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冷尘香》 第1章 《剑冷尘香》 作者:一然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第一章不识庐山真面目 楔子 骤雨初歇,冷月一弯,拉长山顶那人的影子,投射到水墨芳脚下。 四处寸草不生,既没有野兽,也没有蛇虫出没,满眼只是漠漠黄土,无边的荒芜。那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最高处,稳定而高傲,犹如一只巨大的苍鹰,用钢铁般的尖爪,镶嵌在岩石之间。他双手抱在胸前,仿佛随时可以向山谷俯冲,随时可以闪电似地直扑云空,但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碧森森的眼睛流露出孤傲和轻蔑之意。 水墨芳道:“你就是死神练孤舟?”声音柔媚娇俏,令人销魂,还带着一丝男人无法拒绝的诱惑之意。 那人缓缓道:“不错。”他的声音粗糙生硬,仿佛一件精美的玉器,被沙石摩擦,在听者心中引起很奇怪的感觉。 水墨芳嫣然一笑,道:“听说这十几年来,你从来没有失过手?”清澈柔润的眼波,溢满甜蜜的温情,她全身虽然湿透,却一点也不觉狼狈,仍然那样典雅明媚,甚至连她的影子,也是那样明净,不染半点尘烟,而她腮上的那抹嫣红,正是朝阳的颜色,正是从心中喷射而出的火焰。暴雨侵袭之后,有哪个女人能显得如此高贵,如此雍容,仿佛不是从荒野中跋涉而来,而是经过一番仔细的修饰之后,从深闺中姗姗走出。她的笑容明媚,她的语声温柔,就像一束艳丽的火苗,迅速燃起男人心中枯死的情焰。 死神低头瞧着她,心中竟然荡起一丝涟漪。他目光闪动,悠悠道:“不错。” 水墨芳笑得更温柔,轻轻道:“听说你曾放言,天底下没有你杀不了的人?” 死神淡淡道:“你难道不相信?” 水墨芳款款走了上去,风姿柔美,宛如云中飞来的仙子,又如湖波中沐浴的天鹅。看她走了两步,死神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怜惜之情——山路太滑,也太陡,路面的沙石太多,也太坚硬,她那嫩蕾一般的足心,如何经得住沙石的磨砺? 死神凝神望着她,神魂飞越,全身不禁一热,碧森森的眼睛忽然闪过一抹奇特的光彩。 水墨芳道:“那得等你帮我杀了我想杀的人,我才能相信。” 死神道:“你想杀谁?”水墨芳慢慢道:“我要你杀的人名叫雪拂兰。她现在就住在世袭一等侯司虏尘的府上。”死神微微变色,道:“你为什么要杀她?” 水墨芳淡淡道:“谁叫她是冷香妃子郁姝曼的女儿。”死神盯着她道:“你是谁?”水墨芳眼里似乎掠过一道冷光,冷冷道:“我记得你从来不问雇主的姓名。” 死神冷冷道:“此前你找过观音堂的八大观音?” 水墨芳道:“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不错,一个月前我就找过八大观音,没想到她们居然连雪拂兰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 死神冷冷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水墨芳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冷道:“为什么?”死神慢慢道:“因为有我在。”水墨芳怔了一下,随即道:“这么说,你不会帮我去杀她?”死神冷冷道:“不会。” 水墨芳嫣然笑道:“看来我找错人了。” 死神眼中流泻出炽热的情欲,悠然道:“除此之外,我倒是很乐意为你做做其他的事。” 水墨芳道:“本来我倒是还有第二件事想请你帮忙,既然你拒绝了第一件,就不用说第二件了。” 死神淡淡道:“很好!”说完,脚尖轻轻点地,犹如一支离弦之箭,向谷底俯冲。 水墨芳低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无边的荒芜之中,眼光变幻不定,宛如一个骚屑不宁的广阔无垠的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充满动荡的浪涛和潜伏的暗礁,其中掺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和恶意。 第一章不识庐山真面目 居然有人愿意用一百枝金子做的玫瑰来换这样一个女人,这实在奇怪。更奇怪的是他跟了她这么些天,居然还没有机会看到她的脸。对于怜香来说,这简直是个耻辱。 万妙仙子冷雪雯。 他猜不出这样的一个女人能拥有一张什么样的脸。 现在她已经在那艘小船上待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仍然没有露面。 江天茫茫,一弯孤单的新月凄凉地望着人间。 于怜香焦躁不安地在枫树影里徘徊,心里盘算着是不是溜过去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但那船实在太小,恐怕没等靠近就被她发现了。这几日他已经见识过她的武功了,一个女人能把武功练到这份上,实属难得。他意念回旋,忽然看见地上散落着一些花朵,颜色美如酡颜,花瓣边缘带着一抹红晕,娇柔无力,其香缥缈,令人心醉。他拾起一朵,凝神注视,不禁惊异于人间竟有如此奇香奇美的花朵。 这时忽听衣袂飘动,船中掠出一道白影,轻盈袅娜,犹如水面泛起的涟漪,瞬间便穿林度水而去。 于怜香举步要追,眼角瞥见那小船随波摆荡,好奇心大起,悄无声息地掠了过去。舱房门口挂着一幅竹帘,里面灯影摇摇,仿佛空无一人。于怜香驻足屏息,半天也没听见任何动静,忍不住撩起竹帘,里面唯一桌一椅,别无它物。红烛将尽,明明灭灭。他怔了半晌,心道:“她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远处忽然传来袅袅笙歌,柔美悠扬,似非人间所有。只见江面缓缓驰来一艘通体洁白的楼船,流光溢彩,宛如冰雕玉砌一般,船中的灯火与星光交相辉映,水面泛起一层绮丽的波光。船头雁翅般列着两队侍女,个个长裙曳地,云袖轻舒,手挑琉璃宝灯。 于怜香注目良久,喃喃道:“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空际突然响起一阵笑声,激荡回旋,入耳动心,江中灯影摇曳,一时昏昏惨惨,四顾凄楚。 于怜香吃了一惊,环顾四周,正暗暗心惊,眼前一花,面前便多了一人。四处的灯火立刻积聚在她脸上,映着她闪闪的明眸。那种美丽简直令人发狂。于怜香注目良久,神思纷乱。她眼波在于怜香脸上悠悠一转,于怜香只觉有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在抚摸他,顿时心潮澎湃。世上也许还有别的女人长得比她更美,但她身上这种诱惑力,别的女人只怕十辈子也修炼不来。她面纱后的脸带着连女人也要着迷的微笑,嫣然道:“你艳福不浅啊,居然连昔年江湖中的大美人儿都勾搭上了。” 于怜香愕然道:“夫人此话怎讲?” 那女子目光灼灼,悠悠道:“难道不是么,要不你在她船上做什么?” [手机电子书17z.] 于怜香目光闪动,道:“不知夫人说的是何人?” 那女子笑容可掬,秋波流慧,光映四堵,悠悠道:“你不知道她是谁?也难怪,她东躲西藏这么些年,一定不敢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只是我实在没想到她居然还有闲心勾搭汉子。” 于怜香可以确信对方说的一定不是冷雪雯,遂一揖到地,道:“在下愚钝,还请夫人明鉴。” 那女子微笑道:“看在你还算讲礼数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 话犹未了,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住口!” 那女子轻笑一声,道:“你总算露面了。”说着忽然飘了起来,凌空飞度,一转眼就已到了岸上。 树影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子,朦朦胧胧,只觉身形如画。 于怜香正想掠上岸去,只听方才那女子笑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别动,否则我们的大美人可就不客气了。”他一怔,想了想,果然不敢动了。 蒙面女子翩然掠上岸去,悠悠道:“你以为你东躲西藏的我就找不着了么?” 树影中那女子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蒙面女子冷哼一声,忽然出手。 于怜香看不清后者是如何化解的,只见蒙面女子步步进逼,招招妙到毫巅,无论功力、速度,都拿捏准确,而且妙着层出不穷,变化多端,然而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始终无法得失。后者仿佛步法奇诡,飘行自在,进退裕如,如风行水面,自然无碍。 蒙面女子哼了一声道:“逃命的功夫倒是又见长了不少!”广袖轻舒,未见有什么动作,后者却突然纵身跃开,身后一株枫树无缘无故,突然崩裂。 于怜香惊讶失色,才知道那蒙面女子劲力从衣袖中暗暗发出,无声无息,无形无迹,若非对方警觉,这一击之下,必定要粉身碎骨。这时后来的那女子闪躲间已失去树影荫蔽,只见她长发飘拂,面垂黑纱,一身品绿纱衣。 双方激战间,那绿衣女子回旋而下,嗤嗤数声急响,指间竟发出两缕剑气,分袭对方双肩。蒙面女子手掌扬起,挡住刺向自己右肩的一剑,跟着足尖点地,向后急射而出,她退得虽快,总不及剑气势如电闪,一声轻响,肩头流苏已断。她这一退就到了身后的枫树跟前,长袖飞舞,树叶激射而出。绿衣女子五指凌空虚点,连绵无尽,一时间剑气纵横,落英缤纷,似狂飙冲撞激荡。 于怜香远在数十丈外,全身仿佛都被掌力波及,四肢百骸无不疼痛。双方起起落落,交错出击,看得他眼花缭乱,心惊肉跳。 蒙面女子流转自如,嗤地弹出一道指风。绿衣女子斜身避过,对方料准她闪躲的方位,信手推出一掌,砰的一声正中她左肩。她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立即又猱身直上,双掌自左向右划落,带着浩浩真气,当真如同洪水奔流赴海一般。 第2章 蒙面女子没想到对方挨了自己一掌还若无其事,两掌击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免暗暗心惊,回掌封架,手若游鱼,搭向对方脉门。 这一招来得太快太突然,于怜香看得动容失色,脱口叫道:“翻云覆雨手!” 翻云覆雨手乃剑门江家妙绝天下的独门武功,据他所知,天下无人能闪躲得开。但那绿衣女子非但闪躲开了,而且手掌一翻,赫然也是一式“翻云覆雨手”回敬了过去。 除了剑门江家之外,天下还有何人会使翻云覆雨手?这两名女子究竟与剑门江家有何关联? 蒙面女子连出杀着,两人近身肉搏,出掌时都是曲臂回肘,每发一掌均只相距七八寸之远,但掌力却都强劲之极。绿衣女子进退裕如,驰骋奔突,一任自然,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沉郁凝重而又灵动恣肆。她出掌无声,掌风如刀,冷气迫人,对方化解时虽则游刃有余,仍觉奇寒彻骨,难以忍受。半个时辰过去,两人拆了百余招,仍然分不出胜负高低,只一味僵持。 于怜香只见两团影子都在急速旋转,乍分乍合,发出密如连珠的声响。他凝神注目,饶是目力过人,也分辨不清。双方交手多时,从岸边斗到江面,又从江面斗回到岸边,猛然间又同时在江畔落下,也不知过了几百招。 绿衣女子眉头微皱,凌空虚踏一步,推出一掌。她这一推之势,力道惊人,漫说是对方一人,就是十个人,也能被她生生推开。不料掌上骤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反撞回来,她一时失措,竟被硬生生迫退七八尺远。对方一声冷笑,她整个人立刻被震飞,宛如断线风筝,朝驿桥上狠狠撞去,倘若果真撞在坚固无比的桥上,后果不堪设想。 于怜香大惊失色,待要去救,绿衣女子已撞上了桥身,他心里凉了半截。哪知她身子刚刚触及桥身,所有力道便忽然一起消失,她贴住桥身缓缓下滑,蓦地急速旋起,如秋雁回空,一掌击向蒙面女子右肩。对方不动声色,接下这一招,冷笑道:“好得很,想不到你的武功又精进了许多,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虚晃一招,冲天飞入泊在江心的楼船,楼船帆桨并举,霎时间便去远了。 于怜香望着楼船远去,猛觉有两道目光冷冷地从脸上掠过。他回过神来,看见那绿衣女子临江而立,面纱已失,远处的渔火在她脸上闪过,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她面容秀曼绝俗,而神情冷艳,映照四堵,更非凡夫俗子所能想象。 她冷冷道:“你居心不良,毁我清誉,本应小事惩罚,念在你方才偶有善念,且饶你一回。还不快走!”声音清幽悦耳,给人以如置空山、如饮冰泉之感。 于怜香眼睁睁看着她乘船离去,悻悻然正准备离开,忽然想道:“看来冷雪雯一直和她在一起,而她早就发现了我,所以躲了起来……她到底是谁,和冷雪雯又是什么关系?