南宫峙礼不到两日,就请来了四个拳脚功夫扎实的教练。并且都不是当地的。 教完之后,拿钱走人。绝不滞留,透出半句风声。 丐儿不想让人知道丐帮集众学武的事。万一被有心之人扣上“谋反”的帽子,就不好办了。最好把训练的事掩过去。 所以,南宫峙礼的安排甚是缜密。 接下来,寨中上下白天习武,拳法、棍法全套学来。嫣智姑娘大约是天分好,加上从小在碧云山爬上爬下,化斋、做法事等,练就了一身好体魄,学得分外到位。柔韧、张力,一招一式,都能发挥出四两拨千斤的威势。 丐儿甚慰。 想起在神珠殿对绣姑姐姐提过的“丐氏减肥体操”,心机一动。结合前世练的瑜伽、在电视上看到的打狗棒招式,以及现在所学的拳、棒、腾、转,丐儿弄出了一套千变万化、诡谲莫测的“打狗棒法”。拿一根上好的青玉棒,挥动起来,煞是好看,然而不小心就被招呼到了身上,水浒仙寨每一个人都尝到了这棒打在身上筋骨疼痛的滋味。 “打咱们的人,只用了一成功夫;当外人可是要用上十成十的功夫,打得他们如丧家犬!” 群丐振奋。 丐儿把这套打狗棒法悉数传给了嫣智。嫣智使将出来,竟有超越丐儿之势。 丐儿崇拜地看着她索要签名:“生来的习武者,就是与众不同!” 更可喜的是,通过相处,嫣智姑娘有时也对徐战淳说上几句话,徐战淳激动局促得像个孩子。慢慢地,嫣智着手教徐战淳如何打理财务、盘算物资,徐战淳入门得很快。 丐儿捡个时机,把那天与嫣智说的话,即任徐战淳为善缘寺理财兼湘竹林掌门一事,告诉了徐战淳。 徐战淳坚定道:“只要是帮助嫣智姑娘分担的,徐某万死不辞。” 至于过了大半个月,善缘寺派人捎来信,说新的寺规已出台,清河镇“李记坎平鞋店”送来了一笔银子提前积善德表诚意。这就是后话了。 第三〇四章阴谋四管齐下 水浒仙寨把练习打狗棒法的使命进行得如火如荼,转瞬到了月底。算算日子,差不多该是赵迁带兵打仗出发的时候了。等军队行至相约的集合之地,即与烟岚城距离三百余里的武行山月如弯津渡口,保守估计也要半个多月,如果没有见到丐儿,大军还会就地驻扎等待上一两日。也就是意味着,丐儿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来安置寨中事务。 丐儿知道,她出来这么久,想瞒住宫中那些密切关注她动向的人,是不可能的。 虽然赵迁每日装作像往常那样去神珠殿,但也不过是守着一座空落落的大殿而已。嵘儿整天在张帙莳那儿启蒙,赵迁能见到他的时候少之又少,再加上赵迁素与张帙莳有积怨,说不上几句话,更不能贸然去打扰,远远看着聊以慰藉罢了。 兼之临行在即,军中各种都要筹备,赵迁往神珠殿的次数就越发少了。 事实上,在丐儿离开神珠殿的第三天,就有人怀疑她不在宫中了。倒不是因为泄密什么的,而是一种直觉。 丐儿在宫里的时候,虽不与人交涉,但暗自是有一种气场的。 她走了,那股气场便无形弱下来。敏感的人,自会体味的到。 头些天,碍于太子防守得严,皇上又下了口谕:有谁耽误了皇太孙启蒙的大事,轻则削除位份,贬入冷宫;重则性命堪忧,不用朕亲自动手。 最后一句话含义颇深远,包含了数层意思。联想到皇太孙惊人的禀赋,没人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是以,神珠殿除了皇上、皇后偶尔去一趟,连柳淑妃、太子妃都不得擅入。 到丐儿离宫第十天,素蔻公主去了一趟太子府,与皇嫂说一些体己话。言谈中就确信了丐儿离开了京城。 素蔻公主道:“那乞丐在宫里的时候,她那位好姐妹,也就是在宰相府做乳娘的绣姑,整天牵肠挂肚、心神不宁的。但最近除了回一趟坎平鞋庄,却把精力都放在了祉儿身上,好像大释了一口气,一块堵在胸中的土垒击碎了似的。” 太子妃忖思道:“她出宫做什么呢?她的孩子那么小,她能放心得下吗?” 第195节 “那乞丐的脑袋有病,谁能猜出她是什么意图!”素蔻公主恨声道。 太子妃不好接话,神色一凛,说了句:“她不会是擅自出宫吧。” “她素来不守规矩,叛经离道,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如你所说,嵘儿还小,父皇和母后且不说为了皇太孙,就单从那乞丐的人品做派,也不会容许她出宫祸乱人世的。”素蔻公主拧眉道:“但是……迁哥哥一定最清楚她是怎样出宫的!” 太子妃小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丐儿的擅自出宫,是你太子哥哥授意的?” “我看未必!”素蔻公主哼道:“迁哥哥一向以那乞丐的安危为重,如今战事频繁、盗贼四起,他怎放心那丐儿独自出宫呢?” “莫不是让那丐儿出去办什么事儿?派的有人手保护着?”太子妃揣测道。 素蔻公主不这么想:“嫂子啊嫂子,你怎生得糊涂!迁哥哥手下不乏有能人谋士,有什么事儿,离了她办不成吗?岂会让她出宫涉险?……你还不明白那狐媚子在迁哥哥心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吗?” 太子妃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差点跳起来。 素蔻公主接着道:“那乞丐的诡计多端,最不愿受约束。或许是她使了伎俩,混出了宫,迁哥哥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没影了!她是迁哥哥的心肝肉,迁哥哥纵然生气,可也知道擅自出宫是不轻的罪名,少不得要替她打掩护!” “那……父皇、母后,不是去过几次神珠殿吗?”太子妃不可置信道:“皇太孙的生母不见了,父皇和母后能不震怒,下令搜索?咱们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呢?” 素蔻公主想了想,道“两种可能。一是迁哥哥花言巧语,一时蒙骗住了父皇和母后;二是父皇和母后已知道了那丐儿私自潜逃出宫,但为了不造成宫内外的哗然动荡,才故意把消息压下了,再生气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太子妃“嗯”道:“蔻儿说得有理……父皇下令不得出入神珠殿,就是为了不走漏消息吧!” 太子妃突然严肃道:“蔻儿妹妹能不能和我去探一下虚实?” 素蔻公主道:“你是说去父皇和母后那里,还是直接去神珠殿?” “神珠殿入口的地方,有护卫把守着,没有父皇的手谕,是进不去的。”太子妃道:“还是到父皇、母后那儿探一下吧!咱们只管从皇太孙的安全出发,把疑惑说出来即可!又不是一口咬定的,就算猜得有误,父皇和母后也不能说什么!” 素蔻公主拉住了柳采娉的袖子道:“如果那乞丐真的出宫了,并且是私自潜逃出宫的,嫂子可有什么打算吗?” “宫门好出却不好进。”太子妃道:“父皇派人堵住神珠殿阶梯桥的入口,不就是榜样吗?我难道不能为了太子府的安全,对各条通往书院的路严加控制?” “嫂子的意思是,你仅是让那乞丐知道,既然侥幸做了皇太孙之母,便要失去很多自由吗?一旦旷工不做,就再也没机会做了吗?”素蔻公主笑问。 太子妃道:“蔻儿妹妹聪明。” 素蔻公主却道:“这一次机会太难得,嫂子一定要盘算全面了。” “这话该如何讲?” 素蔻公主反问:“那乞丐再也没机会做皇太孙之母,嵘儿便可能与你亲近吗?我日日在我家祉儿面前像婢女一般,他还与我生分呢!” 太子妃脊背一僵:“蔻儿妹妹想必深思熟虑过了。嫂子恳请蔻儿把话说完。” 素蔻公主离太子妃更近了一些,耳语道:“如果所料为真,这是一次多么千载难逢的时机啊!你一定要四管齐下,取得主动!” “四管齐下?”太子妃讶异道。 “对!”素蔻公主道:“第一,宫外追踪要到位,尽早查出那个乞丐现在何处,能把她解决到路上是最好不过了!第二,宫内尤其是太子府的把守要严密,万一那乞丐凭借通天的本事混进来,也要给她来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然后带她到父皇面前,说她顽劣恶迹,不足以抚养皇太孙;第三,暗暗买通父皇安置在神珠殿入口的守卫,想办法进殿去,找出那乞丐不在宫中的证据,让父皇和母后发落,下旨取缔她对皇太孙的抚养之权;第四,你是皇太孙的嫡母,照顾皇太孙是你的职责,努力说通父皇母后,让你能隔三差五去看看嵘儿,趁着嵘儿喂奶的间隙,加深巩固嵘儿对你的母子情。” “你说的都很难办到。”太子妃叹道:“尤其是第四条,我更是没信心。” “如果轻易就能办到了,皇太孙还能轮到嫂子抚养吗?能除去那个百难不死的乞丐吗?”素蔻公主咬紧牙关道:“昔年婆婆雇了一批高手刺客都没做成的事儿,嫂子一定要和我联手做成了!” 太子妃浑身一颤道:“宰相老夫人也对她恨之入骨?” “我婆婆不过是想阻止那个乞丐嫁入宰相府,免得辱没门庭。”素蔻公主一字一句清晰道:“于我来说,东方大哥已走,再与那个乞丐相斗也是枉然无意义了,我不过是出口恶气……而受益最大的,却是嫂嫂你啊。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柳采娉道:“我想一想。” 素蔻公主静静地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泡上一壶上好的龙井,吹着茶沫,闲闲地抿了几小口。 柳采娉头疼道:“一来我担心我这边人手不够,二来那个丐儿生的嵘儿……我在你面前说句知心话,嵘儿……实在是一个妖孽啊!” “人手不够,你可以向你柳姑母借啊,她最疼你了……实在不行,还有我呢。”素蔻公主道:“两个后盾,你还有什么顾虑的?” 素蔻公主又坚定道:“我岂不知那个嵘儿是个妖孽?他天生神力,把祉儿抛到湖里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但他是皇太孙,妖孽一些,英武一些,更有能力安定江山社稷……我们所要做的,是不让皇太孙站到与我们敌对的立场上!现在皇太孙才三个月大,什么都不记得,只有在此期间除掉他的生母,因为了无印象,他的痛才不会很深;若嫂子能通过名正言顺的关怀,让皇太孙从情感上认可了你,我们这一仗就算打赢了!” 柳采娉听得大动道:“对!我一定要试试!” 素蔻公主继续激将道:“嫂子你想一想。那个乞丐如果不死,嵘儿本是禀赋异常的妖孽,到时候有那个丐儿在幕后做谗言军师,岂不是如虎添翼吗?情势对你我来说,就更处于不可逆转的窘急了!” 柳采娉点头道:“嗯,我先跟柳姑母商量一下,然后就立即着手安插人了。你常到宫里来,有什么情况立即对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素蔻公主道:“你是你柳姑母的侄女,我是她的外甥女,我适时帮你说几句,那份动力,是不同的。有我在,她心里也会多一层安定。” 说着就出发了。柳采娉、素蔻公主先试探了柳淑妃,见她确实不知丐妃不在神珠殿一事,就对她把两人的计谋和盘托出。柳淑妃猛地站起身,头上的赤金步摇坠下的红宝石,一晃一动打着她的额头,她颤声道:“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从长什么啊?”素蔻公主道:“再优柔寡断的,那个乞丐就逍遥回来了!” 柳采娉也道:“是啊,姑母!侄女觉得蔻儿这一番话甚是缜密,只是我们把人安排妥当,就不会有事的。那时候丐妃不过是瓮中之鳖。” 柳淑妃道:“那你们打算如何做?” “旁敲侧击探一下父皇、母后的口风。”素蔻公主道。 柳淑妃到底比两个年轻的阅历更深些,她道:“丐妃秘密出宫,若是你们父皇的意思,凭你俩是问不出一鳞半爪的!此事宜直接问你们母后,万不可惊动了皇上!” —————————————————————————————— 柳淑妃收拾了一番仪容,对素蔻公主道:“你见了你母后,就说是进宫给她请安的,正巧途中碰上了我和娉儿,就一起过来了。” 素蔻公主道:“淑姨母也太不放心我了。这些客套话,本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该出口的,蔻儿如果连这都弄出了破绽,还如何计划行事呢。” “面对的毕竟是你母后。”柳淑妃咳笑了一声,不再作声。 三人各怀心事信步走着,一刻钟的功夫,来到了甘泉宫。 李皇后刚午睡起来,显然是睡得不大好,神情憔悴,眼睛有些浮肿。一个宫女正拿着檀香木篦子,给她梳着头发。宫女眉目乖顺道:“娘娘,梳成凤髻可好?” “今日又没有什么大宴席,梳一个寻常的如意髻就行了。”李皇后眯了眼睛道:“我一觉醒来,还是有些疲劳,你先不要给我盘头发了,就这样轻轻的梳着就好。” 宫女应了声“是”。更加谨慎起来,手中拿梳子的动作更轻更柔了,生怕一不小心弄掉了一根头发,惹得皇后娘娘怪罪起来。 柳淑妃、太子妃、素蔻公主站了好久,分别给李皇后拜了午安。 李皇后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半睁开眼道:“坐吧。” 三张锦杌搬了上来,她们依次坐了。 “蔻儿怎么现在进宫了?”李皇后心不在焉道。 素蔻公主堆上甜甜撒娇的笑,对李皇后道:“儿臣想母后了,就不拘什么时候过来看一看。走到了御花园,见到淑姨母、娉儿嫂子在赏花呢,说了一会子话,就一起过来了。” “娉儿上午到我宫里,问我如何绣婴儿鞋上的老虎胡须,说想给嵘儿和祉儿各绣一双秋天的鞋,我就一针一线手把手教她了一大晌,午膳还是在我那儿用的。”柳淑妃笑道:“吃完饭歇了一会儿,就想到姐姐的宫里坐坐,可也是赶得巧了,碰上了蔻儿。” 李皇后望了一眼柳采娉,叹道:“嵘儿、祉儿的衣服鞋子之类,交给织衣局就行了。娉儿何必躬亲操劳。” 柳采娉忙道:“制衣局做的,与儿臣做的,是两码事儿。儿臣待嵘儿、祉儿如亲生,绝不厚此薄彼。看他们穿上儿臣亲手做的合脚鞋子,儿臣想想就觉心如蜜甜。” 李皇后道:“祉儿有你这样的舅母,嵘儿有你这样的嫡母,是福气啊。” 素蔻公主笑嫣嫣道:“女儿也是说呢!祉儿长大了,一定把他舅母当做亲娘孝顺!” 一句话说得几个人大笑。 随后,柳采娉有几分伤感了:“祉儿虽是个知恩图报的,却不保每个人都是如此。我朝以孝治天下,有人为了一个‘孝’字,连乳母的哺育之情都能铭记一辈子,有人却连十月怀胎的生母都记不得,更勿要说一个只会远远关切他的人了!同一个屋檐下,说好听点是正经的嫡母,说不好听的就是不相干的人!” 素蔻公主听到“连十月怀胎的生母都不记得”这句话,心被重重刺了一下,陡升心酸惧怕。知道柳采娉不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而是一种铺垫,便也只好忍着不计较了。 李皇后笑道:“好端端的,又矫情什么呢!谁给你什么气受了不成?” “这种事儿,内宅多了去了。”柳采娉跪下道:“儿臣不过一时心肠揪痛,胡言乱语罢了,母后不要放在心上。” “母后自然知道。”李皇后道:“你还年轻,不要心事太重,弄坏了身子反而划不来。” 柳采娉抹一把眼角道:“就算儿臣一片心意,也无处寄托罢了。太子身边只有嵘儿一个,神珠殿的门槛儿太高,儿臣想看看他也不方便。” “你父皇说了,嵘儿要启蒙,受不得干扰。他小小年纪便有那般的能量,是好也不好……”李皇后只道:“等嵘儿再长个几年,庞大的真气他能控制自如了,不会损伤自身也不会威胁旁人了,你就可以天天去看他,到时候你不烦就不错了!这个时候,连我和你父皇都不能经常过去瞧,甭说你们这些莽撞不经事的了!” “可是,母后……”柳采娉道:“我总归是嵘儿的嫡母,这都过了十天半月了……若是我都没有探望嵘儿的资格,宫里人岂不是说三道四,更不把我这徒有虚名的太子妃放在眼里了!说不定还会生出传言来,诸如嫉妒嫔妃、苛待皇嗣之类……儿臣可撑不起啊!” 李皇后淡淡劝道:“这都是些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话。你坐到这个位子上,少不得要生受许多委屈。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事,只要你自己心里无愧,你父皇、还有我、包括你柳姑母知道其中的缘由就行了!我们看重你这个儿媳,谁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柳采娉急道:“但众口铄金啊!再说,儿臣实在想嵘儿想得很,母后怕儿臣打扰了嵘儿启蒙,儿臣就挑嵘儿喂奶的时候去看一眼还不行吗?母后要是还放不下,儿臣就等父皇和母后去时,一起跟着瞧瞧行吗?” 柳淑妃也道:“姐姐看在娉儿一片肺腑的份儿上,就同意吧。我看娉儿,真真正正把嵘儿当成了亲生骨肉般。” 第三〇五章夺子之战 李皇后哼了哼,沉吟不决。 素蔻公主眼睛一转,插话道:“母后,你不让嫂子去,就让女儿去罢!上一次祉儿吃了那样重的哑巴亏,女儿直到现在还耿介于怀呢,要不是看着嵘儿是父皇、母后、迁哥哥的心头肉,女儿肯定揍他一顿!祉儿和嵘儿是表兄弟,没有记仇的道理,以后还少不得在一起玩,女儿跟着去看看嵘儿武功长进了多少,也好有个防备。不然,下次我抱着祉儿去时,还不连我一起给掀翻了!” 李皇后听得又气又笑道:“你是嵘儿的姑姑,就算耿耿于怀你还能打他吗?你可别说,等嵘儿半岁时,掀翻几个大人是绝对不眨眼的,何况是你!” 素蔻公主花容失色。老半天,才战战兢兢道:“父皇母后去看他的时候,就不害怕吗?” “傻孩子,”李皇后笑道:“这话可别叫你父皇听见。你父皇习武半辈子,是干嘛用的,连自身和母后都保护不了?嵘儿再厉害,不过是个毛孩,还不懂怎样发挥功力呢!” 素蔻公主撅撅嘴道:“谁让母后在儿臣小的时候,不许儿臣跟着迁哥哥和东方大哥学武呢!如今在嵘儿那样的不小点面前,连自身都护不周全……我不管,我要和父皇、母后一起去看看嵘儿!” “你还怪起母后来了!”李皇后没辄儿,笑道:“好好好!母后与你父皇商量一下,再去时带上你和娉儿吧!” 太子妃柳采娉、素蔻公主喜出望外,齐声谢过了李皇后。 李皇后晚上,与赵渊说了这件事。赵渊皱了眉头:“你答应那两个丫头了?” 李皇后道:“一味掖藏,实在也不是久长的办法。” 赵渊道:“她们会不会弄出什么事端来?” “两个丫头而已。”李皇后笑道:“她们虽与丐妃不睦,待嵘儿倒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赵渊的声音有几分低哑:“她俩都很纠缠。要是知道丐妃不在宫中,追问起来,你怎么说?” 李皇后道:“臣妾但笑不语就行了,最多只答,丐妃有丐妃的去处。让俩丫头猜测不透。” 赵迁忖思道:“那她们该猜测,丐妃是奉了你我的命令,出宫办事去了。” “这样不好吗?”李皇后柔声试探道:“如果是丐妃私自出了宫,两个丫头难免不以此为把柄,对那丐儿醋语抱怨;若是她俩知道,丐妃是皇上做主出的宫,也就不会闹腾着给皇上添烦添堵了吧。” 赵渊眉峰紧蹙,青玉扳指“当当当”敲着桌子道:“不行。丐妃的行踪,及她做的事,不能让再多人知道,万一传到敌军耳中,他们或会对丐妃不利,破坏我稳固民心的意图。你就说丐妃性贪玩,坐月子闷出了一身痱子,溜出宫游山玩水加避暑去了。” “这……蔻儿和娉儿要让我发落治罪丐妃怎么办?”李皇后道。 赵渊手一挥道:“你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就行了。若不得不做做样子,就雷声大、雨点小的糊弄一番。” 李皇后道:“臣妾领命。” 过了一日,赵渊、李皇后去神珠殿看嵘儿,素蔻公主、柳采娉也跟着去了。主殿无人,直到后花园才看到嵘儿。 何乳娘与张帙莳同住一个小院落,除了乳养嵘儿,有时也照顾着张帙莳的吃饭起居。张帙莳并不习惯人近身伺候,所以何乳娘也只是打理一些门庭杂活而已。 第196节 看到神珠殿的格局、人事变动,柳采娉与素蔻公主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柳采娉笑吟吟道:“神珠殿素来安静,怎么现在竟安静到寂寥的味道了?连太子丐妃、神医、和丫鬟们都不见了?” 李皇后道:“神医本就是江湖一隐士,丐妃产后身子恢复,他自然就功成身退、良弓藏了。” “至于太子丐妃……”李皇后语气不惊道:“坐月子闷出了一身痱子,再也受不住了,想出宫又怕我和你父皇不同意,就悄悄地闹着你迁哥哥,把她送到避暑山庄去了。” “哪儿的避暑山庄?”素蔻公主装着很好奇的样子。 李皇后道:“母后也不大清楚。说的是景胜泸园避暑山庄,但丐妃的性子,向来不肯拘泥于一处,既出了宫,还不四处乱跑?” 柳采娉道:“不是还有一个叫兰狐的婢女吗?难不成也跟着主子享了特权,避暑去了?” 李皇后不以为意道:“应该是带出宫了吧。身边一两个侍奉的,也是正常。” “正常?”素蔻公主尖笑道:“宫里若人人都像太子丐妃那样,想私自出宫就私自出宫,想带丫鬟奴仆就带丫鬟奴仆,这偌大的皇宫,是不是就该没人了?” 相比素蔻公主的激烈,柳采娉则平和许多,她悠悠大度道:“丐妃妹妹育嗣有功,身子娇气,该好好的奢侈养养,于情于理也属当然。可是无论怎样,都得征求父皇和母后的批准吧,一出去避暑最起码得两三个月,要是把早秋的暑气也避过去,堪堪就是小半年的光景了。嵘儿虽有乳娘、武师照拂,生母不在身边,总也叫人心里可怜得慌。” 赵渊不带情绪的“嗯”一声:“丐妃是过分了。你母后已经对神珠殿上下,除了嵘儿、张武师、何乳娘以外的人,革除一年银钱,作为惩罚。这算是不轻了。” 素蔻公主大笑:“银钱对那乞丐算得什么?哪怕短了她一辈子银钱,迁哥哥也会金尊玉贵的养着她!何况她那绣姑姐姐,坐拥京城最大鞋庄,银子滚滚而来……这样小的惩罚,对她根本就不足以形成震慑!” “那你说怎么办?”赵渊半闭着眼问。 素蔻公主义正言辞道:“这样劣质的女人,不足以抚养皇太孙!蔻儿请求父皇剥夺了她太子丐妃的名号,永不让她进宫,给嵘儿换一个养母!” “换谁好呢?”赵渊神色慵懒。 素蔻公主暗中一拉太子妃,那柳氏顺势跪下了:“儿臣不才,却愿视嵘儿为亲生,尽心抚养。” 素蔻公主热切笑道:“娉儿嫂子贤淑慧中,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又居正妃之位,由她抚养嵘儿,再合适不过了。” 第三〇六章姑嫂联手 赵渊脸色不虞:“嵘儿身边有何乳娘和张武师就够了,无需养母。人多是非多,反不利于嵘儿启蒙。” 素蔻公主不肯放过时机道:“何乳娘是乳母,只管喂养嵘儿,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张武师则负责教授武学;还得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从牙牙学语到孩提时代,都会对嵘儿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潜移默化如同春潮雨露啊。而这个人,既要名正言顺,又要端方稳重,儿臣认为太子丐妃品行失德,哪儿有她就必会出祸端,还请父皇明鉴!娉儿嫂子敦厚温婉,宜室宜家,在闺中时就有贤惠雅名,绝不会误导了嵘儿入歧途的!” 赵渊道:“这个事先放到这儿吧。实在不行,就给嵘儿再请一个太傅。不过那是几岁以后的事情了。” “那就晚了。”素蔻公主焦虑道:“武学若与品行修养不能同比增长,后果堪忧啊!” “有得必有失。”赵渊转脸看着素蔻公主,沉声说:“朕的孙子,朕比谁都操心,心里自有长远计较。你还是好好替祉儿打算吧。朕看着祉儿那单薄的样子,更觉忧心!” 素蔻公主一口浊气,堵在了胸腔里。 李皇后只长叹一声,目光幽静地落在湖面上。 柳采娉尴尬地跪在那儿,不敢言语。 “回去吧。”赵渊道:“以后你俩不要再来这里了。” 柳采娉的脸,苍白而黯然。 素蔻公主憋了半天道:“那个丐妃呢?她如果回来呢?作为皇太孙的母亲,她那样任性而为,父皇难道就不管吗?” “不是说了吗,你母后已革了她们一年的银钱,充作军饷了。”赵渊道:“她要是中暑生了病,上吐下泻的,过了病气给皇长孙,岂不是更糟糕?丐妃是玩心重了些,但她不是不识大局之人,怀胎之时就没见她四处走动乱跑?或许她也是为嵘儿着想呢,神珠殿人越少,夏日就越清凉,不然嵘儿每次练功都大汗淋漓的,怎么能坐得住。” 素蔻公主忿然,差点咬住舌头,她道:“儿臣不来此地,也便罢了。但太子妃不来,实在说不过去。” 赵渊想了想道:“那娉儿就……每月初十来看一次。” 话已至此,已是不可多得的恩赐了。柳采娉磕个头谢了。 从神珠殿回来,柳采娉、素蔻公主俱是累得腿脚酸软。到李皇后宫里坐了一遭,听了几句训斥,她俩又去了太子府——柳采娉的住处。 顾不上叫丫鬟捶背按足,两人就迫不及待商议了起来。 素蔻公主气怄得不轻,她对柳采娉道:“原来那个乞丐是顶着迁哥哥,才出的宫!可不管怎么说,没有父皇母后的谕令,那就能称得上私自潜逃!” 柳采娉低声劝道:“逃就逃罢。她是擅离宫闱,在外到处游荡……这样无人护身,岂不更好?” 素蔻公主眼前一亮,跳了起来,腿却抽筋了,她容光焕发的脸登时痛得扭曲了,她一边哎呦一边道:“是啊!咱只要查得出她的下落,悄无声息了断了她,会更容易一些!就算父皇、母后得知她的死讯,也已晚了。这何尝不是那丐儿自酿的苦果呢!她若安分呆在宫中,又怎会遇到不测呢?” 柳采娉疑问道:“她如果不在景胜泸园避暑山庄,又会在哪里呢?以你我之力,普天下该如何找到她的行踪?” 素蔻公主苦思冥想了一阵儿,道:“有两个地方是需要重点监控的。” “哪儿?”柳采娉急急地问道。 素蔻公主从牙缝里挤出十几个字:“坎平鞋庄,烟岚城的水浒仙寨!” 柳采娉一怔。 “坎平鞋庄,是她的好姐姐绣姑打理着的。原是一处没落的官宦人家的宅子,在东方大哥的援助下,他们盘了下来,建成了一座景致洞幽的庄园,是夏日的绝妙去处。”素蔻公主漫漫说道。 “那庄园守得严密吗?”柳采娉道:“好不好安排内线进去呢?” 素蔻公主道:“护卫并没多少,贵在忠心不二、精诚团结。再加建筑地形复杂,高门陡墙,不好入内。以前那乞丐在里面住时,我曾派了心腹丫鬟装成落难孤女,去讨学做鞋的生计,结果被那乞丐发觉,反把我的人洗脑了!” 柳采娉道:“咱们这次并不是监督丐妃的日常细节,自不用这么费事儿!那里的人再忠心耿耿,能抵得住重金的诱惑吗?只要重金买通其中的某个守门人,问一问最近可有两个女人到他们庄园住,若是有,就派人轮流在鞋庄正门盯着梢儿,不怕那丐儿没有出洞的一日!” “只要出洞,就……”柳采娉做了个砍脖子的动作。 “嗯!”素蔻公主兴奋道:“这件事就由我来办,其实也不用花什么银子。那绣姑是祉儿的乳娘,每次她回鞋庄,老夫人都派府上的姚五去送她,一来二去就和几个看门的熟悉了。只要用几个小钱请那些看门狗喝喝酒,酒酣之时,总会有蛛丝马迹被问出来的。等到酒醒,说漏嘴的人什么也记不得了,这样倒是免了打草惊蛇!” 柳采娉笑了:“还是蔻儿妹妹做事自然无痕。” “至于烟岚城……”素蔻公主浮起哀恸道:“那是她的老窝。也是在那儿,山高路远的,本公主疏忽大意,让她得了空子,与东方大哥相遇并勾引迷惑了他的心窍!她很久都没回归故里了,这次难得逃出牢笼,她若不去那儿缅怀一番,任谁也不信的!” “这样说来,她去那儿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柳采娉道。 素蔻公主愁容袭面道:“但烟岚城距京城太远,来来回回不仅耗费人力财力,只怕沿途耽搁的功夫,那丐儿已经挪了地方了!更难的是,水浒仙寨通过这几年的经营,早已今非昔比,不说铜墙铁壁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也必不会是随意进出的等闲之地!再等到与水浒仙寨的人打通关系……那丐儿狡兔三窟,还会有影儿吗?!” 柳采娉闻言,甚喜道:“真真是天助你我也。” “嫂子有何妙计?”素蔻公主仰脸期待道。 柳采娉带着神秘的笑意道:“蔻儿妹妹可还记得烟岚城父母官,贾语博、苏喜儿这两个人?” “就是丐女即将诞嵘儿的前夕,千里迢迢来京,用画像指证她是薛废后在民间私生女的那对儿夫妇?” “正是。”柳采娉道。 素蔻公主疑惑道:“堪大用吗?他们带着画像来京,父皇理都没作理会!可见是不会办事的!” “那是因为父皇太想留住一个皇长孙了,不管女方血脉多么鄙野。”柳采娉眼中迸出奇异的光芒道:“但这回不一样!咱是要取那乞丐的命的!苏喜儿和贾氏不知缘何,恨那丐女入骨,他俩一定会立下大功的!” 素蔻公主思索道:“那丐女与贾氏夫妇结识的过程,我是粗略知道的。那丐女终究是救了苏喜儿的性命,东方大哥又扶植贾氏做了烟岚城府衙……虽说丐女让贾氏当着全城老百姓的面出过丑,却也是姓贾的忘恩负义有错在先。他们欠丐女的人情不浅,怎会恩将仇报?用他俩……可靠吗?” “这其中的原因,外人无可得知。”柳采娉笑道:“不过,尤其是那个苏喜儿,貌似恨不得把那丐儿碎尸万段才解恨。上次他们无功而返,听说途中还遇到了劫匪,差点丧命荒山,这笔账难免又记在丐女头上,梁子结得就更深了。” 素蔻公主抿嘴笑道:“这仇越深,就更相圆满了。不过他们这样对待丐女,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那丐女知情……所以贾氏夫妇害怕露馅,急着杀人灭口。嫂子派几个善于侦查的,把底细弄清了,用着也放心些!捏了他俩的把柄在手心,将来丐女被除,就不用担心他俩会把咱们出卖了!” “那是。”柳采娉眼波含笑看着素蔻公主:“派人把信递到贾氏那里,咱们只用日夜高枕无忧等候音讯了。让他夫妇一有情报,立即传送。从烟岚城到宰相府,找个身手好的,快马加鞭,不过三两天的功夫。” 