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豪侠》 第1章 《大唐豪侠》 作者:天平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第一章少林弟子 七月十五日孟兰盆会,洛阳各寺观前照例热闹非凡。叶笑天刚从狮子桥弃船上岸,便被一队送盆的队伍拦住了。那是东都留守司送往全真观的礼盆,前面是翠叶金盖的龙伞,后面是写着东都各府署衙门的名号的幡节,鼓吹乐舞中,红巾军卒扛着的高台上,十多个镏金嵌宝的大盆发出耀眼的光芒。两侧人头拥攘不己,浓荫之间,犹扎着万朵绢花,百千彩绦。虽然天下平定不过数年,当年战事留下的残破犹在,可繁华富丽的气息,已是不逊色前朝盛时。 叶笑天回想起当年王世充据洛阳,他在当今皇上手下从军的经历,不由概叹这隔世般光景。 “好样的,再来一次!”前方传来一阵鼓躁声,他心神一凛,六识不甚平静,他运起了圣河无间之法,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滑了过去,便看到了那个当街卖艺的胡女。 胡女此时正深深地弯下腰去,一截莹白柔细的肚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浪荡子弟们固然欢呼怪叫,一旁的妇人小孩,也不由得睁大了眼。她旋舞而起时,那柄长剑已然尽入口中。叫好声更是震天价响。 吞剑是常见的戏法了,其间关键早被揭穿,无非是用可抽缩的特制剑而己,洛阳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叶笑天颇不解为何轰动。谜团片刻即解,原来她将那剑从口中一寸寸抽出后,竟将剑随手一抛,准确无误地投入了一名观众鞘中。原来她所用的,竟是真正的长剑! 惊雷在他掌中微微颤抖,每遇邪魔外物,棍身深处便会有梵唱传出。“好大胆的妖女!”叶笑天略为惊异,西域幻术虽诡异莫测,然而几番与中土剑仙佛法较量,却总归于失败。因此很少有幻术传人敢在大庭广众下施法了。 他正想上前拿住此女,那胡女却冲他回眸一笑。这女子大约二十来岁,一头赤棕色弯曲的长发,金边似地镶在她皎洁的面庞和肩头上,浓丽的睫毛瞬动间,双目碧光流幻。她身姿极是高挑,身上只裹着两截白帛,再无多余饰坠,似是清纯之极,又仿佛魅惑众生。 这在刹那她脚尖在地上一挑,一段长绳无攀无附向空中爬去,片刻便深入云端。胡女跃上绳索,且踏且歌,衣袂升举如幻世天舞。四下里观者无不倾倒,灵识昏乱跪倒在地。 叶笑天大怒,这胡女显然是发觉了他,因此拼力一搏。此时他如惊破幻术,那么这些被幻惑的百姓心智都将受到重创。他暗自冷笑,心道:“难道以为这样就可以溜走么?” 他手指微微一捏项上的宝藏禅珠,佛光在他指间流幻起来。 禅珠从他项上飞升起来,如一道彩云般套上了胡女的足踝,这是佛门伏妖神功“锁十方”。 胡女虽然身法无恙,却怎么都不能再上一步。她幻术持续不过数刻,那长绳已经缓缓降下来,胡女惊骇之极,自知当面斗法,无论如何都赢不过下面这位曾经御册“平安侯”的少林第一高手。然而就在此时,分明艳阳高照的天气,骤然袭来一片奇寒。 恍惚间冰雹霜雨接踵而至,闪光霹雳一现而没。叶笑天一声佛唱,惊雷当空一举,他修持毕生的大般涅磐神功直击这凌厉无俦的攻势。 “铮!”仿佛金铁交集,异象骤去,一枚小小的银针躺在地上,已是裂成两截。宝藏禅珠回到了他手中,他沉吟不语,半晌后才俯身拾起这枚不甚起眼的暗器。 拼凑完整后似乎是一件三角棱,材质难言,仿若冰霜,头上系着深蓝色丝绦,丝绦在微风中拂动他的手指,难以想象方才的神通。叶笑天环顾左右,百姓们神色茫然,好象从恶梦中惊醒,全然不记得方才之事。 叶笑天双掌合什,头脑中顿时空虚无物,外界万千思绪如排山倒海般涌进来。游治少女们的欢畅、荡浪子弟的淫思、观中道人的欣喜、送盆之人的礼赞……皆如流水“唰唰唰”掠过他心头。整个洛阳河流街道千宫万舍,象一局棋子布开在他眼前。片刻之后,他终于锁定了自己的目标。 叶笑天提杖远追,那两人不时用离形之术,将一部分伪灵寄在游人身上,企图引开他。叶笑天全不为所动。他追出了宣教坊,道德坊,敦化坊,前面已是逼近了皇城景云门。他不由想这两人难道胆子真是如此之大,竟敢闯入皇城?然而脑子里灵光一闪,讶然自问:“难道他们竟也冲灵宝宫而去么? 其实在现在才想到这个,已是大大不该。叶笑天自己为何事而来,他们自然也应该是为何事而来了。只是不成想天子悬赏《炎黄录》之事,不过几日间,已引动荒漠雪域两派高手前来,竟比自己,还抢先一步。 不过叶笑天从得知《炎黄录》一事,到决定下少林,其间经了一番周折,因此被人抢在前面,倒也并不奇怪了。最先得知此事,是天子颁布、消息刚传到少林之日。方丈大师召了他前去,向他分说那《达摩经》在中土流传的经历,只说佛门子弟,都应以一阅此经为教,天下刹寺,都应以供奉此经为荣。那言下之意,便是让他下山去取。只是他当即摇头苦笑道:“掌门师叔,不是弟子不愿前去,实是皇家之事,过于无情,江山社稷,也不是一人负担得起,弟子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因此不愿再入泥沼中。” 他深深叩首,起来走出方丈禅室,阳光照得堂前青石地上一片白花花的,半枚梧桐叶悠悠跌落在他足前。当年前他愤然前去师尊驾前请命,愿率师兄弟下山随秦王平定天下时的情景一股脑涌上心头。 那时他还年少,佛法禅经冷静不了发烫的一颗赤心。虽然藏身深山,然而世间战乱依然不能逃避。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亲离骨散,无数村舍城池繁华转眼成空。叶笑天用发怒的眼看着世间不尽的战火,那一日日的梵歌唱咏在这深重的苦难面前,似乎过于飘渺了。后来他知道了有个秦王,听到了师父师叔们暗地里议论秦王上孚天命,有安国之象。后来当他得知秦王就从少室山下过,前去讨伐王世充时,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番辨论后他与十七个同门师兄弟连袂下山,十八条降魔杵辟天灭地,在万军厮杀间闯出了不灭名头。 他见到了秦王,没有丝毫失望。当时秦王尚少年,然而他的俊武与威严已经如佛光护持,连盲眼人都能看到。即便如此,当洛阳终于攻下时,看到那狼籍的尸骸破败的城堞,叶笑天自下山以来第一次放下手中的惊雷,双掌合什,深深为一城生灵祈祝。那时漫步而来的少年贵戚对他说:“佛法说世间恶业有因有果,一切尽在轮回之中。却不知今日我大唐杀戮如此惨烈,这是什么因,又会有什么果呢?” 假如那时叶笑天没有结识李元吉的话,他后来的一切都会顺畅简单很多。然而当时他全不知皇家兄弟之间的明涛暗涌,只是很虔敬地回答:“佛也有降魔卫道之说……” 战事结束后师兄弟们归回少林,只有他留了下来。如今想起这个决定,实不知对错。他回长安后不但受秦王器重,得封平安侯,亦与太子齐王深相结纳。尉迟敬德他们提点过他几次,他起先不以为然,后来才发觉处处为难起来。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有那样一日,他得知消息后勿勿赶去玄武门。只见秦王在马背上搭弓引箭,朝阳染得他面目一片赤红,那举手间有包挟宇宙之势,原是战场之上最令人心安的一幕,然而此时,只是让叶笑天痛喝不己。他催动惊雷宝杖,有意上前救太子一命,敬德喝道,“你要敢再进一步我们就不客气了!” 他还是冲了上去。 一支强弩击破了他护身罡气,也击破了他安邦定国的美梦。太子的身躯轰然倒地,他对尘世的信心也轰然倒地。后来知道秦王要将太子齐王的后裔斩尽杀绝,他在刑场上救下了两个啼哭的婴儿,交给了太子和齐王的旧部。当时秦王,不,天子已经疑心是他做的,虽没有证实,可待他己经冷淡了许多。他便不愿再留长安,留一纸辞书,飘然而归。 后来他坊间市头听到无数关于太子和齐王如何丧德败行,如果勾连宫闱,如何无情无义的传言,他想,若是自己没有与太子和齐王相识,只怕也会相信吧。而即然他们已经死了,那么这些评价想必会是将来他们留在千秋万世里的形象了。于是他开始怀疑起当年他襄助秦王是对是错,也许王世充为帝、或是其它任何人一统天下,也并不会比他差呢? 本来以为这些事情,不管是对是错,毕竟都过去了,只是没想到,有天会有客人来访。见到客人面孔,他很久以后才想起来那个风狂雨骤的深夜里,他曾将一双婴孩放进这个人怀中。那人跟他说,希望他去找到《炎黄录》。他当时不解,问道:“为什么要找?” 来客说,他希望知道这天下是怎么一回事,想知道自已前半生目睹无数同袍牺牲缔造的这个皇朝倒底值不值得,想知道人生的苦痛为何无穷无尽……他听说那一切,在《炎黄录》中都有答案。当时叶笑天是有一刻心又热起来,然而想到这一争,便将是无穷烦恼,那一点热气却也瞬间冷了下去。他道:“佛祖东渡传教,正是为世人解惑,何必另寻?” 来客问道:“那么叶大侠已经明白了么?” 叶笑天道:“大道所在,岂能轻易示人,正需日夜修持,以明心性、解迷津。” 来客冷笑道:“叶大侠身为佛门弟子,岂能如此不负责任?” 第2章 叶笑天很是愕然,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来客道:“你救下那两个孩子,似乎解了你自己的歉疚,然而你就可以撒手不管了么?这两个孩子一生当如何渡过?他们该怎么看自己的父亲,又该怎么看自己的叔伯?他们该报仇,还是不该?我抚养他们长大,看着他们一天天懂事,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这些。难道这不也是你的责任吗?” 客人走后叶笑天深思良久,终于再次去见方丈。方丈道,“旁人有惑尚需求解,汝自有惑,岂能不解?”于是叶笑天带着疑问和希望,又一次踏上前往洛阳的道路。 叶笑天得到消息说,洛阳灵宝宫曾有一表上达天听。天子阅后,专程微行东去造访,回来以后,就颁发了那个悬赏令。因此想要寻找《炎黄录》的下落,自然要从灵宝宫开始。 思虑让叶笑天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结,方才一番较量,他已能确认那胡女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天煞盟青龙堂堂主,人称“玉狐”的聂千千。然而后来用暗器袭击他救走聂千千的人,他却一直没有发觉,修为诚为高深。这件暗器并不见于过往武林人士的记忆当中,只是那发射起来的暴烈声势却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快要被遗忘的人……冷慕庭! 当年的魔教少主,在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风的黑道盟主,若不是因为情变风波,还不知今日少林蜀山两派,会是何等结果。算起来那是梁武帝时侯的事了,他立誓百年内门人子弟不入中原,掐指间百年岁月勿勿而过。天地不老,人间却已换过几朝几代。然而当年的恩怨,竟还要来算过么? 寒冰门门禁森严,位置偏僻,外人绝难接近。叶笑天也许便是百年来第一个与寒冰门弟子交手的中原武林人氏了。方才交手间隐约看过一眼,似乎是个清俊少年。叶笑天不由在勿勿行走间瞥了一眼洛水,青波粼粼之上,依旧英毅的面目,然而眼角眉梢,却也尽是沧桑之态了。他谓然一叹,挥了一掌击破水面,抹杀掉这点年华感伤。前方森森翠杆从红墙青瓦上探出头来,灵宝宫,似乎已经到了。 第二章胡女千千 凉泌泌的气息在足太阴肺经上缓缓流转,右小趾上如针扎了一般锐痛起来。 “啊!”聂千千没能忍住地轻呼了半声,然后又死死地咬紧了牙关。疼痛自趾端开始,一点点漫延开,这半边小腿,终于有了知觉。她瞥了一眼为她疗伤的少年,心里隐约有点不是滋味。少年肤色微褐,很象是雪原之上,常年被太阳灼烧过的那些吐番人。他看上去比她还小着几岁,然而双眸之上似乎笼着一层无色无形的冰雾,被他那双眼睛瞥过时,总觉得肌肤生寒,便是骄阳胜火,也化之不去。刚才她被叶笑天的“锁十方”困住,少年用暗器偷袭叶笑天,逼得他撤功回救,他所用的那件暗器,聂千千此刻怀中,便藏着一支。 大约四五年前,白虎堂堂主凌渊曾经前往吐番一行,途中偶然与寒冰门人起了冲突。那寒冰门弟子修为不及他,被他戏弄,忿恨之下使出一件威力极大的暗器。寒冰门弟子惨死,凌渊身受重伤逃回天煞盟。她师父拜火教教主努阿舍从凌渊身上起出了一枚冰棱状的暗器。凌渊休养了三个月方才痊愈,然而从此背上,便留下了巴掌般大的瘢痕,看了让人心惊。当时天煞盟上下,大为震惊,多方打听才得知这个暗器名唤“冰封千里”。仍当年冷慕庭所创,只是在当代掌门人无涯老人手中加入了精炼火药,配合寒冰门独步天下的霜燃神功,有鬼神辟易之能。只是这暗器使用颇为不易,略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只是据说一门之中,惟三老以及少掌门尉凌云可用。 聂千千凝视着少年运功时,棱角分明的双眉上微微结起的微霜,觉得自己大约已经猜出了此人身份。然而此时被他所救,心中着不是滋味。当年魔教少主沈慕庭化名冷慕庭,在黑道大会上力压群魁,夺得黑道盟主之位。从此多年来已经达成默契相安无事的黑白二道间,便频生龃龉。冲突愈演愈烈,最终酿成黑白二道大比拼,双方死伤惨烈。可没想到冷慕庭因为与百花宫方舞情和前梁公主萧飞燕的一段情变,携萧飞燕和一些心腹远遁雪域高原。黑道群豪至此群龙无首,实力大减,被少林蜀山二派逼得走投路,不得不退居西域。西北苦寒,中原人在此处求生实属不易,不仅要与对中原人满怀敌意的突厥人党项人吐蕃人抗衡,彼此之间,还时常为了几头骆驼几只羊而争抢不休。总算是出了个天煞神君,将这些人重新一统麾下,又领头信奉拜火教,渐渐融入番民之中,否则这些黑道孑遗,也许早就在一次次内哄中消亡了。聂千千的阿爸曾经为她说过家中前代人的事,举家外迁时十口人,百年以降,竟只余下她阿爸一个。西迁后,曾祖以下,数代都娶胡妇为妻,千千身上,中土人的相貌已是不可辨识。她祖父一代犹有家国之思,到她这里,留下的只是模糊不清的恨意而己。而这恨意的来由,自然不能不追溯到冷慕庭身上,也不能不传到现在的寒冰门身上了。 此时少年收功而起,道:“你自己走几步试试吧,应是无碍了。” “是寒冰门的尉少掌门么?”聂千千突然喝问道。 少年微挑了下眉头,略带点自嘲地笑道:“我原以为我门中之事,外人无从得知呢!” “照说呢,奴家是该向少掌门道谢的,只不过奴家主人有话,我天煞盟人不得领寒冰门的恩惠,奴家呢,便也只好失礼了。” 聂千千似笑非笑地说完这番话,拔起身来。 尉凌云摇头道:“其实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叶笑天逮住,不能算是我救你。” 聂千千再狂妄十倍,也不至于孤身入洛,在街头张扬。她其实先是发觉被尉凌云追踪,摆脱不掉,因为行险在街头施展幻术,本来是打算借机遁去的。只是运气也太糟了点,正赶上了叶笑天在场。 “唉,今日才知天下英雄何其之多,奴家当真是自寻死路来了。”她悠悠叹了一声。 尉凌云摇头道:“你幻术很厉害,叶笑天能破,我不能。” “真的?”她面上神情乍惊又喜,“少掌门不是骗奴家吧?” 尉凌云似乎大惑不解,道:“我什么要骗你?” 聂千千发觉自己的风情当真是对牛而奏了,很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然而在这刹那间,尉凌云瞳子上的那层冰霜,似乎正在溶化,稍纵即逝地流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聂千千瞧着他,起先是气鼓鼓地,后来却也不由觉得好笑起在。在笑出声以前,她转身大步走开了。 “聂堂主……聂姑娘,你去哪?”尉凌云却也不再扮木讷了,紧赶着追过来。 聂千千的足尖在深及膝上的青中踢踏着,感受着双足自由奔跑的欣畅,只是失去片刻,这感觉已是如此可贵。她深吸了一口青草芬芳,四肢百骸便开始在这些自然造物中奔流。 “聂姑娘,别忙着遁化呀!”尉凌云在后面似乎追得蛮辛苦,“你受‘锁十方’……” 其实聂千千倒并没有听他在唠叨,只是胸口突然发闷,丹田之气运行不畅。这时尉凌云后面那句话,才刚传到她耳中“……伤势并未治愈,强行运气,恐怕大碍你修行!” 聂千千知道自己此时若是强行遁走,尉凌云还真的抓不到自己,只是若他说言是实,那可就未必化算了。就在她犹豫之时,恍然心有所动,昂首望去时,只见一金一红两道耀眼的虹光从洛阳城上划过,一直贯穿了那轮偏西的烈阳。那两道光芒如此炽烈,仿佛连正午骄阳也被灼伤了,留下一道蚀刻的焦痕。 此时青天朗朗、白日昭昭,双剑倏忽即逝,城中碌碌万生,即便是抬首相看,也只会觉得眼花看错。然而聂千千眼见那合壁双剑投下,不由得噤了一下,顿时停下来。双剑的烈芒在洛水上消失,一男一女两负剑而来。此时河风正盛,波浪如千层锦云在他们足下堆起跌落,恍然曹子建笔下洛神风范。 “蜀山派的人,果然也到了呢!”尉凌云走到她身边,半蹲了下来,随手拔了一根青草含在嘴里,喃喃道。他的手握在了聂千千手上,一股清正之极的真气灌入她脉络之中。方才躲避叶笑天追捕时,她已这般借用尉凌云的真气,施展“离形”之术,这故技重施,愈发娴熟。她默默念咒,一股青茵茵的雾色从她双唇间升起,渐渐笼罩了她与尉凌云二人。 那蜀山派的二人本是往这边逡巡而来的,忽间又疑惑起来,两个人似乎在争议着什么,最终换了个方向离开。 “离形”之术,是将自身灵识与身边事物融为一体,并可在身外托寄假体,迷惑敌人。“假体”并非真有形体。世间神功,无论哪一门哪一道,窥得门径后,与对手相争,所针对的便不再是他肉身。修行之人,气息魂魄,自有所寄,肉身可弃,灵识不可绝。因此对敌时,所寻觅的无非是对手灵识的弱点,反而对肉身并不着意寻求。各门各派都有隐藏真我的惑敌之术,却以拜火教的“离形”最为出众。 施展“离形”之术时,施术者的精神被完全抽离,最少防范,聂千千此时承继着尉凌云输给她的真气,那股真气宏大醇正,源源不绝。随着两人的气息汇为一体,她似乎可以追索到尉凌云的思绪。那些思绪如同汪洋大海,聂千千仿佛误入龙宫的凡客,伫立在琉璃窗前,偶尔能看到一两尾游鱼、三四支珊瑚。然而即便是如此零落的一瞥,仍然让聂千千感到异常黯淡。 第3章 她斜睨着身边的这个少年,少年微微昂起的侧面,在骄阳下的繁华都市中,却径自清寂着,象一弯弧月挂在凌峰梢头。她突然有种冲动,想询问这少年为何而来,当然,他是为《炎黄录》而来,可是他又是为什么想得到《炎黄录》呢?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头脑中清晰地传来了尉凌云的问话,聂千千心绪骤然一乱,放开了尉凌云的手。这时那结伴而行的蜀山剑客,刚刚离开了他们心眼视界。 “你不就是想借我离形之术破阵么?”聂千千冷然道:“好吧,我们合伙。” 聂千千真的很需要《炎黄录》,她并非不知道中原英杰辈出,争竞激烈,却抱着必死的信念而来。即便这个男子身份如此尴尬,似乎并不值得信任,也不得不一试了。她思量自己为何沦落到此窘境时,记忆就会回溯得很长很长,长得如同八岁那年,从刀锋镇马店门口,看到的那缕遥远火光。 那夜马店的大堂里,照例是满地泥泞马粪,火堆边横坐侧躺着各方好汉。阿爸一如往常地盘着那条五年前打折了的腿,缩在皮帘后面,默默地在锅里搅着。羊杂碎的味道已经飘了出来,引出大声地催促。阿嫫端着一只大酒壶穿逡在层层叠叠的肢体当中,不时有一只泥腻腻的手或长满黑毛的脚伸出来,在她身上蹭摸,淫笑声此起彼伏,把阿嫫的喝骂压得一点都听不到。聂千千把小半块羊前腿肉捧在心窝里,舍不得下口,肉上散发出来的暖气比香味更加诱人。门缝里的风“吱溜溜”地吹,把她的脸蛋碜出了血口子,也不能把她推到火堆跟前去。 屋里的调笑声更大起来,她知道过不多会,就会有一两角散碎银子塞进阿嫫的皮褡子里面,然后阿嫫就会和一个男人缩到柴屋里去。而明天早上送走客人们以后,阿嫫又不免捂着被阿爸砸伤的脸嚎哭一场。 想到这里时,聂千千将门缝拨得更开了些,往外探出一只小脚。里面的胡汉马帮发觉寒风灌进来了,开始骂骂咧咧。就在这个时侯,聂千千看到了那一缕火光,在荒凉的夜色中拖得细细长长,飘摇而来。 半醉的胡汉马帮们挤到门口时,险险被一只乌云盖雪的马腿踩在头上。 “神君……” 木瓢子“铛”地落地,聂千千发现阿爸不知何时冲出来,跌坐在地。众人都被那人顶上玄铜打造、焰光熔熔的圣火战盔震摄住了,一个接一个地,俯跪了下去。通体鲜红的“血煞”神枪将漆黑披风挑开,露出马鞍上垂下的一双长腿。那光致的肌肤和玲珑的曲线出现在这里,象一枝粉杏浴着江南初春的露水,突然间绽放荒漠之中。 “全都给我让开!” 那天晚上,三四十号人缩到了厅堂最远处,目睹着天煞神君在火堆边占有了那个如江南粉杏般的少妇。 除了聂千千,也许没有第二个人发觉,天煞神君的马鞍上滚下个草袋,里面正象装着个小猪猡似地蠕动个不休。她趁人不注意爬过去解开了草袋,突然蹿出个结满了血痂的面孔来。她吓得微微退后了一步,那张可怖的脸上睁开了一双赤红的眸子。 聂千千提着袍子跳开了,钻进了人群里面,那双眼睛吓得她浑身发抖。好一会后,她拣起地上的木勺子,跑到厨房那里舀了老大一瓢温水。舀水的时侯她听到柴梗堆后面,阿嫫的喘息声比平日更加剧烈。 等她捧着水回去时,草袋已经瘪了,地上一溜血迹,引着她看到那个男孩,他趴在门槛上面,身躯在风中籁籁地抖动着。聂千千走过去将水泼在他头上,他冲聂千千转过脸来,褐红色的温水从他鼻翼两侧挂下来,露出青紫肿胀的眼睛和面颊。水触到他下颌上那道伤口时,看到他伤狼般的眼神,聂千千不由得微微退缩了一下。可是他痂上沾着那么多土,如果不清洗一定会坏掉的。聂千千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马帮的汉子,伤了腿倒头就睡,结果第二天腿就肿得有水桶粗,第三天就死掉了。她狠狠心扳过孩子的面孔,把水淋了上去,那男孩喉间发出声咆哮,没等她明白,手背上就传来一阵剧痛。 聂千千并不是没吃过痛,不干活偷东西吃,阿爸阿嫫会随手抄一件铲呀棒呀地揍过来,她很少哭着求饶过。可是这时,她脑子里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眼泪就自己就流下来了。隔着沾着水的睫毛,她和男孩对视着。那双肿变了形的眼睛里面有着各种表情,凶悍、麻木、迷乱、还有……惊怖!聂千千觉得自己肯定是痛傻了,过好一会,才想来将左手上的瓢子敲下去。 “杂种羔子!”她发力往外拔手指,一边敲一边骂:“松口,你给老娘松口!” 男孩的牙关象铁铸了似地不肯松开,聂千千怎么踹怎么敲都没用。聂千千又怕让人发觉了,也不敢放声叫人。两个人扭打了好一会,都筋疲力尽,聂千千喘着气求他,“你就放开我吧?”大厅里天煞神君快活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她一口恶气逼上喉头,恨恨地道:“你有本事咬里面的人去,又不是老娘在日你阿嫫。” 那个看起来马上就要死掉的男孩,突然从地上蹿起来,往门口爬了两步。聂千千大吃一惊,忍不住追上去了两步,道:“唉,你别真……” 那个人什么时侯出来的,聂千千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面前一暗,长长的影子拖到她脸上,斗蓬一圈圈地堆在她面前,里面埋着那个愤怒挣扎的男孩。她顺着影子往上看,似乎看了好久,才看到斗蓬阴影里面,一大把杂须下面深湛的面目。 “摩诃萨甫……”聂千千发现自己认识他,吃惊好久以后,才慢慢叫出声。 “阿努舍?”不知什么时侯,天煞神君披着零乱的衣甲,迎了出来。 摩诃是粟特语里面大的意思,萨甫是首领的意思,摩诃萨甫是信奉拜火教的粟特胡人们的大教主。自从第一代天煞神君开始侍奉火袄神以后,每一代的天煞神君,都将自己的权力与拜火教摩诃萨甫们分享。所以当阿努舍表示喜欢这两个孩子以后,天煞神君并没有异议地,让聂千千和秦少陵跟着他们回到了伊州的天煞盟总舵之中。 聂千千再没回过刀锋店的那个马店,一直到她十六岁那年。那年她第一次去凉州办事,来到必经之地时,逡徊许久以后才推开那道门。店子愈发破旧,马帮汉子们更加粗鲁狂妄,明明看到她手中握着的、标志天煞盟高阶教徒身份的修罗破,还公然冲她吹着口哨。然而堂上厨中忙碌的人,却变换了陌生的面孔。 聂千千没有试图询问原先主人夫妇的下落,她要了一大壶“焚舞泉”,坐在最靠门槛的地方,就着荒原上碜脸的沙风,慢慢咽了下去。阿爸留给她了中原故国的名字,阿嫫留给她一头棕红色的卷发,除此以外,他们永远永远地、从她的生活中消逝了。 然而相对于秦少陵来说,聂千千的出身似乎远不能算糟糕。秦少陵的父亲是大业年间的肃州司马,因为战事失利,携带着他那出身东海望族的娇妻和九岁的儿子,想逃到凉州暂避几日,却遇到了天煞神君。血煞一出,二三十名护卫全都未能幸免,秦大司马更被一枪穿心,轻易了结。就在那杆枪将要戳入秦家母子坐着的马车时,秦夫人扑了出来。 秦少陵的讲述在这里嘎然而止,但是聂千千却能轻易想象出,血煞神枪是怎样一寸一寸地划开夫人身上的名贵绸缎,垂在沙碛边缘的落日涂抹在她的肌肤上,那天为之苍、地为之寂的美丽。她还能想象出,夫人扶着血煞一步步向天煞神君走去,对他说,“莫伤我儿”时,她面孔上高贵哀伤的神情。在秦少陵成年以前,每有触怒天煞神君时,聂千千就会看到夫人这种神情。她时常觉得,没有一个男人能不起怜惜之意。聂千千十多岁时曾经有意无意地模仿过,只是在凌渊恶毒的嘲讽中放弃了。不过凌渊虽然恶毒,说的倒是实话,“千千你再美貌十倍,终究不是这种人才。” 夫人的魅力庇护着秦少陵长大,甚至还使得天煞神君正式将秦少陵收为继子。天煞神君没有亲生儿子,因此盟众都认为神君是有意让这个有杀父之仇的孩子,继承他的位置。他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然而秦少陵一日日长大,他的身手卓然不群,对神君的恭顺敬爱又真挚无比,让人无从质疑。秦少陵与玄武堂堂主岳长成交往密切的那些日子,盟众们多少有点奇怪,因为岳长成对神君宝座的垂诞是司马昭之心,无人不知,而秦少陵即然是盟主的继承人,两人应该多有冲突才对。 突然有一天,夫人神秘地死了。她死状极惨,似乎是被一寸寸丝线从体内贯过,大量失血而亡。她躺卧着的沙地,方圆十丈都被鲜血浸透了。除了面孔,她曾经美丽的肌肤没有一处完整,看过她面孔的人,那天晚上无一例外地失眠了。因为那张脸上,竟然浮现着安详静谧的神情!阿努舍从夫人的血中验出了曼陀罗。曼陀罗是一些低阶幻术师用来施法的材料,能让人浑身麻痹,肌肉松软,却不能缓解痛苦。 天煞神君痛不欲生,广派人手四处巡捕,那一阵天煞盟手中,不知添了多少孤鬼冤魂,只有聂千千从来没有过怀疑凶手是谁。她手上被咬伤的瘢痕多年来都没有消失,那伤狼般的眼神,也一直烙在记忆深处。虽然这眼神,这么多年来,仅仅只在马店外露出过一次,仅仅只有聂千千和阿努舍看到过。 就在聂千千猜测着秦少陵快要动手的某日,她照例代阿努舍传话后,被单独留了下来。 第4章 聂千千一点觉得意外。别的胡女在她这年纪都换过好几个男人了,她没有男人,是因为盟里的男人们都顾忌着天煞神君时常粘腻在她身上的目光,而天煞神君暂时没有要她,亦不过是顾念夫人的浅笑轻泣。 聂千千觉着,秦少陵决定杀了夫人,大约也有这个缘故。秦夫人再如何美貌高贵,亦是中年妇人,不再能与少女争宠。秦少陵一定知道李夫人临死前是怎么对待汉武帝的。这一段故事,聂千千原本不知,只是夫人死后的某日,努阿舍让她搬下书柜最高处那本落满灰尘的旧书,念给她听过。 那天天煞神君将她按倒在毡上,扯开她衣衫时,聂千千看到他额角白发,眼底杂斑,真切地意识到秦少陵这一手如何残酷,这凶残霸道的男人,真正是老了。她想起最近盟里发生的各种变化,无所不在的流言蜚语,奇奇怪怪的人事调动,莫名其妙的凶杀斗殴……这些放在以前,天煞神君早就大发雷霆彻查清楚,然而最近一阵子,盟众几乎见不到他。聂千千觉得,也许他再走出去时,已没人可以认得出他来。 就在天煞神君将要侵入她的那刻,聂千千听到了细不可闻的呼吸声,然后是柔韧的金属弹动时的尖啸。锋利的尖刺从天煞神君咽喉里突出来时,聂千千以为那尖刺会连自己一并钉在地上,她没命地扭动脖子,刺头扎着她的发丝,扎进身下羊毛毡毯上。 她发力滚开,鲜血已经染透了她方才躺卧的地方。她瞪着秦少陵,秦少陵也瞪着她,天煞神君的尸身搁在他们当中,侧着的面孔表情似乎是解脱又似乎是震怒。 秦少陵一脚将天煞神君的尸首踢到边上,想在温热的血毡上做完他未了之事。聂千千疯癫起来,她用尽了她习到的最阴毒最邪恶的法术,不惜毁伤自己心脉与秦少陵同归于尽。失败后,她开始用手抓用牙齿咬,当她一口咬住秦少陵的手时,狂涌而出的眼泪终于让秦少陵安静下来。 他似乎接受不了这件事,慢慢站起身来,踢着天煞神君的尸道吼道:“为什么?你可以和他,却不肯和我?” 聂千千什么都不说,她朦胧泪眼中反反覆覆出现的,都是夫人狼籍的尸体和静谧的笑容。,作为一个胡女,打生下来那日起,她脑子里没有过“贞节”这个词,她可以委身世上任意男子,却不是他……不能是他。 这个时侯,岳长成等不到秦长陵的讯号,不耐烦地冲了进来。 那天晚上,聂千千跪在努阿舍面前瑟瑟发抖。她苦苦哀求说,“师父,求求您不要让秦少陵当上盟主,求求您救我!” 努阿舍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剔亮了案头银灯,道:“我本来以为你是喜欢他的。” 聂千千茫然起来,喜欢他吗?其实很久以来,她也以为自己是喜欢的,秦少陵大约也是这样以为,因此他才会如此惊怒。这些年,每次回想他咬住她的手死也不放的那刻,就以为有些纠葛已经种下。然而就在他杀死天煞神君与聂千千对视的那一瞬间,聂千千仿佛看到了他在地狱的门口向她微笑着伸出手来。聂千千明白自己不能和秦少陵在一起,否则她余生都将无法安睡。 “他是个魔鬼!”聂千千痛叫一声,无力地垂下头去。 “你小看了秦少陵,”努阿舍长叹一声,道:“他得到了颉利可汗的全力扶持,我便不能指斥他。” 拜火教来自波斯古老的琐罗亚德斯教,自黑衣大食侵吞波斯王国,粟特人便开始了漫长辛酸的流浪。最终他们以中原与大食国之间的贸易为生。然而这条路,却是掌握在突厥人手里的。粟特人每年上缴自己的贸易所得十之四五与可汗,求得他们的庇佑,可汗对这笔财源看得很紧,粟特九姓的萨甫继承,都要经过突厥可汗的使者在场为证。当初第一代的天煞神君信奉拜火教,也是间接地向突厥可汗表示臣服。即然秦少陵已经得到了颉利可汗的赞同,那么阻止他登上盟主之位,看来是不可能了。 “火袄神,请拯救你的听者……”聂千千在袄祠里,对着圣火长久地祷祝,她深深痛悔起从前不够虔诚。 之后的事情,便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那些了。岳长成盟主之位没有坐热,就让秦少陵以为义父报仇的名义斩杀。最终秦少陵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青的天煞神君,然而盟众无不畏服。 好几个月不知不觉过去了,秦少陵似乎对她没有了兴趣。有一次,她与一个中原来的商人谈笑了一会……次日醒来时,商人的手指和脚趾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她床头。聂千千抱紧了双膝,浑身冷汗地想起来,她当时看出这商人手上暗器功夫不弱,因此赞了他手指纤长有力。那商人调笑说,每个被他爱抚过的女人都这么赞叹。 聂千千哆嗦着拣拾起那些指节,将它们扔进了床前火盆中。 之后的几年里,秦少陵阴森森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身边出现过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受尽折磨地死去,为她挣来了蛇蝎美人的名头。聂千千不知道秦少陵什么时侯会玩腻这种游戏,那就是她惨不忍睹死去的时侯了。 她惶惶不可终日,直到那天努阿舍对她说,你可知唐皇开英雄榜,寻找上古奇书《炎黄录》? 聂千千茫然道:“这与我何干?” “若是寻到此书,可汗必然会对你另眼相看。又或你执它献与唐皇,唐皇以《达摩经》为赏,有此佛家典籍,合以我教幻术,想必你的术法,也将天下无敌吧!你可自去,我自与秦少陵分说。” 努阿舍说完便合眼并不说话,聂千千郑重其事地向师父叩了三个头。离开努阿舍后,她去袄祠拜祭了火袄神,然后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挑了匹健马,背了两袋水一袋干肉,带着她的修罗破,一头闯进茫茫碱滩之中。 她走时打定了主意,此行若是能成功,那自然最好不过,若是失利,便死在中原好了,总之永不再见秦少陵,永不! 第三章寒冰少主 “这里我来过三次,都没能突破进去。”尉凌云微蹙眉头,蹲在地上画出一个七曲阵的阵势,然而在上下左右各添了一个青冥阵。“这是我所能探到的地方,应只是灵宝宫的皮毛吧。” “要不我们找个高点的地方,看看房舍整个的布局?”聂千千提议道。 尉凌云摇头道:“我找过,可是这灵宝宫的建筑很是奇异,不论从哪个角落,都不能一窥全豹。” “我刚才好象看到那两个蜀山派的弟子已经进去了。”聂千千道。为了谨慎起见,他们并没有从蜀山弟子们进去的那个角落,而是绕了小半个圈子,用心眼探视过,才一跃而入。 灵宝宫的红墙灰瓦刚刚从脚下消失,眼前的情致就浑然不同,此时眼前固然也是竹子,却不象竹林,倒象是一眼不到边的竹海。才走了两三步路,一回首时,便已失却来时路。抬首上望,似乎有一层翠雾在枝叶间飘浮,不见阳光……再多看一眼,便会疑惑那雾气之后,倒底是日头还是星月。这里似乎没有方位,亦不辨晨昏。 “跟我来。”尉少凌道,他闭上眼,步子僵硬地跨过去,似乎每一步都正好踏在竹与竹之间的空隙上,每一步踏去后,林间迷雾就散开一小会。聂千千用“离形”之术,将灵识浸入身边竹木,整个竹林的布局依然渐渐浮现在眼前。尉凌云所走的,确是正道。她跟着尉凌云走了一会,足下突然湿软,毫无预兆地,他们站在了一泊静水当中。无边无涯的竹海瞬间从眼前消失,左右一望,竹林已退缩到身后百步之遥。 水的来源,似乎是一脉清泉,从左前方潺潺汇入这个小湖。湖的形状极是规整,却又不似人力挖掘而出,湖边看似随意的点缀着一些玲珑有致的石头。最先吸引了聂千千目光的,是那些石头,石头的色泽或青或赤,然而都光润如玉,孔窍百出,光源似从湖心散出,自石隙间散发,将湖畔渲染出朦胧梦幻般的色彩。 “这是站在‘璇矶’位上吧?”聂千千问道。 “嗯,”尉凌云道:“我从不同的方位潜入,每次过了最外圈的青冥阵以后,就会遇到这七曲阵,然而次次看到的阵位都不相同。我疑心这与入宫时的位置并无关系,倒与你破阵之法有关。” 聂千千往前试探着走了两步,一束光芒亮起来,空气都在一瞬间剧热。 “小心!”尉凌云叫了她一声,聂千千翩然后退,面色微有潮红,一缕头发焦蜷着,落到她的衣衫上。 “我止步于此,”尉凌云告诫她道:“尚未有破解之法。” 聂千千四处看了下,便道:“请少掌门向湖心打一枚霜满天给奴家看看”尉凌云不解她意,但还是搜出一枚“霜满天”,暗运了四五成功力,掷向湖心上方。瞬时间,湖心上空腾起十丈见方的一团冷雾,随后便被漫空激射的光线贯穿了,仿佛有无数道虹影一重重叠现。 尉凌云盯着聂千千,见她微合双目,莹白如玉的面孔上无数道光交错征伐。许久后霜消光逝,湖心又归于平明,她方缓缓抬起五指,光线如丝如缕地从手指缝间梳过。寒冰门对术法并不精通,因此对付这种局面颇为勉强,这就是为什么尉凌云可以匹敌叶笑天,但叶笑天可破解聂千千的遁术,尉凌云却不能的缘故,正因为发觉这里有诸多术法阵式,他才力邀聂千千伴行。 观察良久,尉凌云才发现她是在测数,空中光线排列若合七巧之形。凡间七线,必有一线色泽不同。光泽似与石质有关,青石所出为赤光,赤石所出为青芒。 第5章 测出以后,聂千千拉着尉凌云踩着间色之光小心翼翼地走着。竟然没有触动机关,顺利地到达了湖心光源处。 湖水并不深,只及他们胸膛。他们低头下望,这才发现湖底是由一整块彩石铺就,彩石色泽斑阑,一道金色的长纹正横在聂千千足下,隐约有鳞角六肢,怒晴长须。又有无数细纹整整齐齐环绕左右,仿佛一支钢甲雄师整装列阵。此外林林总总,如宫室、如仙人、如山岳、如禽兽,恍然一幅海上幻游图。聂千千看得目瞪口呆,分不清是真有这方石头,还是阵法中的异象。 “这是前朝营建东都的石头呢!”尉凌云突然惊叫起来,他俯下身去,他手指抚动的地方,现出一个清晰的“恺”字。 “这是人的名字?”聂千千皱了下眉头。 “嗯。”尉凌云告诉她,“当年炀帝营建东都,大匠宇文恺受命督造,凡由宇文恺鉴识过的材料,都会打上他的名字,然后运来东都。” “你是说,这么大一方石头,竟然是拖运来的?”聂千千张口结舌。 尉凌云点头道:“其实也不稀奇,当年大运河掘通后,洛城交通极是便捷,石料巨木尽可水运。比这方石还要大的,亦不在少数,只是花纹如此美丽的,却是罕见了。” 聂千千瞥了了他一眼,似乎有点嫉妒地道:“你不是在寒冰门长大的?为什么对中原风物如此熟捻?” 尉凌云迟疑了片刻,道:“只是多看了几本书。”却也不肯再多说什么。 “什么东西?”聂千千突然跳开,抱着脚抱怨着。尉凌云俯身拾了起来,却是一粒深紫色的钢珠,触之光润无比。“蜀山传的人,竟也是这么来的。”尉凌云两指掂着一枚如意珠,略寻了会,又找到一枚。 湖底纹石之上,不知散布着多少如意珠,想来蜀山派没有霜满天这种群攻的暗器,因此探测出这里的机关,颇费了些功夫。 “下一步该如何?”聂千千至此,也颇为茫然。举目四顾,到处都是从湖底花石中泻出的光芒,却看不到有什么出路。尉凌云一面拣拾如意珠,一面道:“这些珠子很多镶在石纹之间,只怕另有玄机呢!” “真的?”聂千千弯下腰来帮他找珠子,两只手无意中触碰到一起。方才运功之际,也不知握过多少次了,这一确却让尉凌云有点不好意思,抽回了自己的手。聂千千在水中讶然盯着他,一束光从他们之间穿了出来。 方才还平明如镜的小湖瞬间起了浪头,浪花愈打愈盛,尉凌云只听到微弱的一声叫喊,就觉得聂千千被浪花卷飞了好远,他急忙扑了过去,却看到她被一股涌流卷着,落入了一头张牙舞爪金龙口中。 突然他发现这条金龙很眼熟,却是方才湖心石上的那条。石底的虾兵鳖将将台亭阁全都在浮动幻化,一个接一个地,向他扑来。 尉凌云紧闭双目,收敛六识,将气息缩成一团护住心脉灵识。身躯仿佛在万千巨涛间上下巅伏,他的心头却渐渐归于平宁。那紊乱的中心,渐渐在他脑子里面变得清晰无比。 “呔!”他怒喝一声,两手各掌一枚冰封千里,以十成功力飞击而去。 暗器出手后,他肺腑拧成一团,头脑中变得空空如也,整个人都与外界隔绝开来。 “醒来,醒来呀!” 这是谁的呼唤?尉凌云精疲力竭,颇不愿醒来,可是那个呼唤的声音却很执著,不愿放弃他。声音并不是从耳朵里钻进来的,是从意识深处浮上来的,他曾经与那个意识接触过,只是一触而逝,却深深地感受到她的惊怖和绝望。他当时十分奇怪她的外表与她的意识浑不相干。“喔,”他想起来这是谁了,“聂千千!” 尉凌云睁开双眼,只见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岩洞中,四下里都是冰挂钟乳,似乎还能听到水滴敲在空石上,清凉之极的回音。然而眼前,却不见聂千千的踪影。他内省已身,发觉除了脱力以外并无大碍,便站起来叫了一声:“聂姑娘……” 起先他听不到一点声音,连自己的呼喝声都听不到,过了片刻以后,连绵不绝的回音从四面八方而来……不,岂止是四面八方。这山壁嶙峋斑驳,不知有几万几亿个切面。他的呼喊声被一点不剩的吸收了,又从万亿个切面上回返而来。 尉凌云猛一错齿,牙龈酸痛,口中微咸,似是鲜血乍出。许久许久以后,那些嘈杂的回音终于消失了,他才敢慢慢松开聚在双耳上的“冰钢玉甲”之术。 他不敢再出声,在岩石间小心翼翼地攀爬着。突然间山壁微颤,足下水波生纹,他刚觉不妙,就听到呼啸,风声极烈,已经盖到了头顶,却是一枚绝大的钟乳石。此时他处在夹缝之中,四下无可闪避,他等那巨石离自己不过两三丈时,团身滚动,右掌中掣出玉碎剑,刺入巨石之中,借着手扳之力,他在空中翻了个斤斗,稳稳地站在了巨石上。 “轰隆隆隆隆……” 这次尉凌总算有了提防,早早运功护住双耳,才没有再被惊吓住。 却没等他缓过气来,水中又突出一枚巨笋,将他逼得一边翻滚了十条圈,才一剑削平了那石笋。尉凌云起先以为依旧是幻术,却发觉不对,这分明是武功!一但想到武功上面去,他心思骤然灵活起来。 “这一招是菩提悬灯,这一招是莲花碎,这一招是伏魔十九式里的……”难道这阵式中,竟封存了哪位少林高手的灵识?” 他脑子里刚转过这个念头,骤然间全无征兆地臂上一痛。他一枚“霜满天”掷去,那偷袭的力量消失了。他抬眼望去,景致又是一变。此时仿若身在一个长廊中,廊壁上绘满满飞天妙舞,菩萨低目,将军出塞,儒士跨驴,美人倚栏。尉凌云被一名将军吸引,刚驻足在他面前片刻,便见那将军突然双目怒睁,竟裂唇暴喝一声,双剑大举,向他杀来。 尉凌云勉力招架,那剑法矫矢若龙、变化莫测,一瞬间他三处要穴都为剑气所伤,胸口窒碍,血气狂涌。挡开这一轮攻势,一剑又来,他认出这竟是蜀山派的一招“大音希声”。尉凌云破了此招,乘胜追击时碎玉剑却骤止。他一怔再看,却是刺入了墙壁中,原来将军竟还原成壁上惟妙惟肖的一画。碎玉纵然锋锐,亦不过刮去了几片粉屑而己。 尉凌云愕然一退,只觉得四周画中人物,个个都诡谲非常,似乎只等他背过身去便会活动起来,向他追袭。然而他一转身间,景物又变,却是极旷阔的天,纵横十九道,布满黑白二子的平地。他身上披着一袭黑甲,被身边黑甲兵裹挟着,往一群白甲兵攻去。战局异常惨烈,身边不时有同袍倒地消失。一名白甲兵骑马向他冲锋而来,十步开外,那枪尖已被劲风磨砺地赤红,似乎马上就会融化掉。尉凌云刚受几番攻杀,正是力疲神倦,此时再遇这蓄势而发的一枪,真有弃剑俯首听天由命的想法。然而那枪势袭来之刻,他心思骤然一动,感应到了十分微妙的迷惑。 “是你吗?” “是我!”尉凌云意识到使出这一枪的是聂千千时,心思豁然开朗。然而他刚一跃起,就发现自己跃到一只青石盘上,自己面前竟然是青须赤目的一只蛐蛐,蛐蛐竟有人那般大……不,尉凌云马上发现,是自己变成了蛐蛐般大,奇怪的是,自己依旧是人的样子。围在盘边兴奋叫好的那些眼珠,竟然没流露出一丝意外。对面的那只蛐蛐缓缓张开一双钳子,钳沿上闪着幽幽寒芒,招式疾如密雨。他奋力还击,剑与钳子相交数十击,比他头脑中的念头还要快。就在手臂酸软不克支撑的那一刻,暴风骤雨般的锐刃消失无踪。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先的那个布满钟乳石的山洞里面。 尉凌云大致己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不再理会危机重重的洞穴,全力将自己的灵识聚集,在这个一切都紊乱的空间里,寻觅而去。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谁,尉凌云的灵识与聂千千的瞬间汇骤到一处。聂千千在呼叫道:“我还发现了一个人,帮我一把,帮我一把!” 此时壁上隐然又有一块巨石在松脱,尉凌云用自己仅存的真气凝聚了自己的灵识,向聂千千灌涌而去,他感觉到聂千千在另一个空间里竭尽所能的呼叫。 巨石轰隆隆滚下来,在他眼中愈来愈大,他横下心不去理它。当石棱上溅起的水和沙尘扑了他一脸时,那巨石骤然凭空打了个圈,远远弹开不知去了何处。脑子里又多了一个人的意识,似乎在向他表示歉意场景再换,又到了画廊之中,尉凌云尚未站稳,又是一剑当心刺来。 一剑迅厉无比,仿佛泰山峰峦红日喷涌而出。尉凌云此时身的脑子涌入了聂千千和另一人的意志力,他竭力将三人意志汇为一股,延探向攻击自己的人。起先颇有滞碍,再过片刻那剑似乎已经刺破了尉凌云的衣裳,胸前如火飘过般灼痛。然而就在此时,那人的灵识向尉凌云打开了。剑光似乎一直向前穿去,穿透了尉凌云的胸膛,然而那剑却在这一瞬间化为虚无。 那人与尉凌云灵识相通的瞬间,似乎明了了一切。 携三名高手的灵识,尉凌云再度与蛐蛐的双钳对上时,只一瞬间便击溃了他的心防,他感应到那人极度的恐惧,当他想要与那人灵识对话时,突如其来的,那人的灵识竟消失了。 尉凌云大惊,他知道有很多法术能够化身遁形,然而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法子能凭空将自己的灵识闭合。若是强行闭合灵识,便是不死也容易变成白痴。在那人消失之前,尉凌云分明感触到了撕扯般的剧痛,而身受之人,痛苦更应百倍于他,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人会施展如此决绝的手段。 第6章 此时场景再度跳入那个黑白棋局,这一次尉凌云没有感应到聂千千在这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尉凌云变得极是小心,他一面与白甲兵周旋,一面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不过这个人却很快地有了应答。 尉凌云知道那个决然闭合灵识的人,多半是死了。因为五人灵识一旦贯通,整个阵法形势突然历历在目。种种幻想再不能迷惑他们,他们气息相连妨若整体。五个人几乎同时感应到了那个扭动一切的核心,是一股汩汩不绝地带着金属光泽的泉水。泉水之上,悬着一只硕大的玉章,玉章由纵横交错的钢索系着,一枚淡金色的符印封在上方。这刹那他们头脑中一起转动着一个念头,封印泉水,就可以中止这个阵法。 “砰!”他们从各自的角度以十成功力击碎了面前的阻碍。 蜀山二剑金红合一,穿入封印中,符印黯然失色。 叶笑天手中惊雷上金环“叮铛铛叮铛铛”密响,仿佛梵音从九天而降,愈唱愈急,那符印籁籁而抖。 尉凌云冰封千里再度出手,这密室内瞬间被暴风雪刮遍。 聂千千似乎手无寸铁,然则此时她自指及臂,一寸寸化为金属光泽,恍然间便成了一支烈焰长戟冲杀而去。 强光过去,那枚符印从边缘开始化作焦黑,一点点卷曲起来。他们一拥而上,砍断那些钢索,玉章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终于不克支持,“轰!”地坠落。泉水从玉章边缘溢出,又往上翻了几翻,终于严丝密缝地盖了下去。 刹那间如走马灯般旋转着的阵法停顿下来,黑白甲士在激战中一个接一个僵化,化作塑象,最后化为莹石,棋盘翻覆,棋子们“哗哗”倾落。两只蛐蛐厮斗得死去活来,有一只钳子折了,却终于咬死对手,围观的眼睛欣喜非常,然而胜者与负者,都一并被绣花皮覆踏入泥土。似乎是许多年岁月悠悠过去,那似乎远离世间的山岩洞穴,也被一群装束奇怪的人用不知什么东西炸成了平地,春风一起,地便生满了茵茵细草。神工鬼匠的壁画,由天至地,无处不在绽裂,飞天微翘的朱唇裂成两半,文士跨坐的青驴失了四蹄,将军盔甲上头颅不知去向,美人回眸间乌发已化烟云。 尉凌云手中抓着一根纲索的残端,在空中摇摇晃晃。仿佛正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世界的崩坏,而这些世界的人自己却毫不知情。 满眼绚彩已经消褪殆尽,尉凌云面前只余下空荡荡的一面砖墙。尉凌云面墙而立,却发现脸上凉丝丝的。他一惊抹过自己面孔,手中竟然真有水迹。他怔愣了许久,才舔了下指头。 味道是淡的,想必是方才破时溅在脸上的吧,当然不会是泪水。 尉凌云生来便没有流过泪。 五岁那年的上元节,门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将早早备好的大方冰块堆垒雕琢成各形各态,然后在每块冰里点上灯,便成了寒冰门特有的上元灯会。这可是寒冰门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天,也是唯一可以热闹的一天。这一夜的风流光采,中土最繁华富丽的都会,亦不能及万一。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独自走出院落,找了块不起眼的角落躺了下去,没多久大雪无声无息地落下,就将他浑身上下盖压得结结实实。院落里的喧嚣热闹,起先还隐约入耳,后来就完全不可知了。躺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以为他会死了,却没有恐惧和留恋。 他出走之前,大姨给他孝服上钉扣子时不留心扎到了他手上,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大姨吓坏了,赶紧给他包扎起来。然而他不哭不闹,无动于衷地盯着她。大姨抬头看他时,突然自己痛哭起来。 “你哭呀!你哭呀!你为什么不哭?”大姨拿起针,眼里露出从来未有过的绝望,那沾着血的针,一次又一次地扎到了他手腕上。 他依然呆呆地看着她,他很不愿让她伤心,很想哭一次,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何为伤心。从小到大,他无数次看过大人们忧心忡忡的目光,也无数次听到有人在背后切切私语。“怪胎”这两个字,或许是他最早听懂的词。 寒冰门人烟罕至,生儿育女是了不得的大事,每个孩子出生时,门中上上下下腾得出空的,都会挤在门外等着新生儿初试啼声。然而,他生下来的时侯,却睁着大大的眼睛,把抱着他的大姨吓退了许多步。当等侯多时的人们看到这个神情冷漠的男婴时,全都不安地交换着眼神。 在襁褓中时,他曾经被不小心烫伤过,蹒跚学步的时侯,撞过跌过,四岁开始学武时,满场的孩子都在练功时哭爹叫娘,只有他从来都沉默着。其实他并不是不觉得痛和累,然而总不明白什么是忧苦。 几个月前他父母遇上雪崩双双逝去,他其实是很努力地作出哭泣的样子,只是眼中依然没有泪水,反而那种伪装,更让人觉得他天性凉薄。葬礼结束后,很多人都在议论,说这孩子是个怪胎,不能容他留下。大姨知道这些,因此这些天来看着他的眼中,总是多了许多揪心的痛楚。 他想,我即然是个怪胎,就不要留在这里了,让大姨那么伤心。于是趁着大姨被拉去垒灯笼,他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出来。远离开喧嚣和充满敌意的世界,他更向往深寂的安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他的身上,然后就是一声象冰锥子般尖利的惊叫。