方才那个女人又是谁?” 对一个男人来说,初恋情人总是难忘的。江逸云已经整整十年不曾见过她了。这十年来,说从没想起过她,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不过他的确从未想过再度与她重逢,对他而言,这已毫无意义。但他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函,信中的署名曾让他刻骨铭心。分别十年后再看到这个名字,他已失去了当年的狂热和激情——现在他正走向她,还在数十丈开外,他就能看见水晶帘后那个朦胧而又熟悉的身影,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情,既欢愉又痛苦,霎时间攫住了他,他内心深处竟又充满了爱恋、渴望、激情和冲动。他不觉放慢了脚步,引路的侍儿回眸一笑,轻轻打起帘子。他忽然感到胸口憋闷,一股强大的魔力将他紧紧攫住,竟和当年同她幽会时一样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水墨芳倚着栏杆凝望远处的溪流,听到脚步声,蓦地回过头来。十年的岁月似乎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印迹,她依旧明艳。她穿着一袭轻飘飘的纱衣,空濛得有如海里的云。 看到她如此真切地出现在面前,江逸云心中好似掠过一道闪电,一种久违了的欲念便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他慢慢走近她,就像走近一丛缤纷怒放的鲜花,那神秘的甜香令他心神俱醉。 她温柔地瞧着他,目光中满含着似水柔情,仿佛是从当年那些温馨往事里一直延续下来。她手腕上戴着的那副手镯还是他最初送给她的定情之物,这副手镯唤醒了深埋心底的回忆,一切都历历在目,那逝去的春天又在他心中幻化出万紫千红。 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当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轻狂少年时,只要一看到她,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一颗心就抑制不住地狂跳;当她靠近他时,一种陌生的、强大的力量就会控制他,充塞他的胸臆,令他窒息。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呆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双唇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产生这种着魔的狂乱的感觉,再也没有。 水墨芳的眸子熠熠发光,让他微微颤栗,感觉到她的柔情像蛛丝一样缠绕着他,这爱越来越紧地缠住他,使他恍惚置身于灿烂的阳光底下。他心潮起伏,几乎想上前拥抱她,但他克制住了,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面,你好么?” 水墨芳嫣然道:“一个月前,去给灵鱼先生祝寿时我就见过你,只是你没有注意到我而已……”她的声音就像从心灵深处飘曳出来似的,悠长圆润,婉转动听。 江逸云道:“你为什么找我?” 水墨芳轻声道:“你救了我孩子的命,我想好好谢谢你……你忘了么,半个月前,有一个青衣妇人抱着一个危在旦夕的孩子夜闯寒碧山庄……” 江逸云微微一怔,道:“那是你的孩子?” 水墨芳微笑点头,目不转睛地凝视他。这十年来,他发生了多么惊人的改变啊!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第一次看到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她后悔自己没有早知道他的改变,一个月前看到他,她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不该失去他,不该在长达十年的日子里从来没有想过再见他一面——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冷酷而骄傲的少年了,他变得如此镇定从容,如此捉摸不透。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重新赢得他的心,但她打算试一试。 江逸云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含情脉脉的眼神足以唤起他对那些美好时光的留恋。她脸上浮着一抹红晕,就像明净的天空飘荡着薄薄的娇艳的朝霞。他心跳加速,全身似乎突然燥热起来,一种模糊的欲火悄悄袭上心头。但他很快控制了住自己,微微一笑,道:“他现在好了么?” 水墨芳心念转动,道:“好多了,但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了新月教唯一的后人。” 江逸云道:“久闻新月教已于三十年前覆灭,想不到还有后人。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水墨芳道:“我就是新月教唯一的后人。” 江逸云丝毫也不吃惊,皱眉道:“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水墨芳道:“当然有关,难道你不知道你爹三十多年前就欠了新月教主一个天大的人情么?” 江逸云全身一震,道:“你说什么?” 水墨芳缓缓道:“我这有一封你爹当年写给新月教主的信,信中说了,剑门江氏永世不忘新月教主的恩情,今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新月教主有难,剑门后人甘受驱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逸云惊愕不已,心中意念回旋,半晌方道:“我能看看那封信么?” 水墨芳微笑道:“你当然可以看,你若不信,还可以请你娘看——这件事你娘是知道的。而且我还有你爹的信物,这是绝对假不了的。” 江逸云淡淡道:“真假姑且不论,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水墨芳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求你送我到南海珠玑岛去。”她炽热的眼光犹如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吸引着他的目光;她身上馥郁的香气轻轻飘来,缠绵甜蜜,渗透到他的肌骨之中。 江逸云面无表情,冷冷道:“你这也算求我么?” 水墨芳柔声道:“难道不算么?” 江逸云淡淡一笑,道:“你连我爹都搬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 水墨芳嫣然道:“那你是答应了?” 江逸云淡淡道:“我得好好想想。南海珠玑岛藏着不少新月教的财宝,送你去珠玑岛可比赴汤蹈火难多了,武林中多的是耳目众多的厉害角色,稍不留神就死无葬身之地。” 水墨芳叹了口气,轻轻道:“你真的不肯么?” 江逸云看着她道:“以你玫瑰金殿圣女的身份,还用得着我么?” 水墨芳咬了咬唇,柔声道:“我只是个女人,我需要一个强大的男人来帮我……你要知道,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决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为什么你不问问你娘呢?”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 于怜香慢悠悠地行进在林阴道中,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林子里莺声呖呖。他不易满足,却比谁都活得开心,这是因为别人是在用东西填无底洞,他们以为洞里装得下他们想要的一切,却不知道这些东西早已漏光;而他却是在垒宝塔,他欲望高,只不过是希望把塔砌得高些。他很悠闲,也很神气,就是偶尔想到冷雪雯和那个绿衣女子,会有些许遗憾。 他叹了口气,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抬头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一个少女匆匆赶路。 第3章 从背影看,这个少女单薄而瘦弱,顶多十五六岁。他拍马赶到那少女前头,瞥见她灵秀恬静的脸庞,虽倦容满面,眼眸仍清莹明媚。听到马蹄声,她扭过头来,赧然一笑,目光天真而友善。她身上有种奇特、幽异的美,使每个看见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她。于怜香微微一震,想不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单纯的笑容,如此清澈的目光。丝毫不会算计,不带一丝机心的女人,他还真从没见过。他忍不住询问对方的去向,那少女回答说是金陵,他笑道:“这里离金陵还远着呢,你一个人不害怕么?” 那少女道:“害怕也得去。” 于怜香诧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道:“金筱寒。” 于怜香一怔,道:“你是青芝岫金家的后人?” 金筱寒惊讶欲绝,问道:“你怎么知道?” 于怜香鼻子里笑了一声,江湖中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作为青芝岫金家的唯一后人,金筱寒多少年来一直庇护在江逸云的羽翼下,从未涉足江湖。据说江逸云爱极了这个唯一的妹妹,对她备加呵护,而现在她居然只身离开寒碧山庄,实在令人纳罕。他心念转动,又接了一句:“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江逸云是你表兄。” 金筱寒喜出望外,道:“你认识我大哥?” 她这么开心,莫非以为凡是认识江逸云的人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好人?于怜香笑了笑道:“天底下有谁不认识他?前些天我还亲眼看见他从火里救了一串子人呢。”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几句话,心中忽然想道:“她只身外出,莫非是为了黑匣子?” 黑匣子是昔年江湖第一魔女金翠羽死后的灵柩。 金翠羽生前颠倒众生,从许多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绝顶高手手中骗取了不计其数的武林秘笈,无数高手因此身败名裂,倾家荡产,无数门派也因此日渐式微,甚至一夜之间荡然无存。门派之争,本是江湖常事,千百年来,没有一个门派不想纵横天下,唯我独尊。要在江湖中站稳脚跟,除了权势和金钱,最重要的就是出神入化的绝世武功,故而每一个门派都苦心孤诣的把自家武功秘籍藏得密不透风,连最亲近的人也不敢透露一点端倪,只在百年之后才悄悄传给下一代掌门人;同时也百般觊觎他人的武功,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地要把自以为有价值的秘笈弄到手。 金翠羽的出现使各大门派遵循的法则骤然失去意义,也使整个江湖变得更加混乱。她将各大门派掌门人迷得颠倒错乱,轻而易举地把他们秘而不宣的武功心法骗到手,然后高价出售,从而成为当年江湖中最富有也最有权势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长,她的存在极大威胁了武林各大门派的生存,纵横江湖两年之后便被人联手剿杀。据说她死时已体无完肤。她的贴身侍女冒死偷走了她的尸体,放进她生前造好的一口黑漆漆的棺木里,据说棺木之中藏着数十部她还没来得及出卖的秘笈,其中就有妖闭门令人谈虎色变的妖闭大法。奇怪的是当年那些被她迷惑过的男人没有一个仇恨她,相反对她念念不忘,在她死后不久,许多人相继去世。仇恨从他们的下一代开始,一直延续至今,而且愈演愈烈。 数十年来,江湖中人苦心孤诣,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心要找出黑匣子,攫取棺中不计其数的绝世武功,奈何至今一无所获。作为青芝岫金家的唯一后人,金筱寒恐怕是这世上唯一知道黑匣子下落的人了。正因为如此,江逸云一直把她的身世隐藏得密不透风,但现在她居然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只身前往金陵,要不是为了黑匣子,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理由? 于怜香看着金筱寒柔弱的肩头,心道:“果真如此可就太无趣了。