素蔻公主颔首:“另外,信中还要说明以下意思。既然是父母官,以保一方平安的名义,搜查水浒仙寨,也属天经地义。如果发现那丐女在,刻不容缓,立即剿杀,不得怠误良机。” 说完,又轻轻道:“派去的几个人,一定是效命于你的高手,不仅在关键时刻能帮着贾府衙斩土匪,还要细心如发善于搜集那贾氏夫妇的罪证。” 柳采娉握住素蔻公主的手道:“蔻儿妹妹放宽心量。有十几个弟兄是我从柳氏老家带来的,跟随我多年了,先是跟着江湖卖武艺的耍枪弄棒,后又跟着禁卫军王首领学了真本事儿,七人一组共进互退,俨然是铁打的城墙!我准备调动九个人,两个负责两地送信,另外七个就是杀人利器!” 素蔻公主胸有成竹道:“那嫂子就和我兵分两路,直端那丐女最大的根据地吧!” 第三〇七章枕戈待旦 绣姑被丐儿和南宫峙礼设计,已成周公之礼,也就不再避讳,让夫妻一词实至名归了。 绣姑想想那天的事,总觉得不对劲,曾与同床共枕的荆岢道:“那个神医、还有丐儿妹妹,是不是有意灌醉你我啊?你平时不曾说过混账唐突的话儿,怎可能酒后那样失言又失德?还要把丐儿赶出去,和我……脱衣服一起睡?” 荆岢红着脸笑道:“酒后吐真言、酒能乱性……我也不知道是天助还是人助亦或是酒助。” 说着,又涎着脸搂绣姑道:“不管过程,结果是甜的就好了。” 绣姑点了点他额头,嗔道:“也不怕吵着了沁儿。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心你把他教坏了。” “他迟早会懂的。”荆岢不以为意,笑道:“我只怕给他教成一个情痴呢。” 互相打趣的私房话,说了一些。随后绣姑叹道:“我大约有十数天没去宰相府乳祉儿了。上次他家差遣姚五来请,我推说身子不适、沁儿的病尚未愈,才搪塞了过去。这再来请,我可怎么说呢。” 荆岢环住绣姑:“那祉儿不是能喝粥吃糕吃菜了吗?” “能吃一些……但总需要吃一会儿奶,才肯吃饭。”绣姑蹙眉道:“他如果半点饭不吃,我产下沁儿这么久,奶水哪里还够喂他?大多数时候不过是瞎吃罢了。” 荆岢道:“要不……辞了吧?或者把祉儿带到庄园里来养?你整天不在家,我想你……” 绣姑犯愁道:“我和丐儿妹妹商量过,以前祉儿在神珠殿养着,被嵘儿掀飞到水里,差点溺死……咱家沁儿正是胡闹的时候,怕万一祉儿在庄园出了什么事儿,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也是。”荆岢道:“要不给你请几个好轿夫,每天早晨送你过去,傍晚再回来,你道如何?” 绣姑点头:“这样勉强好,不过麻烦些。” 接下来一连三天,宰相府都派了姚五来问安。绣姑躲不过去,就对荆岢道:“我今儿个跟他过去,等过了晚饭再回来……不过,怕是已到了人定时分了。” 荆岢交待道:“我让看门的薛三晚些睡,你在路上多加小心。” 绣姑含了笑道:“宰相府应该也会安排人保护我的,你别担心。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荆岢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绣姑屏退了丫鬟们。 荆岢悄悄道:“或是错觉吧,这两天大门外往来的,似乎多了些陌生的身影,颇有些武艺在身的样子。好像是在监视什么。” 绣姑一凛,道:“那你就告诉看门的薛三等人,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严加防范,万不可出现纰漏让人混进来。” “好的,你放心。”荆岢握住绣姑的手道:“你顾好自己就行了。” 有天晚上,绣姑从宰相府出来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却不见姚五来送行。 轿子抬到了坎平鞋庄大门口,比往常更晚些。看见薛三那几个看门的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绣姑忙叫了人灌醒酒汤,用冷水迎面把他们泼醒了。 荆岢也闻声跑来了,与绣姑一起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酒?谁带头喝的?” 薛三摸了摸发蒙的脑袋,愧歉道:“宰相府姚五说,今日东方小少爷闹得凶,绣姑夫人怕被绊得更晚些。还说怕我们守门的无聊,特带来了一箱陈酿,我和李栓、张炳、牛远几个想着,喝几盅不妨事,再说姚五也算咱庄的熟人了。谁知很多天不沾酒,越喝就越起兴,那酒又烈,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绣姑、荆岢互视一眼,都没再说什么。换了几个当值的人,让薛三等休息去了。 “这事有点蹊跷。”绣姑道:“你派人在鞋庄各个角落里搜一遍,看有没有人混进来。” 事不宜迟,荆岢唤了三十多个庄丁,分工行事,细细查看是否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可有贼人进入庄园。 第197节 一直到大半夜,所有庄丁都聚齐了,皆是毫发无损。却也没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看来姚五是怕大伙儿等你等得久,特提了酒表表心意,也算是宰相府下人会做事吧。”荆岢道。 绣姑小声道:“今天门外那些形迹可疑的人,撤退了吗?” “没有全退。”荆岢道:“倒是散得只剩了三两个。已没了那种拔剑弩张的杀气。” 绣姑皱眉不语。 一夜没能好睡。翌日去宰相府之前,绣姑叫了薛三、李栓、张炳、牛远等人来问:“昨晚醉酒,姚五可问了你们什么?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几个一脸茫然,皆是记不得了。 绣姑对荆岢道:“你且把昨晚知道他们喝酒的人叫过来,问问可听到了什么。” 在宰相府,一天心神不宁。回到家里,荆岢对她道:“在绣殿守夜的李栓家的婆子,听大门外喝得热闹,过去看了一会,听到姚五问‘最近鞋庄是否住进两个姑娘’……” 绣殿,离大门只有十几米远。 “他们怎么答的?”绣姑急问。 “李栓家的说,不知是薛三还是张炳,回答说姑娘倒没见,只见曾来过两个宫中的侍卫,还有一个小厮,后来两个侍卫走了,却没见小厮的身影。” 绣姑忖思很久,道:“难不成那姚五,是在打探丐儿的行踪?” 荆岢点头深思:“所幸丐儿化了妆,又刻意保密。姚五虽起疑,也不能做出定论。” “兰狐在杂房还能习惯吧?”绣姑道。 “我只对杂房的管事说,是新来的。”荆岢道。 “那就好。”绣姑不踏实道:“姚五到底是奉了谁之命?他们肯定会以为那小厮是丐儿,还在咱们鞋庄……至于两个侍卫,他们猜测可能是护送的……” “门外那些鬼鬼祟祟的没退尽,就表明了他们这样疑心。”荆岢道:“下一步怎么办?” 绣姑想了想道:“为了掩人耳目,一方面派人往清河李记坎平鞋店送信,让李记转交给丐儿,信里说明情况,让她心中有数。一方面使个金蝉脱壳计,让姚五他们设想的丐儿假扮的小厮,从大门溜出去……” “好!”荆岢大为赞成。 绣姑又去宰相府的时候,让一个庄丁穿了兰狐所穿的小厮衣服,随着轿子一起走到古镜胡同,给庄丁一些银子道:“你去衣裳铺子里买一身新衣服换了,然后再去药铺里买一株百年老参,再拐到菜市买一些最新时令的瓜果菜蔬,然后打道回府。别人问起,你就说夫人要补养。” 庄丁照计而行。 又过了三两天,坎平鞋庄大门附近,就没那些行迹可疑的人了。 而在宫里,素蔻公主对太子妃柳采娉关起门来说悄悄话:“……本来怀疑那个小厮是乞丐女所扮,兰狐那贱婢可能先去了避暑山庄,两个侍卫是迁哥哥所派保护乞丐女的……不想那个小厮前几日从宰相府出来了,拐了几个弯儿就不见了踪影,再也没回坎平鞋庄。” “莫非小厮就是那乞丐女?听到了什么风声逃跑了?”柳采娉道。 素蔻公主摇头:“可是,我派人把附近的小巷、胡同都搜遍了,都没再见那小厮的人影。鞋庄门口的盯梢者,也没发现小厮返回。” “难不成姚五得到的情报不准?那个小厮根本不是乞丐女?”柳采娉不得其解道。 “或者,丐女狡诈,已经离开了京城。”素蔻公主恼火道:“晾她插翅也飞不出咱的手心!迁哥哥忙得没头向,几日就要走了,看谁救得了她!” 柳采娉笑道:“蔻儿妹妹别急,还有的是时间……就等贾氏夫妇的信儿吧。” —————————————————————————————— 烟岚城的贾府。 有探子给苏喜儿、贾语博汇报:“老爷、夫人,小的觉得水浒仙寨最近不太寻常。” “怎么了?”苏喜儿没太放到心上:“就凭几个小小乞丐,不寻常还能兴得起风浪不成?” 探子道:“这半个月了,水浒仙寨大门一直紧闭,里面的人员几乎不曾出来过,外人也进不去。小的曾爬上一棵树往院里看,整晌没个人影,却听见从地下哪儿传来棍棒相搏之声……小的怕是发生什么变故,或者他们在密谋什么大事儿,匆匆赶回,还请夫人指示明断。” 贾语博奇怪道:“他们不出门?那怎么买米买菜吃饭的?” “你傻啊!”苏喜儿渐渐端凝了脸色,道:“他们储的米粮不少,丐庄又有菜园,自给自足一两个月是没问题的……你说他们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贾语博想起了从京城往烟岚城的路上差点丧命,那番挨冻受饿、担惊受怕的场景,历历在目。他赶紧道:“管他们呢,喜儿!以后丐帮想怎样就怎样,咱们给它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匪女神丐想找茬儿,也没得找!” 苏喜儿瞪着眼,呸了一声:“你以为你不犯人,人就不犯你?想全身而退,也得衡量一下自己有几斤重。” 说罢,苏喜儿对那探子命令道:“务必查出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探子焦头烂额查了几天,连水浒仙寨的墙都没翻过去,有一回还差点被抓。 不知被苏喜儿喷头盖脸骂了几通,但毫无进展。 苏喜儿又多派了几个探子,许诺无论使用什么方法,只要能与水浒仙寨的人搭上话,套出他们在做什么,重重有赏。 依旧无果。 五月下旬,苏喜儿寝食难安时,京城来了八个好手,还带来了一封密函。 苏喜儿打开一看,倒吸冷气,神色间却夹杂了一抹兴奋。 贾语博心里直打鼓,凑上来道:“说些什么?” 苏喜儿让他看罢了,把信笼在烛火上,火苗登时把信吞噬了。 贾语博惊惶不定道:“太子妃、素蔻公主……怀疑匪女神丐偷出宫,来到了烟岚城?” 苏喜儿冷哼道:“我说这几天我的右眼皮老跳呢。怪不得水浒仙寨防护那么严,原来藏有私自潜逃之人!不用太子妃和公主怀疑,我几乎敢肯定那乞丐女现今就在窝里!” 贾语博手抖牙颤道:“就给太子妃……回信,说不知道!” 从京城来的好手中,有一个掏出了把雪亮的刀子,抵在贾语博的脖子上道:“这就是你的敷衍了事吗?” 贾语博差点瘫跪在地了。苏喜儿忙笑道:“贵客不要冲动,这事还得缜密相商!太子妃的旨意,于民女来说就好比观世音菩萨的圣音。” “这话说得倒还中听。”那人把刀子收回去,一把推贾语博撞在了门框上,用冷得发寒的声音道:“若不配合,就让你死得很难看。” 贾语博丢魂散魄。 “贵客放心!”苏喜儿道:“我和贾郎一定竭尽全力剿匪,为太子妃解忧!” 苏喜儿端详了这八个人,知是不同寻常的高手,就故意道:“不过,我府衙上缺些打手,那水浒仙寨人多势众,擒住他们的首领有些困难。” “除去传信的周武和郑文,我等七个为太子妃效力,也自会为夫人所用!” 周武?郑文?苏喜儿看了看送信的那人,糊涂道:“怎么只有一个?” “他是周武。”七人之首那位说道:“郑文在京城呢。为防人马往返太累,太子妃特意安排了他俩轮替着跑。比如这次周武把烟岚城的回信带到京城,给太子妃看过,太子妃再立马让郑文送信到烟岚城;烟岚城的信由郑文送到京城,再让周武从京城带信来……” “原来如此!”苏喜儿笑道:“敢问你们七人大名?” 那打头的随口说道:“你就按顺序称为一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吧。” 苏喜儿礼数周全的逐一拜过,相认完毕。 把他们好生安顿了下来。苏喜儿怕人手不够,又从自家府里挑出了几十个壮汉,以备不时之需。 比之晚一步,丐儿收到了清河李记坎平鞋店转来的信,乃是绣姑姐姐亲笔。 丐儿笑对南宫峙礼道:“她们果然不肯给我留条活路!前脚走后脚就派人监视了姐姐的鞋庄!” 南宫峙礼毫不吃惊,静静然道:“待发现你不在那儿之后,你猜她们的目标地会是哪儿?” 丐儿瞧他笑着,毫不费力有了答案:“丐窝水浒仙寨!” “你不算笨,呵呵。”南宫峙礼摸一摸她的头,笑得叫她头皮发麻。 “去!去!别手脚发痒的!”丐儿赶蚊子般驱逐着他。 南宫峙礼却道:“学了这些天的功夫……该练练手了!” 丐儿神情一紧:“你的意思是说,她们会派了大批人到这儿追杀我?” 南宫峙礼慢声慢语急死人道:“那样太招人眼……若是高手,何须派得太多?……再说,放眼这烟岚城,又不是没她们能用的人……不想让你活的,不仅有宫里的姑嫂吧?” 丐儿张大了瞳仁,冥游了半天,猛拍手掌道:“看我的记性!都怪当年心太软,留下了两隐患啊!” 丐儿匆匆招来了老学鸠、嫣智姑娘,问道:“这些天,弟兄们没人出去吧?外面没什么动静吧?” 老学鸠道:“没有。连一只狗都进不来。” 丐儿嗯道:“咱练的是打狗棒,狗自然闻风丧胆、不敢进来了。你给看大门的交待,麻雀、蜜蜂都不许飞进来。” “遵寨主命。”老学鸠下去了。 嫣智姑娘冰雪聪明,对丐儿道:“京城里来了信?他们怎么送过来的?” “李记派的心腹管事,在大门外擂树大叫,这才把信送了进来。”丐儿道:“信中说有人在追我行踪……” 嫣智姑娘眼如寒星,道:“眼见五月就过去了,六月又是收半年租的时候了。府衙上的管事,快该来了,从月初催促到月末。” 丐儿声音变冷道:“府衙老爷难道不知,这寨中老老少少的都是贫民乞丐,若是再交税就活不下去了吗?” “他们才不管这些呢。”嫣智姑娘道:“曾据理力争过,你猜那管事的怎么回答?他说你们也别哭穷,谁不知你们的寨主在京发着横财,拔一根毫毛救济着这些乞丐,就是一辈子的丰衣足食!你们占着烟岚城的土地,建了房舍,开了田园,还想耍赖不交税吗?” 丐儿目中喷火道:“这是弟兄们自食其力开垦的荒林,大不了几十两银子就能把地皮买下来!” 嫣智姑娘道:“他们哪肯一刀切断财路?开始是一年收一回税金,后来变成半年一收,名目还越来越繁多……再弄下去,以他们的贪心不足、脸皮黑厚,最后指不定一月收一次、直到把仙寨要垮呢!” 丐儿往椅子里重重坐道:“我这发横财的回来了呢,由他们来要吧。” 嫣智姑娘担忧道:“若是府衙夫妇为了保财活命,与京城势利相勾结……你的处境,不容乐观啊。” 丐儿笑道:“他们不防咱们练了棒法,到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是他们吃了亏之后呢?会不会对朝廷上报说,土匪训练有素、居心叵测,请求灭了水浒仙寨?” “这是正当防卫。”丐儿道:“我奉皇上之命打富济贫、安抚民心,他们不知深浅,说不定会把自己栽进去!他们压榨苛收乞丐的税,饱入私囊,心虚又不占理,他们是不敢上报的。” 嫣智姑娘傲然道:“打架咱们不怕,有你这句话,把他们打得再也横不起来才好!怕的是他们把你视为绊脚石,集中力量杀你灭口、吞掉水浒仙寨的全部余财呢!你一定要小心!” 这时,南宫峙礼过来道:“府衙那边,从京城来了七八个好手,助贾夫妇擒匪!” 丐儿笑道:“嫣智妹妹对弟兄们发令,枕戈待旦!撼我丐帮!” 第三〇八章攻寨不举 苏喜儿派了七人中的三哥和四哥潜入水浒仙寨刺探情形,两三个时辰后他们来报:“寨中井然有序、防备甚严,每人身边都有铁棒或杀威棍傍身。” 苏喜儿脸色大变道:“莫非他们知道尔等要来……端了他们的窝?” 为首的一哥道:“我等的行踪,不可能泄露。也许是匪女神丐远道归来了,他们武装起来,是为了保护寨主罢。” 苏喜儿忖了一阵儿,问三哥和四哥:“他们那边,没增加什么武艺高强的打手吧?” 二人摇头:“我俩对里面的人员不大熟悉。但是可以肯定,那些乞丐并非想象中的老弱病残之类,从几个在菜园里劳作的手上看,他们最近是练过功夫的。” 第198节 苏喜儿觉得不可思议,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接着紧张问:“会不会是干活多了,留下的茧子印?” “干活与练武,留下的痕迹是不同的。”三哥道:“就好比长年累月劳作结成的粗糙老茧,与不多久前耍棍棒磨出的水泡血痂,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苏喜儿道:“那……你们七个,加上府中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四十个壮汉,比之那帮丐匪如何?有没有全胜的把握?” 四哥沉思道:“他们丐帮目前的人数,男女老少通共也就三百左右,对吗?这个数据大致准确吗?” 苏喜儿看向贾语博,谨慎道:“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偏差。水浒仙寨的成员,从去年起,就开始入户了,哪怕是几岁的小孩子,都在烟岚城的户籍簿上。” 说到这儿,苏喜儿有几分得色。 这个主意,还是她想出来的。就是为了对水浒丐帮的规模与实力,做到了如指掌,将来一旦撕破脸皮对立,也好心中有数。 而丐帮的大当家、二当家,为了丐帮所谓的荣光,为了不让官府说那些难民是黑户口,很配合地完成了所有丐民的年龄、籍贯、家庭成员等全面信息的注册与登记。 四哥、三哥盘算了一阵儿,对一哥道:“咱们七个,一个能挡二十个;那三十几个壮汉,以一挡五,打个平手是绰绰有余的。” “打个平手?”苏喜儿急切道:“能不能擒住那匪女神丐?” 一哥神色峻然:“那匪女神丐除了泼皮敏捷一些,并不会什么武功吧?他们的大当家、二当家,一个是娇滴滴的深闺小姐,一个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是也不是?” “对,对!”苏喜儿连声应和道。 一哥点头道:“如果那匪女神丐的身边,没有绝世高手护驾……血洗水浒仙寨、不留片甲,应该不出意料之外!” 贾语博上前一大步,支吾着想说句什么:“她是……东方爷……的……心上人……” 苏喜儿噗嗤笑了,笑了很久,才嘲弄着尖声对贾语博道:“贾郎,她要是还和东方爷在一起,怎会成了皇太孙的母亲?败坏无廉耻的女人,东方爷早就不要她了……她身边再也没有绝世高手了……” “可她是丐妃啊……还有太子……给她做主……”贾语博断续道。 一哥哈哈大笑:“太子?不用顾忌!太子要带领军队打仗呢!连儿子都无暇去看,哪有时间顾及一个女人?” 贾语博惶惶的,嗫嚅几下,终不再说什么了。 苏喜儿明眸善睐,语气中颇有几分急切讨好的意味:“什么时候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是现在给太子妃回信呢,还是把一切办好弄干净了,直接给太子妃报喜讯呢?” 一哥道:“先让周武把信儿传到京城去,让太子妃知道匪女神丐就在烟岚城的老巢,不用再锁定别的地点了!并且要夸赞太子妃料事如神、智珠在握……” 苏喜儿笑道:“是啊,是啊!你瞧我糊涂得……”忽又皱了眉道:“那要等太子妃再来信时,才擒匪吗?匪女神丐狡猾如狐媚子,怕她到时候已溜走了啊。” 一哥仰面哼笑道:“之所以给太子妃报信,是为了先给她一颗定心丸吃!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她下封信会说些什么。咱不提前动手,还白白错过了立功的好时机不成?” 苏喜儿道:“一哥英明。” 一哥拿笔刷刷写好了信,递给周武道:“今晚鸡叫三声,你立即出发!与此同时,我和大伙儿攻入水浒仙寨!” 周武应道“好”,把信藏在了里衫中。 苏喜儿为了能让大伙儿鼓足劲头、一举剿匪,晚餐极尽珍肴,丰盛无比。喝足吃饱之后,磨枪磨刀,霍霍有声,为作战而准备。 一哥做着布署:“咱们还需要十几架梯子,从院墙外的偏僻地带翻进去。我等七个攻向大门,堵个严实,逃一个杀一个,不让任何人漏网!你们几十个,散入院子,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贾语博在一旁听着,心神不宁、忐忑难安。 苏喜儿脸上写满了兴奋。 七位哥儿以及三十多个壮士,踌躇满志,神色间带着轻蔑和傲慢。 鸡叫三声,周武策马往京城去。苏喜儿则带着众打手,就要向水浒仙寨直奔时,贾语博道:“府里不能没人,我留在家里看家吧。” 府中确实不能没了主人。苏喜儿骂道:“看就看罢。等我们的好消息!” 贾语博眼神很奇怪地看着苏喜儿,愣头愣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多保重!” 苏喜儿没理他,匆匆走了。 这夜是毛月亮。半隐半藏在厚重的云彩后,给景物蒙上了一层昏黄而不真切的光晕。一声声的野猫、乌鸦、猿啼,说不出的凄清揪魂,叫人不寒而栗。平时见只老鼠就尖叫的苏喜儿,今晚竟出奇的胆大,领着一群壮汉,往水浒仙寨的东南角而去。 那儿树荫稠茂,离大门较远,不容易被守夜的人发现。 到了地方,一哥道:“府衙夫人就不要进院子去了。站在这儿等着,我们打赢了再过来找您会合。” 苏喜儿想了想,嗯道:“那我就不跟着添乱了。” 一哥指挥若定,架好了十来架梯子,把人员分成十来拨,每架梯子上三个人,两两保持五阶距离,先后缓缓爬上梯子。 最顶端的人跃上了墙头、正要往院里草丛中跳时,最后一个也爬到了梯子的半腰。 还未及跳,下面的草丛中,忽然飞来了数不清的石头。那些石头不过拳头大小,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朝他们的门面打来,有的击中了眼睛,有的敲落了牙齿,有的打中了额头……一时之间,惊呼阵阵,哀号四起,有的直接从高高墙头上、梯子上坠落了下去。侥幸坠到墙外的就罢了,哼唧几声就爬起了;不幸坠到院墙内的,被乱七八糟的棍棒打得火辣辣的满嘴血腥味儿,哭爹叫娘、头晕脑胀,分辨不出方向,还如何能脱身? 打头的十三个大汉,去掉院墙外呻吟的几位侥幸之人,不一会儿就被乱棒打成了一滩烂泥,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一哥把自己的七个人,都安排在了最底下。也是想着保存实力,避免第一波遇见了意外。这时见势不妙,忙道:“行踪暴露!赶快撤退!” 说着,从梯子上半爬半滚,跌在地上。 余下的人站稳脚跟,抬起几个受伤的第一批率先者,逃路往府衙去。 丐帮的人紧接着爬上了墙头,每人怀里装了一大包碎石头,朝他们穷追不舍的砸去,如打丧家之犬。 苏喜儿是个养尊处优的妇人,缠过布的小脚本就跑得不快,途中又被绊了一下,半天没爬起来,被砸得鼻青脸肿的,发髻散乱、惊悚不定,幸好对路径较熟悉,脚踝发软抄小道回去了。 丐帮有几个人想要乘胜追击,嫣智姑娘阻止了道:“他们有备而来,吓唬一下也就是了,万不可逼得狗急跳墙了!还有这九个俘虏,带到寨主面前等候发落!” —————————————————————————————— 苏喜儿到了贾府的门口,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左胳膊随着脆生生“咯嚓”一声,竟脱了臼。她疼得满脸是汗,眼里犹是不甘和满满的不可置信,哑着嗓子道:“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会守在那儿,单等着我们入网?” 一哥一摇两晃地走进来,脸上有些阴郁道:“府衙夫人,你不是说那儿不易被人发现吗?难道是他们料定咱们会在今夜此时,从那儿攻进去?” 苏喜儿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看身边的这个人,再看看那个人,哆嗦道:“是你,还是你?……到底是谁泄了密?是哪个报了信?快给我站出来!”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连大气不敢出。 贾语博安抚着她道:“喜儿,你先好好养伤!灭丐帮、捉匪女,不能急于一时!” 一哥冷笑道:“那贾府衙的意思……要等匪女神丐出了烟岚城之后再捉拿吗?但天地那么大,出了这烟岚城,万一追不到她了呢?匪女神丐一日不死,贾府衙能吃得香睡得安吗?” 贾语博愣住。苏喜儿既惊且惧,忙打圆场道:“等明晚再去偷袭!” 一哥拂袖道:“丐帮既然早就有了防备,那就不要偷袭了。明天中午,以捉拿逃犯的名义,直接从大门进攻吧!” 苏喜儿道:“逃犯?是指匪女神丐吗?” “她还不能称为逃犯,她只是私自出宫罢了。”一哥面无表情道:“造假不是你们最擅长的吗?你们都能把薛废后民间女儿的画像造出来,就不能再随意弄一张通缉犯的吗?再找两个证人,一口咬定那逃犯进了水浒仙寨,以包庇逃犯为罪名,咱们不就有了打他们的理由?” “好!”苏喜儿道:“那现在就找人画像!” 贾语博道:“大家还是先睡一会儿、养精蓄税吧。逃犯画像,明天上午弄出来就行了。” “好,各位就睡觉吧,明天大开杀戒!”一哥眼中发寒道。 待到翌日晌午,贾语博又想以守家门为借口,不参与这一场屠杀。苏喜儿却不依:“缉拿逃犯,若少了你这个府衙大人亲自到场,还有什么说服力?” 贾语博无奈,勉强撑着一双筛糠的腿,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苏喜儿不顾胳膊上的痛,咬着牙坚持同行,到了水浒仙寨的大门前。 大门紧锁。 几位壮汉用粗大的木桩,猛进撞开大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在几百米开外的井畔,一位五六十岁的大爷在打扫夹竹桃落花。 听到这样大的动静,大爷睁着惊恐的眼看了过来,胡须一抖一颤地道:“你们这是……” 苏喜儿推一推贾语博。 贾语博只得充当出头鸟,拿出一张画像张在胸前,竭力地稳住声调道:“你们的大当家、二当家呢?昨晚烟岚城来了一伙儿劫匪逃犯,有人看到他们进了仙寨……本大人作为烟岚城的父母官,捉拿要犯、保一方的平安,乃是职责所在……还请你们大当家、二当家出来相见!” 大爷畏畏缩缩后退道:“我们怎么可能私藏逃犯?昨晚倒是有一伙人,想要偷攻仙寨,被我们活捉了……虽打退了他们,大当家、二当家却吓病了,现在不能起床!” “胡扯!”一想起昨晚的倒霉晦气,苏喜儿咬牙切齿道:“进去搜!” “勿要贸然前进!”一哥淡淡然摆手道。 苏喜儿刹住了脚步,却笑道:“不要中了他们的空城计!” 一哥吃了昨晚的亏,眯着眼打量了好久,耳朵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苏喜儿见一哥迟疑,转而逼问远处的大爷道:“这事非同小可,只要你们大当家、二当家一息尚存,就赶紧让他们出来,配合调查!不然就别怪官府出手狠!” 大爷咳嗽了很久,几乎脱气道:“劫匪,我们确实抓了几个……我们用小老鼠吓唬他们,如敢隐瞒,就让钻他们的耳朵、鼻子……据他们招供说,他们来自贾府……几人的供词出乎意料的一致,且都按了手印,如今他们被丐帮弟兄们着,在怡园街头游行展览呢!他们的供词就贴在大街小巷……” 苏喜儿闻言,惊愕得扭曲了一张脸:“你说什么!” 怡园,那可是烟岚城最繁华的风月闹市。 这帮妖孽!居然这么横插一刀! 那边是百姓们在看笑话,这边是兵临城下的无路可退。苏喜儿一时深切品尝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逃犯被证出是贾府的人……然而他们却来水浒仙寨捉拿逃犯,这事件传出去,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杀进去!活的一个也不能留!”苏喜儿嘶声道。 话刚落音,水浒仙寨的大门前涌来了许多百姓,他们高呼道:“贾府衙!别弄错了,逃犯在此!” 九个大汉,被人流推搡着前行。众百姓们让出一条路来。 老学鸠从人群里现身道:“贾大人、贾夫人,你们还是先看看逃犯的招供书吧。” 苏喜儿一把夺过来,看了几眼,揉成一团,掷在地上,厉色厉声道:“你们竟敢动用私行、屈打成招!” 老学鸠嘻嘻笑道:“你看他们身上可有半点伤痕?” 这九个垂头丧气的壮汉,都是贾府里的,有时他们出头以贾府的名义办事,很多百姓都认得他们的,想不承认也不行。 苏喜儿暗骂他们软骨头——拿老鼠吓一吓,就竹筒倒豆子把主家出卖了! “没有伤痕,你说我们屈打成招,这不是居心叵测、血口喷人吗?”老学鸠“哎呀”叫一声,跳脚道:“你们这样杀气腾腾,拿着武器闯入我寨,是想……把这片收容苦难百姓的安乐所,夷为平地不成?那可得有个正当理由啊!” 苏喜儿被说中了心事,怒目看着老学鸠甄正京。 “逃犯全部在此!”老学鸠嚎道:“请贾夫人把他们带回府,好好教导!” 苏喜儿喉头憋了满满一口血。 老学鸠绕着苏喜儿走了好几圈儿,猛一拍头道:“贾夫人胳膊怎么受伤了?差点忘了!昨晚鬼鬼祟祟想要攻打仙寨的,还有一个女的,最后被树枝挂折了胳膊,仓皇逃了……这事情越来越巧合有趣了!” 百姓哗然,议论纷纷。 苏喜儿忍住眩晕感,叫道:“把这个妖言惑众的老头子给我带走!” 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架住了老学鸠。 第199节 老学鸠嘻嘻哈哈的,毫无惧色:“我怎么妖言惑众了?