他的安宁终于被打破了,许许多多灯光向这边晃过来,照亮了他眼上覆着的薄雪。大人孩子的呼叫声,很讨厌地越来越嘈杂。雪被扒开了,大姨一把抱住他,揪心裂肺地哭,眼泪滂礴而下。 他颇有点气愤那个打扰了他的人,眼睛四下里晃了会,便看到那个穿着寒雪风衫的女孩儿,小脸煞白地靠在无涯老人腿边上。与他目光相触时,女孩儿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惶恐,往后飞奔而去。她小小的背影在那夜辉煌灯火中飘动着,就象一团无声无息降下的新雪。 他认得她,整个寒冰门上上下下没人不认得无忧郡主。她是寒冰门开山祖师沈慕庭和梁武帝萧飞燕公主的后代,沈无忧,虽然梁国已经覆亡百年,然而大家还是依足规矩地称她为“郡主”。 大家都说他是怪胎,无涯老人却很是赞许他,说他心思澄静,不掺杂质,正是修习寒冰门武学的绝好料子,因此收了尉凌云为关门弟子。那以后,尉凌云和无忧碰面的时侯渐渐多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萧飞燕身中“十日情”剧毒气质孱弱的缘故,沈家几代后人,都多少有些病患,因此这寒冰门掌门一职,才没有让沈家后代继承。无忧的身躯亦是娇弱,不能习武。尉凌云每次练功时,时常见到阁楼之上,无忧手拿一卷书,蜷在窗后绣榻上翻阅。 十岁那年他的才智武艺已经得到了长老们的一致称许,他们破例准许他去后山千琅窟里看书。他第一次站在门中最神圣的地方,战战兢兢去翻阅架上沉重阴郁的书籍。 脚步声“嗒,嗒、嗒”地从书架最深处慢慢移来,仿佛踢动了时光的尘烬,异常冷寂,他低下头时,对上了无忧静静的凝视。她抱着书,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 他平生第一次开始觉得有点紧张,没话找话地问:“我……我找少林派的拳法……” 这句话说出口以后,他才突然发觉,这是他们五年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从那以后,他们才算真正认识了。只是认识之后,相处时也没什么变化。两个人常一整天地窝在千琅窟里,彼此间只交换只言片语。“这本书很好,你看看。”或是“其实不好,不用看了”。无涯老人教尉凌云练武时,无忧在一边烹茶、抚琴。到了掌灯时间,尉凌云帮无忧拿了随身的东西,打着盏灯送她回房。尉凌云走后,她会站在半掩的帘下看着他,直到他在转角的那株腊梅下回头向她招手,她才会关上房间。 时光在寒冰之颠似乎是凝结的,日出日落春去秋来,雪线下了退,退了又下。只是不知从哪一日起,上自无涯老人,下至几岁大的孩子,都开始兴奋地掐着指计算。“还有十年”“还有八年”“只有四年了!” 对这个百年之期,尉凌云向来没有关心过,中原、江南,少林、蜀山,这些词只是一些枯黄纸页上的句子。第一次真正与他相关,是无涯老人力主立他为下代掌门之时,当时几位长老都略有疑问,这孩子还这么小…… “我们都老了……”无涯老人概叹道:“一生一世窝在这雪山上,看了几十年的风雪冰霜,百年期满后,便是让我们下山去,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事了。寒冰门的将来,由他们孩子们去闯吧!” 他被大家恭祝成为少掌门的那天,不少门人起哄,说干脆把他和无忧的事一起办了。无忧垂下头去,项上竟然也微微发红。他说,全凭师父作主了。那一刻无忧突然抬起脸来,满眼都是忧伤之态,突然起身向门外跑去。 他在众人的催促声中跑出去,追了很久,才在崖边上看到无忧。他小心翼翼地叫无忧的名字,直到无忧抬起眼,她大大的眼睛在暗处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竟然在哭泣。尉凌云知道自己应该拥着她,安慰她,可是他真的不能理解她的眼泪,因此他就那么僵硬地站着。 两人一站一坐,直到朝阳从峰峦后探出头来,折射出千瑰百丽的光芒,将整个雪山变成一粒巨大的钻石。那辉光投在无忧眼中时,慢慢走过来拥着他的肩,在他耳畔喃喃道:“凌云,你喜欢我吗?” “喜欢,当然喜欢。”尉凌云猛力地点头。 第7章 无忧带着点哀伤的笑意看他,道:“你撒谎!” 尉凌云想说“不是!”可这两个字哽在他喉咙里,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堵住了,吐不出来。 “凌云,你们马上就可以下山去了,中原那么远,我没法和你们一起去。可是我好想看到你为我流一次眼泪,只流一次,好吗?” 说到这里时,她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的手指沾着自己的泪水涂在尉凌云的嘴唇上。她的眼泪又是甜密、又是苦涩,她的目光又是温柔、又是残忍,就象两把刀子来来回回地锯着尉凌云的心。 他一生之中,终于避不开这个难题。 幸好这样难堪的日子没过几天,山下耳目上报《炎黄录》之事,他便禀过无涯老人,说百年已过,遇此胜事,不可不争,无涯老人很是嘉赏。他从无涯老人那里出来后,他跑到了无忧屋外,转转悠悠地磨蹭了好久,直到她窗上变成漆黑一片。离开时,他走到腊梅树下,习惯性地回头张望了一下,却意外地发现那窗上竟亮起来了。似乎是发觉他的回首,那灯再一次熄灭。他怔立良久,平生第一次,希望自己能流下泪来。 第四章营国大匠 他发呆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面前有扇门,推之不开。他发觉门上有个小眼,便伸手去探,这一探手,却发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样东西。他不由一怔,东西象是一枚白玉棱,钓头雕作成凤喙的样子。他想了一会,依稀是钢索上的,他突然发觉钩头正与那门上小眼相似,便将玉钓伸了进去。轻轻转动下,那门便开了。 门开之时,他本有心应付枪林剑雨的,却没想到前面竟是一个洒阳阳光的小院。院子里一架绿荫,覆着下面石桌石凳。被阳光炫花了的双目尚未恢复,便看到一个朦胧婉约的身影,从石凳上站起,向自己走来。 “尉公子……”聂千千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颤,尉凌云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看到聂千千眼角涌动着细碎的金芒。尉凌云还来不及说什么,她便扑过来将他拥住了。她头发上芳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尉凌云狼狈之余,也有些喜悦。虽然相识不过半日,分别不过数刻,然而却是历尽波折险生还生,岂能没有一点忘情之态。此时听到有人轻咳了一声,他转过脸去,却见石桌上横着惊雷宝杖,坐在石凳上的人,正是叶笑天。 这时尉凌云才微有点发窘,拍拍聂千千手臂,拖着她坐到石桌边去。 他二人刚刚坐下,还来不及和叶笑天打招呼,又有扇门打开了,一男一女负剑出现在他们面前。 叶笑天大笑道:“原来是你们。”也忙迎了上去,引他们过来。 “蜀山李德奖,蜀山宁婉儿,见过叶大侠!”两个人显然也认识叶笑天。 先前在宫外只得遥遥一瞥,此时方才看清二人容貌。那李德奖二十出头的样子,高高壮壮,圆脸大眼,穿着件带赤铁肩甲和胸甲细蚕丝衫,头戴着顶赤铜打的太极法冠。随身佩的自是他成名宝剑“赤金剑”剑穗上嵌着鸽卵般大的一枚翡翠,翠玉色极浓,隐有深潭之意,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千琅窟里面,举凡当代各家各派的紧要人物,无不详载。因此尉凌云很快地心里把“赤金剑”李德奖的身份回忆了一下,他是大唐开国功臣李靖与红拂女之子,师承蜀山派创派祖师歧晖的师弟天冲道长。李姓皇室奉老子李聃为先人,因此甚是尊崇道教。加之蜀山一派襄助李渊成事,多有功劳,因此李姓皇室与蜀山一派关系极密,派中多有贵族子弟,李德奖的身份,却也不算十分醒目。然而蜀山派除现任掌门追风剑客柳飞鹰以外,声名最隆者五,其中穆逢春、宁婉儿、武宁城俱是歧晖亲授弟子,柳逸尘是柳飞鹰之子,只有李德奖一人算是旁系出身,由此可见他实力超卓,绝不容小觑。 “你是寒冰门的人?”李德奖皱着眉头,用疑惑的神情盯着尉凌云,道:“就算你救了我们,可<炎黄录.>是我中原奇书,绝不会让你得去。” 宁婉儿却没有说话,微哼了一声,侧过头去。她与李德奖年岁相若,肤色微褐,身姿略矮,因此身上那件金丝飘带的天蚕丝衣便不是十分合宜。然而她一双眼眸即大且圆,晶莹明澈,亦是动人。宁婉儿号称烈火剑,江湖上都传说她性情亦如剑法。此时她神态很是冷淡,守着她蜀山派道家正宗的矜持。 尉凌云感觉到聂千千的手心正在出汗,他自己估量了一下情势,也觉得颇不乐观,这几人可是当今名门正派中的顶尖人物。两边本是宿敌,况且今日所谋相同,若无方才合作一番,此时只怕早己大打出手,就如同今日午时,叶笑天遇见聂千千的一幕。 只是他这时却没有动手的意思——他若有这意思只怕己经打起来了。叶笑天皱眉苦思道:“我虽脱困而出,却对这阵势运作还很是不解,聂姑娘可能为我讲解一番?” 日头还挂在山脊上,在闹市被叶笑天追杀,也只过去了几个时辰。此时他态度再如何友善,聂千千都有些心惊,她勉强一笑道:“我们粟特人有种游戏,是将同样大小木牌一块块排列齐整,间隔之宽勿长于木牌之高,可排列方圆图画,列好后,只需推动第一块,后面的木牌便连绵不绝而倒伏。这阵法和木牌游戏道理一样。” “原来如此。”李德奖剑鞘一拍桌面,一点没顾惜绦子上那枚翡翠。 宁婉儿也恍然,道:“原来我们进了他阵中,只要出手攻击,便会被阵势引着攻击旁人。旁人被攻,还击之时,又会击向下一人。” “这阵中还施有极高明的幻术,”尉凌云指尖敲着桌面,缓缓道:“一心教我们不见彼此,却拼命出手,不死不……休。” 桌边几个人听了,都心有余悸。 李德奖冲着聂千千一揖,道:“多谢聂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聂姑娘目光如烛,今日我等或许都糊里糊涂地葬身于此了。”又冲尉凌云道:“你真是定力过人,实在教我佩服。” 叶笑天也在一边掂须点道:“我痴长几岁,况且自幼修研佛法,竟不及尉公子,真正惭愧。” “哪里哪里。”尉凌云起身避让,道:“只是这阵法用意倒未必是陷害入阵之人,施阵的主人似乎是想要大家彼此信任通力合作,也是三位大侠信任我,大家才能一起脱困而出。” 聂千千点头道:“我觉得这阵法之中,本就有让人互通灵识的幻术,若不然以奴家这点修为,又岂能触到叶大侠的灵识。” 她此言一出,几个人不由得彼此对望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尉凌云心知他们都在想,“这幻术竟能让人不能保护自己的灵识,任其裸露于它人面前,真是太过凶险了。”他偶一垂首,却发现那石桌面上,竟然刻着几行字。 “诸君至此,可托吾事,稍息片刻,请入朱扉。” 这字迹刻得实在太浅,若不是此时日头西垂,影子拉长,未必能看到。其余人等看到他的神态,也都细瞧那字迹。然后目光四下逡巡了几圈,不约而地,盯到了葡萄架东面,那扇爬满娇红蔷薇的小门。 “这也能叫朱扉。”李德奖一面推门一面大大不以为然地摇着。聂千千倒是不以为意,入门时还随手摘了一朵佩在鬓边,她看到尉凌云盯着自己,略带羞涩的一笑。尉凌云颇有点希望刚才那一朵蔷薇,是自己插在她浓密艳丽的发中。 只每个人转出“朱扉”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看似简陋的门后却是道甚长的台阶,台阶是黑色的晶体所砌,这时日色渐没,暗处的阶梯,似乎从最深处,浮起一粒粒亮闪闪的星星来。 这种气派,便是长安城的皇宫里面,也不曾见过的。 他们拾阶而上,尽头似是同样黑晶石垒就的一座殿宇,殿堂瞧上去并不甚高敞,然而一想到这殿堂是什么造的,就会觉得它未免太宏丽了。这么多的黑水晶,每一寸晶石上都精缕着龙凤云藻,块与块之间,竟看不出是如何拼接而成的。他们愈是走近,愈是觉得目眩神迷,大门近在咫尺时,他们竟全都踌躇着,不敢上去触碰。似乎碰一下,这宫殿就会飞升上天而去。那门上雕着一条大河,河畔千绦万丝杨柳成行,河心几艘富丽的大船上,王者与后妃正在宴饮之中,似乎能听到丝竹笑谑之声隐隐传来。 然而他们略侯了片刻,那两扇大门,竟无声无息地自行滑开了。 殿堂中光线柔和,却没有一根烟烛。 千琅窟里,为防失火焚坏书籍,用的是明珠照亮,已算是奢华无比了,然而这个殿堂里,竟连明珠都不必。构筑殿堂的每一方晶石深处,都有无数星子闪烁着,夜入此处,便似一脚踏入星河之中。 起先他们只顾看殿堂,以为里面没有人。聂千千却先发现左偏殿的墙角,蜷着个身躯。他们冲上去时,起先以为是人,后来以后是雕象,最后才发现,那是一具尸体。尸体五指紧握,犹拿着一把凿子不放。这尸体也不知在此存放了多久,竟一如生时,连皮肤毛发都干净整洁。可以看出来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男子,身躯矮小,头发花白,容貌极是平常,无甚可观。放在这样一座殿堂上,不免让人觉得失望。 “这人会是谁?”李德奖大惑不解地挠着头。 “他恐怕是……”尉凌云正准备说出自己的想法,叶笑天已是语气坚决地道:“他是宇文恺!二十多年前见过他一面。” 宁婉儿笑道:“叶大侠记忆真好,二十年前见过一面的人,死了都记得。” 第8章 叶笑天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家居太室山,,我家茅屋搭在一株千年古树下面,借以遮风蔽雨。那日我爹娘在地里干活,我在家里做饭,宇文恺在那古树下面转悠了半天,口渴还问我借了碗水喝。三天以后,来了队兵把那棵树连根挖走了。树下的土也全都掏松,不巧当晚就下了场暴雨,我家茅屋被水冲走,爹娘都不知漂到何处。我师父怜我孤苦,将我收门下。”他顿了一下道:“我小时侯一直觉得,是他害死我爹娘的,照记忆画了张图象带在身边,因此才记得这般深刻。” 众人哑然,良久后,聂千千才问道:“那叶大侠,你后来没有找他报仇么?” “长大后自然不会以为只是他的过错,因此才与师兄弟下山襄助秦王,只盼天下人能安居乐业,只是,唉……”叶笑天抚摸着手中惊雷宝杖,长息一声。 即便没有见过宇文恺,他们也会想到此人身上去。里里外外的布置,穷极工巧,当世名匠,除了他,不作二人想。只需瞧宇文恺死去后尸身不腐,便可知这黑晶石殿,多半是为炀帝身后准备的。不过细察起来,左侧殿犹存一角未完工,恐怕那时天下已经大乱,再无财力物力可供如此挥霍了。然而宇文恺用秘术阵法阻挡去外界翻天覆地的变故,局促于一隅,以一己之力精心雕缕着这座珍稀宝殿至死方休,这份偏执狂热,真令人心里发寒。 “难道他费这么大劲把我们吸引来,只是为了让我们看看这殿子?” 这自然不会是,然而壁中并无长物,壁上绘的,亦不过是些炀帝生平事迹,征高丽,开运河,建东都等等,与《炎黄录》固然无关,与宇文恺似乎也全无联系。李德奖起先进来时还轻手轻脚,多转了一会,却也看得寻常了,大大咧咧地往正殿上走去,边走边笑道:“今日我也坐一趟龙椅玩玩。” 只是他屁股刚一落到龙椅上,突然间就大声惨叫起来。 众人奔了过去,只见他歪倒在椅下,揉着屁股,龙椅突然离地高升,殿中光线似乎有节律的调整着,最终在椅边凝成个人影,正是宇文恺,李德奖刚刚看过他的尸体,突然间又见他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自然不免惊得跌了一跤。宁婉儿拉扯了李德奖起来。只见“宇文恺”向他们点点头,神态惟妙惟肖,连嘴角那丝戚容都清晰可见。 大家都以为“李德奖”会开口说话,只不过他却从袖中取出一把凿子,依稀就是他尸身上的那支,当空凿去,留下的印迹却凝在空中,久久不散。 “余生而好匠作,以四龄之身,拜师习艺,稍长……” 这一段在简略地描述了他学习制木治房雕刻精算之术的经,写这一段时,“他”神态平和,甚有纯朴之态。这段在空中消失后,“他”开始写下一段,“及见吾主,英明天纵,相见恨晚,如鱼得水。” 叶笑天、李德奖、宁婉儿,不免同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一段写了许久,写到大兴城,东都新城,大运河。宇文恺对炀帝的鉴赏力显然十分佩服,行文中不时出现“英明”二字。他接着写对古今各建筑的月旦,以及自己得意工程,扬扬洒洒,宏为大观。 尉凌云心道可惜了,今日这里却没个学匠作的。大家看得快不耐烦时,看到他写到某工程用石若干用木若干,某石运出山中,费多少人役等等。数字诚为惊人,最后他写着,“此殿为吾毕生心力所集,所用晶石,自山中掘出,每石耗人命一条,千石即伤千命,余损及肢体者,繁不胜记矣。” 他竟将人命也如木石般计入损耗中,殿中人个个都觉得毛发微竖。 似乎知道他看听众们此时心情,“宁文恺”此时神态亦很是苦恼。“吾未尝不知此殿有干天和,诚为不仁,然世间碌碌者无算,譬若鸡犬,空费轮回。然筑此瑰宝,以传万世,岂非与此宝共化不朽乎?” 叶笑天脸色煞白,宁婉儿柳眉倒竖,已经是忍不住要骂出声来。 “然吾主遇弑,天下翻覆,功败垂成。莫非神器将成,干犯天谴焉?然思吾一世,所营所为,苦百姓多矣,苍天降罪,亦不为过。吾出师日,师传隐密,言千年前吾门祖公鲁公,尝受仙人所托,营异室,贮宝书,以待贤君出世,是为《炎黄录》也……” 众人历经千辛万苦,至此方才看到《炎黄录》三字,长长地吐了口气。 “因设轮回之阵,待有缘者破之。闻世间大派有五,其一也,释门少林;其二也,道宗蜀山;其三也,雪原寒冰;其四也,岭南百花;其五也,西域天煞。此阵非五派高手同心合力,断不可破……” 看到此处,尉凌云开始觉得不妥,他向身边诸人望去,诸人也都回以讶异的目光。 “……炎黄录所在,藏诸五宝,己分付诸君。诸君倘得书,辅明君以安天下,吾可赎吾君与吾之罪过于万一矣。然而余有生之年,不得一睹此书,不可知此生所为,是耶?非耶?憾甚、憾甚!” “己分付诸君?”李德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抓住“宇文恺”让他说清楚点。然而“宇文恺”的形影却愈来愈淡,渐渐在满室星光中隐去了。 大家正茫然,叶笑天道:“你们进来以后,有没有拿到什么东西?” 尉凌云心中一动,想起那个玉棱,难道就是它?他强忍住把东西拿出来看看的冲,道:“叶大侠想得起来么?” 叶笑天突然换了话题道:“方才阵中,有百花宫的人么?” 尉凌云犹豫了一下,道:“似乎是有的……” 他将曾接触到某人灵识,那人却强行闭合的事说了一遍。当时众人灵识与他相联,或多或少亦有感应。此人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是否身携异宝藏身阵中。此时尉凌云的目光从叶笑天、宁婉儿、李德奖脸上一一掠去,他们都用突如其来的沉默对待他。他转过头去看着聂千千时,聂千千的眼神也变得闪烁不定。他微微叹了气,道:“即然宇文恺声称非五派合力,断不可破,那么百花宫的人,应该还没有死吧。” “我们不如去原先布阵处找他吧!”聂千千道。 这句话打破了殿中僵局,宁婉儿当先奔出殿去。 纵然对宇文恺这一生的事业难作评价,然而这日亲历了他所营造的种种奇迹,尉凌云还是满怀敬意。因此有意落在后面,向宇文恺的尸身拱手作了个揖。他出殿时,聂千千倚在殿门上,似乎在专心看炀帝下江都的雕花,碧眼中似有万千星辰闪耀流转。叶笑天刚下石阶,而宁婉儿和李德奖己经进了先前“朱扉”。 “尉公子……”聂千千迎向他,从头上取下那朵蔷薇来,“我这朵花,送你吧!” 她言笑晏晏,似有深意,尉凌云半带疑惑地接过那朵花。花色依然娇嫩,并无异态。正在他疑惑间,聂千千己靠了过来。聂千千比他矮着半个头,此时一蓬秀发尽数散开,纷纷扬扬披满他胸膛和肩头,泛着缎子般的光。他忍不住掂起一缕,突然间发现她髻间不知何时穿了枚细小的发簪,簪子色泽暗红,混在她赤棕色的头发里面,不太容易看出来,若是再戴上那朵蔷薇,就更不易瞧见了。尉凌云低头看她,突然感觉到,她的灵识再度向他敞开。尉凌云脑中闪过玉章坠下的那刻,棋盘上白甲战士突然僵立,长枪却化矫龙脱手,向她飞来。她的惊恐,以及在发间触到这簪子的疑惑,都有若亲历。 尉凌云略觉欣慰,也将掌心撒开,那枚玉棱此时瞧来,依稀如同他的“冰封千里”……这时他再多看了一眼聂千千发中赤簪,簪头仿若双刀并拢,形似蛟剪。他轻声问道:“你平素用的是修罗破?”聂千千略现茫然神态,片刻后恍然,连忙点头。由此推算,叶笑天所得,想必是惊雷杖,而蜀山派中人得到的,必然是宝剑,那不知名的百花宫弟子,或是双刀,或是蝶飞花舞之类的绝世暗器。 此时台阶将尽,尉凌云将蔷薇花重新插入聂千千发中。他们方才形迹如此亲密,此时也不便立即分开,尉凌云便随意地揽着聂千千腰肢,走向叶笑天。 “少掌门与聂堂主今后有何打算?”叶笑天问道。 “奴家即领受此命,自然与前辈通力合作,起出这绝世宝书,奉与我皇,佑我大唐。”聂千千一面抿着嘴笑,一边刻意说得冠冕堂皇。她有意拼兑叶笑天,叶笑天果然微露尴尬之色。他略沉吟便道:“此事关系重大,我须回少林面见方丈大师,求他发落。我想蜀山二侠,亦不会如此吧!毕竟百花宫之宝尚还成谜,一时也未能聚齐五宝……” 正这时,朱扉后传来蜀山派两人惊喝声,他们冲过去门去,也一不禁各个“啊”了一声。 哪里还有什么小院,哪还有什么池沼,哪里还有什么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海,一出朱扉,便是宫外。他们往回跑了几步以后,那夺天之工的水晶宝殿,竟也如同融化了,化作高旷无云的夜空。洛水清波在他们足下起伏,无数星辰随波逐来,他们的身影在星光波色中飘摇,亦是迷离若梦。 尉凌云心中再次升腾起对宇文恺的复杂滋味,亲睹这绝世匠人的手迹,当真令人神迷心曳,无限向往。然而他每多一个天才的计划,就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将家破人亡。寒冰门远居在塞外高寒之地,百年来中土丧破之祸,并无切肤之痛。他所阅史籍中固不乏兴亡之叹,然而寒冰门本不是什么立意为国为民名门正派,师长更不会向他灌输这些。因此尉凌云不免想起宇文恺所说的话“然世间碌碌者无算,譬若鸡犬,空费轮回。 第9章 若筑此瑰宝,以传万世,岂非与此宝共化不朽乎?”说到底,人生一世,要如果渡过才算值得?他第一次对传说中的那本《炎黄录》有了好奇心。 第五章歧路安在 尉凌云和聂千千二人合作其实是势在必行。少林蜀山两派关系密切,他们之间就算对《炎黄录》有所争执,然而这件事里面扯到了寒冰门天煞盟这样的邪风外道,自然会先倾力对付了他们。这三个里面,叶笑天的态度似乎略弱平和一点,若不是他在场,或许宁婉儿和李德奖己经打算就地动手,从他们手中抢走那两件宝物……他们从自己得到的东西上面,应该也能猜出来尉凌云和聂千千拿到的是什么。 尉凌云认为他们应该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好好研究下手上的东西,再决定下一步的去向。 “我们寒冰门恪守祖训,百年来不入中原一步,在洛阳这边没什么可靠的落脚点。你们天煞盟没这些拘束,应该有地方可去吧?” 结果聂千千带着尉凌云去了洛阳长乐坊的一个袄祠。袄祠不同于天煞盟据地,只是信奉拜火教的胡商们在洛阳祭祀聚会宴乐之所。聂千千并不知道努阿舍与秦少陵交涉得如何,因此来中原后便不敢与天煞教在中原的各秘密分舵联系。袄祠由信奉火袄神的胡人组织,外地胡人前去拜竭求宿是很常有的事,因此聂千千便在那里落了脚。连她极其显眼、实在不方便带上街的修罗破,也放在那里。 她过集市时买了一坛玉梨春和几把新鲜李子送给袄祝,尉凌云看到她在酒里面放了点什么,大红胡子的袄祝酒不醉人人自醉,只喝了两口便伏案不起。聂千千又在袄祠左近布置了几个小幻术,这才招呼尉凌云进去。聂千千把自己的“修罗破”取出来来,放在灯下,微微“咦”了一声,道:“真的一模一样!” “修罗破”和修罗破,“冰封千里”与冰封千里摆放在一起的时侯,简直就是照原样缩小的。 翻去覆来的细瞧,却也着实没看出什么不同。 尉凌云将两件东西扭动了好一会,都没发现有什么孔窍。聂千千实在无聊起来,把“修罗破”和“冰封千里”彼此敲敲打打,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看上去象玉,敲打起来却如同金属般有的铮然之音。 她刚敲打了两下,尉凌云就一摆手制止她。而她也马上反应过来,将两件宝物收入怀中。修罗破抓握在手,她运离形之术外视,只见方才布下的幻术已经被触动过了,然而一时却找不到闯入者。二人对视一眼,一往左,一往右,同时破窗而出。尉凌云一枚霜满天脱手,半空迷蒙之中他隐约看到有人影一闪而过。他追了七八步后,略约觉得不对,赶紧回头,便听到屋子里面,修罗破舞动起时,尖刃上的呜鸣声。 四个黑衣人正纠缠在聂千千枪影下,身法极是飘逸诡谲。尉凌云正要赏他们一枚“霜满天”,那些人发现了他回来,不约而同地打出一把金灿灿的铜钱镖,暗器在聂千千暴风狂焰般的枪势中四散激飞,然而阻得这一阻,黑衣人们己经翻出窗外。聂千千娇斥一声,身形瞬间消失又紧贴在殿后那黑衣人身侧出现,修罗破毫无阻碍地,贯穿了那人身躯。 那人趔趄了一下,又往前飞扑片刻,血水在夜风中四溅,他凝在半空中挣动了一下,象团黑呼呼的湿泥巴,“仆嗵!”一声,贴到了地上。 这时尉凌云已经绕到了其余三人的去路上,那三个颇有默契地分开,其中一人双剑如剪不要命地向尉凌云扑来,另外两个则各奔东西。尉凌云根本就不打算去理会这名扑向自己的黑衣人,一连闪避开几步,他指间夹一枚“冰封千里”,欲射向东奔那个,至于西逃之人,他看到聂千千己经追了过去。 然而扑过来那人突然扔掉双剑,掌心一亮,大团灼烈的光焰和气息扑面而来。“神机雷!” 尉凌云一惊,这时变招来不及了,他索性心一横,“冰封千里”照样出手,击向东奔的黑衣人。同时“冰钢玉甲”之术贯通全身,肌肤上倾刻间结起了层层的白霜。 “轰!” 眼前顿时被火焰占满,一股巨力把他托了起来,刹那身如在九宵云外,之后又直坠而下,头颅硬浆浆地,撞到了某人的身上。 “唉哟!”聂千千揉着肚子呻吟着,很是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尉凌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眼前天与地尤自在旋转个不休。身畔砖地上,摊着三四丈见方的一地血肉,上屋远眺时,只见到长乐坊千叠万重的青瓦上荒草萧萧。尉凌云突然想起来,问道:“你先前杀的那个呢?” 聂千千有气无力地指着后面几步远处,那是一摊正在冒泡的黑色液体,隐约还能看到没化干净的小块骨骸,到了明日早上,想必会被误认成干涸的墨汁吧。 因为聂千千布下的幻术,四邻左舍倒无人出头探看,可是祆祝却也没动静,就颇不寻常了。他们寻到祆祝那里,发现他保持着俯在桌上的姿态,只是心窝里多了道狭而深的口子。 十几枚精工打磨的金钱镖,一枚一枚深镶在地砖、案头和柱子里,这功力非常寻常,然而暗器却终究再普通不过。两个人都比较沮丧,他们在各自门中,都是顶尖儿的角色,此来中原,除了少林蜀山,别处人物本不放在心上,没料想莫名其妙的让人摸到寓舍来,却连对头是谁都没没个头绪。 不论如何,此处定然是不能呆了。两个人略加收拾,便打算上路。聂千千突然想到“冰封千里”还在自己身上,便翻了出来,似递给他,却又收了回来。她有意打趣道:“刚才我要是不接住你,让你摔个七晕八素,带着你的宝物跑了你会乍样呢?”尉凌云淡淡笑道:“此物能佩于美人腰间,饰于美人耳下,方才相宜呢!” 聂千千“咯咯”笑起来,将“冰封千里”掷了过去,道:“撒谎!” 她笑得妩媚,尉凌云正觉赏心悦目,突然听到“撒谎”这两个字,眼前骤然泛起无忧郡主的眼神。他心口微微一痛,接住“冰封千里”,淡淡地道:“那我就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抢回来……这回你该说我是真话吧?” 聂千千鼓了下腮帮子,不去理他了。提了枪正要出门去,尉凌云却一把将修罗破抓住,聂千千刚要发脾气,尉凌云却从上面掂下一角衣帛来。这衣帛本色暗如漆,然而转到灯光下时,却渐渐化作绯红,仿若一瓣零落的海棠。这是被聂千千击杀之人逃跑时,挂在修罗破刃口上的。 “绯衣楼?” 倒也听说过绯衣楼是神秘的杀手盟会,只是听说他们是收钱杀人的。两人在中原都无恩怨纠葛,谁会雇了杀手来击杀他们?更何况聂千千昨天才到洛阳,只在这个袄祠住过一夜而己,怎么就被人找上门来了呢? “他们是冲着<炎黄录>来的?” 一角绯衣被压在灯座下,灯焰随着船身的摇晃飘拂不定,河上风声一阵阵紧了,乌云在窗外大团大团地积聚起来。 “就算是冲着<炎黄录>来的,”尉凌云皱着眉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怎么能清楚我们手中握有<炎黄录>的线索。” “你是说,这件事是昨天进灵宝宫的那五个人之一泄漏出去的?”聂千千问道。 尉凌云摇头道:“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发觉船的走向不对,赶紧钻了出去,喝道:“船家,你这是往哪里划去的?” 船家充耳不闻,只顾着划船。尉凌云一掌击向船家,船家手中舵一偏,船身倾斜小半,这掌竟落了空。船家不等他第二招出手,便向水中投去。然而尉凌云已然掣了枚六出雪在手,便要当心打去。 “手下留情!”河风中刮来宁婉儿的呼喝,还有暗器向他肘上袭来。尉凌云反手打出六出雪,将一枚如意珠击落水中。回头一看,却见宁婉儿踏水而来。 船家显然水性极佳,扎猛子潜了十余丈后,在岸上冒出头来。宁婉儿冲他挥了下手,他远远行礼,便径自去了。宁婉儿向尉聂二人解释道:“我本想与两位一会,却寻不到两位行踪,因此嘱托一些朋友寻访两位。尚请见谅。” “喔?”尉凌云挑了挑眉道:“那我们的船家没了,可如何是好?” 无人掌舵后,船便在水面上滴溜溜地打着转儿,被风吹得飘飘晃晃。宁婉儿将袖子往肘上挽了一挽,便去掌舵,道:“这个嘛,却也难不倒我,我送两位上岸就是。” “这可不行,”聂千千的修罗破横过,挡在她与舵之间,道:“我们在这里雇了船,是说好了去荥阳的,宁女侠你即然要送,就不如送到底吧。” 宁婉儿遥指岸右青山道:“此处上岸,便是松风寺,寺中松子茶诚为一绝,两位何不上去小坐,绝不碍了行程。” 聂千千一个劲地摇头道:“宁女侠,这船我们两个是不会掌的,但是这条洛河倒也淹不死我,我正觉船舱里闷,想下去游游,这船反正是宁女侠朋友的,也无碍了。” 她举起手中的修罗破,就要往船板上砸去。尉凌云短剑在手,剑上乍发出凛冽的气势,向宁婉儿周身上下逼去。 三人气机在这狭小船舱中彼此抵触,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都开始变得僵硬起来。聂千千试探着想接触一下宁婉儿的灵识,然而她此时全神戒备,聂千千刚一施法就知失算,宁婉儿己在她肉身虚弱的瞬间出剑。 烈火剑离鞘而出的刹那,宁婉儿的面目肌肤都如浴在火中,升腾地烈焰从她剑刃上扩开去,四周灼浪滚滚,逼得聂千千微退了半步。 第10章 尉凌云的碎玉剑上面雾气迷蒙,烈焰被这雾气一逼,便消去许多。 “很好,我宁婉儿今日可一挑寒冰天煞两派高手了!”宁婉儿以一敌二,分明处在下风,却更显得气势傲人。 “聂姑娘你让开……”尉凌云道。倒不是他非要讲单打独斗的规矩,只是这船舱狭小,人多了动起手来反而诸多不便。而且宁婉儿独身一人来此,总觉得有点诡异。 聂千千略一点头,她正退至船头,就见一舟如叶,在风骤浪急间驶来。 “且慢动手!”叶笑天亲自操浆,轻舟如飞,不多时就靠了过来。那舟上还有数人,有僧有道。 聂千千大惊,与尉凌云对了个眼神,便同时全力出手。修罗破急旋,将船蓬什物全都抛飞而去,视界顿时一空。她站在船梢,长枪专门截杀宁婉儿的退路,尉凌云碎玉剑招招急逼,剑剑险恶。宁婉儿的剑法本以暴烈迅疾见长,此时她被修罗破困住无法腾挪闪避,尉凌云的玉碎剑上,冷雾愈结愈多,大大削弱了她剑上威力。然而她终究是蜀山成名人物,两招一过自知不敌。便清啸一声,向聂千千打出数粒如意珠。聂千千枪尖急抡,将如意珠尽数挡开,宁婉儿却趁机纵身跃上了修罗破。剑光间化作一道缭绕在云层边缘的霞光,去尽暴烈之气,竟变得轻盈绵密。聂千千左指连划,刹那间聂千千身躯一化为二,二化为四,竟重重叠叠漫空皆是。 宁婉儿灵识一滞,急切间分辨不出何真何幻,她这一剑无功,身后森寒之劲己经逼压过来。 “嗨!”宁婉儿回身一架,两剑结结实实硬拼在一起,只是尉凌云蓄势待发,宁婉儿是被逼还击,气势上先就弱了几份。她肌肤焰光一弱,持剑的手臂已尽数被尉凌云的霜燃神功侵蚀。 修罗破再度出手,眼见就要重创宁婉儿。 “请住手!”七八个人一起喝叫起来,尉凌云和聂千千几乎同时感觉到最少有十种暗器对准了他们周身各大要穴。他二人对视一眼,剑与枪凝在宁婉儿要害之处。 “师妹!” “师姐!” “宁女侠!” …… 七嘴八舌的问侯声中,宁婉儿面色愈来愈青。她性情刚傲如火,今日在这么多同门面前被困,实在比死更为难受。两派中人无不知她脾性,便有一名着太极道袍的男子喝道:“两位,鄙人穆逢春,以师门信誉为誓,今日对两位绝无恶意,可请两位放开我师妹宁婉儿。大家至山上一谈?” 尉凌云打量了此人片刻,他容貌三十多岁,神态儒雅,举止从容,腰间所佩宝剑剑鞘以新木削成,果然便是传说中春木剑穆逢春的形貌。他身右站着李德奖,左边还有一个着太极剑袍的俊美的少年,应是柳飞鹰之子人流水剑柳逸尘。两位着宝藏禅衣的大师站在他们身后,当当四首座中“明”字辈人物了。另有些位份较低的弟子,看精神体态,俱非凡手。 遇上了这么一些人物,想打自是打不了,放在平时,自然是竭尽所能遁走。然而此时穆逢春即然已经在两派首脑人物面前发过誓,那么不妨听听他们想说些什么,刚才全力制住宁婉儿,亦是为了这个局面。他与聂千千彼此对了一眼,点点头,收回各自武器。 宁婉儿不理会众人呼唤,提衣跳下水去,如同来时一般,蹈浪而去。那两道金丝长绦在她身后飘飞得异常凌乱,便如同聂千千触到的她灵识边缘。聂千千觉得,她心中定然有什么要事委决不下。 尉凌云和聂千千都不会操舟,叶笑天自告奋勇要过来送他们上岸,被他们拒绝了。,尉凌云深吸一口长气,玉碎剑在手中向三丈外的水面缓缓划了个圈,这凌空一划,那波峰浪尖上,竟结了巴掌大的一块薄冰,他轻身一跃便上了这冰块,玉碎剑又向前点去,如此反复,河岸就在眼前。 聂千千却更加干脆,索性往水中一钻,钻入之后,她形体便一点点变得透明,转眼间消逝在两派人耳目之中。两派高手自然不会轻易为这幻术所惑,各自紧蹑着她灵识,不容她真个逃走。然而见她片刻后便洒然上岸笑迎他们时,都颇想击节赞叹一番。 其余人只是心里想,柳逸尘已是大声说起来:“聂堂主,我道家有崂山一派,亦有五行遁术,常年密技自珍,不肯见于外人,不过我看来,你们拜火教的离形术,一定比他们强。” 聂千千得此赞语,笑得花枝乱颤,她仪态万方地施了一礼,道:“柳公子果然怜香惜玉,奴家这点微未技俩哪里在道家高人眼里呢?奴家见过宁女侠与李大侠白日驭剑飞升,那才是道家正宗仙术呢!” 尉凌云见蜀山派诸人的脸色都变了一变,心头微乐。 他二人上岸的手段,自然有示威之意,也表示他们尽有能力从容脱身,并非是二派俘虏。然而柳逸尘那几句,貌似赞美,其实暗含贬意。只因这几年刚刚兴起的崂山道派,虽然远不事蜀山剑根基深厚,然而行事多好炫耀,广惑俗人耳目,却也渐渐有了些名声。蜀山派的人对崂山道士极是厌恶,凡说起何人不好,最莫过于一句,“跟崂山道人似地”。聂千千回的那一句,机锋却也不小。原来蜀山派的门规,最戒弟子心气浮躁轻易在外显露道法,这驭剑飞升之术,更是蜀山至密。聂千千似乎是奉承他们蜀山派才是道家正宗,然而此言一出,只怕武德奖与宁婉儿,都要受点责罚了。 尉凌云与聂千千相处这一日,已经知道她对中原武林中人事,并不十分熟悉。这几句话却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以她天煞盟青龙堂堂主身份与“玉狐”之名,似乎不会没有这心机,然而她笑起来时总显得率真无忧,总让人很难想到别处去。 尉凌云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就见到了一架朱漆斗檐出现在满山松涛之间。然而与此同时,一滴鸡卵般大的温热雨水砸在尉凌云面孔上。积蓄了大半个暑季的暴雨哗然而至。刹那间,就将这一群人淋得透湿。 寺中早早准备下禅房茶水,小沙弥将他们引上座后,便悄然合什退去。 “阿弥陀佛……”明缘大师开口道:“老讷此来,无非是为那《炎黄录》一事,此事关系我大唐国运,因此老讷奉方丈大师之命,前来与两位施主商议。” 少林本就在洛阳附近倒也罢了,可蜀山派五剑却也有四剑聚此,可见看重。 “大师!”尉凌云起身道:“我虽自幼居于雪域,然而终究是中士人士……”说到这时他心头微动,瞥了一眼聂千千纯然胡化的容貌,才又接着说下去“……我派门人,无不思念乡梓,只是相距百年,却不知道此国之中,可能容我门人栖身呢?” 他下山之前便与无涯老人谈论过此来意向。尉凌云觉得,寒冰门就是武功再高强,离开中土毕竟有百年之久,人丁不旺,情形不熟。《炎黄录》之于寒冰门,未必是志在必得,然而只要能掺上一手,令中土门派承认寒冰门在中原武林中的地位,便是一大成功。 然而,他之前却没有想过会和聂千千联手,而且直至此时,他对聂千千的目的,依然一无所知。尉凌云心中,却突然间不再那么镇定。 少林蜀山两派再多少不情不愿,但即然宇文恺已明说了《炎黄录》需要五派同聚才能取到,而尉聂二人已得二宝,他们也不能不承认这两派有权参与英雄榜。少林蜀山两家的意思,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将手中得到的讯息告诉他们,作为交换,他们也会自己得到的讯息告诉尉聂二人。日后当真开启密室,获得《炎黄录》后,同获唐皇恩赏。至于《达摩经》,各家可自行抄录一份,而原经即是佛门典籍,又是少林师创派祖师手书,似乎还是保存于少林寺更为妥当。 说来说去,他们亦不过是想知道尉聂二人所知的线索。只是他们两个,其实却真正一无所知。然而这话还不好出口,怕一旦说出来,少林蜀山不免索求宝物一观。给他们看看或许无妨,尉凌云怕是他们看过以后尽悉其中奥秘,自己反而懵懂无知,那可就亏大了。因此他一直含糊搪塞,并不肯明言。 似乎实在无奈了,叶笑天方道:“其实今天找到两位,是担忧两位安危。我和宁女侠李兄弟都遇人袭击,来人身手,竟都不错……” 尉凌云和聂千千相觑一眼,叶笑天感觉到他们二人灵识的波动,忽然噤声。 “我们昨晚上也袭击了,”尉凌云决定说出来,“似乎是绯衣楼的人。” “袭击我的,是南宫世家的人,袭击宁李两位的,似乎是排帮的人。”叶笑天忧心道:“不瞒两位,本来我想《炎黄录》一事,只我们四人知晓,因此有过疑心是你们二位泄漏出去的……” “这个不怨叶大侠生疑,我和聂堂主昨日遇袭过,亦很费了番猜疑,然而我想,此事与我们几方均关系重大,不论是哪一方都不愿让外人得知吧!” 尉凌云此言一出,明缘大师与叶笑天相视一笑道:“尉公子想与我们相似,可称英雄所见略同了。” “岂敢,岂敢,”尉凌云略为沉吟道:“我想,此事关键还是在百花宫那边。” 一直很沉默的穆逢春突然道:“我明日就南下去寻百花宫。” 叶笑天道:“这事自然只能劳烦穆兄了。” 因为叶笑天的师父,少林上代掌门方信大师中百花宫奇毒“十日情”而亡一事,少林与百花宫之间,一直有龃龉未解,因此少林门人前去,略有些不方便。 “那么……”尉凌云起身道:“等百花宫之宝出现,我自然前来侯教。” 第11章 此前他一直代表着他与聂千千说话,此时却只说了他自己。而聂千千一直无语,似乎默认。 只是有了他这句话,两派似乎也满意了。尉凌云便要与聂千千告辞而去,明缘大师却道:“今日本是打扰两位了,如何再让两位奔波?外面骤雨未歇,二位请在此稍息吧。老衲尚有去处,且先告退了。” 不等尉聂二人推辞,少林蜀山二派人即冒雨出寺去。只是叶笑天却刻意停留在后面,将近寺门时,叶笑天突然悄声对他道:“真金尚需经火炼。”说完大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便踩着一阶湿淋淋的松针追同门而去。 尉凌云一怔,略有所悟,再抬头时,见两派行色勿勿,已然消失在愈来愈密的雨雾之中。 看来叶笑天已经猜出来他们二人根本就没把所获宝物中的秘密参透,这一句定有提醒的意思。但是尉凌云还不至于以为,把宝物放在火上烤烤就万事大吉了,而且叶笑天指点这一句用意,也很难猜。然而他回首看到凝视着空山啸聚的松柏,似乎神游物外。相识虽然不过一日,然而两人灵智互通已有数次,因此他多少能感应到聂千千的情绪。然而聂千千此时却似乎完全把自己与他隔绝开了。 其实聂千千只是觉得疲惫、厌倦。她现在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寻找《炎黄录》,也不明白自己寻找到了,又打算如何处置它。她其实只是想逃避秦少陵而己,只是进入中原的兴奋刺激刚刚过去,那种恐惧又开始纠缠在她心头。她抚摸着自己手背上的瘢痕,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觉得隐约生痛。 雨一波一波地打进门廊里,积起一大汪水,在雨泊中她看到自己的倒影,和略远处尉凌云的的身影。她知道尉凌云在注意着她,然而她这么多年的心疾,终究不能在一个认识不过两日的人面前说出来。 第六章拜火之劫 拐过一个山脚后,潺潺的流水声从深郁的林荫里传了过来。风将肥硕的梧桐叶子抚动着,带来久违的潮湿,还有潮湿中更显清致的莺啼声,着实令人精神一爽。 聂千千掀开车帘探出头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深吸了口气道:“总算凉快了!” 尉凌云悠然甩着手中驾车的皮鞭,好心地提醒她道:“小心,别把脸上的妆给擦没了。” “少掌门你太小瞧我了,擦把汗算啥,我眼下还要去洗把脸呢!”聂千千吟吟笑道,还真跳下车去,连蹦带跳地闯入林中。 尉凌云倒真有点不信她脸上的油彩能经水不化,他驾车跟入时,聂千千已然挽了衣袖伏在清溪之上,灿丽的水花从她指间发间泼喇喇溅开。她而抬起脸时,一颗一颗晶莹的水珠在黝黑光洁的皮肤上滚动,竟真是一毫不损。 尉凌云看着眼前打扮成昆仑奴模样的聂千千,即便看了许多时日,还是有点忍俊不禁。 虽然很怀疑,但尉凌云和聂千千还是把“修罗破”和“冰封千里”放在火上面烤了又烤,结果自然十分失望。两个人商量了一会,觉得即然《炎黄录》暂无头绪,他们不妨追查一下绯衣楼是怎么回事,两人莫名其妙地遇袭,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委实太伤体面。绯衣楼的所在,本是件迷案,然而在尉凌云那里,却实在不算什么。 无它,寒冰门百年不入中原,然而对中原武林的消息却并不闭塞,实是因为当年沈慕庭留在中原武林千丝万缕的关系,一直就没断过。黑道群豪虽然大部分撤走西域,却不过是沈慕庭势力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更有十倍于水面之上的份量。那些非正非邪的、亦正亦邪的、正邪不分的、神秘莫测的……无数在当年黑白两道大决战时并未表明立场的势力,其中对沈慕庭忠心耿耿者,大有人在。少林蜀山二派虽然取胜,可是斗了这些年,也是元气大伤,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一一甄别。因此如绯衣楼这样的势力,便也就不动声色地发展起来。 绯衣楼当年元老中,有一人曾经受过沈慕庭的大恩惠。寒冰门很多事,曾经委托过他们。沈慕庭死后,关系自然疏远了很多,然而绯衣楼的所在,千琅窟中却还是有记载的。而这一段故情,也是尉凌云不解遇袭事件的一个缘故。 他抬头望去,日头已然偏西,正西方的一方巨岩被橙黄灿紫的霞光拥着,仿如一头栖在山峦振翅回眸的大雁。如果绯衣楼这些年没有搬离旧址的话……从他们在江湖上一直甚为神秘的情形来说,大约没有这个必要……应该就在这雁回峰附近了。 他们连着被绯衣楼和宁婉儿找到,实在觉得太丢面子,因此决心好好伪装一次。尉凌云倒还好说,聂千千的相貌实在过于扎眼,离开了洛阳那个胡商云集的地方,更是如此。她不得不将肤色和头发染黑,连眼睛都不知用什么招数改了。她自惜美貌,揽镜自照后,一路上显得郁郁寡欢。她那把修罗破又太长,因此还不得不弄了辆马车,将长枪藏在车辕下面。 “啊……” 眼前潺潺流淌的溪水,无声无息地窜起一道水花来,如箭般刺向聂千千。聂千千身形一软向后贴去,尉凌云的碎玉剑与水箭交错的刹那,水箭骤然消失,空中只余几粒冰珠子撒入水中。再回头看去时,只见聂千千手里拖着个穿黑衣皮靠的家伙,从上游十多步处跳上岸来。 聂千千将俘虏扔到地上,叉着腰若有所思道:“看来绯衣楼的人,也并非全是了不起的高手。” “然而却全是了不起的死士。”尉凌云说这话时聂千千己经有所发觉,抢先一步制了那人的穴道。两个人费了一点事,才从他紧闭的牙关里掏出一枚蜡丸包着的药来。 那人面色本来就是青的,这下更是惨白。尉凌云在他身上搜索了一会,摸出许多暗器,还有不明用途的各种药粉,最后发觉一只哨子比较可疑。聂千千用脚尖碰了一下那人道:“喂,你吹警哨是怎么吹得?” 那人紧闭着眼,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聂千千忽然注目尉凌云,双目相集间灵智微有所动。尉凌云脑海中浮现身后百步远处的山岩缝隙,一支锋头被涂黑的长箭颤微微地探了出来。尉凌云点头明白,他故意蹲下身去,挡在箭手与被俘之人中间,冷笑道:“我倒要瞧瞧你有多少骨气……” 然而霍然转身,两指间的冰封千里已然出手。 一出手,尉凌云就知道没有击中那个埋伏的箭手,因为冰封千里炸开的是那一片山岩,而不是血肉。 尉凌云跃到山岩上时,发现那里被炸开了一个小洞,他伸手进去时,一股阴碜碜的风激得他腕上汗毛直竖。他运起冰钢玉甲之术,手腕顿时结了一层严霜。那伏击之人一招未得手,似欲退去,尉凌云手臂骤涨,己是反将那人手腕拿住。然而手上立时一松,却只拖了半只残掌出来。尉凌云看着那淋漓而下的血,头有点晕,转头一看,那先前被聂千千拿下的俘虏,却活蹦乱跳地站了起来。他剑将出鞘的刹那,才反应过来,这正是聂千千。 聂千千穿上那人衣靠,哨子声响彻了整片山林,一丛又一丛的栖鸟鼓噪着穿越漫天明霞。 绯衣楼的警哨声自然各有规律,然而聂千千这么乱起来,却也引得四处哨声骤起,绯衣楼大约从未遭遇过如此莽撞嚣张的入侵,暗桩明哨全都骚动起来。尉凌云破洞而入,一地淋漓鲜血再醒目不过,引着他往洞里追去,一路上随手收拾了几个被聂千千的哨声引出来的绯衣人,不知不觉地,就追出了岩洞。只是还没来得及看到岩洞外是什么,眼前就是一片漆黑。 那一剑当心刺来时劲风呼啸,刮得尉凌云眼珠发痛,已不能视物,幸好他灵识尚在,以毫厘之差从他剑下闪避,反而就势欺近,直取他咽喉要害。碎玉剑一旦近身,霜燃神功威力便显现出来,那人本该是一击不出,飘然远遁,此时却被尉凌云缠斗上了。 彼此间交手十数合,招招都是以力搏力毫无闪避余地,霜燃神功从每一次剑刃的交错时侵入那人体内,那人反应略慢,己被尉凌云乘隙一脚踢在胸腹之间。 尉凌云清楚自已方才一脚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力,此人短时内绝不能再有战力,因此并才略松了口气,抽了一点心思出来,打量下四周环境。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楼的台阶下面……其实也不能算楼,更象是山崖之上开凿的若干岩穴,只是外面加了环绕的围廊,朱幔如云霞,如雾雨,一重一重地笼罩在围廊上。那人被他击退到台阶上,此时正很勉强地抓着围廊支起身来。他约摸三十上下,面狭身瘦,由发及踵包裹在紧身衣之中――只是却是蓝衣,看来绯衣楼的人,也不是什么时侯都穿一身红衣耍酷的。 “你是……寒冰门的人?” 尉凌云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身后传来聂千千的喝叫声。他赶紧返身去救,聂千千修罗破一招旋斩,将身后追逐的七八名敌手逼退几步。她身上带了几处轻伤,很有点狼狈,若不是这里地势狭小,或许已经被搁倒了。那追逐而来的人里面,有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妇人,看到尉凌云已经击倒蓝衣瘦子,大惊之失之下,手中似乎摸出了什么。尉凌云脑子里闪过“神机雷”三个字,寒毛竖了一竖。 蓝衣瘦子却喝了一声,“住……手!他是寒冰门的!” 追来的人们迟疑着停住了,那个老妇人依然紧扣着神机雷,警觉道:“你是……” “鄙人尉凌云。”尉凌云等聂千千奔到他出手可救的距离时,方缓缓收剑,肃然道。 第12章 老妇人依然紧盯着他,道:“绯衣楼对寒冰门一向敬重,若有差遣,只需三尺书柬,我绯衣楼安敢不听驱策,何至于如此劳动少掌门?” “这可要问你们了。”尉凌云道:“我与聂堂主前些日在洛阳被你们的杀手找上门来,我们自然要来问个明白。” 几个人对视了一会,露出些明了的神情,老妇人喝道:“甲虎,丁雕,你们两个出来。是他们吗?” 有两名杀手应声排开众人走了过来,其中有一人手腕上鲜血淋漓,看来正是方才被尉凌云抓住后自行断腕而逃有那个。他盯着聂千千看了两眼,似乎有些茫然。聂千千突然会意,取了条白巾在手,往脸上抹了几下,那水洗不落的油彩竟倾刻间抹去了大半,尽管还在鼻翼发际残着些,颇有点大花脸的味道,然而却毕竟能看出她本来面貌。 “是她!”那两人惊喝道:“上次洛阳那单生意,就是她!” 蓝衣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老妇人也流露出及困惑的神态。聂千千问道:“难道你们接这单生意时,竟不知道是我吗?” “真不知道,”蓝衣人摇摇头,走过来道:“若知道目标是聂堂主,便是尉公子不在你身边,最少也是我出手,断不会让甲虎他们去送命。” 尉凌云和聂千千对视一眼,回忆上次情形,已是相信了他们的话,收起蓄势待发的气劲。尉凌云问道:“请问你是……” “他是我儿子,戴越。”老妇人向尉凌云施了扶膝之礼,又冲聂千千点了下头,道:“老身戴遥欣,绯衣楼楼主,可请两位上楼,且容老身奉茶谢罪。” “我们绯衣楼百多年的规矩在,是不容泄露雇主姓名的。”