抢夺那些狗屁武功秘籍的人固然无聊,保护黑匣子也压根没必要,谁爱要谁要去呗,那多热闹!不过到时候江逸云一定也会跳出来的……江逸云要是死了,我还是觉得挺高兴……”他想了想,道:“你若急着赶路就骑我的马走吧。” 金筱寒一怔,道:“我怎么能让你走路呢?” 于怜香道:“反正我也不着急。你要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你要不喜欢,到了金陵以后你就把它送到颖花园。” 金筱寒吃了一惊道:“你……难道你就是……” 于怜香悠然道:“不错,我就是于怜香。”见她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淡淡道:“怎么,不敢要么?” 金筱寒犹豫片刻,道了谢,上马疾驰而去。 于怜香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有这么个妹妹,倒也不错……不过我肯定不会跟她讲任何狗屁大道理,道义、责任、惩恶扬善……统统是屁话……” 没走多远,于怜香就后悔了,他觉得累得慌。他决定抢一匹马。正想着,一匹黑马突然从小路上疾驰而出,赶在他前头,通体乌黑,毛色光亮。他本能地勾起一枚小石子,朝黑马的左后腿射去。那马疼得一激灵,长嘶一声,顿时跪倒。他本以为那骑士会从马上摔下来,哪知她飘然落地,竟安然无恙。 看到她的身形,于怜香顿觉眼睛一亮,立即打消了抢马的念头。他疾步上前,道:“出什么事了,姑娘?”她正觉诧异,闻言微微一怔,瞥了他一眼,目光虽然平淡,却在他心中激起一种异样的情愫。他不觉放轻了呼吸,道:“你的马怎么了?”她摇摇头,眼神中似乎有种嘲弄之意。他试探道:“我帮你瞧瞧?”她摇摇头,俯身在马的伤处涂了点药,牵着马慢慢行进。 于怜香追上去搭讪道:“姑娘这是上哪去?”她看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两人并排而行,他视线的余光可以看到她的脸庞,他心头狂跳,却不知为何,竟不敢肆无忌惮地瞧她。他挖空心思,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话,巴不得她的马永远瘸下去。她不答腔,静静地听着。他见过不少特别的女人,但身边这个女子却和他见过的有天渊之别。虽然她就在身边,却仍然是模糊的,若隐若现的,让善于掌握女人心思、细致准确而又不着痕迹地迎合她们需要的于怜香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约摸走出七八里路,恰巧有人牵了一匹青骢马走来,她跟那人讲定价钱,将马买了下来。扭头看了于怜香一眼,飞身上马,受伤的黑马随之绝尘而去。 于怜香追逐风中的余香,望空兴叹。 金筱寒已经整整七年时间没有到过金陵了。她记得自己明明把黑匣子藏得严严实实,但最近却老是梦见黑匣子被人偷走,武林中掀起腥风血雨。想到黑匣子也许已经落到仇恨金翠羽的人手中,想到也许已经有人大肆杀戮,互相争夺那些被他们视为无价之宝的武功秘笈,她就不寒而栗。别无良策,她只能亲自去看看黑匣子到底还在不在。她知道这么做很愚蠢,但她抱着一线希望,她希望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到来。 离开寒碧山庄跋涉至此,已有半个多月。好容易走进金陵城内,盘缠早已用尽,她饥肠辘辘,无奈之下,只好找了家当铺,褪下腕上的碧玉镯子,怯生生递到比她还高半个头的当柜上。 那镯子温润晶莹,光泽明澈,掌柜的自然识货,欺她年少纤弱,随便扔了五两银子出来。他伸手正想把镯子收进来,那镯子却突然弹起一尺来高,斜飞出去。他脸色一变,霍然起身,满脸怒气立即变成满脸假笑,陪着小心作揖。 金筱寒扭头看见一个锦衣少年,头带冲天冠,披着大红斗篷,手里捻着她那只镯子,淡淡道:“赵当家的,你也忒坑人了吧?” 赵掌柜的陪笑道:“辛少爷真会开玩笑,小的是做小本生意的,哪敢坑人?” 那少年抛着镯子玩儿,袖中射出一锭金子,道:“本少爷用这一锭金子赎它,够不够?” 金子夺的一声嵌进柜台,赵掌柜的吓白了脸,两腿直弹琵琶,一迭声喊“够了,够了”。 那少年眉头微挑,笑嘻嘻地转身走出去。金筱寒看不惯此人如此专横跋扈,闪身拦住对方去路。那少年笑道:“姑娘有何见教?”一面说话,一面上下打量着她。 金筱寒伸出手道:“把镯子还给我。” 少年看着她的纤手,笑道:“为什么?” 金筱寒道:“你凭什么拿走它?” 少年指指柜台上的金子,悠悠道:“就凭它。” 金筱寒道:“你以为那锭金子就能买到这个镯子么?你分明在坑人!” 少年见她单纯得可爱,笑吟吟道:“我一锭金子都买不来这个镯子,他五两银子岂非更加不能?若说坑人,他坑得可比我厉害多了。我辛夷最见不得女孩子吃亏,岂能见你上当受骗还袖手旁观?” 金筱寒道:“我愿意,你管不着。” 辛夷瞟着赵掌柜的,悠然道:“他也愿意。” 金筱寒急了,道:“你究竟还不还我?” 辛夷瞪大眼睛,道:“这倒奇了,这镯子明明是我的,我为什么要给你?莫非你看上本少爷了,想要一件定情物?” 金筱寒听到围观的路人一阵哄笑,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我不当了还不成么?” 辛夷悠悠道:“当票在那摆着,你可不能反悔。若要赎回,也得拿出一锭金子才行。” 金筱寒平日足不出户,性情娴静温柔,此刻被这少年三言两语气得不知所措。她用力咬了咬唇,头也不回地走了,居然连当得的银子也没要。辛夷面上浮起一丝狡黠的微笑,把镯子揣入怀中,紧随其后。她一路打听着什么,最后走进颖花园。 第4章 辛夷嗟呀不已,眉头微皱,喃喃道:“难道她也是于怜香的情人?”想到这,突然觉得懊恼不已,咬牙道:“该死的于怜香,总有一天我非杀了他不可!” 葵园公子楚更苹在菊影楼大宴宾客已经多时了,烛影摇红,群情振奋,逐笑追欢,箫鼓如雷,笙歌繁响,起坐喧哗,醒者闹,醉者叫。灯火辉煌的夜晚,疯狂、粗暴,充满奢靡的欢笑,无法抑制的躁动。捻花坞名妓苏雨蓉婉转轻妙的歌声也无法安抚狂乱的人群,她的歌声渐渐被淫靡的乐曲淹没。一个仿佛来自地狱的舞女,极大地撩起男人们原始的欲望。她放肆地笑着,指挥着狂野的宴席。她那薄雾似的舞裙,叮当乱响的脚铃,水蛇般的细腰,像噼啪燃烧的烈火,把每个男人灼烧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扑倒在她跟前吻她的脚。她艳丽的明眸在烛火中闪烁如妖魅,血淋淋的伤口般的红唇带着一种野性的诱惑。 在这众生狂欢的淫冶地,于怜香反生倦怠之意。隐约的花香在幽暗中浮动,静谧的果林中传来莺啼,遥远的夜空升起一阵箫声,带着无限的忧郁。 祝酒山庄的大少爷温殿杰是武林中的头号败家子,也亏得他家底厚,经得起他如此挥霍。他的妹子上个月刚为于怜香的薄情负心上吊自杀,现在他却坐在于怜香近旁称兄道弟。 于怜香十足是个花花公子,尤其是那双色迷迷的桃花眼,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但当他的目光偶尔在众人脸上掠过时,眼睛深处却有一丝讽笑。他知道自己不是东西,可这帮人比他还不是东西,起码他不花老子的钱——这么多人当中,唯一看得顺眼的,也只有楚更苹了。这家伙疏狂放浪,懒散自适,长得比他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俊气。坐在他旁边的辛夷已经醉了,搂着一个歌伎笑嘻嘻地唱着小曲。 淫靡的乐曲如浪涛翻腾,一个紫衣女子飘然出现,披着开襟风衣,绣有红黄相间的梅花,晚风迎面吹来,天衣风动,自有一种威仪天下的气势。她身上带着一种清冷冷的幽香,在她顾若无人地穿过杯盘狼藉的宴席时,这种幽香便四处漫漶开来,狂乱的人群莫名其妙的安静下来,连那个集万种魔力于一身的舞女也停止了扭动。所有人都悄悄地注视着她,倾听着这仿佛是来自云间的衣袂飘拂声。 楚更苹已有七分醉意,涎着脸笑道:“姑娘莫非要学巫山神女,自荐枕席?正好正好……”伸手要去搂她。他的手明明可以很轻易地触及她的身体,却不知何故,竟搂了个空。他定了定神,看到这女子面纱后明亮的眼透着寒光,挺直的鼻子写着决断,薄薄的唇抿着冷酷,他吃了一惊,酒醒了一半,脱口道:“你是什么人?” 于怜香眼角瞥见那紫衣女子的身影,心头一跳,猝然转头,隔着面纱认出她的面容,一时竟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那种感觉就像跑马郊野,看到大野芳菲幻化无穷。紫衣女子横波微盼,于怜香感觉到她的眼波从自己脸上掠过,仿佛行进在春晚的霏霏细雨中,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的欢喜和忧愁都飘落在寂寥的心扉上。他相信她一定认出了自己,但她毫无反应,注视着辛夷道:“你就是辛夷?” 辛夷全身一震,道:“不错。你是谁?” 紫衣女子道:“是你掳走了金筱寒?” 于怜香模模糊糊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他惊讶万分地望着那紫衣女子,但她一眼也没瞧他。他看到她冷冷的眼神,不禁有些惘然若失。 辛夷有恃无恐,悠悠道:“是又怎样?” 紫衣女子不动声色,道:“你该知道,得罪我对你没什么好处。” 辛夷道:“你是什么人?” 紫衣女子淡淡道:“我是冷雪雯。” 于怜香忽然有种被人扇了一耳光的感觉,不觉灵魂出窍,呆呆出神。他挖空心思想看清冷雪雯究竟长什么样子,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待他回过神来,辛夷和冷雪雯均已踪迹杳然。他顿觉意兴阑珊,振衣而起,却见楚更苹犹在发愣,忍不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更苹打了个冷战,扭头看清是他,松了口气,叹道:“好在是你,吓了我一跳。” 于怜香道:“阁下往日何等豪情,怎的今日如此失魂落魄起来?” 楚更苹苦笑道:“武林中最可怕的女煞星被我撞上了,我焉能不失色?” 于怜香道:“辛夷呢?” 楚更苹道:“他被冷雪雯带走了,我以前一直觉得他身手不错,想不到一出手就被冷雪雯制住了……” 辛夷伏在马背上动弹不得,又羞又怒,喉咙已经骂得沙哑了。 冷雪雯置若罔闻,纵马狂奔在垂柳之间。飞天奔跑时划出一道神妙无方、无懈可击的弧线,它跑得很轻松,但速度惊人,落蹄极轻,横空出世,宛如游龙出岫。 远处的柳树下坐着不少渔人,谈笑风生,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冷雪雯却油然生出警惕之心,攥紧手中的马鞭。飞天去势如电,冷雪雯何等眼力,早已看清藏在草丛中的兵刃,那些人的手也正按在兵器上,蓄势待发。飞天迅速从他们面前掠过,没等他们跳起来,她的马鞭已抽了下去,这一鞭力道惊人,俨然有开山裂石之功。马鞭啪的一声击落,只听得一连串惨叫声,那些人痛彻心腑,抱头打滚。 冷雪雯一招得手,未敢掉以轻心,双腿夹紧马肚子,去势更快。讵知水中突然窜起一人,飞鹤般凌空掠起三四丈高,一杆铁枪嗤的向冷雪雯腰间刺去。他时机把握得很准,这一枪刺出,冷雪雯正好进入铁枪杀招范围之内。但他一枪只刺出八分,铁枪倏的一弹,一刺变成了六刺,连刺冷雪雯肩、肋、腰、膝、胫六个部位,他算准了时机,却低估了冷雪雯的应变能力和绝顶轻功。 枪方刺出,冷雪雯已凌空飞了出去。飞天去势未减,眨眼间奔出二十余丈。 这人一招落空,枪尖冷然挑起碗大的雪花,朝半空中的冷雪雯刺去。冷雪雯冷哼一声,马鞭狠狠甩了过来。这人眼看马鞭朝枪尖卷去,急忙变招闪躲,哪知他方有所动,马鞭已闪电般卷向他的手腕,原来适才只是虚招一记。他适才亲眼看见冷雪雯一鞭威力无穷,心中忐忑,身形急转。谁知冷雪雯这一招,妙用无穷,以不变应万变,他人虽闪开,枪尖仍被鞭稍扫去大半截。 他又惊又怒,长枪急刺,枪法凌厉狠毒。在冷雪雯看来却直如儿戏,她左闪右闪,九刺便都落空,而她只轻轻挥了挥手,这人的长枪便从中折断。 一条人影忽然自柳阴中飞射出来,手执铁扇,人到扇到,刷的一声,扇面抡开,横切冷雪雯腰际。冷雪雯冷冷道:“你们急什么,我反正早晚会到妖闭门总坛去,你们何必辛辛苦苦地大老远跑来杀我!”嘴里说着话,身法一点也没慢下来,翩然纵送,如游龙在天。那人空有一手妙绝天下的扇法,苦于轻功不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柳梢掠过,重新落到马背上,扬长而去。 离开玫瑰金殿之后,江逸云一直心事重重。 这件事确实蹊跷得很,这十年来他和水墨芳再没见过面,水墨芳为什么会突然找他?再者,新月教覆灭已经三十年了,怎么突然冒出水墨芳这么个传人来?另外,据说新月教的覆灭是在瞬间发生的,如果是这样,新月教的传人怎么可能那么凑巧地把父亲的信物和亲笔信带在身边?最为重要的是,水墨芳为什么要给他设局?为什么非要他答应不可?是她另有所图,还是这件事非他不能完成? 他缓辔徐行,慢慢抬起头,眼前是一片横无涯际的荒野,触目皆是半人高的茅草,唯有一株古松,孤零零的矗立着。他心中一动,缓缓走过去,静静地凝视着这株年深日久的古松,树干上的每一处伤痕,都让他感叹。 暝色四合,他驰入一个小小的古城,古城幽僻,街市冷落。他缓缓行来,看到高而厚实的城墙,布满湿漉漉的青苔。