贾夫人,你倒是解释清楚啊?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抓人,也太儿戏了吧?” 眼见这么多的百姓堵着门口,不好再拖下去,苏喜儿对一哥使了个眼色,问道:“该怎么办?” “先带走这个老不死的!”一哥低声命令道:“撤!” 老学鸠被几个彪形莽汉摁着,刚刚掉转过头,忽听得一声清凌凌的断喝:“慢着!” 好有气魄、好荡气回肠的女豪之声!所有人被震慑住了呼吸,眼光齐齐聚到那个玲珑飒爽的身姿上去:匪女神丐! 一别三五载,音容竟难忘! 贾语博的呼吸发紧。苏喜儿只觉得骨裂蚁噬一般的痛,酥酥麻麻遍布从胳膊上,传到了心尖儿。 第三〇九章不配为人妻 丐儿清越的脆喝声,如巨石入水,炸起了轩然大波。 百姓们从震惊到喜悦,再到兴奋,不知是谁带头,振臂欢呼起来:“匪女神丐回来啦!匪女神丐回来啦!” 那阵势,那场面,无不宣告着一个响亮的事实:哪儿有匪女神丐,哪儿就有百年不遇的热闹和激荡! 丐儿一步步走到苏喜儿面前,久久地看着她,缓缓吐出三个字:“放了他!” 民意犹似排山倒海,已压得苏喜儿喘不过气。丐儿的气场,更是让苏喜儿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窒息空白。 贾语博冷汗涔涔道:“喜儿!快放了老学鸠!” 一语把苏喜儿拉回了现实中。 她看了看身边的七位哥,仗着力量不薄,咬着牙道:“把人带走!” “我看谁能出得了门!”丐儿并不高大的身躯,屹立在水浒仙寨的大门正中间。围观的百姓们纷纷退到三丈开外,在门外形成一个半圆形,众星捧月般仰视着丐儿。 金子般的晚阳,带着耀眼的光芒,拉长了丐儿的影子,镀上了一层梦幻的瑰丽。 苏喜儿对一哥道:“你们七个合力擒住匪女神丐,杀出一条路来,率领我和府衙大人突围!” 被几个彪形莽汉按着的老学鸠,抬起头挤眉弄眼对丐儿笑道:“寨主,你就让他们把老朽带走吧!寨里最近没有肉了,老朽嘴里能淡出个鸟来,去了贾府,鸡鸭鱼肉、狍子熊掌,还不好好地吃一顿!” 说罢,老学鸠对苏喜儿嘿嘿道:“府衙夫人,不会太吝啬吧?夫人能养得起那么多的逃犯,也不多我老学鸠一个吃货吧!” 苏喜儿搁下一个字:“杀!” 以一哥为首的七位哥、及那些壮汉们,早已烦躁不耐,一边押着老学鸠,一边拿刀杀退丐帮的人。 “这是他们逼人太甚!”丐儿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根翡翠棒来,道:“兄弟们,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不过要记着了,咱们丐帮向来不会草菅人命,点到为止,统统打昏,捉活的!” 丐帮群雄奋起,灵活运转,碗口粗的棒子舞得凛凛生威,挟杂着雷霆万钧的风啸声,撞到贾府壮士的臂膀上、虎口上,麻木作痛,他们拿不稳了兵器,刀、戟、斧等,乒乒啷啷,全散落在地上。 不到小半时辰,贾府的那三十来个壮士们,就全被绑住了。只剩下七位哥,正自红了眼要血拼。 但是,丐帮的人诡谲得很,并不恋战,这个从身后敲一棍,立即躲起来了,待转过身,脖子上又中了他们一棍……打来打去,七位哥只觉得英雄毫无用武之地,握着刀都不知砍向哪边。 丐帮的人一个都未受伤,苏喜儿带来的人却成了一盘子散沙,沙子还尽被丐帮的人捡了去。 一哥在打斗中看向大门,押着老学鸠的几个壮汉都被捉了,匪女神丐正和一个姑娘一起,架起老学鸠准备撤。 “把他们三个一起打!”一哥话音一落,那六位哥登时把他们围起来。 七人联手,密不透风,任凭丐儿、嫣智姑娘把打狗棒法使得精妙无双,也寻不出他们的缝隙破绽来。 眼见圈子越来越小,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老学鸠喊道:“寨主、大当家,你们不要管我,快快离去!” 丐儿道:“来不及了!要么一起被擒,要么合计突围!” 苏喜儿在外面,拍手笑道:“一哥,把他们都绑了!” 丐帮的弟兄们看寨主、大当家、二当家全落入了敌手,想要浴血救人,丐儿叫道:“你们打不过这七个!不要自取灭亡!我和大当家、二当家不会有事的!” 苏喜儿冷哼着笑道:“是啊,只要识时务,还可以少死一些!” 老学鸠道:“大家赶紧忙自己的去吧,把大门修好,风风光光迎接我老学鸠回来!” 苏喜儿啐了一口,道:“把挽联什么的都挂上,晚饭时贾府会派人送来三颗头颅!” 七位哥用一张坚实细密的金丝网,把丐儿、老学鸠、嫣智姑娘装在了里面,然后四人抬着、三人防护,往贾府走去。 贾语博、苏喜儿跟着。 百姓们有人大喊道:“截住府衙夫妇!让他们放了匪女神丐!” 苏喜儿看到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上来,色厉内荏道:“你们想造反吗?” “放了匪女神丐!放了匪女神丐!”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反了!反了!”苏喜儿终究是不敢下令屠了这么多的百姓,只一个劲儿叫嚷着,拉紧了贾语博,跟上了前面的七位哥,惊弓之鸟般回了巢。 水浒仙寨的成员们,与众百姓一起,浩浩荡荡追到了贾府的门口,不肯退去。 苏喜儿派人把门反锁了,并让十八个家丁抵在门后面,以免被撞开了。 徐战淳问南宫峙礼:“咱们要不要杀进去?” “你们寨主不希望死太多无辜的。”南宫峙礼静立道。 徐战淳道:“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寨主他们就死吧?” 南宫峙礼陷入沉思中:“没想到那七个人还有些斤两。”接着眉头一展,道:“他们毁了水浒仙寨的大门,咱们也毁了贾府的门吧。” “啊?”徐战淳道:“救人要紧!这样一报还一报的,毁贾府的大门,是不是有些拎不清轻重了?” 南宫峙礼笑道:“你们不用顾虑其他,只管制造混乱,府内府外的乱成一团糟才好呢。等贾夫人派了七个人来驱逐你们,我就进府……” “你只身闯府去救人?”徐战淳摇头道:“不行,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 南宫峙礼拍一拍徐战淳,笃定道:“你去了,我还得分身救你呢。你还是在外面吧。” 徐战淳不服气看着他道:“你一个神医,我还指望你救不成?” 南宫峙礼笑笑,不见了身影。 徐战淳一惊,若有所思:莫非这神医是个深藏不露的? 贾府的十八个家丁,也经不住人多势众。可怜了贾府的大门,在两股势力的对峙下,晃了几晃,就摇摇成了两大块毫无用处的金属板。十八个家丁被挤得几乎压在大门底下,就撒手四下逃窜了。 大门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连青石地板都被砸裂了十多块。外面的人一拥而入。 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十几里的百姓的,都争先恐后赶来看盛景。 贾语博、苏喜儿站到层楼上,看着如蝼蚁般的人流,还在从四面八方的大路小道上,黑压压的往贾府方向涌。 贾语博六神无主道:“喜儿,咱们还是……把匪女神丐他们放了吧。” 苏喜儿壮着胆大声道:“怕什么!人们大多不过是来看热闹的,等见到了匪女神丐的人头,就散去了!” 贾语博急道:“可是那时……他们也把贾府踏平了啊。” “还有二门、三门呢……贾府有门一百二十扇,让他们全部破坏去!”苏喜儿对屋内的七位哥道:“准备好了吗?把他们三个的人头斩下来,挂到水浒仙寨的门前慑众!” 一哥嘴角划起讥讽的弧度道:“你觉得这种情形下,就算杀了三人,能把他们的头颅带到水浒仙寨吗?我看,能挂到贾府的大门前就不错了!” 苏喜儿决然道:“那就挂在贾府大门!” “喜儿,这不吉利!”贾语博想象着血淋淋的三颗头颅,在自家门前挂着,就宛若被噩梦缠了身,又怕又急道:“贾府经历了一场火灾,高府衙的魂魄还没去呢,又要发生血变……喜儿,你听到了吗?高府衙在喊呢,他说他被烧得好痛,他说他不想死,他说死得冤啊……喜儿,你听到了吗?高府衙还说,不想看着这百年的府衙,被一片血泊浸染啊!” 苏喜儿惊得身上发冷,忙转身四下里看。 残阳如血,被晚霞烧得红彤彤的半边天,好像有一只涅槃的老鸟,在火光中匍匐着站起又倒下。忽而,那只老鸟幻化成了高府衙临死前的狰狞面目,一会儿又变作了拿着尖刀、青面獠牙、手缝里淅淅沥沥滴着血的高芦捷…… 苏喜儿像被谁扼住了喉咙,用沙哑粗噶的声音道:“不是……不关我的事!高义父……高府衙……不是我烧死的!高小姐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我只是看她要对贾郎不利,才反手把刀按进了她的肚子里……” 贾语博的面皮,仿若轻轻糊着的一张白纸,风一吹就能掉。 七位哥面面相觑了几秒钟,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沉沉道:“贾夫人,看来这贾府的罪孽不浅啊!” 苏喜儿咚的跪在了地上:“一哥救我!” 一哥看她神智紧张错乱,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打在了她脸上:“贾夫人,眼前这件事你办得好了,太子妃自然有重奖!贾府血气太重,再给你们换一座府邸就是了!若是办得不好,闹得大了,甚至把太子妃给抖了出来,你就等着去地狱里,让高府衙掐着你的脖子索债偿命去罢!” 苏喜儿的脸,登时又红又肿,沁出了血印。 也是这一巴掌,让苏喜儿清醒过来,她恐惧交织,颤声道:“调动府里的全部力量,把那些刁民全部赶出去!封锁消息!” 庭院中更混乱了。 正在这时,苏喜儿他们所在的那座院子起了火。因为房屋、家具多是木制,等反应过来,已是火势滔天。奴仆们见贾府遭此变故,都为未来的生计犯愁,不来救火,反而纷纷抢起了府中值钱的东西,卷着逃跑。百姓见了,也心动眼红,加入了抢银钱的行列中。 苏喜儿看见了火,瞳孔中映着恐惧和绝望,她发疯般地往下冲。贾语博也慌张的夺路而逃。七位哥看了看丐儿等人,遗憾道一句“他们只能葬身火海了,不能用他们的人头领赏了”,也飞身往安全的地方去了。 一条鬼魅虚飘的身影,从火焰中腾起,直奔金丝网而来。他用锋利带着冷芒的剑尖挑破渔网,一左一右携起丐儿、嫣智姑娘,同时对老学鸠留下一句话:“来不及了!后窗我放了架梯子,你速速从那儿下去!” 老学鸠不假思索,翻身跃上窗台,沿梯而下。 苏喜儿、贾语博逃出了火海,保住了命,但已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贾语博的头发几乎被烧焦完了,发着糊味,苏喜儿的脖颈上被烧伤了一片,呼吸起来都觉焦灼着痛。 那七个人看到丐儿、嫣智姑娘被一个绝世高手凌空提着救出了贾府,骇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冒着浓烟烈火,一只胳膊拎着一个姑娘,凌空而起,须臾不见身影……那该是怎样的轻功、怎样的内力啊! 炎炎火焰,噼噼啪啪烧得欢快地响,足以融化岩浆的温度,烤得大地成了焦黄色。七人却只觉得冰冷,彻骨发寒。 苏喜儿跌跌撞撞过来了,满脸血泪灰痕,叫道:“一哥,该怎么办!” 徐战淳接应着丐帮兄弟们往外退,已经到达安全范围之内。一哥猛然用尽全身力气,踢着一个巨大石狮,用临死前的不甘声音道:“那位高手是谁?” 徐战淳在远处冷冷道:“世间高手多得是!就凭尔等,还不够格儿听他的名字!” 苏喜儿爬过来道:“一哥,救救我和贾郎……” 七人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得了旁人?看也没看她,只集中精力打探着退路。 苏喜儿绝望地伏在地上,再度抬头,恍惚瞥见着火的那座院落的后面花园里,似乎有个人影在逃! 是老学鸠!苏喜儿指着那个方向,大喊道:“抓住他!抓住他!” 一哥激灵一动,几个起落,刀刃已逼在了老学鸠的脖子! “举起手来,不要动!”一哥得了失心疯那般的暴躁,把老学鸠送进了一间铁牢里面。 苏喜儿紧跟着,痛哭流涕道:“早应该把乞丐女他们三个锁在这铁牢里!就不会被救走了!” 一旁的贾语博,没魂了似的呓语道:“钱财没了……一切都空了……什么也没有了……家里都空了……” 苏喜儿看着被洗劫一空的贾府,嘶声裂肺道:“刁民!我的银子!我的钱财!我的家业!” 第200节 一哥冷冷怒道:“命都快没了,还说什么家业!” 苏喜儿颓软的倒在地上,忽从一哥胁下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指着牢里的老学鸠道:“我要杀了你!” 贾语博道:“你杀他做甚么!你杀了他,咱就没有傍身立命的人质了!” 苏喜儿恨得流出毒汁道:“杀了他,就能让那匪女神丐痛不欲生!只要不让她好过,我苏喜儿就快活得很!” 说完,她又一字字咬着道:“杀不了匪女神丐,我就一个个杀了她最亲近的人!让匪女神丐看着他们惨死,活着生受锥心之苦!” 贾语博干脆利落扇了她一个耳光道:“你疯了吧。” 苏喜儿哈哈大笑起来:“你打我?” 贾语博只是瞧着她,冷静道出一句:“这两次攻打水浒仙寨,都是我派人告的密。” 苏喜儿好像被人当头打了致命一棒,茫然道:“你说什么?” 重复了几遍,她尖叫起来:“你泄的密?” 这时,丐儿领着南宫峙礼,悄无声息地走近来道:“府衙夫人,当年你受了太多苦,我宁可拆散别人既成的姻缘,也想成就你的痴心!可你看看现在你的样子,也配为人妻吗?” 苏喜儿宛如一只火中取栗、被烫了爪子的猫,惊惶看着丐儿,说着最怨毒的话:“你这个乞丐女……你敢过来一步,我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生不如死!” 一哥低声对三哥招手道:“把这个失控的女人,先关起来吧。然后用老学鸠的性命,与匪女神丐交换条件。” 三哥会意,就要去架走苏喜儿。 苏喜儿一剑戳在了三哥的手臂,皮翻肉绽,鲜血喷涌。一哥等人忙去为他止血包扎。 苏喜儿剑尖陡转了方向,直往丐儿胸前扎去。 南宫峙礼急忙把丐儿往后拉,堪堪避过了这一击。 老学鸠在牢里看得大急,虚惊一场,呼了气道:“寨主小心!” 苏喜儿刺丐儿未得手,杯弓蛇影,风声鹤唳,闻声以为有人背后偷袭自己,急急回转个身,用尽力气把剑掷向了老学鸠的心中,贯穿而入! 血汩汩流出来,染红了牢房的麦秸茅草。 所有人都惊呆了。 老学鸠嘴里涌着血,微弱地笑着道:“寨主,老朽不能再陪您了……” “老学鸠!”丐儿凄叫一声,扑向牢门,捶打着铁锁铁链子:“快开门!” 苏喜儿笑得浑身都在颤。 贾语博掰开苏喜儿握得紧紧的手,取出一把钥匙,飞快打开了门。 丐儿冲进去,抱住了老学鸠摇摇欲坠的身体,企图把他背起来,道:“老学鸠,你撑住……咱们回家……” “寨主,不要管我……”老学鸠眼中,生命的光芒一点点消逝:“寨主,你听我说……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我有一个儿,今年好大了,像你这般大,出生后不久……他母亲……就把他抱走了……我从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如果一日见了我儿,请一定……对他……传达我的歉意……” 丐儿泪眼婆娑道:“好,好!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那时……他母亲还未给他起名……名……”老学鸠艰难地说到这儿,丐儿感觉到自己的怀里,老学鸠的头和手臂一沉,戛然无了声息! 第三一〇章怨偶 老学鸠阖了眼,安详地含了笑去了。 也许,在他心中,只要是托付给寨主的事,她一定会为他办到。 因是带着希望而终,所以才那样的从容。 丐儿的泪往外涌着,像蜿蜒的溪流,怎么止都止不住。 苏喜儿大笑道:“你不是永远的胜利者么?你不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吗?你也会这样伤心恸肺的哭吗?” 南宫峙礼用两根手指,钳住苏喜儿的颈子。但凡他稍稍那么一用力,这女人就会翻白眼毙命了。 他在等丐儿一句话。 丐儿却沉浸在悲伤中,双目无神,漾着死灰般的浮沫。 南宫峙礼轻轻道:“怎么处置凶手?” 丐儿厌恶的瞧着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贾语博扑通跪下了:“放了她吧!人死不能复生,求匪女神丐留她一条命吧!” 丐儿对贾语博道:“你还心疼她吗?还爱着她吗?” 贾语博一时傻住了,喉咙里噎着,说不出话来。 丐儿转向苏喜儿,冷冷道:“你去吧,再也别让我看到你。” “快走吧,喜儿。”贾语博想去扶苏喜儿,快挨到她的胳膊时,又缩了缩手。 苏喜儿一把推开贾语博,腰挺得笔直,厉声道:“这是我的家!你让我去哪走?” 贾语博趔趄了好远,摔倒在地。 这时,徐战淳、嫣智姑娘等领着一帮弟兄们过来了:“这女人罪大恶极,万万不能这样饶恕了她!” 贾语博挣扎着爬起来:“不要……” “你还要维护她吗?”嫣智姑娘面若寒霜道:“你可真是一个妻奴!普天下的女人,找什么样的不好?” 贾语博低低道:“她总归是我的夫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丐儿道:“那我们就把她带到你看不到的地方,让她为那么多的逝者抵了命吧。”说罢,向两个丐帮壮汉道:“往府衙东三里,有一道深三四丈的荒沟,用绳子把她吊到里面,自生自灭吧。” 两壮汉拖起她就要走。 苏喜儿奋力挣扎道:“我是堂堂府衙夫人!你们谁敢!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进京城告御状!” “你能告得赢吗?”丐儿道:“只怕你把自己都告进去了吧?杀人抵命,我看你一条命就不够抵那些无辜死去的!不说老学鸠,不说高府衙、高小姐,只说高府上下那么多被你处置的仆人们,你能还得清吗?” “你血口喷人!”苏喜儿眼里充满了恐惧,尖叫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丐儿道:“人在做,天在看,我没什么证据……不过,我不相信原高府那么多的丫鬟仆人,会无缘无故全部失踪。” 丐儿顿了顿,道:“贾府被抢劫一空,被火烧被血洗,你能说这不是你的罪孽吗?” 苏喜儿眼里迸出毒恨道:“不是我!而是你!这是你的罪孽!都是因你而起!” 丐儿轻淡道:“死都临头了还不知悔改。我懒得再与你置喙,看在贾府衙为你求情的份上,再给你三天的寿命,好好反悔吧。” 苏喜儿狠狠看向贾语博,歇斯底里绝望笑道:“看在你的面子?贾郎,你的面子好大啊!” 蓦地收住笑声,声音变得冰寒锋利:“贾郎,你害的我好苦!你这个挨千刀的负心郎,要不是你向他们泄露我的计划,我早把他们一网打尽了!你这个负心郎,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若不是几个壮汉按着苏喜儿,她一定扑上去扼住了贾语博的咽喉。 贾语博眼中有惊惧,还有不忍和痛。 “把她关起来吧。临死前这三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丐儿疲倦地道:“过了这三天,赏赐白绫或毒酒吧!” 苏喜儿嘶哑着嗓子道:“你有本事现在就把我杀了!我不要你假装慈悲的怜悯!我的生死不由你决定!” “贾郎!”苏喜儿直着脖子道:“你想让我死,对不对?你他妈的想让我死对吗?!我跟你从蜀中辛辛苦苦流落到这里,放弃千金小姐的富裕生活,你他妈的贪生怕死不说,还要让我客死在异乡对不对!” 贾语博半犹豫着不作声,脸色凄然愧痛。 丐儿叹道:“也真是可怜又可恨。”再叹一声,就要离开。 贾语博看丐儿要走,忙挡在前面,再次跪下,呜咽道:“求匪女神丐给她条生路……她跟着草民,受了很多的苦……现在可谓是众叛亲离,我不能再亲手送她死……” 丐儿眯着瞳孔道:“她以前受的苦,本来该得到厚报的,她却一手把自己的福分毁了……” “不舍怎么能有得!”苏喜儿道:“我恨你,看不惯你这种耍花招就不劳而获的人!你有什么好?为什么命运之神处处眷顾你!” 丐儿定定看着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方式。你看惯得看,看不惯也得看。你看不惯的,有可能是比你生活得更好的。你过得不如意,那是因为你的生活观,被你不知不觉扭曲了,悖了人性的道路。” 苏喜儿抓狂的捂着耳朵道:“不要给我说这些狗屁大道理!” 到底杀不杀她?丐儿看了贾语博一眼,又看了看徐战淳、嫣智姑娘所抬担架上的老学鸠,有些犯难。 她恨不得把凶手扒皮抽筋,临到决断的时候怎又起了妇人恻隐之心! 贾语博凄哀哀求着:“你看她相貌毁了,胳膊也不灵便了。她不可能再活几年了,就权当是个有口气的,养着她吧。” 苏喜儿浑身发颤道:“贾郎,你说什么!你是在可惜我,还是在羞辱我!我不要你们这些人的廉价无耻的怜悯!” 丐儿丢给她一句道:“自尊心太强,过于敏感,就成了一种病。害人又害己的病。” 丐儿转脸对贾语博道:“你看看,她多刚性,多强硬啊!给她活路她都不要,犯下命案竟也不知悔改!” 贾语博仍自求道:“她是受了刺激……你给她留条命,余下的时光,我好好开导她,让她忏悔……” “贾郎,你竟然讨好这个贱女人!我苏喜儿宁可不要命,也看不上你这样犯贱!”苏喜儿道:“你怕死对吗?怕流血对吗?那就一起死吧……贾郎,你忘了吗,高府衙是怎么死的?他是你让我一把火烧死的!你既然知情,怎么不早揭发我?我要是牵涉了人命案,你就是同谋!你就是包庇隐瞒罪!” “你说什么!”贾语博道:“你疯了吧?” 丐儿闭眼,又冷然的睁开。她无端端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相爱至深的两个人?这就是夫妻吗? 如果贾语博的软弱无骨气是天性所致,那苏喜儿这又是什么?死也要拉另一个人陪葬,是爱还是仇恨? 若是爱,太自私;若是恨,又因何而起? 丐儿缓缓道:“贾大人,苏喜儿说你是同谋……这也是东方爷当年遗留下的一悬案,我有义务帮他了结彻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贾语博急红了眼道:“她胡说!这事我根本不知道!高义父被火烧死后,我一直心存有疑惑,可也不好去状告一个枕边人!” “高义父之死,是我治家不严所致。”贾语博道:“但我不是参与者!我像东方爷一样,抓不到铁打的证据!更何况她是我曾经的夫人!” “曾经的夫人?”苏喜儿道:“现在就不是你的夫人了?” 苏喜儿眼里隐约有血色的杀气,她怨怒道:“我是你永远的夫人!生生世世都是你的夫人!你就是想摆脱,也甭想摆脱掉!我就是变做鬼,也要日日夜夜缠着你不得安生!让你时时刻刻都记得我是你的夫人!” 贾语博几乎要夺路而逃。 “贾大人,”丐儿道:“你这个夫人,你还想要吗?” 贾语博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要了!” 苏喜儿面孔如冥纸一般呈现淡黄色,她眼中了无生机,古井无波,宛若夜叉狰狞着道一句:“你敢!” 贾语博呼吸不畅道:“匪女神丐,你把她永远关在这座牢房里吧!我会每天派人给她送饭……” “那你可要离得远远的,不然耳朵里就满是污言秽语的,不清净了。”丐儿道:“落锁!咱们都走吧。” 南宫峙礼指着被绑的七位哥,问丐儿道:“他们如何处置?” 第201节 丐儿简短道:“废去武功,充军吧。” 对习武者来说,一旦废去武功,就形同了死人。七人连忙叩头求饶。 丐儿不想再理会。 一哥眼看求饶不成,竭力地稳住声调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指使的我们吗?你就不怕那人还有别的阴谋?只要匪女神丐肯给一条活路,我等必将知无不言!” 丐儿轻轻道:“该来的总会来,笑着应对就是了。你们都未成功,就算那人再使手段,也未必能置我于死地。” 一哥的脸成了土色:“求匪女神丐把我们哥们留在水浒仙寨吧!我等哥们七个,一定鞠躬尽瘁、为寨主效力效命!” “小庙太小,难容大神。”丐儿对南宫峙礼道:“费去他们七成武功吧。留下三成,战场上杀敌用!也算给他们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到这儿,丐儿忽而笑道:“只要立了军功,你们就不用在内闱当护卫了!男儿低三下四做女人的狗腿子,总没有顶天立地横马于疆场的潇洒!” “您……都知道?”七位哥睁大眼,如看怪物一般不可置信瞧着丐儿。 瞧了半晌,都颓然敬服了:“感谢匪女神丐再生再造之恩。” 抬着老学鸠的尸体,丐儿带着所有人浩浩荡荡离去了,贾语博也紧紧跟着。喧嚣的贾府忽然空落落的静寂下来,阴冷血腥好比地狱。 苏喜儿双手抓住监狱的铁槛,凄厉道:“贾郎!你死回来!陪我!贾郎,你不要走!” 怨魂嫠妇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贾语博跑得飞快,怎么敢回头? 夜夜女鬼哭号……只怕这贾府再也住不下去了。 出了贾府大门,丐儿对惊悚的贾语博道:“贾大人,你还是留步吧。” 贾语博哆嗦道:“草民……怎敢妄称大人。” 丐儿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也得长个教训了。内宅不宁,何以安身立业?以后找个贤惠的妻子,担起责任,好好地过下去吧。” 贾语博道:“草民……不想再娶妻了。” 丐儿摇头,忖度了一会儿,道:“这个再说……你还是避一避风头,暂时找个心腹能干的人,替你打理府衙的事务吧。贾府遭此重创,你要腾出时间,动作迅速一点,把贾府内外弄干净。” 贾语博惊恐道:“我……不想再住在贾府了!” “那就让看风水的找一处好地方,再建一座府邸吧。”丐儿道:“苏喜儿呢?就让她在这座破落的宅子,叫骂到力尽而绝吗?” 贾语博道:“她若是挪到新府邸……我还不如住在旧宅……” 丐儿嗯道:“那就派四个胆大忠实的仆人守着她,两人轮流给她送饭,另外两人值班,防她出现意外死了。” 贾语博又要跪下了:“您大肚量……是有情有义的……谁也比不上的……” “好了!”丐儿道:“你清点一下府里的人员、财产,卷了银两逃跑的那些就算了,留下来的那些,你要好好安置,带着他们重振家业!” 贾语博唯唯称是。 丐儿回到寨里,把老学鸠安葬在了胭山南侧、正对着水浒仙寨的一处视野开阔之地。 三天后,贾语博开始重新规划建新府。在新地基上放鞭炮以祝开工顺利时,传来了消息说,苏喜儿状似疯癫,一头触在牢房铁门上撞死了。 贾语博伤心低落了很多天,一直在自责自愧着,该怎么把苏喜儿的死讯,给蜀中她的娘家说。 —————————————————————————————— 老学鸠头七那天的傍晚,据守墓的人来报,说有一个浑身缟素的中年美妇,矗立在老学鸠的坟前,久久不肯离去。 丐儿心知有异,策马如飞,只身到了那里。 果然,老学鸠的墓碑前面,一道丽影默如雕像。 好是熟悉!丐儿拭了一下眼睛。 竟是梅妍朵!东方爷的小姨! 她来这儿干甚? 听到脚步声,梅妍朵慢慢地转过身,神情悲伤而且平静,对丐儿道:“你来了。” “你……”丐儿不知说些什么。 “你想问我凭吊一个死人做什么,对吧?”梅妍朵微顿道:“我来送我丈夫一程。” 丈夫?! 丐儿差点仰倒。这老学鸠……会是这千娇百媚的女人的丈夫? 丐儿脑中忽然响起老学鸠临终的遗言!要她帮他找儿子! 老学鸠有个儿子!她记得问老学鸠的儿子叫什么,却忘了问他老婆叫什么! 而那次相亲会,高府衙因为女儿之死要让苏喜儿、贾语博偿命时,梅妍朵及时赶到,请求放了她儿子! 梅妍朵是高府衙的情人!贾语博是梅妍朵与前夫的儿子! 而现在梅妍朵亲口说……她的丈夫是老学鸠! ……难道……贾语博是梅妍朵与老学鸠的儿子?! 丐儿的脑袋装满了黄蜂,嗡嗡闹着,又疼又乱。 好久她才找回声音,问梅妍朵:“为什么……老学鸠姓甄,他儿子姓贾?” 此言一出,丐儿恍然好似明白了些缘由。真假何曾不是一家! “你好聪明,都猜出来了……”梅妍朵安静地讲起了往事:“那一年,他意气风发,考得了前三甲,金殿传名,皇上赐宴,皇亲臣眷都在。他喝多了酒,偷偷拉了我姐姐的手,我姐姐大怒,给皇后娘娘告了状,所以他被贬为庶民,终身弃置不用……我却瞎了眼,与他一起离开了京城,我姐姐气得撂下狠话说,再也不认我这个妹妹。” 梅妍朵声音里透了些哀怨和伤感:“我跟他到蜀中,贫困度日,他却不改性子。我刚生了孩子一个多月,他追着一个年轻俏女子跑了好远,我一怒之下,抱了孩儿离家出走,但并没有离开蜀中,直到把儿子托付给一对老夫妇……为了不让他再找到我们母子,我给儿子取姓为贾,并狠下心和儿子分开了……后来我到了烟岚城,生计困难,也为了报复,我和高府衙走在了一起……却没想到他后来也流落到了烟岚城,还要和高府衙抢夺女人,受了高府衙的胯下之辱,我就隐藏了起来不再露面了……可是天缘弄巧,我儿也来到了这里,还阴差阳错成了府衙……” 丐儿瞠目结舌道:“那次你认贾语博做儿子,老学鸠如果在场,估计也不会抱憾而终了!” “我有意不让他知道的!”梅妍朵道:“那回事他听说了。有一次狭路相见,他曾问过我,贾语博是不是他的儿?我说我嫁了好几户人家,早就与那个作孽生出的儿子断了联系,语博怎会是他的儿!” 丐儿道:“他成了水浒仙寨当家的之后,收敛很多。