茶水换过几遍后,戴遥欣依旧是这句话。 “奴家只是奇怪,奴家与你们绯衣楼又没什么亲谊,为什么雇你们的人却不告诉你们奴家的来历?他们出的钱很少么?”聂千千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戴遥欣摇头道:“老身也很是不解。他们出的价钱已经是第一等了,并不亏了聂堂主的身份,然而却只说是携款而逃的胡商之女,胡女武功一般,身上却有稀世奇珍,雇主找来时,老身并不在楼中,否则定然不会如此轻率地让他们接下这笔单子。” 听到“稀世奇珍”一句,聂千千又不由地和尉凌云交换了下眼色。他们本来以为这件事定然与《炎黄录》无关的,然而他们身上除了宇文恺给他们的宝物,哪里又来什么“稀世奇珍”? 尉凌云却想到一事,道:“雇主即然隐瞒了聂堂主的身份,你们似乎也不必为他们守密吧?” 戴遥欣面露苦笑道:“雇主有所隐瞒是我们与雇主间的事,百年的名誉总不能坏在老身手中。” 尉凌云和气地笑,道:“然而我们来此一趟,却也不想空手而归。” 戴遥欣神色木然道:“以我们与寒冰门的关系,此举确是大为不敬。少掌门若要惩戒绯衣楼,就由老身接下了。” “母亲!”戴越突然排帘而入,神色很是焦虑。尉凌云见他调养片刻,便已能行动自如,倒也有点佩服。 戴遥欣见他闯进来,当即喝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这生意是我接下来的,与母亲与关,”他霍然站起道:“少掌门若要怪罪,便请动手!” 尉凌云微笑道:“我们在你们的地盘上,你们若是一心将我二人处死,当然也不难。其实不必弄得好象我们在逼迫你们一般。” 戴遥欣长叹一声,似乎下了极大决心,走到聂千千面道道:“聂堂主,大萨莆不知可安好?” “我师父?”聂千千骤然听到这一句,当即觉得匪夷所思,站起身来。 “送客!” 被绯衣楼用“我们已经做到很够交情了,你再不懂是你太蠢”这种态度请出来以后,聂千千长叹一声道:“尉公子,奴家恐怕要往西边去一趟了。”她目光追逐着空中起起落落的归鸦,心头百味杂阵。此来纵然有决死之志,却也没想到秦少陵竟敢对努阿舍下手。就算她不管师父的死活躲在中原,可躲得了一时决躲不了一世,如今事情逼到头上来,聂千千心下倒坦然了。 “尉公子,本想与你一同应付《炎黄录》一事,然而师门有难,奴家不能再奉陪,还请公子见谅了。”寻到来时坐的车以后,她将修罗破扔回车上,冲尉凌云微微一笑,却不去看他神情,已是催车西行而去。 秦少陵雇绯衣楼来杀自己,大约是想有个痛快点的了结吧。聂千千一路上这么想着,也许秦少陵也不愿再深陷在这种心结里。夫人死了,天煞神君也死了,然后自己也死了,这世上能触动秦少陵意气用事的人,就再也没有了。或许自己一去,就能成就出一个累十数代而成的、完美无缺的天煞神君,能带领无数怨魂重返中原武林。 或许自己生来的命运就是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祭品。 聂千千知道这是弱者的想法,知道自己带着这种想法回去几乎等于送死,然而她的心思依然被这团浓浓的乌云笼罩起来。 绯衣楼所在的回雁峰,其实己经接近临洮。聂千千一面走一面迅速打定了主意,先去游魂堡探看一下。游魂堡是天煞盟最东边的据点,聂千千记得自己走之前,那里是交给凌渊管着。在天煞盟诸堂主,她与凌渊的情份算是好的,只盼能从他那里得到些确实的消息。离开绯衣楼后的第八日正午,她已经接近游魂堡外围。她寻了个偏僻地方将大车扔掉,自己换上紧身衣物,且闭目休养。 她曾无数次来过游魂堡,对这里的情形熟悉之极。游魂堡建在唐述山南麓的一道断崖上,似乎是若干朝以前某个抱罕郡的驻军在这里建过卫所,只是后来势移时易,渐渐荒弃了。此堡好处在于直临往临津关的大道,视野开阔,位置却又十分隐蔽。天煞盟刚退出中原时,曾在这里暂时栖身,后来就留了一支人马,常年监视内地与西域的交往。 到了大约二更天,聂千千开始准备潜进去。这年天气倒“不错”,无黑无月,风声峻急。越是往上攀爬,树木便越稀少,铁钩抓在光秃秃的石头上面,虽然只发出轻微的“吱”声,却也非常刺耳。一只独鹰似乎被风刮翻了巢穴,在半空中盘旋不已,唳声凌厉。 聂千千运离形之术体察崖上守望的人,心里暗暗祈祷如今堡里的巡行制度和以前没什么大变化。就在她试图离形而出去的刹那,她感应到了另一股灵识。 如一尾蛰伏良久的蛇,在黑漆漆的洞里往她脸上吐出信子。聂千千瞬间汗透全衣,心在胸腔内狂跳不止。她此时无比想念留在山崖下的修罗破,然而手中却只有一把最寻常的掌中剑。 “卫枫……” 聂千千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玄武堂堂主卫枫,她明白此时他一定暗暗潜伏在这附近,然而她却没有把握能先发现卫枫。她此时缩身在崖下的一块石缝里面,剑柄已经在手中握出了汗,却还是不敢略有动弹。卫枫是秦少陵最得力的杀手。当初这个卫枫是岳长成的部属,秦少陵杀岳长成时,他是出了大力的。每次聂千千看到卫枫在秦少陵身边抬起头来时,都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从他那双灰蒙蒙的眼中,她本能地感觉出一股阴森敌意。 夜风越来越冷了,聂千千的四肢略有点僵硬。她不敢再用离形术去探查卫枫,然而也没感觉到任何不详的动静。她几翻踌躇后想道:“有卫枫在,就算凌渊还在这边,他不敢和我说什么,算了我走吧。” 上来很难,下去聂千千倒有独具的手段。幻术中有一种鹰翔术,便是从高处坠下可化身气流之中,不虑粉身碎骨之祸。她调息完毕,便跃了下去。她的灵识此时整个展开,攀附在咆哮强劲的山风之上,她的身躯整个变得轻盈紧绷,迅速地在风中寻找到了平衡的感觉……然而就在这一刻,背心上骤然传来恶寒,她不及回头体察,己分辨中那一道毒蛇般的索枪。聂千千无处借力,此时气息一乱,整个身躯便要往下坠去。 她不得不将铁钩全力掷出,钩尖被风吹得歪歪倒倒,险而又险而抓到了崖边的一处石隙。绳子刹那间崩紧,一股巨力把聂千千拉着往崖壁上撞去。她在空中一连翻滚了几次,才没让头颅撞上坚石。她双足连蹬石壁数步,勉强稳定了身躯。然而一柄无声无息的剑,却架到了铁钩系着的绳索上。 卫枫如白纸面具般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也从断崖上探了出来。 聂千千对他的双眼对视的刹那,突然间明白了一些事。她叫道:“卫枫,你是雇绯衣楼的人来杀我么?你怕让秦少陵知道?” 隔这么远聂千千当然瞧不到卫枫的眼色,却知道自己绝不会猜错。她的灵识蓄势而发,就在卫枫惊诧动摇的刹那间狠狠地侵入进去。聂千千清楚地感觉到卫枫全力反击时,心脉摧裂的痛楚,同时也看到了他身躯在深黯的夜色里剧烈颤动着。聂千千这一击已经耗尽全力,此时浑身虚脱,若不是绳索紧紧缚在腰间,只怕早己失手坠下。只是卫枫的剑,却依然一点一点地,割开了铁抓上的绳索。 就在她感动绝望之时,突然崖上火光一扯,有人叫道:“卫枫,你在做什么?”那正是凌渊的声音。聂千千喘了口气,然而卫枫的刀却就在此时深深地切了下去,那根绷紧的绳索在半空中弯曲起来,聂千千觉得身子一轻。风从她双腋下涌上来,她似乎摆脱了一切拘束在无忧无虑地飞翔。莫名其妙地是,此时她最后一个念头是,其实我该把“修罗破”留给尉凌云的,明知道我来是送死的呀…… “聂姑娘!” 第13章 尉凌云的声音? 聂千千想自己大约已经死了,因此才会听到他在呼唤自己,也许他也有些伤心? “聂姑娘,聂姑娘!” 眼前闪动着冷冽的光,光晕中一个人焦虑地盯着她。聂千千骤然惊醒过来,发现此时尉凌云一手抄着那根绳索的断端,一边持碎玉剑招架卫枫密如细雨般的攻击,而不远处举着火把奔上来的人,却正是凌渊。 聂千千乍惊乍喜,此时处绝壁之上,系一索之下,有劲敌在侧,又有不知敌友之人马上就要到来, 却只觉得再自记事起,再无什么时侯,较这一刻,更觉得平安喜悦了。 尉凌云这时却很是胆战心惊,卫枫虽然重伤,可是他只能一手对敌,一时半会却杀不了他。而凌渊片刻间就能到这里了,若是他…… 然而见到凌渊到来,卫枫似乎比他更为忌惮,骤然收剑,往后退开。尉凌云一时顾不得他,先把聂千千拉了上来。卫枫乘此时隐入了荒山野灌之中,仿若蚊蚋一般。 尉凌云触到聂千千手腕时,似乎不必任意催动,二人的灵识便如两滴水珠一般融合在一起。他甚至不能分辨出此时充盈胸臆间的喜悦是自己的,还是从聂千千那儿感应到的。也分辨不出来身躯上不克自制的颤动,是自己的,还是聂千千传来的。熟悉的发香扑到他胸口上时,他深深地吸着气,好象憋闷了许久许久,这时终于能畅快地呼吸。天地间风声烈烈,他恨不得忘形地大吼一声。 本来聂千千走的那时侯,他确实觉得他没有任何理由跟着她去天煞盟。两家本就有些宿怨,他又只是孤身一人。就算去了,又能济甚事?然而她离开后,尉凌云竟找不到什么事可做。整日漫无目的地游荡,又发觉自己却是往西而去。他努力想弄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想了很久以后知道是来找《炎黄录》的,然而此时有人身携《炎黄录》要紧线索而去,难道自己竟放任不管么?终于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以后,他急不可待地追了上来。他跟着那辆马车的线索找到游魂堡,上山时也感觉到了卫枫潜伏在附近。他想引卫枫出来一击必杀,便没有早作动静,却不想聂千千更行险一击,差点便是无可挽回的惨局。 此时挽着聂千千,他神魂不守,好一会之后,一声夸张的咳嗽,才把他惊醒过来。 凌渊打着火把瞧着他们,一半是恼怒,一半是好奇。聂千千“呸”了他一声,喝道:“凌渊你还我师父来!” “现在盟里面,并没有确然背弃火祆神。”凌渊十分苦恼地道:“然而确实有半个多月,没有人能拜竭大萨甫了。” “我不明白他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聂千千咬着唇,她离开之时以为秦少陵纵然动怒,也万不敢对努阿舍有什么举动。 “颉利可汗确实很看重神君。”凌渊的语气还是蛮谨慎地。 突厥人要的不过是钱而己,聂千千想,她恨恨地道:“我倒真不信他敢把我师父怎样。” “眼下,大萨甫应当还没有什么危险,然而盟里面确然有许多人宣称不再信奉火袄神了,许多祆祠也被拆掉。我想突厥可汗在这上面,对他还是有约束的。因此他大约是想把大萨甫和听者们隔绝开,让听者得不到指引,慢慢忘却自己的信仰。”凌渊神色很郑重。他自己是儒生,并不信火祆神,然而很是敬重努阿舍。 “那我该怎么办?”聂千千很是茫然。 “只有去游说颉利可汗,让他向神君施压,否则……”凌渊没有再说,无奈地摇了摇头。 聂千千骤然抬起头,窗外尉凌云的背影盖在渐渐发白的云霓上面,依然有如冰棱一般的冷锐。昨夜获救的刹那只觉得亲密无间,这时那感觉却又淡了。 凌渊坚持他们天煞盟的事,不可有外人参与,因此没有让尉凌云进来,尽管聂千千肯定会与尉凌云商议。 卫枫先雇绯衣楼刺杀她,自己却暗中跟蹑绯衣楼的杀手,似乎想不为人知地杀了她。只不过尉凌云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他没能得手。他如此偷偷摸摸,自然不是怕自己,他所顾忌的,无非是秦少陵而己。若是她向秦少陵屈服,那么秦少陵会放了努阿舍么?秦少陵固然有心清除拜火教对他权力的制肘,然而拜火教百年的影响力,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去除,只怕会闹出事端。也许秦少陵略微冷静下,便会觉得囚禁努阿舍,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师父觅得安身之地后,她也许可以再找个机会离开秦少陵;又或许秦少陵得偿心愿后,过不多久便会厌倦她,另觅的新欢。 聂千千又看了一眼尉凌云的背影,慢慢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七章北海秋狩 “打死他,打死这个渎神的恶人……” 愤怒的拜火教众追赶之下,那一队骑着马的蒙面人似乎并不急于避开,他们在集市上不时地兜着圈子,将灰尘和垃圾刨得漫天飞起。 冲在最前头的老者显然是个教区的萨甫,他方才应该在主持祷祝。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胸前用金丝绣着圣火的白绸法衣……在离中原如此之远的地方,这样的法衣实在罕见了……然而此时法衣上却涂着几道污血痕迹,甚至还有一些更为可疑的斑点。他身后的听者们身上、面上,也大半如此。 拜火教最喜洁净,视人七窍中所泄之物为污邪,连口水都应极力回避。眼下却被泼了污血上身,其气愤恼怒之心,实在可想而知。 然而他们刚刚还在祷祝中,此时身上都没带兵器,此时面对踢踏不止的高头大马颇有点无可奈何。喝骂一会后,有个激愤的少年随手从街边摊子上抓起一根牦牛骨,就向那为首的砸了过去。为首的轻易避开了那根骨头,反腕抓住少年。然后双腿一夹马腹便往前窜去,拖得那少年在地上撞来撞去。拜火教众一片惊呼,扑上来捉住少年的手脚,然而这马匹冲劲极大,竟带着四五个人,一并往旁边火堆上辗去。他的同伴一起起哄,策马扬鞭在火堆边跑动,把教众们隔拦在外,不许他们相救。 “他们不是拜火吗?这是成全他嘛。哈哈!” 火星和灰烬还有几根燃着的焦柴一起扑腾到半空,周观的胡汉人等不免遭了些池鱼之殃。方才那个被抢走一根牦牛骨的两个吐番人也不能幸免。身量略矮的那个将手中的羊皮祆子往地下一扔,双眼中一团怒火闪动起来。 “别!”尉凌云按住聂千千握紧在修罗破上的手,道:“不要!” 老萨甫被灼伤时的惨叫凄厉之极,她听在耳中,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推开了尉凌云的手。 “你走开!”尉凌云再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道:“我来救他们。” 聂千千满怀怨意地点了下头,挑起一肩牦牛皮,不引人注目地退出了围观的人群。没一会身后的人堆里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声,闹事人的马匹跟疯了一般闯开人群,驭者不能控御,竟有两个被甩下鞍来。围观的人群更是惊慌失措,奔走闪避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纷纷踏在落马之人身上。尉凌云夺马出集,引得闹事人狂追而去。 拜火教徒们这时冲了上来,将落马的倒霉蛋痛欧一番。此处是绿洲边上一个邻近诸胡汉聚落每月三四次的集市而己,名义是归突厥汗庭管,然而突厥人除了收税以外,是什么都不关心的。每次集市日,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就是打死个把人,也不过是拖出去一埋的事。拜火教徒们激愤之下,那两个落马的此时已经没了气。萨甫带着徒众回去祆祠时,聂千千遥遥跟在后面。 今日是大祷日,她来是想找处圣火为师尊祈祝一番的,却又一次看到了拜火教遭到践踏的事。这种情形,这一路之上,她己经见过、听说过许多次了。不知不觉间她已跟着教众们到了祆祠前,只见堂上污迹淋漓,更令人震惊的是祠堂上,那双镀金的骆驼台座竟然空荡荡的,没了炫明火光,被熏黑了的骆驼显得乌眉臊眼,十分狼狈。 抢了聂千千一根牦牛骨的少年发现聂千千跟在后面,粗声大气地道:“我拿了你的东西,对不起,多少钱,我陪了。” 聂千千摇头道:“今天是大祷日,我是前来圣火前祷祝的。” 年老的萨甫叹息一声道:“圣火灭了,圣堂被玷污了,愿火祆神惩罚那些罪人!” 众听者一起垂首吟唱道:“愿火祆神惩罚罪人!” 聂千千也和他们一起垂首吟唱着。 “这里已经不能再待奉圣火了!”年老的萨甫悲愤地断言后,听者们一起痛哭流涕。大家拾起柴禾马粪堆积在祠堂四周,此时正是旱季,几棵火星溅上去后,整个祆祠就被熊熊大火拥抱在怀中,焚尽了它蒙受的污辱和伤痕。 “圣火不熄!”萨甫带头,听者们再度齐声高诵。这时尉凌云换了身装束,慢慢踱回她身边来。 “大家都回去收拾一下,在鸣沙山脚集合,圣火将在北方新生!” 听者们彼此张望了一会,他们有些惊惶,然而还是向萨甫行礼后退下了。 “请问萨甫,你们真要走么?”聂千千问道。 老者缓缓摇头,面上皱纹紧紧挤在一起,长叹一声道:“唉,自从天煞盟叛教以后,不时有人对圣火无礼,然而……”一行浊泪从他面上滚滚而下,声音变得哽咽起来。“竟如此肆无忌惮,却还是没想到。” 往日受万众尊崇的拜火教落到这等地步,聂千千心痛之极,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说。倒是尉凌云插进来问了句:“不知萨甫大人准备往哪里去呢?” “此处都不能安身,我们只好去哈尔和林了。” 第14章 萨甫道。 “汗王管这些事?”尉凌云颇为怀疑,在归突厥管辖的集市,发生公然渎灭圣火的事故,都无人出头,颉利可汗的牙帐所在,会安全吗? “有好几个粟特人聚落都往那边去了,大家都在求恳大汗惩罚天煞盟的那些不敬汉人。”萨甫说到这里时,用略带疑问的眼光瞧着尉凌云。尉凌云会说几句吐蕃话,但是粟特话一句不会,还是一路上聂千千随口教的,因此说这两句时语气十分生硬。他虽改容易貌,然而语音终究十分明显。萨甫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很冷漠了。 聂千千发觉了这点,拉了一下尉凌云,不再让他说话,自己向萨甫行了一礼道:“我们也是要往哈尔和林去呢。” 那少年此时打着一个包裹过来,道:“真的,大家一起……” 聂千千正要说好,萨甫抢过话道:“那就在哈尔和林,再见吧!” 他本来是一句敷衍的话,然而聂千千却紧跟着追问了一句,“不知萨甫大人和小兄弟叫什么名字?也好去找你们。” 萨甫犹豫着,那少年已经在一边道:“我阿爸叫安思多,我叫安伽。” 聂千千微笑道:“那我们哈尔和林见吧!” 尉凌云和聂千千走出集市时,聂千千问道:“你把那些人怎么了?” 尉凌云略有点懊丧地道:“本来只是想把他们甩弄一番,可是似乎有人认出我来了,我只好下重手把他们都杀了。只怕天煞盟会把这笔帐记到这安萨甫身上去呢!” “这可怎么办?”聂千千道:“我们跟着他们走么?” “只能这样了。”尉凌云语气有点迟疑。这一路上躲避天煞盟耳目十分辛苦,眼下就快走出天煞盟的势力范围了,若是为了这件事而暴露,很有点麻烦,似乎离这些粟特人越远越好才对。 两人绕到集市外,寻到散放在绿洲边缘的马匹,并辔北去。时值中秋,风中传来成熟籽粒的香味,漫野都是初黄的牧草。波纹似的草场象一条无边无际的纱巾,翻翻滚滚,似乎随时会托着他们飞起来,一直站到云端上去。鸣沙山明灿灿的山影刚刚在身后褪去,鄂嫩河流银一般的水色已经跃动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群南去途中的灰雁盘旋而下,在水边梳弄着自己的羽毛,不时唱和般长唳。此时金乌方逝,银蟾初升,广邈之极的天地显得质朴而刚健,明朗而舒展,尉凌云第一次看到这草原景色,内心升起莫名的感动。 他们绕了很久很久,方才寻找到一个略浅的渡口,只是方欲涉水,却听到遥远处有人声聒噪。他们下马伏地,看到河的南端,似乎飘过来一大块乌云,半边河水都染成了铁褐色。号角声“呜……呜……呜”地吹起来,将栖雁惊得四处乱飞。他们的灵识中不约而同地闪过几千只马蹄踏伏草茎时汁液乍裂的脆声,旌旗迎风招展时“劈里叭啦”的剧响,还有马上将军懒散又饱含着杀机的眼神,千骑突进时轻捷内敛的气势。 他们对视一眼,略有疑惑,这些日子,并没有听到战事的消息,这一队旗帜整齐的突厥骑军,是往哪里去的呢?星月交辉之际,突厥军方才渡河完毕。大雁们不知去了何处,他们来到水边时,只见浑浊的漩涡中荡起一根根枯梗。 他们观察那些骑军蹄迹,似乎是往北海而去。这季节北海鱼肥雁集,想必是去饱餐一顿的。他们远远避开突厥军营地,随意吃了点干粮便睡下了。 喝叫声将尉凌云从睡梦中惊醒,他抬起头来,眼中便映现出河水上漂过的一溜火光。聂千千几乎与他同时翻身而起,握紧了手中的修罗破,却发现骚乱并不是来自突厥的营地,而是来自渡口南边。他们收束起身,将马匹放开,奔了过去。此时刚放亮,天穹之上星光黯淡,略隐能分辨出灰蓝色的大块云团。河南边大约有百多人在四散奔走,身后是一骑接着一骑的追猎者。火光来自逃散者手中——有些已经被掷在地上。 有个骑马跑在最前面的,怀里抱着沉重的骆驼圣火座,聂千千一眼就认了出来。“安思多?” 此时后面已经有一骑追过来,用的却不是草原上寻常游寇的弯刀,而是聂千千再熟悉不过的虎牙震! 虎牙震仍是当年首代天煞神君少年时所用的兵器,长杆上缚弯月形斧头,挥动起来风啸十丈,威风凛凛,声势十分惊人。自那以后,天煞盟弟子初入江湖,手中所执兵器,多半就是这虎牙震。 安思多眼看就要被挑飞马下,马上的天煞盟弟子却“啊”地一声,直挺挺地栽倒下来。与他一同滚落下来的,是从松开的包袱扣子里露出来的双驼圣火座。 安伽赶上来,叫道:“阿爸你还好吧?” 安思多却一言不发的翻身下马,不顾身后滚雷般的骤蹄,去拣圣火座。安伽一边打马一边去拉他道:“阿爸阿爸!快走呀!” “谁让你扔掉圣火座的!”安思多恼怒之极,将安伽的手打开了。那栽到地上的天煞盟弟子此时捂着头撑起身来,一把抱着安思多的腰将他压到身下。安伽见状,虽然蹄已涉水,亦不得不带转辔头兜了回去。 当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劈砍时,一支利箭“嗖”地破空而来,贯穿了他的左肩,将他从鞍上掼了下去。聂千千赶上来,正好及时架飞了虎牙震,将这一父一子解救下来。而尉凌云马至中流,左右手中各握一枚冰封千里,对准了远处拉弓待射的骑手。骑手似乎感应到这一击的威胁,霍然回顾,缓缓放下了瞟准聂千千的箭头。 四下里混乱依然,而尉凌云的灵识却只牢牢地牵系在他一人身上。此时,聂千千已经一骑轻入,挑飞了许多支虎牙震,又有许多人在她面前遥遥退开。 “聂堂主,聂堂主……”“是聂堂主?”起先是震惊呼叫,后来渐化作窃窃私语。喊杀声马嘶声渐归沉寂,能听到水波拍岸涛声如泣。 “聂千千?”那人挂箭回鞍,喊道:“你私自出走,所为何事?” “童敢!你追杀这些拜火教徒,又为何事?”聂千千反问道。 尉凌云想道:“难怪此人气势非凡,原来是他!”童敢仍大业末年名将,隋灭后被窦建德纳入麾下。洛阳一战,他为前锋率军解洛阳之围,与叶笑天阵前单挑百合不败。窦王兵败后他不知去向,却不想竟是蜗居在此。 “我奉盟主之命行事,何用你多言?你若知罪,便随我回盟里向盟主请罪吧!”童敢似乎无礼,隐约却有些规劝的味道。 “回去?和我师父一样?”聂千千的冷笑无声无息。 童敢遥遥地向尉凌云举起哮天枪,喝问道:“你是为了这个人,才不肯回来么?” “呵呵,天下之大,奴家何处不能去?你若要擒杀我,便来吧!”聂千千握紧了手中修罗破。 修罗破与哮天枪交集而过的第一个照面,聂千千似乎听到童敢略有憾意地叹息了一声。 就在她正琢磨这一声的含意时,突然灵识中被锲入了一块巨大的阴影,似乎是一整座山劈头盖脸地倒下来。她分明能拿握童敢的一举一动,然而依旧觉得危情四伏。她骤然间感应到尉凌云的灵识,尉凌云正极度震惊地看着安思多在他眼前身首异处,河水一刹那化为混黄,一剑劈开这团浊色,向他飙去。 “不,不止!”聂千千此时心胆俱裂,然而还是接过了哮天枪又一次突刺,她双臂麻木,却明白童敢未用全力。她骤然间将运起离形之术,灵识随着漫野荒草无边无际地散开,似乎在整个天地的边缘,扫过了个熟稔之极的影象。 “啊……”聂千千的头颅瞬间痛得快要裂开,眼前事物破碎成千片万片。突然间她虚晃过童敢,挟枪带马,痛啸而去。在那里,一个影子青烟似地飘荡起来,冷凉轻柔,拂过被马队赶散了的教火教众身边,他们似乎一无所觉,然后就见一道又一道纤细的血线喷溅如虹。 日头正在这时挣脱了遥远山脊的束缚,清冽的第一缕阳光贯穿了漫空如雨的血丝。聂千千从马上落下来,她身法刹那间与草叶混为一体,似乎能体验到那血腥味淋透自己身躯的战栗,更能察觉到同样以“离形”之术,含着恨意杀人的…… 秦!少!陵! 尉凌云这是第二度与卫枫交手,然而此时的卫枫却似乎比上次更为难缠。上次卫枫盯着的人是聂千千,而这次,却是牢牢地盯住了他。他先前借水遁形,此刻制水为牢,鄂嫩河似乎不再流动,而是挽在他一剑锋刃之上,层层不绝地压向尉凌云周身要穴,逼迫得他气息不畅。尉凌云脚下横着那具双驼火座,心思尚未能从安思多死去的一瞬间解脱出来。虽然灵识有隙诚为对阵强敌时的大忌,然而他依旧被愤怒和愧疚动摇着。 碎玉剑出鞘而去,霜燃神功一经催动,河水流势顿然迟滞,然而河水化冰,他身上压力骤增,却更不好受。尉凌云呼喝一声,打出一支霜满天,这由水化冰的囚牢,瞬间破裂而去。破裂的刹那,那枝无所不在的剑划开了他的腰囊,直抵他的血肉。尉凌云纵然动起冰钢玉甲之术,这时也觉得灵识近乎摧灭,只是这交错间,他的玉碎剑也触到了血肉之中。若是寻常人,这一剑刺入,浑身血脉都将僵凝不通,然而卫枫的血却似比玉碎剑更冷,竟只是错顿片刻,就再潜入水中。然而他入水的刹那,有什么钝物向他脑门上砸来。他大诧异,然而竟无法施行水幻之术,转回头去时,一只金色骆驼的眼睛向他睁大起来。 尉凌云瞪着安伽,安伽大喘着粗气,神色却极其坚毅。“圣火不熄,不熄!”他说完这两句以后,“砰!” 第15章 地跪在水中,眼泪哗哗落下。 尉凌云向着聂千千紊乱之极的灵识狂奔而去,他脑子里掠过很模湖的一些印象,似乎是一些传说中的信徒血奠圣物的传说。方才卫枫水遁之术被破的刹那,他明分感应到一股灼烈狂热的气息灌入他的灵识,依稀有几千几万支火燃起,火下是无数张哭泣的面孔。刹那间这些面孔又回归到安伽一人。 这时尉凌云骤然发觉,他感觉上奔走了许久,此时竟又回到原处。原来聂千千追赶着秦少陵,而秦少陵的利剑,此时分明向安伽刺来。他二人以离形之术,肉身不复为累,化风遁形,无所不在,尉凌云方才还觉得在远处,此时已逼至眼前。安伽却迷糊未觉,手中抱着那双骆圣火之座,又一次试图砸在卫枫身上。 尉凌云低吼一声,碎玉剑深深插入地上,冰霜开始从草根上结起来来,第一根秋草承受不住这瞬间冰封的力量而断裂,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冰霜以碎玉为轴,向四野八荒漫延过去,秦少陵诡谲的假体失去了攀附的力量,和聂千千一起,被这冷峻暴烈的冰原束缚住了。 然而,他的手终究是按到了安伽的颅顶上。 秦少陵双唇间似乎在微微地吐着气,气息拂动着聂千千颊边散乱的卷发,这番剧烈地追逐后,她面颊已经发青,连瞳子都似乎变成透明。只是她的修罗破斜斜下指,枪头双刃,如一把蛟剪,正对准了秦少陵的咽喉。 “走!”聂千千声音颤得厉害:“你们还不快走?” 许久后,安伽第一个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他抱起染着双骆圣火座撒足飞渡而去。他身后,残存的二三十名拜火教徒相随奔逃,童敢举起手,约束了部下。 拜火教徒们涉水时,水花一泼一泼淋在僵持的三个人身上,他们也许作梦也没想过,会与秦少陵离得如此之近过。 “要是我把那小子的脑袋捏扁了,你真肯一枪刺下来吗?”阳光开始耀眼起来,投在秦少陵的眼眸上,那眼眸清澈无邪,他的笑容因此也格外纯净。尉凌云似乎看到一个很乖很听话很安静很受伤害的孩子,他略微有点明白当年的天煞神君为什么会被他迷惑,也略微明白聂千千心头的恐惧有多么深。 当最后一个拜火教徒过河后,童敢一举枪,天煞盟众开始一步步聚拢过来。而卧在浅水中的卫枫,他的灵识似乎萌动了一下。尉凌云心头一紧,他盼望着聂千千能快点一枪刺下去,然而又似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的手往腰间摸去,却发现腰囊几乎是空的,一怔之下想起先前被卫枫划过的那剑。他心急之下胡乱摸到了什么东西,就不管不顾地射向了秦少陵。 他的霜燃神功灌入手中暗器的刹那,灵识骤然间变了,似乎全身随着那枚暗器发射出去,又似乎自己已经化作了那枚暗器。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啊,他随手摸到的,竟然就是在灵宝宫轮回阵中得到的那枚“冰封千里”! 粘满了他血水的“冰封千里“,此时似乎招动了风雷雹雨,旭阳重归于厚厚云层中,每个人的灵识在这一刹那都失去了敏锐。 尉凌云拖着聂千千发足狂奔,四下里风狂雪骤,然而那枚“冰封千里”依然硕大地占据着他的视野,有许多文字图象在“冰封千里”上浮现又消失,他不及分辨地任那些东西灌入脑海中。聂千千的灵识混混沌沌,全不能有任何交融。 似乎奔跑了一生一世似地,骤然间天开日现,眼前是聂千千深怀忧虑的双目,似乎倒是她在拖着他奔跑。回首时鄂嫩河只在身后百步远处,卫枫秦少陵和童敢正策骑追来。原来方才……只不过是弹指光阴。 “啊,这是……”聂千千惊叫起来。 一只奔狼从离地不远的红日中窜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狼群过后是豹子、野猪、惊鹿、獐子、狐狸、野马……还有不计其数的鼠兔之类,汇成一股浩浩荡荡,绵绵不绝的大军。腥臊味和嚎叫声刹那间把他们整个淹没了。 他们怔怔地站在其中,努力拨打开那些撞到他们身上的畜牲,只见这洪流边缘,似乎有两支黑乎乎的兵马遥遥夹击过来。一杆硕大的狼头纛从方才第一只奔狼出现的地方突出,几乎把整轮朝阳都遮严实了,只余下一圈细小的光晕。光晕中纛下之人微微举起手,夹击的军队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 然而就在这样的咆哮声中,还是有一缕清音穿透了进来。“天煞盟秦少陵求见大汗!” “大汗?”尉凌云听到聂千千在喃喃自语道:“是了,北海是秋狩场呀,大汗现在不在哈尔和林了。” 这一天太阳升起的时侯,是夏日最早一天与冬日最迟一天的中点,是突厥历秋狩季的第一天。 第八章百日之约 忽临此境,尉聂二人彼此你望我,我望你,都不知该惊该喜、是福是祸。 “见到突厥可汗再说吧!”尉凌云这么想着,拉着聂千千凭空翻了个斤斗,踢到了一头惊惶失措的花鹿背上。花鹿骤然间负了这两个人,四蹄往下一趴,几乎摔倒。然而两人略一借力,便又落到了一头花白山羊的角上。他们如此更换“坐骑”,飞快地接近了突厥大汗。这时四下里围猎的军队也发现了他们,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什么人?” “快抓住他们!” “保护大汗!” 渡口已经有一部兵马封锁,少数猎物冒险下河,而多数却步回头。此时河边方圆几里之地,聚集了总有上千头猎物。它们漫无目的地冲撞着,场面混乱之极,突厥的兵马一时间也无法接近他们,只能将大纛后移,只大汗似乎十分不满,喝斥着身边的将军们,并不肯随大纛而去。因此当尉凌云和聂千千穿越了整个猎场,落在地上之时,便刚刚好的,站在了策马而立的颉利可汗面前。 “拜火教努阿舍弟子聂千千谨见大汗!”聂千千喘息着单膝跪下。方才一番打斗,还有这绝力狂奔,都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战粟不已。十多岁时的,她曾经随师父见过一次当时的突厥处罗可汗,那时颉利可汗还年青。近十年了,对他也没太多印象了,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聂千千很是忐忑不安,她虽垂着头,然而灵识之中,颉利丰须广额的容貌却历历在目,还有他凝视着纷乱猎场的眼神。 似乎眼前半跪着的两个人,也不过是两只鼠兔,根本不必在意。 在他也许只过了片刻,对聂千千来说已经漫长得不堪忍受。她霍然抬头,提高了声音喝道:“拜火教努阿舍弟子聂千千谨见……” “知道了。”他突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先跟着我打完这场……给他们两匹马!” 说完这句话他便唿哨一声,一骑当先地往猎场中奔去。长弓在他手中拉开,一支缀着红缨的箭挟漫空骄阳的声势,扎进一头蹶蹄长嘶的野马胸口。野马的嘶声凄厉万状,长鬃狂烈地舞动,象团火在暴风中抽搐扭曲,良久良久方才消落,空中却似乎犹有残象不灭。 聂千千接过突厥护卫均给他们的坐骑,与尉凌云相顾,在他眼中也看到莫名其妙的神情。没看到方才逃脱的拜火教徒身在何处……他们的命运实在令人担忧。然而此时身前身后万众齐发,他们亦只能跟着冲进猎圈之中。冲杀之时,修罗破骤然间与哮天枪相逢在一只牲牛身上,愕然对视片刻,便让群横冲直撞的野猪分开。秦少陵无形无影的剑似乎已经浸入她的肌肤,回首时却邈然千里。 围猎结束时,己经是午后,太阳偏到了河的对岸,水面上一派瑰紫橙黄,如此炫丽的色彩一半是霞光、一半是鲜血,空灵与重浊在此交汇,无从分辨。 数千生灵在此死去,整个草原上都变得一派死寂。聂千千和尉凌云的面色都更为不豫,他们的灵识与身周事物关系紧密,此时空中土中似乎有许多许多的怨魂凝而不散,使得他们心神不宁。 这时各军正逐一把所猎获中极上之品奉到颉利大汗面前去,各自高唱颂词,颉利亦有赏赐。不知不觉间,尉凌云和聂千千身边己是空荡荡一片,他们一会才醒悟到,原来是轮到他们了。聂千千扛起今日她唯一的猎物,一只毛色金黄的豹子。她其实没心情去刻意狩猎,只是跟随人流瞎混着。只是这只豹子撞翻了四五骑,慌不择路地扑到了她坐骑上,差点没把她的咽喉撕破了,最终让修罗破一枪贯穿了两只眼睛……从左眼入,右眼出……过会揭下皮来,想必是完美无缺的一张皮毛。 尉凌云倒是闲着也是闲着地打了几只猎物,不过眼下他手中拎着的却格外别致,那不是走兽,反是飞禽。这只扁毛畜牲胆大包天、又或者是饿极了,竟在万箭齐发的当儿扑下来叼起了一只垂死的幼羊……尉凌云打量着它泛青光的眼,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大些……在秋高气爽,草原上生物都长膘的季节里能饿成这样,想必颉利可汗这一路来扫荡得甚是彻底,连只兔子也没给它留下过。本来那羊不是尉凌云杀死的,倒不是算与他抢东西,可惜它如此胆色过人,未免就让尉凌云觉得放它走了有点没面子,于是用霜燃神功冻结了它羽毛间隙的空气,等着它自己硬绷绷地落到手中来。此时它虽然振翅无力,然而在颉利可汗面前却依然昂首挺胸,很有点睨视的味道,倒衬得四下里的人类们都萎缩起来。 这两样事物送到颉利面前时,四下里暴发出一阵又一阵含着嫉妒的议论。“这只豹子是我们盯上的,我们追到没力气了,却让这个粟特女人白白抢去了,这不公平!” 第16章 “这只海东青是我射下来的!” 颉利缓缓举起马鞭,鞭身上镶着的宝石流光溢彩,四下里渐渐平静下来。“狩猎季上奉上最好猎物的人,有权向大汗提出他们的请求,今天的胜者,似乎就是你们了!” “请大汗不要轻易下结论!”秦少陵施施然排众而出,在那之前,谁也没发现他在何处。 颉利可汗微眯起眼,难辨喜怒地道:“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参与狩猎的?” 秦少陵深深躬下腰去,他的态度似乎很恭敬其实却很随意,好象一点都不担心。“大汗,您的大军可以踢平葱岭,却无法遮蔽您的光芒。你的光芒所在,自然引得我到来,岂是人力所能阻挡呢?” 颉利可汗“哈哈”大笑着,吐动了一部棕黄髯须飘飘而起,他厚实的身躯在接受贡奉后初次从铺在地上的白虎皮上站起来,巍巍然如一座小山在走动。“秦少陵,你这样拍马屁的人才却没有在李世民的宫庭里面,实在太浪费了!” “我也这么想的,”秦少陵面上戏谑的味道很浓,他道:“我曾以为大汗会让我去唐皇的宫庭卧底,当个举世无双的大奸臣呢!” 颉利笑得弯下腰去,他的肚子有点大了,不得不用手捧着,十分吃力。秦少陵很是遗憾地在一边摇头道:“可汗您腹中就算全装的是智慧,似乎也应该分给别人……比如我一点点了。” 颉利有点哭笑不得,冲过来一把拎着秦少陵的衣襟,将他过肩摔了出去。他体态很笨重,动起来却剽捷轻盈,没几个人看清楚了他这一冲一摔的动作。秦少陵自然不会是措手不及,他很配合地摔出去,似乎还很配合地倒在虎皮边上,抱着头唉声叹气地坐起来,然而却没有并分狼狈之态。 摔了他走回虎皮坐垫上去时,颉利皱着眉,手中拎着只挣动不已的兔子。“这是你献给我的猎物?” “正是,”秦少陵一本正经地道:“这是我方才在月宫里给您抓来的呢!” 四下里一片哄笑声。 尉凌云附身在聂千千耳边道:“他怎么和颉利可汗如此熟稔的?” 然而只此轻微的动作,状似慵懒无赖的秦少陵的目光,似乎一刹那间就戳在了尉凌云身上。尉凌云回视他时,却又不见了那瞬间的冷厉,而是望向颉利可汗的、似乎极其谄媚、却半点不显卑贱的眼神。颉利此时拎着兔子拍打着秦少陵的肩,他们间的关系很让人费思量。似乎是主君与弄臣,却又好象亲密知交……更接近真相的可能是在这两者之间,或是两者不时地颠倒变换着。 有些人,即使是你满心提防他时依然会欣赏他,你憎恨他时依然被他吸引,你自以为看透了他时他却时常有意外之举……尉凌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也许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人。 这只兔子当然并不是来自月宫,然而它的珍贵却也不逊于此。他是来自无数高山峻岭之外的佛国,据说是国王宠姬抱在怀中的那只。它能穿越似乎不可越的雪山深岭来到这里,说明又一条商道开通了。在它身后滚滚而来的,应该是无数金银珠宝。 完美无暇的金豹皮和悍厉非凡的猎鹰,在这样的礼物面前,不免黯然失色。 “他一直是这样的。”聂千千似乎答非所问。她开始回想起当年她与秦少陵随努阿舍拜访处罗可汗时,也是狩猎季,秦少陵似乎与颉利为猎物发生了一次争执。当时颉利已是统兵万人的酋长,而秦少陵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汉人孩童。他们之间如何发展出这样的关系,聂千千并无深知,相信一直到他坐上天煞盟主宝座的那天,盟里也几乎无人知晓……如果有人知道的话,那一定是努阿舍了。 “秦少陵的猎物比你们的更珍贵,”颉利似乎不无遗憾地摇着头,道:“看来我只好将给予你们的恩赏给他了。” “更珍贵的猎物么?”聂千千踏上一步,向颉利深深地鞠下腰去。“请大汗想想今日河西走廊是怎样由一片荒芜变成流淌着金与蜜之地。请大汗想想,当遥远的北方还是一片虚无时,是谁带来另一个国度的消息。若无圣火的照耀,万里长途将陷入蛮野,再没有人将您的荣光遍达八方万里。请您记得您少年时也曾淋浴过火祆神的祝福,我摩诃萨甫努阿舍……”聂千千两眼含满泪花,道:“亲手为您燃起不熄的圣火!” “你是……努阿舍的那个女徒弟吗?”颉利不知道被这一席话打动了没有,他用鞭柄敲打着身边的地,状似无聊。 “是!” “你叫聂……什么来着?”他摇摇硕大的头颅道:“汉人的名字我总记不住。” “奴婢汉名叫聂千千,您也可以叫我娜娜、我师常这么叫我。” “聂千千呀,秦少陵这王八羔子发疯,我以为是冲着你来的呢,你何必跑来见我呢?”颉利嘴上是在和聂千千说话,眼神却半笑不笑地瞟向秦少陵。 秦少陵半起身鞠了一躬……然而这鞠躬的姿态也是极懒散的,似乎是在赞叹大汗的英明。“我想得到娜娜女神的垂青,却总是失望而归。”他随手抢过身边乐人的一柄胡琴,弹了两三个音后,用一种夸张的方式唱起来。 “大汗!”聂千千不理会秦少陵,大喝一声便颉利的面孔很勉强地转向她。“大汗,十代的拜火教徒为您的汗国奉献了无数金银财宝,您的汗国也曾发誓庇护她,现在是您履行承诺的时侯了。拜火教会奉献出她所能奉献出的一切,只为营救出被无恩无义的贪狼囚禁的大萨甫!” “奉献出所能奉献的一切么?”颉利若有所思,半晌后突如其来地一举鞭,便有一名奴隶蹲伏到他脚下。 “去,把他们都带过来!”鞭子在奴隶的肩上抽了一下,奴隶象只鼷鼠般紧贴着地跑开了。 环坐的将军仆众彼此窃窃私语,连秦少陵含笑的眼角上,都似乎挂起了一丝疑惑。 没过多久,奴隶连蹦带跳着,引了一阵人过来。当先的一个,见到秦少陵往后跳了一步,再见到尉凌云和聂千千又往前跑了几步,手里犹自抱着双峰金驼的圣火座,正是从早上起就不见了的安伽。在他身后,是一名又一名身穿白衣圣火法袍的老者们。聂千千默默数着他们的人数,显然,这便是现存所有大教区的萨甫了。 “大汗……”一颗颗苍白的头颅垂了下去,似乎这样就能回避开秦少陵纯净清澈的笑脸,这笑脸在他们眼中,是恶魔的象征吧。 “您终于愿接见我们了。”他们发出些参差不齐的感喟。 “你们眼中,我或许是无情无义,”颉利用鞭梢敲着面前的金碗,声音变得十分严厉起来,“但是汗庭要的不是友谊,也不是虚语中的效忠,而是实在的供养。秦少陵……”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秦少陵很合作地整肃了一下表情。 “向我表示,只要我不再尊庇护火教,他上缴的税率,将是以前的三倍!而他确实做到了!你们对汗庭的功劳能胜过他吗?你们忠心比他的忠心更能让我得到益处吗?你们无力保护自己,难道不是汗庭的累赘吗?”他的厉声喝问中,萨甫们被吓得有点发怔,无人答话。他一振肩头大氅站起,在空中抖起鞭子,咆哮道:“即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成天喋喋不休地在这里提醒我,说汗庭有责任要保你们呢?” “大汗!”聂千千匍匐几步上前,力争道:“大汗,秦少陵眼下能给您很多,然而他是在杀鸡取卵,如果没有了圣火的护佑,这条商路很快就会断绝的、很快就会的!” “喔,美人……”颉利好象突然从疯癫中清醒过来,拿鞭子抵着头。 “你若是愿意来到我的身边,我或许会感谢圣火的引导。”他倾斜下身子,一寸一寸地把一颗硕大蓬松的头颅递到了她面前去。 聂千千“格格”一笑,手臂轻轻松松地绕到了颉利颈上,她的嘴唇往颉利耳边凑去,吐气如丝般道:“真的……只需要……这样?” 颉利有点苦笑地将她手臂拉了下去,连忙摇头道:“不不,我可不想被人半夜里穿透了喉咙。”他拿手捂着粗大的脖子,似乎已经开始担心起来。 秦少陵手指在胡琴上面若有若无地拨弄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美人呀,”颉利坐回虎皮上,拨弄着鞭梢道:“除了你自己,你身上还有让我期待的东西。假如你能给我,那么……” 秦少陵虚拨着的手指往下压了一下,赫然有一丝微不可闻的清呤在尉凌云脑中响起。微不可闻,却尖利如剑。显然这一声并不是只有秦少陵听到了,四下里围坐的人都颤了一颤。只有颉利似乎毫不为所动,盯着聂千千道:“我听说李家小儿正悬赏要找一本破书?” 聂千千身躯抖了一抖,多日来为师父的安危忧心忡忡,她几乎都要忘了《炎黄录》之事。 “我还听说你和……”颉利虚点了下尉凌云,道:“身边的这位,可以找到这本破书?” 聂千千似乎还在犹豫,尉凌云已经大步走上前来道:“大汗,我们确实有了唐皇所寻找的那本书的线索,然而没有另外三个人,我们是无法开启藏有这本书的密室的。因此你可以说我们有这本书,也可以说没有。一切取决于您……是否让我们前去打开它。” “哈哈哈……”颉利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道:“那我与你们定个百日之约吧,百日内,我保努阿舍那老混蛋活着,至于百日以后嘛……没那本破书,你们也不必来见我了。” 他说完似乎已经厌倦了这通废话,挥了挥手,千军万马一起耸动起来,沿着长河向南迤逦而去。 第17章 他走之时挥了挥鞭子,秦少陵似乎蛮不情愿地上马跟随在他身边。风中隐约能听到他不满的咕噜声。 “大汗,李家二小子的一本破书,有什么稀罕么?” “李家二小子稀罕的东西,我当然就稀罕。” “你还真以为那书里能有什么平定天下的大道理?” “不,不不,天下是我突厥人的牧场,这就是最大的道理了……” 三天以后,他们跟着拜火教的萨甫们,来到了哈尔和林,突厥大汗的牙帐所在,是现在他们唯一能暂时安身的地方。拜火教众们重新燃起了了安伽怀中金骆宝座中的圣火。 第九章敦煌日落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尉凌云站在窗口,手里掂着那枚“冰封千里”,脑子里剧烈地变幻着昨天出现过的诸多残像。 “你知道了?”聂千千遇此意外之喜,很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嗯。”尉凌云走到她身边,道:“把你的‘修罗破’拿出来。” 聂千千从头发里取了出来,尉凌云接过来时,突然攥紧了她的手,“修罗破”尖锐的“枪尖”在她拇指上狠狠扎了一下。一大汪血从她手指尖上鼓了出来,微微凝了一会,便浸到了“修罗破”之上,那“修罗破”的材质似乎能够吸血似地,血滴沿着“枪身”慢慢泌了进去,枪身本就殷红的色泽更为深浓光润,似乎再这么下去,就会饱涨至裂开似的。 尉凌云那日无意中探到沾血的“冰封千里”时,骤然间就洞悉了其中奥妙。原来这些宝物吸入主人血液时,便能将所录的信息灌入主人灵识之中。叶笑天那句“真金不怕火炼”含义便也揭晓,古时大匠炼剑之时,以血肉为祭,血火同源同色,意思相近。只是叶笑天为什么要点醒他们,这个尉凌云一时还没想明白。 聂千千瞪大了眼,然而双瞳子凝滞,似乎聚焦在千万里之外,她的灵识剧烈地波动着,然而尉凌云却无法窥见。都不知过了多久,聂千千才终于将眼神投到尉凌云身上。她神色略有点惶惑,指头紧扣着修罗破收回衣袖中去。 “你为什么不明跟我说呢?吓死我了。”她略带娇嗔地问道。 “我想知道你倒底相信我多少。”尉凌云悠然道:“假如我们彼此不信任,那我们接下去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接下去该怎么办,尉凌云其实内心一片茫然。他身不由己地随聂千千介入了天煞盟与拜火教的争端中,现在所做的一切,离自己原先的意愿越来越远了。他不知道少林蜀山两派会怎么对付试图出卖《炎黄录》的他们,然而寒冰门本就是不见容于中原正统的门派,与他们为敌就为敌吧,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聂千千微微叹息着,“修罗破”在她纤长的指间转动,旋转如轮的光影仿佛是她变幻不停的心思。“修罗破”骤然顿住,举到他的面前。她笑道:“我把这个送你吧。” “啊?”尉凌云带着点疑惑地瞪着她,道:“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好了。” “我送你,你怎么好意思不回送点东西给我呢?” 她原来是想交换所得的宝物,尉凌云略为犹豫了一下,便道:“好。” 两件宝物交换过去的刹那,聂千千突然自顾自地起来,似乎有什么十分开心的事。尉凌云让她笑得迷糊了,问道:“你怎么了?” 聂千千又笑了好一阵后方才道:“我们刚才,倒有些在交换信物似的。” 她吐了吐舌头,嫩红的舌尖在唇缘上一掠而过,象有簇小小的火苗在尉凌云心上撩了一下。聂千千的眼眸的碧色愈发深浓,变得温热湿润的感觉,象起潮的海水般,一点一点地从天上地下漫过来。 “你算是在谢我么?”尉凌云脑子里闪过无忧的眼泪,这一瞬间他不太分得清,是先想到无忧才说出这句话,还是先说出这句话才想到无忧。然而这话一出,刚才亲昵的气氛荡然无存。聂千千咬紧唇,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你别走!”尉凌云叫住她,“我来找你的事还没做呢!” 他说的事,是各自将脑子里记得的那些画面画出来。这些画面很奇怪,有些似乎是地图,有些似乎是人物花鸟,太阳月亮,只是却没有一幅图是完整的。 他们画了大半夜上,才将脑子里那些东西画完,面对这一桌支离破碎彼此间似乎全无联系的图片,他们彼此瞪大了眼。这些东西里面或许有什么规律,然而肯定不太可能一眼看出来。他们在满桌混乱的纸中搜索着,将那些似乎有相同之处的拼接在一起,然而寻觅通宵,也不过勉强拼接出一个掂花而立面目慈和的佛象上半身。 “我怎么觉得这个东西,有点眼熟似地。”聂千千皱着眉,将那半张纸拿起来左看右看,突然点那背影,似乎是一座岩壁,岩壁后面有半轮太阳不知是升是落。聂千千没怎么去过中原,她信奉火祆神,平常很少去佛寺留连,因此让她觉得眼熟的佛象图画的地方,便屈指可数了。她十分肯定地道:“我一生之中,大约只有在莫高窟见过的佛象多点。而且这道山脊,这个方向,还有日出时分的情景,都略有印象。” 然而他们肯定是不能在此久留了,秦少陵随颉利秋狩,定然已经快要回哈尔和林。他们留在粟特人的聚落,是给他们招灾祸来的。因此他们当晚便与安伽等人辞行,安伽再三求恳,要与他们一起寻找《炎黄录》,尉凌云和聂千千自然一口谢绝莫高窟在鸣沙山东面,其间尚有数百里戈壁滩,终年无雨,草木绝迹,在这里倘无向导和骆驼,是万万无法行走的。他二人便在上次经过的那个集市外面停留了下来。他们本有意购置两峰骆驼和必需的干粮和水囊,却又不愿让集市上的人看到他们,怕让天煞盟得知他们的行踪。他们便在集市外路边巨岩阴影下等侯,想在市外商旅手里买下来。只是这日运气不太好,等了许久都没见商团进来,两个人百般无聊,开始商议要不要半夜里跑进去偷两匹骆驼回来。正商量得热闹时,草原尽头终于出现一道黑影。两人屏息等商队到来时,却一眼看到那商队打头的那个少年向导,竟然就是安伽。 尉凌云很是讶异,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到这个伤心之地来。他随手掰了颗碎岩,在指尖揉了一揉,向安伽弹了过去。安伽明显受惊地揉了下脖子,商队中同伙显然在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此时触到那表面生有薄霜的碎岩时,分明有所觉察,就摇了摇头。他也不知找了什么借口,脱队向这边来。见他迷惑着四下寻觅,尉凌云再弹了一角碎岩过去。安伽冲着碎岩落地处跑了几步,转了弯来,就看到在巨岩隙下躲阴凉的尉聂二人了。 安伽加力狂跑的刹那,尉凌云似乎有点被人窥视的感觉,他抬眼向商队望去,然而商队已经过岩百步,队中人的背影全都风尘仆仆,看不什么异样来。 “你们果然在这里?”安伽见到他们后说的第一句话,让他们吃惊不小。 尉凌云赶紧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过这边来的?” “你们走后我收拾了你们的屋子,看到那些佛象呀飞天呀,所以猜你们或许要去敦……” “可我们把纸全都烧了的!”