古老客栈里传出一阵古雅的琴声,时缓时急,忽高忽低,清越高亢,动人心魄。他倾听良久,缓缓步入客栈。弹琴的落魄书生,独坐一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憔悴,眼神黯淡。 客栈里光线幽暗,客人寥寥,显得格外冷清。掌柜的上了年纪,静静坐在柜台里,满脸沧桑,眼中充满悲苦之意。 江逸云悄悄坐了下来。一曲终了,那书生抱琴而起,表情木然,走出店门。江逸云心中大起凄怆之意,待要出声相邀,又恐唐突,迟疑之间,书生已去得远了。他怔怔出了半日神,在店中投宿。 后半夜下起雨来,他冻醒了,起身时听见笃笃的敲门声。他一愣,侧耳倾听。敲门声很轻,但很急。他飞快地穿上衣服,冲过去打开门。看清敲门之人,他不觉吃了一惊,失声道:“房先生!” 上清堂主房尘睿隐退多年,江逸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荒疏小镇撞见他。 房尘睿满脸焦急之色,道:“拙荆忽染重疾,老夫深夜告急求医,还请公子见谅……” 江逸云微感诧异,房尘睿怎会知道他的行踪?再者,房夫人早已过世,莫非他又新近续了弦?他略一思忖,道:“烦请带路。” 房尘睿匆匆道:“马车在外面,请公子随我来!” 江逸云心中又是一震,需要乘坐马车,显然路途不近,既然如此,房尘睿到底如何得知他的踪迹的?难道有人在暗中跟踪他不成?他犹豫了一会,道:“先生稍候,我去牵马。” 第二章云中谁寄锦书来 第二章云中谁寄锦书来 流苏绣帐,衾褥香软。 第5章 于怜香躺在锦榻上,手握金杯,拥着一个少女。这女子风鬟雾鬓,四肢娇惰,软绵绵地倚在于怜香怀中,为他斟酒递果子。于怜香本来没打算喝酒,只不过他觉得实在无事可做。 他懒洋洋地舒展筋骨,对属下的回话置若罔闻,只顾和怀里的女子调笑,直至听到“万妙仙子”四个字。得知冷雪雯已经闯进妖闭门,他皱了皱眉,道:“她的胆子可真不小啊!连妖闭门都敢惹!去把龙谷八音叫来。” 片刻之后,龙谷八音已在帘外候命。 于怜香道:“你去见见钟盛华,让他给我个面子,别跟万妙仙子过不去。如果还有别的人敢动万妙仙子一根头发,就替我拧断他们的脖子。” 龙谷八音深知其主喜怒无常,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于怜香若有所思地拾起一朵娇艳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玫瑰,笑道:“你说这花好看吗?” 怀抱中的女子轻笑道:“少爷养的花,岂有不好之理?” 于怜香默不做声地瞧了她半晌,这种剥皮剔骨似的目光,任谁也受不了。这女子的笑容已有些勉强,四肢也随之变得僵硬。于怜香哼了一声,道:“你在我身边多少日子了?” 女子答道:“八个月了。” 于怜香道:“八个月?那可不短了。你在这里都学了些什么?” 女子道:“只学了如何伺候少爷您……” 于怜香悠悠道:“你若能伺候得了我,天底下绝没有你伺候不了的人了……前些日子朱明允向我讨你作妾,你跟了他去如何?” 女子吃了一惊,失色道:“少爷,难道我有什么不是吗?” 于怜香道:“没什么不是,只不过我腻烦了你而已。你收拾行装去吧,这八个月里,凡是我给你的东西都归你所有。黄昏后我派人送你去朱府。” 房尘睿的继室很年轻。 看到房尘睿对那位夫人的感情,江逸云隐瞒了实情——房夫人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以他的经验,这里面只怕另有隐情,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房尘睿早已成人的一双儿女。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未免太残忍。 号过脉,开过药,天已大亮,房尘睿亲自去抓药,临行前关照侍女好好招待江逸云。 江逸云得空走出屋来,见四处林木葱茏,景色宜人,且看且走,不觉走进一个庭院,院子里开满鲜花,香气氤氲。他深深吸了口气,正想走近,不料剑光一闪,匹练般朝他咽喉刺到。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突兀,而且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杀招。 他侧身闪过,眼角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剽悍少年,这少年的脸异常粗糙,就像一个蹩脚的工匠敲打出的一个雕像,无论哪一个部位都有一种无法弥补的缺憾,只要再精雕细刻一番,无疑是个相当出色的美男子,只可惜毁在庸才手中。他穿一件鱼皮般的紧身衣,矫健凶悍,半垂的睫毛下闪出磷火般的冷光,耀眼,但很冷漠,瞥视短促而尖锐,手里握着一柄银色长剑,剑光映着他花岗岩一般坚定倔强的脸,剑光夺目,他的眼光则更加明亮锐利,比暗夜出击的野兽的双眼更有神。 刷的一声,剑从江逸云耳旁穿过,剑气尖锐,震得他耳鼓欲裂。他暗惊这少年出手之快,定睛一看,只见他手中的剑宽不过一指,长竟达四尺,这么长的剑,施展开来一定很不容易。 这少年一剑比一剑快,每一剑都是催人魂魄的杀着。他面无表情,出手时却充满疯狂的破坏力。银色的剑,在空中飞舞,不时有火星迸射。这火星在空中互相碰撞、汇聚,终于凝成一道火焰,在江逸云身边熊熊燃烧。剑气飞虹,霎时间又有十余剑刺出。他出手根本毫无间隙,简直就像十余只手在同时舞动长剑。 江逸云满地游走,剑快,他身法更是快得不可思议。这少年出手不停,他的脚步也未停止。火焰在他身前身后盘旋,他倏来倏往,衣袖飘拂,火焰便如泥牛入海,顿失所在。 这少年卯足了劲,一口气再刺七剑,杀气腾腾,直把江逸云逼到鱼池边上。江逸云凌空飞起,仿佛为剑势所迫,就要跌入鱼池去了。这时只听花丛中一声惊呼,江逸云身体几乎贴着了水面,突又窜起。扶桑容不得他稍作喘息,又是一剑刺来,剑光飘忽闪烁,疏淡有致。但见人影一闪,他的手腕已被人扣住。这人来得实在太快,他眼角刚瞥见这人的影子,对方已制住他的脉门。 这人出手并不重,他全身却立刻软了下去,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大惊回头,才发现这人正是江逸云。他方才分明还在前面的鱼池上空,不知怎的竟从后面袭来。扶桑恼火之至,瞪了他半晌,正寻思用什么话骂他最毒,忽然觉得他有些面熟,想了想,脱口道:“是你救了我姐姐!” 江逸云诧道:“你姐姐是谁,我什么时候救过她?”正说着,房夫人的侍女忽然疾步奔来,道:“不好了,江公子,夫人又吐血了,您快去看看吧!” 扶桑瞪着江逸云的背影,表情变得有些痴滞。花丛中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慢慢把剑插入鞘中,抿着嘴走过去。半人高的花枝下,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少女,头戴七色莲花冠,身穿一袭质地细密的银白色衣裙,披着薄薄的紫缎面斗篷。她手上拿着一个乳白色的白瓷碗,正在收集花瓣上的晨露。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袭击别人?”声音柔美,带着微微的嗔怪。 扶桑握紧剑柄,脸涨得通红,半天才答道:“姑姑交代过,一定要好好保护你。” 这少女笑了笑,道:“那也用不着把谁都当成坏人啊!” 扶桑不吭声了,蹲下来帮忙。 这少女轻轻捻着一朵白芍药,低声道:“你方才说那人救过我,是怎么回事?” 扶桑道:“一个月前就是他把你从火里救出来的呀!” 这少女吃了一惊,道:“什么?是他?他就是江逸云么?” 扶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就是救你的那个人!” 这少女喃喃道:“江逸云……江逸云……”不知什么缘故,她感到有些心神不宁,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一种最美的乐曲,悄悄滑入她的心里,搅动她的血液,让她感到不安和难以形容的倾慕之意。她抬起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道:“刚才拉他走的那个丫头提到房夫人,难道他是来给房夫人看病的?” 扶桑道:“我去瞧瞧?” 这少女脸儿一红,佯作不闻,低头收集露水。 尽管自幽闭大法被窃取之后,妖闭门日渐式微,但在自己的地盘上毕竟还是声名显赫。而冷雪雯显然没把妖闭门当回事,更没把妖闭门主钟盛华放在眼里。想到她一手提着辛夷的衣领,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如入无人之地,钟盛华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当了门主之后,除了脾气见长之外,他武功实在没有多大长进,面对冷雪雯这样的强敌,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答应放了金筱寒。 妖闭门门下一片哗然,他们既恨冷雪雯欺人太甚,更恨门主慵弱无能,给本门蒙羞,纷纷表示反对。 冷雪雯当然感觉得到周围的杀气,但她始终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冷冷地听着。她的沉默令人毛骨悚然,吵嚷了一阵之后,大厅忽然沉寂下来,所有人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冷雪雯的冷漠和沉静让不少人强打的底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尤其是那些已经领教过她手段的人,只觉这个年轻女子鬼魅般不可捉摸,那种妖魔般的定力简直令人手足无措。 于怜香兀坐良久,随手取过几案上盛满青黄赤白黑赭宝石的翡翠盘,凝神注目,约一时许,越发觉得精神不济,遂蒙被高卧。龙谷八音去了半日,回来复命。见于怜香未醒,足足在帘外候了半个时辰,大气不敢出。于怜香醒来,淡淡道:“她可曾受伤?” 龙谷八音道:“属下赶到之时,万妙仙子已经带着金筱寒走了……” 于怜香缓缓闭上眼,道:“替我留意她的动向,我要知道她每时每刻都在做些什么。” 回廊中,水晶的木屐发出空洞的声响。她在湖波中看见自己憔悴的面容,不觉打了个冷战。她披着百合色的风衣,站在走廊下,眼睁睁地看着那盛开的昙花一片一片凋落。四周一片漆黑,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猛然下沉,一直被卷进地狱,一片死寂,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她又见到那个可怕的男人了。至今她仍记得十三年前那个夜晚,闪电和雷鸣交替,大雨滂沱,院子里那一片美丽的白玫瑰花隐没在空蒙的雨雾中,那是她丈夫死后第八十二天,她傍着孤灯独坐,那时候她还年轻,还青春,还有梦。直到一阵冷风吹灭了房里的灯,也吹熄了她生命中的希望的火花。灯灭了,窗子开了。她想把窗子关上,惊愕地发现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站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已经忘了那天夜里那个男人是怎么进来的,但她永远不会忘记就在那个晚上她遭受的侮辱和虐待……多少次她从梦中哭醒,满心希望这只是个噩梦,但是那样的噩梦持续了整整十年,直到她遇见了房尘睿。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真爱她的男人,她知道他是用了整个生命在爱她。所以她害怕失去他,害怕他知道她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屈辱的岁月。所以她只能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再一次满足那个可怕男人的兽欲……她感到自己是如此不洁,如此罪恶和可耻。这种念头让她痛不欲生,但她已没有勇气去死,她知道自己不能死,她知道自己的死会比自己的失贞更让房尘睿感到绝望…… 回廊中忽然响起一个沉重的脚步声,随即就听到那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第6章 她打了个冷战,眼角瞥见一个粗大的身影,这让她心里充满厌恶和恐惧。她万念俱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她恍惚听到他的嗓音似乎融入一种噩梦般的模模糊糊的嗡嗡声中。她感到一阵恐慌,又觉得突然间一切东西都不动了,只有她在不断地下坠。然后她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她突然惊醒,一面抗拒,一面苦苦哀求。那人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欲念,喃喃道:“我怎么能放过你,我想了你这么多年,你总该给我一点补偿吧……” 突听一个声音冷冷道:“你配么?” 