他也是真性情的人,我猜他对你是很深情的,只是年轻的时候爱玩儿……不然也不会打探到你在烟岚城,千里迢迢追来了!你不认他,他却在这儿甘居人下人,一住这么多年……” 梅妍朵道:“都过去了。我且祭他一祭,不枉了曾夫妻一场罢。” “那你余生如何打算?”丐儿真心道:“你还年轻……” 梅妍朵淡笑道:“再说吧。我深居简出、行踪不定的,过得比在男人身旁还要自在快活。” 丐儿道:“那你的儿子呢?你认了他之后,就没再怎么与他见过面?” “他打小,我就不在他身边。他对我没那么多的眷恋。”梅妍朵道:“我会远远地看着他、尽力的保护他……” “老学鸠说,他亏欠你们母子的太多。”丐儿看着她道:“他要我传达他的歉意。” 梅妍朵唇角浮起苍凉的一抹笑:“不必了。我又何尝是一个好母亲。聚散天涯,就此一别吧。” 丐儿看她妖妖娆娆的身影远去了,呆呆伫立很久。 至于新的一天到来,丐儿对贾语博娓娓道出这段故事时,贾语博红了泪眼,掏心怄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喜儿……喜儿杀的……竟……是我父亲……” 第三一一章嫣智受伤 (重排了一下,分成三章发~) 周武快马送信给太子妃,说匪女神丐果然不出所料地在烟岚城,还大大奉承了太子妃好一顿,说她料事如神云云。 太子妃喜得赏他了一把金叶子,让他歇息一番。然后速速派了郑文,向烟岚城的七密卫及贾氏夫妇私下太子妃的旨意:剿灭匪丐,论功行赏。 郑文来到了烟岚城,打探贾府的地址,却被百姓们的话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您是外地来的吧,如今老贾府已经没落没人了,是个鬼宅,天天夜里闹鬼,连仆人宁可携着被褥住荒庙,也不愿住进府里呢。新府还没建成呢,原来的贾府衙身子也不大好,又加新府筹建,让他的幕僚李秀疏代理掌管着衙门呢。” “那……贾府为什么没人了呢?贾夫人呢?”郑文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调。 那中年汉子“唉”了声道:“这说起来,也是贾夫人做的孽。好端端的,非要攻打那个匪女神丐!结果没把人家的寨攻下来,自己先气疯了,还一剑戳死了水浒仙寨二当家的老学鸠!匪女神丐要说也有情义,说了饶她性命,但再也不是自由身,谁知她没那寿字头,死在自家的铁牢里了!” 说到这儿,那汉子的声音低了下来,悄悄道:“更离奇的是,那水浒仙寨的二当家,据说竟然是贾府衙多年未相认的父亲!杀死他的竟然是儿媳!本来贾府衙还对原来的贾夫人怀有情分,当得知了这个真相,就草草的把贾夫人埋了,没名没姓一个小坟,连墓碑都没有!” 郑文骇然,觉得事情的变故远远超过了所料,就试探着问:“贾府衙最先听信妇人的,贾府既然敢攻打水浒仙寨,想必豢养着很多的打手,应该不乏有武功高的……水浒仙寨不过是些老弱病残,难道贾府的那些人都是吃糠的,连老兵残将、区区妇孺都打不过吗?” 那汉子忙摇头摆手道:“大伙儿也是这么想的,认为水浒仙寨这次铁定完蛋。哪知道他们的计谋多,每次过招都占了上风,最后那次对峙,匪女神丐亲自出马,率领水浒仙寨全体成员,在烟岚城众多百姓的簇拥下,一起反败为胜,从仙寨打入了贾府,贾府就是在那次激战中被洗劫一空的,洗劫贾府的并不是丐帮的人,而是贾府自己的奴仆和涌进去的许多老百姓,说来说去,是贾府失了民心啊!” 郑文惊诧得无以复加道:“那……匪女神丐……在当地有那么高的威望吗!” 那汉子的脸色多了层肃然:“她有能力,总是在……”他搔了搔头想了一会儿,道:“就是戏文中说的,‘谈笑风生,樯橹灰飞烟灭’中,就掌控了局面,给众人带来了精彩无比的好戏!百姓们对她更多的是崇拜!” 郑文心里有些明白了,再问道:“就算洗劫贾府的是家贼和百姓,贾府的那些顶尖打手呢?都被打死了不成?” 郑文想要知道七人的下落。 那汉子道:“若说贾府,确实有几个高手,听说是从京城来的,要不然贾夫人也不可能那么有仗势的嚣张。但匪女神丐的身边,有个神一样的高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几个高手生擒了!” “啊?”郑文呆了一呆:“怎么处置的?” “这个,还没听说。”那汉子道:“水浒仙寨规定,打杀中尽量避免伤及了人命,只捉拿活的。” 郑文听得越发悚然,只觉浑身冰寒,仿佛来到的这个烟岚城,是龙潭虎穴冰窟窿,一脚踏进来就再也上不去了。 看来,只有越发谨慎的行事。一个贸然,就可能断送了身家性命。 他抱拳问那壮汉道:“如今,临时代管烟岚城事务的幕僚李秀疏,见不见人?出了这么大事儿,府衙也没个说法吗?” “一切都很明了!”那壮汉道:“就是贾夫人不顾难民的生死,想要灭了水浒仙寨,把他们的银两财产归为己有。得了报应,连带着贾府也遭了秧!贾府衙都归顺了水浒仙寨,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贾府衙归顺了水浒仙寨?! 郑文面色惨淡,心下空空惴惴。看来只能想办法与李秀疏或贾府衙见上面,再旁敲侧击问一下他们的意思了。 焉知是不是贾府衙迫于形势、不得不与水浒仙寨周旋呢? 说到底,贾府衙是官,匪女神丐是匪。 但他隐隐又觉得,事情不像他所想的。 毕竟,贾夫人一手铸就了贾府的败落,还在不知情中杀了贾府衙的亲生爹爹!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就更复杂了。 郑文寻着机会,与李秀疏递上话儿。于是日夜守在贾府旧宅旁边的一个小院门前,这是李秀疏居住的地方。 李秀疏深居简出,连个仆人都不见。 郑文守到了第三天,好不容易看到了个掉了牙的老仆,赶紧迎上去,塞银子说好话的,让他递一封拜见函进去。 老仆迟疑了下,还是送了。 第202节 郑文忐忑等待。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老仆传话道:“李幕僚说,他做不了主,烟岚城还是贾大人在当家。他需要问了贾大人的意思。” 郑文又给了老仆一锭银子:“请您老再通融一下,问问李幕僚何时见贾大人。” 老仆道:“这个却说不准。一般是有了民情诉讼一类的,李幕僚取决不定的,才去烦扰贾府衙。你的事,李幕僚说,贾府衙不想再提起,他就是替您问,也得等一段时间吧。” 郑文急急道:“要等多久?” 老仆冷淡道:“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了。” 郑文暗急,太子妃正在等消息。等风头过去,匪女神丐也差不多离开了烟岚城,那可就晚了。 李秀疏这条路行不通,贾府衙又避谈这些事,只有铤而走险,见一见困在水浒仙寨的七密卫了。 或许能套出什么话。 但水浒仙寨守得何等严密,岂是他一个人能进去的? 郑文思来想去,扮成了一个叫花子,到水浒仙寨门前乞讨给一碗饭吃。 看门的祖阿贵眼中,对他盘问了一番,向大当家嫣智姑娘禀明此事。 嫣智姑娘对丐儿说了一声后,来到了大门口。 郑文一身褴褛,跪在地上,双手撑着,砰砰砰磕起头来:“求菩萨收留。” 嫣智姑娘略略打量了一眼,不吭声。 祖阿贵上来扶起郑文道:“不好意思,您的贫困标准没达到下限,我们寨里只收走投无路之人。” 郑文眼看要被拖出门外,大喊道:“请说出个缘由,什么才是贫困的下限?不然,水浒仙寨也就是个沽名钓誉、徒有虚名之地,说什么狗屁收难所,这样见死不救的,还敢妄称侠义好汉聚集!” 嫣智姑娘冷冷道:“你是不是难民,你心里最清楚不过。我只问你,你的一双手光洁细腻,远不是吃苦人所拥有的,你怎么解释?” 郑文哑口无言。他把水浒仙寨只想象成一群暴发户、粗莽人,显然大错特错了。 嫣智姑娘不说二话,转身离去。 郑文飞快暗忖:这被识破,就再也无法踏进水浒仙寨半步了!还如何向太子妃复命呢? 说时快那时迟,郑文猿臂一伸,抓住了嫣智姑娘的脖子,一把匕首闪着冷冽的光,抵在她雪白的脖子上,他低低道:“多有得罪,实属迫不得已。” 郑文努力什么也不去想,这样才能减少些惧怕和慌乱。他扬声对祖阿贵道:“想要救她,就让你们寨主来见我。” 嫣智姑娘面不改色,平静道:“你休想拿我做什么交换。我的性子,寨中人都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小心一些。要么一死一伤,要么两败俱伤,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同归于尽。” 郑文道:“姑娘青春盛年,怎这般的不珍惜生命。我并不是要交换什么,只想得个准信儿。” “什么准信儿?”嫣智姑娘道:“你与京城那七人是一伙的对不对?哼,别想让我透密半个字!” 话刚落音,丐儿、徐战淳已闻讯到了。 徐战淳神色揪然,向前一步道:“你放了她!拿我做人质!” 郑文道:“有用者方可为人质!你有何用?” 徐战淳道:“我是清河镇最富有的徐员外的次子,你觉得我不比一个小姑娘更有做人质的价值吗?” 郑文心惊肉跳:这水浒仙寨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不仅有高官,还有武林高手,竟连乡绅富商也有?! “不要交换了。”丐儿知道嫣智姑娘的身手比徐战淳更好些,就是脱身也容易些,于是朝嫣智姑娘使了个眼色,这才闲闲问郑文道:“你想知些什么?” 郑文看她如此镇定自若,先有几分怯了:这匪女神丐,当真是不一般。 他吸一口气,动了动手里的匕首,发现捏刀柄的地方都是汗。他缓了缓紧张的心神道:“我想知道我那七个兄弟,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自然好好活着。”丐儿道。 “我不相信。”郑文道:“眼见为实!我想亲眼看到他们!” 丐儿心怀磊落,晾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就道:“好……” “不要!”嫣智姑娘挣脱道:“他看了那七人的情况后,好回去给太子妃报信儿,太子妃说不定会增重兵来,水浒仙寨岂不毁于一旦!” 因她的乱动弹,利刃把她的脖颈割出了一道血痕,浸出血珠子来。 郑文不想她如此的不顾生死,忙把匕首放松了些。 “她少派几个人、不引起皇上的注意也就罢了。”丐儿道:“如果派得太多,皇上查出她的企图,她不是自己把自己的退路给封了吗?我是来安抚百姓的,她却为了把我灭了,不惜屠杀生灵?!” 丐儿笑着安慰嫣智姑娘道:“放心,我会再为水浒仙寨招些高手,保平安的。并且咱以后向胭山扩张,利用地形,建起一座易守难攻的寨堡。从此水浒仙寨依山傍水,这千里胭山哪怕只有效利用十分之一,开垦良田,自给自足,还养不起几千口活人来?不抢富,只济贫,不犯官府,界限分明,谁若再动到咱们头上来,定然叫他有去无回,折损不振。” 嫣智眼睛一亮,浑然不顾安危,笑道:“这样好!不再抢,也就没人敢再以‘剿匪’的名义来扰乱咱们的安宁了!” 丐儿道:“一次苦,百年甜。建寨堡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 嫣智姑娘笑应:“好的。” 郑文看到她们两个竟然毫无顾忌地商议起旁的事来,心下越来越没底气,佯装厉色喝道:“先别委以重任了!若不让七位弟兄来见我,这姑娘能不能活还另说!” 丐儿道:“把他们七个带来吧。” 十几个人,两两押着一个,把并排捆绑的七人,带到了郑文的面前。 郑文不敢大意,并不放开嫣智姑娘,推着她站到了一哥的面前,莫名其妙道句:“你……你们先养着吧。” 丐儿听了这句打哑谜的话,与嫣智姑娘、徐战淳对望了一眼。 他的意思,是说让水浒仙寨先养着这七人?还是让这七人假意屈从、好自珍重? 丐儿对七位哥投去灼灼眼光。 一哥一颤,开口道:“郑文,你不用再说什么了。我哥们儿七个,已决定投诚匪女神丐了。” 郑文后退一步,既惊且疑。这是缓兵之计、故意这样说的吗? 一哥字字千钧道:“你回去告诉太子妃,说我哥们儿七个犯下罪孽太深,准备跟着匪女神丐做一番好事了。” “你们要丢掉宫里的差事,在水浒仙寨住下来?”郑文的眼珠儿几乎要鼓出来。 一哥道:“我等怎配留在水浒仙寨?我哥们儿七个,心甘情愿征战沙场,卫我王朝!” 郑文结巴道:“你说的……是真的?” “匪女神丐面前,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一哥缓缓低沉道:“人各有志,郑兄,我以前是白活了,做了半辈子的狗熊!以后我要走出一条英雄之路。” 这匪女神丐,有怎样的影响力、感染力?为什么短短几天的时间,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意料之外了? 郑文头顶如雷轰轰,他已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手中的匕首重得很。 徐战淳看嫣智姑娘的脖子还在渗着血,怒道:“还不快放了她!” 郑文勉强回过神来,一步步后退道:“我若放了她,我还能安然出这水浒仙寨吗?” “你不过是一条可怜的狗!要你的命何用!”徐战淳横眉道:“你放了她,我们水浒仙寨信义为天,自然会说到做到放了你!” 郑文摇头道:“我信不过你们,就像你们信不过我一样。” 徐战淳按下怒火道:“你想怎样?” 丐儿轻轻拍一下徐战淳,转而对郑文道:“我不希望你与水浒仙寨撕破了最后的底牌。我匪女神丐从不曾主动与人结怨……” 丐儿的声音渐渐冷冻了:“但是……你如果失手把嫣智姑娘的性命弄丢了,我匪女神丐发誓,纠集全部力量,诛你整个家族!不管你得了谁的庇护!” 郑文寒毛直竖。 这笔账不难算。 如果嫣智姑娘死了,那么他的命也没了。太子妃怎会为了一个没价值的死人,花费功夫保护他的家人呢? 想至此,郑文道:“我与嫣智姑娘无冤无仇,要她的性命做甚么!不过我是奉令行事,总得留口气回去。我不比他们七个,与太子妃有亲缘,就算私逃了太子妃也不会迁怒于他们的家人!如果我不能去复命,太子妃必饶不了我的家人!” 郑文微顿,又道:“所以我一定得全身而退,安然回到京城,把这个很不好的消息带给太子妃。” 丐儿昂首道:“那你的意思,是要把嫣智姑娘押到京城再放了?” 郑文道:“这位姑娘纤质弱骨,被我风尘仆仆押到京城,命保不保还难说……我可不愿担那么大的险。出水浒仙寨五六里,有一道大峡谷,你们在谷的这岸等着不要动,我到了那岸,就会放人。” 说到底,还是为图个性命的保障罢了。 丐儿对徐战淳、南宫峙礼等人道:“好!一起走吧。”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到了那道峡谷。谷中小路崎岖弯折,无法两人并行,郑文把嫣智姑娘推到身子的前侧,小心翼翼半推半扶着她,沿着陡峭的小径往下走。 徐战淳心急如焚道:“你仔细点!别再伤了她半根毫毛!”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郑文和嫣智姑娘才到达对面。郑文先封了嫣智姑娘的穴道,即将放开她走之时,担心对岸的人追赶自己,于是拿匕首把嫣智姑娘的衣服划破了,还在髋部留下了一道不深的血痕。 这样,那边的人忙于过来救她、为她穿衣,他就能挣得更多的时间脱身了。 郑文脚下如风,匆匆逃去。 南宫峙礼纵身越过十几丈宽的峡谷,看到嫣智姑娘血流不止,眼神一黯,就要追那郑文。 嫣智姑娘却急急道:“不要过来……” 第三一二章听壁角 南宫峙礼糊涂。站了片刻,看她动弹不得,上前帮她解开穴道。 嫣智姑娘的衣服被郑文划烂了,露出腰侧髋际大片皮肤。她窘得脸皮涨紫,道:“你离远点!等丐儿过来!” 说着试图把衣服扯起来。 南宫峙礼看她髋部血涌不绝,皱了皱眉。想为她包扎,嫣智姑娘却气急道:“让丐儿给我包!” 南宫峙礼没奈何,就等着丐儿。 又过了一阵儿,丐儿、徐战淳到了。 徐战淳一看地上的血,一边责问南宫峙礼“你怎么不给她止血,在这儿耽误什么!”一边就要抱起嫣智姑娘。 嫣智一拳打在他鼻梁上:“混账!滚远一些!” 做错了什么?徐战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南宫峙礼咳了一声,对丐儿道:“那奸猾的,居然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毁了嫣智姑娘的衣服,还把她弄伤了,以延误咱们的时间!” 丐儿低头一看,立刻会意,朝着郑文去的方向怒骂:“幸好无有大碍,不然我削了他狗头!” “算了……”嫣智姑娘低低道:“你赶紧把你外面的衣裳脱了,给我穿上。” 天气已经很热。丐儿穿的是白色软绸里衬,加一件海棠色滚袖镶金边刻丝外裳。 把外裳给嫣智,她身上的那行头就像睡衣了。 第203节 不过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为嫣智姑娘披上她的外裳,让南宫峙礼为她止血。 南宫峙礼怕她羞赧,特特说道:“我是神医……想当初丐帮主还是我为她接的生,大夫面前,男女无甚不同。” 丐儿噗嗤笑道:“少废话了!有我在,嫣智妹妹没什么窘迫的。” 说着,腾地卷起了衣袖,露出一节玉臂道:“农田里干活的农妇,不就是像我这样的!哪有太多忌讳!” 嫣智姑娘也忍不住笑了。 南宫峙礼采了一把止血的草叶子,用石头捣碎了。当清理绣姑髋侧的伤口时,眼光忽然定在了上面,如痴似傻,半天不曾移开。 丐儿、徐战淳、嫣智姑娘,见了他那样子,情绪各异。 徐战淳有些生气,眼中阴翳。 嫣智姑娘有些愤怒不自在:神医若都是这样给女人看病,还不被人唾骂死了! 丐儿却纳罕着:这南宫峙礼不曾对女子有过失态,若有也是逢场作戏、耍弄戏谑,却怎地对着嫣智姑娘的髋骨这般入神? 嫣智姑娘的忍耐到了极限时,丐儿也顺着南宫峙礼的眼光瞧过去。 这下也呆直了眼! 嫣智姑娘看他俩的行状,猛然想起什么,道:“怎么了?我这胎记,有何好看的?” 一株绛紫色的蜿蜒仙草,米粒大小的两个字! 与南宫峙礼、西门默义身上的一模一样! 徐战淳疑惑道:“什么胎记?”说着凑过去看,不禁点了头道:“这胎记是奇特了些!不似天生,倒似后天人为!” 丐儿瞧了南宫峙礼一眼,对嫣智姑娘道:“你这胎记……崇静师太、冢峒长老可与你说过来历吗?” “没有。”嫣智姑娘回想道:“我曾问过师太。她老人家说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之处,好比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还说这个胎记大概是生母赐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独一无二?”丐儿怔怔道:“对也不对。世间女子之中,也许只你一个。” 嫣智姑娘笑道:“若还有别的女子是这样的胎记,我就认她做我亲姊妹了!” 丐儿望着南宫峙礼不语。 “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瞒着我?”嫣智姑娘道:“我瞧着你们两个古怪得很!” 丐儿想了想道:“关于你的身世,崇静师太对你讲过不曾?” “崇静师太只说,我是从小被捡来的,还叮嘱我不要再问身世,既然入了佛门,造化万物皆是生我之源。”嫣智姑娘提到师父,敬意中满怀了伤感:“师父这样说,就是不希望我追究什么。我也再没问过。” 丐儿“哦”了一声,不言了。 既然崇静师太希望嫣智姑娘放下尘中恩怨,那就不要对她说真相了吧。 嫣智姑娘并不依,道:“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秘密……” 丐儿打哈哈道:“你多心了。” 这岂能让嫣智姑娘信服?她目光固执而清澈,直直看向南宫峙礼道:“你们两个所知的秘密是一样的,对吧?” 南宫峙礼恢复了神色,想着托词道:“我只是想起有一种稀有的草,它的汁液入了皮肉,能化成这般的颜色。但是一直未能亲眼见过,今天竟偿了夙愿,可见是天意。” “什么草?”嫣智姑娘好奇道。 南宫峙礼道:“就是传说中的枯巫草,古籍上有记载,不过应是灭绝之种了。” 嫣智姑娘念叨着“枯巫草”这个名字,陷入思索中:“如果我的胎记,果真是我娘亲给我刻的……那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距今又不算远。你是神医,什么样的奇珍野草没见过?难道我娘亲是个博学善医的,涉猎得比你还广?” 南宫峙礼温声道:“不要想这些了。赶紧我把你的伤口包住,再做一个担架,抬着你回去养伤吧。” 嫣智姑娘笑道:“哪有那么娇贵?我可以走路的。” 丐儿道:“不要逞强,坡高路陡的,摔着了就不好办了。” 包好伤口,南宫峙礼用内功催折了几棵碗口粗的树木,用绷带缠挤在了一起,形成担架。丐儿把嫣智姑娘放了上去,由四个人抬着,绕远从大路回到了水浒仙寨。 把嫣智姑娘安置好,丐儿、南宫峙礼两人心有灵犀似的,同时起身,来到了一间耳房。 徐战淳还在守着嫣智姑娘。 嫣智姑娘睁开眼,低问:“寨主和神医哪去了?” 徐战淳伸头往门外看一看,道:“他们刚出去……你有什么事,对我说就行了。” “我要你背我……去他们隔壁的房间。”嫣智姑娘静静道。 徐战淳诧异道:“做甚么?” “听壁角。”嫣智姑娘简短道。 徐战淳傻掉了。 “快去!不然就错过了!”嫣智姑娘从床上直起身子,焦急道。 徐战淳只得俯下身,背着嫣智姑娘,从后门进了一间房,贴着墙壁偷听。丐儿和南宫峙礼的对话清晰传来。 “嫣智是你的亲妹妹,也是西门少将军的亲妹妹……你为何不认?”是丐儿的声音。 嫣智和徐战淳脊背一僵,错愕相看。 南宫峙礼道:“你既知道,为何不一五一十对她说明了?可见,你的心思与我是一样的。” “对啊,我想让她一个女孩子轻松活着,而不是背负着仇恨。”丐儿嗓子里有些堵,难过道:“有一事,我不曾对你说,我曾在南蛮之地目睹了贤王和琴妃的死……” 南宫峙礼忽地抓住了丐儿的双臂,从不喜形于色的他,骤然激动而暴躁道:“谁杀死他们的?你给我详细的说!” “奎山道士。”丐儿一字一句缓慢沉重,把她所见所闻、以及琴妃对她所托,全盘讲了出来。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为何不早告诉我?你说我还有个妹妹,母亲剖腹产下的、刚出生就死了的妹妹?!她在哪儿埋着?你告诉我,我要去祭奠她!”南宫峙礼沙哑道。 丐儿道:“可是后来,好像出现了幻觉,我亲手把你妹妹埋葬了,按你娘亲所托,在石碑上刻了‘中氏无名’四个字……后来遇上了点蹊跷,心里忐忑,我不知怎么的,就是想扒开坟确认她在不在里面,结果她尸体不见了……而发现了在旁边石洞熟睡的一个女婴,后来女婴被绛珠庵的女师父收养了,我却成了僵尸傀儡,感觉与那女婴相通相融,却丝毫做不了自己的主,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她控制……那女婴落水淹死后,东方爷寻我到了那片鉴镜湖,本来行尸走肉的我奇迹地复活了,女婴却永远睡去了……” “这是真的?”南宫峙礼压抑的吼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在骗我!用子虚乌有之事来骗我!我走遍天南海北,怎不知有什么绛珠庵石盟寺?” “天下太大,你也许有漏失。南蛮之地,多异像幻像……本来就经常出现匪夷所思之事……”丐儿道:“信不信由你。能作证一二的,只有东方爷,可他已遁去了。” 南宫峙礼道:“好!我去看看,现在!你随我一起去!” 丐儿随手抄起一把鸡毛掸子,往他头上打去:“去那南蛮之地,最起码需要一个月,咱不是与太子约好六月中旬渡口会合的吗!” 南宫峙礼胸腔起伏,良久,醒过来道:“我送你与太子会合之后,我自己去就行了……我看看父母的尸身,就知他们是怎样死的了……” “他们已经入土为安了。”丐儿柔下声道:“贤王是为奎山道士阴损毒辣的独门掌所伤……琴妃是追随贤王、自刎而去的……” 南宫峙礼眼里一道嗜人的冰冷凶光,他冷哼道:“奎山道士,是赵渊的爪牙,我早就想除掉他了,可这两三年不见他行踪……若见了他,我定生擒活剥了他,让他生不如死。” “这两三年内,你没见过他?”丐儿道:“那以前呢?” 南宫峙礼道:“以前……虽没正面交锋,总也能听到他作恶多端的事迹。” 丐儿沉吟,忽然与南宫峙礼不约而同道:“莫非……赵渊杀了他灭口?!” 南宫峙礼道:“你也这样想?” “以赵渊的手段,鸟尽弓藏,必不会放过他。”丐儿点头叹道:“若真是如此,倒是省了你的劲儿!可惜的是,你不能手刃了仇人解恨!” “是啊……”南宫峙礼脸上现出浓重的遗憾,旋即凛冽如裂冰道:“仇人?那奎山道士也配做我的仇人?我的仇人是皇……” “你可不要乱说,那是我孩子的祖父!”丐儿啪的用鸡毛掸子堵住他的嘴:“隔墙有耳……” “他有福气得个孙子,却没为人祖父的福分儿!”南宫峙礼还待说什么,忽听隔壁咚的栽倒声响。 “谁?”南宫峙礼身上杀气腾腾。 第三一三章亲兄妹,同为仇 “是我……”被惊天内幕击倒在地的嫣智姑娘,忍住脑袋的爆炸眩晕感,摇摇晃晃试图扶着墙站起来。 徐战淳也觉得满天星光在眼前闪烁着,叫了一声:“嫣智……” 丐儿跟着南宫峙礼,已跑到了这间屋子。 丐儿指住徐战淳,气急道:“你……不是在陪嫣智妹妹养伤吗?” 徐战淳不作声。嫣智姑娘道:“是我让他带我来的……” 丐儿跺脚,心烦意乱道:“你们都听到了什么?” 嫣智姑娘静静道:“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只是还没能接受罢。” 南宫峙礼步步紧逼向徐战淳,眼神阴暗莫测。 丐儿心头一紧。 嫣智姑娘横在两人中间道:“是我吩咐他的。一切冲着我来。” 南宫峙礼森冷道:“不管他因何而来,他既然听去了,就得死!” 嫣智姑娘凄然一笑:“我呢?我不是也听去了吗?” “你?”南宫峙礼漠然道:“你身上淌着与我身上相同的血液,你可免一死,我大计未成前,把你关起来就是了……但他这个不相干的外姓人,却不行……” “徐战淳跟着你从善缘寺来到这里,他若死了,你如何对善缘寺交待?如何向清河徐员外交待?”嫣智姑娘道。 南宫峙礼声凉似水:“他死了,我能制造出一千种假象,掩过人的耳目。” 嫣智姑娘先歉意看了眼丐儿,问南宫峙礼道:“徐战淳是外姓人,丐儿姐姐不也是外姓人?她还亲眼目睹了父母之死呢!你也不放过丐儿姐姐吗?我把这件事喊出来,你如果要杀,你杀得完吗?” “你!”南宫峙礼发狠道:“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我报仇!丐帮寨主,仅仅是我手中筹谋的一颗棋子!若不是看着你是我妹妹,我岂会给你生机!你别逼我!” 嫣智姑娘睁着水目问道:“丐儿姐姐,真的?你是他的棋子?” 刺痛从丐儿胸间弥漫开来。 棋子!是的!从她被他带出冷宫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他的棋子!她不助纣为虐,却处处顺了他的路往前走!巨大的网,似有若无,她试图摆脱,也一度认为摆脱了,哪知还在网中! 嫣智姑娘喃喃道:“怎么可能……丐儿姐姐这么聪慧无敌……” 徐战淳拉住嫣智姑娘,求道:“不要再与他多说了。他不相信我,就让他拿了我的命罢。” 说完,傲然地看着南宫峙礼道:“我愿把我的命给你,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你是我心爱姑娘的哥哥!” 此言一出,嫣智、丐儿、南宫峙礼俱是一怔。 丐儿早看得出徐战淳对嫣智姑娘情根深种,不过他在善缘寺“类出家”那么久,丐儿没料到他会这么坦白出来。 嫣智很快如常道:“哪般时候了?还说这些混话!” 第204节 “临死之前,总要呼出心志。”徐战淳微笑看着她道:“我不想走得太遗憾……” 南宫峙礼递来剑,嘴角微动道:“那就自己了断吧。” 徐战淳稳稳地接在手里,含笑对嫣智姑娘道:“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引剑就要自刎。 嫣智姑娘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正打在那剑的背面。把打狗棒“弹”字决练得炉火纯青的她,一下子把剑弹在了门外地上。 南宫峙礼面沉而戾。 嫣智姑娘落落走到他的身边,讥笑道:“你从懂事起,就酝酿着报仇了对吗?凭你之力,能报得了吗?你若是不巧借着丐儿姐姐的力量,你能报得了吗?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报了,还在辛苦策划着?我真为你感到羞惭!” “你说什么?”南宫峙礼嘶声道:“你以为这事像磨把刀吃顿饭那么容易?” 嫣智姑娘声音如霜道:“为父母报仇,不仅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和西门哥哥的责任……你没权利瞒着我们每一个人,却自私地让我们入圈套……” 南宫峙礼愠怒道:“你们只会乱事!” “你太刚愎自用了。”嫣智姑娘哼道:“你既然那么有能耐,何不把我们利用到极限?而只有我和西门哥哥知道了身世,心装家仇大恨,才甘心被你利用啊!” 南宫峙礼道:“我有安排。你废话少说,我送你们丐儿寨主走后,会派人把水浒仙寨围控起来,不让任何人出去半步!为了减少伤亡,你还是想好怎样对寨中成员说吧。” 嫣智姑娘淡淡冷笑道:“你有多少人手?你能看住水浒仙寨的大门,也能看住院墙各处吗?” 