聂千千大惊脱口而出,一时顾不得她这么说算是承认了去敦煌。 “你们是把纸给烧了,”安伽略有得意地道:“可是你们忘了擦桌子,墨迹渗到桌子上了,桌子本来是深色的漆,不细看看不出来。我擦桌子时发觉桌上有些污迹形态很奇怪,就看到了。” 竟会有这种事,尉凌云和聂千千无可奈何之际,都觉得有些后怕,幸好是让安伽看到了,若是落在天煞盟眼中,这还了得。 尉凌云赶紧追问道:“你没告诉别人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安伽似乎觉得这问题侮辱了他的见识,略有些不快地吸了吸鼻子。 “你是追我们过来的?”聂千千再问。 “也不全是,”安伽道:“马萨甫他们成天督促我背经文呢!只是那天有个商队在哈尔和林寻向导去敦煌,阿爸不在了,我总要养活自己呀,就给他们带路来了。不过……”他突然兴奋起来道:“我不跟他们走了,我给你们带路吧,敦煌我熟得很,每年都要给人带路个三五次的。” “那你工钱呢?” “不管了,我收了他们一半的钱,带他们到这里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这可不行,”尉凌云想了下,从怀里摸了点银两给他,道:“我们还没买到骆驼食水,你现在追上去和他们去集市上,和他们说清楚要走,再买好东西回来。” “行,就交给我了!”终于得到允许和他们同行,安伽很是很意。 “这里认识你的人这么多,你回来就不怕天煞盟的人找上你?”尉凌云还是觉得不妥。 安伽的面色变得有些阴郁,惨痛的回忆毕竟只是十多天前的事情。他道:“没事,这集市上本来没有天煞盟的人,上次他们是特意过来驱赶我们的,我们走了,他们也该走了……” 这天夜里,安伽果然牵了两峰骆驼,如约而来。聂千千与尉凌云同乘一骑,安伽乘着载有食水的那骑,往东而去。一连行了三日,太阳整日悬在头顶上方,整个白昼似乎从来都没有移动过,漫眼黄沙。不见一点生机,起先看沙漠景致犹有壮阔之叹,次日便再无兴致。 这日太阳偏西时分,安伽耸了耸鼻子,叫起来:“到了绿洲!” 聂千千奔过去撩水洗了把脸,正欲捧水喝的时侯,突然站了起来,水从她五指间流淌下来。 第18章 水边上,赫然有半只脚印。 分明是人穿着轻皮履的人留下的脚印,绝非畜牲,而且印迹尚新,应该离去未久,然而现在已经快要入夜了,为什么没有留在绿洲扎营,却一头扎进半个时辰后就将被黑暗和冰冷覆盖的荒漠呢? 聂千千夜里神情一直有些忧郁,她又一次问道:“安伽,你去镇上时,真没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人?” 安伽脸微微红了,如果不是聂千千这么问的话,或许都已经跳起来了。“绝不会的!这骆驼我是问大马扎买的,我十岁起就认识他,他绝不会和天煞盟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出来时绕过好大的圈,这么大的沙漠,怎么能人跟着我们却不被我们发现呢?” 聂千千自己也是常在戈壁上行走的人,一想也是,便向他道歉道:“好了好了,是我多疑,对不起了。” “这里平时有很多人去敦煌么?”尉凌云插话问道。 “不少呢!”安伽道:“好多僧人信徒去朝拜的,我带来的那队就是这样来的,还有开凿的工匠……这季节最适宜开窟了。” 听他这么说,两人总算略弱放心了些,然而他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搔了搔头,道:“不过……” 他这一句“不过”,又引得尉聂二人紧张地盯着他。 “不说呢还没想起来,我带来的那个商队里,有个人倒真有点蹊跷。” 安伽开始描述那个自始自终把自己包斗笠和长袍里的男子。年纪?瞧不出来。身量?大约,和尉凌云差不离吧。声音?没听过他说话,平素有什么事也只是和商队长耳语一二。本来他的存在毫不起眼,几乎被人遗忘,然而有天路上遇到大风沙,有匹马受惊狂奔起来,他追上去一把就捞住了。 “跟抓只蚱蜢似的!”安伽指手划脚,有点兴奋。 尉凌云和聂千千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心惊。他问道:“你在商队里说过你的身份么?” “没有没有!”他脑袋摇得拨浪鼓似地,连声道:“那些商旅和天煞盟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怎么会在那里说我的事。” 尉凌云终究不放心,道:“这样吧,我守上半夜,下半夜千千起来守。安子你自己睡,攒好力气明天带路。” 安伽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明知自己守夜,万一真有高手潜近也不能察觉,于是也就乖乖睡了。尉凌云等他们都躺下后,自己开始打坐调息,方圆百里内,沙砾散发着白日吸收的暑热,发出细微不可闻的“滋滋”声,除此以外再无动静。夜风越来越紧,没有云和星星,月亮独踞高天,显得高远凄迷。月至中天时,本该是叫聂千千起来轮值了。尉凌云注视她睡态良久,她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弧影子,在清幽的面颊上微微扇动,有着白日不易见的楚楚之态。他不忍心叫她起来,便在一边静静地欣赏着。只是毫无征兆的,她的脸色变了,眉目骤然间拧曲起来,似乎在梦中遇到什么危机。 “啊!”她轻呼一声,骤然坐直身子,目光迷茫闪烁,流露出无限惊怖的神态。尉凌云赶紧握住她胳膊,轻声抚慰她。她瞪视着尉凌云良久,似乎好半天才认出他来。 “做噩梦了。”聂千千紊乱的气息终于平静下去,她抬头看天,道:“都过了一更天吧,早该叫我起来的。” 尉凌云摇头道:“你没睡好,接着睡吧。我守着呢,没事的。” 聂千千连连摇头道:“那可不行,说好了的嘛!” 尉凌云这时却没了睡意,盘腿坐在她身边道:“其实是我不想睡。” “那行,我们就说说话吧。”聂千千瞟了安伽一眼,见他神态宁静,很羡慕地道:“孩子终究是孩子,睡得真香甜。” “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的?你才多大?就孩子孩子地叫别人。”尉凌云掂起她肩上一缕卷发道。 聂千千横他一眼,道:“比你大就是。” 尉凌云十分好笑,道:“那我是不是该叫你聂姐姐呢,还是聂姨……” “啊……” 两个人几乎同时听到了那一声凄厉的叫喊,一并跳了起来。 他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出一箭之地后,便瞥到一星火光,在荒寂的沙漠夜色中十分扎眼。他们又跑了一程,便能看到落在地上的火把边,有个蠕动中的身影。一匹戈壁滩上少见的奔马在四下里逡徊着,不时低下头来触一触主人,不肯离去。 他们奔近时,发现那人紧裹着件长袍,斗笠散到一边,露出狰狞的一张面目。 尉凌云俯身一探,发觉此人似乎被威力极大的内功震碎了心脉。这功法运用倒不十分稀奇,然而功力之纯却实在少见。聂千千用修罗破拔开尸体散乱的头发,发现他面皮惨白,短须,极之寻常的一张脸,然而他颊边烙着的一个小字“黑”,却暴露了他的身份。 “黑风寨?” 马匹似乎应和地“唿哨”了一声。马是健驹,尉凌云费了点功夫制住了它,便与聂千千同骑再往前走,没多久发现狼籍的一片沙地。有两三具尸体横在那里,似乎有商旅,也有“黑风寨”的人,散乱的什物沾着未凝的鲜血,在劲风中四下翻播。似乎有两道痕迹,一道极轻,向着北方,一道杂乱重浊,向着东边。他们略微商议了一下,决定尉凌云骑兵追北面的,聂千千回东边去,恐怕安伽有危险。 聂千千顺着再明显不过的骆驼蹄迹而去,果然在他们栖身的绿洲边发现了那一群人。安伽自然早已惊醒,帮忙照顾伤者。 队里有好几个人受了伤,更有同伴不幸死了的在长吁短叹。他们与安伽似乎很熟,一问起来,果然便是先前安伽作向导的那队。商队长似乎尤自心悸,连声道:“若不是那位大侠相助,今日这一队人,全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 因为安伽离去,他们商队中没有了熟悉的向导,便由来过一两次的商队长带路,结果他途中走错,拐了个大弯,就没能在入夜前赶到绿洲。半夜里他们正打算随地扎个营算了,却遇到这一队汉人强盗。他们显然对沙漠不熟,骑的是马不是骆驼,而且十分缺水。强盗们便问他们买水,他们自己的水都是算着份量带的,自然不肯多给,才争执了两句,有个强盗便拨出刀来,当场砍翻了一个前来朝觐的信徒。商队中当即哗然,能行走河西,自然都有些功夫,也备了些利器。当即抽出刀枪来与那些强盗打在一处,然而他们武功着实霸道,只几个照面间,商队的人就伤了两个。他们正混乱时,那一路上不言不语的神秘人物,霍地站了起来。 他随手抄起一根绑东西的木条,当即就打折了一个人的双脚。那人倒在地上,却还不肯服输,打出一柄飞刀。 “那位大侠两只手指头一夹,就接住了那飞刀,他说了句,有毒的?突然间就十分愤怒,于是再出手时,就尽打心窝,当时就趴下去两个。后来那些人四散奔逃,大侠往东边追过去,收拾了东边那人,过了一会,又往北边追去了。” 聂千千微微心惊,看来这人定是叶笑天无疑。尉凌云此时单身去追,却不知是否应付得了。她顿时有些后悔,觉得应该和他一起去的。不过这时他们追得远了,身边又无马匹,自然是追不上了,便不得不耐下性子坐在绿洲边等着。然而直到月沉日升,空中重新被懊热的气息充满,尉凌云却还是没有回来。 聂千千等了又等,经不住一众人催促,终于一起上路。上路前她寻了张羊皮纸,刻了个留言压在最显眼的地方,约好在敦煌相见。 这一日行程中,聂千千不时回望,却始终没有尉凌云的踪形。她心中再如何挂念,却也挡不住日头一点点往西偏去,终于在离地不过数尺时,眼前出现了大片森然的岩壁。身边人响起如释重负的欢呼,聂千千与安伽却露出更为焦灼的神情。 商队的人在岩壁前水源处扎营安顿,聂千千却不愿浪费时光,唤了安伽带路,在大大小小重重叠叠的窟洞间转悠。 自前秦符坚在莫高窟发现千佛之光始,历时数代,这里开凿窑窟的风气始终不绝。无数帝王将相高官显贵在这里留下他们的祷祝,有更多的匠人在这里默默无闻地凿动着岩砾了此一生。聂千千绕过身边一个又一个面目焦黄的匠人,目光焦急地在远远近近无数菩萨上扫过。记忆中那个侧对着残阳的佛象如此逼真,然而身临其境时,却又十分模糊了。安伽路熟,带着她跑上跑下,省了许多功夫。寻觅间她不时掉头西望,只盼尉凌云能快些到来。 然而,西天云层上的霞光,渐从如烈火燎原般阔大变化成几道纤细的伤痕时,依然渺无人迹。而她所寻找的那个佛象也……她的目光忽然间被一根矗立的岩柱吸引住了。 第十章泣血黄沙 尉凌云追逐而去时,已经认定那人必是叶笑天无疑。叶笑天出现在这里,并不算是件稀奇事,毕竟他也有一宝在手,而且比尉凌云早得多地发现了如何获知其中秘密。而且他是佛门弟子,对莫高窟应是十分熟悉,那么追查到这里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尉凌云以前对少林蜀山两派时倒也坦然,因为他不过是要以《炎黄录》为代价,从中原正统武林那里为寒冰门多争得些利益……大事在前,这两派想必也是愿意让渡的。 然而他们此时却已答充颉利可汗,用这本书来交换他对拜火教的支持、最少也是努阿舍的性命,那么此时叶笑天与他们,便无疑是敌非友了。尉凌云对自己能否一对一胜过叶笑天自然并无把握,然而也只能先找到他的行踪再说了。 第19章 向北方追出去大约三里,风中血腥气息愈发浓烈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灵识扩散而去,只发觉了前方微弱将散的一点意识。他奔过去,发现地上又是个刚死去的黑风寨强盗,只是他的死状,只是血淌了一地,却不象是叶笑天以内功击毙的。尉凌云下马探看尸体,略有点被吓着了。尸体远观尚不觉得,近看就发现整具尸体如同一个破了的血袋,血液犹在不停地鼓着泡泡往外淌出来,塌陷的面孔和酥软的四肢实在令人觉得心头发毛。 血是从心窝里流出来的,伤口从胸口看起来十分狭小,然而翻转再看时,背后的创伤却很大了。似乎是有什么利器从后向前穿透了他,然而他浑身的骨头却毫无疑问是被大般涅磐神功击碎的。就算黑风寨的人不是好东西,尉凌云想不出来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叶笑天下这样的重手,而且竟用在一个已经被一剑穿心而死的人身上。 他在附近又转悠了一会,突然再有发觉,似乎方才这里的人,不止叶笑天和死去的这个黑风寨之人,还有另一人也在场。只是他的脚印极浅极淡,几近于无。若不是他的足尖沾了些血,踏在沙地上面,留下小半痕迹,绝看不出来。难道黑风寨还有人没死?难道眼前尸首的伤痕竟是同伴所为?然而以此人轻功极高明,绝非刚才所见的黑风寨死人们可比。尉凌云不由得往卫枫身上想去,然而那尸体上的创口,却不是他用的无影剑刺出来的。 多想无益,尉凌云在左近沙面上多看了几眼,便顺着蹄痕再追了下去,月色下沙面如水泛着莹白光泽,偶尔还能见到一两点血迹,却不是从谁身上淌下来的。 蹄印先是往北,继而又往东去,日头偏西时,眼中己不再是绵延无尽的尘沙,边缘隐约有一圈模糊的影子,似乎是个被废弃的城池。他不由觉得这样再追下去,也无结果,有点想打道回府。然而身下马匹骤然燥动起来,没命地长嘶蹶蹄。尉凌云一惊,灵识边缘,有一圈灰蒙蒙的阴影正在聚集生成,而且愈扩愈大。 “沙暴来了!” 尽管并未亲眼见过沙暴,然而尉凌云眺视着正北方妖异的云色,还是迅速作出了这个断定。 他拼命打马往废城奔去,风刮在身上,越来越是凛冽,数刻后,便有切肤裂发之威。沙砾无孔不入,他眼睛无法睁开,嘴里耳里尽是沙子,最后一段路,马匹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肯行走。他只好弃了马,半蹲在地上,一步一摸索地,终于触到了结实的墙面。 那是夯得十分结实的土墙,在风沙中经百年侵蚀尚未垮塌也真十分不易。墙面摸上去籁籁而抖,不时有些小土块打到他手上。这面墙似乎在摇摇欲坠,他拨出剑,全力插进土基里,身躯才敢慢慢地离开那道墙,风推得他几乎翻滚而出。尉凌云用冰钢玉甲之术凝集浑身气息,又用霜燃神功凝结剑下尘沙,如是终能在暴雨般的沙风中行走,向着城池内面,更为坚固的房舍移去。 他好不容易风沙小了些,似乎是摸进了一间屋子里,然而却突然地,与另一股灵识不期而遇。他顿时僵卧,不敢动弹。风啸如鼓,目迷尘沙,此时耳目俱废,只能感应到十多步之外的墙垣后,那人悠长浑厚的气息。 是叶笑天? 这人灵识似曾相识。尉凌云觉得多半是他,只是这念头尚未转完,就有恶寒从身后墙壁中侵来。 那一刀来得毫无征兆,与其说无声无息,不如说一早就在那里,只等尉凌云靠到刃尖上,才骤然发动起来,刺破这最后的土层。尉凌云翻滚而去十多丈,被风早早地抛起来,毫不容情地摔到一面墙上。这里的墙壁却是石制,坚实非常,这里似乎是个较为狭小的空间,尉凌云只刹那便在几面墙之间摔跌了七八次。冰钢玉甲之功消懈,他听到自己肋骨裂来时那一声钝响。 “呃!”他闷哼一声,剑终于再度刺入墙中,稳定下自己的身形。那人的灵识乘他此时极度痛楚之际进逼而来,尉凌云却骤然敞开自己的防护,任他的意识一灌而入。他只凭借着最后一丝清明,辨准了来袭者的位置,右指间的冰封千里拼尽全身功力,再度激射而出。 他一击之后便即脱力,却清晰地感应到那人左胸上传来的剧痛,然后那人的灵识便如退潮般撤走。尉凌云有心反击而去,脑子里却开始模糊,肋间的剧痛、还有那一刀的创口,都在消磨他的意志。然而他深知生死存在在此一举,便大吸了一口气,以剑支身,慢慢向那边探去。 走得愈近,愈能感应到那人近乎衰竭的生机,还余十步时,尉凌云不想再冒险,又摸出一支冰封千里来。手中掂着这支冰封千里,便想起聂千千,执意回到鄂嫩河渡口去,在石隙间慢慢摸索,终于找了三枚回来。 此念一生,她碧眸艳唇如花笑靥便历历在目,还有她芳香柔媚的气息泌心入腑。尉凌云好象行走在一个黑甜绵软的梦中,渐渐忘却了身在何处。 “哚!” 不知哪里来的当头棒喝,将尉凌云震动了。鼻端异香愈发浓烈,尉凌云心头却一片冰凉。他中毒了!而且中的似乎是…… 那人此时从冰封千里的巨创中似乎暂时缓过劲来了,他手中弯刀如蛇吐信般向尉凌云袭来。尉凌云长嘶一声,一股真气强自逆行,由四肢发肤而破丹田,他双臂一瞬间再度充满了力量。剑身分厘不毫地掠过那人刀势,对准了他的咽喉。 就在那人将要把咽喉自行穿入碎玉剑的片刻,那人强行扭动了颈项,骤然间往左边移开三寸,剑端穿入他左侧锁骨之下,在扭动间轻易将他左肩的筋骨血脉绞至粉碎。 “啊……”那人痛嘶一声,撞破屋脊,风挟着土块一灌而入。尉凌云伤重不支,勉强爬出这间充满不详气息的房舍,便再不能动弹。他将要晕过去之前,从衣袋里摸索出一枚玉石含在口中。护心翠入唇剧寒,令他浑身抽搐了一下,然而就这一缕寒息,便始终支撑着他灵识不灭。 他也不知道勉强调息了多久,只是风不知不觉地息了,身上略有温意,眼前却依旧是黑的,不知道是不是瞎了。他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似乎被封闭在一个独有的空间里,仿佛便是他五岁那年的领悟。 过了很久以后,他才领悟到,原来他只是被埋在了厚厚沙子里面。只是这个很久,他却不知究竟是多久,他的思维变得极是混乱,想一点点事情都会东扯西拉很多,才能慢慢转回来。他刚刚想明白自己是被埋在沙子里时,就感应到七八个人在往这边走来。他们愈走愈近,尉凌云也愈来愈有些惊慌,因为其余的人且不说,他最少听出来一个人走路时的颤动。 不,还有一个。 卫枫。 秦少陵。 “神君,寒冰的小子还没到,我们现在动手么?”这是童敢的声音 “看情形吧,若是她还没找到<炎黄录>的下落,我们继续跟着她,要是她找到了,不管尉凌云在不在,都把她带回去。”秦少陵语气甚是温柔,道:“让她一直在外面飘泊,我着实心疼。不过为了盟中大业,也不得不如此了。” 尉凌云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抓握到。他缓缓调动的气息全然溃灭,急切间怎么都聚不拢来。他对自己道,一定要恢复,要恢复,然而灵识却越发地涣散了。 他昨夜先是受伤,后中剧毒,在生死绝地,用了师门禁技。以“逆瀑”功,强冲经脉,激发出极大潜能,方能重创对手。这“逆瀑”一功,创自冷慕庭归隐雪域之后。他观山间断崖处,有冰棱重重叠叠,似乎是千百年前,这里曾是一道瀑布,只因为天气变化,永为冻结。那冰棱气势恢宏,隐隐非顺而下,却有逆而上的动态。他心有所悟,便创了一路功法,若是身体受重创或中剧毒时,逆运真气,将经脉闭合,可在一瞬间发出极大潜力,同时能防止毒素侵入内腑,也能减少流血。冷慕庭自身功力冠绝当世,自然没机会用上这招。寒冰门人百年来,用过这招的不过三五人而己。尉凌云本是希望能对那人同归于尽的,却不想那人功法实在诡异,竟能强移身躯,避让了这一招。也是那人吓破了胆,否则他再多回来看一眼,尉凌云便必死无疑。他所中之毒与受之伤,任哪一项都足以致命,幸亏有师门至宝护心翠的灵气滋护着心脉,眼下才能慢慢调息。然而寒冰门功力最讲究思虑空虚,不萦万物,此时他心焦如焚,却哪里办得到? 他只能在心里一直一直地祈祷,“千万别来,千万别来了!”然而不多时,终究听到两个人骑着骆驼往这边来。 “这里四季光照都是如此吗?” “没细瞧过,不过差不离吧。” 他若是手臂能动,必然狠狠地在地上捶了下去。 “千千姐,你找的不是菩萨象么?怎么倒找到这边来了?” “你别管,我自有计较。” 聂千千似乎拿尺子在丈量着什么,一丈两丈两地数着,嘴里还喃喃有词。她走得及近时,似乎就踏着尉凌云的手指而过。尉凌云听出她语气中甚有兴奋之意,更是着急不小,一口气郁积心中,几欲窒息。 “好大的风沙,”聂千千似乎在打开昨夜吹来的沙尘,道:“凌云他……” “尉大哥功夫那么厉害,不会有事啦。” “可昨夜那么大的的沙暴,他对沙漠又不熟。” “我想尉大哥一定是迷路了。风一起吹起来,连我都找不到路。” “这是……” 聂千千突然惊叫起来,道:“凌云的冰封千里!” 第20章 她似乎立即有了警觉,拉起安伽便道:“我们快走!” 两声钝响,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了下去。安伽惊叫起来:“我们的骆驼!” 几声利器撞响的声音,还有步伐交错时的震动,尉凌云听出来聂千千和卫枫在这刹那已经交手数十回合。聂千千的修罗破似乎正克卫枫阴谲变幻的剑法,在她激烈如风暴的枪声中,那剑只若虫蚋,一近便被吹走。尉凌云至此忽有心动,他突然想到,昨夜敌人的身法,和卫枫很有几分相似的。卫枫似乎想以游击消耗聂千千的体力,然而聂千千对他技法熟稔之极,连连击得他不能自如跳跃。似乎就在她即将斩杀卫枫之际,修罗破霍然停下了。 “你现在就放了安伽,否则我现在就自尽,你什么都得不到!”聂千千厉声喝道。 “唉,”秦少陵长息一声道:“我可就真不明白了,连这小子的生死你都在意,却只是对我不理不睬。” 聂千千沉默着,完全不理他。 “我放了这小子,你就真的乖乖跟我走?”秦少陵似乎颇有疑问。 “我发誓。” “你发誓?这我可不信。”虽然看不见,尉凌云也能知道秦少陵正在用力摇头。 “信不信由你!”聂千千语气中毫无动摇。 “不不,我倒不怕你死,你就是舍得这小子,也舍不得你那死鬼师父吧,哈哈!” 尉凌云心头剧震,他知道聂千千此时心智定然被击溃了。他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知觉便是唇齿之间的那方宝玉,此时不由得把唯有的真力用在这一咬之间。竟咬得牙齿“格噔”一声,竟自破了。 然而破得似乎不止牙齿,那一缕浸润到他心肺的凉意,倾刻间化作汹涌澎湃的滚滚冰洋。他四肢百骸似乎片刻便被冰水灌满,又瞬间凝结起来。他脑子变得清醒无比,似乎能洞悉身躯内的一应变化,然而脑子和身躯却又都不似自己的。 聂少陵得意地笑,道:“所以这小子,也不必留着了。” “不!”聂千千愤然冲过去,却依然被卫枫的一剑给挡了回来。安伽在地上摔打着,却一声不吭,似乎处决这小人物,秦少陵也不屑动手,因此指派了两个弟子去做。而安伽挣扎的地方,离尉凌云似乎不足三尺。 尉凌云脑子里剧烈变幻着,只要他还有一丝力气,他一定以以一计“裂冰为水”劈开眼前的沙层,沙尘中和霜燃神功足以震晕那两个寻常帮众,之后他可以趁秦少陵受惊之际,以最后一枚冰封千里一举杀他。 “嗷!”他嚎叫一声后,骤然发觉自己竟然真的从沙层中探出半边身子来,浑身黄沙漫漫,从他发际面颊口唇臂弯往下滑落。这片刻间他如同刚刚醒来,却发现自己正在梦游的人。他挥手而出冰封千里,暗器不假思索地向着秦少陵的方向射去。此时黄尘漫漫,秦少陵的方向又当烈日,只能看到一个在空中极度折扭的身躯。 “神君!”卫枫失声叫道。他飞纵来救,聂千千紧随其后,一连架开卫枫数招,才震惊地叫道:“凌云?” 尉凌云想向她微微点头,可却连支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头重重地栽回沙层里去,倒在被沙子打晕的天煞盟弟子和安伽身边。 “凌云!”聂千千本来是指望他来救自己的,然而看到他这样子,心胆欲裂。 秦少陵轻扯了下衣襟,将一方染着血的布帛扯落在地,露出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臂膀,他笑得极是温和,施施然向尉凌云行走。 “凌云……”聂千千眼泪“哗”地挂落下来,手中修罗破无力地扎到地上,任卫枫一剑逼近她胸口毫不阻拦。秦少陵站在尉凌云边上,血煞的刃口在他躯上方转动着,似乎是想寻找个最完美的下手。 “哚!”一声佛喝之下,四面尽是呼喝声,秦少陵霍然抬头时,只见数步远处的破屋顶上,出现一个斗戴斗笠的长袍汉子,他左指间闪闪亮亮的,似乎掂着一枚菩提子,右手惊雷宝杖蓄势待发,正是一招“风云疾”,正气凛然,仿如此间万千菩萨天王怒目而立的化身。 “原来,”秦少陵背对着他,却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敢动,道:“是叶大侠莅临小可之地,却是有失远迎了。” “神君!”童敢显然是在外面巡逻,这时发觉不对才奔过来,然而见此情形,却霍然停步。 叶笑天居高临下,背对阳光,实是占了及有利的形势。他灵识充沛于此数丈之间,一丝一毫的动静均不能出他意料之外。若是他决意动手,秦少陵方才刚受冰封千里重创,此时任他遁天入地,也不能全身而退。 “你们退!”他简略地吐出这句。 “不许退!”秦少陵厉喝道,他突然全不在意叶笑天紧绷的气势,懒洋洋地掸了掸衣襟,道:“卫枫,他要是动手,你就把聂千千杀了;童敢,你就把这粟特小儿杀了,我呢,自然不会和尉凌云客气,这笔生意,终究是不亏的。” 叶笑天一时想不出如何处置眼前情形,场中局势便僵持了一会。尉凌云迷迷糊糊地侧着头看聂千千,她面上的眼泪慢慢在太阳下晾干了。她目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看到他眼珠略微的转动,颊边便也慢慢地漾起笑意来。 尉凌云想他一生也不会忘却此刻她面颊上娇艳的笑意,象是这荒凉枯涩的世界里喷绽而出的一眼清泉。即使片刻之后就会被烈阳蒸干,然而此时此刻,依然不尽的美好。他一生下来便不曾有过真正发自内心的悲伤,因此也并未感受过什么极致的快乐。他曾怀疑人生混混沌沌,生于世间,究竟为何,生命为什么值得珍惜,而所谓家、所谓国,又有什么实在的意义。然而他此时看到聂千千在利剑之下为他微笑,便觉一生之中,有此一刻足矣。有此一刻,便不觉人世荒凉可悲,而为了守护这一刻,可以不惜一切。 他知这笑容可贵,不会长久,因此无比贪婪地看着看着,只求多看一会。甚至都没有在意秦少陵为何从自己身畔离开,也没有在意他轻蔑地一笑,“这废人,谁在乎他是死是活了?” 聂千千在卫枫和童敢的挟持间走出他的视线,踉踉跄跄时不忘回顾再三。黄尘漫漫中,她的面孔越来越模糊,最后竟被一大片鲜亮的血色遮蔽了。血色中,变换成了叶笑天惊骇的眼神。 尉凌云不太明白他为何骇异至此,直到他嘴唇边上尝到一丝咸味。这是眼泪?不,他突然明白了,他眶中淌出来的,是鲜血! 第十一章十日惊情 “你竟然中了‘十日情’之毒!”叶笑天震骇不己,他收起运功的手,盯着尉凌云上看下看。 尉凌云微微蠕动着嘴唇,眼角略带嘲笑的意味,似乎想告诉他他早就知道了,然而归究没有一丝气力说出话来。 叶笑天在室内踱步,只觉得为难之极。尉凌云经脉尽碎,灵识涣散,然而他似乎服食了什么稀世灵丹,一时倒不得死,慢慢调养倒也有望复原。然而他身上五脏六腑间尽纠缠着十日情的剧毒,此毒侵肌蚀骨,一入丹田,中毒者必受尽折磨而亡。第一日只是身上如虫噬蚊爬;第二日目迷五色;第三日七窍流血;第四日四肢剧战;第五日发落齿烂;第六日肌肤溃裂;第七日肝肠寸断;第八日骨髂酥软;第九日心肺尽呕;第十日血尽而亡。 也幸得是尉凌云自绝经脉,毒性才蓄积在肌理,未入丹田,然而这七窍流血的症侯,却是第一天便出现了。这十日情的药性,他记得再熟不过。是因当年他师父空信大师在他面前活生生受此荼毒而亡,其情之惨,令他至今念起,仍然如五内俱焚。当时他尚在唐王军中,得知消息后换人不换马地赶了三日三夜来到师尊床前,只看了一眼那具床上不成人形的骨骸,就一头栽倒在地。空信大师圆寂后,他随师叔前往岭南百花宫讨问十日情的来由,百花宫拒不承认。他正悲愤,想要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冲杀进去再说,却被师叔弹压下去。此事至今犹是迷案,然而他从此便痛恨那些使毒的人。本来佛家弟子菩萨心肠,杀生是重戒,然而他见到使毒者必斩无疑。他一直暗地查探当年之事,只是这些年来,江湖上便再也没见过十日情之毒。倒是有些无耻之徒传言,说空信大师与女子有私情,方才会中这种毒。令举寺上下,都愤怒无比。不过,这说法却也自有来由。 此毒据称是岭南女子所制,用来报复负心男子,这每日症侯便也拟同钟情人伤心而死。后来百花宫南居后,获得此药秘方,并加以精心配制,毒性更烈,并且无药可医。当年冷慕庭移情别恋,弃百花宫方舞情而娶梁朝公主萧飞燕为妻,方舞情忿恨之下,大闹婚宴,在萧飞燕下了此毒。冷慕庭心中有愧,这才率门人子弟北居苦寒之地,以天然寒气压制住萧飞燕身上的毒性,然而终其一世,亦不能清除此毒。萧飞燕最终没活到四十岁,冷慕庭以绝世武功之身,心伤爱妻之死,亦不长寿。甚至他们的后人,每一代都体质孱弱不能练武,可见这毒性之烈,可称遗祸百年了。 叶笑天想,十日情虽说举世无人可解,然而冷慕庭花了二十多年为萧飞燕解毒,总该有些心得,不如把他带回寒冰门去。他便让安伽雇了乘大车,驱车往东北去,自己整日在车里为尉凌云调理经脉。所幸尉凌云服下的那种灵药似乎对毒性天然便能排斥,尉凌云除了剧痒,眼盲,七窍出血以外,其余重症侯都没有出现。接近东北方时,一天天冷下去,整日冷雨不绝,到寒晶池附近时,已飘飘扬扬地落下今年的第一阵雪。 第21章 寒冷果然能克制十日情的剧毒,尉凌云多日来第一次清楚过来。他张合着枯涩的嘴唇,先谢过叶笑天,才问道:“叶大侠,你是怎么去了莫高窟的?”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叶笑天想起自洛阳一别后的三月间发生的事,不由得眉头紧紧拧到了一起。 叶笑天拿到属于他的“惊雷”之后,没多久便发现其中奥秘,他对于是否要告诉尉聂二人之事有些犹豫。他自然希望大家都早日得出那里面的线索,顺利地找到《炎黄录》藏宝之处,然而对尉聂二人的身份和想法,终究有顾虑。因此他便折中地提点了尉凌云,至于他是否能领悟,就看他的造化了。 然而所料未及的是,蜀山派的那枚宝剑,却是在宁婉儿手中,而宁婉儿当日江上负气出去,便再也没与同门联络。叶笑天只得传简江湖各门各派,为他搜寻宁婉儿踪迹,一直过了快一个月,才得知她似乎在往梨花谷一带出现过。叶笑天自然一面托人给她传话,一面急急赶去。没想到宁婉儿却不肯等他,行踪飘忽,他又费些时日,才在岭南毒瘴林见到她。 只是见到她的时侯,她躺在地上,只剩得一口气了,叶笑天急忙运动护住她灵识不灭,追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不肯将灵识尽数向叶笑天敞开,只是不停地说:“师,师……”片刻之后,她咽了气。 叶笑天悲悼之余,发觉她临死前用的一招天劫无尘,剑尖尤自颤动,深深插在面前三丈处的石壁上。叶笑天见那剑没至柄,有些古怪,过去一看,那山石果然是空的。他正运功想要打破石壁看个究竟,却不想身后有人偷袭。 那人身法极是诡谲,遁化伪装之能尤胜于聂千千的西域幻术,他偷袭叶笑天不得,便寻机遁走。然而叶笑天却不肯罢休,一路追蹑他而去。这么一追一逐,两人竟不知不觉从岭南至成都、从成都至长安、从长安至西域。这一场万里追踪耗时有一个多月,饶是叶笑天功力浑厚,却也筋疲力尽,再加上他对西域地势不熟,便在哈尔和林附近,终于把人追丢了。然而他起自己从“惊雷”中得到的线索,藏宝之处,似乎与莫高窟相关,便搭了一个商队,向莫高窟而去。 “是叶大侠杀了那些黑风寨的人?”尉凌云听了这么大一段讲述,体力渐渐不支,头脑又开始昏昏沉沉的,他抓紧时间追问道。 “是,本来他们抢掠商团,倒也罪不致死,然而在刀上用毒,却是犯我大忌,我使下杀手把他们除了。” “可是,还有一个,跑得很东边的……” “唉!”提到这个,叶笑天神情开始激愤起来,“好歹毒的人呀!起先他混在黑风寨的匪人里面,我还没发觉他。后来他们两个逃走,我追上去时,发现有个匪人倒在地上。我过去验看的一刻,匪人竟向我出击。我不得已用上十成大般涅磐神功,那匪人尸首被我震至寸寸俱裂后,竟然从心窝里探出把刀来,险险教我丧命。后来才想明白,此人杀了黑风寨的匪人,然后自埋沙中,等我接近时,他控御尸首向我袭击。我的攻势一过,略微松懈时,他的刀从尸首身后穿出来,企图杀了我。我也只是在毫厘之间逃得性命。” 他说着拉开前襟,胸口上一块新结的血痂,尚未脱落。“当时我寻了个地方裹好伤势,再出来时便见到童敢,虽然有十多年未见,还是记得。我好奇跟在他后,却见到了你,不想你反而遭此大难。此人武功太过奇异,似乎是百花宫的路数,可很多地方又并不一样,他心性残忍手段酷烈,是为了<炎黄录>么?” 尉凌云思起沙暴中他与那人的一战,或许这一战后自己就将一生成为废人,而聂千千也会…… 车辙在冰面上辗过,发出熟悉亲切地’“咯咯”声,雪霰子打在大车的皮帘上, “卟卟卟”地碎响,驾车的安伽看到那高耸入云绵延不尽的雪岭时,发出一声声惊叹。每往东进一步,他都觉得更舒适一些。他算是要回家了,可是聂千千呢?聂千千此时似乎也算是在“家”中,然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在等着她? 她泪痕半干的面孔和烈阳下微笑的神情在脑子里泛起时,尉凌云就被一阵剧痛击中了。他嘶吼半声,从车榻上弹跃起来。 等他再度苏醒过来时,抬眼看到的,己经是无比熟稔的亮晃晃的光芒,那是他的房间正对着西面的冰峰,因此清晨时分,冰峰便会将第一缕阳光射入他眼中。身上依旧是漂白的细羊毛毡子,深蓝色的纯棉里子,用小指头般粗的棉线细细缝上去的。帐子也依旧是蓝底绸白莲花的那顶,还有案几桌椅,一灯一琴,都放在老地方,纤尘不染,好象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他动了下手指,觉得似乎上次醒来时多了许多力量,能撑着自己勉强坐起来。他坐起来,就听到帘帐后方,有女人在啜泣的声音。 “大姨……”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嗓子嘶哑,似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而那帘后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她撞开帘子进来瞧了一眼他,还没等他和她说一句话,就返身又撞破帘子出去了。 没多久脚步声传来,却是无涯老人,三位长老。大姨跟在他们后面,眼睛红肿,面上泪痕宛然。只是有点意外地,没看到无忧。 “师父……”他勉强挣起身来,无涯老人叹了一口气望着他,他挣扎半天挣不起来,只好依旧躺下了。 “又是十日情!”星君摇了摇头,露出极痛苦的神色,他道:“我们寒冰门,真是注定要被这东西克死了么?” “单是伤,或单是毒,倒还罢了,偏偏是连伤带毒,如此之重。”无涯老人似乎不忍再看尉凌云的面孔,转过头看着窗外雪峰红日,似乎在责问苍天,道:“天下间为什么要有如此毒种流传?” “师父,是徒儿无能,拖着这伤残之身回来,让本门蒙羞了……” 月君手指在案头桐琴上随意划了一道,连串颤声凛厉异常,大违他平素中正平雅的音韵。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星君接过大姨手中端着的药汤,对她道:“你也守了许多天了,回去歇一阵吧,他即然醒了,伤总是要慢慢治的,我来喂他。” 大姨本来是舍不得走,但是看了下无涯老人和三位长老的神色,琢磨出他们或有要事商议,便带了门退出去。 尉凌云正想询问叶笑天和安伽的情形,无涯老人已先道:“你倒底是怎么中的毒?是百花宫下的手?” 尉凌云犹豫了一下道:“徒儿在莫高窟外的一处废墟里遇到了大风暴,进去躲避时被人偷袭……” “云儿,若这次真的又是百花宫造的孽,那么拼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定要与百花宫这间算一笔这百年的帐!”日君年岁虽老,而性情犹烈。他幼时尚见过萧飞燕,对她当年香消玉殒时的情形记忆尤深,因此从前谈起百年誓约满后,要做些什么,他总是对百花宫深怀恨意。 尉凌云只好苦笑,他确实不能断定那人就是百花宫弟子,虽然那人有十日情在手。他道:“叶大侠追踪些人足有一个多月,他肯定比我知道得多,然而连他也不能断定那人是不是百花宫弟子。” “少林派的人说的话,也没什么好信的。他们巴不得我们和百宫拼个两败俱伤,好让他们永远是武林至尊。”无涯老人摇头道:“我把他关起来了!” 尉凌云听到这句,大吃一惊,忙道:“师父师父,叶大侠是救我的人,你可……” “云儿你年纪小,不懂防人。”日君老人询询教导他道:“别看他们这些名门正派面子上都光冕堂皇,其实骨子里个个想方设法地算计我们。你可千万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长老……”尉凌云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生生要闷死。 “云儿你别动!”日君赶紧扶着他,给他输入真气,尉凌云想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把手腕握着了。 “毒性发了!”日君惊叹道:“手足抽搐起来了!”他不分由说地连点尉凌云七八处穴道,尉凌云顿时动弹不得;他又一直在给尉凌云输真气疗伤,尉凌云体内气息不由自主,竟窒得一句话也说不动。他这时郁闷痛苦,竟似比中毒受伤更甚,却听日君在道:“不得了,竟然在翻白眼了……” 星君道:“那两人不打紧,反正是关起来了,要如何收拾看我们高兴了。报仇的事也后一步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凌云治好。” “毒性不驱尽,他这伤是没法治的。好在当年老门主留下了医治十日情的秘方和成药,等过几日你身子略好,可以承受药力时,便让你服下了。”无涯老人道:“百花宫也好、少林寺也好,想要我们寒冰门人死,没那么容易。” 尉凌云没办法和他们说,只好干脆地闭了眼眼不理他们。 “云儿也累了,吃了药就睡吧,”星君捧着药碗道:“只是郡主在千琅窟已经呆了三天了,怎么还没把解药拿回来呢?” 一直沉默着的月君突然道:“她在千琅窟里?不对吧?” “她难道不在?那她在哪里?”屋里的人都讶异非常。 “她昨天好象去了雪葬窟,一直就没回来。”月长老道。 “她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有药材在那边?”无涯老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几日门里上上下下关心的唯一的事就是尉凌云的伤病,更因为当年冷慕庭留下来的十日情解药在她手上,更以为她在忙这个,谁知她却去了一个全不相干的雪葬窟。 雪葬窟是离寒冰门大约十多里的一绝壁高崖,自寒冰门成立起,那里就是关押犯事弟子和外来奸细的地方。 第22章 谁也想不通她上那干嘛,还一呆就是两天! “无忧这是怎么了?我去把她找回来。”日君很生气,撩起衣袍便往外走去。 “回来!”无涯老人叫住他,道:“云儿的伤势若突然有变化,难道不要我们四个用四仪万象功给他疗伤?再说了,你去又能问出什么来?” “那你说该如何?”日君依旧气哼哼地。 “她几天没回来,自然要让芸姑去问一句。”星君推开了窗口往下喊道:“芸姑!” “唉……”尉凌云叫道:“不必让大姨跑那么远……” 然而他固然提不起声音来,也无人理他。屋里的人都急勿勿下楼交待芸姑了。 芸姑带着门中长老的嘱托去雪葬窟寻无忧时,她犹豫了又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其实,无忧呆在雪葬窟的缘由,她是知道的。正因知道,所以更为忧心,而这忧心之事,却又难以启齿。 芸姑姓程,是当年萧飞燕带来雪域的一名贴身宫女的后人。她一生未嫁,一心一意抚意着早亡的妹妹的儿子,这辈子全部的心思都系在了尉凌云身。然而这孩子,却是从未让她安心过。小时侯因为他性情古怪,操碎了心;大了以后看他虽然依旧不肯哭泣,然而为人行事,倒也合情合理,总算可以自己安慰自己说,男孩子,性子硬,不哭是好事。自他下山就没什么消息传回来,整日里挂记着。谁知下山不过三四个月,突然伤成这样子被人送了回来。她从见到尉凌云那时起就开始哭,起先看无忧也是伤心得不行,急急忙忙地让丫头们陪着去千琅窟寻药方和成药……那个时侯她还只是心疼,不是忧愁,毕竟大家都知道老门主当年是费尽心思研究出了十日情的解药。然而那天忙忙乱乱地照顾了尉凌云,突然想起来送尉凌云回来的那两人,总要给人家安排个吃住的地方吧。找过去一问,却得知掌门疑心是人家是奸细,和人家打起来了! 不管从前有什么旧怨,这可也太不近人情了。芸姑当时赶了过去,只见无涯老人与那姓叶的打得可激烈。寒冰门里终年无外人,平素门人弟子们之间对练是常有的事,然而这回才算见识了货真价实的打架,两个人从屋里打到屋外、从墙上打到崖下,院子里梅花树也折了、冰灯儿也碎了。大家都听说无涯老人的武功当今天下没几个人比得上,结果今天莫名其妙跑来个也没多大年岁的汉子,竟然打了个不相上下。只是不相上下也没用,无涯老人纵然年纪大了精力衰减,还有日君月君星君一边跃跃欲试,更有一帮子年青弟子听说这人或许就与尉凌云受伤有关系,个个咬牙切齿地在一边。 他们只顾打得热闹,没人理会那个胡人小子在一边大呼小叫。 等芸姑赶过去时,日君已经按捺不住冲上去了,他可不会和少林派的人讲什么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那姓人的被闹得哭笑不得,终于把杖子一扔道:“行,今日被寒冰门以举派之力擒获,也算我叶笑天的倍有荣耀了。” 这时芸姑才知道这人原来姓叶的。 无涯老人便点了这姓叶的和那胡人小子的穴道,让几个弟子照例把他们送雪葬窟安顿。那姓叶的汉子也罢了,芸姑瞧着胡人小子蛮可怜的,因此那天晚上把尉凌云的药熬出来以后,她便在厨子里收拾了几件吃的东西,连夜送去雪葬窟。 没成想刚到那里,就看到崖下面停着乘车,她是一眼认出来了,这是郡主的车,为郡主驾车的老王头还在上面打瞌睡呢。芸姑敲了门,下面看守的弟子把她放了进去,道:“芸大娘也来呀了,刚才郡主身边的坠儿刚上去呢!” 芸姑就在想,只怕郡主和她想一路了。这雪葬崖上面是没人看守的,只需要把下面守好了,便不怕人逃走。上下的手段,别处绝无,这上面只有一个地方安着个大轱辘,轱辘上串着根粗绳儿,两端都在下面,一端有把儿摇在一个大轱辘上,另一边就是个大吊篮子。平素有人上去,只消摇下面的把儿,就把吊篮子绞上去了,若是有人要下来,把绳儿松了就掉下来了。只是下来时着实惊险,能把人吓得心狂跳。芸姑平素也不喜欢从那吊篮,总怕下来时受罪,听说坠儿已经上去了,就有点犹豫。不过一想总算是来了一遭,好歹送上去吧。就让他们把自己给摇上去了。 上去后,果然看到坠儿打着盏灯,在一个窟洞的门儿里和人说话。芸姑上来时风声大,她没留意芸姑来了。芸姑就听到她在问:“那‘千千姐’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就听到那小子说,千千姐就是千千姐呀,她以前是天煞盟的堂主,后来和尉大哥在一起了,就和天煞盟闹翻了…… 芸姑听得心里一惊,手本来就冷僵僵的,这下一不留情,手里的钵子摔在了地上。坠儿一惊侧过脸来看她,那神情可别提多古怪了。这时那姓叶的汉子叫道:“安子你少说些话,回来。” “噢!”胡人小子就安生地坐回去了……他为啥不能早点安生呢?这名字真是白取了。 之后胡人小子不肯多说话,芸姑在一边,坠儿也不好再抓着他问,两个女人磨蹭了一会,收拾了各自的钵盆下了山。 下山时,老王的瞌睡也醒了,也没等坠儿说话就招呼芸姑上车。这车坐得可真是尴尬,快到门里时,芸姑试探着说了句,“坠儿,小孩子说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若是传到郡主那儿,惹得她多心就不好了。” 坠儿眼睛都不看她,似笑非笑地道:“您是把郡主从服待到大的,您自己说郡主是不是爱多心的人吧。您就别操心了。” 正因为知道无忧的性情,因此芸姑才操心的,然而被坠儿这么一说,她也只能苦笑了。她总以为无忧就算听了这话不高兴,也会先把尉凌云的毒解了再说,然而却没想到她会跑去雪葬窟这么久,都没回来。 第十二章雪窟秘事 尉凌云被制住的经络刚刚松活,他嚷嚷着让丫头们把无涯老人叫来,好给他们细细讲叶笑天的事,却没想到无忧就进来了。 三四个月不见,无忧的体态似乎更为清减。她面庞从前象一瓣白梅花,如今看来几乎和屋檐上挂着的冰锥子相仿,尖尖的,泛着清凌凌地光。 “无忧你来了?”尉凌云在枕上抬了下头。 “我想问你,”无忧在窗边几上坐着,垂眉低眼看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轻声道:“聂千千是谁?” 尉凌云先是一惊,继而苦笑道:“你既然知道她名字了,自然也知道她是谁了。” 无忧的头抬了一抬,她的目光便在尉凌云模糊的的视界里闪了一闪,冰峰上的光在她眼神中贯过,亮极而冷绝。良久后她才掠了掠头发,站起来对着窗外道:“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尉凌云值此境地,只觉得无话可说,也如同无忧般盯着窗外。窗外冰峰千年依旧,只是他眼神如今不济,看上去只觉得一团明晃晃的光泽。好久后他方才慢慢地道:“那天……我在洛阳街上遇到她,我看出她身法奇异,就缀着她,她甩不开我,然后……” 三个月来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从水下浮了上来。不过是三个月而己,就好象都过了半生一般。尉凌云一句句说着,心口上似乎一层又一层地燃起火来,直至说到她被卫枫和秦少陵左右挟持而去的那一刻,火烧得他咽喉剧痛,终于喷了出来。他眼前尽是彤红色,这一片灼热的色彩中似乎聂千千依然带着泪向他微笑。 “我想要你为我洗一次眼泪,你终究不肯。我原想,若是你为她落泪了,我就把解药给你,然而你此时眼中淌下的,却是血呢……”他耳边轰隆隆地,无忧的声音好象是从很远处飘来的。 无涯老人与三位长老闻讯急忙赶了过来,他们以四仪万象功,将各自的功力浑为一体,注入尉凌云破碎不堪的经络中,将那些被剧毒浸染的肺腑护持起来,封闭了出血的创口。四人都是四十年以上的内功修为,这四仪万象阵也是自幼一起操练纯熟的,也费了大半夜,才再度稳定了尉凌云的伤势。 星君见芸姑哭得伤心,拉着她问了会,得知事情原委,觉得不妙。无涯老人和三长老便把无忧叫了过来。老人们围了一圈盯着她,她只是低眉低首,毫不说一句话。 “郡主,你这是怎么了?云儿他自幼与你一起长大的,就是有什么事,你总要先把他命救下来吧!”无涯老人道。 “他的命,或许能救,”无忧摇头道:“却要看他自己情愿不情愿了。” 在场诸人,觉得无忧的意思,是说尉凌云是否肯断绝对聂千千的交系。日君听着很不乐意,便嚷嚷道:“只有方舞情那种不知羞耻的娘们才会用下毒这类的手腕来管约男人……” 无忧霍地站起来,她面色微红,冷笑道:“方舞情是不对,她不该滥伤无辜,她的毒应该下到负心人身上才对!我呢,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弱女子,我是没给人下毒的胆量,也没这个能耐。尉凌云身上的毒,总不是我下的,这罪名,总不能栽给我吧?”她平素极少说话,谁也没料到她会在此时如此伶牙利齿,当下几个老人都呆住了,眼睁睁地瞧着她大步走出去。 在她将要出门的那刻,月君骤然大声叫道:“郡主,他人真要是没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无忧身形略微一顿,拂袖回首,冷然道:“他要是活着,我又有什么好处?” 众人愕然,只得眼睁睁地看她离去。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寒冰门每个人的耳朵里,大家议论纷纷,自然有说无忧对的、有说她错的。 第23章 寒冰门建立的由来,就是一番情场风波中失利者绝望无功的反击,没想到百年以后,又近乎相同地演绎了一次。只是,大家都以为,尉凌云不会当真就这么死了。无忧只是赌气而已,气总有消的一天。 然而白昼一日短似一日,窗下的冰棱越积越厚,渐渐地都进了冬月,大家也只看到尉凌云在长老们勉力支撑下,终于能偶尔让芸姑扶着踱出门来晒下太阳。他浑身瘦得不似人形,面孔惨白,而且时常无缘无故地出血,眼睛也似乎总看不清人。半年前甚至还没长大的少年,如今却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十步,十一步……” “小心!”芸姑冲上去扶住尉凌云,尉凌云大口喘息着,眼前天旋地转。他心中烦躁,很想一把推开芸姑,然而听到她焦虑的呼唤声,终于还是忍了下来。曾经在体内流转如意的神功,曾经敏捷有力的身躯,曾经清朗的眼神,真的都不会再回来了么?很多东西,本以为是天生就属于自己的,然而现在却变得遥不可及。 他象个废人一样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除了让大姨伤心师尊们劳力以外一无用处。他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然而假如不是一天、而是一年、两年、十年呢?他还活着干什么? “云儿你听姨一句吧!”芸姑劳累了这许多天,声音也变得暗哑很多。“你就跟无忧认个错吧!” 尉凌云没说话,只是倚着墙,喘息不已。 “喔,有人做错事了?”无忧扶着坠儿,盈盈地走近来。 尉凌云倚墙昂起头看她,他虽然略能活动,然而眼睛模糊的症状却日益严重了。离得略远点,他便只能看见她纤丽的身影,却瞧不出她的表情。 “大姨,坠儿,你们离开一会。” 她们走后,尉凌云道:“无忧,你来做什么?” “不能来看看你吗?” “看我?”他摇摇头道:“看一个废人作什么?” “反正也没别的事好做,”她似乎在无声地笑:“门里上上下下,不是在忙着你的伤势,就是谋划着重入中原……这些,我又插不上手。” 尉凌云骤然抓住无忧的袖子,这一抓所用的力气已经让他微微喘息。“其实……你应该出去看看人间的,你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以为天地就这么大,就只有这么几桩事、几个人……” “然后变成你这样子回事?”无忧反问道。 尉凌云语塞了一会,还是道:“然而我并不后悔。以前我身子康健,然而心思混沌,全不明白为什么而活,现在我是个废人,然而我心里却有想做的事……” “你还想着去救她?” “是的,”尉凌云语气平静,“也许早就太迟了,我也还能为她报仇,还有别的很多人很多事……”刚刚醒过来的那些天,他为聂千千忧心如焚,然而现在时间无奈地过去,他的焦灼慢慢淡了,化作一种更为深沉刻骨的忧愁。