话音方落,这人已感到浓重的杀气四合而来,心头一凛,面前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人,以他的眼力,居然没能看清这人是如何出现的。他凝神细看,只见来者长眉斜飞,眼若寒星,萧散闲远的意态中隐约露出一种严峻的气息,不禁失声道:“江逸云!” 江逸云冷冷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风雨不归人许不归竟是这么一个不入流的货色!”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一字一句都充满摧人心神的震慑力。 许不归心头一震,对方刀锋般犀利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让他背脊发冷。他只觉全身都被刺穿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打哆嗦。他瞳孔收缩,突然凌空飞起,向对方扑去。空中曳过一道虹影,来势奇快,鬼魅般扫过许不归头顶。这道虹影来得快,去得更快,许不归根本还没看清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背上就挨了一下,顿时如遭炮烙,炽热中带着无法忍受的痛楚,痛得全身挛缩起来。那道影子凌空一扬,立即杳然,如水过无痕,根本无从捉摸。 许不归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恐惧之意,就像水泡一样,在他体内不断膨胀。他心里充满惊惧,身子却骤然弹起,双臂一振,抓向对方双肩。江逸云身子向左一转就闪开了。许不归还想出击,突然感到身后闪过一道影子,疾若流星,他无暇多虑,立即翻身滚出,但他去势再快,总不如那道可怖的鬼影,他身上立刻又被某种灼热的鞭子样的东西扫过,登时扑倒在地。 水晶只觉胸口窒闷,根本喘不过气来。她面无人色,全身每一根筋都在颤抖,感到难以形容的虚弱和疲乏。她慢慢抬起头来,惨白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苦,令人心酸。她哀怨地望着江逸云,嘴角露出一种单调的笑容,这笑容仿佛只是一种没有温暖的亮光。他站在那里,一张脸比冰雪更冷酷,比山岳更坚忍。她不觉打了个冷战,他看她的那种眼光真可怕,没有同情,没有温暖,像刀锋一样锐利。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颤声道:“你……你既然瞧不起我,又为什么要救我……” 江逸云慢慢道:“我并没有瞧不起你。” 水晶忽然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宛如啼血的杜鹃,哀伤欲绝,又充满对生命不尽的讥嘲。她按着心口,哑声道:“你为什么不说实话,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否则……否则你就不会那样看我……” 江逸云道:“那我应该怎样看你?” 水晶怔了半晌,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江逸云道:“这里太僻静了,你还是回自己屋里去吧……” 水晶抬头看着他,沉默半晌,道:“谢谢你。” 江逸云道:“不必谢我,但你最好不要再离开你的丈夫了,那很危险……” 水晶心里一咯噔,这人似乎是无所不知的,就像冬夜的月光,冷冷地照着沧海横流的世界,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她打了个哆嗦,颤声道:“你认得我的丈夫?” 江逸云道:“我认得,而且知道他现在正在到处找你。” 水晶发出一声令人痛心的呻吟,凄然道:“我怎么有脸去见他?” 江逸云道:“但你总得去面对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不可容忍的就是欺骗和背叛。不过许不归已经死了,你可以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水晶流泪道:“我……我……” 江逸云仍旧不动声色,淡淡道:“已经很晚了,你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就很难解释了。” 水晶心头一震,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匆匆离去。 江逸云默然半晌,缓步离去。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树阴之间,楚更苹忽然出现在回廊中。他绕着许不归的尸体转了两圈,慢慢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天上那弯孤月,唇边露出一丝诡异而冷酷的微笑。 离开金陵之前,冷雪雯忽然收到一张拜贴,约她掌灯时分在城外十里处的废墟中相见,言辞恳切恭谨,字形流丽飞动,却未署名。这张拜贴煞是考究,芬芳扑鼻。她安顿好金筱寒,前去赴约。策马奔驰多时,远远见得一片庄院,广数十亩,楼宇连亘。行到门前,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 一四旬男子迎了出来,衣帽整洁,拱手笑道:“冷仙子真乃信人也,敝上已恭候多时。” 门后闪出八名婢女,长袖宫装,手笼纱灯,在前引路。冷雪雯越发诧异,入则见杂草丛生,蓬蒿满院。接连穿过几行院落,方见一幢小楼,颇为雅洁。楼门口十余名婢女对着她盈盈下拜。她正诧异,忽闻笑声朗朗,一男子飘然而出,锦衣斑斓,丰采韶秀,正是前日在官道上所遇之人。他微微欠身,笑道:“有劳姑娘远道而来,恕罪恕罪。” 冷雪雯凝望他半晌,道:“公子这是何意?” 于怜香道:“姑娘既到金陵,于某怎能不尽地主之谊?闻说姑娘即将离去,特来为姑娘饯行。” 冷雪雯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有要事在身,万难奉陪。” 于怜香也不生气,微笑道:“既然如此,于某不敢勉强。” 冷雪雯转身要走,于怜香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琉璃灯,道:“月黑风高,姑娘拿着路上照明。”冷雪雯怔了半晌,轻轻道:“多谢公子。” 于怜香微微一笑道:“姑娘一路小心。”他站在宅门口看着她消失在萤火朦胧的丛林中,只觉自己生命的荣枯在那一瞬间围绕着她起落。 刚进城,冷雪雯就隐约嗅到一股刺鼻的烟味,抬头只见一股冲天的浓烟,浓烟下面是熊熊的烈火,火光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一片院落的轮廓。那院落已几乎被火焰吞没,从浓烟和火海里,扑来滚滚热浪,哭喊声交织成一片。她环顾左右,忽然意识到着火的地方仿佛就是她们下榻的客栈,她心里咯噔一下,策马狂奔,不一会儿就赶到了火场,果然是客栈起了火。她绕着着火的屋子狂奔一气,一面冲着火海大喊金筱寒的名字,一面向周围的人打听金筱寒的下落。 还有不少人挣扎在火海中,绝望地哀号求救。冷雪雯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这么多人挣扎在死亡边缘,伤心绝望的、悲痛欲绝的、长号痛哭的、痛苦呻吟的,惨不忍睹。 浓烟滚滚,火海中的人几乎要窒息而死。迎面吹来一阵风,一股浓烟随风钻进了冷雪雯的鼻孔,呛得她直打喷嚏。整个院落都被浓烟遮盖了,要想救出任何生命,希望极其渺茫。 但只要有一线生机,冷雪雯就决心去试试。她脱下风衣,浸湿了水,裹住全身,捂住鼻子和嘴巴,冲进火海。屋里浓烟滚滚,火蛇狂舞,简直无法靠近。她大声呼喊,双眼被烟熏得通红,眼前模糊一片,不顾一切的冲进客房。里面烟雾弥漫,漆黑一团,顶梁椽子均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坍塌下来。浓烟和大火灼热的气流包围着她,飞溅的火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脖子上和衣服上,她嘴里有一股烧焦的烟味,喉咙和肺里也像着了火一样。 她踉踉跄跄地在房里摸索着,就在她精疲力竭,眼看要倒下去的一瞬间,她摸到了一只手。她重新振作起来,将金筱寒抱在怀里,顺手扯下一床棉被裹住她全身,拼尽最后的力气冲了出去。她的眼睛越来越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要耗尽。最后她终于冲出了火海,这时她已耗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地上。随即有人拿着水向她奔来。她双手捧住水罐,一口气就喝掉了一多半。她缓过劲来,揭开裹住金筱寒全身的棉被,看到她只是暂时昏迷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 天空布满了红光,笼罩着大地的黑夜也透着血红。 忽然有一人在她面前俯下身来,柔声询问,她愕然抬头,看见于怜香一脸关切,目光深邃而温柔。她愣了一下,摇摇头。于怜香道:“这个小姑娘昏迷不醒,姑娘如不嫌弃,不妨暂到寒舍休息。”冷雪雯看了看金筱寒苍白的小脸,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霏霏细雨,悄然飘洒。园中红花满枝,湖岸的柳树晕成朦胧的一片。花外传来点点更漏,夜深人静,漏声似乎变得分外悠长遥远。 父亲写给新月教主的那封信摊开在桌上,江逸云却几乎没有勇气再看一次。 水墨芳给他设了一个局,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只能愣头愣脑地往里钻。这一切都因为他的父亲。剑门中人一诺千金。这是祖上定的规矩。父亲死后也就成了“祖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了规矩,他许过的每一个承诺也成了必须偿还的重债。剑门中人重然诺。据说祖父生前许过不少承诺,幸亏父亲死得早,否则恐怕会给那些要求践诺的人折磨死——也许父亲的早逝就是因为践诺。 但为了母亲,即便是陷阱,他也必须往里跳。对于母亲来说,所有与父亲有关的东西都是宝贵的,即便是仇人。死者已矣,生者的愿望却不能不满足。 冷清的书房,四面寒峭,只有红烛幽明,炉香袅袅。 第7章 绵绵的细雨从虚掩的窗子潲进来,细长袅娜的柳丝,依依向人,悠悠飘拂,一丝丝牵系他的心。 烫手的山芋接了也就接了,真正令他为难的是该怎么跟冷雪雯解释。一种透肌彻骨的空虚、冰冷之意,与深苦极痛的愤怒,一齐袭上心头,让他五内俱热,起坐不能平。 园中的积水已漫过台阶,水面上落英缤纷。冷雪雯走到窗前,窗前挂下一道水帘,雨水像珍珠一般滚落。她的眼光穿过雨帘,凝视着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枝。 一名侍女从背后给她披上斗蓬,柔声道:“姑娘,我家主人有请,烦劳姑娘移驾。” 冷雪雯跟在她后面,且行且看,惊异于所见之华美奢靡。转过一道长廊,走进一个屋子,但觉香雾喷人,触处柔软厚实,正在纳闷,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姑娘芳驾莅临,委实令篷筚生辉,在下不胜荣幸。”她心里一惊,眼前光芒闪动,灯火齐明,举目只见陈设芳丽,帘幌窗幕,无不精美绝伦。 于怜香迎出来欠身行礼,华裳眩目,神采飞扬,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光芒闪动,显得诡秘而又深沉。 玉碗金瓯,光映几案,山海珍馐,无不罕见。于怜香嗔奴叱婢,生怕冷雪雯有一丝不满,自己却始终不曾动箸。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在她面容、脖子和胸膛之间溜来溜去,他渴望她,想拥抱她,把她融化在自己体内,但在欲望之外,还有一种快乐、幸福和无限的喜悦。 冷雪雯头也不抬,淡淡道:“光看别人吃你就能饱吗?”于怜香笑道:“当然不是,得看是谁在吃了。”冷雪雯悠悠道:“那你请便。”眼波流转,看见窗外雨地里直挺挺地站着十来个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一怔,道:“他们这是……” 于怜香道:“他们均有要事禀报,等着见我。”冷雪雯心里无端咯噔一下,不动声色道:“你总是让下属淋成落汤鸡吗?”于怜香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道:“姑娘在此,我岂敢分身?” 冷雪雯淡淡一笑,默默无语。正好侍女送上果子,她随手拿了个橘子,慢慢剥开,眼角瞥见于怜香两手交叉,笑吟吟望着她。她注意到他的手长得格外好看,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皮肤白皙莹润,保养得比女人还精心。