丐儿想起黑木崖底下,南宫峙礼那些忠心耿耿的高手奴仆,不禁打了个冷战道:“他能。” 嫣智姑娘愣愣的,瞧着南宫峙礼,有些出神。 丐儿对嫣智姑娘嘱托道:“太子妃吃了这么大的亏,一定不会放过水浒仙寨,而你一时也建不起来固若金汤的寨堡,你哥哥派了高手来围控,等于是在保护水浒仙寨……你也不要生你哥哥的气,他步步都考虑得殚精竭虑,如果你能看到有利的一面,为你所用,你会发现有一种互相利用是非常有趣的。你哥哥利用我,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我和他之间却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信任和情谊,你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吗?” 丐儿笑着捏捏她的手:“你只不过一时消化不了……我知道你会想通的……” 南宫峙礼的眼波里,闪过一种欣慰、感激、怜惜的复杂情愫。 嫣智姑娘含了泪,用手背擦了一下道:“我自记事起,就几乎没再哭过了,今天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哭。我哥哥有你……真好……他很有福气……” 丐儿的头皮,悚然发麻道:“什么叫‘你哥哥有我’?我是太子丐妃,这话你在屋里说说也罢了,传到外面去可要坏事的!” 嫣智姑娘笑道:“我的意思,你们是好朋友啦!形同知己。” “好了,我和你哥哥过几日就要走了。”丐儿道:“你和徐战淳要好好看家。” 嫣智姑娘道:“哥哥不是要徐战淳死吗?” 丐儿笑望嫣智姑娘,却意在针对南宫峙礼道:“你哥哥既然派人围住了水浒仙寨,也就不必担心徐战淳能泄出去密。再说了,徐战淳这个小伙子欠你有债,对你情意绵绵、死心塌地,你就是叫他往东,他也不敢向西……你哥哥有这样的好妹夫,欣喜还来不及,怎会置他于死地?” 徐战淳红了脸。嫣智脸红得如榴花,恼道:“你再胡吣,就叫哥哥把他打死算了!” 丐儿忙忙道:“这怎舍得!我不说了!不说了!” 嫣智姑娘这才释然,问南宫峙礼道:“哥哥,丐儿姐姐说你不会置徐战淳于死地,是吧?” 南宫峙礼的杀机,不知何时忽地烟消云散。 他道:“我会派人供给寨中食粮。没到大局落定,你俩谁也不能出得仙寨。” 嫣智姑娘道:“如果……善缘寺请我和徐战淳去做掌门呢?” “不出意外,应该快了。”南宫峙礼道:“我和丐儿这几天,会送你们两个回善缘寺接受推选,也就走个形式。之后,你俩回来,就开始禁足了。” “我倒好说……徐战淳不是要管善缘寺的香火钱吗?”嫣智姑娘道。 南宫峙礼道:“这一半年,李记坎平鞋店也不可能暴利,以后慢慢兴隆起来,才会捐很多的银两。就先让宇泰零碎记着吧,等到匪女神丐归来,徐战淳再正式接手理财就是。” 嫣智姑娘问徐战淳:“这样行吗?” “皆以大局为重……”徐战淳思虑道:“我只担心家人寻我到善缘寺,若问得我到了仙寨,找来就不好办了。” 丐儿揉头道:“是啊……你是徐员外宠爱的次子,他定会时不时叫人去善缘寺看你。如果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不见你,还不急出病来!” 徐战淳道:“这次回善缘寺任职,就放出风声,说我迷上了游山玩水、寄情林野,这样他们就摸不着我的行踪了。并且我每隔一两个月,写一封信,让哥哥派的人看了之后,送到我家里。这样我父母就能放心了。” 哥哥,此处自是指的南宫峙礼。 这徐战淳嘴巴好甜呢,丐儿暗暗嘉许。 “甚好。”南宫峙礼道:“我会特意给寨中安排个接信送信的人。因为可能还有别的,比如贾府衙、京城鞋庄的人,有事来与仙寨商讨,你们完全封闭,反而会引猜忌。那时,由嫣智妹妹决断就行了。” 统行安排,诸事料理完备。接下来,丐儿提拔了徐战淳为水浒仙寨二当家,和一个老资格的作为三当家。 又过两日,善缘寺送来了信函,说六月十日推举总掌门,让嫣智姑娘和徐战淳回去一趟。 丐儿、南宫峙礼同行。 善缘寺的新寺规,废除了“非处女不得当选掌门”等条例,甚至规定:“两厢情愿者,不得厮混,可以在几位掌门的见证下,结为夫妇,另辟院落居住。” 在丐儿的巧妙参与之中,嫣智姑娘顺利当上幕后掌门,只在重大节日场合现身。徐战淳成了湘竹林掌门,并拨给了他八个弟子以便调遣;并且白纸黑字写上预定:等匪女神丐下次再来时,徐战淳正式任理财一职。 南宫峙礼、丐儿,送徐战淳、嫣智姑娘回了水浒仙寨。南宫峙礼用了不知多少鬼魅无影的黑衣人,把寨围了起来。 已是六月十五。南宫峙礼带着丐儿、以及投诚水浒仙寨的七位哥,马不停蹄奔向武行山月如弯津渡口,与太子率领的军队会合。 第三一四章谋命霸产 郑文奔往京城见到了太子妃,她特意穿了一身玫瑰红遍地金水袖罗裳,戴了海棠红双色凤朝天凌云簪,梳了个高鬟如意髻,整个人显得喜气而精神。她坐在正殿的贵妃醉椅上,召见郑文。 她笑容满脸的开口:“本太子妃日夜等着你的好消息呢。已教人备下了百两金叶子,打赏你呢。” 郑文浑身发冷,额头却冒着冷汗道:“属下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太子妃道:“你能带来让本太子妃高兴的消息,赏你实属应当。” 郑文的汗滴到了水纹四合地板上,战战兢兢地道:“太子妃……” 太子妃的笑意隐去了三分,道:“怎么了,你说。” 郑文泣道:“太子妃,请勿气怒!伤了身子就不好了……他们七个,大败了!” 太子妃呆呆地立在原地,残余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在太子妃身旁站着的周武,眉目之间尽是错愕、不可思议。 殿内气氛静得叫人窒息,掉根针都清晰可闻。 半晌,太子妃重重把手掌拍在了桌子上,金灿灿的尖长护甲与桌面相碰,发出嗤啦啦的摩擦声,如裂帛般刺耳。 郑文哀哀求饶:“太子妃息怒。属下一路上都在想如何对太子妃启奏,几乎不曾阖眼,忧急如焚,走一路哭一路……属下到烟岚城的时候,他们已经惨败,属下亦是万万没想到啊……” 太子妃气得头轰轰的,胸口剧烈起伏道:“据实启奏就是,有什么好想的?究竟是什么个情况,一五一十向我禀报而来!” 郑文啜泣着道:“周武兄……回来向您传信那一天,贾氏夫妇就领着他们七个,夜袭水浒仙寨,谁知他们早有防备,一阵石头雨打得咱们的人溃不成军!后来……以捉拿逃犯的名义打入水浒仙寨,那群丐匪却提前把消息闹得满城风雨,许许多多的老百姓都去看热闹,还与咱们的人对抗,和水浒仙寨的人围了贾府。贾府的奴仆们临阵倒戈,抢起了主家的东西,局势大乱,不知谁又放了一把火烧了贾府的院子,抓到的匪女神丐、水浒仙寨大当家,被一个黑衣人救走!咱们的人只好拿水浒仙寨二当家做人质,不料被那贾夫人苏喜儿一剑刺死,匪女神丐悲痛愤怒,把咱们的人全绑了起来!” 太子妃差点断气道:“那匪女神丐人都抓到了,为什么不当即把她一刀两断?救她的人是谁,难道他们七个也挡不住一个吗?!” 郑文语意断续道:“贾夫人他们商议,等百姓退去了,就把匪女神丐鲜活的人头割下来,悬到水浒仙寨门前示众!不料想百姓们一直不退……救匪女神丐的那个人,武功高强,世所罕见……” 太子妃又惊又骇道:“比当年东方爷的武艺还高吗?” 郑文点点头道:“不在其下。” “竟有如此高手!”太子妃脸皮发僵道:“那苏喜儿呢?咱们的七个密卫呢?” “苏喜儿……匪女神丐本想要她一命偿一命的,但贾大人替她求情,匪女神丐就放了她,可她经此大变,成了疯癫,在牢中撞死了……”郑文道:“咱们的七个密卫,自然被囚禁在了水浒仙寨……” 郑文思忖着,该怎样把七人的背叛说给太子妃听。 太子妃喘着气道:“水浒仙寨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却让堂堂府衙夫人偿命……贾大人呢?他不恨匪女神丐吗?他不为夫人报仇吗?” 郑文哆嗦道:“太子妃您可知道?水浒仙寨二当家,也就是那个老学鸠,是什么身份吗?他是贾府衙失散多年的亲爹!苏喜儿杀了贾府衙的亲爹,贾府衙还怎么可能为这个女人报仇?他该恨她才对吧!” “什么!”太子妃惊站而起:“贾府衙的亲爹,怎么会在丐帮?” “您有所不知啊。”郑文就把贾语博、甄正京、梅妍朵、宰相老夫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说了一遍。 太子妃嘴唇发紫道:“竟有这些关联!竟连蔻儿也不知道!” 郑文决意把过错都推到死人和叛变的人身上去:“匪女神丐并没有杀您的七位密卫,甚至没对他们用任何的刑罚。但属下不惜性命混进了水浒仙寨见到他们时,他们已被匪女神丐折服了,心甘情愿为她做一切事。听匪女神丐说,要把他们介绍到太子的军中打仗。” 太子妃的太阳穴突地一跳,道:“他们归顺了那位乞丐女?!” 郑文连连叩头道:“估计现在已到军营里了!” 那乞丐女、再加他们七个,如果把这件事向太子透露了,本就对她不甚满意的太子,将会怎样的对待她? 太子妃心惊肉跳:厌恶?再也不见? 太子妃一时寒冷如坠冰窖。 她急得团团转道:“再多派些!快!再多派些人手!一定在半路上截住那乞丐女和七个叛贼!” 周武眼见太子妃乱了方寸,忙道:“太子妃冷静些。咱们再派人赶到时,匪女神丐很有可能已与太子会合,您追杀匪女神丐一次也罢了,倘若一而再再而三,太子知道了,怕后果会更严重吧?” 太子妃猛地坐下来,喃喃自语道:“是啊。该怎么办?” “战场上刀剑无眼,虽有太子保护,但也难免……”周武低了声道:“太子妃可派人,在边境地带放出风声来,就说太子身边有一位女军师,未卜先知,料事如神,这样可把匪女神丐推于风口浪尖之上。” 太子妃忿怒道:“那如果打赢了这一仗,功劳不全是那乞丐女的了吗?让我成全她的名声?断断不可能!” 周武笑道:“太子妃,你再想一想。如果太子真的打了胜仗,于太子和您都是荣耀吧?皇上已经年迈,看着太子立下盛世伟功、深得民心,龙颜大喜之下,说不定会提前让太子继位呢,您到时候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还怕一个小小的丐妃不成?不仅如此,敌军会把仇恨记在传说中的军师头上,定会不遗余力设计抓到军师,处以极刑……这样不是无需您的动手,那匪女神丐就无路可走了吗?再说,如若匪女神丐名气太大,在军功中盖过了太子的风头,您觉得一个男人心里会舒服吗?这简直是一箭三雕啊……” 太子妃眼前一亮,只觉茅塞顿开。这计太妙! 太子妃拍手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太子妃转脸对郑文道:“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带些人手,散播流言,说太子带了一个诡谲莫测的女军师,是水浒仙寨的丐帮女头领,传得越神越好……” 周武看了郑文一眼,笑道:“散播流言,不是拼实力的活儿,却是个技巧活儿。相信郑文兄这次能不辱使命。” 郑文谢了太子妃,退下了。心里却在想着,这次若是办得不错,中途得了太子妃的赏赐,就带着家人归田去,再也不涉足与匪女神丐相关的事。 郑文走后,周武又对太子妃道:“太子在前方征战,您也不能只在宫里翘首以盼、等他回来,那样您一点儿功劳都没。” “你说,该当如何?”太子妃急急问。 “女人贤德,一要能助夫,二要育嗣有功。”周武道:“相比丐妃,太子妃做到了哪点?” 太子妃拉下脸道:“你是在笑话本太子妃吗?” “怎敢,太子妃弄错属下的意思了。”周武进言道:“如今太子只有嵘儿一个,但嵘皇孙的生母又不在身边。您可趁了此机,夺得嵘儿的抚养权。” 太子妃没好气道:“别说了!那个孩子见了我,跟见鬼似的。再者……父皇每十天才让我去一次神珠殿,平日里守得严严实实的,我哪有机会与嵘儿培养情感?” 周武笑道:“机会是创造出来的。太子妃若是只等待时机,怕是太被动了啊……” 太子妃一凛,看向他道:“你有好的方法,是吗?” 第205节 周武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似说着全不相干的:“京城百里外有个野村,今年春天以来,那里时疫遍地,人和牲畜几乎死绝……我这儿有一张千金不换的方子,专克那种瘟疫,几位亲戚都被治好了。这张方子,就是太医院一时也配不来啊。” 太子妃道:“这是什么意思?” 周武道:“太子妃只要派了稳妥的心腹,提前服下这药,然后去那野村,便不会感染瘟疫了。让他用牛皮袋包几块腐烂的肉回到太子府,放到神珠殿一点点,那么……神珠殿就不能住人了。染了病的嵘皇孙和张武师,就得挪地方……您可献出方子,治愈他们,然后说服皇上,让嵘皇孙搬到你这儿来。” 太子妃深思道:“可……怎么把腐肉带到神珠殿呢?别人都进不去……你总不能让本太子妃亲自带去吧?万一我染上了可怎么办?” 周武诡秘一笑:“自不用太子妃沾那污臭东西。太子妃府里不是有驯服的鸽子吗?把肉藏到鸽子嘴里,往神珠殿放飞一二十只,不就代替了人力的苦恼?” 太子妃印堂发亮道:“本太子妃这就派人,和你一起去野村!” 周武仍是微微自若的笑:“太子妃还要派人再去水浒仙寨探听虚实,看那匪女神丐是否真的去军营了。不然,郑文兄可就白忙了。” “这是自然!”太子妃笑道:“如果匪女神丐走了,趁机把她老巢端了、让她再无藏身之处,也算是为本太子妃先出一口恶气!” 周武道:“事不宜迟,太子妃要双手齐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是了……”太子妃笑道:“把素蔻公主也请来。看她能不能再添一把火,把那乞丐女烧得尸身难辨……” 周武颔首:“太子妃要与素蔻公主紧密团结,你们俩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一败俱败,一成俱成。”然后拱手道:“太子妃等着公主便是了。属下告退。” 太子妃止道:“稍等一会儿。素蔻公主说了些什么,你也一起听听才好。这样就不用本太子妃给你转述了。” 周武立于堂下,静静而候。太子妃偶尔与他说上几句,眉梢难掩兴奋。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素蔻公主姗姗来迟。 看到太子妃的神情,素蔻公主含了笑道:“看来是好消息。” 太子妃却道:“第一局,我们惨败了。但不是没收获。”太子妃把匪女神丐的动向、以及贾语博与宰相府的关系纠葛,说了一番。 素蔻公主拍着椅背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亏得嫂子笑得出来!” 太子妃道:“既然输了这盘,总要把残局收拾干净了,才能打下一局。本来我想派人把那贾府衙咔嚓了,把那水浒仙寨二当家老学鸠掘坟鞭尸!但他们与你婆婆有着这样的渊源……也就罢了。” “我婆婆怎会有那样一个妹妹!东方大哥怎会有那样的姨夫和表兄弟!”素蔻公主心烦意乱道:“算了算了!老学鸠死也死了,贾府衙是个软弱不主事的,把他这颗棋子弃置不用就是了,省得闹心!” “我也这样想呢。”太子妃笑道:“可见妹妹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接着,她对素蔻公主说了下一步的计划。 不过她没有说用瘟疫祸害神珠殿一事。这事关乎皇嗣,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成功夺得了皇太孙的抚养权,知情的人都得去黄泉才保险。 素蔻公主听了,点头道:“嫂子的安排虽然好,但……万一敌军倾慕乞丐女的才华,掳她去做军师,而不是要她的命呢?” “是啊,这一节我却没想到。”太子妃看向周武道:“你怎么看?” 周武道:“匪女神丐既是一方寨主,又是嵘皇孙的母亲,敌军想用她做军师,也得考虑后果啊!” 素蔻公主想了想道:“那就把这些都散播出去!就说孤竹王朝太子身边,有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军师,这个女军师还是太子的侧妃、唯一诞下皇孙之人!这样,敌军忌惮更深,不仅会倾尽所能去抓她,还不可能给她留下活路!” 太子妃笑语嫣然道:“蔻儿妹妹所言极是。” “嫂子不是怕那七个叛徒,与乞丐女一起,把你抖出来吗?”素蔻公主喝着茶,想了几分钟道:“那就折磨得他们的家人只剩一息,想方设法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让他们闭上嘴,不敢再提这事儿!” 太子妃叹道:“他们与我柳家,多多少少有些亲戚关系,若不是这样,我早就让他们不好过了……我也没想到他们背叛我。” 素蔻公主道:“只要不是至亲,弄得半死不活的又如何?不狠点儿,下次再派人手,遇上些许困难就投降了,拜在乞丐女的裙下了,嫂子用人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太子妃的眼,眯成细长上翘的弧度,嗯道:“你说得对。我也不能过于手软、顾及亲情。” 顿了片刻,她道:“……派谁把这话传到呢?” 周武建议道:“郑文兄即刻就要跟着军队的路向,散播传言了。他又与七个密卫见过面,由他带话,更是让人信服。” 太子妃道:“那就交给郑文吧。” 素蔻公主拨弄着指甲,闲闲道:“嫂子派些人,我再加些人,把水浒仙寨连根拔起吧!再等一段,祉儿完全断了奶,用不着乳娘了,把坎平鞋庄也化为废墟才好呢!” “对!”太子妃深有感触道:“那水浒仙寨为什么能发展壮大?主要是坎平鞋庄每年有大量的银子赈济着!坎平鞋庄毁了,那乞丐女无银无钱做后盾,哪里还能招风唤雨、横得起来?” 素蔻公主笑道:“听说我家祉儿那个乳娘,最近又怀上了……这坎平鞋庄后继有人啊,只怕会越来越兴隆呢。” 太子妃道:“那就看蔻儿妹妹想让她兴隆多久了。话说坎平鞋庄……还是东方弟,为了讨那乞丐女的欢喜,帮衬着那姐妹俩创下的。东方弟的眼光,哪里会有错的,只要他投资的,无不盈利甚丰,可惜都落到了外人的手里……东方弟都走了,坎平鞋庄还留着干嘛呢?说句不怕蔻儿妹妹生气的话,你身为公主,自是不差钱,可你有乞丐女她们姐妹的钱多吗?东方弟在时,身家抵国库,留给你了多少?” 素蔻公主的心里,好比被挖了一个洞,里面洒满了盐。她的眼赤红了起来。 东方大哥的产业,一部分变卖了,很有可能换做资金,给了匪女神丐;另一部分由公公全权打理着,将来估计直接传给祉儿。祉儿对自己这亲娘向来不亲……素蔻公主越想越觉得酸苦不堪了。 太子妃道:“蔻儿妹妹,待到除掉那乞丐女和她绣姑姐姐,咱俩把她们的财产盘算一下平分,你看如何?这虽是东方弟置的产业,蔻儿妹妹可愿意分嫂子一杯羹?” “嫂子说的算什么话?”素蔻公主泪道:“若是嫂子帮我拔掉了心中那根刺,也等于挪掉了嫂子的绊脚石,财产不过是你我额外的收益,不用嫂子多说,我也会让出一大半。” “蔻儿妹妹大气,天会佑你顺遂。”太子妃笑看向周武说:“还有你……公主和我不会亏待你的。” 周武笑道:“公主和太子妃得到了骨头肉,给小的一杯汤就足够了。” 第三一五章拘禁 六月十八日,南宫峙礼、丐儿等将近十个人,来到了武行山月如弯津渡口。丐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女扮男装,铠甲裹身,未近得军营边缘五六里,就被站岗的哨兵发现,截了下来。 有人去报告太子:“有一个黑衣人,带着八个身披铠甲的士兵,求见太子!他自称是神医带神兵,助太子打这一仗的!” 太子皱眉道:“带了八个?” 会是神医和丐儿吗?另外七个是谁? “确实是八个。会不会是敌军派来的奸细?太子要不要站到瞭望坡看一看?” 太子忖了片刻:“好。” 瞭望坡是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刚登上去,只见一个风筝顺风而来。众士兵好奇地跑出来看。 太子一箭射中风筝,风筝“啪”一声,应声落地了。 士兵拾起风筝,呈给太子。 “一别月余,相约聚此。七位盟友,慕名而来。军守坚固,遥寄筝词。”落款是“太子丐妃。” 特殊的瘦金弯钩潦草字体,赵迁一眼就看出是丐儿亲笔。笑意从眉梢漫上来,他骑了马准备迎接。 “太子殿下,不可轻信。”赵迁的一位近身侍卫道:“请容属下打探一番。” 赵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里离边境的地带,还远着呢。若真有奸细光天化日混进来,这仗还有打头吗。” 说完,踏步而去。一众士兵护驾随行。 两相见面。太子看着俏生生巾帼不让须眉的丐儿,笑得更灿烂了。 南宫峙礼抱拳施礼:“人送到了。愚医所诺兑现,就告别了。” 太子笑着伸臂挽留道:“神医功劳甚大。本帅还未给你们接风洗尘呢,且用些薄酒菜肴再走吧。” 南宫峙礼摇头推辞道:“在丐帮仙寨里,被好吃好供的养了这么多天,身子越发沉重,该清减节食了。军中劳顿,还是留待犒赏将士们吧。” “神医忧国恤民,实乃苍生之幸。”太子道:“既然心怀遍游之志,本帅也不好勉强。神医保重。” “保重。”南宫峙礼微微看了丐儿一眼,转身策马而去。 赵迁握着丐儿的手,笑问:“这七位壮士,是丐帮的弟兄?” 丐儿摇头,抿嘴一笑:“太子看仔细了。可有认识的吗?” 太子闻言再观。不禁疑惑道:“很有些面熟!” 丐儿笑道:“面熟就对了。” 太子见丐儿与他打哑谜,就指着其中的一哥道:“你来说。” 一哥跪在地上,神色惧怕而且敬畏:“小的七个……原是太子妃院里的护卫。” 太子品味到了不同寻常,沉声道:“她?她让你们来做甚么?你们怎么与丐妃一起过来了?” 一哥和那几个,砰砰砰磕起头来:“太子恕罪!” 一哥颤抖着,把如何受太子妃指使、如何在丐儿的开导下准备豁出性命建功立业,与太子详切的说了。 太子盛怒道:“居然趁我无暇顾及内院,如此兴风作浪!”然后对丐儿道:“多亏了你有神医护身。” 丐儿笑道:“那还不是太子安排在我身边的。若不是,我岂能安然来到太子的身边。” 一哥痛哭流涕道:“还请太子搭救我等的家人。” “怎么?”太子道:“她挟持了你们的家人吗?” 一哥道:“小的随太子丐妃来武行山的路上,太子妃的亲信郑文送了一封信,里面说要折磨得我们这些叛徒的家人生不如死!” 太子脸色铁青,怒火滔天道:“岂有此理!我这就给父皇写信,军中加急送到宫里!你让她再动你们家人一根汗毛试试看!” 一哥忙劝道:“小的打完这场仗后,要杀要剐,悉由太子妃处置!只要不波及我等的家人就行了!他们是无辜的!” “你们也是无辜的……她竟这样歹毒!”太子立即让近身侍卫研磨,拿笔在一张纸帛上写道:“儿臣教导无方,后院失和,争宠吃醋,罔顾人命。为让儿臣前线无忧,恳请父皇母后,废柳采娉于长信宫,等儿臣归来,看其悔过而复立。” 写完,犹不解气,等晾干了,折了几折,派一位内宫侍卫日夜兼程送进宫。 七位哥感动得一塌糊涂:“我等誓死效命,感戴太子和丐妃的恩情。” 军队在武行山月如弯津渡口驻扎两天,又往西北方向出发了。一路烈日砾砂、热渴劳顿,待到雄峨关时,已是六月末,流金似火。 路上种种,自不必详说。丐儿每每讲一些新奇的半荤半素的笑话,给将士们消解疲乏。太子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在两人的帐篷里,绵绵看着丐儿道:“若不是有你在身旁,这漫漫军旅路该怎打发!” 丐儿就假闭上眼睛,鼾声微微,迷糊道:“快睡吧!还得早起上路呢!你要是让我睡不着,我白天骑在马背上睡觉,会中暑的!” 太子无可奈何,就只好刮刮她的鼻子,搂搂她的腰,道一声“小鬼头”,拥着她睡去。 —————————————————————————————— 太子妃寝宫正殿里,郑文正在禀报:“信已经给他七人带到了。” 太子妃道:“你送信的时候,他们还没与太子会合吧?” “没有。”郑文道:“至于会合后,他们如何做,会不会对太子说,就看他们自己的了。” 太子妃道:“嗯,你下去吧。继续跟着太子的军队去向,一路传播流言。” 郑文刚刚下去,又有周武过来报信道:“已从野村弄来了几块腐肉,正在冰窖里密封冻着呢。只待太子妃一声令下,就用驯鸽往神珠殿投放。” “好……”太子妃想了想道:“就在今夜投放吧,省得让人看到神珠殿多了十几只鸽子,起了疑心。” 周武尚未走,去烟岚城的使者回来报道:“那水浒仙寨被包围了起来,四周不知是些什么人,个个如死士一般,武功奇高无比,咱们的人根本无法到达墙外百米之内。” 太子妃头皮一寒道:“不会是那乞丐女养的死士吧?” “应该不是。”来人道:“我们兄弟猜想,定是某个不为人知的神秘组织,把水浒仙寨监控了。属下特来请教太子妃的意思,是伤人二百、自损八百呢?还是坐山观虎斗?” 太子妃沉吟道:“还是静观其变,看看那些死士是什么意图吧。” 第206节 来人又道:“如果他们一直没有动静,那该怎么办?” “死士应该有人在控制吧,把那个控制死士的人找出来,不就行了?”太子妃道。 来人珠汗滚滚:“他们并非那种无头无脑的死士,而是一群武艺高强的死忠之士。并没有头领。” “饭桶!”太子妃怒气冲冲道:“你们就那么没眼色?看不出他们与水浒仙寨是同谋还是敌对?如果是敌对,就和他们一起拿下水浒仙寨!如果是同谋,也得弄清楚他们的来路,看看丐帮都结交了什么盟友!” “是……是……”来人战战兢兢道:“如果他们是丐帮的盟友……该怎么办?实力悬殊,总不能硬拼吧?” “饭桶!”太子妃道:“那就想别的计谋啊!本太子妃只让你们除掉丐帮那群手无寸铁的人,你们就除不掉吗?” “主要是没机会……丐帮的人不出寨门半步……墙外又有身份未明的高手把守着……” “那就守两三个月!看他们寨中有多少米面!”太子妃气忿憋火道。 “弟兄们在一起议论时,猜测还有一种可能……”来人吞吞吐吐地道:“……匪女神丐料事如神,知道她走之后,家园可能不保,就请盟友来保他们,同时监视不让丐帮的人出来自投罗网……若是这样,哪怕寨里弹尽粮绝了,也会有人救济他们……” 太子妃的恨意入了骨血,咬着牙道:“本太子妃就不信了!连一个小小的匪窝都端不掉!你们这群饭桶!继续在那儿好好看着!什么时候黑衣人撤走了,就一举灭掉了水浒仙寨!” 那些黑衣人若是等匪女神丐回来,再撤走呢?来人心里这样存着疑虑,终是没再开口。 太子妃看来人立着不走,骂道:“还杵在这儿,等剥你的皮吗!” 来人跌跌撞撞下去。 又一个内监过来了。 却也不拜见太子妃,眼皮抬都没抬,一眼都没看她。 “一个个都欺负到我头上了!”太子妃抓起一个柿蒂纹的瓷瓶,往内监身上砸去道:“谁给你的胆子!这样无法无天!见了本太子妃也不跪拜!” 内监冷笑着侧了侧身子,避过一击道:“奴才是奉皇上之命,过来宣读圣旨的。该跪拜的应是你吧。” 太子妃“啊”一声,忙走下高台跪地道:“我被眼屎糊住了眼,公公勿要怪罪。请公公宣旨。” 内监尖细而拖长的声调里,充满了讥讽:“皇上诏曰:太子妃柳氏,有失妇德,扰乱内闱,即日起废除封号,迁于长信宫,面壁反思。视悔悟之深浅,复议重立之事。” 太子妃一张脸骤然成了雪白。她张着无血色的嘴唇道,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你们陷害我的!是你们陷害我的!” “你做了什么,我们这些人不知道。你心里应当很清楚。”内监请道:“太子妃快走吧。” 柳采娉挣脱道:“我要见皇后娘娘,我要见淑妃娘娘……” “你见谁也没用!这是皇上的旨意,皇后和淑妃娘娘已经知道了。她们也没办法。”内监道:“太子妃这样的急躁,是该静一静了。” 说着,朝几个侍卫努努嘴:“带走!” 柳采娉扭着撕咬着,头发散乱开来,失态不堪。走到门口,她的手指抠进门与墙之间的缝隙里,磨破皮出了血,她却不肯踏出门槛一步,目光呆呆无神道:“我不信……我不信……” 仿佛一出去,就再也回不到这个象征身份的院子了。 内监和拉扯的侍卫正踌躇之间,李皇后、柳淑妃来了。 太子妃大喜过望道:“母后!淑姑母!快……杀了他们!他们对我不敬,要把我拖走!” 李皇后冷着脸,失望而愠怒地看着她。柳淑妃则拼命地对柳采娉使眼色,焦急溢于形表。 柳采娉渐渐无底气了,怯怯弱弱道:“母后……” 李皇后轻轻靠过来,并不叫人放她,低柔地道:“你可知错?” “儿臣有什么错!”柳采娉压下心底升腾而出的虚无恐惧。 李皇后长叹道:“看来你是不打算从长信宫出来了。” 柳淑妃忧心忡忡道:“娉儿,这次你必须好好的反思。” 柳采娉的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个不停:“儿臣没错……” “带她走吧。”李皇后拿出几张纸,一支毛笔并墨砚墨锭,交给身旁的一位嬷嬷道:“你跟她过去,照看着她。她什么时候想通了,让她把犯下的错写出来,你拿给本宫看。只要本宫不给她回信,就让她一直反思、重写,直到本宫给她回信……说明她反思得差不多了。” 内监、侍卫们得了李皇后的令,架着柳采娉往长信宫去了。嬷嬷跟着。 长信宫荒芜而破败,翠柏苍松,蒿草深深,有几间古朽的房子坐落在其中。 柳采娉脚下忽一软,踩到了一个软溜溜的东西,她尖叫一声,一只硕大的黄鼠狼惊乍而逃。 又走几步,内监示意侍卫把她一丢,道:“太子妃找一间屋子住着,好自为之吧。” “我不要在这个鬼地方!”柳采娉拔腿就要跑。 却被蔓草绊得趴倒在地。 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柳采娉眼中是不甘和愤恨,赖在地上不起。 嬷嬷索魂般的声音响起:“太子妃,要不是皇后娘娘在皇上面前给你求了情,你以为你还可能再出去吗?你会得到这样一个面壁思错、写悔过书的机会吗?