聂千千要不是死了,要不就是满足了秦少陵,这两个结果他不清楚哪个更糟些。他也不知道聂千千是希望他半死不活下去,还是希望他与无忧结合,过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 “你和我都知道,不拿解药给你,只需要靠这山间寒气,和每日清寒汤药,你也不会很快就死,只会象我曾祖母一样,日益衰弱。当年我曾祖母拖了二十多年,你身有寒冰门武功,体质远比她强健,你活的时日只有更长。你一日有毒在身,一日就得呆在这冰山雪域。你以为你当了这几天的废人就很痛苦么?其实我从生下来就是个废人了。现在,最少有你在陪着我了,我会好好地照顾你,我们能在这山上相伴二十年、三十年,就如同当我曾祖父母一样。” 尉凌云手指抽搐着,突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扯破了无忧的衣袖。那一瞬间他不知是恐惧更多些、还是怜悯更多些,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这个与自己相伴十多年的女孩儿,他竟从来不知道她心里真实的想法,不,或许她流露过很多,然而自己都没有认真对待过。 “你知我为什么喜欢你么?”无忧的手指缓缓划过他的面庞,轻柔得象一道冷风吹在他肌肤上。“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你还记得那年的上元夜吧,大家都很开心,满院都是晶莹剔透的灯笼,我本来也想自己做一个的,可是手一会就被冰棱割伤了,然后大家就让我歇一边去,埋怨我不该动手。那个时侯我就觉得,这一院的繁华都和我没关系了。我一个人往僻静的地方走呀走,后来就绊在你身上了。你身上盖着一层雪,一动不动的,可是我知道你没死。我看到你的眼睛了,睁得大大的,很奇怪是不是?然后我就觉得,你是和我一样的人。然而你长大了,你要离开我了,你下山的那天夜里我就知道你会离开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什么办法都没有。然而上天又把你送回来了。你就算不再和那个女人来往了,我也不会治好你身上的毒,你注定要在这里陪我一生一世。” “我不会一生一世呆在这里的,不会!”无忧走了很久以后,尉凌云用低得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从牙缝里砰出这几个字来。 尉凌云向星君讨来了一片上等的纯白水晶,他很用心地打磨了许久以后,用那个东西看字,比以前清晰许多了。从那以后他成日成日地呆在千琅窟里面,专门翻阅当年沈慕庭退居雪原后写下的手札笔记,还有所有与医药有关的记录。按规矩,芸姑是没有资格进千琅窟的,因此她只能一日复一日地在门外守着,尉凌云时常是满面鲜血地被看守的弟子搀扶出来。 不知从哪一日起,扶他出来的人变成了无忧。 尉凌云在千琅窟找书时,无忧便陪在他身边,不作声也不干扰他。每日三餐茶饭、每日汤药都亲手奉上,有时他寻觅半天不得,回过头时,那书常常被无忧默不作声地放在几上。尉凌云心平气和,无忧的表现亦可算温良敦厚。两个人的相处似乎回到以前的岁月,然而他们身边的人都能体会到那种两军对垒般的紧张…… 尉凌云誓不罢休,无忧胜券在握。 鲜血再次弥漫了他的视野,尉凌云赶紧伸手去抓身边的铜盘,然而盘子已经递到了他面前。从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喷出来的鲜血滴滴嗒嗒地在盘中汇聚,没多大会,已然满了。冰凉的毛巾捂在他面孔上,被鲜血浸透后又换了一方,换到第五回时,出血才终于止住。 “今天不早了,明日再来吧!”无忧道。 “不,我要把这一年的看完。” 尉凌云面前正翻着的,是沈慕庭四十八岁那年,即退出中原二十年后的笔记。退出中原后,与萧飞燕体内的十日情作斗争似乎已经成了他唯一可做的事,后来渐渐成了一种执著的乐趣。二十年来,他在不明十日情成分的情形下,通过每日为萧飞燕运功驱毒,断定那是一种与盅有关的热毒,这种毒是活着的,寄生于人体脏腑五脏。他开始试图用各种温凉药剂克制毒性,疗效总是不佳,后来他认为除非以毒攻毒,根除那些寄生于萧飞燕体内的盅毒,否则绝无良效。他阅过的医药书批上,录下无数千奇百怪的想法,每次随笔记事间亦不时出现鲜为人知的秘闻异草,尉凌云看得津津有味,对这位祖师爷充满了钦慕之情。然而沈慕庭的冷酷亦随处可见,尤其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叹恨,手中并无十日情的成药,否则可弄些人试验诸等疗法,可取其有效而不伤身体的,给萧飞燕试用。 然而那之后手札里面似乎缺失了许多天,然而只言片语中隐约有所透露。比如这一年的七月,沈慕庭写到“不意为燕所知,甚不忍,啼泣终日,幸已有所得,遂罢此举,封窟而己。” 萧飞燕为何“啼泣终日”,有什么“不忍”之事,与他的先前诸般想法印证之后,尉凌云想,他多大半还是配制出了“十日情”,然后活人身上试用过。这想法让他打了个寒噤,隐隐觉得当年各派与沈慕庭不共戴天之仇,来得并非无因。 然而又翻阅几页,突然间掉出一张纸来,纸张似乎被揉成一团,皱皱巴巴的,因为历时近百年,都有些发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看里面写着“十载心血,竟坠人计筹,欺吾太甚!太甚!” 反面又写着“非百年之誓,岂容此狡黠无耻之辈全尸焉?”字迹显然是在震怒之下写的,笔笔都似乎要透纸而出。尉凌云脱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无忧只是瞟了他一眼,道:“芸姑在外面等好久了,你该回去了。” 尉凌云略微苦笑了一下,只能存着这疑问,扶着书柜慢慢走出去。 无忧将他交给芸姑后,照常由坠儿搀着走了。尉凌云道:“大姨,我们今天先不忙回屋里,我去师父那儿。” 无涯老人屋子里,很意外地聚了许多人。三位长老自然是在的,还有多数叫得响名号的各堂司职门人弟子。见他进来,所有人都顿了一顿,问侯过后,他们又热烈地讨论起在洄洛岛新建的分舵,以及少林寺对此的反应。尉凌云在一边听了半晌后,发觉自己几乎成了外人。 有人随口说出一句“少林寺还有要紧人物在我们手上,我们……” 尉凌云微微一惊,他感觉到无涯老人和几位长老不安地目光,便装作精力不济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多次请求师尊放了叶笑天,后来无涯老人终于答应放他。叶笑天走时并未前来辞行,尉凌云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这寒冰门对他实在不是什么友善的地方。此时他骤然间明白,师父压根就没放了叶笑天。 第24章 同时也明白这并不是出于误会,实是因为对少林一派的防范和敌意。他想着叶笑天一路相护之恩,却不明不白地在雪葬窟中囚禁逾月,安伽多半也与他在一起,当真是郁闷之极。 诸弟子们议事退出后,无涯老人这才问道:“凌云,你有什么事?” 尉凌云道:“师父,我请师父与三位长老以四仪万象功为我打通经脉!” “你找到解药了?”日君又惊又喜。 “不!”尉凌云沉声道,“然而弟子极想重获武功,还盼师父和几位长老成全。” “胡闹!”无涯长老拂袖道:“若是能给你打通经脉,我们早就试了,还用得着你今日来么?然而你身上毒性缠绵已深,若是经脉一通,毒性必随真气贯入丹田,你就……” “徒儿知道。”尉凌云垂下头去,接着道:“然而徒儿更知道,当年沈祖师传下四仪万象功时,同时传有百日忧一药,虽然此药不能根除毒性,却反用药性,能提聚中毒之人的灵识,百日之内,毒不能侵……” “然而你也该知道,这药性只能维系百日……不,祖师传药至今,也并没有人亲身试过,或许维持不了百日……药效过后便回天乏术呀!”星君忍不住提醒他。 “徒儿明白!” 月君轻抚手中琴弦,悒然问道:“云儿,郡主真有什么不好,能令你憎恶至此么?” 尉凌云苦笑道:“我与她的事,师父和长老们就不必问了。” “唉,你当真想好了?四仪万象功强行为你疏松经脉,最多也只能恢复你五成功力,而且只能维持百日。我这些年来,一大半的精力用在你身上,难道……就要的是这么个结果?”无涯老人声音略为哽咽,向墙壁转过脸去。 “徒儿……有负师父和长老!”尉凌云走过去,深深俯地叩首。 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中。 次日门中上上下下都得知,掌门与三位长老将闭关运功,为尉凌云疗伤。然而却没多人知道尉凌云此举后面的代价,他们很是乐观的议论纷纷,甚至开始筹划尉凌云和无忧郡主的婚事该如何办理,却没有多少人看到芸姑越来越憔悴的眼神。 七日后,当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时,冷冽的空气浸透了尉凌云浑身,久违的耀眼阳光和寒冷令他有种刚刚降生到世上的错觉。他十分清楚的是从这一刻算起,他的生命只有百日了,每一分一秒都异常珍贵。 “你略微休养两天,便与我们一起下山吧。”无涯老人道:“《炎黄录》一事如今引起的风波愈来愈烈,蜀山与百花宫,因为烈火剑宁婉儿之死闹了几个月了,天煞盟和少林寺之间也一直有纠纷,你身负宝书线索,下山后必然是众所矢之,你如今不比以前,需要多加小心。” “是!”尉凌云垂首道。 然而片刻之后,他换了身戴着顶星晶冠,在厨子炉上抱了坛酒,去马厩觅了匹马便施施然出了门。守门的弟子见他轻衣简从,想当然的以为他伤势初愈,出门溜跶一圈而己。没人问过他前去何方,甚至见他抱酒无菜,还赶着送了一袋卤牛肉给他,他便也笑纳。 他紧赶慢赶,终于在晚饭时到了雪葬窟,他抬手将门打得“砰砰”乱响,惊得守卫弟子们操刀使剑各据一方。见到是他,警惕的神情去了七成,却换上七成尴尬。 “啊,原来是少掌门!” “骡子,你不用这么大阵势来防着我吧!” 负责雪葬窟守卫的罗卫郴瞧着尉凌云大呼小叫着让人拿壶来温酒,又在一名弟子身上捶了一记,喝令他不许藏私,速将腊雪鸡取几只来下酒时,心情很是忐忑,还有点复杂。 他倒算是和尉凌云自幼一起长大的……其实整个寒冰门统共就那几个人,年岁相当的都是一起玩闹习武长起来的。只不过小时侯大人们都说尉凌云是个怪胎,他们都没人喜欢他,或多或少还打过几架。等大了些,尉凌云又成了无涯老人的宠儿,成天单独受教,就更难亲近。这同辈人里面,对尉凌云多少都有点羡妒、鄙夷和畏惧的心态,罗卫郴自然不例外。尉凌云这次受重伤而归,他幸灾乐祸的心思是有一点的,然而似乎他已经康复,那么这少掌门之位,铁定还是他的了,罗卫郴自然也不会有意去冒犯他。然而自上个月关进来那少林寺的汉子和少年时,掌门便再三叮嘱了,不许尉凌云上雪葬窟,从那时起他就在琢磨尉凌云假如来了的话该如何应付他。这一个多月都没事,他本来都松懈了的,结果这人竟然真的跑来了。 他正在琢磨如何在不伤尉凌云体面的情形下干脆地回绝他,然而突然间觉得鼻端酒香有些异样。再看座中弟子,已是个个面带痴笑。他自己霍然一惊,想去推开窗子时,却发觉自己向着地面摔了下去。 他清醒过来时,看到尉凌云蹲在吊篮转盘边上,指间扣着只杯子……似乎是给他灌解药用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尉凌云你好大胆子!”罗卫郴怒吼着。 假如生命不是只余下百日,尉凌云自然也没这么大胆子。尉凌云道:“你把我摇上去,还有,哪一把钥匙是开叶笑天那个门的?”他另一只手摊开,指间是本来别在罗卫郴腰间的钥匙。 “你休……”罗卫郴刚这么嚷了半句,就让尉凌云用杯子封了口,一股又腥又甜的液体直入他喉间。他眼角余光发觉那竟然是鲜血时,不由大惑不解。 “这是我的血。”尉凌云挽起袖口,给他看那道新鲜的血痕,耐心地讲解道:“有件事你大约请不知道,其实我的血里面十日情的毒根本就没祛干净。” 罗卫郴脸色刷地惨白。其实,他平素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然而十日情这个东西,对寒冰门的人来说,实在有如魔咒,就算被无意中提到,心尖上都会颤上几颤。 “你知道十日情的解药只有无忧有,可是你知道无忧只听谁的话不?”尉凌云问道。 “我知道我知道!”罗卫郴一个劲地点头。 “那就是了,”尉凌云摇了摇钥匙,再度问道:“是哪一把?” 尉凌云乘着吊篮如飞般升上崖端时,俯身看到罗卫郴满怀怨毒的神情,暗叹了声,其实十日情的毒,嗅入方才有用,服下去倒是无碍的。 尉凌云极少来雪葬窟,这日方踏上平滑如镜的崖顶,怔愣了一会才发现那个狭小的山洞入口。进去后发现这山洞里很多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工开凿的穴室,都让厚重的铜门锁着,各不相通。他不知道关叶笑天和安伽的是哪一号门,只能一间接一间地探看过去。虽说是关禁犯事弟子和外来奸细的地方,可看了许多间,都是空荡荡的。当初也不知为什么在这绝境建了如许多的囚室,犯事弟子能有这么多么…… 突然间尉凌云脑子里一动,想明白这里是作什么用的了。 十日情! 尉凌云脑子里突然响彻无数人的呻吟哀号的回声,二十年间不知有多少人,或许与寒冰门有怨、或许是完全是寻常百姓,被抓到这里来嗅入十日情的剧毒,然后又身历一次又一次异想天开的解毒疗方。尉凌云回忆起医书上沈慕庭的那些批注,冷汗淋漓而下。这时他突然想到宇文恺,沈慕庭与他是一样的人吧! 这个时侯,他终于听到了安伽的吵嚷声。 “寒冰门的畜生们,都给你小爷出来!” 尉凌云的面孔骤然出现在小窗前时,安伽惊得倒退去数步,结果绊到闭目养神的叶笑天身上,重重地栽了个跟头。 尉凌云赶紧开了门,也不及和他们多说什么,只简略地道了歉,就勿勿往外赶。谁知走到吊篮附近时,那绳子竟已经放下去了。伸手一拉,下面被拴得死死的。从这么高往下看,隐约能见到几个蚊蚁般的小人在指指点点,有人嗓门绝大,依稀是日君。 尉凌云这一惊非同小可,苦笑道:“看来我得留在这里了,也好,大家可以作个伴。” 叶笑天突然道:“这上面,似乎另有道路可以下去的。” “啊?”尉凌云半信半疑,他自幼在寒冰门长大,从未听说过。 “我所居囚室往右三间,有一处地方必有机关暗道。这一个多月来我听到有机栝启动三四次之多,分明有人在出入山腹。”叶笑天很笃定地道。 “那就试试看去!”尉凌云一咬牙,带着两人勿勿奔到叶笑天所指的囚室,刚刚启锁开门,就听到有右侧石头磨擦的“卡卡”声。他不自觉往右望去,竟一眼看到无忧微微张开的嘴唇。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瞳仁上自己惊诧的神情。 第十三章李姓旧闻 此时石头上面便是开出花来,两个人也不会更加惊奇了。他们僵持了一会,叶笑天与安伽没明白怎么回事,便也怔愣在尉凌云身边。然而片刻后,叶笑天听到了下面有轴轮转动的声音,便推了尉凌云一把道:“有人上来了,快进去!” 尉凌云迷迷登登地往前跑了几步,回头看见无忧还愣在那里,他一把攥了无忧手腕,将她拉进了岩壁上的密道。无忧并未反抗,便也随他进去。他们进入后,叶笑天在壁边探索一二,选对了机括,将石壁合上。石门合上后,脚下是一道斜阶,通道内竟并不觉得太过阴暗,反而有淡淡的光泽从四壁上投下来。尉凌云这时才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无忧却不回答他,神情在微光中略显冷漠。 前面叶笑天和安伽已经跑出很远,到了台阶尽头,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铅门。尉凌云到他身边时,叶笑天摇了摇头道:“这里似乎要钥匙开的。” 第25章 几个人的目光都盯在了无忧身上。 无忧嘴角略微弯了一弯,带着点嘲笑的意味,依然不说话。 “无忧!”尉凌云将她手腕捏得更紧了些,她叫了一声,用力挣扎却没有挣开。“你要干嘛?”她瞪圆了眼。 尉凌云垂首道:“无忧,你帮我这一次吧,叶大侠为救我而来,我实在不能无义至此。”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凭什么要帮你呀!”无忧突然间毫无兆头地积了两眶眼泪。她似乎满腔怨意,用另一只手去掰尉凌云的手指,尉凌云不肯放开,他手指手背上便被抓出一道道白痕。他强行忍着,无忧更怒,再用力抓抠了一下,骤然间,一串血珠子从尉凌云指间滑落下来。安伽叫道:“尉大哥,你没事吧?”他颇有点想跃跃欲试,想教训下这恶婆娘,尉凌云却只是皱了下眉,无忧提起指甲,盯着上面的血痕,抽泣了一会,从袖子里落出一条金钥匙来。 门打开了,内面出人意料地,是整整齐齐地一排排楠木橱架,上置一色的青玉瓶,一格上放置一瓶,很有排兵布阵般的肃然之气。无忧带着他们从中穿行而去,那些青玉瓶,大小形状绝无二致,表面也无任何雕缕纹理,只在橱格上面编了号码。尉凌云忽然有些激动,难道这里就是当年沈慕庭收藏十日情和解药的地方? 无忧似乎看出来了他的激动之意,冷言冷语道:“你别想了,你来这里也没用,这里几百种药,你能知道哪一种是解药么?” 尉凌云苦笑之时,不知不觉,已走过了这长长木橱,迎面是一方石屏,虽说没有落款,然而上面纵横淋漓的笔迹尉凌云十分熟悉。 甚至连叶笑天也认出来了,“这是沈慕庭的字!” “吾自退避雪域,二十载余矣,喜高原之俗绝,惜燕兮之痛甚。故觅灵药、寻宝方,历十载有余,终得十日情之盅毒。吾以一人之力得岭南数百代积累之方,可称无中生有矣,古贤者亦有所不及。即得此盅,便命中原故旧,输药与人入山,藏诸此窟,凡一百七十人有余,终得验方。可恨者,河北鲜卑李氏儿,窥吾所购之方物,似仿其制矣。其用心之狡黠阴险,亦不可知。然吾亲朋故旧,非来雪原亦去西域,中原之荼毒,其自伤之,与吾何干?遂不问。” 有人因为帮沈慕庭采买药物,因此仿制出了十日情?尉凌云略约明白了沈慕庭手札中为何有震怒字迹。至于“河北鲜卑李氏儿”,尉凌云一时想不起来这是指的那个帮派,却听得身边叶笑天齿间“咯咯”有声,似乎心情大变。 “燕兮康复有望,吾喜甚,惜燕兮终不欲服此丹药。吾心血尽弃,颇以为憾,然亦未强之。吾平生所为,率性任情,本有翻天覆地之志,而为燕兮而负舞情、忍家恨,藏一身之神通与冰雪同寂。年来常自问,其无恨乎?” 这些字迹似乎少了许多凶霸之气,显得几分哀恸沉痛之意。 中间隔了同行,似乎过了些年头才又添上几句。“今燕兮终弃我去,临终携手言笑,期以天上地下相随,约定来生后世不弃,只数年瞻违矣。吾少年坎坷,份当孤老横死,终得与燕兮相守,一朝一夕,可称世间百年。如此算来,何啻万岁千秋?亦何言恨?今再启此密室,思吾数年苦苦钻研,未留燕兮片刻,空费光阴,或可称恨。本拟将此一室俱毁,然此间药物世间殊无,更有百余性命为之而丧,今姑且留之,许吾后人善用。慎之,慎之!” 笔触最终一划,已是显得气力不济,大非从前神韵,似乎沈慕庭这一世枭雄当年站在此间的憔悴之态,就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 无忧自是看过无数次,安伽看不懂汉字,这一屏之前,只尉凌云与叶笑天嗟叹不已,各怀心思。 “原来沈慕庭当年竟自配出了十日情!”叶笑天不知是惊是怒地道:“从前我们一心都以为十日情是百花宫独有的秘药,看来却非如此。尉老弟身上的毒伤,还有……我师父,或许另有其人。” “这河北鲜卑李姓儿是指的谁?”尉凌云问出声来。叶笑天略连惊讶地望了他一眼,看他一脸困惑,便道:“当年河北诸郡都有李姓堂号,其中赵郡一族是鲜卑血统,袭用汉姓而己,宇文泰建北周时,这一支出身的李虎受封八柱国、唐公……” “啊!”尉凌云就是再鲁钝数倍,这时却也想到了,这一想到,顿时如一瓢冰水当头淋下。李虎是先帝李渊的祖父,难道自己在废墟中遇到的那个神秘人物,竟与当今李唐皇室有关?这《炎黄录》,这“十日情”,终究还隐藏着多少辛秘之事? “其实你们该走了。”无忧似乎坐得无聊了,足尖在地上划来划去,道:“掌门虽然没进来过,然而这地方却是知道的。只怕他现在呢,已经在下面的出口处等着你们了。” “那你不早说!”尉凌云脱口而出,引来无忧哂然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 尉凌云气不得恼不得,拉了无忧往石屏后绕去,石屏之后似乎就是出去的甬道。 石门启开时,风推得他几乎往后跌倒,雪花扑了他一头一脸,寒气兢人。尉凌云站稳后抹了抹眼,发现自己面前出现的是茫茫无垠的雪原。即便他在这附近长大,也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他抬头看天,天上彤云密布,拳头大的雪团愈落愈急,果然如他先前所料一般,一场暴风雪在所难免。等叶笑天与安伽赶上来后,他向叶笑天深施一礼,又拍了拍安伽的肩,道:“叶大侠,安子,你们不辞辛劳送我回家,却不明不白地关在这里个把月,我实在对不起你们,我代我师尊向二位谢罪了。” “这也不能怪你……”叶笑天话没说完,尉凌云四下扫掠数眼,打断了他,道:“此处应该是往冰剑村去的路上,看天气马上就有一场暴风雪,我想以叶大侠的能耐,不会被这点风雪困住,而我门中的弟子,却不能在这样的天气探寻到你们的行踪。在冰剑村买点食水衣物,再往南去,过洄洛岛后,便可无碍了。” “好!”叶笑天拉着安伽步出去,忽又回首,讶然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尉凌云摇了摇头。 “那你放了我,贵门师长岂不是……” 尉凌云惨然笑道:“我活不长了,师父再如何生气,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 “怎么会这样?”叶笑天很是惊讶,问道:“沈慕庭不是研制出解药来了么?” “是呀,可是……”尉凌云瞥了眼无忧,摇了摇头道:“这些事情说来话长,算了。你们快走吧!” “尉老弟,”叶笑天略加思索道:“害你中毒那人的下落,多半要从十日情上查找,我此去当返长安。我虽辞官多年,可宫中还是有许多知交的,你真的不愿随我去弄个清楚明白?” 尉凌云盯着头上越来越阴晦的云层片刻,叹道:“不了,你们快走吧!” “你去长安也好。”身后传来飘渺之极的一声,尉凌云战粟了一下,茫然四顾道,“师父?” 他灵识探寻良久,却一无所获,最终还是听到无涯老人的脚步声,方才看到他从甬道中慢慢走出来,不过一二个时辰未见,他竟显得老了许多,满面都是疲态。 “师父!”尉凌云“咚”地跪下。 “你和他们去吧,”无涯老人抚挲着他的头发,叹息道:“你们都长大了,我们想管都管不了了,你这一世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师父,徒儿……”尉凌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最近总是陷于无话可说的境地,他只能伏地多叩了几个头。无涯老人将一只玉瓶放到他手中,道:“这便是百日忧了,此去每十日需服一粒,切记切记。” “是!”尉凌云接过瓶子,站起身来,神情坚毅,“徒儿一定爱惜性命,将未了心愿一一完成。”他不再看无涯老人的神色,从无忧身边经过时也没有停留,便大步向着叶笑天和安伽走去。叶笑天无言地拍了拍他后背,安伽拉了拉他的衣袖,三人顶着朔风向前行去。 “你等等!”无忧突然叫起来。 尉凌云再次回过头去,一件黑乎乎的东西向自己飞来。他反手一抓,入手沉重,却只是一只四角扎起的油绸手帕,解开手帕,只见里面包着两样东西。一只约摸十两重的金锭,还有一只木刻的小兔。木兔质地稀松刻法稚劣,殊无可观。尉凌云怔愣之下沉思良久,方才想起十岁时,无忧养的一只小白兔死了,她伤心哭泣,尉凌云刻了只木兔子送给她,却不想这许多年她都带在身畔。尉凌云隔着漫空飞舞的雪团看无忧,她身形面貌被切割成忽闪忽灭的碎片,身后是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甬道,仿佛是站在巨兽吻前的奠品。尉凌云胸口上又有一股热息沸沸而扬,他强自忍住,回头大步走去。 他们跋涉两昼夜,终于在暴风雪暂歇的一个清晨赶到冰剑村。冰剑村虽然名字叫村,其实也算洄洛岛以北数得上数的大集市。尉凌云用无忧给的金子买了三匹马,又添置了些皮裘食水,再度上路。无涯老人即已默许,便无人搜索他们,他们唯一需要烦心的,是这恶劣的天气。一路上,尉凌云几度觉得神疲力歇不克再进,叶笑天倒了罢了,却见连安伽都还能精神抖擞,他不免觉得有些失落。尉凌云强忍着不肯叫累,伏在马上前行,脑子里却渐渐迷迷登登地不甚清醒,马蹄不知踏到了什么,骤然间打了个滑,他抓不住缰绳,便一个跟头栽了下来。他嘴里塞满了雪,听到叶笑天和安伽越走越远,却羞于呼叫。 第26章 他本想调息一会自己再追上去,渐渐发觉得丹田中空空如也,四肢僵冷生硬,竟连动都动不了。马匹在他身边踏跑了几圈,便也不知去向。 过了好久,才听到蹄声又疾,叶笑天飞身下马将他拉起来,安伽扑过来问:“尉大哥,尉大哥!” 叶笑天一面为他运功活血,一边探查他的经脉,他埋怨道:“你撑不住怎么不说一声?” 尉凌云僵冷的唇边想弯出一抹苦笑,却还是失败了。 离开冰剑村十三日后,天色终于渐渐放晴。年关将近,洄洛岛上遥遥可闻爆竹之声。然而叶笑天的身份,在这寒冰门用来防范少林寺的前沿阵地上显得很是尴尬,他们一行人便不曾上岛,而是踏着厚厚的冰层,逆黄河而上,径往洛阳。离开少林寺半年有余,叶笑天亦很是想念寺中长辈同门,然而眼下之事甚急,他便在洛阳白马寺挂单,手书一封,让僧人传去少林。内中大略写了这半年来经历,在寒冰门的遭遇,还有此去长安的目的。 “此去长安,只愿查出凶手,纵粉身碎骨,亦誓雪此恨。但恐连累寺中上下,请掌门师叔不必晓喻同门,此间事,唯笑天一身担矣。” 他搁笔铃章,想起这件事背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还有沉疴在身的尉凌云和年少冲动的安伽,不由苦笑了一下。长安路途漫漫,天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而数年前宫庭府署间的阴谋诡计、凶险博杀,本来都将要忘却了,此时却又尽数兜上心头。 离开洛阳那日,叶笑天再买了乘大车,尉凌云苦笑着上了车,依旧由安伽驾着往北去,一路熙熙攘攘之客,都赶着在年前回家。冬至这日,他们已抵长安近郊的灞水桥头,路边行人身上皆著新衣、携货物,颇有盛世年节的景象。 走着走着,忽然有叱喝开道之声,就见一队长安县的牙役们将行人往道两旁赶去。后面紧跟着是一乘小车,两个役夫将车上盛的黄土往地上坑洼不平处夯去。安伽初入都市繁华之地,贪看风景,一时没提防着,险些撞在人身上。他一时气恼,就要开口骂人,叶笑天按下他耸起的肩,道:“往边上靠去,今日冬至,皇上圜丘郊祭,看这时辰……”他抬眼瞧了下天时,大约过午,天气阴沉下来,“应该是回程了。” 听说是唐皇将要经过,连尉凌云都忍不住挑开帘子想瞧下热闹。等了许久,才听到鼓吹哗然,卤薄旗仗沿着河水迤逦而来。叶笑天一见之下,却泼了他们一点冷水,道:“并无皇上乘舆,似乎是哪位宰相代皇上出祭。”此言一出,尉凌云和安伽都不免有些扫兴,只一路百姓都俯首于泥涂间,似乎也没人发觉。然而叶笑天却觉得被什么目光扫了一扫。他霍然心惊,转回头去时,灵识触到某人极是懊丧的思绪。 最前面的羽林军蹄声得得,已然逼近,旗帜铺天蔽目,在校尉们所著的明光铠上抚拭而过,亮铠锦绣彼此添色,倍显皇家气势。叶笑天心中骤然不安,他向尉凌云示意,悄然起身,在人群中不引人注目地移动着,直转入一株半倾在河道中的老树后,终于在万众攘扰中揪住了一双闪烁的目光。那人倒也并不惊慌,向叶笑天遥遥一拜。叶笑天霍然回首,只见一乘八抬大轿堪堪移至桥头。 “小心!”叶笑天不自由主地吐气出声,然而声到咽喉时,却又吞下大半。 只是他这细微的叫声,却似乎还是惊动了一名轿边的折冲都尉。他霍然抬首,浓眉微拧,铜铃般的大眼中目光如剑如戈,刹那间扫向那人隐没处。叶笑天辨认出这郎将是李德奖,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停!”李德奖呼喝一句,然而他号“停”时已迟了半步,前面和侧面有四名轿夫已然上桥,那方才还容四骑齐行的条石桥面倾间布满裂纹,桥下清浅的水波被泥石砖块拍打得浑浊激荡。 “快退快退!”他奋力抓住轿杠,以一人之力,奋然带动四名轿夫回旋下轿。校尉们醒悟着拥过来时,李德奖拔出腰间佩剑。转瞬间就见金灿灿的辉光披靡入云,便如阴沉了半日的天空一瞬放明。他披着重铠的身躯在坐骑上消逝无踪,唯余桥头惊惶失措的人群和桥下浮动着剑芒的波尖。 第十四章岁未长安 行刺之人目光闪烁,向叶笑天流露出哀求之色。叶笑天指间掂着一枚菩提子,只是射出去之前,终究犹豫了片刻。叶笑天并不想他被李德奖捕去,然而又实在不便出手。些微迟疑之时,赤气贯下,刺客须发面皮都如同在火中炼过一般,他举步维艰,连举刀自尽也办不到,只能一点点地委顿下去。 叶笑天歉疚地看了行刺之人一眼,眼下时机已逝,叶笑天再做什么,那便是明摆着与行刺阴谋有所牵连了,这却不是他能承担的事。然而就在赤金剑将要逼到那人咽侯之际,李德奖突然收剑止步,赤气收敛,化作一道沛然流转的光幕护住周身。他瞳子骤然间变淡,化作纯金色,在人群中远远近近地扫视。他此时重铠明盔持剑傲立,目射异彩身染赤辉,势若天神威风凛凛,好一派将门虎子风范,确实比穿太极剑袍合宜多了。 只在他分神探看的刹那,人群己经不克制止地骚动起来。数百名聚在桥头的官员百姓惊叫奔走,而略远处的人不解其事,却又纷纷拥过来看热闹。行人车辆彼此践踏,有些体力疲弱的甚至被挤到水里去。哀号哭叫声响成一片,压过了羽林军喝叱之声。李德奖推搡开身侧人群,却被成百上千人的合力往后推了一步。他再度使驭剑之术飞腾而起,然而等他抓到刺客时,刺客刚刚将一柄掌中剑刺下心窝。他气愤之下晃了晃这人,只看到他微笑着垂下头去。 叶笑天略为放心,他身躯与灵识都紧紧地收敛起来,等李德奖愤然离开后才慢慢松开。人群许后方才平息下来,叶笑天看到安伽正在奋力把车辆从河边的淤泥里拖出来,泥边上结着零碎的冰碴子,将车轮深深地陷了进去。尉凌云站在一边地上拢着双手,对叶笑天耸了耸眉头。叶笑天一时不知该感激他还是指责他,就只好什么也没说。前面大轿上轿帘掀开了一角,一名老者在轿帘后露出小半面孔,李德奖躬身在帘外禀报。 “那是谁?”尉凌云问道。 “尚书左仆射、魏国公房大人,”叶笑天目光从那曾经熟捻的面孔上掠过,叹了一声,“他也老多了。” “即然是回程,为什么还会弄错呢?”尉凌云的声音压得极低。 “或许是皇帝出祭,却在宫外过夜吧。” 他们赶在下钥前入了城,投宿于胜光寺。胜光寺位于朱雀街西的丰乐坊,紧邻皇城诸官置衙门,仍前朝文帝二子蜀王秀所立。自立寺以来,便与宫庭关系密切,当年叶笑天在朝中供职时,闲暇时常来此间与方丈议论佛法打打禅机。方丈仲慈见叶笑天一行到来,很是高兴。 “恰好我园中几树老梅正值盛放,老衲今晨正忆起当年与侯爷在此品苟谈经之事,侯爷却不期而至,真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侯爷这称呼,方丈且免了,”叶笑天连忙摇头,道:“只是方丈的紫笋不知尚存几斤,来此前正是渴得紧。” “几斤?”仲慈佯怒道,“我这里倒有几斤苕梗,方才正让小沙弥拿去喂鹤了,你若想吃,眼下去或许还来得及分上几口。” 请他们在梅下座落时,奉上的自然不会是苕梗,茶汤正沸,芬芳宜人。品过三道水后,仲慈瞥了眼尉凌云,神色郑重地道:“老衲没看错的话,这位小施主身上染有重疾?” “大师法眼无差,正是如此。”尉凌云点头道。一瓣红梅冉冉降下,擦着他面庞降落,那嫣丽的色泽更衬出尉凌云面色惨淡,只有一双眸子尚有几份灵锐之态。 “可能让老衲为小施主诊脉?”仲慈虽然是问话,然而苍瘦的两指,已然从袖口中探了出来。尉凌云迟疑了片刻,触到叶笑天赞同的目光,才将自己的手腕递上。 仲慈两指一触尉凌云脉门,整个便沉肃起来,许久许久,连唇边白须亦自不动。叶笑天和尉凌云盯着他的面孔,亦自静待,只有安伽闲闷无聊,拿足尖蹭着地上的花瓣儿。 “小施主是寒冰门人?”良久后仲慈收指,微合双目,问道。 “正是。” “难怪了,世上竟有中十日情之剧毒而不死还能身怀武技者,也只有寒冰门人。”仲慈颔首道:“江湖早有流传,寒冰门少掌门尉凌云公子武功超卓,竟能以真气压制此奇毒,果然非常!” “侥幸未死而己。”尉凌云淡然一笑,并不去说破自己只有百日之命。 “方丈,你在长安一甲子,可见过如他这般的脉象和症侯么?”叶笑天问道。其时世间风俗,多以寺观为病人养老之所,上至皇族后戚,下至平民百姓,都不乏由寺僧看诊送终的。胜光寺原本就是皇家舍宅而立,又与皇城近在咫尺,仲慈大师精于医术,找上胜光寺来的官民百姓更多,因此对于两朝间辛秘事,多有耳闻。 仲慈掂须沉吟片刻,又揭盏饮了半口茶水,方道:“我亲手看诊过的,并没有。然而当年尊师空信大师圆寂后,他的脉象和症侯,但凡医家,已是无人不知。尉公子先服灵药,后以绝世内力压制下毒性,其实已经不是最准确的十日情脉象。要说根祛十日情之毒,当今天下,再无人比寒冰门更有心得,当年寒冰门退出中原后,仍然长至中原采买药物……” “请问方丈,你是怎么知道的?”尉凌云急切地打断他问道。 第27章 他这么破口一问,仲慈大师似乎略现茫然之色,道:“我只是听说过这种说话,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说的。” 叶笑天摇头道:“我师父死后,我长年探问有关十日情之事,从没听到寒冰门采买药材的传闻。” “萧飞燕以弱女之身,中十日情后犹活了二十年,若无灵药,光凭雪山寒气,必然办不到吧。”仲慈为辩解了两句,又道:“总之你今日带这位尉施主来,必然不是为他求医来的……”他住了话头,凝神看着叶尉二人。 尉凌云道:“我们只是想知道太安城中,是否有人中过这十日情。” 仲慈摇头道:“长安城中寺观众多,有了病人未必都会送我这里来,宫中要紧人物,自有太医院医正们照顾,你想知道宫中的,去尚药局查验案方才是正道。若是想知道民间,那可就……对了,你们来长安后可见过刑部李尚书的公子?”说到这里他长眉一蹙,突然冷不丁地转了话题。 自今上登基后,李靖领刑部尚书兼检校中书令。叶笑天与尉凌云彼此交换过眼神,道:“今日远远地瞧见过一次,在灞水桥上。” “喔,”仲慈道:“他随驾郊祭,听说有人行刺?” “嗯,我们也在场,看到了。似乎是刺客在灞桥上动了手脚,专等前面的仪卫过去,才使桥崩颓。只不过似乎是左相房大人在队中,却不见圣驾。” 仲慈称庆道:“果然是圣天子万神庇护。” 虽说证实了先前叶笑天的猜测,然而终究是扯远了,叶笑天赶紧拉回话题,道:“李德奖出什么事了?” “喔,”仲慈拍了下自己额头,道:“我记得是两三年前,武德六年的端午前后,有天李公子也是过来请问我,中十日情而的人是什么症侯,当时我是蛮奇怪这事,不过后来也就忘了。” 叶笑天方道:“看来明日总要去尚书府上拜访才是……”他语声骤止,墙外隐隐传来蹄声,起先还不觉得,后来便马嘶人嚣闹成一片。 叶笑天与尉凌云彼此对视一眼,他二人同时感应到了街对面有股异常凶险的气息骤集起来。安伽本来呆得甚是无聊,此时一激动,就窜上墙头,只探头瞅了一眼,便“哇”地叫起来。 “怎么了?”叶笑天问道。当着仲慈大师的面,他不便跳上窜下。 “好大的弓车!怎么有这样的弓?”安伽兴奋得有点胡言乱语,就在叶笑天和尉凌云也忍不住想上去一观时,却见身后围廊中脚步惶急,一名寺僧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仲慈大师霍然站起,紧紧捏着手中念珠,显然惊异万分。寺僧带着两女子来到梅树下时,他不由地失了庄严气度,叫出声来:“朱夫人,朱小姐,你们这是……” “方丈!”那位官家夫人拿手帕捂着嘴,满面都是纵横泪水。她神情昏乱,面对着仲慈的问题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挽着她的少女还似乎还算清醒,跪下来道:“我父亲被指为谋逆,父亲遣出我和与母亲,只盼方丈大师收留。” 仲慈大师“啊”了一声,退后半步,他步履沉重,将一地散梅踏得狼籍斑红。他看了叶笑天尉凌云一眼,道:“这是卫尉寺朱少卿的夫人小姐,就住在对面宅子里,时常前来布施的,却不知犯了什么事?” 叶笑天突然想起来,卫尉寺是掌管天子祭礼的器械文物的,心头略动,果然便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断喝:“朱令致谋逆大罪,现奉旨收捕,有违者格杀勿论,胆敢收容者同罪处置!”那声音中气十足,远远地传来,震得寺殿上钟鼓“嗡嗡”,似乎尤有回音,非李德奖还有谁?仲慈大师听到这话,面色骤变,又瞧了瞧眼前的母女二人,一时间额上隐然出汗。 “两位在这里不是办法,”叶笑天插言道:“坊中人无不知朱宅与胜光寺素有往来,一会羽林军宅中搜不到二位,必然进寺来寻。其实夫人小姐不如往前去法界尼寺,求那里的师太们速为夫人小姐剃度,一入佛门,便不受俗法约束,日后等案情辨驳清白,再还俗不迟。” 他这话一面是为仲慈大师解围,一面也确实是良方,那朱小姐听了后思索片刻,便俯身行礼道:“多谢指点了。” 仲慈大师忙命那寺僧道:“你们速带夫人小姐从侧门出去!”目送他们勿勿而去,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二人道:“走,我们去山门上看看情形,他们若是要进来搜,好歹也搪塞片刻。” 叶笑天与尉凌云正要随仲慈走,又想起安伽来,然而往墙头一窥,他早不知去向。叶笑天只好摇了摇头,有三分气恼。尉凌云想想他在雪葬窟穷极无聊之下,收了这么个弟子,看来将来头痛之时来日方长,微微一乐。 来到寺门时,却见寺门洞开,李德奖按剑伫立,身侧是数架神臂弩——便是方才安伽所言的“大弓车”了。此时只见李德奖将臂一挥,兵丁们猛踏机簧,几道黑影从紧绷的弦上放了出去,倾刻间对面大门便被撕扯得粉碎,几只涂着“朱宅”字样的灯笼在弩弓强劲的风声里大幅摇摆。 “咣!咣!咣!”火焰便挣破了灯笼纸而出,点缀着这冬日黯淡的暮色。似乎由此开端,一团烈焰间便从破裂的门中窜了出来,灰黄色的浓烟随之而出。围观的人无不被猝不及防地冲了眼睛,片刻后便一个接一个卖力呛咳起来。李德奖似乎甚是气恼,他浓重的眉头紧紧压在睁圆的眼上,骤然间大喝一声,剑光护体冲入火堆中去。 “不愧是赤金剑!” “朱少卿看来是真和谋刺案有关了,你看家里硫磺火油都配妥了。” “平时看不出来呀,多温良的一个人。” “其实也难怪,他从前跟了太子好些……”说话声没了,不知是自省不妥还是让人捂了嘴。 卫尉寺即然掌管天子祭礼器物,那么此次出行的细节路线,想必是朱少卿提供的了。今日灞河桥头,他也应该在队列当中。然而分明皇帝不曾回銮,却没能通知行刺人,回城后又心存侥幸在家中等人来捕……叶笑天皱了下眉,劝他下山取《炎黄录》的那人,是个头脑缜密之辈,似乎不至于行事如此颠倒疏漏。 难道,这些人并不是太子元吉的余党? 他实是不欲牵扯进这团恩怨里,因此灞桥上时,尉凌云用灵识惊动李德奖,使刺客得以从容就死,他已是觉得有些不妥。眼下情形,更无他插手余地,叶笑天亦只能在心里叹息。 然而片刻后,内面竟传来一声惊喝,尉凌云身形微微一动,已是抢入朱宅门槛。叶笑天略为愕然,却也随之而去。那喝声,竟然是安伽的! 叶笑天运起大般涅磐神功,击穿面前滚滚浓雾,为自己和尉凌云开道。然而再往前去,浓烟密集,已是劈之不开。叶尉二人闭了呼吸,将灵识扩展开去,便发觉前面小楼上,李德奖的灵智正在剧烈地波动着。 叶笑天轻喝一声,将惊雷宝杖舞了起来,一瞬间抽离了身侧的空气,扑燎而来的焰头都向后翻卷而去。“你出去!”叶笑天往前越走越是吃力,怕尉凌云有误,灵识中将这个意思向尉凌云传去。然而他并没在尉凌云那得到任何反应,他回头一看,尉凌云身上由发及履瞬间结了一层薄霜,他骤然了悟,寒冰门武功是专克火毒的,他便也放了心,一径纵身跃入。 刚入楼中,一根通体攀满火头的横梁便落了下来。他往前猛跃了一步,险险避让过,却让尉凌云隔在了后面。此时又听到安伽惊叫,叶笑天便顾不得许多,径扑楼上而去,楼梯全都冒火生烟,叶笑天每踏上一步,便有一截脱落下去。他就如同走在一道无根无端的楼道上一般。 片刻之后,尉凌云感觉到李德奖从三楼奔下来,而安伽却如无头苍蝇一般在二楼打转,似乎是被熏迷了眼,寻不到路。叶笑天将灵识尽数倾入他脑中,惊醒他迷乱的灵识,向他道:“快下来,师父带你出去!”他气恼忧心之情,这一瞬间尽入安伽脑中,安伽终于松了口气,向他奔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就在叶笑天接住安伽的刹那,李德奖挟着一个人出现在如黄泉般的浓烟中。他似乎大是愕然地瞧了叶笑天一眼,叶笑天此时听到身下楼板松脆的响声,也来不及和他沟通,便一棍击穿楼壁,拉了安伽往下跃。他这一击不打紧,整座楼瞬间便告解体,漫空都是着火的构件还有更加稠密的烟。下面围观的人不由得又往后退了退,正堵住赶来灭火的水龙队,引得水龙队一通嚣叫。下面的羽林军们起先没看清,以为是李德奖带着人犯下来,结果看到是叶笑天时,大为生疑,几支长枪便已围了过来。 “冉昆,“叶笑天喘了口气道:“堵着我干嘛,还不去火堆里拖李郎将出来!” 那羽林军郎将起先怔忡了一会,继而看清了他,失声叫道:“平安侯?” 此时水龙车终于被拖到门口,然而第一道水线喷出去时,却正好淋到了顶一头一脸砖砾跳出来的李德奖。李德奖左手挟着一个被熏成灰黑的人,右手持剑,锋刃上微微染有一抹血迹,剑芒呼啸将无数水珠飞荡而去。 叶笑天这时想起尉凌云来,不由大惊,然而灵识一动,他乎无事。叶笑天揉了几把安伽的面颊,发觉他只是被硫磺气给熏着了,并没什么大碍。他放心之末,又不免劈头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你跑进去干嘛?” 安伽红着脸想说什么,李德奖却将手上人扔给部下,冲叶笑天这边过来了。“叶大哥?你何时来长安的? 第28章 怎么都不让我知道?” 叶笑天忙道:“今日晚间才刚到,本想明日就去府上叨扰的。” “这位是……”他指着安伽,大有疑色。 “是我新收的弟子,生性顽劣,”叶笑天瞪着安伽,很想再补两个巴掌。“我来拜访仲慈方丈,没想这小子却跳进朱宅去了。” 李德奖神情略缓,道:“恭喜叶大哥觅得佳徒!” 他们说话间,尉凌云却从胜光寺山门里拢袖踱了出来,他衣上纤尘不染,神情淡泊安适,嘴角微挂一丝笑意,道:“是李兄在公干?别后久违了!” “尉少掌门?” 李德奖将善后事体交待下去后,便随他们入了胜光寺小坐。此时天空已晚,寒风渐紧,仲慈方丈便命人撤了园中茶盏,在偏厅布上酒饭。叶笑天打发了嘟噜不休的安伽去运功祛火毒,李德奖解了甲铠,仲慈方丈命寺僧道:“把李家郎君放在这里的半臂取一件来。” “李兄常来这里?”尉凌云讶然道。李德奖是蜀山道宗弟子,似乎不应与释门如此亲近。 “我母亲笃信释门,她近年罹病在身寄居同坊法界尼寺,我在方丈这里觅了间房,每次去前,常在此处歇息。”李德奖道。 “李兄的母亲,可是名闻天下的红拂?”尉凌云提起这个名字时,实在掩不住几分好奇之色。 李德奖粗重的眉头拧起来,有点不快,尉凌云也自知用这种态度探问人家母亲有失恭敬,便也就噤了声。 不一会果然取来便服,李德奖穿上后,酒也正温,他们便各自畅饮。谈话自然从这一次的刺杀事件而起,李德奖道:“上次洛阳一别后,我本要与穆师兄一并南下,却让父亲给召回长安。我承父荫,前两年被选入羽林军,眼下只是挂个闲差而己。没想到偶尔护驾出行一次,却遇上了刺客。” “圣驾无恙吧?”虽然明知道皇帝并没有走那条道,叶笑天依然问了句。 李德奖摇头道:“皇上不在扈驾队伍中。” “唉,朱少卿当真与此有关?”仲慈叹息不已。 “搜了出他与建成、元吉余孽沟连的证据。”李德奖面色整肃,道:“今日灞桥上,若不是有人暗中窥视,我必不让刺客有自尽之机。” 叶笑天暗自整顿了下心神,也不敢看尉凌云此时情态,佯作无意地问道:“如今长安城里,尚有建成、元吉余孽?” “建成、元吉在长安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哪里有这么容易清除干净。我还听说二人尚有遗子被他们余孽奉为主公,总在希图有翻身一日。”他冷然一笑道:“呸,痴心妄想!” “是呀,当今天子圣明,四海安康,百姓归心,这朝局已是不容翻覆了。”叶笑天说这话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四海安康说早了,”李德奖摇头道:“眼下就有泾州李艺之乱……” “啊,燕郡王?”叶笑天讶然而起。 他去西域前隐约听说过这位宗室大将与皇叔李神通一起,被册封为上柱国燕郡王开府仪同三司,却没想到这才几个月的时间,竟然就会有造反一事。 “不过泾州战事已近尾声,”李德奖却没有理会叶笑天的大惊小怪,自顾自道:“只是过了上元日,恐怕要征发大军了。” “喔?”桌边几个人对视一眼,加紧问道:“哪里的战事?” “突厥屡次寇边,宫中虽然还没降下明诏,可是己经定下由我父亲领定襄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到时侯我自然也要随军西去。” “啊!”叶笑天微微惊叫一声,忙执壶周匝杯中都满上,道:“来来,大家共敬李兄弟一杯,愿此去旗开得胜,边患永绝!” 连仲慈方丈也未推脱,大家共饮了此杯。 “若是五宝齐聚,我与尉老弟也会西去,到时侯大军得胜回朝,同时奉上《炎黄录》,天下太平指日可现呀!”叶笑天意犹未绝,执壶再倾。 尉凌云问道:“不知贵派如今与百花宫交涉得如何?那一方密宝可有下落?” 李德奖摇头道:“宁师姐不幸遇难,我蜀山一派大为震骇,掌门师兄以下,满门精锐尽聚岭南,然而至今尚未有结果。宁师姐性子火烈,心肠却最软,我刚入师门时顽劣鲁钝,每日受师长责罚不知凡已,师姐常为我挡下来,如今她正当韶华却就这么去了,而我……却要西去……” 尉凌云听到“西去”二字,心尖上又似有火焰燎过。多日不曾发作过的十日情盅毒,又在他骨髓深处蠢蠢欲动。他深知寒冰门欲入中原,与少林蜀山总是隐然敌对,而与天煞盟故旧关系甚多,无涯老人绝不会为一个天煞盟从前堂主的生死荣辱而与天煞盟为敌。他因此不顾一切地随叶笑天下山,可下山后发觉这伤病之身,实在什么事也做不了。那曾经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的丽人,如今渺远得仿佛另世中人。这一世,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她。 这一想便有种冲动,很想向李德奖请求亦入军中效力,如果铲平了突厥在河西诸郡的势力,那么天煞盟便如无根之木不克支撑。 此时叶笑天几杯热酒下肚,忆起从军岁月,浑身血液奔流如鼓,他情不自禁地以筷击碟,哼了一句:“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李德奖和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这是李世民尚为秦王时所作之《饮马长城窟行》,配以秦王破阵乐,雄壮威武天下知名。此时连仲慈亦不免击节而应,尉凌云亦不免随声唱起。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人。” 歌声方止,便觉风声骤峻,窗上仆籁籁地,有绯影绵绵。酒眼迷离中,起先误看作梅瓣纷落,推扉而出时,方才发觉是廊上橙灯光中的霰雪。李德奖略有落拓之态,漫声高唱道“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人。”也无多余辞行之语,便顶风冒雪而去。 “李公子停步!”仲慈方丈片刻后想起他铠甲犹在,命寺僧捧了追出去,然而李德奖却已经出了山门,不见去向。 “看来只好等他明日入宫当值时再换了。”仲慈在廊下观雪,寂然道:“今年入冬以来,长安没下过几场雪呢!” 朱宅硝烟未散,坊中便有爆竹声声,合着无声无息覆在百坊千宫上的雪花,正是岁未时节气象。 第十五章骊山夜话 许是寒冰门中看雪景早已看腻,尉凌云迎着寒风大大地打了个呵欠,舒展了下胳膊道:“我得睡了。” 叶笑天却道:“我却还想和方丈大师叙一会旧,你去后见安伽若还没睡,便代我训斥他一番。” “明白明白。”尉凌云连连点头,随寺僧去了。 寺僧手中灯笼光晕在刚刚覆白的雪地上去得远了,黯淡如陈年绸缎上的一粒霉斑时,仲慈方道:“他看出来了么?” “与他无关的事,”叶笑天淡然道:“便是看出来了,也无碍的。”风穿廊而来,鼓得叶笑天青袍与仲慈身上袈裟烈烈起舞,二人退回屋里,合上门。 “此事并非老衲授意而为。” “是否太子齐王旧部,已经不再听方丈号令?” 仲慈长眉深锁,道:“两位少主尚在我手中,大局还无碍。只是很多人觉得随着时日推移,官民百姓渐渐将李世民视为真主,复辟希望越来越渺茫,因此近来多有行险一击,与敌偕亡的言论。” “那方丈是如何看眼下形势的呢?”叶笑天再问。 “老衲只想平安抚养大两位少主,至于将来他们要如何,便由得他们罢了。”仲慈叹道:“只是近日即有燕郡王以太子名义造反,又有朱令致谋刺在后。虽说忠义可嘉,然而老衲很怕他们如此盲目急躁,自己送命不说,还会边累这两孩子。” “如今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当初救他们是对是错了。”叶笑天笑得格外苦涩。 “你答允为我看看《炎黄录》,如今竟未完成?” “这中间出了许多差错,还教我被困雪窟多时,不过,也并不是没有一点收获。”叶笑天双眼逼视仲慈,灵识离体而出,紧紧箍在他身上。仲慈一惊想要站起,却又一个踉跄坐了回去。 “你怎么了?” “从前太子机密事,都暗中交你去办,眼下我有件事要问你……” 叶笑天开始讲叙雪窟中所见所闻,最终喝问道:“我师父之死,到底与你们有无关系?” 仲慈也微有惊讶神色,然而眸子依然清定,并不慌乱。他听完后略微沉吟,道:“老衲不知道。”未了又补上一句,“太子未必每次都让我做事。” “那你是说,太子手中,确有此物?” “是,”仲慈平静地道:“太子曾有言道,此仍祖传秘物,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李家政敌中此毒而亡,素来只传家中嗣子。” “太子曾向秦王下过这毒么?”叶笑天问道。 “试过,”仲慈也不避讳,道:“是老衲亲自下的手,然而失败了。