不是养尊处优、苛刻挑剔之人,断然不会有这样细腻的手。 于怜香笑道:“黄昏时筱寒姑娘跟我说起黑匣子的事,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冷雪雯淡淡道:“我是想阻止来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恐怕你已经早就知道了。” 于怜香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冷雪雯淡淡一笑,道:“你真的打算替她找回黑匣子?”于怜香十指对顶,微笑道:“怎么,你不相信?”冷雪雯道:“当然不信。”于怜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为什么?”冷雪雯静静道:“你猜不到么?” 于怜香似有怒色,冷笑道:“原来于某在姑娘心中果然不堪!看来一个人若是在苍蝇堆里站久了,想干净也干净不了,只会越来越臭,臭到千人侧目,万夫掩鼻。在江湖中,论声名狼藉,若是我于怜香认了第二,就无人敢认第一。可那些个所谓的英雄豪杰也未见得比于某干净!古往今来,何止成百上千的乏味至极的狗屁英雄人物没过多久就变得馊不可闻!于某本以为姑娘是超凡脱俗之人,与江湖中那些庸才不可同日而语,原来也看走了眼!” 冷雪雯道:“你若当真心无介蒂,又何必动怒?可见你也未能免俗,既不能免俗,且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 于怜香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于某本是俗不可耐的登徒子,何敢笑话鼎鼎大名的万妙仙子!”说完纵声大笑,笑声浑厚,上遏行云,显然中气充沛,内力精湛。 冷雪雯微微变色,道:“我怀疑只不过是人之常情,有错吗?”于怜香望着她,忽然笑了,道:“是没有错。”冷雪雯见他这一笑如同春风化雨,不禁叹道:“喜怒无常之人,我也见得多了,但任凭谁也比不过你。” 于怜香微笑道:“姑娘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冷雪雯莞尔一笑道:“你且去琢磨。”于怜香道:“遵命,遵命。于某必将扪心自问。”冷雪雯掠发微笑,道:“看不出你这人如此有趣。”于怜香道:“那姑娘何不多留些日子,让我这个有趣的人陪姑娘说说话?” 冷雪雯淡淡一笑,起身道:“我回房去了。”于怜香道:“我送你。”冷雪雯道:“我自己会走!”于怜香道:“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冷雪雯对他这种故作亲热的口吻甚为反感,皱眉道:“谁是小孩子了,谁准你这样说话了?” 于怜香叹息道:“何苦来……”搀住冷雪雯的手臂,“雨天路滑,回廊迂曲,不送你一程,我不放心。”他掌心的热力透过她的肌肤渗入她体内,令她身不由己地斜倚在他身上。她羞红了脸,急忙挣脱,飞快地把门打开。冷风扑面而来,她刚打了个寒战,于怜香已给她披上斗蓬,柔声道:“当心着凉。”她慌乱地拉紧斗篷,低声道谢。 雨后寒气犹重,两人慢慢前行。 冷雪雯忽道:“你知道那火是谁放的么?”于怜香道:“自然是妖闭门放的。”冷雪雯道:“烧死了筱寒,他们岂不是永远也不知道黑匣子的下落了?” 于怜香道:“问题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黑匣子哪去了,更何况他们想烧死的人是你。”冷雪雯笑了笑,道:“原来如此。”于怜香见她笑靥如花,明媚动人,心神一荡,慢慢道:“难道你不害怕么?” 冷雪雯淡淡道:“害怕有什么用,越害怕越有人想烧死我,那还不如装作不害怕,让别人去害怕。” 于怜香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灯光中他的眼睛闪烁着动荡的火花,宛如晚霞中的粼粼湖波。他心念转动,忽然道:“雨停了,咱们到外面走走如何?”冷雪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没有说话。于怜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暗暗盘算她到底是会答应还是会拒绝。 冷雪雯察觉到他的眼光,微微一笑,淡淡道:“你觉得我会不会答应?” 于怜香一怔,旋即笑了,悠然道:“我若猜对了,你就得跟我去;我若猜错了,你就得遵从你原先的意愿。” 冷雪雯笑了笑,道:“那你会怎么猜?”于怜香笑道:“我当然是猜你不去。”冷雪雯望了他好一会,淡淡笑道:“我很少见过你这么聪明的人。”于怜香微笑道:“姑娘又何尝不是于某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冷雪雯道:“你原来觉得我会去么?”于怜香道:“会。”冷雪雯道:“为什么?”于怜香道:“因为我已经想好了怎么让你去。” 冷雪雯一怔,心头掠过一阵寒意,笑容顿时消失了。 柔和而深沉的树影里充满各种细碎的声响,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古木参天,灌木丛生,弥漫着来自腐草、落叶和泥土的清新而又陈腐的气息。冷雪雯抬头从树梢里看见清寒的残月,尽管风息全无,她却觉得四周无边无际的树叶在微微颤动。一阵奇特的颤栗掠过心头,传遍全身,让她无端地感到惶恐不安。她不知道身旁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危险,想到他不可捉摸的眼神,想到他邪恶而又魅惑人的笑容,想到他不露声色但又天衣无缝的心机,她就觉得心头发冷。她打了个哆嗦,神思恍惚,险些被路上的横柯绊倒。 于怜香急忙扶住她,道:“路不好走,千万当心。”她定了定神,嫣然一笑道:“我会的。”林中光线幽暗,她这一笑有如万种光华,令人眼前一亮。 于怜香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引她开口,他那种不动声色的敏锐,审慎的善解人意,无懈可击的机智,在这些话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许这正是他令许多女人神魂颠倒的原因所在。 冷雪雯看着他,忽然道:“你的名声那样坏,人却有趣,和你说话用不着装腔作势。”于怜香道:“那你还不想和我多呆一会?”冷雪雯道:“别给了你个鼻子,你就想着上头了。”于怜香微笑道:“不敢不敢,只求姑娘下一回见到我时,别再装着不认得我。”冷雪雯淡淡道:“那我可不好答应,没准下一回我又不开心。”于怜香道:“谁能让姑娘不快?”冷雪雯道:“不关你的事。” 于怜香笑了笑,忽然道:“我看姑娘骑的那匹马神采飞扬,实在是万里挑一的龙种!”冷雪雯道:“你也懂得相马?”于怜香道:“我懂的事多着呢。”冷雪雯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跟别人说话也这么狂吗?”于怜香道:“我用不着狂,别人早就服服帖帖了。” 冷雪雯道:“你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于怜香淡淡道:“男人若无本事,连替女人提鞋都不配。”冷雪雯淡淡一笑。于怜香笑道:“我问你一件事。”冷雪雯道:“不知道。” 于怜香一愣,失笑道:“我还没问呢。”冷雪雯道:“甭管你问什么,我一概不知。”于怜香叹了口气,道:“那就算了。”冷雪雯道:“既然如此,我回房去了。”没等他反应过来,立即匆匆离去。于怜香怅恨不已,喃喃叹息。 月亮西斜,晚风呼啸,数百尺下是奔腾咆哮的山涧,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溅起雪白的飞沫。两山之间仅悬着一道拇指粗的铁索,无论是谁从这几乎是漂浮在半空中的铁索上跌下去,都会粉身碎骨。江逸云就站在其中一条铁索上,衣袂飘拂,铁索在空中摇摆不定,他却岿然兀立,稳如泰山。 第8章 练孤舟站在另一条铁索上,一袭轻飘飘的黑色长袍,裹着一个似乎毫无重量的躯体,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他面罩黑纱,只露出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睛,目光清莹而镇定。 月光映照山涧,白色的光影沉寒刺眼。 练孤舟眼神忽然发生了变化,兀地发出一掌,击向对方脚下的铁索。江逸云身形飞动,飘然掠起。练孤舟拧身收掌,微一旋身,仍一掌直奔铁索而去,另一掌则击向江逸云胸口。 江逸云整个身子像被风吹了起来,自练孤舟头顶掠过,转眼到了对方身后,双掌齐出,拍向对方后心,掌法精奇,疾若流星,又如浮云在天,空灵杳渺。 练孤舟顺着铁索向前滑动,猛的掉过头来发出一掌。此人突奔如离弦之箭、决堤之水,出手凌厉,一泻千里,势不可当。江逸云应付裕如,仿佛已神游太虚,超越鸿蒙,神态清虚自适,宛如月下观泉,心境澄明。他轻描淡写,似乎无所用心,但挥手之间,无一不是克敌制胜的妙着。 练孤舟起动突然,四面突袭,令人防不胜防。他双手齐出,专攻江逸云下盘,左掌先发,石破天惊,右掌后出,凝重沉实。江逸云身形急退,练孤舟紧追不舍,转眼将江逸云逼到铁索尽头,凌空下击,直取江逸云双肩,这一击直如骏马注坡,来势汹汹,绝难招架。 江逸云身形一晃,似乎站立不稳,忽然跌了下去。练孤舟不期一怔,岂料他双足倒勾住另一条铁索,一下子滑到五尺开外。练孤舟欺身逼近,江逸云整个人从下面翻了上来,双掌直切他的下盘。练孤舟连消带打,闪过一边,移步换形,转至另一条铁索,发掌再攻江逸云下盘。铁索应掌断裂,江逸云立即跌落下去,眼看就要坠落山涧,半空中身子一折,足尖在崖壁上一顿,便如箭弩般射向天空。 练孤舟正在发怔,江逸云猛然俯冲下来,朝他双肩推出一掌,他左肩一旋,匆忙闪开。江逸云飘然落下,足尖一挑,将断裂的铁索勾起,朝练孤舟身上缠绕过去。练孤舟眼明手快,抓住铁索末端,奋力掷入山谷。 江逸云一式“翻云覆雨手”,抓向对方手腕。练孤舟情急之下,向后急退,射出十余丈远。突然又返身扑来,手中多了一截铁索,套向江逸云脖颈。江逸云劈手去夺,两人一起运力,铁索竟化为粉末。 练孤舟右手一翻,连发数掌。江逸云伸手抓牢铁索一端,猛地捉住练孤舟脚踝,将他拖了下来。练孤舟竭力挣揣,奋力攀住铁索,又是一番急攻。两人单手紧攥铁索,单手过招,一来一往又拆了二十余招。练孤舟体力消耗过度,摇摇晃晃,四肢疲软,全身竟似要虚脱一般。他不敢再逞能,急忙抽身跃起。 江逸云信手击出一掌,练孤舟猝不及防,小腿挨个正着,只听咔嚓一声,腿骨折断,立即坠落。江逸云没想到这一掌竟能轻易得手,心下诧异,微微皱眉,抖开铁索,裹住练孤舟急坠的身子,顺势一带,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稳稳落在悬崖上。 练孤舟的面纱早已掉落,骇得面无人色。江逸云看到他的脸,不觉吃了一惊,愕然道:“你是个女人!”练孤舟惊魂甫定,又因骨折疼痛难忍,颤声道:“我……我本来就是个女人……”她肤色晶莹,修眉联娟,延颈秀项,容颜美极。 江逸云皱眉道:“你是什么人?”这少女颤声道:“我……我腿好疼,求求你救救我……”江逸云没说什么,将她轻轻放在平坦的山石上,撩起她的长袍,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肌肤时,她全身颤抖了一下,两条腿极不自然地蜷了起来。 江逸云淡淡道:“幸好我出手不重,否则你这两条腿就算废了。”从怀里掏出一些纱布,“忍着点疼。” 这少女疼得面容扭曲,满眼泪花,死死咬着唇。等到江逸云把她的腿骨接好,她下巴上已经鲜血淋漓,嘴唇早就咬破了。江逸云细心地裹上纱布,望着她道:“现在怎么样?”她感激地点点头。道:“好多了,谢谢你。” 江逸云站起身来,道:“把你下巴上的血擦一擦吧。”这少女羞得满脸通红,到处找丝巾,却没找着。江逸云递给她一条。她犹豫了半天,接过去把血擦干净,嗫嚅道:“等洗干净了再还给你。”江逸云笑了笑道:“别那么麻烦,扔了吧。”她迟疑了一会,道:“还是洗了还给你吧。”江逸云不置可否,淡淡道:“这可都是些小事。” 她听出弦外之音,赶紧道:“江公子,你千万别误会,我……我没有恶意……”江逸云道:“你方才拼死拼活要把我打下山涧,现在却对我说你对我没有恶意,你说我信是不信呢?”这少女手足无措,呐呐道:“我……我……”江逸云道:“你到底是谁?” 这少女低着头不敢看他,轻声道:“我……我叫兰儿……我只是个很平常的人……” 江逸云看着她慢慢道:“一个平常人绝不会知道死神练孤舟,也做不出那样逼真的死亡帖,更没有胆子冒充死神,何况你的武功这么出色……” 兰儿咬了咬唇,道:“我真的只是个平常人。”江逸云笑了笑道:“那好吧,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向我下死亡帖?”兰儿眼中的表情变得很古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只是为了好玩……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而且那天我正好看见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一船人……我对你好奇得很……” 江逸云淡淡笑了笑,道:“你能走么?”