你想早点出去,那就看你如何悔过了。” 柳采娉凶着目光道:“你不用说些风凉话!母后若是真心疼我,怎会让我到这种地方面壁思过?” “安乐窝中,岂能让人反思?皇上和皇后用心良苦啊……老奴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嬷嬷径直走进一间屋子,打开了窗,拿笤帚打扫干净了蛛蛛罗网,摆整齐了两张凳子,把草床铺了铺,对柳采娉道:“这里不比太子妃的宫殿舒适,你将就着住吧。” 柳采娉一脸污泪,手上也脏兮兮的。她对嬷嬷道:“你去给我打点水来。” 嬷嬷淡淡道:“皇后娘娘派我来,不是伺候太子妃的,而是督促太子妃的。” “你……你什么意思?”柳采娉道。 嬷嬷指了指窗外道:“那里有一口井,还有井绳和水桶,太子妃自己去打吧。” 太子妃厉声道:“你这样落井下石!我出去一定不会饶你!” 嬷嬷道:“太子妃这个样子,只怕再过半年也出不去呢。” 太子妃惊恐地看着周遭恶劣的条件,心里如冰结冻。 她乖乖的出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上来不到半桶水。放到地上时,由于自己稳不住脚跟坐倒了,一脚踢翻了桶,水全洒了。 她的泪一个劲儿往外涌。 嬷嬷视而不见。 堪堪过了一晚,草席闷热得满身汗。柳采娉翻来覆去睡不着,早早就起来了,她对嬷嬷道:“我想公主了。你想法给我传个信。” 嬷嬷板着脸道:“皇后娘娘说了,不让你见外面的人。” 柳采娉气愤难当,冷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每顿饭有人送过来,是又干又冷的米饭和咸菜。 柳采娉如何咽得下?熬了一两天没吃饭,后来饿得撑不住了,也只得和着泪吃进肚里。 第四天,守门的过来报:“公主来见太子妃。” 嬷嬷眼中精光一轮。 柳采娉慌张张跑出屋子,磕磕绊绊去迎素蔻公主:“蔻儿妹妹,你可来了!” 素蔻公主压低声道:“怎么回事!” 柳采娉恨恨道:“一定是我派到烟岚城的七个叛徒,把我出卖了!再加上乞丐女煽风点火,太子传信儿给父皇,让他惩治我的!” “即是这样……”素蔻公主忖思道:“哪怕装……你也要装出悔改的姿态来!母后叫你写悔过书,你就写啊!当然,至于如何避重就轻,就看你的功力了!” 柳采娉道:“我真恨没来得及把那七个人的家眷弄死!” 素蔻公主“唉”道:“我说嫂子,你还说这样的话!既然父皇这样严厉处置你,必是你放出的风声露馅了!再不要说处置他们家人的话!” “那就放过他们?”柳采娉哼然道。 “父皇不追究你就不错了!你不放过他们,难道自己再把旧事翻出,不让它过去吗?” 柳采娉道:“那我派出的传播流言者,也都召回吗?那不是功亏一篑吗?” 素蔻公主道:“可以让他们给我传信儿……宰相府在宫外,总比宫内好进一些。” 柳采娉想了想,答应了。 又说了几句,素蔻公主道:“我是瞒着母后悄悄过来的,必须走了。” 柳采娉对素蔻公主道:“蔻儿妹妹,你能不能让周武过来见见我?” 素蔻公主皱眉道:“若让父皇和母后知道了你用的都是哪些人,一旦严加审问,就不妙了。” 柳采娉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布上有象征太子妃身份的图案,道:“以此为信物,请蔻儿妹妹为我传句话:照计行事。” 素蔻公主以为此“计”指的是散播流言这件事,遂笑应道:“嫂子放心。那周武不是个糊涂的,他不照计行事,也没别的退路呢。” 这时,看门的喊道:“公主,您说只待一刻,已超过时间了!” “我要走了……”素蔻公主对柳采娉交待了一句:“嫂子,你就说害怕丐妃在战乱当头,率领土匪与敌人勾结,所以想要杜绝后患,替皇上和太子分忧……” 柳采娉一忖,连连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就这样写!” 第三一六章瘟疫遍染 上书房里,皇上正在看赵迁的战报,说是已到关外驻地,两军略略交手试探实力,并未进入战况的白热化。 皇上的神态略显憔悴,眼窝深陷,一张脸显衬出几分疲惫的衰老。微微闭目养神片刻,微含愠怒叹道:“都说薛老贼死后天下无将矣,不是还有西门老少将军吗?如今太子领军,百姓传言汹涌,说西门老将军暴死、西门少将军被忌惮,两颗最亮的武神星,一颗陨落,一颗被浓厚的乌云遮蔽光芒,必为不祥之兆,我朝不知多少年内,又无良将可用矣……” 皇上胸口起伏道:“乌云是指代朕吗?他们是说朕嫉妒贤才、有眼无珠吗?先祖的基业打下得多么不容易,朕怎能不提防!” 李皇后为皇上沏上一杯六安片醒神茶,徐徐笑道:“江山代有武才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朝卧虎藏龙,群英荟萃,主上英明,必不乏有志的热血男儿。他们只是需要时运,前人让开,后人方能披荆斩棘、取而代之,再创神话。这次皇上让迁儿出征,一是锻炼他的非凡魄力,二是让他练就挖掘识别良将的本事吧……只有永恒不朽的君王,没有永恒不朽的良将。” “好一个‘只有永恒不朽的君王,没有永恒不朽的良将’!”皇上深感念怀,拍着李皇后的手道:“爱卿,你这话深得朕心!虽然几经风雨,你也后宫中沉沉浮浮着,你却一直陪在朕的身边,不曾离去,是朕的解语花。别人不懂你为何从一介采女,登上帝后宝座,都说你是母以子贵……朕却知道你的好处!你若没这样的好处,后宫贤淑通达的女人那么多,朕大可以舍弃了你,为迁儿另择养母,但你既能助夫,又能教子,堪为天下女子的典范,母仪至尊,舍你其谁!” 李皇后面色宠辱不惊般平静,听到最后“另择养母”几句时,眉心奇异的一跳,但很快掩饰得了无痕迹,轻轻道:“皇上过奖了,臣妾惶恐。皇上待臣妾的心意,臣妾九泉难忘。” “说什么九泉呢。”皇上忽而想起什么,语气低沉黯然了下去,道:“太子妃要有你的一半慧彻就好了,朕原想等嵘儿略大些,让她抚养呢,可现在越来越看着她,未必是块儿好材料……她写悔过书了没有?” “写了。”李皇后道:“臣妾没理会她,让她继续深刻反思。” “给朕念念。”皇上歪靠在了龙椅上,支起了耳朵。 李皇后缓缓的念着。 皇上听得直摇头:“采娉是你和淑妃的侄女,朕理应偏心她……女人有点心思是好的,剔透聪慧、心有九窍,人人都爱,但若是一味愚蠢的狠辣,就不智了。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防止匪女神丐与敌勾结、祸我社稷,但她派人攻打水浒仙寨时,可曾先查明了太子丐妃是朕特意派出宫安抚民心的?她对太子丐妃了解多少?如果真是如她所说事关社稷,为什么不先禀告了朕或者你?简直是太盲目!” 李皇后道:“一来娉儿还太年轻,不知自控脾气,二来丐妃的出现,难免让她充满了危机感……娉儿虽然愚蠢,但她的心机是一种单纯的狠毒,不比丐妃复杂、难以控制。” “朕倒不觉得丐妃复杂呢,她是一种侠肝赤胆,聪明多智,乐观积极,往往于绝境之中扭转败局,除了她的谜团太多、让朕费心费解之外,她的确能辅佐一代君王。”皇上的声音充满了赞赏。 李皇后点头,笑语明媚道:“丐妃之作为,几番让臣妾胆战心惊。不过她的性子太过耿直顽劣,不守规矩,就算作为军师、谋士,主上需要她的时候她不知跑到哪去了,岂不误事?再说了,她这种才智,若效忠就罢了,倘若有了贰心,怕很难驾驭得住啊……更何况她身在后宫!含蓄低敛与她特立独行的风格完全不搭调,走到哪儿都会成为女人的公敌,臣妾实在忧心后宫不宁啊。” 第207节 “丐儿能成为后宫女人的公敌,却有三两个知己之交。比如说坎平鞋庄的女庄主,原是清河一带颇负盛名的绣娘,怡然自得,看破世俗,在一个小地方自给自足,却能被丐妃劝到繁华的京城来开创天地;比如水浒仙寨的大当家,听说是碧云山善缘寺长老师太内定的掌门继承人,却能被丐妃说得再度入红尘,做起了理财管家的事务……这两个女子,品貌应该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不仅不忌惮猜忌她,反而心甘情愿为她效力。可见人与人之间是需要投缘的。”皇上忖思半晌,然后淡淡道:“丐妃是有些顽劣了。你作为皇后,要多操劳了。等她再度回宫,朕期望看到一个听话的、能为朕所用的太子丐妃。” 李皇后道:“臣妾作为母后,责无旁贷。必当尽心尽力。” 皇上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昨晚淑妃给朕讲情,让放了太子妃。皇后你怎么看?” 李皇后笑:“臣妾早就想让太子妃面壁思过了!如今才过几天?她的悔过书,又处处推责任,这些冠冕堂皇的给谁看?放她出来,惩罚太轻,不足以为训诫。总得让她定下了心……不然若是传到了迁儿的耳中,落得个父皇母后偏纵儿媳,只怕以后更不待见娉儿,迁儿也容易为这些事分了心。”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同样是姑姑,淑妃比你就差多了。”皇上低低道:“虽然铤而走险,但是丐妃的可利用价值,远远出于他人之上。战争未停,国尚不安,朕怎会容许任何人弄坏了一颗价值倾城倾国的棋子?” 李皇后嘴一抿,勾起唇角微笑:“淑妃对娉儿的感情,大约比臣妾更浓厚些,也就容易被蒙住了心智。她怎晓得皇上的深远。” 赵渊长嗟道:“不是朕要驳了你和淑妃的面子……你肯体谅就好。既然皇后如此大义,那就继续看娉儿如何悔过吧。除非立下功劳,否则不得出长信宫半步。” 皇后含了笑道:“臣妾遵旨。茶凉了,皇上喝几口,驱驱疲劳吧。” 皇上刚呷了茶,还未及品味,一个侍卫匆匆来报:“皇上,不好了!” 李皇后面色不悦道:“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 侍卫满头大汗道:“神珠殿……” 李皇后一惊,道:“嵘儿怎么了?” “神珠殿出现了瘟疫!皇太孙的乳娘已经病倒了,神志昏迷,浑身哆嗦,嘴里叫冷又叫热的,身上发出一种腐臭的味道,越来越重……怕是活不成了……那几个厨师也有类似的症状,不过轻些……卑职得到张武师的消息,过去看了情况,怕传染给皇太孙,就速速过来请皇上皇后定夺!要不要封了神珠殿,防止瘟疫蔓延?把皇太孙和张武师转移到哪儿?请哪个太医过去开方子?乳娘和厨师怎么处置?” 李皇后急急问:“嵘皇孙没事吧?” “嵘皇孙有真气护体,自然康泰异常,目前还无异状……”侍卫顿了顿,道:“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出人意料,竟不是从冷宫或慎刑司,而是从清静人少的神珠殿开始,实在是匪夷所思!” “张武师呢?”李皇后吁了吁,又问。 “张武师也没事。”侍卫道:“卑职守在那片湖上阶梯的出口,距离神珠殿几里地,若不是张武师踏波而来,谁能想到里面出现了瘟疫?” 赵渊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一两天吧。”侍卫道:“据张武师之言,乳娘前些时清醒的时候,说这一两天有点不舒服,也没往心上放,到了昨晚半夜发作厉害,把嵘皇孙吓哭了,张武师天一亮,就对卑职说了此事。” “现在嵘皇孙和张武师在哪儿?” “一时没去处,还在……神珠殿!”侍卫道。 赵渊眉峰一凛,怒道:“糊涂东西,还不快给他们换个地方!请邵太医仔细地检查上一遍!就算没有问题,从那里出来,也要喝些汤药预防!” 侍卫忙应“是”“是”,苦了脸道:“搬到哪儿?还是在太子的书院里面吗?” “离神珠殿越远越好!”赵渊当机立断道:“搬到前院!让太子妃给他俩找个开阔安静的院子暂且住着!” 侍卫道:“太子妃?……她不是……”说完艰涩地望了李皇后一眼:“不是迁居长信宫了?” 赵渊烦躁。李皇后道:“还是臣妾去迁儿的府里,为嵘儿、张武师安置个地方吧。” “也好,你做事朕放心。”皇上说着,对那侍卫道:“皇太孙的乳娘,以及几个厨师,请邵太医过去医治!若治不好,尸体就地火葬!把整个神珠殿草药蒸汽消毒之后,封宫不许出入……决不能让瘟疫蔓延开来!” 侍卫领命而去。赵渊又交待道:“让邵太医看了之后,立即过来给朕禀报!” “卑职记着了!”一路小跑去了。 赵渊唉道:“朕也和你过去看看……这都夏天了,并非瘟疫泛滥的季节,神珠殿怎么好端端的出现了时疫呢?” 李皇后拦下皇上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皇上保重龙体要紧。这些小灾小病,交给臣妾来处理就行了。臣妾先去瞧瞧嵘儿。” “那就辛苦皇后了。”赵渊忧愁道:“真是忙中添乱!” “天时不利,人和就好。”李皇后温柔劝慰道:“皇上鸿福无边,咱们一定会齐心协力度过所有的难关。” 赵渊摆了摆手道:“去吧。皇后也要小心。别进书院的大门,让他们把嵘儿、张武师送出来就好。记得不仅要封了神珠殿,书院也要封了,凡在里面住的人,都不能再出来半步,包括那些把守神珠殿出口的侍卫!” “臣妾明白。”李皇后道。 过了两三个时辰,一切基本安置妥当。提前喝过预防汤药的邵太医,随着李皇后到了上书房,赵渊忙问:“可查清楚了吗?这场瘟疫因何而起?” 邵太医脸上现出疑惑道:“臣仔细地看了神珠殿的每个角落,尤其是何乳娘、及那几个厨师的住处,他们的屋外窗檐下、排水口等处,散落着黄豆大小的腐肉粒。说来惭愧,臣不能断定出这些肉粒从何而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与瘟疫有着莫大的关联。” “怎么会有肉粒呢?”赵渊疑惑道:“如果是从宫外来的飞禽,携带着这种瘟疫进了神珠殿,那也该是飞禽的尸体啊,肉粒也太奇怪……” 邵太医忖了忖,慢慢道:“臣看那些肉粒的形状,大小均一,似是人为切成的。” 皇上、皇后俱是一震,齐齐道:“邵太医的意思是,这场瘟疫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邵太医惶恐跪下道:“这只是臣的臆测。” 赵渊声音沉了下去,冰冷道:“专克这种瘟疫的药方,研制出来大概需要多久?” 邵太医道:“不眠不休,最起码需五六天……只怕那时,瘟疫播散开来,不好遏制了。” 赵渊道:“那你再派太医院的几个人,务必查出这瘟疫是从宫外带来的,还是从宫内而起。” 邵太医点头道:“如果查出发源之地,对于药方的研究,也会大有推进。这瘟疫若是从宫外带来的,说不定当地已经有了克制的方法。” “分头行动,快点去查!”赵渊下令。 一天之后,何乳娘、几个厨师死去,尸体火化,骨灰被太医带出去,埋在了乱葬岗。两天之后,神珠殿以外、太子书院的其他人,也病倒了。到了第三天,离太子书院最近的浆洗房,有丫鬟和婆子出现症状。 瘟疫好似刮起了一阵风,风中有死亡临近的可怖之声。宫里人心惶惶,离太子书院稍近的奴仆,四下找着门路,看能不能调到一个远点儿的地方。 神珠殿所在的书院,成了令人谈虎色变的禁地。 传言暗涌。有人说水上宫殿不祥,太子丐妃刚离开不久,就出现了这事,可见不祥之地必须有太子丐妃这样的才能镇得住;有人说太子丐妃是个妖孽之人,走到哪里就给哪里带来潜伏灾难,她走之后灾难就会降临……传得神乎其神。 宰相府的素蔻公主也听说了瘟疫的事,想来宫里看看。梅老夫人不让她来:“那病魔谁沾着谁躲不开,你去凑甚热闹!幸亏祉儿早早就抱回来了,若是再晚一两个月,染上那等邪病,后果不堪设想……阿弥陀佛,终究是天佑咱一家!” 素蔻公主也就没去。 到了第四天,人已经死了十几个。赵渊召见邵太医,问药方弄出来了没。 邵太医摇头道:“臣派了十几个太医,去各地打听。差不多都有消息了,全国自开春以来发生瘟疫的地区,约有三十多个。臣和陈太医几个,正在根据各地瘟疫导致的症状,与神珠殿的对照。” “若不是从宫外带来的呢?忙完这番后,还得从头研究药方?”赵渊肃着脸道。 邵太医额头汗滚道:“瘟疫之难克,就在于此。眼下没有好的办法,只有让宫里的人天天喝预防的汤药……但这种汤药浓度须得高一些才有效,太医院的药材恐不足,只能让各宫的娘娘、女官们喝了。还请皇后把名单弄出来一份,皇上审批过了才行。” 李皇后让身边的嬷嬷取了一张纸来,按等级选了两百人左右,递给皇上过目。皇上随意看了看道:“行了,就这些吧。药材是得省着点儿,还得往前线运呢,将士们更需要这些东西。” 邵太医叹息道:“只怕……” “你说。”赵渊道。 邵太医道:“瘟疫扫过之境,体质健壮的,喝了预防汤药或许能够保得一命,但身子骨虚弱的就不好说了。臣不是危言耸听,时间拖得久了,恐这三宫六院会变空啊。” 赵渊脸色一变。李皇后也连吸冷气。 什么算是体质健壮,什么算是体质虚弱?宫中等级高的常年养尊处优,注重面皮保养,于锻炼上却不敢恭维。 “这也得一步一步的来……”赵渊咬牙道:“不管那么多了。” 又过了一两天,碧笙宫的蒋贵人死了。皇后娘娘甘泉宫西南角的抱厦,常年在那儿住着养病的万贵妃之子也染了病。 这下赵渊坐不住了。他只有俩儿子。小皇子虽在幼年摔傻了,可好歹也是龙嗣啊,他又不是生来就傻,成人之后,若能生得一男半女,那不也是皇家的血脉? 赵渊开始骂邵太医等人饭桶,还抱憾道:“要是神珠殿的神医还在就好了!” 邵太医也是焦头烂额,只答:“宫中瘟疫,与京城百里外一个野村的病情很相似。但处方还在斟酌中。” 正在赵渊心急火燎时,一个叫周武的,自称是太子妃属下,说得了治疗瘟疫的方子,请求见他。 赵渊道:“快传。” 拜跪之后,周武呈上方子,赵渊递给了邵太医。 邵太医看了看,越看越是激动,手都发抖了,颤声道:“妙啊,妙啊!这里面有几味药,用得实在是妙啊!正好突破了卑职药方的瓶颈!瘟疫有治了,有治了!” 说着,也不管皇上和周武,拿着方子癫狂喜着,往太医院飞跑去了。 赵渊问周武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周武“扑通”跪地道:“还望皇上先饶卑职死罪。” 赵渊和颜悦色道:“这药方若果然凑效,你就是大功臣,你何罪之有?” 周武情真意切垂泪道:“皇上有所不知,卑职跟随太子妃多年,一直蒙受太子妃的礼遇厚待。不料想太子妃因为丐妃的事情,被关进了长信宫面壁思过,卑职不知其中缘由,也不想去议论主子们的事情。但太子妃对属下恩重如山,属下悄悄地跑到长信宫大门口,隔着门缝去看了太子妃,并给她说了神珠殿瘟疫的消息……太子妃担心嵘皇孙年幼躲不过这场灾,大哭起来……卑职擅自去看太子妃,请皇上赐罪。” “你无朕的旨意,去看太子妃虽有罪,也属人之常情。”赵渊道:“朕可以不追究。但朕要问,然后呢?” 第三一七章悔过书 周武泣道:“太子妃虽听得皇太孙一时无事,但仍不免忧心忡忡,她嘱托卑职说,以前在神珠殿为太子丐妃接生的黑衣神医,医术绝世,却在早些时候出宫了,去向不明,她让卑职四处找找,找不到了也罢,若是上天垂怜,有那缘分,就是卑职一辈子的造化……” 赵渊有几分不相信:“看来,你是找到了?” 周武现出幸运而兴奋的神情道:“此话说来,也是卑职留了个心眼儿。但凡隐逸狷孤之士,大都热爱林野、沉溺河山,卑职就特意往那些名山古刹里去寻找。在北邙山一代,传说中的帝王将相埋骨成仙之所,遇到一黑衣人,背影极像神医。卑职拔脚去追,但怎能追得上,眼见神医就要消失,卑职‘扑通’把一块百斤重的岩石从悬崖边上推到了谷底,发出震耳欲聋之响,神医可能以为卑职要挑战他,站了片刻。卑职遥遥匍匐在地,对神医说明了来意,神医却一言不发就走了。卑职觉得无功而返,辜负了太子妃的期望,不免懊丧,走到神医那会儿驻足的地方,浮起轻生念头。却看到一块刻着字的大石头,卑职细瞧,竟像是药方……卑职大喜过望,猜是神医悬壶济世心肠,指点众生迷津,就一字不落地抄了下来,立刻回宫呈奏皇上。” 皇上轻声道:“如此说来,倒是你占了天时。不错,我朝最近正需要你这样占天时的人,以增宫中祥瑞之气。就封你为一品带刀侍卫,自由出入皇宫内外吧。等邵太医根据你那张纸,把灵验的药方配出来了,朕再赏你……” 周武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诚惶诚恐道:“卑职一己贱躯,不敢居功领赏,追根溯源,卑职能得到这一张药方,全是太子妃催促卑职快上路。若说卑职的天时好,倒不如说太子妃的天时好……太子妃在长信宫那样荒芜的地方,这些天又很抑郁和虚弱,宫中瘟疫正是肆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卑职不敢想象后果……” 赵渊看他了良久,道:“你与太子妃,主仆间的情谊够感人。但太子妃有错,还少了一封悔过书,她什么时候写好了,真就让她回太子府前院的住处。” 周武感激涕零道:“卑职一定把话给太子妃传到。” “你下去吧。”赵渊道。 到了向晚时候,邵太医屁颠屁颠跑来了:“臣按那个方子,把药配好,煮了一料,让那些患病的喝了下去,情况已有好转,坚持服用一个疗程,不出意外就根治了!” “甚好。”赵渊略略放宽了心,看着邵太医熬得布满血丝的眼,道:“你也休息休息去吧,熬药的事交给别人好了。都一把骨头了,万一再把老命搭了进去,朕岂不落得个把你们累死了的名声。” 邵太医捻着胡须道:“就算在岗位上死了,也是卑职的荣耀。” 赵渊的玉扳指敲得桌案砰砰的响,意味深长道:“你是太医院数一数二的老手了,可远不及一个不出茅庐就知天下病的年青人。唉,世间不仅武艺、医术、学问……都是永无止境啊!懈怠不得、懈怠不得啊。” 邵太医面有惭色道:“卑职受教了,定虚心虚怀,四处求教,活到老学到老。” 邵太医刚退下去,李皇后和柳淑妃过来了,李皇后手里拿了两张纸。 皇上瞟了一眼:“娉儿丫头又写了一封悔过书?” “皇上好眼力。”李皇后缓缓迤逦地踱步上前,对赵渊道:“我看这孩子是诚心的悔过。” 赵渊看了几行:“小家不和,天下怎兴?儿臣不知修身,实乃胸襟狭隘、鼠目寸光,以后必当大局为重,淑德睦洽……这些听着,是开阔了几分。” 柳淑妃娇嫩的脸庞上堆满了笑道:“皇上,就让娉儿出来吧。如果皇上觉得惩罚不够,可以让她在原来的住处弄间佛堂,面壁思过,岂不更好?把她扔在破败寥落的长信宫,别人还以为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废掉了呢!以后就算娉儿改过自新,还如何在太子的嫔妾中服众呢?” 赵渊忖思了片刻道:“本来朕想拘束她几个月,让她识一识大局呢……念在她功过相抵的份上,就让她回去吧。” 柳淑妃尚不解:“功过相抵?” 第208节 李皇后笑道:“妹妹还不知吧?娉儿托人从宫外找来了治疗瘟疫的方子,小皇子服了药之后,快枯竭的心跳,恢复如常了……臣妾特来向皇上说这件喜事。” “那就好,那就好。”赵渊道:“你不来,朕还要过去看他呢。” 柳淑妃愣了半天,欢天喜地道:“这实在太好了。” 李皇后道:“嵘儿和张武师,就住在娉儿寝宫后面的花园里,那里有三间上房。” 赵渊道:“新乳娘找好了吗?” “找好了。”李皇后笑道:“皇上再去,就能看到了。” 赵渊道:“那就现在过去看看吧。” 李皇后笑对柳淑妃道:“我陪皇上过去看看,你传皇上的手谕,去长信宫接娉儿吧。” 柳淑妃慌不迭答应。 分道而行。 赵渊、李皇后到了太子府,乳娘在给嵘皇孙喂奶。赵渊看了一眼,见那乳娘三十来岁,温厚沉默,行止端方,肤色健康红润。点了点头,问了那乳娘是哪里人、家里几个孩子等等,十分亲切。 乳娘身姿挺直,恭敬对答。 张武师正在摇一把羽扇,眼神慈爱地凝注在嵘儿的身上。其他人事,皆不入他的眼。 赵渊对着他笑了笑:“嵘儿进展还好?” 张武师道:“天纵奇才,想不好也难。” 赵渊颔首,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柳淑妃带着太子妃过来了。太子妃眼睛红红的,脸上挂着泪痕,见了皇上、皇后,赶紧笑着跪谢请安。 起身之后,她满脸疼惜地看着嵘儿道:“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可爱了……” 柳淑妃笑道:“以后嵘儿和张武师就住在这儿了,你这么喜欢嵘儿,就多来看看他!” “真的吗?”柳采娉的眼眸里充满了喜悦,走近皇太孙道:“嵘儿!嵘儿!叫母妃抱一抱好吗?” 柳淑妃想起嵘儿的天生奇力,大声道:“别!” 柳采娉毫不顾自身的安危,沉醉于巨大的欢喜中,伸着手臂:“来让母妃抱抱!” 在乳娘怀里刚吃饱的嵘儿,翻了个身,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银水丸一样扑闪扑闪的,瞅着柳采娉。 赵渊、李皇后也有些紧张。 不管怎样,柳采娉是嵘儿的嫡母。不亲近可以,若是对嫡母不敬,可就叫人头疼了。 柳淑妃突然跪下了,抱住皇上的腿,呜呜哭道:“娉儿对皇太孙是真正的怜爱,可以置安危于不顾……皇上,嵘儿还小,什么事也不懂,他如果要伤害娉儿,您一定要及时阻止……” 皇上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快起来!” 柳淑妃一边抽抽噎噎起来了,一边密切关心着太子妃那边的动向。 太子妃浑身有一种知性的光芒,轻轻摸着嵘儿的小脸,一点都不芥蒂自己身边是多么危险的一个娃儿。 气氛静得有些窒息。 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嵘儿对着太子妃绽开了灿烂可爱的笑脸。 那样纯真,那样明亮,那样俊俏,几乎照瞎了每个人的眼。 “他对我笑了!”太子妃做梦般惊喜地喃喃道:“嵘儿对我笑了!” 半晌,太子妃从梦境中醒过来,兴高采烈抱过嵘儿,旋了个圈儿:“嵘儿!母妃多么的喜欢你!你也会喜欢母妃的对不对?” 李皇后看太子妃兴奋得有些过度,焦急地提醒着:“小心点!小心点!” 张武师仍自云淡风轻的模样,冷眼瞧着这一切。 太子妃闻言,赶紧坐下来了,抱着嵘儿左看右看,眼都不眨。 赵渊看了一会儿,悬着的心放下来,对柳淑妃道:“你看看,嵘儿对他母妃好着呢。哪像你想的那样……” 柳淑妃有些不自在道:“臣妾是被皇太孙的禀赋骇怕了。” 张武师不温不冷道一句:“嵘儿该练武了。” 太子妃依依不舍把嵘儿递过去。嵘儿挣脱开来,跑了几步,向太子妃等几人招了招手,一蹦一跳到张武师前面的石座上,自觉盘着腿儿,安详地闭着眼,乖觉可喜。张武师含了笑,在嵘儿身后的石座上,以同样的姿势坐好。 “嵘儿越来越懂事了。”赵渊甚是开怀,对李皇后、柳淑妃、柳采娉道:“走吧。” 出了花园庭院,沿着抄手游廊,经过几道门,到了太子妃寝宫的宴厅,传了晚膳。 柳淑妃笑盈盈道:“就算瘟疫控制住,神珠殿作为瘟疫的发源地,嵘儿和张武师不能再回去住了吧。” 李皇后笑了笑,看看赵渊,又看了柳采娉一眼道:“他们就先在这儿住下了。” 柳采娉自然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皇后掏出两张纸,递给柳采娉道:“这是你的悔过书,你一定要记着上面所写的话。” 柳采娉低头应着“是”。 赵渊语重心长道:“嵘儿对你不算疏远。如你母后所说,你好好思量着,该做的不该做的心里要有数。” “儿臣谨记教诲。” 赵渊放温和了声音道:“丐妃回来之前,嵘儿便让你照养吧。其实有乳娘在,你不用管什么,就一天来看他两三次就行了。” 柳采娉喜极而泣道:“好……” 皇上、李皇后、柳淑妃离去后,太子妃召见了周武,嘉奖了他一番,随后道:“瘟疫的事儿,没什么破绽吧?” 周武道:“应该没有……” “本太子妃要确定的答案。” 周武沉思了一会儿,道:“做事必须要有取舍……只有一点,也称不上破绽。” “什么?”太子妃惊声道。 周武答道:“这药方的来源,卑职说是从神医那儿得来的……不然皇上不信。”接着把对皇上的那番话对柳采娉重述了一遍。 “倒是涓滴不漏……”柳采娉还是不踏实道:“就怕那神医哪一天回来,有人对他提起这件事时,他矢口否认。” 周武笑道:“太子妃不要自己吓自己。那位神医,既然走了,连太子都留他不住,卑职想他断断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太子妃道:“也是。” 柳采娉歪着睡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森森有些凉意。她抬起头,只见月光皎洁,黑蓝的夜空看不到尽头,那儿隐隐有幽深的哭泣。 是这场瘟疫中的亡魂吗? 柳采娉坐不住,上床捂着被子蒙头睡了。 才刚睡下,有婆子打开湘竹帘道:“公主来了。” 柳采娉一骨碌爬起来,听到素蔻公主清亮的声音道:“嫂子睡下了么?” “还没睡着。”柳采娉披了件外衫,笑道:“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素蔻公主道:“傍晚听说嫂子出了长信宫,蔻儿就赶过来看看嫂子,看嫂子是不是受苦了。” 柳采娉道:“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呢?正好,父皇、母后在我这儿用了膳,还剩了好多呢,我让厨房端来热了。” “不要费事了,晚上饿一点对身体无害。”素蔻公主低声道:“我来这儿的事,不要别人知道才好。毕竟经了你面壁思过这事,父皇对你还处在考验的阶段。” 柳采娉也就作罢了。 “听说嵘儿住在了你宫里?”素蔻公主张望道。 柳采娉嘘了声:“在后花园的小庭院里呢。” 素蔻公主眨着眼睛,笑眯眯道:“嫂子,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乞丐女整天到处鬼混,不知几时才能回来。