这毒并不能下在食水中,要狭小房舍中点燃,才有药效。秦王房中从不熏香,老衲想方设法在他常去的化生寺里换了一支线香,结果他并没有进那间禅房,只有尉迟敬德等人进了,而因为有人无意中开了窗通风,尉迟敬德中毒并不深,服了些清热的丹药便好了。所以说,有时运数二字,是当真有的。”他未了叹息一声。 “喔!”叶笑天想起尉迟敬德中毒一事,本以为是食水有毒,却不想是这无色无味的暗香。 第29章 “只是老衲想不出太子与齐王有何缘由要谋害尊师,而且确实不曾听说过此事。” “你现在手中还有十日情吗?”叶笑天问。 “没有,这东西当年也是太子亲自收藏的,从来只在要动用时分出一点点来。”仲慈微微摇头。 “太子遇难后呢?”叶笑天又紧跟着加问了一句。 “那之后就不知道了。”仲慈斟酌着道:“应该是抄没而去了。当时极之混乱,逃走的家奴也卷带了不少什物,况且只是抄家的人未必知道这是什么,兴许随手扔了也未可知。再说了,这种东西,不可宣示于人,就算已经抄入李世民手中,也不会登在籍册上面。至于上皇有没有把这些事告诉李世民,就更加不是我们能知道的了。” 叶笑天微微苦笑,看来除了当面问皇帝以外,似乎再无接近迷雾的手段了。不过他依然道:“我明日还是去尚药局翻看下这几年的脉案药方吧,还有当年抄家籍册。” “也行。”仲慈淡然道:“你往日旧交亲故,在这两处任职者甚多,只不过你即露面,上门拜访的自也不少了,你只怕要应付一阵子。” 叶笑天咧了下牙,道:“看来我要一早就出门才行。” 只是叶笑天虽然决心早起,然而拜访的人来得更早,竟然还是将他堵在了胜光寺不得动身。安伽与尉凌云不胜其扰,又是头一回来长安,便结伴外出游逛,这日将年节小吃尝了个遍,各自买了几枚桃符傩面,尉凌云还举着支大风车,盛了满耳喧哗声回丰乐坊。刚入坊中,便听得另一种吵闹。 “我们确实得了眼报,说有犯人家眷避入此门。还请师太遣了出来,也免得这些粗鲁军汉,扰了诸位师傅们清修。” “此门中只有受戒比丘,并无什么犯人家眷,你们还是快回去吧。”那应门女尼面无表情地说完,便要将门合上。 受命拿人的军将自不依,将门板扳住,拉扯间似乎是军汉无意中触到女尼的面孔,女尼惊叫一声,竟劈头往门板上撞去。还不等军汉有所反应,那门板上已然绽开怵目的一团鲜红。寺中顿时叽叽喳喳呼里哗啦地挤来了一群年岁不一的女尼,七手八脚扶受伤者有之,堵在门口斥骂军将们有之,可怜那领头的小校,似乎就是昨天带兵围朱宅的那个冉昆,被闹了个满面通红,两眼翻白。他最终受不了了,拨出刀来大喝一声,女尼们似乎被惊吓了往后退了一步时,便听得一个声音道:“是什么人?” 一言即出,众尼后退肃立,让出一条道来。辟众而出的女人着穿月白僧袍戴着顶包紧了头的尼帽,看不出来是否剃发,然而尉凌云却当即觉得她并不是这寺中师傅。倒是她后面跟着的老尼象是主待,却反而随待在侧。她大约年过四十,然而瞳子黑亮,露在衣外的面孔和手皎若新雪,若不是眼角略带皱纹,几乎与少女无异。 “我们是羽林军宿卫,前来缉拿犯属。” “羽林军宿卫?就能擅闯尼寺,侵辱女尼?这是谁给你们的教导?”她眉头微微一挑,便有烈火灼腾般的气息绽裂而出。 “小人,我,有官中签下的状令……”冉昆其实已经被这女人的声势镇住了,手中刀露了半截在外,收也不是拔也不是,然而还是嘴硬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当时宫中尊佛尚道风气很浓,这种皇家尼寺中修行的女尼,身份多有贵不可言者。只是再如何尊贵,也是方外人,断不会干预官家事务,冉昆实在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这样的事。 “闹什么?” 正在他尴尬时,听到李德奖的这一声真是大喜过望,他往前猛跑道:“郎将,她们不让我们进去。”冉昆本来是想听他喝骂一声:“一群没出息的废物,几个女人就把你挡在门外了?手里拿刀是给人吃的呀”等等,却没料到李德奖没声没息地下了马,往前几步到那女人面前,略屈了下腰膝道:“母亲大人近来可安好?” “这人和这女人是敌人?那什么还给她礼?中原人真是奇怪。”安伽突然插了一句。他跟着他们这么久,还是不太听得懂汉话。 尉凌云心上微震。先前他知道红拂女在这个尼寺养病,然而见到这女人时,却总没往红拂女身上想。此时看李德奖称她为母亲,她倒是神态安然,可李德奖的声容举止,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硬,他嘴角微微向上拧着,能听懂他说话的人,多半会那这一道弧度视为笑意,而安伽这种听不懂的人,却不免看出别的意思来了。 他想了一会心思,那边李德奖已经将事情解释过。红拂女依然微微摇头道:“昨日确有一对母女前来,惠寂师太见她二人尚有慧性,便已为她们剃度过了。现下她们是这法界尼寺中的比丘,再非犯官朱氏的眷属。” “她们来投时,并没有说自己的处境吧,想必欺瞒了大师,这便犯了诳言之罪,不是佛门弟子所为。”李德奖小心翼翼地进言着。 “不必说了!”红拂女厉声道:“你一口一个犯官,那朱令致如今生死不明地扔在牢里,不曾招供,也不曾有同党指证,这又算什么犯官,你们读了圣贤书,拿着朝庭俸禄,就是这么做事的么?”她拿出母亲架式来,李德奖只好苦着脸陪罪,垂头丧气地退下来了。 冉昆神情尴尬地蹭到他边上,他一咧牙道:“你去回话,就说案情尚未明白,等结案时一并处置吧……” 应付了这一摊事后,李德奖看到了在缩在墙角的尉凌云和安伽,他上道:“正要去拜访。” 尉凌云将风车夹在腋下,拍了拍看热闹时帽上肩上积起的雪沫,一笑道:“只怕是去拜访你昨天遗在那里的铠甲吧!” “呵呵,昨日饮过头了,多有失态,今天寺里应该很热闹吧。”李德奖牵着马匹,与尉凌云并肩而行。 “一大早就有好些人来拜访了。”尉凌云摇头,道:“我们都没处站脚,被挤出来的。” “今日是落雪天,要不近年关时四处逛逛也很有趣的……” 闲扯了几句后,便到了胜光寺。几名神情不满的客人正退出来,送客的寺僧歉然道:“不好意思,平安侯换了宿处……” 尉凌云一怔,将风车塞到安伽手里,随寺僧进去道:“你们还真会帮他挡客呢!” “平安侯确实不在小寺了。”寺僧诚恳地问。 “喔?”他略有些吃惊。 “中午时分有一小会没客,平安侯便离寺而去,方丈请两位且安心在寺中小住,不过二三日,他自然回来。” 快到中午时,叶笑天已经觉得这次回长安的方式实在是大错特错。他一错不该住在胜光寺这皇城附近消息灵通之地,二不该在昨日搜捕朱宅时跑出来。眼下光应付往来情面已是不及,更不必说去查阅档案。他当机立断,想道:“不如我直接去找皇上问个明白。” 他即知道李世民尚在骊山离宫,便瞅了个空隙,略加收拾,给尉凌云和安伽留了个口信,从后门溜走了。 华清宫在临潼骊山北麓,因有温泉胜景,因此被历代皇家辟为养生之地。叶笑天记得以前李世民并不喜欢华清宫这种地方,觉得是消磨志气空耗光阴之举,倒是健成元吉时常盘桓此处。天色暗下来,路上行人也渐渐稀少,旷野之上风急如啸雪落如云,四下里昏瞑一片,都不辨东西南北。直到看见前方幢幢山影间透出来的些微灯火,他才能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 此时有密集的蹄声传来,叶笑天往路边闪去,只见一匹驿马自身后飞奔而来,马上骑士紧俯在鞍上避开峻急的风雪。这种情形叶笑天十分熟悉,这是有紧急军情送达,看来李世民虽身在离宫,依然照常处事。 他曾受元吉之邀来此宫中游畋,因此对华清宫的格局并不陌生。华清宫设四门,北门津阳门为宫之正门,南门朝阳门可通南之骊山,东为开阳门,西为望京门。南门因为依山而立,所以宿卫稀少。叶笑天本打算从南面越入,然而终究要绕远路甚是不便,他心中一动,菩提子飞弹而出,击在送信人胛窝上。那人无声无息地跌下马去,叶笑天疾奔两步,上前一挽。马匹奔嘶数声,终于蹶蹄而伏。叶笑天从军士身上搜出一封用防水油纸包好的信件,摸到了上面的封蜡印鉴,便系在腰间。路上再无行人,由他从容剥了那军士衣裳换上,再将自己的袍子披风给军士蒙上,将他推到路边。一两个时辰后,他会醒来吧,希望这一两个时辰不会把他冻僵了。 叶笑天怀着一丝歉疚上路,再走了里许,便到望京门叩阙而驻。侍卫见那信件,笑道:“是泾州来信,皇上正等着呢!这位兄弟一路披风载雪而来,实在辛苦了,且在班房上坐会,我这就交给内监去……想必今晚的赏银是不会少了。” 进了内面炭火正旺的班房,当值的宿卫正在温酒吃肉。叶笑天跟着吃了两盅酒,送信进去的侍卫果然引了个青衣小监过来,颁了二两赏银于他。他一等那小监走,便说累极渴睡,侍卫们也很同情他大风雪天赶路,就引他去了内间小屋里。一进去叶笑天便将被窝堆叠成有人睡的样子,自己翻窗而出,只见披着斗笠的小监提着个风灯走得甚慢。他很有耐心地跟在后面,这种天气里面,巡逻宿卫实在不易发觉他的行迹。过了三层宫门,小监终于止步,进了一座宫殿内。 叶笑天依稀记得这是九龙汤,从前太子建成在此处居养过。他从檐下翻入,摸到汤池附近,便听到有宫女道:“皇上有旨,今夜不来,你们可以收拾了。” 侍奉汤池的宫女们如蒙大赦,顿时莺声燕语地说笑起来。 第30章 叶笑天便跟着那传旨的宫女顺着一道长廊而去,拐了几道弯后长廊到了尽头,尽头珠帘下另有三名宫女内监侍立,她悄没声息地走过去站在他们之间。帘上灯影幢幢,映出个俯案疾书的身影。叶笑天闪身在柱后,一时间觉得手足发汗,心口微喘。过去多年追随他左右犹不觉得,此时却觉得那股威仪压迫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案边似乎坐着个女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叶笑天微微一怔,原来长孙皇后也在此处。她说的好象正是燕郡王李艺之事,“皇上,李艺总是宗室,累有战绩,如今您践祚未久,这样处置,恐怕不妥吧?” 李世民道:“胡说,押回来才是不妥呢!”这也是长孙皇后进言,若是换了别个妃子,恐怕早就赶出去了。 “他就算谋逆是实,也总要给他个按律审讯明正典刑吧,您现在……” “我意已决,你不必说了。”李世民打断了她的话。 叶笑天听出这话中意志刚决再无动摇余地,内面长孙皇后便也默然。片刻后她向李世民俯了下身便离床而出,外面等侯的两个宫女打开帘子,将一袭孔雀裘披在她瘦弱的肩头。长孙皇后向着叶笑天藏身处走近,几乎是擦身而过,叶笑天能看到她面上隐约的泪痕。 长孙皇后履声渐渐消失在长廊深处时,屋内传来“咣!”的一声,似乎是李世民将案头的茶盏拂到了地下,他在屋里来来去去走了几遭,喝道:“都出去。” 几名内监和宫女畏缩着退出帘来,似乎还怕那怒气波及远弥,纷纷退到到拐角处。叶笑天见角落里有一盏茶汤在小炭炉上正旺,边上茶器一应俱全,便倾了一盏,用托盘盛着,掀帘而入。李世民正坐在对窗面南的灶床上,提笔在灶头案几上写字,他悄然过去,将茶盏放在书案右上角。 朱笔重重地在状表空白处批下“就地伏……”他顿了笔,不耐烦地挥了一下,一滴朱砂溅在了叶笑天的前襟上。叶笑天的影子投在李世民正批阅的书柬上,他才觉出不对,停笔抬首,眼眸骤然缩紧起来。 叶笑天去职前最后一次见李世民,便是玄武门那日清晨。从太极殿殿脊上喷薄而出的朝阳涂在他年轻英武的面孔上,仿佛是鲜血一般,因此显得狰狞无比。他从李世民征战八年,李世民以统军大帅之身,数次亲冒矢石上阵冲杀,他甲胄染血的情景实在不罕见,然而从不曾如此可怕过。 叶笑天挽袍跪下,道:“庶民叶笑天,见过皇上!” 他没有行三跪九叩之礼,李世民似乎也忘了这一层,只是一径盯着他,室间悄无声息,两个人的影子也肃静如亘,只余烛芯“毕剥”,焰火微摇。 “起来吧!”李世民本来似乎在发怒的,这时却全然冷静下来。 “谢皇上先恕过庶民擅入之罪!”叶笑天语声微颤。 “你进都进来了,还怕我降罪?”李世民蛮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侧过身往后面的抱枕上一靠,道:“往年军中,你不一样闯过我的大帐么!” “庶民一向失礼,全是皇上包涵。”叶笑天慢慢起身。 “看样子,”李世民略带玩味地瞅着他,眼仁上光晕灼灼,手指深深地陷到身下柔软的豹皮毡上,不知是有些紧张还是兴奋,道:“你不是来行刺的?” “若庶民是来行刺的,此际皇上头颅已经不在了。”叶笑天冷然道。 李世民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你来见我做什么?” “我有点私事,想请问皇上。”叶笑天。 “私事?”李世民不知为什么有点激动,手臂在案头一抚,将那纸状表抓起来,揉捏了下似乎想扔到地上去,还是“叭”地一声,拍回案上。“真是件怪事,人,竟然还能有点私事的!你倒还能有点私事!我的事全是公事、全都是……”他声音高亢起来。 叶笑天略约猜出来李世民此时为什么事烦躁,他无语垂手而立。 李世民显然知道自己失态了,他缓了口气,端起那盏叶笑天送上的茶抿了一口,他指着那纸状表,似乎是在自语自言地道:“皇后竟也会说这些废话,真正好笑。欲乱我江山社稷者,便是亲兄弟我也不容情,何况同宗。”他终于提了笔,将那一个“诛”字写罢,便随手扔进案头不知凡几的文书堆中。“你有什么事,说吧!” “皇上,我想请问你,当初抄太……建成宅,可有一种毒香入籍册?”叶笑天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毒香?”李世民恍惚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你是说那种叫十日情的?我听父皇身边的人说过,只是不记得有没有这件东西了。” 叶笑天道:“请皇上再多想想……”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抄家出来几千样东西,难道我都得知道么?”他声音骤然峻厉起来。 “然而这个东西……似乎是皇上传家之物。”叶笑天不依不饶地追下去。 李世民“啪”地一声,击在案上,道:“你以为我也会和建成元吉那等人一样?” “皇上知道?”叶笑天脱口而出。 “我自知道!”李世民微微冷笑着:“大局已定后,他府中的人投向我的不少,我自然知道他用这毒害过我,可我要杀人,自有枪与刀,怎么会弄这些妇人勾当。” 叶笑天顿觉茫然,他虽然一早就不觉得李世民会做这种事,然而此时亲耳听他说出来,灵识中未曾捕捉到一丝犹豫闪烁,看来李世民此时说的话,全是真的。而这一条线索,难道依然断了么? “臣,告退了!”他不知不觉用上从前的称呼,便要往帘外去。 “你留下!”李世民喝令道。 “臣该走了。”叶笑天依然退去。 “不许走!”李世民霍地站起身来,道:“去年我方即位,突厥兵犯便桥,长安危在旦夕,我站在便桥上环顾左右,竟无你在身侧……我当时只觉心头冰凉。我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换了他建成元吉,他们能不能站在这桥上面对突厥千军万马,他们能么?” “换了他们,或许突厥并不会入寇。”叶笑天低声道。当年李世民灭王世充擒窦建德时,建成在北疆防御突厥,早非一日。 或许有很久没人敢在李世民面前这么说话了,他怔愣了片刻,怒极而笑。“不用多久,我一定会擒了他颉利来长安,天下间不臣服我的,必无好下场。” 叶笑天只觉索然,道:“佛祖降生时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皇上这想法,其实也寻常了。” 李世民终于让他这句话给呛了一下,怔怔地坐回床上去。 “这座华清宫,是建成元吉以前最爱呆的地方,我如今坐在这里时,时而会觉得他们的痕迹触手可及。有时侯我会想起从前太原的时侯,还有这一路拼杀过来的十多年……那么多死了的将士……我信自己并没做错。流了几百万人的血才平定的天下,总要由一个最刚强的人来维护。”他望着窗外混沌的天宇,沉声道:“我去过灵宝宫,被引入阵中,我似乎化身为炀帝,由生至死过了一遭……他也从来不曾觉得自己错过。” 叶笑天微微讶异,他不敢想这对李世民是何等惊心动魂的体验。 “因此,我盼着能有人真找到那本炎黄录给我一观,”李世民一面说一面摇头,道:“其实找不到也有找不到的好处,找不到时,我总能相信世上有至理大道不可违背,然而若是找到,发觉不过是本迂腐的残简,那时我又该如何?” “皇上!”叶笑天骤然间有些激动,往前迈了一步道:“《炎黄录》的线索,臣已知悉,终有一日要将此书奉于皇上。只是不论书上写的有用无用,你都该在自己心中开出一条大道来。” 假如你不能做到的话,天下间又有谁能做到呢?叶笑天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每个人都在寻找一道至理大道,只是对于李世民而言,似乎更加艰难、也更加重要。 第十六章法界尼寺 从华清宫出来未久,风便停了,扑打在面上的雪花也稀疏下去,眼前尽是皑皑雪野,远山近廓尽失形貌。多日来浓郁的云层变薄,更有一缕淡金色泽的光线,从云隙间透出来,天地万物都变得清白明朗起来。 一路迎着阳光,叶笑天心中却有更胜于朝阳的火热。他决心一到胜光寺便向师门发信,也请尉凌云向寒冰门说项,请他们倾寺而去岭南,少林蜀山寒冰二派携手,决没有理由不能逼使百花宫交待出其中缘由。然后中原武林精英齐聚西域,定要堂堂正正地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他跑得急想得切,浑身上下汗出如浆,进了胜光寺,他飞奔而入,仲慈方丈负手在院中玩赏初绽的新梅,见他神态,略有些吃惊。 “叶……”他方叫了一声,叶笑天便已奔入后院歇宿处,他后面的话便也只能鄂然而止。 “他寻到了当年空信遇害真相?”他自问,却又摇了摇头,:“那也不应该如此兴高采烈。”他便放下赏梅的雅兴,追随叶笑天的步伐而入,正想追上他问点什么,忽然听到内面叶笑天的惊叫。 他疾步冲进去一看,只见叶笑天两手推开门板,正对着门的窗子大开着,窗台和地面上堆起了几尺高的雪,连床榻案几上犹沾白霜。 听到叶笑天的惊叫赶来的寺僧们陆聚到了仲慈身后,他们面面相觑,都道:“难怪后半夜听到窗框震响。” 叶笑天一颗滚热的心被此时让贯堂的寒风凉透了,他喝道:“你们前半夜没听到窗子响?” “好象是……” 僧人们七嘴八舌争论了一场,认定被窗子震响声惊动时,大约是三更天。 第31章 还有一人坚称当时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叶笑天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进去搜寻,屋里很是凌乱,然而飘落的纸柬分明是从案头吹落的,而倾倒的烛台也立在风口上,并不象有人闯入。他问道:“昨晚尉公子和安伽是什么时辰睡的?有没有交待过什么?” “昨天我尉公子和安小郎是与我一同用的晚饭,”仲慈道:“用过晚饭他们就说白日里逛累,要去歇了。” “对了,我送洗脚水进去时,安小郎专门叮嘱过我们,他们晚上要练动,最怕被人打搅,因此让我们晚上别进去。” 如此说来,他们应该是自己晚上跑出去的,然而他们不欲人知的话,实在没理由不关好窗子。叶笑天搜索片刻无果,郁闷地拍了下窗框…… 他掌心让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那东西先前镶在窗框内面,被雪给埋了,此时取出来呵去上面残雪,当太阳一照,便觉金灿耀目。那事物轻薄如纸,约有荷包大小,分作四瓣,梢头都作棱形,状若一只迎风展翅的金蝶。 “蝶飞花舞!”叶笑天心头微微一惊。他将这暗器往袖中一拢,便往窗下跳去。这迎着风的一面窗下积满厚雪,便是有什么踪迹也一并掩了,因此众寺僧一起寻觅,竟也花了小半时辰,才寻到百步外倒卧在水沟里的安伽。 安伽浑身冻僵,然而蝶飞花舞上的曼陀罗却更令他浑身肌肉麻庳。若不是安伽这些日子在叶笑天督导下内功已小有根基,只怕早撑不到这时。叶笑天为安伽运功驱毒,仲慈安慰了他几句便开了张方子让寺僧们去药房里抓。他在窗下走来走去,猜想安伽昨天夜必然与尉凌云一起出去,却不知何故与人拼杀,他能翻过寺墙,越墙而入时想必还没中暗器,越墙之暗器上的毒瞬间发作,他只来得及跑了三五步触到窗子,却再不能跨过这三尺来高的窗台。他必然是在此时将那暗器从身上拔出,刺入窗台上示警,自己翻滚着爬开。追杀之人或许是不想惊动寺内诸人,因此才没有追杀下来。 目下尉凌云去向不明,难道已经死了?他们半夜却又是偷偷潜入何处呢?仲慈心中存疑,却见小沙弥来报,道:“方丈,法界尼寺的澄真小师父求见。” 仲慈很是疑惑,法界尼寺与胜光寺虽然同在丰乐坊,又同为皇家寺院,然而僧尼有别,平素极少往来。况且,法号“澄”字之辈,仍是法界尼寺最末辈的弟子,能有什么事找自己?小沙弥看他神色,忙悄声补了一句,道:“就是先前朱少卿家的小姐。” “啊!”仲慈一听,才明白过来,便道:“请她在前殿偏厅落座,我过去看她。” 他正要走,却又犹豫了一下,唤来几个心腹弟子,命他们好生守在叶笑天阁前,这才勿勿往前去。到得前殿偏厅中,便见那朱家小姐已是缁衣芒鞋手执拂尘端坐窗下。昨日青丝红颜,今朝就化作青灯古佛中人,仲慈想自己不曾阻止朱令致的举动,事后又没能帮他一家逃过大难,不免歉疚。 “朱……”他改口道:“澄真,你……如今还好吧?” “全赖方丈指点,总算与我母亲暂且有了安身之处。”澄真起身向仲慈躬身行礼,不愧官家小姐出身,遭此大变,尚能镇静处之。 “我听说昨日羽林军上门,让李尚书夫人赶出去了?” “是,拂念大师待我母女极厚,粉身碎骨亦难报答。”澄真语气终也不免有了几分哽咽。“拂念”是红拂女的号,她此举让仲慈也有两三分意外。当初遣她母女二人去时,实在有一大半是怕将官府的眼光引到胜光寺来,却没想法界尼寺竟真的全力庇护了她们。 “这是你的佛缘,将来必能光大佛门,朱少卿定然也会欣喜。”仲慈的劝慰自己亦觉得甚是勉强,他此时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方丈,”澄真睁大一双明澈的眼睛道:“你与我父亲相交多年,他与逆党真所瓜葛么?” 仲慈在她天真的目光前感到为难,他字斟句酌道:“老衲与朱少卿交往也只限于谈经论典,有些隐密事,他自然不会跟老衲一一详说。然而,老衲深知朱少卿禀性正直,想必他此时纵然身历大难,亦会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吧!” “竟连方丈大师都不知么?”澄真垂下的眼睑,道:“我父亲让我投奔方丈时,本有件东西要我交给方丈,当时一急便忘了……” 仲慈心中“格登”一响,他面上却绝无一丝动摇神情,只“哦”了一声,似乎不甚关心的样子。 澄真见他不追问,似乎也有些失望,向他执掌为礼,道过打扰,便步履勿勿地走了出去。 仲慈的目光一直追着她过抄廊穿天井转过照壁,一路上扫雪的弟子都惶恐地侧身避开她宽大缁衣下轻盈的身躯。澄真想起这朱令致刚购下这座宅子时,她尚在襁褓之中,此后多年中,朱令致时常抱着她过寺里来,直到她十二岁后方有辟讳。如今眼睁睁见一家人落得如此下场,仲慈心情也阴郁无比。冬至那日朱令致曾过寺密谈,他分析时局缜密精到,言语也冷静从容,当时仲慈还些欣慰,只道同人中,总算还有人不过分冲动鲁莽,却万没料到短短十多日,竟有如此惊人之举。 想想他们所用手段,朱令致亦在桥上队列中,或许会一并遇难,他却决然压上了性命。他倒是一死以报知已,大有古义士漆身吞炭之风,然而妻女这一生便也毁了。仲慈暗暗自问,不知佛祖将如何断这一案。正当他细究禅理之时,后院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隐然有叶笑天的喝骂之声。仲慈一惊,急急往后赶去。 “何事惊慌?” 四下里灰襟招扬,尽是抱头奔走的寺僧,他们见仲慈出来,疾忙拉住他衣袂,手却尽往后指去,那厢寺僧们住的阁子塌到了半边。仲慈还待往前跑了几步,脸上就溅了些雪泥,他拿袖挡开,冲了过去,正见到叶笑天拖着安伽,从大团崩落的雪中脱身出来。 叶笑天神态冷峻,面色紫红,正是行气中被干扰神智昏乱之象。仲慈赶紧上去,手捏五谛截脉之法,一把擒住叶笑天寸关穴,连击他经络,叶笑天左冲右突的气息方才一静,之后渐入正经。 寺僧从叶笑天手中接过安伽,安伽的情形更令人不安,他气息平和,却让人觉得如同木雕泥捏一般。仲慈已经略约猜到出了什么事,轻声安慰叶笑天道:“万事皆有命数,你已尽力了!” 一滴浊泪从叶笑天眼角滚落,他面上每一根皱纹都深深蜷起来,低声喝道:“不是!不是什么命数?方才若不是我正查探他的灵智,怎么会有这种事!是我害了他……” 他一掌击在身畔残柱上,那根柱子竟直直地没入土中。 寻常人自有思想,然而非修行者不能将平日零散的思虑提聚成可与身分离的灵识,安伽本来对西域幻术有所修行,这几个月来经叶笑天尉凌云二人指点,内功已入门径,因此也可以开始凝聚灵识。方才叶笑天为他驱毒时,亦开始触动他的灵识,希冀能早一步得知昨晚上的事情经过。 安伽的灵识本就只是刚成形,又处在深度昏迷之中,叶笑天怕伤到他,因此只搜罗到一些残破的影象。 凛冽的风将一片雪打在额头上,窗子开着一道狭缝,有人穿一身夜行衣立在微启的两扇窗子间。不知哪家宅第门外悬着的风灯犹自亮着,灯光贯穿了密密匝匝的雪团,也勾画出尉凌云若有所思的侧面…… 脚步细碎地在屋瓦上挪动,足下有些打滑,有点懊悔下床时太急,套上床下的那双牛皮靴子就出来了,应该换双软鞋的。师父走的时侯好象穿着棉袱子,不知道是不是缺件挡风的皮衣……这是什么地方?黑漆漆的院落,没有一点灯影,一株古松伸漫开枝叶,几乎铺满了整个院落。尉凌云伏在墙面飞檐处很久,终于,“叭!”地一声,一大块雪团坠下松枝,尉凌云悄然跃入…… 低沉的咆哮声,象从很深的洞里传来,摇曳着的灯火中两个影子投在写满字的屏风上。影子们象急毛了的公鸡般对峙着,争吵似乎结束了,急促的脚步声向耳门压过来…… 呼吸骤然急促,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头面整个包住向后压去,他刚想挣动就被制住了,往后拖了几步。然而就是门被用力推开时“咣!”地一响,脚步似乎在迈出门槛时迟疑片刻,然后便“叽哩哗啦”踏着松软的积雪离去。晕头转向后,面前是尉凌云的占据了整个视野的双目,平时秀气淡静的眸子此时有暴雷将发的迹象。“谁让你来的?不要命了?”然后是颊上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灯光从极深处射上来,女人身体发肤边缘镶着朦胧的一圈光晕,仿若仙人。女人的声音似乎在极近处响起,甚是峻厉,却看不见说话的女人的脸。一团暴烈的风雪闪电中她挥扬的袍袂泛起绚丽之极的色彩…… 靴子在后半夜结冻的雪面上不住的打滑,倒地。身后砸地的声音,回首,飞仆而来的剪影,象一只潜伏不知许久,骤然仆击而出的蝙蝠,无声无息,只有最模糊的一道影子。离体而出的气劲紧紧按在身上,心脏几乎都不再跳动,他见过的,就是因为这道影子,他才闯入烈焰熊熊中的朱宅。半空中绽开的炽光,将乌沉沉的天空一瞬间照亮,无数雪点在这刹那光亮中翻滚舞蹈,象静而无声的画。画的正中是两团交错分开的黑影,漫空风雪被纠缠成一团的各道弧光撒碎。“尉大哥……”尉凌云回视的眼神,红通通的,似乎马上会滴出血来。“我明白了……” 之后便是一股绝大的气浪扑击而来,叶笑天的心神一刹那几乎崩溃,他感应到自己所接触的那些稀薄的灵识彻底地与他裂开了,并一直一直沉沦,坠落入不可知的黑渊中。 第32章 “他这一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了!”叶笑天木然地凝视着担架上安伽的面孔远远离去。 仲慈指间的佛珠骤然碎了一粒,他颤声道:“一株很大的,能覆满整座庭院的松树?” “嗯,只是长安古都,古松也不少吧。” “是不少,只不过,”仲慈碾了碾指尖,任那一抹枷楠木屑散去,道:“丰乐坊中,就有一株!” “哪里?”叶笑天厉声问。 “法界尼寺!”仲慈肃然道:“而且有个人还刚刚从那里来,与我说了半会话后离去。”他突然间明白自己刚方为什么觉得澄真有些不妥了,便微微叹息了一声,只是这声叹息尚未落,就马嘶车鸣之声给打断了。 “方丈!”寺僧们惊慌失措地奔过来,道:“羽林军将前山门堵死了!” 不光是前山门,后门,侧门,每一道寺墙下,此时都响起靴声踏雪、铠甲铿锵的声音。更有许多重甲枪兵已经从被神机雷炸塌的后院冲了进来,他们步伐沉重,震得整座围廊都在摇晃。一声断喝更是响彻全坊。“全都围上,一个也不许走脱!” “尉迟敬德!”叶笑天脱口叫出。 仲慈面色惨然道:“只怕是事机泄露。” “我记得你这下面自有通道。” “不成,”仲慈微微摇头道:“除了二三心腹弟子,这寺中众僧与我历来图谋并无干系,我一走方便,他们只怕要代我受过。”他神态渐渐变得紧毅,最后留恋地望了一眼庭中红梅……这还是十多岁时刚到寺中那年亲手栽下的……决然回首道:“我且自行投案,不教乱兵毁了这清静佛门。” “你等等!”叶笑天猛然抓住他胳膊,沉声道:“就算是尉迟在此,我或许也有些话可以说他。” “我知道是谁前去出首的,”仲慈摇头苦笑道:“方才朱令致之女前来,说她父亲有东西留在她手上。” “真的?” 仲慈略为存疑地摇了摇头,道:“其实我甚少与朱令致笔墨来往,每有商议都是当面说清。而且朱令致此人极谨慎,不象是会把这些事记录下来的样子……然而人心难测!” “那就行了,交我来!”叶笑天精神一振。 “你?”仲慈摇头道:“你当年挂官而去时,都隐约有些不清白,尉迟怎会听你?” “我自有道理!”叶笑天将他攥住,大踏步往兵甲簇动处而去。 “住手!”叶笑天功运丹田,舌乍春雷,这一声厉喝下,远远近近,不知坠落几许雪屑。兵丁们被他声音骇住,顿了一顿,然而紧接着便自觉天子亲卫的尊严受到了冒犯,呼喝着冲上前来。 惊雷本斜握在叶笑天手中,此时骤然转为横抬。这由斜化横的刹那间,棍头便有风雷啸聚五色变幻,棍影凝而不散,仿佛一座沉重的山岳凭空飞来,镇在此处。当前的一群羽林军几乎都禁不住地腿膝一软,踉踉跄跄地往两边散开。后排的兵丁们却收不住脚,接着扑将过来。叶笑天再喝斥一声,惊雷由高而下、由下而上画了道十字,刹那间似乎有四排明晃晃沉甸甸的惊雷宝棍一并出击,十丈之内的每个人都觉得那棍子击在自已要命处。他们避不及避,头晕目眩。 站远处的人只见叶笑天只缓慢地动了动杖子,那些人便如同迷失了方向一般,各自没头苍蝇般乱旋着,有的更跌飞出好远。 “平安侯!”终于有人开始认出了他,场面顿时镇定下来。叶笑天杖子收回来,依旧微微向外斜着,身躯站得笔直。过去许多年里,秦王亲兵铁卫黑甲军中,无人不熟识这坚若磬石般的一站。 然而众寂之中,却有弓弦轻弹声在数十丈外响起,牛筋上的颤动被空气传递着一波一波,直拍到叶笑天的额头。他痛而抬首,只见僧舍倒塌的废墟上,尉迟敬德正舒臂开弓,他身后是瑞雪艳阳,箭梭上闪现着莫可逼视的光。 叶笑天想闭眼摇一下头,将脑海中不自由主地浮现出的、玄武门下尉迟敬德射向建成的那一刻甩开。然而,此时他只能全神贯注,将灵识凝聚至极,锁紧了那个曾经一同经历无数风雨的身影。 “以行,”他称尉迟敬德字道:“你来这里作什么?” “宫中得报,此处有建成、元吉余孽,特来一并收捕!”尉迟敬德开弓的手并无丝毫犹豫,神情傲然。 “哈哈,哈哈哈!”叶笑天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中气十足,骤然间身躯便似涨了一倍有余,比得四下里人都萎缩了许多似的。 尉迟敬德似乎是不打算理他的,却禁不得冉昆小声问道:“平安侯笑什么?” “我笑以行老矣,”他笑声骤止,喝道:“可是那法界尼寺中人前去出首?” 尉迟敬德手中宝弓已开至十成,箭头稳稳地瞄准了叶笑天,似乎自觉胜券在握,他终于回了一句话:“你即明知是朱令致之女出首,还有何话说?” “可笑,分明她是犯属,你却不去拿她,包庇她母女二人的,分明是法界尼寺,你却为何找到这里来?冉昆,昨日可是那法界尼寺中人公然违抗朝庭捕令?”他一句接一句如暴风骤雨般倾至冉昆身上,冉昆被打得有点闷了,不住地点头。 尉迟敬德“咄”了一声,道:“叶笑天你少在这里胡言辨解,她与这胜光寺有旧无仇,何必诬告?”他此言出口,似乎再也不想给叶笑天什么机会,那箭便在弦上尖吟起来。 “我昨夜在骊山谨见过皇上!”叶笑天断喝一声,他心中微喜,澄真手中,果然并无仲慈与朱令致交通的实据,她前来见仲慈,分明是诈唬。 尉迟敬德终于怔住了,松了一松绷圆的弦。 “皇上召见你?”他颇为怀疑。 “起居注上是没有。”叶笑天坦然自承道:“然而我见皇上,是为《炎黄录》而去,皇上甚是嘉赏。” “那又如何?” “我身上便有《炎黄录》之秘,法界尼寺中,亦藏有《炎黄录》之秘,我已知尼寺中有异处,她们这才借你们之手,前来灭我。”叶笑天平生难得说一次假话,此时说出来,却是顺溜之极,不假思索。 “你这话有何证据?” 叶笑天松手,惊雷宝杖“铛”然坠地,落地之时,周匝人群都不自由主退了半尺。他一步步向尉迟敬德行去,众人在他面前纷纷辟让。“我今日束手在此,你可押着我去法胜尼寺,若无所获,你将我拿下不迟。” 尉迟敬德逆着光,面孔乌沉沉看不清神情,只他手中忽松忽紧的弓弦似乎略微泄露出他的心思。开弓至满的一刻,武人精气神韵具在巅峰,而最不可持久。经了这一番对话,一阵犹豫,尉迟敬德已知这箭是出不了手了。他断然收手道:“也罢,看到往日同袍之义上,姑且信你一回!” 羽林军锋镝所向,顿时改易。被赶进屋子里,只能在窗帘下偷瞧的百姓们看得十分不解。 此次再来,最得意开心的莫过冉昆。也无人敲门了,在尉迟大将军一声喝令下,神机雷再度出手,那大门霍然崩裂,闻声而来的尼姑们四下奔走喝叫,便如方才胜光寺中情形一般无二。 叶笑天依着安伽灵识中的印象在诸重院落中奔走着,尉迟敬德带着几个武艺高强的亲兵寸步不离左右。 几番寻之不见,他急躁起来,提气一跃,便上了屋脊。不需尉迟敬德吩咐,亲兵们齐刷刷拔地而起,剑如矫龙刀似奔虎将他前后左右围了个严实。然而叶笑天只是兴奋地喝了一声,道:“是那里了!” 偏东的一处僻静院子里,古松如巨伞般撑起十丈方圆的沃雪。松盖过于庞大茂密,这院落竟似盛不住它,因此将那座小巧的宅院覆了个严严实实,并探出花墙之外。 “大胆!”叶笑天飞身而入时,门“砰”然洞开,红拂女披发盘膝坐在槛门。她膝上置两刃,右刃漆亮仿佛无星无月之夜,左刃炽白竟胜满庭新雪。这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在她面孔上交错而过,自有无尽肃杀之气。她抬眼从松叶茸雪间瞥叶笑天的一刹那,叶笑天仿如涉入深沉无解的梦里。四面八方无穷尽矣,不可触摸、莫可依赖,只那二刃之色如此鲜明,一时又似乎化作这迟暮美人依然黑白分明的眼眸。 叶笑天被双刃带起的风暴旋转不休,他左冲右突,却觉得四处碰壁。利刃一片一片地侵杀他的灵炽,他的闪避越来越艰难。方才运功时受惊本就险些神散动懈,此时正欲回击,却发觉两手空空。 “拿去!” 叶笑天什么都没听到,他只是纯然信手一握,熟捻的有若手足般的惊雷响应着他的灵识,发出激越呤唱。 此时,那黑白二道巨影,正在他胸口的棉衫上劈开了十字形的两道裂口。 第十七章红拂夜奔 那双妖异的瞳仁盘踞在那里很久了,尉凌云紧缩着自己,一动不动。通红的瞳仁象火种,似乎溅一点过来,就会将尉凌云焚烧迨尽。热,躁热,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热。尉凌云一次又一次地将五岁时躺在雪堆里的记忆强拉回来,想象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大雪,自己被很安全地封冻着。雪粒堆在身上的感觉很奇妙,即冷又热,即粗砺又细腻,即柔软又坚硬。他这样坚信着,那双着火的妖瞳似乎又慢慢离得远了。 尉凌云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他侧了下头,敲在一方木板上。身躯高高地被抛了起来,又落下去,脊骨颠得快要断掉,方才或许车轮刚刚辗过一块碎岩。尉凌云的右手指摸挲着触到右壁,他已经划下了二十道痕迹。他自从意识清醒时便开始默计自己的呼吸次数,以此计算时间,若是没有太错的话,自他清醒后,已经走了二十天。 第33章 应该不会有错,因为体内盅毒的发作时间正相合。掳他而来的那人竟知道他需要每十日吃一次“百日忧”,而也知道这是他盅毒发作旺烈意志薄弱的时辰。因此十天前,他便乘虚而入,试图控御尉凌云的灵识,却并未得手,又怕他当真死了,便喂过他一枚百日忧。此后虽然时时可感觉到他窥伺在侧,却都不如今天这般韧劲十足。体内蠢蠢欲动的毒息,同时提醒他,确实,又到了第十日了。 若是换了几个月以前,尉凌云未必能经得起这么久的折腾,然而几个月来他一直承受着身上的十日情之盅毒煎熬,不时需要封闭灵识和经脉来挨过去,一日一日的过来,他渐渐对这种“闭合”之术颇有心得了。因此那人空费了这么多功夫,却一直没从尉凌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想:“这人好有耐性,竟这么久都没有真正问过我一句话。” 他正这么想时,忽然有只手提拎住他的后领口,将他从这个棺材似的地方拖了出来。僵木的四肢终于尽情地舒展开去。 “尉凌云……” 不知身上被下了什么禁制,尉凌云已有很多天看不到光线听不到声音了,这时乍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竟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绷紧了的筋跳了几跳,极微弱的光线也刺得他睁不开眼。这人的声音平和呆板,毫无个性尉凌云都几乎要以为这还是以灵识灌入自己头脑中的意念。然而,这确实是声音,虽然是经过伪装后的声音。 “你从你那份密宝中看到了什么?”声音依旧平滑得象一杯白水。 尉凌云唇角略微弯起一弧笑来。也许是他此刻的表情让对方觉得侮辱,那人向他走过来,袍角一撩,便有黑乎乎的皮履迎头压下。 心脏拧成无比之紧的一团,似乎立即就会破裂,肋骨在“咯咯吱吱”地作响,然后发出清脆的一声。断掉的锐利骨头象利刃似地刺破了尉凌云的皮肤,一大团冷冽的气息涌进他的胸口。然后伤口就如同有一大汪油在煮沸,略一吸气便痛得整四肢手足都在挛缩起来。不,这挛缩也只存在他的假想中,实际上他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他真正能动的只有两片嘴唇,虚弱地敞开着,往外冒着一股股的白汽。在这稀薄的白汽中,透过更为稀薄的光,一个戴顶长帘帷帽的人站在他面前。看不到他的表情,尉凌云有点失望。 “你说,还是不说?”似乎二十天来那人耐心已尽,眼决心用最直接有效的手段,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你,”尉凌云张翕着嘴唇,其实不太确定自己真的发出了声音,然而那人却安静下来,显然在听他说话。尉凌云这才对自己身上的肌肉有了点信心,“你应该知道的,那些东西说不出来,一定要纸、笔!” 沉默,那人显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此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地捣鼓了一会,最终有一管光滑的笔塞到了他手中。他将尉凌云拎起来推到一张矮登上去,尉凌云的伤口撞到案几上的棱角,猝不及防之下他痛叫了一声。 “给我画!”那人语气中似乎有绝深的恨意,对尉凌云身受的任何一点痛苦都觉得欣喜。 他方才那一推同时也解开了对尉凌云手足的禁制,尉凌云摸索着案上的纸和砚,笔尖在砚中蘸过后,凝在宣纸正中。良久良久,一大滴墨水从笔端坠落下去,尉凌云也随之仆了下去。 尉凌云再次出现的知觉是胸口灼烈的痛楚,却有一团温凉的东西敷在上面,疼痛略轻,他便重归晕厥。 如此几日,他都只能在伤口换药时,因为那非人的痛楚保持数刻清醒。等他再度完全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体内盅毒又将要蠢动起来,似乎都过了八九日。他内视自己身躯,发觉胸前骨头已经接驳好,伤口似乎愈合大半,四肢竟能自如活动,只是真气依然受制不能运转。 眼前忽然有了亮光,囚禁他的木箱子再度打开了。站在面前的依旧是那个戴帷帽的男子,他一言不发地将尉凌云拖了出来。他还没看清周围是什么,就被塞进了一间暗屋里。屋子似乎是泥砖夯就,四面无窗,正中是一盏冒着浊烟的油灯,灯下搁着摞泛黄的宣纸,右边是笔砚。这些东西直接放在木板地上,看来他并没打算给尉凌云准备桌椅。 “你就在这里画,”那人依旧用那种听不出任何特征的声音道:“否则明日便没有解药给你吃了。” 尉凌云“呵呵”笑了两声,虽然声音涩滞,却带着久违的畅快。他勉强盘起腿坐端正,盯着帷帽的垂帘下隐约起伏的面孔,道:“你手中药瓶子里还剩多少?只四粒了吧,我反正最多不过活四十天了,为什么要怕明日活不活得过去?” “少嘴硬。”那人似乎想冷笑下,然而语气又归于那种刻意的呆板。“你寒冰门中自有解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终究会有治愈手段。” “奇怪,你这样折磨我,还会放我活着走么?”尉凌云微微摇头。 “死算什么,天下不知有多少酷刑,能教人只求速死,只是哪一种也比不得‘十日情’发作时的痛楚。你若好好画了,到那日前我给你服药,到那日时,给你个痛快,若是不……”那人森然道:“下场你自己比我清楚。” 尉凌云沉默了片刻,虚软的手指几次三番才握紧了笔杆,在砚池中沾了沾。又过了半枝香的时辰,这第一笔方才落到纸上。然而他才画下第一笔,便将那纸扯了去,在新纸上再画了一道斜线,又扯脱去。如是至第四张,他终于长叹一声道:“我不记得了。” “胡说,你以过目不忘的聪明而得无涯老人赞赏,这种要紧事,岂有记不得的道理。” “记不得就是记不得了,我若在这图上胡画一气,倒要看你找不找得东西!”尉凌云将笔一搁,两腿一叉,很有无赖的意思。 “找死!”那人手中虚点,尉凌云的皮肤上便如被一根看不见形影的丝线勒过,且如刻骨分肌,锋锐异常。他身不由己地摔在地上,然而手抚那里时,却没有丝毫伤痕,只是剧痛引起的挛缩却还久久不散。 “别想和我耍滑!”那人手心虚握,隐约握着团什么。 “我……真记不得了。”尉凌云半晌后才吐了这几个字,却在那人二度出手前,急道:“我要我的‘冰封千里’,我要再看看。” 那人仿佛犹豫良久,终于抖了抖衣袖。 那枚得自灵宝宫轮回阵中的“冰封千里”,跌落在油灯光晕之下,泛黄的糙纸之上,尉凌云指尖颤抖着触在上面。自得此物,他一直贴身紧藏,每日抚挲良久,此时抓在掌中,骤然间失去很久的青春、活力、自由和勇气,都一并回到他的掌中。 鲜血从指尖狂涌而出的刹那,“冰封千里”再度将他拉入玄秘不可测的空间,这刹那间,他的灵识挣脱了一切束缚,无限地膨胀起来,摒度了这具虚弱无力的躯体,剜去了这双迷朦浑乱的眼睛。当那人查觉不对,喝道:“放下!”的片刻,“冰封千里”绽放出最最耀目的光华,光华中无形无影的刑鞭亦变得笨拙起来,那人的一举一动在尉凌云灵识中清明无比。“冰封千里”的光华激射而去,刺在了那人略微陷下的左肩上。 那人左肩似乎运动不灵,经这一刺身法大乱,他刑鞭回旋而来,抽在尉凌云身上。然而此时尉凌云对肉身痛楚已是一无所觉,“冰封千里”其势未绝,掀到了帷帽垂帘上。那人再挥掌护面,不愿被他看到面目,然而这一掀竟又是虚招,光华再转,已是精准无误地贯入那人胸口上。他感觉了有力跳动的心脏肌肉,紧紧束住自己的力度。 “砰!”门骤然启开,随着大团耀眼阳光涌入的,是一道真正飘渺不见的剑影。那剑影于千钧一发之际,击中了尉凌云。灵识再度感应到肉体的虚弱时,尉凌云也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他侧倒在地止,看到闯入的卫枫紧紧扶住那人。” 那人抓住卫枫试图扯开帷帽察看他伤势的手,语气终于也剧烈地喘息起来,“没事!大意了……扶我,出去!” “不必出去了吧,”尉凌云露出嘲笑道:“定襄道行军司马、蜀山‘赤金剑’还是……百花宫‘竹’?” 那人身躯软了一下,连卫枫都被他带得踉跄半步。垂帘由他沾满血的手掀起,露出的神情却并非十分意外。 “你,什么时侯发觉的?” “在朱宅里,我闯进去找安伽,你在楼榻烟火弥漫里与我交了一次手……要知道,我们上一次的交手,也是在一个耳目俱废的地方。”尉凌云不紧不慢地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在剧烈地失血,李德奖的面孔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开始发乌。 “我还以为你发现得更早……在灞桥上的人群里面,若不是轮回阵中我灵识受创太重,你那轻微一触,却又如何镇得住我呢?” 尉凌云怔了片刻后开始苦笑,道:“原来如此,我是说你为何这般折磨我……可我,真是无意。” “无意……”李德奖的头颅慢慢垂下去,血流得缓了,然而,也流得差不多了。卫枫束在他胸口上的布帛太紧,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尉凌云在轮回阵中看似无意的一触,几乎令他神消魂灭。他灵识中最深沉的那些记忆,当时近乎赤裸裸地坦露在外……而那是绝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 “我只是还没想明白,你的十日情是从哪里来的?是抄建成东宫,还是百花宫给的?” “百花宫!” 他自母亲口中听到这个词时,是红拂忽然生病招他回长安的那日。 第34章 当时父亲尚随李孝恭在丹阳平乱,红拂动用了加急驿报将他从蜀山招回来,他心里明白这次恐怕不是小病,否则素来严于律已的红拂女不会擅自动用朝庭传递军事急令的人力道路。当他扑到红拂女榻前急切地呼叫时,红拂女只是探出如骨般的细瘦的手指触了触他的脸,他这才发觉,红拂女的眼睛竟然半盲。 “你坐下,好好听我说……” 红拂女此时瑟缩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地令李德奖几乎不能承受。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红拂女竟然出生于岭南百花宫,幼名上官红影,身居秋雾护法要职,与夏露护法上官绿纹是孪生姐妹。百花宫当年为在乱世之中保全自己和白部的安危,当时的宫主,派出自己最器重的上官红影,命她潜入当时各王孙贵族宅第,为百花宫搜罗情报,当在中原朝庭意欲对岭南用兵时,设法改变他们的决策。 上官红影出山之晶,正是炀帝第二次征高丽大败而返之时,连穷兵黩武,以至民不聊生,反尘四起。上官红影化名红拂,以绝世之资容、观人之慧眼出没于当时朝庭要员家中,已断言隋之气数尽矣。她于杨素庭上见李靖,心许英雄,追随而去,留下一代佳话。然而谁也不知道,此事却令百花宫主大为震怒,她虽遣红拂出游,却还是有心让她继任下代宫主,然而红拂不告而嫁,大违宫规。加之上时隋庭虽乱,然而对岭南诸郡尚有羁縻之能,其时乌部首领向隋将借兵而伐,令白部损失甚重。白部酋长在此一役中丧身,若不是宫主及时赶去,甚至连他襁褓中的幼女苏若颜亦不得幸存。百花宫自入岭南诸郡,便受白部供养,白部若亡,近百年根基亦将不保。宫主一面收养苏若颜,有意让她继任宫主之位,一面降罪于红拂,认为她私自离开杨素家,未能及时通报,是叛逃之罪。 自百花宫创建以来,虽不乏外嫁之女,然而这些婚姻,无不经宫主细细斟酌,非确信对百花宫有益,决不允许。红拂此嫁,自知大犯忌讳,因此百般隐瞒出身,如此躲避了数年,百花宫竟寻不到她的踪迹。然而自李靖得李世民知遇,屡屡建功立业后,红拂慧眼识英雄之事,便传得沸沸扬扬。红拂虽然心焦,却不能强挡住李靖不在外面夸耀这平生至为得意之事。 法界尼寺中有一名女尼,亦是百花宫弟子,她听说此事后,觉得与红拂女十分相似,便传告了百花宫。当时宫主便率了左右使与诸护法,一齐找上门来。红拂自知绝不可敌,而且面对昔年师父,亦深为负疚,自请一死。上官绿纹虽然也气恼妹妹行径,然而终究是姐妹情深,因此暗地里求最为宫主喜爱的苏若颜出面求情。苏若颜便对宫主道:“师姐即然知罪,不妨让她戴罪立功。我门中‘竹’之一派,多年没有得力弟子担任,师姐有子英俊,何不命他承担此职,以赎师姐之罪?” 百花宫中本有梅兰竹菊四派,其中“竹”派每代只得一个弟子,历来由外嫁女所生之子中挑选。百花宫诸女所嫁门庭均不凡,因此历代“竹”中,多声名显赫贵不可言者。 当时宫主亦有所犹豫,红拂虽犯大过,然而她所擅嫁之人,却又是新朝重臣,留着她似乎更有用处,却又怕自己一走,红拂便食言背信。又是苏若颜进言,给红拂女下了“十日情”之剧毒。百花门中亦有十日情解药,然而这解药与寒冰门沈慕庭所研制的不同,沈慕庭能无中生有地制出“十日情”之毒,又能据毒性配出解药,实是对此盅毒的成分性质了若指掌。而百花宫中“十日情”本是来自岭南诸寨巫女们百代流传的验方,对盅毒的由来,其实很模糊,因此百多年来都没能配制出可对症根治的解药。然而,十日情因是嗅入中毒,因此弟子们使用时,偶尔也有疏忽导致自己人中毒的症状。起先只能让她们死得舒服点,后来有几任宫主痛下决心,竟也慢慢摸索出可以抑制毒性延年镇盅的解药来。这药物与尉凌云所服用的“百日忧”甚是相似,然而效用更久,据说只要按期服用,有中毒后活过十年的。 百花宫人遗下数十枚解药给上官绿纹,命她留守长安监视红拂履行承诺。 “孩子,你若不想当这个‘竹’,那就回你师门去,蜀山一派自有道术,足可抗衡百花宫。然而为娘是百花宫弟子,理应受帮规惩处。娘昔年叛逃,能与你父亲相伴这一场,已经了无遗憾了,我本该自决,不拖累你,可心里却还是想着再见你和你父亲一面……” 这种情形之下,还能有别的选择么?也许别人能想出来别的法子,李德奖却深恨自己愚钝,只能咬着牙前往寻找上官绿纹,在她主持下,跪拜了百花宫历代祖师,成为百花宫的“竹”。 他的人生,仿佛由此一事,划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 这之前他是天之骄子,有盖世勋业的父帅,有传奇美人的娘亲,有仙家道宗的师门。他出身教养都极好,文武两道各有建树,当年承父荫入选羽林军时,本来别人尚以纨绔子弟视他,然而校场几番比试下来,便得军中上下器重。大将军尉迟敬德还在秦王面前特意赞他将门虎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蜀山派长辈们虽然知道他将来应是驰聘沙场之辈,却爱他性情豪爽禀赋极佳,亦将秘技倾囊以授。