兰儿动了动腿,仍然痛彻心扉,她暗中咬紧牙关,点点头。江逸云善意地笑道:“别逞强了。”俯身将她抱了起来,“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兰儿红着脸道:“我住在很远的地方。”江逸云道:“那我只能把你送到山下,给你找个养伤的地方,等你康复了,你再自己回去。” 兰儿被他抱在怀里,感觉得到他怀抱的温暖,闻得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一颗心怦怦乱跳。可他却毫无反应。 江逸云把她送到山脚下一个熟识的农户家中,留下几锭银子,交代了几句,告辞而去。 兰儿透过窗子目送他离去,心里空落落的,适才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柔情,一直摇撼到她的灵魂深处,让她感到一丝甜蜜。 第三章倚天万里须长剑 第三章倚天万里须长剑 江逸云匆匆赶路,离城门尚有二里之遥,突然听到一人冷冷道:“江公子,请留步。”他循声扭头,看见三个人影远在几十丈开外,接连几个起落便到了跟前。当中一人白衫飘飘,黄净子脸,眉心一点朱砂痣,似乎正是出声之人。他打量着这人,从容道:“阁下如何称呼?” 白衣人道:“敝人只是死神座前一介走卒,不劳相问。”江逸云淡淡道:“莫非死神出手之前都要有人先探探虚实?”白衣人傲然道:“倘若连我等这关都过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同死神一决高下?” 江逸云道:“原来死神并非天马行空的独行客。”白衣人慢慢道:“死神乃冥界之王,王者身边岂能没有仆从伺候?”江逸云笑道:“原来如此。” 正说着,那白衣人已退后几步,另外两人逼上前来。其中一人身穿青色缎袍,面部凹陷,长着一个分外显眼的大红鼻子,活像一只红绒球,此人手持长枪,枪长八尺。另一人额头突出,下颌奇长,长得倒像只猿猴,手握钢刀,刀如燕尾。 江逸云微微皱眉,暗自揣度两人的来历。此时枪挑梨花,朵朵大如银盘,哧的一声向他咽喉刺到。他身体向右微倾,长枪贴着他的胸膛刷的刺过,燕尾刀同时自他下盘反撩上来,此人刀法诡奇,专走偏锋,出手部位均在膝盖以上,小腹以下,用的全是指力。江逸云身子从刀锋上掠了出去。在两人身形交错之机,对方右手的刀突然换到左手,乘势自胁下反刺出来——江逸云与他擦肩而过,正好把整个后背暴露在他面前。此人立即挥刀猛刺,变招与出手几乎只是一个动作,动作怪得出奇,也快得惊人。他料定这一刀决不会失手,哪怕江逸云轻功独步天下,也绝不可能快过这一刀。 那持枪者也趁机发难,长枪虚下横撞,挑头冲打,手腕闪动,长枪狠狠朝江逸云背心刺落,这一招把长枪的威猛浑厚、沉实凝重发挥得淋漓尽致,出手之辛辣,更在那个使刀者之上。 江逸云背后一刀一枪,成天地交泰之势,出手均是要命的狠招,几乎无路可退。但见他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转——谁都以为他想冒险一试,凭轻功避险。 这两人岂容他闪躲,枪若银蛇,刀如闪电,以无懈可击之势直贯江逸云后心。哪知他突然整个人转了过来。两人不期一怔,手上顿时慢了一忽。这一慢,时机稍纵即逝,只听叮的一声,刀枪交击,长枪立即如同一条被击中七寸的毒蛇,登时软了下去,劲力全消;燕尾刀亦被长枪击散势头,持刀人只觉虎口欲裂,燕尾刀险些脱手而出。但两人虽惊不乱,应变神速,手腕一振,刀光枪影,犹如云雾罩山,进招锐利,朝江逸云咽喉穿刺。 江逸云没料到这两人变招如此迅速,身形暴退。两人招式用老,又发起一轮急攻。持枪者招式一变而为“寒塘鹤影”,极尽钩、挂、剪、挫、拉、进、封、提、劈、剁、扎、推之能事,穿指摆袖,梨花摆头,虚实相依,奇正变幻,神出鬼没,将江逸云全身封锁。武林中以打枪为兵器者不在少数,但数十年来并无一人能凭借枪法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更没有人能在一招之内揉和大枪的十余种妙诀,将一杆长枪使得如此出神入化。 第9章 江逸云不由暗暗称奇。 持枪者一枪出手,立即封锁江逸云所有退路,长枪挥舞,忽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分击江逸云“横骨”、“太赫”、“少海”、“乳根”、“期门”、“伏兔”等十二处大穴。 持刀者身随刀转,刀锋向江逸云前胸划下。刀风扫过,江逸云顿觉中轴一线上冷气彻骨,倘若闪躲不及,势必被此人一刀开膛破肚。他肩头旋动,上身向右转,持刀者急锐的刀锋沿着他胸膛划过,劈了个空,等他发觉招式用老,急于变招之际,为时已晚。呛然一声,江逸云手指在刀背上轻轻一弹,他虎口震荡,半边身子发了麻,掌中燕尾刀再也把握不住,青碧的一溜刀光闪电般投入持枪者挑起的银涛雪浪也似的冷光之中。虽只轻轻一弹,江逸云却已贯注七成内力,燕尾刀去势如飞流直下,不可遏抑,青光在冷光中一闪,便直贯持枪者面门。他大惊之下,急忙举枪封挡。刀刃击在铁枪上,豁了一个大口,铁枪则断作两截。他兵器已毁,勃然大怒,厉喝一声,两截断枪带着凌厉的狂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闪电般朝江逸云劈了过来。 江逸云淡淡瞧着他出手,一动不动。 忽然间,寒光一闪,惊叫声起,两道黑影冲天飞起,“夺”的一声同时射入数十丈外的岩石之中。持枪者一张脸痛得变了形,两滴鲜血从手腕上滴了下来。再看江逸云,仍然原地不动,手中却多了一柄燕尾刀,刀尖上挂着一串血珠。持刀者抢前几步,抓起持枪者双手,只见腕间一点血痕,不偏不倚,正在血脉右侧,倘若刀尖再偏半分,这两条手臂就算废了。这一刀出手,委实惊心动魄,不但迅疾绝伦,而且准得吓人。持枪者看着两只手腕,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江逸云顺手将燕尾刀掷回持刀者鞘中。这时他眼角忽然瞥见这两人身后出现了一个碧衣人,头戴鬼头面具,按住两人肩头的双手突然轻轻在他们脖颈上拂了拂,两人的头颅立即一左一右飞了出去,接着,两人的躯体轰然倒地,宛如山墙坍塌。江逸云心头一震,瞿然惊视。那碧衣人却冷哼一声,旋即飘然而去,轻功高得可惊可骇。江逸云皱眉沉吟,心道:“这人莫非就是真正的死神练孤舟?他在搞什么鬼?” 碧衣人朝江逸云来时方向疾奔。约莫奔行三十余里,远远看见一座围着竹篱笆的农舍,灯火全熄,房顶的茅草轻轻拂动,屋前堆起高高的草垛,散发着微微的芳香。他放慢脚步,摘下面具,揣进怀里,露出一张英挺秀逸的脸庞。他越过篱笆,转到农舍和东面,透过窗子看见床上坐着一个华容婀娜、腰如约素的黑衣少女。她披着长发,微微侧着头,抱膝凝想。朦胧的月色映着她迷离妩媚的脸,令人怦然心跳。 他悄悄欣赏了好一会,轻轻叩窗。兰儿惊问是谁。他推开窗子,笑了笑。她一怔,道:“楚更苹?你来做什么?”他从窗口跳进来,一直走到床前,闻到她身上芬芳甜美的气息,不免有些意乱情迷,他勉强控制住自己,轻声道:“你受伤了?”兰儿掩上散开的衣领,低头不语。 楚更苹看着她,柔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么?” 兰儿道:“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不是大夫。”楚更苹笑了笑,道:“我虽然不是大夫,却比大夫还能耐——伤在哪?”兰儿咬了咬唇道:“腿上,差点就残废了……” 楚更苹皱了皱眉,道:“江逸云怎么心肠如此歹毒,连你这样的女孩子也不放过!”兰儿道:“怎么能怪人家,还不都是我自己淘气……他能帮我治伤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楚更苹不悦道:“他帮你治的伤?”兰儿道:“怎么了?”楚更苹道:“没怎么……那我更得瞧瞧,免得他粗枝大叶的,反而害了你……” 兰儿蹙眉道:“你怎么这样说话?”楚更苹叹了口气,道:“我这还不都是因为担心你……”兰儿冷冷道:“是么?”楚更苹眼神变得极为奇怪,淡淡道:“怪了,你怎么这么护着他?” 兰儿淡淡道:“你管得着么?”楚更苹心生妒意,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哪敢管你。”环顾四周,“这地方这么简陋,怎么住得了人——我带你走吧?”兰儿道:“我不走,我乐意在这里住着。” 楚更苹道:“那可不行,这里太危险,你忘了那些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么?万一他们找上门来,你怎么招架得住?” 兰儿咬着唇发了半天呆,喃喃道:“那好吧。” 落剑无声。 寒水碧的剑势飘忽不定,看似零碎寥落。谁也无法相信,这样的剑法可以杀人。他的每一剑都太像一些难以缀合的碎片,在花丛中闪动,等到江逸云想定睛细看,见到的却是光芒一片。他静静地继续看着,然而还是看不出一点门道。这剑法看似支离破碎,却可以让他想起旷野、深山、辽阔的沙漠、空旷而萧索的远郊和搏击长空的鹰隼……寒水碧的剑法,已不再是他能把握的了。 院中的一草一木都安然无损。寒水碧的剑术已臻极致,力道收发自如。 江逸云凝神思忖,眉头微蹙。寒水碧舞了一回剑,笑道:“你在想什么?”江逸云道:“我在想怎么破解你这一手剑法。”寒水碧道:“想到了么?”江逸云道:“暂时没有。”寒水碧道:“你还是省点劲吧,你破解不了。”江逸云道:“那倒未必。” 寒水碧举剑齐眉,透明的剑身,映着他神采奕奕的面容,他明朗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芒,慢慢道:“你可知我这剑法是用来对付谁的么?”江逸云凝视着剑锋后对方深邃的眼眸,道:“不知道。”寒水碧缓缓挥动长剑,流光飞舞,寒彻肌骨,道:“死神练孤舟。” 江逸云道:“你并没有见过他。”寒水碧道:“可你见过。”话声未了,长剑突然刺向对方咽喉。江逸云悚然一惊,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但还是慢了半步,剑尖自他咽喉划过,激起他喉间一片寒栗。寒水碧这一剑看似激烈凌厉,出手却极轻,仅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印,可也足以惊动魂魄。他呆了半晌,道:“我从来没想过要提防你。” 寒水碧道:“我知道。”江逸云道:“你的剑术又精进了许多,方才那一剑本来足以取我的性命。”寒水碧笑了笑,道:“我知道。”江逸云摸了摸脖子上的白印,哑然失笑。寒水碧返剑入鞘,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笑了。”江逸云道:“难不成我要哭?” 寒水碧看着他,慢慢道:“你真的决定送水墨芳去珠玑岛?”江逸云道:“是。”寒水碧笑道:“所以你要拖我下水?”江逸云道:“是。”寒水碧皱眉道:“我纳闷的是她为什么要找你,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了。”江逸云道:“我也想不通。” 寒水碧瞪了他半晌,道:“走吧,咱们去喝一杯。” 正说着,侍女伊人飞奔而来,道:“公子,姑娘回来了!”江逸云大喜道:“她在哪?筱寒回来了么?”伊人点头,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是一位姓于的公子送她们回来的。”江逸云惊讶地看了寒水碧一眼,道:“姓于的公子?”伊人表情很怪异,道:“公子忘记了么,就是金陵的那位于公子。” 江逸云讶然道:“于怜香?”寒水碧皱眉道:“这个狗东西,该不会看上筱寒了吧?” 伊人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江逸云道:“他现在在哪?”伊人道:“走了,说改天再来拜访公子。” 江逸云微微皱眉,半晌无语。 伊人走后,寒水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怕他?”江逸云道:“我倒不是怕他,只不过他确实……”寒水碧道:“对付他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不听他说话,一剑就把他刺穿了!” 江逸云笑了笑道:“这倒是有效得很,不过就怕你对他好奇。在江湖中,论声名狼藉,如果于怜香认了第二,就无人敢认第一。做坏蛋要做到尽人皆知,除非天才中的天才,异数中的异数。他或许有千般不好,却绝对是个风雅之人,毕竟此人聪明绝顶,博采众长,生平所学甚广,几乎是学无不会,凡学必精。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也许有点危险,却很刺激。” 欧阳梦天从苏雨蓉屋里出来时已经半夜,残月当空,街头空无一人。他慢悠悠地走着,仍在回味方才的缠绵悱侧,柔情缱绻。想到在他走后,她也许会用同样的热情去接待别的客人,他的眼里便掠过一丝阴影。他对美丽女人有种不可理喻的疯狂占有欲,他恨不得把所有委身于他的女人统统拴在他的身边。