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柳采娉甚是欣慰,眼角流出一抹得意的风情道:“今天我抱了抱嵘儿,你没看到,他对我笑得可好看了,他听话得很。” 素蔻公主“啊”了一声,道:“他……是妖孽的儿子……不会那么乖吧?” 柳采娉笑语嫣然道:“可他也是你迁哥哥的孩子啊。那乞丐女就在嵘儿身边呆了两个来月,相处的时间可谓是屈指可数,嵘儿受她的熏陶毒害还不深。” 素蔻公主不放心道:“你还是小心为上。我总觉得那孩子有些怪。” 柳采娉不想再多听这类劝告,转变了话题:“祉儿吃饭怎么样?祉儿的乳娘,现在天天还去宰相府吗?” “祉儿还是那样,奶水和饭交替着吃。食量略大了些。”素蔻公主道:“那个绣姑,基本上不请假。不过……再等两三个月,她身子不便了,估计就不会再来了。” 柳采娉道:“祉儿能渐渐脱离她就好了。趁那乞丐女不在,把那绣姑一伙儿收拾了,坎平鞋庄的银财,就能到你我手里了。” 素蔻公主叹气:“还是再等等吧。把乞丐女解决了,她的绣姑姐姐就不在话下了。” “我在长信宫里,外面的消息听到得太少。”柳采娉道:“不知流言散播得怎样了?” 素蔻公主一把拉住柳采娉的胳膊,与她偎得更近了些:“哈哈……我来,主要是告诉你这件事的。那个郑文,把别的事办得差强人意,这件事却成了!两军还未交战,夜漠敌军就纷纷传言说,孤竹王朝的太子和皇太孙之母亲自出征,那皇太孙之母还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丐帮帮主,她就是太子的智囊军师……敌军摸不着虚实,正待观望呢。就连我军,也都好奇那位整日不出帐篷的所谓军师呢,当然有服有不服的……” 柳采娉笑道:“那就等着太子的初战告捷了。” 素蔻公主冷哼一声:“那乞丐女不是聪明得很嘛?有时啊,聪明反被聪明误,咱就让她栽在聪明上头!” 柳采娉问道:“那个郑文呢?要不要把他召回来,奖励鼓劲?” 素蔻公主冥想半天,点了头。 说到深更半夜,素蔻公主和柳采娉方睡下了。 翌日清晨,素蔻公主和太子妃一起去甘泉宫给李皇后请安。李皇后的目光,如水般从素蔻公主脸孔上漫过:“你什么时候到的?” 素蔻公主情知不好瞒住母后,遂半真半假道:“我昨儿个日落时分,得到信儿,说宫里的瘟疫找到了克制的方子,并且是娉儿嫂子的侍卫因天缘造化,费尽辛苦才得到的。儿臣来不及吃晚饭,就赶来了,你听……肚子还在晃荡晃荡饿得叫呢。” “就你的消息灵通!”李皇后忍住笑,板了脸道:“你怎么先去了你娉儿嫂子那里呢?受了虐待,才想起了到娘亲这儿诉苦水?” 素蔻公主道:“儿臣还不是路经太子府,听人到处说娉儿嫂子立了大功,被放出来了?蔻儿想嫂子想得紧,就拐她那儿看一看,哪想她睡得那么早。儿臣怎能为了一口饭再去叨扰她陪着儿臣?” 李皇后问柳采娉道:“是这样吗?” 柳采娉含着笑点头。 她在人前,已很懂得掩饰言语情绪。 李皇后不再看二人,盯着窗子上的缠枝海棠花道:“蔻儿,你与你嫂子合得来,是好事儿。但凑空了,你也看一看你嫂子的悔过书。按理说,你出嫁了,母后不该再管教你,可有些话,娘亲不得不对你说。” 素蔻公主一凛道:“娘亲……您说……” “你迁哥哥捎来的信里面,虽没提你半句……”李皇后猛震桌子道:“母后只问你,你嫂子派人去烟岚城剿匪这件事儿,你敢说你没参与吗!” 第209节 “母后!”素蔻公主变了声音。 李皇后静静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穿透。 素蔻公主、柳采娉皆垂下了头。 李皇后淡淡道:“蔻儿,你也写一封悔过书。” 第三一八章兵不厌诈 雄峨关外,两军已经对峙多日。 常年的恶劣环境,不仅把夜漠将士锻炼得性格坚毅、身健格壮,而且个个夜能视物,比中土人的生存技能多了一项。 丐儿在途中零零碎碎把敌军的习性打探了个大致,心里暗暗警惕:好防月黑风高夜,正是适于偷袭时。 敌军也是既喜又忧,磨刀霍霍却不敢轻举妄动。喜的是,孤竹军队不是西门少将军为元帅,而是太子新征,难免经验不足、军纪散乱。忧的是,早有传闻,说孤竹王朝的太子丐妃、也是他们惟一皇孙的生母,聪敏无双,智谋盖世,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军师,将在交战时击鼓助威、提振士气。 平静的夜晚,一连过去了十几天。 七月俗称鬼月,相传,每年从七月一日起阎王就下令打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受苦受难禁锢在地狱的冤魂厉鬼走出去,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这个月人们认为是不吉的月份,既不嫁娶,也不搬家。 度日如年,当昼与夜交替时,亦觉光阴似箭。转瞬已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是个特殊的日子,既是民间鬼节的正日,又是道家的中元节,佛教的盂兰盆节,僧道俗三流合一。此日鬼门大开,阴气最重,有诗为证:“车行徐徐柳树旁,路有旋风饶池塘。此日万鬼开颜笑,家家户户上坟忙。”晚上最好不要出门,以免撞鬼,更不要到河边或海边等地,以免不小心失足,就成了水鬼的替身。 两军交战,夜漠人对这些并不忌讳。 到了晚上,没有月亮,几点疏星。雄壮巍峨的崇山峻岭,乱蓬野蒿,影影幢幢,与浓黑的夜层层融在了一起,好像墨汁泼染的画。阴风阵阵,宛若山鬼呜咽,叫人毛骨悚然,鸡皮疙瘩暗生。 丐儿披了个斗篷,站在城墙之上,瞭望远方。因为前世出入墓室暗屋的缘故,她在黑夜里的视力,不下于夜漠王朝的将士。 这个夜晚,静得潜伏着危险的气息。 赵迁吩咐三军待命。 到了夜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阴风更盛,向着夜漠军队的方向吹。 待敌军有一支千人的精兵队伍,鬼鬼祟祟来偷袭时,丐儿已等待多时了。 敌军走到漫荃坡,忽地杀出了七个孤竹王朝的士兵来,并且颇有些武艺在身的样子。敌军提刀横马、左砍右杀,怎料他们避实就虚、只是躲闪藏匿,竟奈何他们不得。这支队伍仗着剽悍,不再理会这些雕虫小技,派了十几个好手留下,能拦截住七人往大营里报信即可。其余人马径直往前走去,想逼近太子的军营。 也太目中无人了。 这支队伍走到漫荃坡下的漫荃谷时,四周被明亮的火光包围,火借风势,烟气滚滚。他们跌跌撞撞着想撤退,可是火噼噼啪啪地着得畅快,不一会儿已经是人仰马翻,哀鸿遍野,焦糊扑鼻,血肉成灰,化入火海之中。 原来漫荃一带向阳,就算这谷里的草木,也都春来得早,秋来也早。虽是七月中旬,已是衰草枯杨,遍地黄叶堆积。再加此地凹陷,燃起来就是个火坑,慌乱之中,烟熏火燎,怎想得起往上爬? 所以,一队精兵,全部覆灭。孤竹军队几乎未废一兵一卒。 留在漫荃坡的十几个好手,被增援来的孤竹士兵一举俘虏,连活着回去报信的人都没。 从发现敌军,到战役结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但漫荃谷里的火却烧至次日晌午才熄。 赵迁大乐,对丐儿的度时悉形、把握得当,赞不绝口,大碗喝酒庆功之时,仍免不了眉飞色舞赞道:“多亏了咱们有这样的好军师!” 原先军中有好几个人不服,这会儿也都深为佩服、甘拜下风了。 丐儿在营中微憩时,皱眉对赵迁道:“这才刚交了一次手,我的名声怎么就传得这样大!刚才审问那几个俘虏时,有两三个铮铮血气男儿,竟提出想瞻仰一下我朝丐妃军师的风采……他们早有耳闻不成?” 赵迁倒没放在心上,嘻嘻笑着:“太子丐妃跋扈天下、足让敌人闻风丧胆,大名如雷贯耳,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朝用女军师,你可是第一位。你是本太子的骄傲,知道你的人越多,本太子就觉得越有面子。” “可是……我最初跟你来的初衷,并不是要做军师啊,而是要见见战争的恢弘场面,开阔一下心胸,透透闷气而已。”丐儿苦思冥想道:“怎么传来传去,成了我是你特意搬来的军师?” 赵迁道:“军中无新闻,你就成了被关注的对象。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也能刮起一阵旋风。你不要感到高处不胜寒,我会保护好你的。” 丐儿吁了口气,只要不是全军溃败,她并不很担心遇到危险。另外,太子不介意她的名声大,固然是好,但里面总有些奇怪之处。 她的名声,响得有些过了。 是出了奸细,还是怎么回事儿?不然敌军怎么知晓? 这一仗归功到她头上,敌军对她更是忌惮,不敢掉以轻心了吧。她也更像他们的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了吧。 丐儿这样想着,并不萦绕于怀。因为一局难定输赢,更刺激的战事还在后面。 赵迁一边让人往京城送捷报,一边再度部署。敌军已生防备,火攻这一招不易再用,要根据丐儿的建议,再做筹划。 而在敌军阵营,夜漠新帝听了属下汇报,震惊不已。 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居然困于火中,毁于一旦。 “听说,使用这火攻之计的,是孤竹太子的侧妃?”夜漠新帝如镰钩般狭长的眸子,闪出犀利清冷的光芒。金色的铠甲,魁梧的身躯,英俊的面庞,深沉的腹略。 属下单膝跪在地上,庄重恭敬得好似在拜神灵:“是的。那位太子丐妃,是孤竹王朝皇太孙的生母。” 夜漠新帝嘴角勾起残酷的微笑:“若不是她,孤竹王室岂不是绝嗣了?” 夜漠的营房,是用岩石和帐篷搭建而成的。一片一片的,静默屹立在辽阔的草原上。枕戈待旦的士兵,有的干脆睡在了马背上。 —————————————————————————————— 首战告捷五天之后,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信报,呈到了赵渊的手里。 赵渊看了,喜不自胜。及看到太子丐妃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对李皇后道:“朕不是派丐妃去安抚民心了吗?她什么时候跑到军营去了?还帮着迁儿打了个胜仗?” 李皇后一震,思索良久,点头道:“战乱贼起,臣妾担心丐妃身陷不测,前些时派人去打探她的下落,听坊间百姓说,她去做太子军队的军师了。臣妾不能断定,所以想查清楚了再告诉皇上。今日见了迁儿的信,方知所言不虚。” 赵渊把信重重放在桌上:“她的身份不同一般……怎能跟着军队抛头露面?也太不成体统!” 李皇后笑着道:“民间到处都有匪女神丐的传说……或许,有她在军队里,对民心或军心都是一种安抚。而皇上……也不用忧虑一介女流能成多大的气候。” 赵渊亦含了笑道:“皇后说得不错。朕这就宣旨,封太子丐妃为护国军师。” 京城的烫金龙旨,传到军营之时,第二轮的战争也拉开了序幕。 夜漠王朝的军马铁士,绕漫荃坡,穿过了冬凌崖,再前方百里处,是一道雅喇蔵布大谷流,太子的军队就在另一侧屯着了。 而夜漠将士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再加体格骁勇,崎岖山坳作战,孤竹子民根本不是对手。 太子所领士兵,面对敌人进逼,全然不慌不乱。一些功夫好的,飞往波涛滚滚的雅喇蔵布大谷流对岸,与另一岸的士兵,共同配合,伐木搭桥。夜漠新帝笑道:“看来他们是想修一条路,偷攻我军……哈哈!咱们就候着,等他们修好了,咱们抢先一步度过峡谷,看谁的速度更快!” 用一百八十根大圆木架成的桥,宽逾百米,可供几十匹战马齐头并进。 丐儿让千百位身子轻便的灵活士兵,一拨拨的,骑着马来回演练了好多遍。三天之后,孤竹军队销声匿迹,不再演练。 夜漠新帝根据情报,确定了桥的坚固性。忖着再不渡河,孤竹军队就要渡了,夜漠就会处于被动境地,于是不再犹豫,率着军队渡桥,准备硬拼硬的一场酣战厮杀。 先锋军浩浩荡荡开道,离对岸还有一二十米时,架桥用的木头竟然全部折断,连马带人坠进了千丈高的波涛之中,成了鱼腹美食。后面连续而至的兵马收不住速度,须臾之间,扑通扑通的落水闷响遥遥传来,约千百人陨了性命。 “撤退!快些撤退!”夜漠新帝挥着象征军权的狼尾弯刀,喊得地动山摇。 照这种形势,将会折损多少人马?就算后面的马踩着前面正下落的马跃到了对岸,成功率又有多高呢?以一抵十,也输不起! 更休要说,孤竹军队肯定在对岸做好了埋伏! 夜漠地广人稀,战死一个少一个,每位士兵的性命,都弥足珍贵。然而两仗下来,尚未兵戈交锋,他们已牺牲了近两千人! 夜漠新帝眸中戾气更盛。提起那个刺探情报的人,喝道:“饭桶!该喂狼的!” 那人哭嚎道:“明明他们的人马,成千上万,在上面行走都没事儿!” “他们使了障眼法,故意麻痹咱们的,你懂不懂?”夜漠新帝丢下他,双手抓起一块百斤重的石头,向谷流的浪涛之中砸去,连喘胸中郁闷之气:“他们连夜在那边的桥头做了手脚,单等咱们上钩呢!” “太奸猾了!”刺探情报的人哭丧着脸道。 “兵不厌诈!本可汗喜欢这样的刺激!”夜漠新帝吐出一口唾沫,鹰眼里泛起幽蓝的深邃,道:“咱们身后就是草原,咱们的人又是喝马奶吃羊肉长大的,不愁吃喝!而他们处在崇山峻岭中,道路险阻,粮草供应不足……咱们就给他们耗着吧!时间一长,让他们自己丢盔弃甲,送上门来!那时还怕打不过他们!” 说罢,夜漠新帝有恃无恐,雄赳赳气昂昂地率着队伍,退到了雅喇蔵布大谷流之外三百里左右的平野坳,距离草原不过千里。以夜漠马匹的持久劲力,也就是一天的脚程罢。 丐儿看着夜漠军队退去,对太子道:“拖得越久,战局对我们越不利。他们连续溃败,军心多少有点不稳,而咱正处在士气的顶峰,乘胜追击,正面一战,总比困在这儿、进退两难的好!” 赵迁喜得偷偷亲了她脸颊道:“要不是军师想出这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妙计,我们又怎会占尽上风?对了,你是怎么发现山腹之间那条密道的?” 丐儿能说,盗墓的古籍看得多了,有一种天生的嗅觉吗? 她笑得灿灿的,诌道:“我听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儿有道大谷流,我们一路上却没碰见哪条大河注入其中,想必这座山里必有湖泊源头,按图索骥,却发现了一条隐秘隧道。” “真是得丐妃者得天助!”赵迁喜滋滋道:“上封信中,我给父皇提了你到军营的事儿,他不仅没怪罪,反而封了你做‘护国军师’……你比我都得父皇之心呢。” 丐儿摇着头道:“名利之上,如置锅中油煎。再传捷报,太子万不可再提我。” “本太子实在不忍你之才,埋没于闺阁之中啊!”赵迁道。 这时,七位哥中的一哥来了。作为发现密道的大功臣,太子自然对他笑脸相迎:“本帅正夸着你呢,可巧你就来了。那个密道,你走到头了没?通到哪儿?可有退路?” “要不是护国军师教小的怎样识别地形,小的怎能找到那样隐秘的通道?”一哥谦恭地道:“那隧道通到逍遥谷。逍遥谷林木广袤,极易藏身,并且距离夜漠军队驻扎的平野坳仅有百里之遥。至于退路……就只有隧道了。” 赵迁想了想道:“咱们神不知鬼不觉,行军迅速,宛若从天而降,歼灭了夜漠的三万军队,把他们赶得远远的,还怕没有回来的路……本帅想到我军势如破竹,打得夜漠可汗节节败退的狼狈样,就热血沸腾。” 丐儿却凝色道:“太子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骄兵必败,哀兵必胜,是相当有道理的,咱们不能不防。再说正面交战,咱们不占优势,纵使十万大军,也未能定结局。所以一定能屈能伸,想好退路。” 太子一拍脑袋道:“丐妃提醒得是!” 丐儿拿笔画了几圈,笑道:“至于退路,不若留下来几十个人,在雅喇蔵布大谷流上重搭建一座桥……这样虚实真假,让夜漠摸不准。等咱们的人穿过去隧道,打得夜漠措手不及,再从桥上返回之后,把桥断掉,这样绝了夜漠的路,他们不敢追来。夜漠不仅后悔晚矣,连隧道的秘密也不会泄露了。” 太子哈哈笑道:“咱们的军队返回时可要从桥上过,你断断不能再让人临阵做了手脚,把桥木挖成空心的了!” 丐儿道:“我还怕咱们的士兵手疼呢!” 夜漠军队在平野坳驻扎到第二天,士兵还未从一种莫名的恐慌中回过神来,就听探子来报:“孤竹的军队到了逍遥谷!” 夜漠新帝脸色大变:“怎么这样快!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探子眉心焦灼:“这……不知道……” “那个军师,难道是九尾狐妖转世不成?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夜漠新帝心脏跳得猛而迅速,他按了一按,斩钉截铁道:“做好应战!” 这是两军正式厮杀的第一仗。由于夜漠失了先机,备战不力,骁勇的夜漠军有些溃乱之象。所幸他们平时在马背上作战,不讲什么章法,见敌就戳,也不至于一盘散沙、后继穷窘。 丐儿在雅喇蔵布大谷流对面的山头上,对着平野坳的方向,雷鼓助威,孤竹军心激荡。酣战了大半天,夜漠与孤竹的士兵马匹死伤对半,丐儿料着士兵们体力不支了,急急鸣锣收鼓。孤竹士兵撤退有序,从雅喇蔵布大谷流新建成的桥上,安然而退。 夜漠新帝让人清点死伤士兵,数据让他心里冰凉:夜漠死亡七千,重伤一千。除去前两次枉死的两千,三万士兵可提刀杀敌的,只剩下了两万。而孤竹的士兵们,只要有一口气的都被救走了,现场只有五千多具尸体! 发狠的夜漠新帝如狼似虎追来时,桥已被拆掉了。 “处处攻我不备!太可恨了!”夜漠新帝仰天长啸。 孤竹的军营里,赵迁看着丐儿击鼓击得流血的双手,传太医来给她上了金疮药,怜惜地湿了眼角道:“你早点休息吧!” 丐儿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悲怆含着泪道:“那些阵亡的士兵,不能死得没名没姓,一个个都把名字记下来,重金安抚他们家人!伤残的士兵,也要全力救治,保他们战事结束后的生活无忧……” 整个军营静悄悄的。良久,掌声雷鸣、隐泣不止。 第210节 第三一九章活捉女军师 太子派人把三仗连胜的捷报,用一张大表纸,详尽战况,传到京城。赵渊看得龙颜大悦,对李皇后说这次如果打退了夜漠,就免去三年的徭役,并且大赦天下。 李皇后笑道:“皇上龙福天威,此一战必会旗开得胜的。” 而在太子府谈心的素蔻公主,却没这么喜悦淡定,她的声音充满焦虑:“咱们这步棋,到底走得对不对?一开始,是刻意的传播流言……现在,百姓中竟是心悦诚服的赞叹声,满满入耳……” 柳采娉也烦躁道:“是啊。只要一打胜仗,功劳全成了那个女乞丐的了!最让我吐血的是,那乞丐女的名头这么响,把你迁哥哥这样一个堂堂男儿全盖了下去,他竟一点不恼,还兴致勃勃地把那乞丐女的奇思妙计,弄到纸上夸夸其谈一番!连父皇都忍不住抚掌称赞呢!” 素蔻公主长舒着心中的郁结之气,叹道:“那夜漠新帝,是个武功超绝、才高气傲的,一个女军师就把他弄得这么惨,他不会任那乞丐女兴风作浪,也拿她毫无办法吧?” 柳采娉喝着茶,连叹几声,低低咒道:“你说,她的命怎么那么大?还上阵击鼓擂赛?她就不怕流矢无眼,一箭把她穿透?” 素蔻公主狠狠道:“不到班师回朝那一日,就不能定局!那个乞丐女……夜漠新帝不会不恨她,可能也是在等待时机罢。” 柳采娉道:“战场中的情形,我们只能臆测。姑且这样想吧。” 素蔻公主拉一拉柳采娉的手,安慰道:“树大招风。我有预感,那乞丐女祸乱世道,必不会得好报。” 柳采娉对着她一笑:“我也这样认为。” 又说几句嵘儿的话,柳采娉一扫刚才的失落:“我每天抱嵘儿几次,他都亲昵得很,我上午喂他的冰糖芋头羹,他喝得可香了!” 素蔻公主眼睛一闪,讶异道:“他开始吃饭了?不用乳娘喂奶了么?” “如果不让他吃奶,只吃饭也饿不住。”柳采娉道:“不过张武师说了,让他吃奶吃到一岁左右,还说什么乳汁里含的养分更全面,远不是那些汤啊羹的能比的!” 素蔻公主哼道:“一介莽夫,择人不拣高低!他知道个什么狗屁东西!” 柳采娉笑笑,不答话。 素蔻公主可能想起张武师是嵘儿的启蒙者,而今娉儿嫂子对嵘儿情同母子,也就和张武师近了一些。遂不再谈这个,岔开了话题道:“嫂子,你说……咱们要不要贿赂一下往京城传信的骑兵?” 柳采娉吓了一跳道:“贿赂他们,有什么用?难道他们敢把胜局说成败的、败局说成胜的?” 素蔻公主捂着脑袋道:“我也只是苦无办法、心血来潮而已。” 柳采娉道:“郑文上次得了我的百金赏赐之后,再也没有露面。他可曾到你那儿汇报什么了吗?” 素蔻公主睁大眼道:“没有。我也好久没他的信儿了。” 柳采娉扶着椅背的手蓦地一沉,眼中火焰燃起:“难不成也投奔了匪女神丐参了军?” 素蔻公主缓了半天道:“乞丐女如果被敌军抓走,太子一旦查出有人蓄意煽风点火、抬升匪女神丐之名,岂不与他算账?那个郑文,不至于那么愚蠢的不顾惜性命吧?” “那他会去哪儿呢?”柳采娉沉吟道:“他的家人还在我手上……他可不同于那七个!那七个多多少少与我有点儿亲戚关系,我顾及些情面也就作罢……郑文不过是个老乡,打八竿子也钓不着的远门户,他也敢背叛我?” 素蔻公主碰一碰她,道:“你……你又打他们家人的主意?目的达到了,棋子废了就废了,还理他做甚么?你忘了父皇母后让写的悔过书吗?我那天在母后宫里写了一晌,胳膊又酸又痛,回去婆婆问我怎么了,我不好说咱们被惩罚了,就撒了个谎糊弄了过去。” 柳采娉恨恨地用指甲敲着茶碗盖。 不一会儿,有人来报:“太子妃,不好了!那郑文的家属不见了!” “什么!”柳采娉站直了身子。 “那个郑文,说立了功,还带了您赏赐的一张金牌来,要请大伙吃喝。属下也没留意,与几个看门的喝了些酒。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家人带走了!” 柳采娉一拍桌子道:“好啊!看来是要与本太子妃决裂到底了!你们找了没有?” “找了……好像从平地消失了……四处都找不着……” 素蔻公主道:“看来是举家远迁了。嫂子你也真是的,赏他那么多金子做甚么!这下倒好,他到哪儿也饿不死,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发愁了。等风平浪静了,让子孙出来考个功名利禄的,又是富贵荣华。” 柳采娉气得牙根痒痒的,脸色铁青。命人传了周武过来。 周武刚跪拜,还未抬起头,柳采娉摔了个茶盅,哐啷声后,一地粉碎。 周武惊愕地看着她。 柳采娉气息难平道:“你听说没?那个郑文,本太子妃前头赏他了钱,后脚他就带着家人跑了!你会不会也学他背叛我?” 周武听得缘由,凄凉笑道:“郑文无非是传了些流言,并没造成什么恶果……然而卑职,太子妃以为还有退路吗?” 柳采娉怕周武说出瘟疫一事,忙道:“好了!好了!公主和本太子妃都很器重你,我想你也明白。坐下吧,本太子妃赏你一壶茶喝。” 周武冷汗涔涔道:“卑职不敢。太子妃若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就告退了。” 柳采娉摆手道:“去吧。” 周武走远了,素蔻公主道:“他是个忠心能干的。若能派到军队里去,必会成为咱们的好内应,只是……太铤而走险了!迁哥哥要是看出了破绽,他那样维护乞丐女,也许你就不能从长信宫出来了……” 柳采娉浑身一颤道:“还是算了!经过了烟岚城一事,乞丐女处处防着我的人。既然周武是个有用的,就不能白送了性命,还是留待以后用吧。” 素蔻公主长长惋惜道:“你我不易做得太明……眼下,只好等那乞丐女的下场了。” 柳采娉道:“好……” ———————————————————————————— 夜漠新帝连吃败仗,用刀子在臂上化得一道血淋淋的,洒血于一缸酒中,搬起酒缸一饮而尽,发下誓言:“若不能活捉孤竹王朝的女军师,我对不起死去的老可汗!” 近万具尸体,运到了鹰崖。伞一般的老鹰,密密麻麻在天空中盘旋,只待这些活人一走,就俯冲下去饱餐一顿。 死后能被鹰蚕食,是夜漠人的荣耀。 两万士兵神色肃穆凄哀,在年轻可汗的愤慨带动下,振臂高呼:“活捉孤竹王朝的女军师!活捉孤竹王朝的女军师!” 夜漠的军师鲁图索,对可汗道:“孤竹军队对他们的女军师保护得好,几乎不出帐篷半步。咱们若不能打到他们的军营去,想捉到女军师,那是白日做梦!” 夜漠新帝道:“我军最不怕的就是正面交战!难题是……我们如何跨过雅喇蔵布大谷流?他们那边有千年古木,我们这边却连几株小树苗都没有!怎么搭桥?” 鲁图索低沉道:“可汗想过没有?上一次他们占据逍遥谷,是搭桥过来的吗?若是那样大张旗鼓,我军怎能一无所知?” 夜漠新帝何等聪明,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有别的路线?” 鲁图索颔首道:“他们的军队从另一条很隐蔽的路,穿到了逍遥谷。那条路定然非常窄,易进难退,所以他们留下了人手,在咱们两军交战的时候重新搭桥,这样咱们才能猜测不到、防不胜防!” 夜漠新帝道:“立即去逍遥谷,查出另一条路!” 鲁图索道:“如果走了那一条路,咱也面临着如何退的大难题。” 夜漠新帝野心勃勃道:“既然打了过去,还不把他们杀得元气大伤?再也没力气追赶?” 鲁图索道:“可是……要想擒女军师,我军中并无那样的高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夜漠可汗道:“咱们的军队只要打过去,把孤竹的士兵全部调离出动,本可汗孤身去帐篷里擒拿女军师!” “可汗,不可啊!您不能以身涉险,听说那孤竹王朝的太子也是个高手啊!” 夜漠新帝掷地有声:“本可汗要是连那个太子都打不过,还有何脸面来做可汗!” 鲁图索深知可汗的性子,就不再劝。 八月初八,重整兵力的夜漠新帝,一路往逍遥谷而去。鲁图索所料,很快被印证。 在枝叶掩映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沿着它往里走,果然是峰回路转,越走越开阔。 话说丐儿以防万一,在隧道的出口留有一小队士兵把守着。但是被先后涌出的夜漠士兵给冲开了。 丐儿得到消息,顿觉不妙,要和太子一起率兵迎战。 太子把她绑在帐篷的杆子上,道:“这可不是儿戏!刀剑无情,你好生在这儿呆着,别给我闯祸,以免我分心!” 丐儿眼睁睁看他走出去。 号角声、嘶鸣声、杀伐声……随着山风灌入耳中。 这次夜漠有备而来,他们又那样的勇猛凶恶。孤竹士兵这样交战,无异于拿砖头碰石头。 片刻间,丐儿急得嘴角起了个大泡,但太子把她捆得太紧了。 挣脱了好一会儿,毫不济事。丐儿骂道:“他/奶/奶的!恼了我点火烧了这帐篷,就有人过来放我了!” 正要发作,面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高大黑影,丐儿被完全罩在了这片黑影之下。 看都没抬眼看,丐儿气急败坏道:“快放了我!硬碰硬,咱们会死很多人!” “原来你就是女军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戏谑危险的粗狂嗓音在空阔的帐篷里响起,来回回荡。 丐儿心肌猛跳,瞪着他:“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跟我走!我慢慢跟你说!”那人手起刀落,丐儿已恢复了自由。 丐儿不顾一切,夺路而逃,尖叫着:“救命啊!” 那人腿长臂长,两步够着了她,用布把她的嘴一塞,眼睛一蒙,丐儿就呜呜地干叫唤了。 黑暗之中,她好像被扛上了肩头。 似乎走了好长好长的路,耳畔响起尖锐的金锣声……是息战了么? 眼上的布被人揭开。一时不能适应光亮,丐儿紧闭着眼。 “可汗,咱们剩下的人全部退到了隧道后,就把洞口用巨石堵上了。他们想要挪开,也得费好一番功夫。”有汉子粗嘎的禀奏声。 丐儿毛发皆竖:可汗? 蓦地睁开了眼,看着那个掳她来的男人。 浓眉鹰眼,鼻如悬胆,嘴阔腮宽,气势恢宏……他就是不可一世的夜漠新帝?! 夜漠新帝看她睁开了眼,对她似笑非笑看了片刻,转向一浑圆的勇士道:“敌我伤残如何?” “我军阵亡四千,加上受伤的近五千。敌军伤亡总计,约有四五万人。已是元气大伤。”勇士抱拳禀道。 丐儿几乎跳起来:将近十万孤竹士兵,在这一战之中,成了五万? 那么多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 夜漠新帝忽对丐儿笑道:“听到了吗?以一当十,这才是我夜漠儿郎的实力!前三次的战役,若不是你诡计多端,夜漠儿郎怎会折损近万之众?” 丐儿缓缓道:“所以……你使了卑鄙的手段,把一个女人当成了人质?” 夜漠新帝一愣,哈哈大笑:“你不怕我?敢这样对我说话?你们孤竹子民,包括我的子民,你是第一个用这种口吻对我说话的,好有趣儿!” 丐儿哂笑道:“少卖弄了。孤竹子民何其多也,像我这样顶天立地的多得是,只有走狗才会软声软语!可汗见的,都不是真正的孤竹子民!” 夜漠新帝意味盎然看着她道:“你不仅好计谋,嘴巴也很厉害。” 丐儿哼道:“你放了我。不然我们五万大军,因失去军师而悲愤……哀兵的力量,你应该懂得。” “你威胁我?”夜漠新帝笑道:“孤竹将士没有了你这个军师,不过是像失去了爪子的老虎,何足为惧?我军还有一万五千,可抵你们十五万人!而你们只剩了五万,我一支精兵就能把他们灭了,你信不信?!” 说到这儿,夜漠新帝笑得更大声了:“刚才一战,不知是哪个愚蠢的把你绑了!你要真去现场指挥,我的军队可得不了这样大的便宜!本可汗抓到你,就更需功夫了!” 