他在江湖走动不多,然而所至之处,无不交口称赞。那时他以霍去病自居,暗自有封狼居胥之念;又慕师祖歧晖所遗道藏经典,大有扫荡妖氛后云游得道的憧憬。只是唯独没有想过,会突然有一日被迫听命于一群女子,为岭南边陲几个寨子的是非冲突而出卖朝庭与师门机密。 不日丹阳辅公祏乱平,李靖将要班师回长安,红拂很怕自己的病症被李靖知道。因为少林空闻之死,十日情的症状脉案天下良医无不知闻,李德奖偶尔问了句仲慈,发现连仲慈都知道。想李靖归家,一定会为爱妻广延名医,事机泄露大是不妙。因此红拂便以养病为名住入法界尼寺。当时寺院里面多有照顾病人的患坊,许多信徒,便是皇族贵戚,也愿在寺院终老。因此红拂便住了进去,平时却由上官绿纹以她名义见人。李靖回长安后,几番去接红拂不得,虽然失望,却也幸好没瞧出破绽来。 李德奖为百花宫行刺探之事,用蜀山派剑术多有不便,因此不得不向上官绿纹学习百花宫武功,。百花宫擅用双刀,只是“竹”派武功,却又与其它三派不同,化双刀于一刀,极少见于江湖。虽然上官绿纹对他还算友善,然而他每次去法界尼寺时,看到那张与红拂一模一样的容貌,却总有切齿之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摆脱这重枷般的身份时,却无意中被卷入玄武门之变。作为李靖之子,李德奖得到秦王和尉迟敬德的信任,让他前去查抄建成的东宫。他寻到建成内寝时,在一个秘橱中发现了一组看似寻常的线香,甚至还有配方一张。 若换成别人,或许随手便扔掉了,然而偏偏是李德奖看到了。世上没几个人知道十日情是什么样子,然而李德奖却正好是其中一人。他激动得心头乱跳,将那线香和的配方收在袖中。他怀此前去面见上官绿纹,要挟她们如果不给足够的解药,就将配方公诸于众。当时前任宫主已死,苏若颜即位,上官绿纹不敢擅专,就将消息传回岭南。 李世民即位后会颁赏召集天下英雄往寻《炎黄录》,李德奖本来为着红拂的事心乱如麻,并没有留意过,然而苏若颜消息传来,却是让他为百花宫取得《炎黄录》。 《炎黄录》与十日情的配方一并送往百花宫时,红拂之罪具加赦免,你曾经是“竹”身份将会被永远的保密,并给红拂留下足够十年用的解药。 这是苏若颜的原话,李德奖见事情终有指望,当时也顾不得太多,便一口答应下来。他在羽林军中请了假,向师门自告奋勇要去寻此《炎黄录》,蜀山派却派了宁婉儿与他一同前去。然而在轮回阵中时,他却发现自己使出来的,尽是百花宫武功。原来这轮回阵非五派高手不可破解,阵法中即有宁婉儿,便自然将他视为百花宫的“竹”,而不是蜀山派的“赤金剑”。最后他得到的,是一枚玉刀,“梅花错”。 尉凌云挟三派高手的灵识试图吸纳他时,他大为震骇,若是五人思绪合一,那么他的秘密将暴露无遗。他当机立断闭合了自己的灵识,身心俱受重创,才能勉强应付过去。后来在大殿中时,他身疲力竭想在御座上坐下休息,都不能举步,竟摔了一跤,幸好当时宇文恺留影出现,否则定会惹来怀疑。事后他自察体内,发觉因为灵识受创,这一辈子都只能是俗世剑客了,驭剑之术,将成梦中往事。那日聂千千与柳逸尘在洛水边说笑,却不知他心如刀绞。他深恨同在阵内的诸人,尤其是尉凌云,因此发誓要将《炎黄录》独自拿到手。 他当时正好结识了独行中原的卫枫,便利用他,和天煞盟所掌握的黑风寨、绯衣楼这些邪门外道,四处出击扰乱视听,方便他的活动。 却不想他纵瞒得了叶笑天尉凌云和聂千千,却没能完全瞒过同门师姐宁婉儿。宁婉儿只因同门一场情重,有一丝怀疑也不愿将此事张扬出去,她便独身远赴岭南,有心想查明真相。李德奖做下了这辈子最恶毒之事,他杀了宁婉儿,夺去“烈火剑”。宁婉儿的目光在他面前渐渐熄去时,李德奖心头茫然,他到底在解脱出来,还是越陷越深? 然而那时他已经感应到叶笑天的到来,却来不及细思了,藏到一边,出手偷袭。 第35章 灵识受重创又刚刚与宁婉儿拼杀一场后,他过于高估自己的实力了,竟被叶笑天杀败。他以“竹”派遁术逃走,却让叶笑天一路追杀而来,竟百计摆脱不掉。如此远遁大漠之中,本无心生事,然而废墟沙暴里,尉凌云一出现,他就再也抑制不住报仇之心! 只是没想到已经中毒的尉凌云竟还能险些废掉了他的一只胳膊,他不得不又偷偷地养了很久的伤。他不敢应蜀山掌门的号令去岭南,正好有大军征讨突厥的借口,便留在了长安。然后,尉凌云竟再次找上门来…… 第十八章伊人如梦 在朱宅中一交手,尉凌云几乎便确信李德奖就是在沙漠废墟中袭击自己的人,是叶笑天千里追袭的凶手,也就是轮回阵中那未知名的百花宫弟子。那夜众人倾谈,逸思功名事业,尉凌云看着李德奖,很是感慨。他实在想不通以李德奖的出身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只是见了那“红拂女”以后,才知道这其中必然有些外人不知的隐密。若想一探究竟,法界尼寺必然是个关键。 他知道自己即便是从前神完气足时,也未必能稳胜李德奖,如今更不消说……他其实犹豫过要不要等叶笑天回来,然而蜀山少林二派素来交好,若是无真凭实据,恐怕不容易说得他相信这个。即然如此,便不能不行险一试了。 他本是等安伽睡过后才起身,却万万没料到这小鬼如此难缠,竟然偷偷地跟了来。 在法界尼寺中,他起先未见异状,然而无意中看到了朱家小姐,便跟着她到了上官绿纹的那个院子里。他听到上官绿纹诱她相信,毁她一家的正是仲慈方丈,那朱家小姐闺门少女,纵然聪明……然而聪明之人最易被貌似合情合理的说辞所动。三言两语间,她便对上官绿纹五体投地。至此尉凌云已不相信上官绿纹是红拂女了。 果然朱家小姐一走,便见上官绿纹打开了一间密室,似乎在与人谈话,尉凌云行险在窗上一探,竟见到另一个红拂女,两个容貌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一个藏在密室里的神色颇为憔悴,尉凌云几乎一眼就看出来她也中了十日情之毒。尉凌云正惊骇间,却见李德奖易容到来,他赶紧闭合灵识,偷听李德奖与上官绿纹红拂女三人谈话争吵,对前因后果明白了大半。本来他目的达成,很可以等李德奖走后悄然退去的,就发现安伽这小子不知何时跟来了。 尉凌云又急又气,当场赏了他几个耳刮子。安伽很委屈,说自己起疑心比尉凌云还早呢,看到李德奖围攻朱宅时,他就想起来了,以前在敦煌见过他的。尉凌云想,叶笑天估计更容易相信安伽的话,便也只好让他呆在边上。然而没想到李德奖和上官绿纹在屋里时已经发觉了安伽,李德奖假意离去,上官绿纹假作熄灯。当尉凌云自觉安全,从隐身处蹑手蹑脚出来的刹那,便内外夹击。尉凌云一人应付百花宫两大高手,不过数招已经受伤多处。他拼命拖住这两个,让安伽有时间跑回胜光寺去。其实他也不知道安德奖和上官绿纹会不会杀入胜光寺里去,他只是直觉得认为他们即有意借朝庭之手毁掉胜光寺,便不会轻易地惊动仲慈方丈,以至功败垂成。只是眼下尉凌云却不知道,安伽倒底逃脱了没有。 他深深叹了口气,冒险一击本来没有想过有什么效用,不过是想逼李德奖从他那层帷帽中走出来而已。他明白李德奖对于眼下处境深恶痛绝,很不愿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如今一经揭露,最少是心理上狠狠打击了他一把。然而这也许只是自己臆想中的胜利罢了,毕竟自己看来不太可能从他手中活着出去了。只是卫枫的突然出现,又让聂千千带回他脑中……对于本来安之若素的死亡,又有些不甘心了起来。 “我再问你一次,你倒底是写,还是不写?” 李德奖的声音很低沉,似乎伤势依然严重。 尉凌云低笑一声,道:“你拿去了我那把碎玉剑是吧?” “是。” “你可以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我看过了……‘寒冰弟子,可杀不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说的是这个?”李德奖嘲笑道。 尉凌云静静地道:“你笑什么?” “可杀不可辱是吧,”李德奖走到他身边来,吃力地弯下腰,在他耳边道:“我让你知道什么是‘辱’!” 尉凌云本是无所畏惧的,然而如此这近地看到李德奖荧蓝的眼神,依然被一阵恶寒击中了。 他再度被禁制了手足舌头,塞进只麻袋里面,象捆柴草似地被摔来摔去,直到被扔进一个狭小的缝隙里去,那只麻袋突然被抽走了,还没等他张眼看下是谁搬自己来的,就被一扇给砸在了鼻头和额头上。他转了下头,发现自己似乎是站在一个壁橱里,面前的木板上开着个小眼,从眼中看过去,第一眼却是一张妖娆绝伦的美人面孔。那面孔神态色泽实在逼真,他过了一会才能确定是一幅绣画而已。他紧贴眼中,转过眼珠。发觉这壁橱所在似乎是间闺房。四下里垂着厚厚的织绵帷帘,将屋子遮得严严实实,四角上悬着串银子打造的风铃,却一丝声音也无。每串风铃下都燃着绯红色的大烛,将室中照得甚是明彻,却不知外面是昼是夜。 这是间蛮奇怪的屋子,身周壁上隐约传来暖意,似乎烧着火龙,然而屋子却似乎不是给人住的,除了灯烛和风铃以外,再无其余挂件家具。只地板和四面墙上,尽铺着富丽之极的锦绣毡帷。 尉凌云正不思其解时,就见满堂烛光摇动了一瞬间,然后便是银铃“叮咣叮咣”地细碎响起来,毡上投下一个人影,从尉凌云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堆云叠雾的一只发髻,无数珠翠钗钿在微微颤动。灯影和风铃声许久后才平熄,似乎外面不但有风,而且风还很大。 那人站了许后,方才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缓缓踱步。 尉凌云刹那间只觉得心猛地在腔子里僵住了,这刹那间每一根肌肉都被拉到极致,他感到一种被硬生生撕裂的痛楚与欢悦。他就算不曾遭到禁制,此时定然也无力说出一个字来。那脚步轻悄的踏地声象雷霆在他脑中“嗡嗡”回响,而影子细微的移动,都让他周身战栗不已。 先是半角绯红色的亮绸镶边,然后是金丝串银珍珠绣的大朵芍药,长袖一点点扯起来,探出一只纤手,指甲上丹蔻染得极是浓艳,腕上串着三四只光华灿烂的臂钏,将这只手衬得莹白无比。尉凌云的目光追逐那手慢慢向上探去,理了理棕红色的刘海。 尉凌云骤然合上眼,他几乎不能直视那梦中浮现千百度的面孔。 “千千,千千,千千……”这名字在他胸口上堆叠起来,几乎要涨破而出。 “千千!”他双手若是能动弹,面前薄薄的一层木板早已被击碎,然而此时却仿佛自在百世之后,望着百世之前她的,飘忽迷离,无从寻觅。 “砰”,一声震响,烛焰再度剧烈地摇了一摇,银铃声声相和。聂千千骤然回过去头,她回头那一瞬的神情,尉凌云并没有理解,却已觉得心痛无比。影子移了过来,秦少陵俊美的面孔出现在尉凌云橱上小眼前,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尉凌云在这里,他没有向这边看过一眼。 “好多天不曾来看千千了,可想死我了。”他笑容温柔,声音更缠绵,一件翠金斗蓬从他肩上滑落在地。 聂千千向他瞥了一眼,只若两道碧色的泉水在深夜花树下流淌,带着说不尽的幽怨。她慢慢侧着身坐下来,扯起秦少陵落在地上的斗蓬,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最后将一只角咬在双唇间,玫红色的唇在烛中摇曳中,象一团小小的火焰,又象是撩动又象是乞求。 尉凌云的心却是冷凉,虽然他在寒冰门中早想过,若聂千千遇到如自己那样的情形时,一定会先保住性命再说,然而这时,眼睁睁看她向秦少陵卖弄风情,依然深恨自己这双眼睛为何没有瞎掉。 为什么要下山来?为什么不躲在寒冰门那千载不变的冰雪中一生一世? 李德奖满恶意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辱’!” “叮叮叮叮叮……”烛影急骤地摇晃着,满室尽是银铃撞响。若不是聂千千在地毡上抽搐般地翻滚出数步,那无形无影的刑鞭几乎没有出手过。 “啊!”聂千千俯身喘息着,裹在身上的那件斗蓬正中已经裂开,随着她身躯的颤抖从两端飘落。她抬起脸来时,额角上闪着莹莹的光,已然见汗。尉凌云身受过这鞭刑之苦,此时那一鞭似乎真正的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为什么?”尉凌云盯大着眼,看见秦少陵满足兴奋的面孔,他眼中情欲之火瞬间旺烈起来。 “千千,你真是太美了。”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脚尖挂着那破裂的斗蓬挑飞开,聂千千抬起脸,俯身抬脸的这个角度将她面孔显得更加玲珑,颈项也格外修长,那面孔努力地舒展着,然而还是无法掩饰痛苦的神情。他凝视着她面孔许久,直到她的喘息慢慢平静下来。然后毫无兆头地,一脚踏在了她心口上。 “噢!”聂千千整个人往后倒去,双臂张开,不及回护下,又是一鞭抽去。她身上的金线银珠绣成的百花如遭暴风雨袭来时一般残破,碎掉的珠子甚至有一粒打在了尉凌云眼皮上。 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动着,聂千千身上那精美的衣饰渐次剥落,再无一样完整。她被鞭子和脚赶得四下滚爬,秦少陵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兴奋不已。 第36章 没多久满地裂锦残帛间,聂千千蜷在一起的身躯已是纤缕不着,经了这么久的折磨,却依然光洁无暇,只是鞭子下去时,泛出一道又一道绯艳的红痕,红痕一现一消,如迷梦般的凄美。 秦少陵着迷着抽打着,而聂千千已经脱力,汗水将零乱的头发一绺绺贴在了肩背上手臂上胸膛上,她完全瘫软,连瞳子上似乎都没了光。 秦少陵“仆嗵”地跪在了她身边。 “千千,千千……”他颤动着,却不敢去触碰她,眼泪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地挂下来。“我又……折磨你了!我该死!” 光影又晃动过,却是秦少陵自己变了颜色,他的背上一片布飞了起来。 “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他每说一句,鞭子便抽下去一次,似乎比抽打聂千千更为用心用力。满空都是鞭影,带起的风声几乎将烛火摧熄,铃声大响,更如沙漠劲风之中。 也不知打了多久,秦少陵似乎也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栽倒在聂千千身上。他枕着聂千千的腿,发出心满意足的,悠长的叹息声。 聂千千似乎略略恢复过来,她慢慢抬起手向秦少陵伸过去。尉凌云本以为她会一把掐住秦少陵的脖子,他看得出来此时秦少陵极是虚弱,然而聂千千却只是拎起秦少陵的一缕头发,指甲弯起来,紧紧地、用力地扯动着。 她面上泛起憎恨、怜悯与歉疚混合的神情。 “咯咯,咯咯!”尉凌云不知道什么时侯,他的两排牙齿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秦少陵和聂千千几乎同时听到了,秦少陵霍然抬首,眼中已无一分虚茫,他抓起鞭子,猛地一鞭抽过来。 眼前光明大盛,尉凌云失去了木板的支撑,硬挺挺地砸到了地毡上。 他的面孔紧贴着地,不想看到任何事物。然而那瞬间他已经看到聂千千极度惊骇的表情,和她一汪清澈的泪水,以及她没有叫出声的、绝望的呐喊。 他又一次被扔上一乘车,茫然不知去何方,只是四周的风越来越干冷,似乎来到了沙漠。不管是李德奖还是秦少陵还是卫枫,都没有再来折磨过他,他每天机械地吃喝着送到眼前的东西,再无丝毫感受……甚至都不知道今天是第几天,盅毒是否在体内发作了。 有天晚上,外面喧哗了半晌后,车里突然被塞进来一个人。尉凌云勉强地睁开眼,看是聂千千,却又木然地闭了上去。车子摇摇晃晃地继续动着,外面的人似乎在咒骂这该死的风沙。许久后有双手在他面孔上摸索着,聂千千的声音与风沙一般飘忽。 “我,告诉他了……他逼问了好久好久,受这么多折磨我都没说出来,我知道只要我没说出来,他们就得留着我。我也能有指望能再见到你……然而,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有这么……狠。” “他们说,要是我不说的话,就会一直让你在那里看他……凌辱我。我,我受不了这个,我不能让你看着……” 聂千千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尉凌云嘴唇上,那眼泪却有着血一般的滋味。 “可是有什么用,你都已经看到过了……” 尉凌云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只吸入了一嘴呛人的风和沙。 “其实,他虽该死,却也是可怜的。我以前都不知道,他自从小时侯看到从前的神君强占他母亲以后,就不能人道了……他说,他以前发现自己不能和女人欢好后,一直就想着我,以为和我在一起能好起来……他说,他第一次想和我好的时侯,是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了,可是我,我拼死拒绝了他。以前我很小的时侯遇见他时,本来以为这是火祆神的意旨,我和他注定要在一起的。可是,和他在一起就要和一起入地狱……我不肯了,所以他就一个人呆在那里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紧紧抱住了尉凌云。 “多好呀!我坐的车坏掉了,火祆神听到了我的祈祷,让我能再和你呆一起,呆到这辈子过完为止。” 尉凌云的嘴唇蠕动起来,许久后,终于摸索到了她的面颊。 这是最绝望的一段旅程,却也是最销魂的一段旅程。因其绝望而销魂,更因为销魂而绝望。他们只盼着这路途漫漫永远也走不完,然而却终有走完的一天。 “到了,下车!” 车帘被掀起来,浑黄的风沙弥漫着天与地,车外一点也不比车内明亮。掀帘的卫枫平素冷漠的面孔中,也有种隐约的激动。只是他眼眶上分明青一块紫一块,似乎刚被人打得很重。自然不是会是别人……他将尉凌云藏在秦少陵的内室中,秦少陵只打了他一顿,真算非同小可的宽宥了。 聂千千和尉凌云被几名天煞盟的弟子拉着下了车,眼前却正是莫高窟千佛森立的崖壁。凌渊童敢一左一右护侍着秦少陵,李德奖依然戴着长长的帷帽,站在一侧,微妙地流露出这伙人之间的关系。 “好好找吧,不要耍什么花样了。”秦少陵此时声音冷酷,却比密室中听起来舒服百倍。 聂千千微微笑道:“都到这里来了,我是耍不了花样了。” 冬日敦煌窟里没什么人,仅有的两个留守在此的工匠被这一群来客吓着了,不等驱赶,便抱头向外窜去。聂千千嘴里喃喃有辞,不知在念叨着些什么,却在千孔百穴的山崖上走得从容不迫。终于,她又一次站到了半年前眺望尉凌云的地方。此时风沙太大,见不到落日,然而西面那座孤峰,依然在连绵的崖壁上显得格外突兀。相比满山精工雕缕的菩萨天王,这自然风蚀而成,却形状酷肖佛祖的山峰真是奇异非常。两相比较,便如同画工笔下的艳妓与山野间自游倘伴的少女。 “我那支‘修罗破’,就藏在前面这座山峰上,”聂千千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道:“你看到没?状如合什双掌的那方断崖下面。” “你去取来。”李德奖道。 “我?”聂千千摇头道:“我倒是想去,只怕你们不放心呢?” 她如今身受禁制,自然攀不上那道断崖了,若是解开她禁制,又怕她借机逃脱。李德奖本想说我去,却见天煞盟的几个人,个个神色凝重。 与天煞盟西入大漠时,李德奖没有带任何亲随,他实不愿自己所作的事多一人知晓,然而天煞盟人多势众,他只孤身一个,总不能提防一二。据秦少陵所言,他未必要《炎黄录》,然而却不能容此物献与唐皇。李德奖立誓说绝不会将此物献与唐皇,因此才有了这番结盟。李德奖确实不会献给唐皇,然而他也不清楚百花宫要这个做什么?或许百花宫也不过是想借献书之举讨得朝庭欢心。他们彼此并不信任,可聂千千的“修罗破”和聂千千所画出的“修罗破”与“冰封千里”里面的图案都在秦少陵手中,“烈火剑”与“梅花错”却在李德奖手中,离了谁都不能找到书,却也不得不将就着走在一路了。 “我与李公子一同上去,你们就请守着他们。”片刻后,秦少陵提议到。 李德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能点头同意。两个走到崖下,各自抬头望了一眼这看似不高,却极为陡峭的山崖,在心里计划出一个最近最有效的途迳。 凌渊童敢和卫枫也各自紧张地望着他们,一时没去留意聂千千和尉凌云。聂千千侧了侧身,将头倚在尉凌云肩上,尉凌云握紧了她垂在身畔的手,十指紧紧相缠,用的力那么大,就好象要牵到下一世去。这里或许是最后的转机了,聂千千细不可闻地叹息着,他们寻到那枝“修罗破”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尉凌云骤然忆起沈慕庭刻在雪葬窟里的那番话:“今燕兮终弃我去,临终携手言笑,期以天上地下相随,约定来生后世不弃,只数年瞻违矣。吾少年坎坷,份当孤老横死,终得与燕兮相守,一朝一夕,可称世间百年。如此算来,何啻万岁千秋?亦何言恨?” 当着这漫天黄沙,昏昧的落日,尉凌云心中澄净无比,一时连秦李二人,也都不再怀恨。他轻声在聂千千耳畔道:“天下地下相随,来生后世不弃!” 聂千千用力地点头,更紧地将自己埋进尉凌云怀中。 或许因为他们是将死之人,凌渊和童敢有意避开了目光,连卫枫都顾不上去呵斥他们,因为此时秦少陵正攀上状如佛祖衣褶的一道锐脊上,而李德将却骤然静伏在一块可以俯视那锐脊的巨岩上。 第十九章五宝重聚 这座峭壁本来就很难攀爬,此时正对着风的那面积满了雪,将诸多沟壑填平,就更加不好下脚。秦少陵选了背风的那面,这一面上结了许多薄冰,然而山石形貌却无大的变化,他以“离形”身法,化身渺渺莫测的一道灰影,在结满了冰的砾石上一沾即走,仿佛是冰层之下倏忽即没的潜鱼。李德奖却是老老实实地手抓脚撑,在雪堆里寻着可以抓手撑脚的地方,上得似乎较为吃力。然而空中风沙甚大,吹得大块雪团挟裹着石块纷纷当头坠落,秦少陵一个不慎,险些被块石撞上,他不得不向崖上拍出一掌,侧飘了数步,落在那道形如衣褶的岩脊上。 就在他打算稍息片刻时,却发觉不知何时李德奖已经比他高了一二尺,此时他却没有抓紧这片刻往上再窜,而是半蹲半起,似乎在俯视着他。秦少陵不由心惊,此时李德奖居高临下,又是背风,若是在他飞身而时偷袭,他只怕要吃亏。他略弱思量,便擎细剑在手。 他似乎是畏惧李德奖在上,因此蹬过石脊,骤然转到另一侧去,身在半空中时,剑瞬间出手,四下里的细沙浮雪被发丝般的剑锋上的劲气带动,如丝茧相缠,继而激射扫荡没过李德奖方才所踞的那方孤岩。 第37章 然而李德奖就在他动剑的那片刻,又往上升了两三尺,雪沙只是在他履下一扫,便籁籁而落。秦少陵发觉他其实无意偷袭,只是以气势迫他出手,误他上山。他恨笑一声,剑光刷地泛出去,化作七八尺长的一道光幕,他身形仿佛溶入这光幕中,只眨眼间便升了三四尽,攀在离那“佛掌”不足五丈之地。此处状如下垂的长袖,甚多皱襞,李德奖与秦少陵各自踩在一道皱襞上,相对矜持地含笑。李德奖手撑在隆起处一撑,身形飞跃而过,几乎同时秦少陵的脚踢在那道皱襞上,瞬间便化成极均细的浮尘。李德奖微“哼”了一声,秦少陵如此肆意,是全有意翻脸的样子。此时两个人悬在峭壁之上,都没多少回旋余地。只需片刻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忧。他不由暗自心惊,想道:“难道秦少陵以为没有了我脑中的那些图,也能寻到藏宝地么?喔,聂千千从前只凭她与尉凌云所绘的草图似乎也胸有成竹地找来,他们是当地人,远比我熟,或许已经得知藏宝之处了?眼下他只需要我身上的烈火剑与梅花错,便能开启藏书窟了么?” 他冷笑一声,觉得秦少陵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不错他是孤身来此,然而却绝不会无所防范。“我来此处未禀过父帅,就怕万一拖延了时辰回去,他会发人来找,可就不妙了。”李德奖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们还是快些吧……这边结着极厚的冰,神君还要小心了。” 秦少陵也点头道:“你我都需小心从事才对。” 两人便保持着三五步的间距,一道道跃过那些起伏不平的雪沟和砾石。向着佛掌状的断崖慢慢移动着。这数丈之地,平日一跃可过,此时一来道路崎岖,二来彼此对峙,却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远远看过去时,就仿佛压根没有动一样。 卫枫紧扶着剑,蓄势待发,紧盯峰头二人去。那两人挪得虽慢,然而终究是一步步地靠到了崖下。只是还没等下面的人看清出了什么事,那崖上赫然有一大块山岩往下滑落,就象是巨佛的一根小指头脱落了。 遥遥地,似乎传来秦少陵的怒喝声,两道炽光在沙飞雪漫中亮起。卫枫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拔剑就往上冲去。只见两条身影在仆籁籁打落的沙砾雪团中此现彼没,间或交过数招。他们交手过后,不免要重新扑回崖壁上借力。这一借力,震动岩壁,更多的石块松落下来。如是二三次,他们上的时侯甚是缓慢辛苦,下来时却迅捷如风。卫枫刚刚往上攀了两步,就己经加入了他们的战团。 卫枫一剑撩上去,在李德奖的胯下划过,李德奖很惊了一下,若那一剑再高数寸,便是开膛裂腹之祸了。他此时恶狠狠地笑了下,手中剑骤然发赤,光团益胜,便如同红日喷涌而出,剑当空掠过,积了一冬的雪瞬间化掉,正如雨丝般倾斜时,却又凝结成一根又一根的冰针。这些冰针如同他一手发出成千上万枝蕴含着强劲内力的暗器,笼罩了十丈内之内的崖壁。 卫枫和秦少陵颇不得不花了点气力将这些冰针挡开,手足上还不小心地中了一二枚,血流如注。李德奖趁机往上窜了数步,下面卫枫秦少陵紧追不舍,两个人都都修行“离形”术,此时各自将灵识藏诸山石之中,何处缜密何处稀疏了然于胸,若是李德奖尚能驭剑,或者能比拼下速度,然而他眼下却只能凭手足攀爬,起先那点优势,不一会就被抵消。他正要重施故技,秦少陵却随手抓一块雪团往上掷,雪团不论砸在哪里,都引得山崖剥脱摇晃。如此情形下,他若再化雪为水,恐怕这山峰顷刻之间,便会塌了。 卫枫在秦少陵掌中微一借力,象一道风似地盘旋数刻,便拨高到李德奖之上,他借着自然下坠之势,剑光凌厉无匹,直取李德奖胸膛。而秦少陵自然更不会闲着,他细剑抖出一圈圈波纹,紧紧锁定了李德奖下遁之路。李德奖大喝一声,左手现出一把梅花错来,他右剑施以蜀山剑法,左刀展开百花刀法,刀剑怪异之极,却又结合得天衣无缝。剑主守,强架开卫枫蓄势待发的一招,刀主攻,行险劈入秦少陵剑圈。 刹那间刀剑砰击声响成一片,李德奖勉强挣脱上下夹击,攀附到背崖上。他臂上腿上面上被划过七八道血口,鲜血在半空中喷溅而出,片刻后籁籁落在了崖下雪地上。 童敢高昂着头,紧切地观看战局。他武功虽高强,却只擅马战,这种险峻地势上毫厘之争的打斗,他便是上去了也帮不上忙。眼见秦少陵与卫枫合力,自然占尽上风,然而他总觉得秦少陵的身份,与蜀山派掌门相当,如今却与属下联手对战一个蜀山派弟子,不免有失身份。再说了,寻宝书一事,即然先有盟誓,却肆意反目,总有点说不过去…… 他正不以为然时,突然间听到极之熟悉的一阵“哗哗”剧响,就象是放大了千百倍的蚕噬桑叶声,他大惊回头时,那一整排算盘珠子已然封住了他周身要穴。 “凌渊你……”童敢只来得及喝出半声,身躯骤然涨大起来,象吹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那些珠子打在他皮肉上,多半弹了出去,然而还是有一颗两颗深深地嵌入肉中。他痛喝半声,踉跄后退,最后无力地歪倒下去,半倚在一座天王象的座基上。凌渊面无表情地收起算盘,四下散落的算盘珠子一一回到那些熟铜竖杆上。聂千千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方才问道:“你是……” 凌渊要将聂千千从尉凌云怀里拉扯出来,然而这十指相缠却教他一时拉不动。他便也不勉强了,手中铜算盘架在聂千千太阳穴上,扯了嗓子向上吼道:“秦少陵,我数十下,你们下来,否则我就砸下去了。 童敢的那半声喝叫已然惊动了上面打斗的三人,他们此时各自顿在崖上,向下张望。卫枫厉喝道:“凌渊,你敢叛?” “哈哈,”李德奖在上大笑,震得又落下一阵雪来:“可笑你们这群蕞尔小贼也配谈‘叛’?凌渊仍我大唐进士,他此番归我朝庭,才是忠义之举!” 除了秦少陵,其余人都很是吃惊,凌渊虽然一派文士风骨,与寻常江湖人士迥异,却谁也没想他竟然曾经中过进士。此时略约也明白李德奖胆敢单身前来,原是有这一重内应。 “凌渊你脑子烧糊涂了?这么个贱人也拿来要挟神君?”卫枫冷冷笑着,然而凌渊神色极镇定,将算盘略起来一点,道:“我眼看着他们两个长大的,秦少陵他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这个千千死掉的,是么?”他说到后来嘴角微弯,带着丝险恶的笑意,看定了秦少陵。 秦少陵两指挂在一处凹陷上,神色掩在暗处,不甚分明。卫枫急切地盯着他,李德奖也略微有些紧张,然而秦少陵却径直沉默着,他沉默时间越长,凌渊的神色便越是舒展。 “这样吧,”秦少陵忽然道:“你解了她禁制,让她上来拿东西,我们三个,全都下去。东西拿下来,归我,方才的事,大家就忘了如何?”他抬起脸来,笑容极是清朗动人,似乎己经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 “可是她……”凌渊倒在犹豫了,秦少陵略摇头,看了眼尉凌云道:“不怕,有那小子在。” 凌渊便也了然,就将聂千千往前推了一步,他刚要拍在聂千千灵台穴上,突然犹豫起来,道:“她的禁制似乎是幻术手法,只怕我解不了。还是请神君自为吧!” 秦少陵轻轻一踮脚落下来道:“也好!” 聂千千回首与尉凌云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噙着笑意向崖边秦少陵走去。她曾经饱满的身躯如今极是清瘦,似乎会被劲风卷掠而去。她走到秦少陵面前,秦少陵慢慢地举起手来,手中闪动着银白色的微芒,一点一点地撒满她全身。聂千千凝视着他的双眼,那眼中的神情多年来就没有变过,她依然能看清那最深处藏着的惊怖。 “终究是个被吓坏的孩子。”聂千千这样想道,从丹田开始,一丝暖意升腾起来,四肢百骸中滞碍处被这道暖意融尽,一直弥漫到肌肤上。半年呀,聂千千再度凝聚自己的灵识与山岩融为一体时,感觉到它们在痛楚不堪的呻吟。这感觉已经十分陌生了。她的手足再度充满了力量,意识变得敏锐无比,她轻易地跃起来,攀抓住一块尚算结实的石头,石上泌凉的冰意令她精神更为爽利。 风声呼呼在地从耳边刮过,聂千千越爬越快,大漠沙川越来越深远地展现在她面前。她真后悔从前没有用心体味过这看似平常的感受。终于站在“佛掌”位置时,她在摇摇欲坠的山石上挺直着站了半刻,半年前她在此时眺望尉凌云归来,却骤然有所发现。当时她怕自己去后,尉凌云不知线索,因此将“修罗破”留在此间。这座山峰她曾经画出来过,相必尉凌云亦会上来探察。因此那枚“修罗破”藏得并不深,揭开一方青石便见它的光泽依然温润。 可笑秦少陵李德奖二人,空自有当世最高强的武功,却拿不到这咫尺之地的东西。 她霍然回首,对着下面扬了一扬“修罗破”,迎风长笑道:“你们休想!”她站在此处只需随手一甩,这小小的“修罗破”便会坠入后面繁密的窟洞中,下面千穴百孔,到处是精缕细刻的花纹,落下这么小小的一样事物,谁也未必能找得出来。除了尉凌云以外,下面的人一起变色,不约而同地叫道:“住手!” “你不住手我就杀了他!”凌渊勒紧了尉凌云,尉凌云面色被勒得发青,脸上却依然微笑。 “你杀吧,我自会去寻他。” 第38章 聂千千悠然道。 秦少陵卫枫李德奖和凌渊的神情都不好看,凌渊的面色,更是似乎青过了尉凌云,他大叫道:“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她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便向虚空中抬了一步。 “你!”诸人再度脱口叫了一声,这大半年辛苦操劳,成功似乎就在眼前,却又悬在聂千千这一足之下,一掌之上。 风从腑下贯过,聂千千颇有些御风飞去的喜悦,就在她将要飞升起来时,眼中极远处沙漠的腹心那里,却迅烈地奔来一个黑点。 虽是一人,可来得极快,带起的雪沫极高,仿佛整整一队兵马似的。 “聂姑娘,聂姑娘你且慢!” 李德奖握在刀剑上的五指骤然一痉,骨节“格嘣”错响,用力之大几乎令骨头碎裂。叶笑天,他终究……还是来了。 四日之前的定襄道军司府上,府佐冉昆颇有些不安,李德奖孤身一人出走,已经有四天没消息了。他临走时交待过,说第五日上,他会着人传讯前来,若是不然,便请他去奏请李靖,说他处境危迨,请发兵莫高窟相救。冉昆这次成为定襄道军司的的僚属,是他去求李德奖说项,才得到调令的,因此李德奖的有些古怪举动,他便也只能看在眼里,却不好跟别人说。比如他随身带一辕大车,却又不许兵丁们接近,每日停在他帐中,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又比如大战在即,他却偷偷地离开军中,还留下这样让人疑惑的命令。 这日他呆在庭院中看昏沉天色中满院残雪,突然听到有人叫。 “冉昆在吗?” “侯爷?”冉昆赶过去,果然见叶笑天穿庭而来。 “京里的事,已经无碍了吧?”他试探着问道。冉昆交卸羽林军的差事前,法界尼寺的一段糟七糟八的事还没了结清爽。 叶笑天面色微露疲惫,显然是长日奔波所致。他略挥了下手,道:“我去营中探问过,李司马他不在,有人说他有好几天没露面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叶笑天与法界尼寺中伪装红拂女的女子交手数合,女子起先还有所隐瞒,后来不得不绝招尽出。这一天她的出身来历就再也隐瞒不住,叶笑天当即喝问她是百花宫的什么人,她却怒问就算她出身百花宫又如何?为什么叶笑天敢对她无礼?坊间传言,都道红拂仍女中豪杰,然而并无人确切知道她武艺是否高强,因此她这一问,倒还真让人不好回答。只是叶笑天一口咬定说她绝不是红拂女,全力攻击她,她不敌叶笑天最终狼狈逃走。她走后,羽林军搜索住处,发现许多诡异事物,再看内面密室,竟又钻出个红拂女来。这一下叶笑天大出意料之外,然而他和尉迟敬德都一眼就认定了这才是真正的红拂。只是任他们如何讯问,红拂却沉默不发一言,他们亦不敢对红拂如何,只好移她归尚书府上。本想与李德奖接恰,府中看守却道:“公子今日随军出征,此际怕是出城足有百里了。” 他们在寺中审问了澄真女尼,澄真果然道出假红拂诱她出首仲慈一事。只是还没等他们多问几句,胜光寺中却又出变故。等他们赶到时,仲慈已与两个心腹弟子关在阁楼上举火自焚。叶笑天看着那高涨的火光,暗自叹气。仲慈与心腹弟子一死,两位少主的下落,便再也无人能知。而这两孩子,也许永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仲慈等不及看到《炎黄录》便已为他们作出了抉择,自己似乎也终于求得了解脱。这世上大多数难抉择的事情,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而是明明知道了,却不能去做到。《炎黄录》中纵然字字千钧又如何?每个人眼前的路,终究是自己走的。 叶笑天疾书了两封信托人送与少林和蜀山二派,写下自己对李德奖的怀疑,以及《炎黄录》大致方位,请两派精锐尽数前来。尉迟敬德觉得这桩事实在缠杂不清,便遣了两队羽林军驻守丰乐坊,监看此二寺。而叶笑天在此间的身份亦很值得怀疑,便也被羁留在寓所中。他跟尉迟敬德道自己有要事在身,事毕后自当回长安,若审定他有罪,到时任凭处置。尉迟敬德起先板着张脸,次日却又松口,许他以一月为期。叶笑天暗自揣度尉迟敬德必然前去请过李世民的旨意。 只是这耽搁了一两日,却始终没追上李德奖所在的先锋军。而总算追到以后,却依然不见他的踪影。李靖远在金城,况且军务繁忙,叶笑天如今布衣之身,想要见他殊为不易,他意外得知冉昆竟也有军司中,便寻了过来。 冉昆听到他劈头就问这个,舌头便扣了结,好半天才扔出一句:“我,我也不知道。” 叶笑天早看见他的神色,压低了声道:“这是与他母亲有亲的事,十分紧急,你知道的,嗯?” “啊,”冉昆欺欺艾艾地道:“可我真的不知道……” 叶笑天再盘问了几句,就猜测李德奖定然前往莫高窟去了,并且猜出李德奖从长安携来的那大车中,十有八九装着尉凌云。他忧心尉凌云生死,等不及少林蜀山两派到来,便交待了冉昆几句,自己就买了头骆驼奔沙漠而去。 此时奔至涯下,见李德奖与秦少陵隐隐相峙,凌渊挟着尉凌云,卫枫侧身在畔,杀意浓烈,而悬崖之上,唯聂千千纤柔的身躯随风轻摇,面色宁谧如亘,他不由大喝一声:“聂姑娘,事未至此,何必轻言一死?” 聂千千见他到来,心头一跳,然而叶笑天武功再高强,亦不过是一个人,又如何对付得了武德奖和秦少陵? “奴家为人所制,已逾数月,今日与尉郎复得聚首,此生无憾,此物,”她挥了下手中的“修罗破”道:“本想取了《炎黄录》来,救我师尊脱困,然而我终无能,自身亦难保,留此物,又有何用?”她垂下眼帘,幽然长叹。 “聂姑娘,”叶笑天环顾身侧,一个一个点名道:“秦盟主,李……公子,尉兄弟,《炎黄录》一书将出,是天意也是人意。指引我们来此的轮回阵早安排停当,非五派携手决不能开。便是得去地图,聚齐五宝,亦未必能独享。今日我在此,恐怕也不由不得你们任意处置,不若大家一起前去,都说宝物自能择主,《炎黄录》出世之时,或许自然能有个了结。”他在骆驼上按着惊雷宝杖,喝问道:“大家以为如何?” 他的宝杖比他的说辞更为有力,秦少陵和李德奖彼此对视数眼,不约而同地道:“好!” 第二十章拼图游戏 他们在整个窟区寻了良久,才在崖壁上找到一间僧室,内面有油灯和纸笔。当然寻找良久也是有缘故的,凌渊挟持着尉凌云,聂千千目光始终不离尉凌云,卫枫一直走在聂千千左侧三步,那是他出剑时最顺手的位置,秦少陵与李德奖彼此提防,他们又都时时刻刻盯着叶笑天,而童敢被救起来后,凌渊又始终觉得他手上长枪上蓄满了气势,压在自己背心。这样一队人,在蜿蜒的窟洞里进进出出,难免彼此碰碰撞撞,自然走得万分警惕。 总算寻到间有灯火纸笔的窟洞,秦少陵道:“我此来已携有千千给我画下的图纸,但请叶大侠与李公子画出,便自当奉上。” 听这话,李德奖微“哼”了一声道:“即然神君己成竹在胸,何不先行取出呢?各位心中都清楚这些图纸是彼此切割开的,需要拼接一处,若是先有所凭,我画起来时,也能知道大小长短,免得图出来后,彼此相去太远,难窥全貌。” 他这话倒也在理,叶笑天当即赞成道:“很对,还请秦盟主先放出图来吧!” 聂千千微笑道:“即然叶大侠有令,我本来很可以再画一次的,只是未免虚耗时辰罢了。” 秦少陵心中有所悟,如今这几个人,他虽同伴最多,反而却并不强势。聂千千如今是自由之身,自己手中掌握的图纸便可有可无,更不用说“修罗破”也在她手中。反观其余诸人,尉凌云不去说他了叶笑天自有“惊雷”与其中秘密,李德奖手中兼有蜀山百花寒冰三门的宝物与秘图,虽然只一个未必十成可靠的凌渊相伴,其实倒最是有恃无恐。 即然聂千千都说了话,那他再拖延不免无趣,他便从怀中打开一只牛皮包,将内面的纸片哗哗地倒落出来。昏黄灯光之下,纸片们有正有覆,上面只鳞片羽地画满动物花鸟诸界神佛还有曲折道路。 “其实我并没有学过绘画,”聂千千道:“然而这些图案一入脑中,便仿佛生了根,拿起笔对着纸,不假思索便能扬扬洒洒而出,想必我们所获之密宝与我们的灵识密不可分,因此这些图纸是直接种在我们灵识之中了。” 听了这句话李德奖深深地望了尉凌云一眼,十分懊恼自己竟没想到这层,居然会信了尉凌云忘记的鬼话,也明白为什么尉凌云能用那根纤小如玩物的东西伤了自己。伤他的不是这“冰封千里”,伤他是尉凌云被“冰封千里”重新激发而出的强大的灵识之力。只有极少数人能以灵识伤人,他在灵宝宫受创前亦不能达此境界,没想到尉凌云中毒受伤半年后,竟然还有如此能力。李德奖胸口犹自隐痛,怅然若失,不免更多几分羡妒。尉凌云却只是含笑看着聂千千,似乎一点也没查觉到他投过来的目光。 聂千千回望尉凌云一笑,顿了下,接着道:“那宇文恺倒真有些迂腐气,我想他并没有想过让我们画出来拼接在一起,他计划的是获宝之五人能如同在阵中一般灵识合一,则此画何必绘出?自在我们心中了。” 叶笑天甚赞,道:“宇文恺实是当世人杰,可惜,可惜!” 第39章 他这几声可惜,也不知是说宇文恺一身所学反而祸害天下,还是说他不懂人心世故,一番精心策划落了空,甚是可惜。 “尉公子,还是你先吧!”秦少陵的目光在聂千千和尉凌云之间晃过,手指在桌面乱纸堆中轻敲一二,突然道。 “好呀,我来吧!”尉凌云倒也不推辞,上前取笔蘸墨。凌渊犹豫了一下是否要跟紧在他身边挟持他,用目光探询李德奖,李德奖微微摇头。 叶笑天正色道:“即然李公子已然同意暂时捐弃前嫌,先寻到宝书再说,那么似乎更应该还尉公子自由吧?” 李德奖略沉吟了一会,他倒不怕尉凌云找他报仇,尉凌云如今已毒入膏肓,不足为虑,他只怕聂千千这蛮女不顾一切地和他作对,有尉凌云在手便能克着她。然而此时形势微妙,秦少陵一边有三个人,个个都是一流高手,叶笑天与聂千千是两人,只是这两个人的目的是否相同却大可怀疑,他与凌渊亦两人,然而要分出凌渊专门盯着尉凌云不免自缚手脚。他这样一想,便爽快地道:“凌渊你放开尉公子,至于尉公子身上的禁制,非是我不想为他解,只怕一解之后,立即盅毒攻心,更为不妙。”他一面道,一面索性做得更大方些,将怀中尚余的百忧丸掷给聂千千,道:“此瓶中尚余一枚之数,你家情郎的性命,嘿嘿……” 聂千千接了过来,郑重其事地藏在怀中,盈盈笑道:“奴家一日未死,这份恩情总不忘便是。” “不敢当,本来没想过能送寒冰门的弟子这份大礼。却听说尉公子情愿放弃手边的解药,也不愿娶沈慕庭的后代,这份深情厚意,倒实实在在让我这俗人羡慕!”李德奖笑得甚是恶毒,道:“若不是我,却也试不出这番情意,聂姑娘倒真该谢我才是!” 聂千千只知道尉凌云中毒,却丝毫没想到还有这等内情。她侧过脸看叶笑天,叶笑天微微点头。她紧紧盯着尉凌云,面色一变再变,瓶子紧捂在胸口,几乎便要捏破了。聂千千强忍着心腑深处的一声恸哭,又想抓着他狠狠拎打一番。 “你娶谁,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未了只能凄凉想:“十日后你都不在了,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 尉凌云却仿佛没听到他们对话,脱开束缚后,双臂肆意舒了一舒,不假思索地往纸上绘去,片刻间如龙腾虎跃风起云涌,纸上墨迹淋漓,旁观的人都觉出一股畅快之意。 李德奖又冷言冷语道:“尉公子好笔力,若是早些如此,何必受诸多痛苦?” 叶笑天对他怒目而视,他便也不得不闭了嘴。 尉凌云一般边描画边从桌上图纸中拣出聂千千画的拼起来,毫无犹豫之态。倾刻间他完毕,桌上也拼出了四幅较为完整的画面……这个较为完整,不过是说能略约看清是什么图画。其中之一便是聂千千藏“修罗破”的那座佛状岩崖;,其中之二是两个怒目金刚的腰腹;其中之三是尽极妍态的一名背琵琶的飞天……却只能看到那只琵琶与缠满丝帛的手臂而己;其中之四似乎是张地图,却似乎是最无用的,因为大家都看出来那绘的是敦煌郡全图一角,若是没太大意外,这幅图拼起来以后,无非是标出来莫高窟的路途罢了。 除此四图之外,更有数十碎图全然拼不起来。 “从前与千千一起拼过,因此大约不会有错。”尉凌云搁笔凝思道:“其余的,看你们的了。” “想来李公子是断然不肯抢先的,”童敢怒声道:“还是叶笑天你先画吧!” 李德奖“哼”了一声,不理会他讥讽之意,端坐不动。秦少陵却很是温和地一笑,道:“李公子方才过于耗费精力了,似乎要略歇一会。” 他这话一出,李德奖不禁有些变色。他被尉凌云重伤,虽然运功勉强封住伤势,然而心脏受创,岂能两三日便痊愈。方才崖上一翻剧斗,胸壁上的伤口似乎有崩裂的迹象,更不消说心头绞痛,血气似乎全不依经络四下乱窜。从崖上下来后,他一直在运功调息,然而落在先前已经知道他负伤的卫枫秦少陵眼中,自然查觉出来了。他看了眼凌渊,凌渊显然听出秦少陵言外之意,半信半疑却已有了惊悸之色。此时此刻,他是万万不可示人以弱的。 然而此时抢着去画,却不免更坐实他们的怀疑。因此他便淡然道:“叶大侠即然信得过我,我自然没抢着画的道理。” 叶笑天虽然不知道李德奖先前负伤,却也瞧出两三分端倪,然而眼下形势微妙,李德奖势弱不免让秦少陵气盛,因此他有意画得慢些,给李德奖多些调息的时侯。足足画了小半时辰,方才画毕,而拼拼凑凑,又花去两刻钟。再加上叶笑天的图,更多的画面渐渐露出了真貌。 此时李德奖调息已毕,执笔泼墨时倒也洗练有力,只是笔迹边缘不免有些颤痕。 因为有聂千千尉凌云和叶笑天三人绘出图在先,他本想画出些似是而非的图来误导他们,却觉得十分困难,只线条略有误,便不能与三人之图拼接起来,这桌边数人目光炯炯,哪个是善欺之辈?他便也只能如实画了。 这些图纸一片片拼接起来,摊开在长桌上,屋中人无不屏住了呼吸。 一幅图所然不出所料,正是敦煌郡的地图,然而图中所标示的地方,却不是他们所身在的莫高窟,反而要略偏出十多里的样子。那地点大家却都有印象,叶笑天惊道:“竟是那处废墟?” 聂千千略有几分自得道:“原来果然如此!” “你是怎么找到那里的?”秦少陵李德奖他们都禁不住齐声问道。 “你们看这张图,”聂千千点着那佛崖,与佛象后略微隐现的半弧落日,道:“我初来此时,正是落日之时,那时这佛崖阴影正投向东,你们再看画的那圈落日,如同佛光一般,周遭却绘有十四条彩条,我便从崖下向东走出十四里,果然便见到那个废墟了……这自然不会是巧合。” “聂姑娘当真聪明过人。”叶笑天赞道。 “只是也无用,”聂千千指着又一幅图道:“这里好象是画着地下迷宫,而入口就在莫高窟中。” “不对吧?”凌渊插言道:“这莫高窟不过是前秦僧人乐樽开始营建的,而《炎黄录》据言是上古奇书,又说是鲁班祖师所筑宫室,怎么会藏在前秦人开凿的窟洞中呢?” “据说乐樽当年过此处时,见金光明彻,似有千佛在山,”叶笑天道:“或许正是鲁班祖师当年遗下的残迹呢。” 他这一说,众人都觉有理,纷纷点头。然后就细看那些图画,除迷宫地图外,有些看上去尽是壁画佛象,只是这崖上百孔千穴,佛象形态看上去又大同小异,不知如何才找得出来。叶笑天想起此时沉熟不醒的安伽,若是安伽在此,以他对莫高窟的熟悉,或许能带着他们轻易地找出来吧,他不由再度怒视了李德奖数眼。尉凌云突然道:“自我进这窟来,所见图画塑象无不是彩朔,然而密宝中所藏图画,却似乎都是黑白素描,不知你们是否也是这样?” 众人经他提醒,都发现了这点。莫高窟的风格近于外域,好用彩色,与中土龙门等处石窟大不相同,在尽是彩绘的窟中寻一眼黑白的,便要简单多了。 此时已是深夜,屋外风雪更是骇人,听上去似天神地鬼一并游荡。他们起先就着屋里的柴禾扎了两个火把,只是一出去便被吹熄了。 “算了,还有两个时辰便天亮了,大家不如在此屋中小憩片刻,明日再细察吧,”叶笑天提议到。其余人也无异议,各自裹了衣袍倚墙坐下。叶笑天聂千千与尉凌云靠在最内面,秦少陵与童敢卫枫占在门边上,李德奖和凌渊呆在东角,拉开与他们同样的距离。屋里一时静寂无比,只余下天风浩浩永不间歇地拍在岩壁上,令人倍生恐惧之心。屋里自然没人能睡着,所有人暗自调息,观察着周遭的一举一动。此时虽然极静,却大有一触即发的动意。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童敢的肚子“咕”了一声,引得聂千千“咯咯”轻笑。然后大家都觉得饥饿起来。童敢很难堪地咒骂了一声,秦少陵没有睁眼,却道:“车上本带得有干粮,那位无事不妨下去取来。” 童敢咧着嘴道:“还能有谁,自是我老童去了。” 他起身开门,雪粒子夹在风里打进来,每个人都觉出肌肤上被密密地扫了一下。门上堵了小半截的雪,童敢费了点劲才踢踢踏踏地趟出条路大步去了。李德奖却以灵识触了凌渊一下,他明白李德奖是怕童敢背着他们做些隐密事,便也“咳”了一声,道:“我出去方便下。”然而他方出门,还没在一团混沌中辨出南北东西来,就听到又有两人出来……却是尉凌云和聂千千。他霍然一惊,铜算盘抄在手中,珠子在铜杆上急速地转悠起来。 “我身上的毒要发作了,”尉凌云倚在聂千千身上,似乎很是抱歉惊吓了他,道:“我呆在雪地里就会好些。” 凌渊退开两步,看着聂千千在雪地里刨开了一方穴洞,尉凌云躺了进去,聂千千将刨开的雪堆到尉凌云身上。凌渊往后退开几步,寻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能看到那几乘来时坐的马车,又能监看尉聂二人。聂千千跪在边边,神色凄楚,捧着雪一把一把地往尉凌云身上盖去,就仿佛在将他下葬一般。快要泼到脸上时,尉凌云道:“不要了,让我看着你。” 她便静静地抚摸着尉凌云的面庞,两人相对无语,却似乎千言语亦不能穷尽此一刻。 屋内似乎传来一声冷哼,那是秦少陵吗? 第40章 凌渊不由想少年时的未婚妻子,本来两家约定,他中进士后便前去迎娶的,不想人事波折,却在这荒域之地度了半生。此际危机重重,不知是否能安然返回中原,即便是回去了,那昔年一场鸳梦只怕也化作噩梦了。他心中微微一痛,正见着童敢下到车子那里,便将这点心思扔开,全神贯注地看定着他。童敢却似无所觉,在车中翻腾了一会便拎着包东西上来了,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嘴里大口嚼着什么。 然而他走动间,身形一顿,似乎踢到了什么,蹲下腰去看,片刻之后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凌渊不由得有些紧张,身躯往前探了一探,却见童敢将一个人从雪地里刨了出来,往前拖着走了两步,似乎又犹豫了一下,骤然提声吼道:“神君!神君请出来下!” 他这一叫,把屋子里的人全都叫了出来。虽然相隔极远,可人人都看得出来童敢此际焦急的神色,秦少陵向卫枫使了个神色,卫枫握剑在腰,隐隐散发出一阵阻拦的气势。其余人略微犹豫,秦少陵身法便急闪数下,不走台阶,径真从高台上跃下去,到了童敢身边。 他低下头去时,心中亦不免震骇,轻声唤道:“罗越?” 聂千千出事后,他委任罗越担任青龙堂堂主,此次入敦煌,便将帮中事务尽行交付于他。秦少陵一把握紧他腕脉,灵识潜入他经脉中,立即便体察出他受了很重的伤,能寻到这里来,想必历尽艰辛。 