丐儿心思转得飞快,夜漠真的拿她做了人质,可就十分的不妙了。 第211节 但她能逃脱吗? 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已是无际草原。想是到了夜漠的地界。 丐儿道:“可汗那样大的口气,何不派一支精兵把孤竹军队灭了?打入雄峨关去,开拓疆土?” “哈哈,在本可汗的眼中,你的命……比那五万士兵的命,值钱多了。”夜漠可汗狡黠笑道:“先安顿好了你,卷土再战,合约谈判,割城割地,还不是本可汗一句话说了算?” 丐儿听了,摇头,苦涩笑道:“可汗此言差矣。孤竹王朝的皇帝,绝不会那么傻。他早就盼望着我死了。” 夜漠可汗道:“笑话!你是孤竹唯一皇孙的母亲,你们皇帝怎么舍得你死?” “这里面的缘故,可汗就不懂了。”丐儿叹道:“我是土匪出身,并且民间传说我是前薛大将军女儿的后人,皇帝对我早有忌讳。但我生了皇长孙,他不能公开对我怎么样……如果能在战争中不声不响地死去,他就不用费任何力气来对付我了。” 夜漠可汗深深地打量她,想要找到一丝破绽。却是无懈可击。 两人对视许久,夜漠可汗道:“你聪慧得紧,无论你说什么,本可汗都不会放了你。你们皇帝想要你死,你们太子却疼你到骨头肉里……反正你是奇货可居。” 丐儿道:“太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夜漠可汗双目大睁:“他不是你们老皇帝唯一的儿子?” 丐儿点头,话轻飘飘出口:“是的。但他若为了我,做出对孤竹王朝不利的事情,老皇帝照样会废了他——你别忘了,皇上多了个皇孙!他可以直接跳过儿子立孙子!” 夜漠可汗脸上有片刻的茫然:“你们皇帝,可谓成大事者,心狠手辣!本可汗总有一天会打到孤竹境内,让你们老皇帝亲自奉茶!” 丐儿噗嗤笑道:“那祝可汗美梦成真。” “你是讽刺我?”夜漠新帝目光如炬:“你不相信本可汗的话吗?” 丐儿认真道:“不是不信。” “那是为何?”夜漠可汗追问道。 丐儿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你俘虏我,是很不明智的举动。你要想成大业,让我们的老皇帝侍奉你左右,你最好放了我。因为我有可能给你带来想不到的麻烦。” 夜漠可汗笑了,露出雪白牙齿:“本可汗不怕美人带来的麻烦。” 冷气于刹那间,攫住了丐儿的呼吸:“此言当真?” “你们有句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夜漠可汗双手负在身后,踱着脚步道:“本可汗特别想知道,这会儿你们的太子在做什么?他会头脑一热追过来吗?” 丐儿眼神一寒:“你以为孤竹士兵会来送死吗?” “那不一定。”夜漠可汗笑道:“除了你,他们的智商在本可汗眼里,不过是几岁的孩子。” 丐儿强自镇定。心里却如蚂蚁爬着,太子要是意气用事,追来了怎么办? 夜漠士兵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还不染满了孤竹士兵的鲜血? 不!太子若来,她就作势拔刀自刎,让他带着所有士兵回去! 第三二〇章大敌卷土 丐儿在夜漠军营里,吃的第一顿饭,把胃都吐空了。夜漠新帝皱眉,对一个汉子吩咐道:“把马奶羊肉拿下去,从那些孤竹商贾的手里,换些饼子过来。” 丐儿并没有吃到饼子。 黑压压的军队,带着奋不顾身的亡命气息追上来了! “他们果然有种!”夜漠新帝对丐儿冷笑道:“你们的太子来救你了呢……” 丐儿道:“带我到前线去!我把他们劝退!” 夜漠新帝勾唇一笑:“本可汗能认为你是想跟我们一起走吗?” 丐儿短短道:“我只是不想双方的士兵牺牲太多。” 夜漠新帝冷酷道:“你放心,这次伤亡的不会有很多夜漠士兵。” 丐儿听出了夜漠可汗话中之意:“你想把他们都消灭了?” “不错。”夜漠可汗道:“如果连你们的太子也活捉了……你说,本可汗的威名是不是盖世无双了?” 丐儿用力摇头,激将道:“那你不过是捉了一个弱女人,和一个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傻男人而已,算得什么。孤竹王朝乡野间多的是英雄好汉,你想入境,也不会一帆风顺的。” 夜漠可汗置之一笑道:“本可汗不管那么多。” 丐儿心中微震。这可汗虽年轻,气度却大,不容小觑。 眼看孤竹军队越来越近,夜漠可汗眯着眼,冷森森命令几位侍卫道:“先把她带回夜漠王宫!本可汗会一会孤竹太子!” 几位身强力壮的汉子围上来,丐儿以极快的速度,使用打狗棒法的“封”字决,点了一个人的穴道,抢过来一把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清浅笑道:“孤竹五万士兵性命攸关,你们是带不走我的!若要强行,那么……我的热血和他们的洒在一起!” 夜漠新帝被她的铿锵惊住了。 他不了解她。 不知她会不会真的自尽了。 对峙半晌,夜漠新帝做出让步:“好!你把刀放下!我带你上前线,让你看看你们的士兵是怎样死的。” 丐儿怎会放下刀?冰冷道:“我如果能把他们劝退呢?可汗还要杀了五万认怂的士兵吗?” 夜漠新帝咬咬牙道:“好!他们肯识时务,本可汗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夜漠神灵在上!若有反悔,天诛地灭!”丐儿握紧那把刀,跃上了一匹马,转身迎着孤竹军队跑去。 夜漠新帝带着军队追上,挟持了她。 双方相距不到一里路程。 赵迁飞身就要过来:“丐儿,我带你走!” 夜漠新帝长声笑道:“孤竹太子果然武功盖世。” “慢着!”丐儿拿刀紧紧抵住了脖子,厉声道:“太子,带着弟兄们回去!不然我就死给你看!” “丐儿!”赵迁脸色惨白,极力温声劝道:“你别担心,大不了同归于尽就是了!我会打败夜漠可汗,带走你的!” 丐儿的血,一滴滴流下来,她凄厉如夜枭,恨恨然登着赵迁道:“我的命重要,还是五万士兵的命重要?” 更何况,夜漠新帝是想要她命的样子吗?她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去周旋,而这五万士兵,只有眼前一次活的机会! 赵迁被丐儿的血吓住了,勒住马僵,连声道:“我走……我带着他们走……你放下刀……我会来救你的……” “我要你立誓!我若不是自己主动走出草原,你永不要踏入草原半步,一厢情愿救我!”丐儿的血染红了刀柄。 赵迁举起双手:“我答应你……” 丐儿一字字道:“你带着我朝的军队,退居雄峨关内,你我日后自有再见之时!快走!” “这……”赵迁迟疑。 丐儿快气炸了。一双眼睛血红。 一哥对赵迁耳语道:“军师那么聪明,她一定可以安然脱身的……咱们走吧,再待下去,真是要了军师的命,可就晚了!” 赵迁眼含痛惜,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撤!” 五万士兵徘徊不舍。丐儿用尽力气嘶声叫道:“快撤!” 浩浩荡荡的人和马,如风云残卷,退出了草原。 夜漠新帝轻声道:“你要求的五万条人命,我都答应放了。扔下刀子,跟我走吧。” 丐儿巧笑一声:“刀子不用扔了,我拿着防身用。” 夜漠新帝气结。 行了两天,夜漠军队已到了草原深处的腹地。零零星星的村户开始出现在眼前。 丐儿回望着远方的巍峨山关,心中五味杂陈,再回生活了多年的故土,不知还有没有可能。 在这辽阔的草原上,逃遁也没那么容易。 夜漠新帝凑过来道:“想你的孩子了?” 丐儿道:“有什么好想的。” 夜漠新帝一滞:“都说慈母心肠,我看你是没有心肠吧。” 丐儿起身道:“我累了。” 夜漠新帝很不识趣,又来聒噪:“你是气我杀死了你们那么多的士兵?但是你反过来想想,我们的许多士兵,不也因为你而死了?” 丐儿冷冷笑道:“是啊,你我都背负着一国之仇,这梁子是结定了。如今我落到了你手上,难保一日你不会落在我手上……你怎不把我杀掉以绝后患呢?” 夜漠新帝涎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你欠我、我欠你,咱们一笑泯恩仇如何呢?” 丐儿呸道:“夜漠若是这些年来,不骚扰我边境,我们孤竹的老皇帝怎会派兵来打你们?又怎会两败俱伤,牵涉进去那么多无辜性命!” “人的野心,只在一念之间。”夜漠新帝半真半假道:“本可汗早遇上你,也许沉在温柔乡里,就想不起开疆扩土了。” 丐儿没好气道:“温柔乡?你是没见过卖了多少枯骨吧?” “红粉英雄冢。”夜漠新帝道:“你们的文化,本可汗还是学过一些的。” 丐儿冷眼道:“可汗志不在小嘛。” 夜漠新帝幽深的眼底,似闪耀着湖水的淡蓝澄澈,映着丐儿显得有些娇小的身躯。他轻轻呵气道:“不如,这仗就不打了。本可汗派使者给你们的老皇帝捎信,权当用你来和亲了,你道怎样?” 丐儿啪的出拳,却被夜漠新帝躲避了去。 夜漠新帝口无遮拦道:“你是不是想着你有孩子了?你们孤竹王朝讲究贞节,好女不事二夫……不过,本可汗不介意……” 丐儿寒凉笑道:“这些规矩,对我形同虚设。我不愿和亲侍可汗,与贞节什么的完全无关……我说,太子根本不是我最爱的男人,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并且他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你会信吗?” 夜漠新帝听得头如斗大、好似石破天惊,他瞠目结舌道:“那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他是你最爱的男人吗?他是一个盖世英雄?” 丐儿笑而反问道:“在可汗的眼里,孤竹王朝有盖世英雄吗?” 夜漠新帝想了一想:“西门少将军,可称得上年少英雄。” 丐儿道:“你与他交过手?” “不曾。”夜漠新帝道:“这是我第一次领兵出征,但我的部下与他交过手。” “看来是没讨着好了。”丐儿说着,竟浮上了一丝笑容。 “与他交过手的部下,都捐躯沙场了……真不知你们老皇帝是怎么想的……这次带十万大兵攻打夜漠的若是西门少将军,本可汗就得用全力对待了。”夜漠新帝道:“你还未对本可汗说,你最爱的男人是谁呢?” 丐儿张了张嘴,有些伤感,道:“那是过去很久了的秘密。就不再提起了。” “不会真是西门少将军吧?”夜漠新帝夸张道。 第212节 丐儿无意多说,意兴阑珊道:“不是。” 夜漠新帝陷入沉思之中:孤竹王朝还有谁能称得上旷世英雄呢? 实在想不出来,忽有人来报道:“可汗,后面有孤竹的军队追来了!” 丐儿差点吐血:“他们怎又返回来了?” 这次自杀估计吓不退太子了,该用什么法子才好? 丐儿急得跳脚。却听来报的人压低了声音道:“好像不是那孤竹太子率领的军队!而是一群游击散军。” 游击散军?丐儿心跳加速。 “莫非是民间自发组织的武装军?”夜漠新帝全副戒备道:“大约有多少人?” “五千左右。”探子道:“他们纪律严明,井然有序,不像是民间自发组织的。” 夜漠新帝挥挥手道:“下去吧。” 丐儿正思量着,夜漠新帝笑道:“他们不会又是为你而来的吧?这次你有没有把握劝退他们?” 丐儿道:“来历不明,不好说……” “你能劝退,本可汗却不容错识!”夜漠新帝骑上战马,调好队形,嘴角上扬道:“孤竹还有这样胆识的真汉子!竟然直入夜漠腹地!” 丐儿也骑上马:“我和可汗一同前去结识!” “不!”夜漠新帝道:“万一是你们太子的援军,本可汗就上了你的当!” 两军陷入激战。丐儿看得眼花缭乱,竟看不出他们是孤竹哪一支军队。似乎都是好身手的,动作敏捷,出刀凛冽,虽不在力量上制胜,却丝毫不让于夜漠士兵。 本自观战的夜漠新帝,眼见夜漠军队被这区区五千人缠住了,长啸一声,加入速战速决行列。 丐儿忖思:这一支好强悍,当真是来救我的话,最好还是站到明显的地方去。 于是孤零零的立在了一片绿色草地上,悠闲地舞着手,像蝴蝶召唤情郎般。 一个黑影疾掠而来,抱起丐儿,几十个起落,已跃到了十几里外的马背上,纵马长驱而去。 夜漠新帝看到,想去追赶,奈何被数个孤竹士兵围攻夹击,一时脱不了身,等身边清净了,哪还能追得上那黑衣人? 孤竹军队见该救的人已救走,并不恋战,紧密团结,同心而退。 鲁图索道:“还要不要追击?” 夜漠新帝嗓音低沉:“不要。只盯着他们退到了何处。” 探子过了一个时辰来报:“他们消失于逍遥谷一带了。” “难道也从隧道走了?”鲁图索道:“孤竹太子旗下,竟有这样神勇的援军?” 夜漠新帝目光沉沉,道:“安抚我军。三天之后,反攻逍遥谷和雅喇蔵布大谷流,看看是哪支军队在那里驻扎。” “太子的五万残兵,真的如那女军师所命令,退居雄峨关以内了?”鲁图索道。 夜漠新帝句句切齿道:“孤竹太子争强好胜,女人被掳在了夜漠地界,他怎甘心退去?肯定是找援军去了!” 鲁图索脸色大变道:“难道这一支援军是那女军师早就部署好的?以免发生不测之时,救人为重?那女军师故意耽搁时间,就是为了等到援军?” 夜漠新帝不语,泰然一笑,眼中的某种坚定之意更浓了。 鲁图索道:“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把咱王宫的那一支精兵调遣过来,来对付孤竹这一支。本可汗率着这一万五千人马,打入雄峨关内,叫那老皇帝来讲和。” 鲁图索道:“王宫没精兵守护着怎么办?” 夜漠新帝道:“只要本可汗能凯旋归来,多少个王宫都能再重建!” —————————————————————————————— 丐儿在马背上,被颠簸得差点把苦胆吐出来。身后那个男子,隐隐有熟悉的感觉。他领着五千精兵,从逍遥谷的那条隧道穿过,却未往前方走,而是往左边的峡谷走了。不知又翻了几座山几座岭,他们才安下身。 黑衣男子下马,把丐儿抱下来,看着痴痴傻傻的丐儿,取下了蒙着脸的黑布道:“你不认识我了?” 丐儿叫道:“西门少将军!” “可别再叫我将军了!”西门默义道:“我早不是什么将军了!” 丐儿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被捉去了?是太子派你来的吗?” 西门默义苦笑道:“我根本未与太子打照面。太子军队里有我以前的部将,他们传信给我的……我得了信,就领着皇上拨给我的几千游击兵,追着夜漠军队把你救出来了!” 丐儿吸吸嘴角,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声地埋怨道:“你胆子也大了些!太子领兵救我,都被我骂了回去,我若是认出了你,不把你骂回去才怪呢。一支精兵就敢闯入夜漠腹地!” 西门默义憨厚的笑。 丐儿拍着胸口道:“这些士兵不愧是跟着你练成的,这样善战。唉……皇上若是肯让你带几万大兵,夜漠可汗怎是对手!” 西门默义有些黯然,问道:“太子并不知我把你救出来了,你是去找他,还是……” 丐儿看着他道:“我应该让太子知道我平安回来了。” 西门默义叹道:“只怕夜漠新帝不会放过你……你跟着太子不安全。我救得你一次,不能再救你很多次。” “那我先躲过这一阵?”丐儿道:“夜漠可汗会不会再打来?” “若打来,也是以你为借口。”西门默义道:“我给你在山涧安排个住处,你等战乱过去了再出来。” 丐儿道:“要是太子的军队挡不住夜漠士兵,你会出手相帮吗?” 西门默义摇摇头,很断然道:“不会。皇上和太子都防着我,我不能再让他们起疑心。” 丐儿叹气:“你把我安排到哪里?” “武行山南麓,半山腰有一处岩洞,里面吃的用的都很齐全,你先住在里面。”西门默义道。 “那我岂不是不能出来了?”丐儿道:“我又不像你们,腾云驾雾、攀岩绝壁的。” 西门默义道:“如此乱世,你还出来作甚?你就算能出去,也有人看守你,不让你出半步。” 丐儿大惊:“那可不行!我还有别的牵挂……绣姑姐姐、我的嵘儿、水浒仙寨,我全都不管不顾了吗?” “会有人帮你照顾的。”西门默义道:“该让你出来时,会让你出来。” 丐儿白了脸道:“这些都是设定好的,对吗?我没选择的余地,对不对?” 西门默义低头不敢看她。 丐儿倏地想起什么,脑袋一轰,断断续续道:“是他……一定是他!是南宫峙礼设计的对不对?你们相认了,是不是?” 西门默义哀痛道:“这些仇恨,不应让你卷入。可是,你站在风口浪尖的顶端,我们只有强制你的意愿。” 丐儿道:“我不去!我好不容救了五万士兵性命,怎能眼睁睁叫他们再次葬命?” 西门默义低声道:“他们之中,十有八九都是听命于我的。夜漠攻打来了,叫他们弃城保命就是了。” “赵渊会放过他们?” 西门默义道:“我会让他们投奔我。” “那太子呢?不就剩了一个空壳元帅?束手被夜漠活捉吗?”丐儿心里惊骇道。 “太子身怀武艺,不会被捉住的。他死与活,于南宫弟弟的计划,影响不大。”西门默义缓缓的声音,在丐儿胸腔中翻起了波涛洪浪。 丐儿步步后退。 西门默义瞳孔里有难过。 她退着退着,退到了一个人身上。她惊乍转过身,南宫峙礼那张精美绝伦的脸,呈现在她眼前。 反应过来时,她浑身的穴道,已被控制住了。她大喊:“放开我!” 南宫峙礼平静道:“我去南蛮之地,拜了拜父亲和母亲的亡魂,我问他们还要不要报仇。我向镜鉴湖投了颗石子,如果石子沉入,就不报仇;如果石子荡开了一圈一圈的波纹,那就报仇……结果,是后者……所以,这仇还是要报……” 丐儿讷讷无语。 南宫峙礼脚不点地,像当年带她入冷宫一般,把她带到了武行山半腰石洞中,有四个冷面女子监视她。 丐儿对南宫峙礼道:“不要涉及无辜。早点接我出来。” 南宫峙礼道:“我欠你的太多……为了偿还,就尽量少祸害人命。” 语毕,洞里已没了南宫峙礼的影子。 丐儿对四个冷面女子嘿嘿的笑着,问寒问暖,她们却不理她,目似寒冰,以昼夜不变的姿势站立着,跟石头做成的雕像一般。 丐儿想要溜出,刚到洞口,就被四个女子身上同时甩出的鞭子给勾了回去。 丐儿跌倒在地。反复吃了几次这样的亏,丐儿鼻青脸肿、牙齿也磕得松活了几颗。 于是,她不再徒劳地挣扎。仿佛与外界的天地隔绝了似的,每天吃吃饭望望天,等着风云巨变那一天的到来。 第三二一章江山恩怨了 夜漠可汗从王宫调来了五千精兵,顺着逍遥谷的隧道,一路追踪,竟没发现劫走女军师的那支队伍。 夜漠可汗及时调整,把精兵与普通兵混编在一起,直取雄峨关。 在雄峨关驻扎了多日的太子军队,被卷土重来的夜漠士兵杀得溃不成军,逃得逃散的散,赵迁带领两三千人,狼狈回到京城。 赵渊听了来龙去脉,震怒。 可是儿子已经不起太多的波折了,赵渊让他好好歇息。 夜漠可汗攻占了雄峨关这边的三座城,如果继续下去,孤竹王朝的防线将全部瓦解。 赵渊派人讲和,并且放出话道:“交战多日,以至生灵涂炭。我朝非无良将,不过愿止于此,与贵邦化干戈为玉帛。” 夜漠可汗对西门少将军之名颇为忌惮,怕赵渊被逼得再度起用了他,也就接受了赵渊的讲和之请。 叫赵渊惊的是,夜漠所提的条件中,为首的那条是:让孤竹王朝女军师和亲入夜漠! 赵渊召来太子:“丐妃……不是已被夜漠抓去了吗?” 赵迁听到“丐妃”这两个字,颓靡多日的心情恢复了一半,他忙忙道:“对啊……父皇,您赶紧让西门少将军,再率几万军队去夜漠把丐妃救出来吧!” 赵渊扇他了一巴掌:“糊涂孽子!夜漠的使者说,丐妃已被救走!” 赵迁愣在原地。 “她不是你救的?”赵渊自问自答道:“不是你救的就好!” 赵迁半晌才醒悟了过来,喃喃道:“丐儿真的被救回来了?谁救的她?她在哪儿?” 第213节 赵渊立即派了两批人马,去寻丐妃下落,同时对使者道:“你们提的条件,我们都能达到。只是那个女军师,一时下落不明,一旦找到,就用大红花轿抬到夜漠王里去!” 赵迁闻听此话,噗地吐了一口血道:“丐妃……她是儿臣的妃子,是您的儿媳,是嵘儿的生母……父皇怎能,让她去和亲呢?” 赵渊拉下脸道:“一个女人而已!夜漠可汗愿意要她,咱有什么让不出手的呢!” “不!父皇!儿臣要带兵攻打那夜漠可汗!”赵迁胸中逆血激荡道。 “你还好意思说带兵攻打夜漠!”赵渊气急败坏道:“十万大军,你看看你带回来了几个人?” 赵迁嘴角往外渗着血,眼神凄哀不语。 赵渊叹道:“把他带下去罢。” 赵迁被几个人架了下去,软禁起来。 柳采娉看到太子落魄无魂的样子,心疼肉疼的,急急搀着他,让丫鬟们服侍着梳洗了。饭菜上来,赵迁一筷子也不吃,只道:“我要带兵……我要去救丐妃……我不要丐妃去和亲……” 柳采娉听得心惊肉跳,赶紧让周武去打探怎么回事,并着人去宰相府请素蔻公主。 待周武打听清楚,柳采娉和素蔻公主已在宴息室等了许久了。 听完内情,柳采娉和素蔻公主面面相觑。 过了半天,素蔻公主激动叫道:“终于成真了!夜漠可汗要把这个乞丐女娶走了!” 呼了几遍,忽觉得不对劲:“夜漠可汗娶她?要她和亲?” 柳采娉面孔惨白道:“怪不得你哥哥像疯了一般!” 素蔻公主疑惑道:“为什么不是要杀她?而是要娶她?” 柳采娉无表情道:“她使了狐媚术,迷住了夜漠可汗吧。” 素蔻公主摇着头道:“管她呢!反正不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就行了!或许和亲只是借口,夜漠可汗是为了好好折磨她呢!嫂子你想一想,夜漠可汗不过二十五六岁,怎会要一个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呢?” 柳采娉恐慌道:“不管夜漠可汗出于何种目的,那乞丐女如果去和亲了,太子会怎么样?” 素蔻公主勉强笑道:“迁哥哥不过是累得很了。时间长了,就淡忘了。嫂子不用担心。” 柳采娉淡淡道一句:“东方弟与乞丐女分开了那么久,可曾淡忘了吗?” 素蔻公主哑口无言。 —————————————————————————————— 夜漠可汗派使者对赵渊道,限于半月之内,在孤竹境内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女军师。 赵渊下令各地搜寻,一时之间,官兵爪牙,全城大乱。李皇后献策道:“丐妃为了一己之私,肯定是藏匿了起来。时间紧迫,皇上不若挟持了坎平鞋庄的绣姑,囚于牢中,丐妃若不现身,就斩首示众。” 赵渊思索片刻,答应了。 坎平鞋庄的老老小小,全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诏狱:匪女神丐三日不归,他们全部得死。 绣姑大着肚子,被囚车载着往监狱里去时,围观百姓唏嘘落泪。 第三日的午时,丐儿音讯全无。李皇后对赵渊道:“丐妃的人,都是硬骨头的。让臣妾去刑场审一审吧。” 监判官正要行刑时,李皇后的凤辇到了。 李皇后温和对绣姑说了很多贴心的话,却未从绣姑口中得出任何的秘密。 李皇后道:“那就别怨阎王让你们活得短命了。” 绣姑被踉踉跄跄扶下去,跪地,忽从里面的衣衫里掉出一个匣子来。 打开,是枚戒指。监判官一愣,拾起交给了李皇后。 皇后神情震动,脸色大变,错愕万分地看着绣姑。 监判官觉得有异,问李皇后:“还行刑了吗?” 李皇后呆呆地不作声。 监判官甚是为难。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皇后娘娘,你怎么不杀了自己的女儿呢?” 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丐儿大踏步走来了,昂首挺胸,朝李皇后笑道:“皇后忘记了么?入宫之前,你曾有一个姓陈的相好,还与他有一个女儿。后来他与别的女人相爱,皇后心灰意绝,在无人的地方将养许久,再后来皇后娘娘便通过选秀进了宫……陈大人高风亮节、胸怀磊落,当年却全家蒙难,仅剩一个在外贪玩的女儿,侥幸避过一劫……皇后还要斩草除根吗?” 李皇后的脸变成苍老的灰白色。 绣姑抬起头来,泪痕满脸:“是你制造了陈家的灭门惨案……你怎会是我的母亲?” 丐儿徐徐道:“陈大人与绣姑的养母,没有生孩子。绣姑是陈大人唯一的血脉,李皇后用头发也能想出绣姑是谁的女儿吧?”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李皇后仓皇地丢下那个盒子,跌跌撞撞上了凤辇,颤着声音道:“回宫!” 丐儿既归,坎平鞋庄全部成员被释。 皇上听说了刑场的一些事,再面对皇后时,没了一点温情。欺骗了他二十多年,这账该如何算。 是夜,皇后迁入冷宫。 八天之后,丐儿凤冠霞帔,被花轿抬着往夜漠而去。 南宫峙礼悄悄地把丐儿带走,换成了一个老婆婆。欢天喜地来迎接喜娘的夜漠可汗,认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挥师直逼边关三州。 赵渊启用新将,奈何夜漠勇猛,孤竹的残兵根本就抵挡不住。 山河破碎,皇宫失守,国家即将覆亡。 西门默义率领一万精兵,与夜漠形成了对峙之势:“皇上昏庸,江山可易主,国却不能亡。” 南宫峙礼带着黑木崖的所有教众,打入皇上寝宫。 一袭黑衣,如暗夜里的修罗。南宫峙礼优美的唇形勾起:“你知道我是谁吗?” 赵渊带着垂暮气息的声音响起:“你是神珠殿的神医。” 南宫峙礼笑道:“可我还是贤王和琴妃的儿子。” 赵渊浑浊的眼睛,如注进了一汪活水。他死死看着南宫峙礼。 “今日,你命休矣。”南宫峙礼飞镖直射皇上胸口。 赵渊俯身一躲。 丐儿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她叫道:“赵渊老贼,薛大将军是怎么死的?” 赵渊声音萧索如秋风:“你真的是薛将军女儿的后人?” “是不是没那么重要。”丐儿道:“你欠了那么多性命,如今也该还了!” 赵渊阖目而坐,淡然不语。 丐儿道:“你连挣扎都不再挣扎吗?” 南宫峙礼的剑尖,逼着赵渊松弛的脖颈。 赵渊的龙椅扶手里,突然迸出两条柔软坚韧的金丝带,缠住了丐儿的脖颈,越勒越紧。 赵渊波澜不惊道:“朕死,她也得死。” 南宫峙礼歉然看着丐儿:“我对不起你。但我必须把握这个机会,赵渊的死士就要上来了,黑木崖之众未必挡得住。” 丐儿窒息得已说不出话来。 “你够狠。”赵渊道:“就算朕不在了,朕还有儿子和孙子。江山怎会落到你的手里?” “我要江山做甚么?我只要报仇。”南宫峙礼眸子有血红的妖异:“你的太子,兵败创伤未愈,你又逼他最爱的女人嫁入外蛮,他已经自刎了。至于皇太孙,从娘胎里就是我扶植的,你以为他会承你的基业,还是另辟太平盛世?还有皇太孙的雄厚内力,你知道得传于东方碧仁,却不知道东方碧仁是贤王的儿子吧?” 赵渊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丐儿想起了南宫峙礼劫花轿救她出来时,对她说的话:那一年在薛将军悬棺中看到的红衣白发女子,是怡园的创始人梅妍丽,也是义父南宫凛一生最爱的女人,还是宰相夫人的姐姐。她说宰相夫人根本没怀孕过,东方碧仁是贤王和琴妃托养给她的。宰相夫人担心东方碧仁知道身世,用药水把他髋上的印记洗掉了。 赵渊冷冽笑道:“他已出家……算不上那对奸男女的后人。那对奸男女的后人,今日就要绝种了。” 说话之间,数不清的死士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 丐儿大骇。 “我踏进来,就没想过出去。”南宫峙礼笑道:“你看那边的烟花爆竹,比你的黄金龙椅还耀眼。” 轰隆的爆炸声响起。 南宫峙礼道:“你这座宫殿的周围,我埋了千斤的炸药。” 赵渊颓然道:“你是贤王唯一的后人了,竟如此不爱惜生命。” 南宫峙礼微微一笑:“除了我,除了东方碧仁,还有西门少将军西门默义,善缘寺的掌门北辰嫣智,都是贤王和琴妃的血脉。” 赵渊的脸色如金纸,操纵椅背上暗器的手臂松了下来。丐儿脖子上的软金带没那么紧了,可脖子疼得几乎要断了。 但是,她也呼吸不了几口空气了。硝烟轰炸之中,一切成了脑海中的最后影像。 赵渊嘴角松垮的肌肉抽缩着,重复道:“东方碧仁,西门默义,南宫峙礼,北辰嫣智……笔墨纸砚,仁义礼智……好名字啊,好名字啊……” 丐儿灵魂出窍之时,恍然觉得,自己被一个俊雅温和的白衣男子抱着,冲破火光,冲破藩篱,冲破隆隆巨响,来到清净安平之地。 只是,她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到了。 —————————————————————————————— 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少天,丐儿醒了过来。耳边有沉沉的男音响起:“你醒了?” 丐儿道:“你是谁?我是人还是鬼?” “你还活着,我是西门默义。” 丐儿的脑袋好像要炸开,她摸了摸四周,空荡荡的,恐惧充满了她的心,她道:“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他们都去了哪里?东方爷呢?绣姑姐姐呢?嫣智妹妹呢?南宫峙礼呢?太子呢?我的儿呢?” 西门默义过来扶着她的肩:“嵘儿,在张武师那儿;绣姑姐姐,在坎平鞋庄,又诞下了一子;嫣智妹妹,在水浒仙寨……” 其余的呢?丐儿胸中刺痛如锥。 接下来的时光里,丐儿恍若一梦,也慢慢接受了好多结局。 她在那天的烟火滚滚中,失明了。东方爷冲进大火之中去救她,却被炸药炸飞,用尽最后力气把她抛了出来。南宫峙礼、皇上、所有死士,都炸死了。黑木崖的菀师太,也投入烈火中自尽了。 夜漠可汗敬重西门少将军的年少威名,卷旗归去,不再进攻孤竹王朝。 民间纷纷传说着,贤王子嗣与前皇帝惊心动魄的较量。 李皇后听说皇宫沦陷后,在冷宫死去了。太子妃在赵迁死后不久,就郁郁而终了。柳淑妃、素蔻公主,青灯古佛,在庵堂中埋葬了年华。万贵妃遗留下来的小皇子,受惊吓跑丢了,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