他马上想到盟里定然出了大事,面对童敢的目光,一时心乱如麻。他略一咬牙,灵识顿时输入罗越脑中,童敢看出他想做什么,张了张嘴,似乎想劝阻他,然而却被秦少陵的目光逼了回去。 大片晃动的火光,无数人齐声的颂喝,娜娜女神象高高地挑起来,到处是身着白衣的人群,到处是含泪躁动的眼神。一个枯槁的人被推上来,顿时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叫声。 “摩诃萨甫……” “圣火不熄!” 连绵不停的呼叫声中,人群如疯如癫如跃如狂,天煞盟的弟子冲了进来,努阿舍举起手,五指间闪动着血一般光,光幕所及,弟子们一个一个地翻倒在地,皮焦肉裂,神情痛苦。浪潮般的火光扑涌而来时,骤然黑去。 秦少陵想罗越能逃到这里来,多半是靠了天煞盟那些无处不在的暗道。天煞盟与拜火教纠葛极深,秦少陵虽然多年来一直暗地里收罗不信教的亲信,这大半年来又全力清除拜火教在盟中的势力,然而百年的影响,哪里有这么容易就剥除干净。卫枫他们都劝说他将努阿舍暗暗处决了,可去掉一桩心腹大患,只是他一直不肯。努阿舍一死,便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要挟聂千千了。 聂千千每月都要去见一次努阿舍,若到时间不让她去,她便不进饮食。 卫枫曾用激烈的语气向他进言,他心里其实也明知不妥,可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而今果然出了大事,秦少陵浑身肌骨血脉都凝结了片刻。 他继续深入探查罗越的灵识,罗越僵木的身躯抽搐起来,发出一声声呻吟。童敢不忍心看,侧过脸去。 “突利……”秦少陵骤然明白过来。难怪拜火教徒胆敢造反,原来他们搭上了西突厥突利可汗,他冷笑着抽回了自己的灵识,将罗越扔给童敢道:“你速去禀告颉利大汗,说突利收容拜火教徒,又与唐军勾搭,恐怕对大汗不利。” “啊?”童敢一时没回过神来,道:“我们并无凭据……” “要什么凭据?”秦少陵冷然道:“眼下唐军必有异动,大汗得到线报,自然会信。” “唐军会有异动?” 秦少陵向崖上的李德奖瞥了眼道:“李德奖若在此出事,唐军岂有不动之理?” “可……”童敢还有点晕头转向,犹豫后方问道:“拜火教当真造反了?” “他们救出了努阿舍,眼下逃往东突厥去了,我太过大意。”他面无表情地道。 “这可怎么办?”童敢一惊道:“我们还不快回去?” “回去做什么?”秦少陵神色一凛道:“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一旦回头便前功尽弃,若无大汗扶持,我们天煞盟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我虽未明说,可暗地里示意多次,愿夺来此书献于大汗,若是食言,将来万事堪虑。何况他们只是抢了我们离开的这一会空档,此时自知立足不稳,己奔东突厥而去了。我们便是追过去,一天两天也追不及,不如处置好眼下的再,再去计较他们。” “是!”童敢听命,便扛了罗越起身,随意将他扔进一乘大车中,自己跳上驾座,便远远奔驰而去。 他策马抬首时,只见不知何时,天际己微透曙光。 第二十一章窟中神游 风雪依然峻厉,然而天色微曦,阶上众人疑惑的神情已是隐约可见。秦少陵道:“帮中出了点细务,我让童敢处置去了,眼下天色己亮,我们还是赶紧开始吧!”话一说完,他便当先向第一层的窟洞里钻去。 “秦少陵,我师父还好么?”聂千千猛然问了这一句。 秦少陵回过头去,很是惋惜地道:“尊师本来一切安好,眼下呢,却不免多难了。” 聂千千没能从这句话得到更详尽的讯息,然而拜火教一定有了新的变故,她心中颇为揣揣。尉凌云握她手,在她耳畔道:“有人千里奔袭来报,总不会是天煞盟的什么好事,他不过是强撑着而己。” “尉公子说得不错,”凌渊微微笑道:“本来拜火教意图劫持大萨甫逃奔东突厥一事我事先已经探知,不过那时我刚得李司马允可,为我销去从前罪状,这些事情,便懒得去管了。否则……” 聂千千知道是这么回事,心中大定,便加快步伐,追秦少陵而去。 这莫高窟号称千佛山,其实窟龛彼此套叠,不知有几百几千。大小千差万别,小者仅在壁上浅凿一眼,大者分内间外间,高有十丈,通常在门口塑力士天王,内雕佛象菩萨,塑象有坐有卧骑狮执花者各异,底座上还刻有供养人的名字。壁上浮雕彩绘,尽是佛经掌故。除了叶笑天一路走一路惊叹,其余人先看着还有点新鲜,却也不会去细心体察其中细微妙处,便觉大同小异,便不足为奇。第一二日徒劳无功,第三日时,众人都有些便烦躁起来。 近午时分,秦少陵卫枫和李德奖就跑在最前面,聂千千扶着尉凌云信走而行,谈谈笑笑,与寻常游人无异,而叶笑天偶尔发现一尊莲花环绕坐佛,觉得十分希罕,便停在那多看了一会。尉凌云与聂千千出窟后拐了个弯,尉凌云指那里一幅图画道:“你看,那飞天和你很象呢!” 聂千千来了兴致,跟过去细看,果然是棕红头发雪白皮肤,双臂上缠满七彩丝帛,纤柔如风的十指拨在琵琶弦丝之上,她下身化为一具挺立的蛇身,回眸而笑,眸子里竟似还有碧光流幻。尉凌云道:“是不是很象我初见你时?你脚踏升天之绳?” 聂千千连连点头,道:“这画与我们有缘,还得叫叶大侠过来看一眼才好,咦,他还没过来么?” 尉凌云道:“我们回头找找他吧!” 二人正要举步,突然心头一动,已是听到有人轻哼一声。急切间也顾不上是不是叶笑天,聂千千飞身而入,却有一人正从里面冲出来,那人来势太快,窟内又过于狭窒,无论如何避让不开。聂千千只来得及运功护住自己身躯,便被那人劈头撞在胸口上。她瞬间又羞又窘,便了个旋风劲,轻轻一甩,那人被加力地掷甩而出。 尉凌云看清了那人是李德奖,不时不知他用意如何,情急之下,随手从身边天王像中摘下一支长剑……虽然只是石雕外面包着层铜而己,却也好歹能当枝短棍使使。李德奖的身形毫无章法,浑身上下破绽四现,而他面色青紫,分明是心伤骤发的迹象。这一刹那尉凌云禁不住紧握了一下手中“剑”,纵然他如今毒伤缠身,然而只要将这只“剑”砸过去,此时的李德奖也万万承受不起了。 然而他终究犹豫了一刻,他很难说清为什么此时没有置他于死地。或许是他也答应了叶笑天一起寻书的提议,或许是自度为将死之人,恩恩怨怨都看得轻了…… 这片刻犹豫间,李德奖撞破了那方绘有飞天的画壁,整面彩绘尽数破损,他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似乎内面另有乾坤。 “叶大侠,叶大侠!”内面传来聂千千的叫喊声,掌风剑吟响作一片。尉凌云一时顾不上李德奖,奔了过去。 他奔过去时正看到卫枫几下突击,将聂千千挡住。聂千千本与卫枫不相上下,然而她身受禁制已久,身法不免荒疏,手中又无惯用的修罗破,急切之间冲不过去,反而被他数招间便逼得危机四现。 内面叶笑天大喝一声道:“不要……” 尉凌云轻喝一声,他武功虽大打折扣,然而眼光尚在,这一剑刺去,正攻卫枫必救之处。其实以他如今连普通人尚不如的气力,便是让他打中也无大碍。然而卫枫武人自有本能的反应,立即撤剑回防,在面前绵绵密密地,布下长长一道纵横光网。尉凌云的“剑”头陷入那光网中,不免化作丝丝细尘。 然而这一缓过来,聂千千厉喝一声,碧眼中万彩毕集,仿佛瞬间有万千世界从她瞳子里展现出来。卫枫被她的“离形”之术震摄了一刹那,聂千千双掌击到他胸前。他被掌风扫过,踉跄着退开许多步,方才卸去掌力。他自己虽无大碍,然而秦少陵却将后背露在了聂千千与尉凌云面前。 第41章 此时叶笑天突如其来地撕心裂肺般痛叫,叫声在狭室中回响震荡,四下里粉尘籁籁地落,甚是骇人,聂千千和尉凌云起先吓了一跳,还以为叶笑天受了重伤,然而见他在壁上撑了一掌,惊雷宝杖向下飞劈而来,当真若风雷骤发,似乎又不至于如此。 秦少陵此时身陷三人重围,他不敢思索地先取最弱那人。细剑掠过空中时连一丝光芒都未出现,却已是架在了尉凌云的胸口上。然而聂千千俯在了尉凌云身上,生生将自己的的颈项伸到这剑之下。秦少陵此时凝着自己剑光中,浓发披散下义无反顾的面孔,微微有了一丝困惑。难道……终于……要将这剑刺下去了么? 很久很久了,他一直期等着这一刻,一直期待着自己能干脆利落地刺下这剑,便与从前的秦少陵彻底地决别。只是每次都会想起她在刀锋镇上将那瓢水泼到他脸上的那刻,钻心的痛,眼前尽是彤彤红的一片,她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目光坚决又严厉。 在遭遇沙漠的那场灾难以后,不,甚至在那之前,也没有过什么事物让他觉得这样温暖可依靠。他一直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以为她是上天专门派来护佑他的,他万万也没想过,有一天连她都会鄙弃自己而去。这几个月来,他尽情地凌虐她,然而一阵兴奋过后,却是更长久的沮丧和虚脱。他明白,他没能找到那温暖和可依靠的感觉。然而杀了聂千千,这余生之中,更加不可能有了。他留着聂千千,就象留着他对痛苦麻木的一生中唯有的祈望。而今一剑斩下,今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他还能实实在在的拥有些什么? 母亲临死前那神秘不可解的微笑与聂千千的面孔在这刹那重叠起来。 “住手!”惊雷宝杖杖头的禅环剧烈地撞响着,气势紧紧地压迫在秦少陵后心,叶笑天又重复了一声:“住手!” 时机稍纵即逝,秦少陵这一瞬间也不知是失落还是轻松,他回剑转身,面对着叶笑天冷笑道:“蜀山少林,原来都是背信弃义之辈,我这邪门外道算是看清了。” “你说谁背信弃义?”叶笑天怒喝道:“分明你们从岔道里绕过来偷袭我!” “明明是你先动手的……”秦少陵争了半句时,卫枫打断他道:“偷袭我的不是他,是李德奖。” 直到这时秦少陵才忽然想起来,这半晌打斗李德奖都没有出现,他皱了眉下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叶笑天缓了口气道:“方才我专心看这尊来自天竺的善跏趺弥勒佛时,忽然有两人袭击我,先一人是李德奖,后面紧跟而来的是卫堂主。怎么秦盟主反而说我背信弃义?” 卫枫忙道:“是李德奖偷袭我,我追他出来,那一招没收住,便刺向了叶大侠。” “叶大侠似乎也过于冲动了吧,一上来就全力出手,我自然也全力应付了,否则岂不是看轻了叶大侠么?”秦少陵略有些悻悻地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叶笑天顿时竖眉立目,棍子向那佛象一挥,喝道:“谁让你一上来就毁损了这尊天竺的珍稀圣象?” 其余人这才发觉那佛象身上脸上已被刮过七八道深痕,秦少陵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我不是,是我不是,不过我们还是先把李德奖找到问个清楚吧……他刚才跑哪去了?” “他掉左边的窟里去了,”尉凌云略有不解地道:“你们不是已经过那边去了么?是怎么又跑回这间窟里来的?” 卫枫往后一指道:“这里窟龛间有门可通的。” “喔?”尉凌云往他站的地方走了几步,穿过七八步长、极狭窄弯曲的一道缝隙,果然到了右边的那间窟里。这窟是里间,李德奖撞进去的那面绘壁,就在外间了。 不管是李德奖还是卫枫先发现这道缝,钻进来时想必都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别有用心。却不知道是李德奖偷袭叶笑天在先,还是卫枫偷袭李德奖在先,或许是李德奖本就在诱卫枫出手,却被叶笑天和卫枫两面夹击,因此伤得甚是严重。尉凌云这么想着,已是站在李德奖撞破的那面绘壁前。壁上空余黑乎乎的大洞,却不见李德奖身影。 “难道他竟进去了?” 趁着此时愈来愈亮的天光,能看到里面隐约有条道路,尉凌云便钻了进去。他一进去,聂千千自然紧跟,其余人等,亦不得不也进来。这洞穴颇为不小,然而挤了这许多人来,却还是显得颇拥挤,尉凌云的面孔就几乎紧贴到墙壁上面。 “啊?”他禁不住轻呼了一声,这壁上竟隐约有图画,似乎年代久远,看不真切了,然而那图样的用色,却分明是黑白两色的! 几乎同时各人都发觉了这点,卫枫最先发觉了拐一道小弯后的道路,便一头钻了进去。尉凌云也往下跑去时,突然想道一点,问道:“凌渊去了何处?” “凌渊刚才……好象在外面的,”秦少陵似乎略想了想,便道:“他肯定跟着李德奖下去了!” 尉凌云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便姑且信之。秦少陵骤然止步,尉凌云险些撞到他身上,却见卫枫亦神色迷茫地四下打量着,面前的道路分开了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岔口。 不知何时,他们足下的地已从岩土变成了光可鉴人的黑白相间的石块,石块至深处,隐约有一粒又一粒的星辰升腾而起,眼前顿时充满了柔和丰沛的光芒。卫枫秦少陵尚不觉得,尉凌云与聂千千和叶笑天互对了一眼,已确实这黑石,便是宇文恺用来营建灵宝宫中那座黑晶石殿的材质。 “他进了哪一边呢?”卫枫颇为伤脑筋地问。地面如光滑,竟无一毫足迹。而秦少陵却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右边。 聂千千拉了一下尉凌云,将右侧地面上的那幅图指给他看,他片刻后恍然,原是他们曾经拼绘而出来的。只是画出来和原物终究略有出入,因此一时没瞧出来。他一边随秦少陵踏入右面那岔道,一面想起方才引起自己注意的那个飞天画象,原来注意到它并不仅仅因为和聂千千颇似,更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亲手绘下过这飞天的手臂与琵琶。他不由暗骂自己绘画技艺实在太差。 如是走了一程,道路尽是这黑白晶石铺就,连壁上也全是非黑即白的大方晶石,上面雕缕出愈来愈繁复的图画,已不尽是佛经故事,更有许许多多说不上名目的上古神祗。雕象愈来愈逼真,那些眼眸似乎都紧紧盯在他们身上,目中有着洞悉人事的冷漠或睿智。 此时他们有意去寻,便很容易将标志的图象找出来。不过,几番比较过后,尉凌云不得不暗自承认,所有图象中,数他画得最走样,而李德奖的最鲜活动人,几与此间壁中一般无二。 也不知走了多久,却一直没有能追上前面的李德奖。这地下迷宫应该极深了,空气却很流畅,光色又极柔和,让人几乎会忘掉此际是奔驰在大漠之下,而会以为正遨翔在九天之上。 他侧眼看身畔之人,每个人面孔上都笼着层莹洁的色泽,似乎一进此处,每个人内心的污浊都被涤荡得干干净净。脑子里变得恍惚起来,不记得走了多久,也不记得走了多远,不知何时开始,长廊不再分岔,变得笔直,似乎永无穷尽。 当长廊终尽时,尉凌云觉得似乎是一头扑入了朝阳照耀下的洋面中。橙黄的光芒从头上罩下来,抬头望时,浑不解从何处而来。那光线清澄明晰,却似乎自有种强大的的力量,将他托得飘飞起来。他本握着聂千千的手,然而此时似乎有股无形的漩涡在他们当中,他们挫不及防,十指一松,竟然分开。他看到聂千千诧异的面孔,还有身躯极力扭曲着,却不能向他更进一步,反而渐渐漂得远了。他拼划动着,却也抵不过那股潜流之力,身不由己地远远漂开。他霍然回首,笑天秦少陵和卫枫也都不知去向,所目尽是金碧辉煌的光泽。 “你为何而来?” 一个深沉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尉凌云眼前的金辉渐渐凝结,浮现出一个人影,却是摇曳迷离,仿佛自已化作一尾锦鲤,在水面之下昂首,看水上俯身观赏之人。 “我为取《炎黄录》而来!”他听到自己在说,不,是自己的灵识自然而然地吐露,全然没有一丝一毫挣扎。 那人仿佛已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记忆,发出略为失望的叹息。“《炎黄录》穷尽世间大智大慧,大德大义,非圣王明君在朝,豪杰义士在野,否则绝不出世,我看你所思所想,不过情孽纠缠,象你这样的,为何要来取这《炎黄录》呢?” “这可奇怪了,若是已经有了圣王明君豪杰义士,还要《炎黄录》作什么呢?”尉凌云反问道:“我有困惑不得解脱,才来求解脱之道,《炎黄录》若不能解世间万人心头困惑,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人似乎在大笑,道:“大道无形,各有解脱之道耳。这样吧,我来问问你,你一生之中,有何事最为困惑?” 尉凌云不敢思索地道:“我幼时最为困惑自己不能流泪……” “那你现在觉得有什么苦难值得一哭么?” 尉凌云骤然茫然起来,聂千千从自己身边带走的刹那,本是满怀悲愤的吧,然而她现在却还是回到自己身边了。虽说他命不久矣,终于分别那日,痛苦的也是聂千千,而不是他。而家国江山,于他本就飘渺,江湖霸业,从不在他求索中,难道他降生于人世间,终于无泪而绝? 他却不肯这么回答,反而道:“男儿流血不流泪,可以痛恨,不应悲切。” 那人似乎颇为同情地道:“那你一生之中,有痛恨过什么吗?” 第42章 似乎他应该是恨秦少陵和李德奖的,他们一个折磨了他的情人,一人伤残了他的身躯。然而若是此刻,秦少陵与李德奖也被人如此询问的话,那么他们也当深恨自己吧。自己夺走了秦少陵的情人,伤残了李德奖的灵识……就算自己本是无意,然而有意与意间,又有什么区别? “难道你就不恨无忧吗?” “无忧?”尉凌云愕然道:“我为什么要恨她,她虽无情,可我不一样无情么?” 骤然间他心思狂烈地摇撼了一下,他突然发现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别人的询问,却是自己在喝问自己。 恨,或许是有些的吧!因为他觉得纵使无忧负心而去,自己绝不会对她见死不救。 然而这一生之中,自己唯一怀着恨意的,却是一个被自己背弃的女子,是不是很荒唐? “哈哈,哈哈哈……”那人突然大笑起来,他的形貌愈来愈清晰,披发皮衣,清瘦有劲,他目光似乎深不可测,霍然映现出尉凌云不知所措的面孔。 “想知道他们的想法么?” 不等他动赞成或反对的念头,潮水一般的记忆便汹涌而来。 “仲慈有了他的最终的抉择,我的呢?没人能永远地逃避,我只能选择忘却或是不忘却……在听到将与突厥大战的消息时我分明心潮澎湃,如果我能忘却太子落马的瞬间,那么我就可以回到我魂牵梦萦的军营中,洗雪多年来突厥加于我中士子民的屈辱。然而,我能忘么?佛家说生死轮回,因果报应,没有什么可以被遗忘……” “痛恨?我恨这世上的一切。人世间给我的只有无尽的屈辱,这些屈辱都是我最爱的人给我的,我需要人拉我一把时,她们纷纷地将我踩了下去。没人真正地愿意呆在我心里,哪怕我哭着喊着也没有人愿停步,这样,其实也好了,这世上,除了我以外,都是我的敌人……” “我真的一点不爱秦少陵吗?不不,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害怕了,我背叛了他,贪恋凌云的温和宽容,他不正是秦少陵的反面吗?然而我付出的是何等的代价,拜火教无数信徒流离失所,圣火熄灭,圣祠受污,师父身陷囹圄,难道这就是我拯救自己……一个寻常女子的代价吗?凌云他不肯忘了我去换得解药,我心里其实觉得他做错了,然而我这样子,难道就对了吗?” “我没错!” 充溢在尉凌云周身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他听到的,并不是那些散忽迷离的意念,却是一声实实在在的,疯狂的呐喊。他霍然一惊,发现自己双足落在地上,那感觉如同从万丈悬崖上摔下来,竟有种胫折骨裂的痛楚和眩晕。 眼中李德奖发髻蓬乱,两只发青的眼仁在一络一络挂落面前的散发间瞪视着,却似乎瞪视着虚空中的某处。赤金剑紧紧握在他手中,剑势凶猛有力,连绵不绝地劈砍着,嘴里不停地嚎叫道:“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二十二章风雪狼烟 童敢从戈壁里出来,就将罗越放在教众家中养伤,心里暗叹他这一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坐起来的一天。他一路征召起盟中弟子,命他们往莫高窟而去,对这次变故的情形也有了个大概的想法。果然不出秦少陵所料,此次事件只是总舵里有些还信仰拜火教的弟子们趁天煞盟领袖们都不在时,突然哗变,冲进囚禁努阿舍的监牢中将他救了出来。然而他们势力终究不大,不敢停留在总舵里,便在西突厥突利可汗的人马接应下,逃走了。 当年处罗可汗死得不明不白,颉利接位,部族中多有不服者。他为平息众意,不得不将始毕可汗之子突利另行分封,其实对这侄儿一直颇有忌惮。颉利可汗默许秦少陵清除拜火教势力,是因为他本人信奉萨满教,对拜火教一直只是看在粟特人开拓的商路份上,容忍而己。而突利可汗自幼便与拜火教接触甚多,因此受逐的拜火教徒很多都投到他的旗下,如今终于闹大起来。 颉利得位之时,受处罗可汗可敦隋义成公主助力甚多,因此对隋朝旧人,亦颇多回护,几番进寇,亦有为隋复国的名义。童敢虽然身历隋灭,深知其灭自有来由,然而终究恋旧,因此对颉利颇有好感。童敢想,突利纵然包庇拜火教,颉利可汗也未必就会大张旗鼓的前去问罪。毕竟在拜火教与天煞盟的纠纷上,他不过是承认事实而己。秦少陵扔开拜火教,直接与突厥汗庭打交道,不外乎自觉已经牢牢拿握了商路,想省去拜火教这一层盘剥,对突厥汗庭并无坏处。颉利纵有不满,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与突利绝裂,除非唐军真的如秦少陵所料那样突然出动,否则…… 就在他反复思量说辞时,突然觉得身下隐隐震动,他略微扬首,便见远处雪沫飞起,堆积半空中,仿佛污浊的云彩一般。 此处乃鄂嫩河下游东岸,距哈尔和林已经不远,这冬日冰封季节,实在不是草原上征战之日,却不知是哪里的部族在打仗。然而他离得更些时,却略微愕然,起先他只能看到一股二三千人的突厥马军……在冬季牧场狭小马匹圈养之时,这一支马军己算不少,却只看到他们左冲右突喊杀不绝,却不见与他们敌对之人。 然而这疑惑片刻后便解了,一圈又一圈的金光推着翻卷的雪团从群马蹄下泄出,象海浪一般。每一波浪涛后,便是数骑凝立不动,任骑手又鞭又打,却只是扯直了颈项嘶叫。 “这是少林‘锁十方’之功呀!”他谨慎地再往前走出几步,便不出所料地看到数名身着金藏禅衣神态庄严的大师合十而立,掌指间那串金藏禅珠每一粒都光彻明洁,与一道又一道同样的宝光结合漫延而下,化作了那令马匹滞步不前的金色波纹。金波中又纵横交错地生出许赤橙蓝绿诸色剑光,许多穿着太极剑袍头戴幽莲冠的剑客背对背围成一圈,在少林寺布的“锁十方”中。诸色剑芒如莲花绽放,辉光激射时,一些过于勇猛靠近了“锁十方”法阵的突厥将士毫无兆头地坠马受伤。 再多看一会,童敢就禁不住略为乍了下舌头,这些人里面,竟然有好些熟悉面孔,“明尘、明缘、明空、明净、明若……少林派这次是倾巢而出了呀!那些道人看情形必然是蜀山派的了,造诣各自不凡,想必也是蜀山派首脑人物。” 他忆起当年在洛阳与少林武僧们的连番激战,他不由得斗志昂然。他本想上前去拜谒突厥军首领,却见旄旗招展,队伍乍变,看那徽记,却是突利可汗的部族。他不由又犹豫着往后退了一会。 此时整支马军都随那旗帜招展而变了方向,纷纷向四面八方散开,一直奔走开里许地,方才又各自勒马回首。数千只长弓从鞍上摘下,数千枝利箭搭在弦上,数千点寒芒在风中雪中闪烁。少林阵法虽紧,蜀山剑气虽利,一时间,似乎也陷入了困境。 “明尘大师,柳掌门,”忽有抚琴声在茫茫雪原上响起,仿佛鄂嫩河水被春之妙手点化,潺潺流淌。“可需我等出手呢?” 童敢不由一惊,这半晌功夫,他竟还然没注意到还有一方人马潜藏在附近。他探看良久,方才注意到一座雪丘畔倚着四五人。这些人身上都穿着如雪的风衣裘袍,更兼人人神色淡漠气度清冷,站在那里时,真与冰雪化为一体,殊难分辨。此时发声的,应是当中操琴而立之人。 “少林明尘谢过月君好意,只是这点兵马,犹不在我与柳掌门眼中。一会若还有突厥兵马前来,再请寒冰门诸位襄助!” “竟然是寒冰门!”这便由不得童敢吃惊了,本来当今武林中,有幸见识过寒冰门的人极少极少。他除了尉凌云以外也并未见过。他不由喃喃自语道:“难怪尉凌云这小子一脸晦气相,敢情他们门中都兴扮作白无常的。” 寒冰门首脑人物出动,自然是为了尉凌云而来。他们与少林蜀山两派宿怨极深,虽百年地仍末淡忘,因此虽然勉强同道,却还是摆出泾渭分明的势态来。他们即然勉强,少林蜀山也不愿受助。 一问一答间,似全不把突厥人放在眼中。与他们较为接近的一部突厥马军,不等主帅号令就向寒冰门所驻的雪丘围去。然而军中鸣金招旗,却将他们勉强带了回来。看来突厥军是打算先解决少林、蜀山,再消灭寒冰门,然而却还是留着一阵人马摆在离雪丘不远处,隐隐有监视的意思。 号角厉响,早已蓄势待发的数千枝箭,便如漆黑的暴风雪点一般,遮蔽了天地。连数月未熄的北风都一时被人遗忘。箭如蝗虫般扎进“锁十方”阵中,如扎进火堆般纷纷熄尽、陨落。童敢不由微微摇了摇头,这些寻常箭枝对少林阵法实在不成威胁。 突厥将领似也发现了这点,唿哨一声,围成一圈的军阵骤然分成三条锥形纵队。此时箭支然密集起来,锁十方阵便更为亮泽起来,诸僧的神态越发郑重。 一道碧涛般的剑光翻卷而出,恍然间便如真有飞瀑从天而降。站在阵头的将官刚来得带转马头,便被那剑光淹没了,他尸身狼狈不堪栽倒在地时,一名二十来岁的剑客提着将军的人头,神色悠然地落回锁十方阵中。 “柳掌门,贵公子和御剑之术当真又有精进!” 明尘方丈大声赞道,柳飞鹰“呵呵”一笑,道:“小儿辈好炫耀,倒让大师见笑了。” 他们这些对话有意用内力送出,只是突厥军中听得懂汉语的不多,却不免有些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然而童敢却看出,他们虽如此张扬,其实正是有些焦虑。 第43章 果然那突厥将领没有被他们吓倒,诸军坚持不懈地轮流集中放箭。不过数刻,少林僧人们内力显然有所不济,便有一支劲矢贯入阵中。那矢锋所向,正对着明净的胸口。明净此时面上黄气大作,正是功力运到十成的样子,他若腾出手来挡开这剑,锁十方法阵便将溃不成军。他硬哼一声,肩头缩下半寸,似乎想硬挨下这一箭,然而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却有淡青色的一抹剑光,如柳枝轻拂,将那支尖啸着的利箭带起,在空中连转了三四个圈,最后轻轻松松地落到目光沉静男子手中,从那出剑手段来看,想必他就是春木剑穆逢春吧。他中手的箭支上泛着暗赤色的光,童敢不由微微心惊,他只见过一个人使这种箭,“竟然是突利亲自来了?” 先前队伍调动频繁,他并没有看清指挥之人的形貌。 突利一箭得手,众军都深受鼓舞,万刃齐发下,锁十方阵不久就支离破碎,只能苦苦支撑而。然而就在此时,却凭空里鸣响不绝,半空中本就有踢踏而起的雪沫,此时更如浓雾弥漫,雾中更不时电闪雷鸣。先前留在雪丘附近防范寒冰门的诸军本见他们没有动静,全都关注着与少林蜀山之战。此时寒冰门骤起发难,所用暗器又是最为厉害的“冰封千里”,只片刻间,雪丘下便躺倒一片人马尸体。突厥军后阵大乱,虽然突利再三以号角指挥,喝令他们归队继续冲杀少林蜀山,然而终究抵不过寒冰门左冲右突,攻势凌厉。 “我们要走了,这些蛮子却堵在面前,很是讨厌。”无涯老人傲慢地说了一句。 明尘与柳飞鹰似乎相对苦笑了片刻,齐道:“谢过寒冰门诸位援手。” 他们客套之中,柳逸云已是一剑当先,冲突利杀去。此时少林蜀山改守为攻,寒冰门在外圈骚扰游击,突厥军大溃。突利起先还在大声喝骂,试图整军再战,然而柳飞鹰的追风宝剑比风更冷,迅捷无踪地削去他的旌头之后,他也不得不在几个亲信的挟裹下,扔下光秃秃的旗杆,向鄂嫩河西逃去。 若等大军逃尽,童敢一人在这空旷的雪野上不免会十分显眼,他可不愿单枪挑战三大派高手,因此借着这混乱之机,也一夹坐下马匹,过河往哈尔和林而去。这夜又降雪,他顶风冒雪,行走得颇为艰难,次晨见到哈尔和林的宫室时,马匹已委顿不堪。 哈尔和林的宫殿虽是木制,其实形态不过是个大而化之的穹庐,礼节关防不能和中原比。他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就听到颉利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丢人现眼!你真是我咄吉哥哥的种?” 他见到一个熟识的附离,明知故问道:“大汗在发脾气?” 附离懒洋洋地摇了摇手道:“突利可汗刚刚败阵而归。”接过他递上的金子后,又道:“我给你通禀去,你在这等着吧!” 内面果然响起突利的吼声,片刻后,便见他怒气冲冲地拂帐而出。正殿皮帘被“呼”地掀开,差点打到童敢身上,颉利手举腰刀追出去好几步,被四下里的附离、达干们七手八脚拉住住了。他一径地吐胡子瞪眼,良久才平息下来。 颉利回殿时,斜睨了眼童敢。童敢常代秦少陵前来哈尔和林上贡,也曾在庆典上与突厥勇士较力,颉利对他还有些印象。童敢便上前道:“神君有事让我来禀报大汗。” “秦少陵又有什么事来烦我?”他坐回虎皮垫上时,问罪一般地喝道。 童敢恭敬地道:“神君马上就能拿到那本《炎黄录》敬献于大汗了!” 颉利皱了下眉,怒喝道:“什么叫马上就能拿到?这小子拿虚话搪塞我的次数也不少了,这次又是有什么事想让我为他出头了?” “大汗,我来之时亲眼看到突利可汗战败……”童敢抢在颉利再度发作前急急地道:“可是突利可汗的对手也很强大,那些人是中原武林最强大的武者和方士,现在他们就要去取《炎黄录》了!” 颉利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抬手一指,火塘两边跪伏着的廷臣中战战兢兢站起一人,连滚带爬地扑到颉利脚边道:“是的是的,我亲眼见到的,妖法,那是妖法呀!” 颉利霍然起身道:“绝不能让这些中原妖人给李小子取了书去!秦少陵他现在在哪里?” “在莫高窟!” “给我召集兵马!”颉利眼中露出凶暴之色,“我倒要见识见识中原的妖法!” 童敢却有点忧心,少林蜀山寒冰三派已先走了一日,却不知莫高窟中,如今形式如何? 童敢却没有想到,三派人马竟迷失了方向,在鸣沙山以东的沙漠雪原中来回徘徊。 明尘摇了摇头,身畔明字辈诸僧也都不免有些焦燥。他们这是一个时辰内第四次试图探知叶笑天的灵识,却都渺茫无踪。他们与叶笑天同门数十载,自幼便一同修炼灵识,彼此纵然远隔千里万里,都能隐约获知对方下落。自入西域以来,明尘等人每夜都会聚坐一处,将自己的灵识力扩散而去,与叶笑天接触,从而知道自己要走的方向。然而自从前天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应到叶笑天一道剧烈挣扎的意识后,就再也没有过他的丝毫讯息。他们自恃武艺高强,此来只携带了马匹武器和少量干粮,却不想冬季的大漠如此荒芜寒冷,若不是拣了些突利军遗下的帐蓬,又得了寒冰门赠送的一些糍粑,还真是难以支撑。只是寒冰门也不知道他们该往何处。此次寒冰门入大漠是得到叶笑天的传书,说尉凌云被人掳去大漠,望他们前来搭救,至于尉凌云去了哪里,他们自然是指望叶笑天来解答的。而少林派找不到叶笑天,他们就更找不到了。 “小施主醒过来了!” 就在他们傍徨之时,突然有个弟子兴冲冲地过来报道。 诸僧彼此对望了一眼,都有意外之色,明尘便问道:“他是怎么醒来的?” 弟子挠了挠光头,道:“我也说不清……蜀山派的各位师伯师叔都在他那帐蓬里了,各位师伯师叔们也快请去吧!” 少林众僧经过洛阳时,白马寺的主持将这少年交与他们,说是叶笑天交待的。叶笑天要赶紧去追查《炎黄录》下落,顾不得带上这个新收的弟子,让各位同门将他带去西域。他们探查出这少年灵识受创后,都很是惋惜。这些日子来,众僧以慈悲为怀,想了许多法门想重新激发少年的意识,却都无功而返。此际这少年紧紧抱着一具色泽暗沉,形如骆驼,状似烛台的事物,双眼尚残余着一丝朦胧,而手臂却似十分有力了。 “你是怎么醒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去叶师弟在哪里么?” 他们问了许多句,可少年只是瞪大了眼看着他们,满怀警惕之意,却是一言不发。他们起先以为少年神智还没恢复,可过了一小会,柳逸尘第一个醒悟过来,“他听不懂我们说的话。” 正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听那足音起落,分明是寒冰门的人来了。明尘便起身相迎,当无涯老人跨入帐中的刹那,少年突然叫了一声。 他们没听懂,可是无涯老人却似乎听懂了,和他指手划脚地连连比划了几下。少年只简略地回答一二个这,对寒冰门人似乎也很提防。 “他叫安伽,”粗通粟特语的无涯老人对少林蜀山诸人道:“从前是信拜火教的粟特人……” 无涯老人进来时,安伽很是惊骇了一会,当他环视着自己所居的大帐,发觉不是那鬼气森森的雪窟才略松了口气。他又抱紧了怀中的东西,问道:“这双骆圣火座是怎么来的?” “是突利遗失在他帐中的事物,难道是它使你复苏的?”无涯老人感应到那只圣火座上有一些玄妙的气息,似乎不是凡物。 “我听到火祆神在召唤我,”他虔诚地跪下面西叩头,喃喃地念祷道:“圣火不熄!” 等他祈祷完毕,“我师父呢?尉公子呢?”无涯老人这才有机会提到他们目前的困境。 “我跟着千千姐去过一个地方……”安伽的眸子终于变得有神起来。 第二十三章炎黄之门(大结局) “我没错!”李德奖脱力倒在地上,秦少陵情不自禁地向他踏出一脚,然而叶笑天却抢先一步地跨到他面前。 “啊!”二人几乎同时退了一步,他们看清了李德奖劈砍的是什么。 那是一道极淡极淡的光柱,光柱从地上的小眼中透出,小眼并不规则,光柱因此也显得相当模糊。 尉凌云正想上前看时,聂千千扯了一下他的衣衫,小声道:“这里还有!” 他定晴一看,果然又是一线光柱,在聂千千脚下升腾而起。几乎同时,叶笑天和秦少陵也发现了另外的三处光柱,这五支光柱间隐约有弧线相连,状若梅开五瓣,而五瓣之中,似乎又另有图案。尉凌云往前走了几步,发觉那里地面上刻着一只熊头与一只羊头,双头环状,如太阳阴阳之图。笔触古拙,仅绘其意,仿佛小儿信手涂鸦之作。 “这是什么?”聂千千皱了皱眉。尉凌云喃喃道:“黄帝姓姬,号有熊氏,炎帝姜姓,姜字羊头,这是炎黄二帝族徽呀!” “我明白了!”尉凌云拉着聂千千奔到她方才发现的那个小眼处,急切地道:“将你的‘修罗破’插进去试试!” 聂千千也醒悟过来,只是当她掏出来比划时,却皱眉道:“好象不对!” “让我来试试!”叶笑天也醒悟过来,掏出他的“惊雷”走过来。 “别……”尉凌云眼角扫到一些动静,喝叫出来。然而当叶笑天顿步回头时,却见卫枫从角落里滚了出来,一剑劈向躺在地上的李德奖。 第44章 叶笑天颇为惊怒,他挥棍击去,却被秦少陵接了下来。秦少陵守得严实,叶笑天一时冲不过去。这刹那间,便见卫枫的剑刺入了李德奖的腰间,李德奖触了电般痉挛了一刹那,骤然却飞弹起来。卫枫骇然后退,然而一道起先无色无形,继而色泽浓到极处的剑光便贯穿了卫枫的身躯,如同有一轮红日从胸口里喷涌而出,他浑身发肤刹那间化作透明,似乎被这旺烈的光芒烤化了。 “卫枫!”秦少陵霍然变色,疾步冲到他身侧,正来得及在他跌落在地前扶起他。卫枫却急切地拉扯着秦少陵的衣袖,指着地上散落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李德奖失剑的手无力地在石面上抓挠着,试图将那些东西重新收回手中。 “梅花错”! “烈火剑”! “冰封千里”! “去……”卫枫挣扎着从喉咙时砰出一个字来,秦少陵却似乎呆住了。 叶笑天棍头贴地一挥,离他最近的“冰封千里”被扫到,在光滑如水的石面上掠过,向着尉聂二人飞去。 秦少陵似乎被叶笑天这招刺激到了,一把抓住了“梅花错”,另一脚往“烈火剑”上勾去,然而看似已经奄奄一息的李德奖竟然再次抬首,发出虎狼般的嗷叫,勉力挪了几步,将“烈火剑”压在胸膛下。 “这是我师姐的,是师姐给我的……”他在凌乱的头发后面抬起充血的眼盯着众人,咬牙切齿地吼道:“是师姐给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抢……谁都别想!” 尉凌云和聂千千对视一眼,他们听出了李德奖对宁婉儿一些更加深沉的感情。聂千千对他的痛恨尚在,然而看他如此情形,显然也不必她来报什么仇了。她向李德奖走去,李德奖起先怒瞪着她,继而目光渐渐涣散,竟开始呓语起来。 “师姐,师姐你化身为佛了吗,我方才……看到你了……” “想必你师姐能体谅你,你安心地去吧!”聂千千温言道。 “不,”李德奖的瞳子里骤然间又凝出了光,他盯着聂千千片刻,又向叶笑天道:“叶……我,我要死了,我有话,要告诉你,关于……” 叶笑天正全神贯注地监视着秦少陵的一举一动,听到这话时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回过头来。然而这一时间,本来静谧之极的空间里面,突然塞满了杂沓的足音。喧哗声中,唯一能听到的,是童敢的叫声:“大汗,就是这里了!” “他们,来了……”卫枫微微地笑着,面色一点点灰败下去。 “卫枫你……”秦少陵有些张皇失措。 “神君,我本来只是个奴隶,不是您的提携我绝不能有今天……我对你的敬重之心,或许微不足道,可,实实在在,也是有的。请不要说这世人的人都是您的敌人,天煞盟许许多多兄弟,都追随着神君呢……” 秦少陵将耳朵紧贴在他嘴上,然而他的声音终究淹没在颉利可汗得意的呼喝声中。 “这鬼地方倒漂亮,以后冬日里搬进来住。” 秦少陵霍然站起,卫枫从他手臂间摔落在地。他站起的瞬间胸膛被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激愤充满,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 突厥大批人马的到来令聂千千和尉凌云骇然,他们本已寻到与手中之物相符的孔窍,就随手插了进去,若隐若现的的光柱消失,室内骤然暗去不少。叶笑天防着秦少陵,侧过头吼道:“你们快把李德奖的那个插进去!” 聂千千冲向入口中,正与领头而来的童敢打了个照面。她手中虽无兵器,然而一拳击出,身臂却恍然化作那支纵横无敌的修罗破,生生将童敢推了回去,顺带撞倒了颉利可汗。 尉凌云勉力将李德奖的身躯抬起来,却发觉,不知何时,他竟已将那枚染透了鲜血的“梅花错”插入了身下的孔窍中。 “空……信,大……师之死……” 这几个字细微至不可闻,却令尉凌云停顿了所有的动作。 “是元吉下手……我看到了,建成所写的记叙,他嫉妒少林武僧助皇上,想收纳空信大师不成,为泄忿下此毒手。建成事先前不知……情,事后却也只能默认。我,没说出来,是想让少林与百花宫终有一战……我恨不得百花……灰飞……我只是想为朝迁建功,为师门效力,我从没有想过别的什么。‘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尉凌云努地地倾听着,直到一柄弯刀劈到他头上方才觉悟,他向一边打横翻滚去,锋利的刀刃削下他的数根头发,头皮隐隐作痛。他在刀下翻滚时犹不忘去看李德奖最终的面孔,那面孔上浮现出一种平静的表情,这是他活着的时侯,从未有过的。 “凌云!凌云!”聂千千一左一右边着踢飞两名突厥武士,将尉凌云拉到自己身后去。此时五孔已封四孔,整个石室都暗下来,唯独当中那熊羊图案,开始熠熠生辉,仿佛正在萌动着,就要分娩而出。 叶笑天与秦少陵的战局甚是激烈,两人棍剑挥动处,无人能近身,许多突厥勇士摔得头破血流后,才算学聪明了远远躲开。唯颉利在一边如观抵角般大声喝彩。 秦少陵忽然道:“其实我也想知道那本鬼书里到底写着什么?”他说着忽然将指间掂着的“梅花错”轻轻一弹,钻入了最后的一孔中。 此时石室全然暗下来,放眼望去满室中尽是幢幢黑影。叶笑天似乎看到血光溅起,似乎听到一声压抑的呼叫,却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石室正中的熊羊双图脱离了地面的束缚漂浮起来,熊头羊头的夹角处,似乎有一扇门正在打开。那是一扇辉煌壮丽的大门,仿佛传说中的仙界之扉,尉凌云站在那扇门的正中,神情却无比绝望,如同站在地狱边缘。聂千千挂在他臂上,仙界般氤氲的光雾中,她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 叶笑天震动了一下,他没能看到聂千千死去的情形,却从尉凌云的神情上看出了那一瞬间。这时大约总有十好几柄刀刃向着尉凌云砍去,却砍不破熊羊图案散发出的辉光。 “进去呀!快进去呀!”叶笑天听到自己这么在呐喊。秦少陵似乎也惊呆了,剑“铛”坠地,他向前伸出手臂,却似乎无法迈出一步。 也不知尉凌云有没听到叶笑天的喊叫,他缓缓蹲下身去,将聂千千的身躯平放在地上。他抚挲着聂千千的面孔,想自己本以为分离之际,痛苦的人会是她,却没想到她终究将这痛苦留给了自己。尉凌云知道走入那扇门是自己的使命,却无论如何不能放下她。心思极度纷乱时,他想道:“我要留点什么给她,要不她会寂寞的。” 他在身上胡乱摸索了一会,因为先前被李德奖囚禁数月,除了衣裳,他身上并无任何什物,他只得解下外衣,披在聂千千身上。他抖衣之时,却有件东西突然滚落在地。 这件东西,是尉凌云身上看起来最无价值最不起眼的东西,因此没有被李德奖搜走,从而留在了他身上……便是那只他从前雕了送给无忧,离开寒冰门时,又被无忧扔还给自己的木兔。木兔摔在石地上,从中间断开,一团纸帛滚落了出来。纸帛中似乎还另裹着什么东西。 尉凌云心思本是浑浑沌沌,然而还是蹲下去拾起那纸团,手指抖动间,几行墨迹露了出来。 那笔迹却不是无忧的。 是沈慕庭的。 “余耗数十年心血方成此丹,服此丹者,片刻间功力陡增,凡器不伤。然盅毒可解,情爱亦绝。始知十日情之毒,仍与情爱纠缠始终,绝毒矣,即绝爱矣。吾问燕兮何决?燕兮笑曰:‘此何劳问?’终拒服。临终榻前缠绵,彼称无憾,吾亦无恨。” 无忧,无忧。尉凌云想,在那些天里,你倒底是怎么想的呢?假如我依旧爱你,你或许早瞒着药效让我服下了吧,你情愿我好好活着,宁愿我不再爱你。然而我爱上了千千,你或许想过许多次,让我服下这药,从此对千千再无牵扯,对我对她,都是最严酷的惩罚。然而你却忍着我和冷漠和门人的鄙视,默默地为我担负着这残忍的抉择。我明白了,你用解药来逼迫我,我若是能为性命而舍弃千千,你就会让我服下这药了,可是我一直不肯,所以你也只能一日日地看着我毒发…… 纸帛尽展后,躺在尉凌云掌心的,是一只桃核大小的玉瓶,瓶口上是碗豆大小的楠木塞子。打开塞子后,一股清香钻入鼻中,浸入肺里。 然而却有一滴水珠落入瓶中。“是下雨?”尉凌云疑惑地抬起面孔,面上却有泌凉的事物滚动着,打落在他手指上。 那是他的眼泪呀,连绵不绝的泪水顺着他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淌着。仿佛前半生所蓄下的,尽在这一刻泄了出来。他掂着那只玉瓶的手指颤抖着,他想:“难道刚刚知道了如何哭泣,却马上又将忘记?” 若是不肯忘记,这么些置千千于死命的人,如何能留他们自在潇遥地活在世上? 尉凌云似乎听到了叶笑天的呐喊,也看到了他、秦少陵,和许许多多人簇拥在他身侧,试图迈入那扇门中。然而他们却如同溺水的人般空自扒拉着,不能前进一步。 “服下这药,失去已久的力量就会回来,难道不想吗?” 然而他手腕一翻,玉瓶滚倒在他脚边。那世上唯一一剂能医治十日情的药水瞬间浸入石中。从今以后或许、不、是肯定还有人会中十日情,毕竟这天下每时每刻都少不了名利冲突,这剧毒不会没有用武之地,然而再没有中毒之人有幸得到它了。药水若有知,应该叹息吧!这世上曾经有两个人得到了它,得到了生的希望,然而这两个人却都放弃了它,没有给它显示奇迹的机会。 第45章 尉凌云站起身来,无视挤得面红耳赤的众人,坦然地走向那扇仙界之门。他知道那扇门不会拒绝他,因为他心中已无恨,甚或也无爱。他所怀有的,只是对世间所有痛苦之人最深刻的理解,以及这理解所伴随的,真切的同情。 那老人在向他微笑,因为他提出的问题,尉凌云已经给出了解答。 “轰隆隆隆隆隆隆……” 废墟骤然间摇晃起来,沙砾雪团四下飞走。明尘大师一把抓住安伽飞奔而来,发现那废墟竟然无缘无故地整个倾塌了下去,地面不停地分裂崩毁分裂崩毁,就象到了世界未日一般。有几个站在中间的避之不及,也随着落了下去。 “啊!” 三派高手们目瞪口呆一会后,发现里面探出个被雪泥糊满了面目的人,自然当作是掉落进去的自己人。明缘与冒出头来的离得近,便赶紧拉出来。结果却听到一嘴“咦咦呀呀”的,抹开泥土一看,是个突厥人在大叫。他直叫晦气,一掌拍晕了扔边上。又拉起个,还是,再拉起个,已经不看了,直接就拍下去……却被熟极而流的一掌拆解了此招…… “叶师兄!”明缘大叫一声,蹬蹬地退出了数步。 “师父!”安伽也发觉,大叫着扑上来。 正值众皆哗然的一刻,寒冰门那边却又有怒喝,日君吼道:“什么人这么沉重?”他抓住个脑袋发力一拔。将人拖出来后,他却不由大哂,那人左右臂间,各挽着一具身躯,原来却是三个人的份量。那两俱身躯都似已经死去,并无丝毫动静。 只是那挽着两具尸体的人,却似乎一点也不领情,刚一上地,就一脚旋踢,将日君月君逼开,飞奔而去。他面上塞满了湿泥,目不可视,气息不通,却跑得如影如魅快逾奔马。 叶笑天怔愣着,想道:“聂千千的尸身竟被秦少陵抢走了么?尉老弟他刚才……真的走进了那道门?” 方才的经历如梦如幻,突然间站到这青天白云下,不由得他不置疑。 “突厥兵马来了!” 莫高窟方向万马嘶鸣,雪尘滚滚,原来颉利此行所携兵马甚多,当然不可能尽数钻进那小窟里去,因此留了许多驻守在莫高窟。而此处发生剧变,远在莫高窟亦能感应到,突厥兵马便气势汹汹而来。 只消看一眼,就能知道眼下支军马之多,绝不是上次遇到的两三千小股突利所率之军可比。明尘柳飞鹰无涯同时招呼门人道:“快撤!” 然而他们慌乱间尚没能坐上坐骑,那支迅捷无伦的骑军便环绕过来,隐约有包抄之势。 明尘倒吸一口凉气,喝道:“能走的快走,能走一个是一个!” 只是这句话刚出口,叶笑天却面露喜色,喝道:“李总管来了!李总管的大军来了!” 劲风将一面“李”字大旗扯得笔直,摊开在寒云之中。 真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靖得到冉昆禀奏,又知道突厥可汗近日异动频频,因此亲率大军而来,半路上他与李德奖遣来报讯的凌渊相遇,便径直寻到此处。颉利可汗未能提防伧促应战,自然是大败而逃。若不是突利得讯赶来相助,颉利险些就命丧此役。 李靖的兵锋至鄂嫩河而止,自从隋末大乱以来,中原的马蹄,第一次踏到这么西的地方。然而军中却无多少欢悦气息,帅帐之下,停着那具染满泥泞的尸体。 关于李德奖,叶笑天对于明尘的询问,以缄默相对,明尘亦没有强他说出来。他一直等着蜀山派的人来询问自己,然而关于柳飞鹰却只是照常例为新丧的弟子行过蘸礼,便携门人飘然引去。 李德奖的是是非非,至此打上了一个凝重的省略号。他的名字好象从此就被遗忘了,或许只有在李靖和红拂女之间,还会被时常提起。 尾声盛世辉煌发生在贞观元年的这次作战,只是国势初盛的大唐对东突厥反击作战的一个序曲,当时东突厥势力依然强大,唐军的战力远远不及。自那以后,李靖、李孝恭等多次率军与颉利作战,渐渐反弱为强,终于在贞观三年突利内附,颉利被俘,自从东突厥之患平矣。三年中有诸多传说,道李靖军中有神人,法力盖世,万人莫敌,料敌断事,必占先机。还说将颉利被献入阙下时,这位神人入宫面圣,与皇上彻夜长谈,皇人有意加封他为国师,他拒绝而去。 这传说总是无所不在,然而真有人去问军司属官,必然被回以:“纯是谣传呢!” 自从贞观元年的那次事件后,叶笑天一直没有下过少室山,亦不接待任何访客。然而有天,打坐时忽然心有所觉,便道:“你即来了,便请坐吧!” 他面前的蒲盘之上,现出了尉凌云的身影。 “这倒底是你的真身?还是你的灵识?你如今是凡人,还是仙人?”叶笑天微有疑惑地道。尉凌云身中剧毒,照理早在三年前就该死去了。 “何为真何假?何为凡何为仙?”尉凌云笑意清澈无比。 叶笑天便也释然,道:“《炎黄录》中,写得都是什么?”他没有客气,尉凌云此来,无非是满足他的这个愿望。 “我见到黄帝,”尉凌云悠然道:“他与炎帝一战后,常叹与炎帝本为兄弟,为何却要兵戎相见。他修行千年,终悟得三界内外之事,他怜子子孙孙,永受兵鏊灾难,欲海之苦,因此写下华夏一族几千年的历程……” “几千年!”叶笑天纵然修持精进,亦不得不动容。 “是,从降生,到灭亡。”尉凌云静静地道。 “会灭亡吗?”叶笑天怅然。 “会的。” “你把这一切都告诉给了皇上?” “嗯,我用灵识灌入他脑中,只是倾刻间事,并不需要彻夜长谈。” “你以为……从此后华夏族的命运会不同吗?” “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后,有的会奋力挣扎,有的会堕落忍受,我还不知道当今天子会是哪一类人。” “将来的事不必去说它了,至少我们正经历着一个辉煌的盛世,我曾为这盛世出力,作为微小的凡人,便足以自慰了。”数年修持,昔日困扰叶笑天的心结似乎已经解开。 也许想试炼下他的悟性,尉凌云微微笑着,告诉了他三年前李德奖临死前所说的话。叶笑天神色平缓,道:“建成元吉作事终究嫌阴狭,因此自受其祟矣。” “你曾经为他们抱不平,因此退出军中,如今想来,可有不甘心么?” 叶笑天洒然挥袖道:“我报他们待我之恩,他们自受作孽之罪,各得其所,有什么不甘?” 尉凌云鼓掌道:“很好,三年前你若说得出这句话,便能与我同入天门,共窥仙书了。” “各有各人缘法,什么事都知道以后,岂不是也很无聊么?” “倒也是。”尉凌云道,眼角竟有淡淡怅然。 “对了,不知为什么她会确信你会来找我,”叶笑天叫作正要消失的尉凌云道:“无忧三年来一直在少室山等你。” “等我么?”尉凌云摇了下头,道:“她不必等我的。” “无论如何,你即来了,总要见她一面吧!”叶笑天探问道:“你不会还对她怀有恨意吧?” “也罢,那我们就去见见她吧!”尉凌云起身而行,步伐如行云流水,竟似比叶笑天还熟悉这寺中路途。 出山门绕过两道山坳,便是一涧潺潺,打脚下掠过。涧上流处无忧坐于浓荫青石上,洁白的赤足浸在碧水中。 安伽将两只寺中盛水的大木桶在湍流中划动着,有意弄得水花四溅,扑打在那双足上。两个人的笑声穿林而来,清澈得如同涧水,并无一丝污浊。 叶笑天顿时了然,正要与尉凌云说话,侧过眼去,身畔却已无影无踪。 唯余艳阳当顶,青山巍然。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