他喜欢苏雨蓉,但又不肯出钱把她们包下,而一厢情愿的把她们看作坚贞不二的良家妇女,希望她们为他守身如玉。 风中忽然飘溢出一股浓烈的香气。这是种很特别的香气,热烈而又野性。欧阳梦天沉浸于温柔乡中十余年,还从未闻过如此狂野的芬芳,这香气诱人犯罪,令人发狂,一股热流已在他血液中蔓延开来。 一辆华丽的香车疾驰而来。车上绿纱环垂,浓香四溢,隐约听得女子巧笑之声。马车自他身边掠过,窗口垂下一届红袖。馨烈的芳香,艳丽的红袖,这一切都让欧阳梦天色魂与授。他当即展动身形,一路追赶。哪怕这辆马车要将他引入地狱,只要能与车内女子见上一面,他死也甘愿。夜色苍茫,马车驶向幽深黑暗的林莽。也许那车中的女子,正是千年的狐怪,化身为艳丽的女子,到世间勾引轻薄好色的无行男子,引到阴暗的丛林,做她今夜的牙祭。 第10章 清明苦雨,上坟之人寥寥无几。冷书琪坟前已长满凄迷如烟的野花。冷雪雯默默锄刈杂草,撒上鲜花纸钱,焚香抚琴。琴声一响,空山凝云,声振林木,中有无限悲苦,惊心动魄。 华雨烟在一旁为她打伞,眉黛低垂,神色凄凉。 幽兰露,如啼眼。冷雪雯怔怔出神,这时忽见两少年联袂而来,方巾长衫,煞是潇洒,然而眉竖目张,英气逼人。两人足不沾地,倏然而至,抱拳道:“在下归子宏、葛世灵,久闻万妙仙子武功出神入化,我等不才,特来讨教!” 冷雪雯淡淡道:“我心境欠佳,无意奉陪,二位见谅。” 归子宏不快道:“我等远道而来,诚心讨教,冷仙子一句话就要把我们打发了么?” 冷雪雯望着华雨烟一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抱琴而起,野旷风急,她衣袂飘拂,宛如要乘风而去。 归子宏扬眉道:“今日冷仙子若不出手,只怕走不得。” 华雨烟淡淡道:“两位执意如此,就由我来领教吧。”归子宏打量了她几眼,道:“你就是华雨烟,江湖人称第一女杀手的铁蝴蝶华雨烟?”华雨烟道:“不错。”归子宏道:“久闻姑娘盛名,能与姑娘过招,在下实乃三生有幸——你的剑呢?”华雨烟道:“我并不想杀你,何必用剑?” 归子宏大怒道:“狂婢敢尔!”语声拗怒急促,宛如一阵狂风骤雨劈面打来。 冷雪雯慢慢道:“她这是为了你好,她若用剑,必要见血。” 归子宏面色少和,道:“那你至少得选一样兵器,否则就是小瞧在下!” 冷雪雯淡淡道:“你又何必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也罢,雨烟,你就成全他吧。” 华雨烟俯身折下一枝野花,道:“这就是了。” 归子宏含怒出手,电光闪闪,剑风过处,激起一片铜钱大小的沙石,看来剑法不弱。华雨烟挥剑迎击,剑法若断若续,似吞似吐,如落日衔山,秋月坠江,恰与对方剑法生生相克。归子宏一剑落空,剑路顿变,力透剑身,盘旋护体,抖剑成虹,剑尖虚探实挑。 华雨烟剑势如丝如缕,仿佛飘忽不定、一融即断的游丝,但险象丛生,归子宏已有捉襟见肘之虞。十招之后,华雨烟手中花枝红光暴涨,驰奏风雨,飞流惊湍。归子宏躲闪不及,长剑被刺了个正着,虎口一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出。他面皮紫涨,垂头丧气。 葛世灵毫无怯意,朗声道:“请赐教!”起手一剑,平稳疏畅,颇有大家之风。华雨烟起剑即陡起壁立,剑势绮丽峭拔,奔腾湍急,不可抑制,犹如浩荡江水自宽广的河床突然涌入峡谷险滩。归子宏屏息静气,看得意摇神夺。葛世灵使尽浑身解数,仍只走到十招,被一剑刺中剑身,虎口剧痛,几乎把持不住。他满脸通红,默不一言。 两人悻悻离去,走不出多远,但见一个青衫人飞奔驰来,纳头便拜,又一齐回转。那青衫人文士打扮,襟度洒落,两鬓华发已生,身法流畅舒展,才一眨眼就到了面前,对着冷雪雯欠身行礼,道:“小徒不自量力,冒犯之处,恳请姑娘见谅。” 冷雪雯打量着他,缓缓道:“先生可是槐堂四贤士中的‘断肠居士’闻汉秋闻先生?”青衫人微微一惊,笑道:“姑娘好眼力,不才正是闻汉秋。”冷雪雯微笑道:“先生四人超逸流俗,我一向欣羡不已。今日得见先生,实属三生有幸。” 闻汉秋道:“槐堂清谈实乃不合时宜之举,早已为我等招来无数骂名,姑娘就莫要取笑了。”冷雪雯诧道:“先生这话从何说起?我绝无嘲讽之意。”闻汉秋淡淡一笑道:“那就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自取其辱了。子宏,拜帖可曾奉上?”归子宏讪讪道:“未曾。” 闻汉秋哼了一声道:“光顾着争勇斗狠了!赶紧奉上!” 冷雪雯接过拜帖一看,不禁讶然,惊奇地望了闻汉秋一眼,欲言又止。 闻汉秋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冷雪雯道:“想不到恃才傲物的槐堂四贤士竟然为这些市侩奸商驱遣。”闻汉秋道:“槐堂清谈不过是个笑话,我辈终究不能免俗,不得不顾念妻儿。姑娘若非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又岂能有此等闲情逸致?” 冷雪雯道:“杨大全等一干人脑满肠肥,不学无术,先生却满腹文采,学富五车,为他们做事,先生不觉得太委屈了么?” 闻汉秋道:“闻某只恨书生百无一用,无法如同姑娘一般逾越名教,倾动流辈,只好为人跑腿。”冷雪雯道:“先生即使当真为生计所迫,也该‘曳裾王门’才是。” 闻汉秋大笑道:“万妙仙子声名赫赫,闻某一向以为不知是何等八面玲珑、老于世故的人精,今日一见,原来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姑娘何不问问江逸云江公子,对此事作何感想!江公子妙手回春,名动江湖,动辄获金千斛,倒真是‘曳裾王门’了。我辈不才,不敢相比。” 冷雪雯皱眉道:“我若有失言之处,还望先生见谅,但请先生莫要殃及他人。” 闻汉秋淡淡一笑道:“只因姑娘误会得厉害,差使我等的并非杨大全之流。我辈纵然不才,也不至于仰贾人鼻息。日落时分,请姑娘驾临捻花坞,闻某当扫阶以待。告辞!” 冷雪雯目送他们离去,道:“杨大全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请我赴宴,他一定找了不少帮手……”华雨烟看着她道:“把酒宴摆在秦楼楚馆,显然别有用心。”冷雪雯嫣然一笑,道:“哪怕是龙潭虎穴,又有何惧!只是这帮人来得蹊跷。走吧,回去再说。” 也许是太聪明了,于怜香一向眼过于顶,不可一世,但到了江逸云面前,他那点聪明就显得份量不够。他情知江逸云棋艺精湛,特地带了一副精美绝伦、晶莹剔透的雨花棋,一进门就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一堆谎,现在却有些心虚。他不知道到底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江逸云——江逸云的殷勤周到让人觉得他对于怜香的话深信不疑并且对于怜香的来访甚感欣喜。和江逸云打交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于怜香对他的了解几乎还停留在头一回的水平,他不得不承认摸不透这个人。 江逸云不动声色地和于怜香周旋着,他知道于怜香生平最大的本事就是说谎,有时你明知他在撒谎仍然身不由己地相信,所以尽管于怜香说得天花乱坠,他一概不信。 两人浅斟低酌,侃侃而谈,不觉日已曛黄。江逸云起身掌灯,于怜香望着窗外成片的桃林,忽然看见一个淡淡的人影。一种异样的感觉霎时间渗透了他全身,使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灰暗的天色使她的脸越发朦胧起来,缤纷的花瓣飘落在她长长的裙裾上,一片叠着一片,乍一看,像是绣上去的细碎花朵。看见她直朝书房走来,他深不可测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冷雪雯悄悄走进屋里,衣襟上兜满了路上捡的落花,芬芳袭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江逸云身后,伸手去蒙他的眼睛。江逸云握着她的手,笑道:“雯儿,你又淘气了!”冷雪雯道:“你在这儿干吗呢?”江逸云道:“在陪客人。” 冷雪雯这才意识到有旁人在场,脸涨得通红,猝然扭头,却看见于怜香正在朝她微笑,羞得无地自容,咬牙道:“你有客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说着一拳擂在江逸云胳膊上。这一下显然打得不轻,连于怜香也觉得痛了。江逸云苦笑道:“我哪知道你会偷偷摸摸地进来……” 冷雪雯红着脸一扭身跑了。 江逸云揉着胳膊苦笑着坐下,于怜香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武林中人谈虎色变的万妙仙子竟然也有这样的小儿女姿态,委实令人意外。”江逸云笑而不语。 西子湖畔,捻花坞乃武林最负盛名的烟花地,销金窟。此时园中烛影摇红,人头簇簇,杨大全等绸布商正偎红倚翠,纵酒颠狂,闹得昏天暗地。 冷雪雯带着华雨烟和霍小蛮缓步行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衣,雪白的裙裾曳着飘带,迎风披拂。杨大全等人似乎有恃无恐,眼见她走进门来,兀自沉醉于狂欢极乐之中,只作不见。冷雪雯情知对方有意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不动声色,慢慢走到一个乐妓面前,索筝调弦。 杨大全等看在眼里,不明究里,偷偷对视,一言不发。 冷雪雯纤指轻挥,筝声乍起,宛如长风,吹面生寒。乐声起初平稳舒缓,一似游龙夭矫飞腾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似有还无;渐而昂扬圆润,波澜起伏,陡转奇兀,慷慨高亢,愈激愈高,豪迈开朗,磅礴着一种震撼山岳的气势。乐声响彻云霄,声裂金石,完全掩盖了场内喧嚣之声,疾风也似地飘荡在花厅内外,满座为之失色。一曲终了,宛如雷霆收怒,江海凝光,四下阒然。 冷雪雯目光流转,盯着坐在主位的杨大全慢慢道:“是你向我下的拜帖?”杨大全面如土色,听到她开口,更觉心惊肉跳,连连摆手。冷雪雯淡淡道:“那么是哪位高人如此盛情,邀我在此相见?” 屏风后有人答道:“是我。”声音阴冷而低沉,煞是倨傲。一个衣冠光鲜的中年人缓步踱出,四十出头,阴鸷沉着,神气傲慢。随他现身的尚有四名文士,衣着简朴,沉默内敛,其中一人手持拂尘,仙风道骨。闻汉秋也在其中,想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槐堂四贤士了。 冷雪雯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对方,道:“阁下贵姓?”这人淡淡道:“五毒梅花平悟踪。”冷雪雯微微蹙眉,笑了笑道:“未知阁下投书相邀,有何贵干?” 第11章 平悟踪挥手遣开杨大全,大马金刀地坐下,道:“奉敝上之命,与姑娘共商大计,以免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冷雪雯微微一笑道:“此话怎讲?” 平悟踪似笑非笑道:“何必着急,姑娘既来之则安之,先看一段歌舞如何?”也不待冷雪雯作答,轻轻击掌,便闻得箫鼓大作,十六名身披轻绡的舞女鱼贯而出,翩翩起舞。 平悟踪道:“姑娘请上坐。”冷雪雯面带微笑,欠身落座。平悟踪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站在她身后的华雨烟等人,一面暗中盘算,一面殷勤劝酒。 片刻之后,乐声渐趋高昂激烈,突然休止,继而响起悠扬绵长的钟磬之声。冷雪雯眉头一皱,心道:“可恶,竟然在我面前上演天魔之舞,此人用心如此险恶,实在可恨!” 平悟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的一丝神情变化。 在绮靡柔媚的乐声中,十六名天魔舞女同时卸下上衣,袒胸露乳,双手合十,施展出浑身解数,将手腕上的金圈、脚踝上的银铃抖动,扭腰掀臀,扬眉流盼,作出勾魂摄魄的妖姿媚态,把每个男人的心撩拨得淫心大炽。 平悟踪斜着身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冷雪雯。冷雪雯若无其事,神色不变。华雨烟面罩寒霜,眼角眉梢均带着一段杀气。霍小蛮年幼无知,惊奇地瞪大眼睛,实在不明白,这么冷的天,这些舞女怎么一点都不怕冷。 方才被冷雪雯筝声镇住的场内人等,此刻酒助色胆,挥霍纵谈,淫声浪语,不绝于耳。冷雪雯目光在人群中一转,她的目光冷得像刀子,那些人立刻噤若寒蝉。 乐声越发淫靡,那十六名舞女忽然滴溜溜转起圈子来,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围成一簇,一个个面朝外向后弯腰,头靠头手挽手,缓缓旋转。 平悟踪哈哈一笑道:“冷仙子以为如何?”冷雪雯淡淡道:“阁下若想以此乱我心思,只怕要失望了。”平悟踪道:“冷仙子此言差矣,平某断无此意。”冷雪雯冷冷道:“希望阁下明白一件事,我不是傻瓜,我如果连阁下在打什么算盘都一无所知,这些年就白在江湖中混了!” 平悟踪淡淡道:“冷仙子纵横武林,驰骋江湖,这些小把戏自然见怪不怪,再加上修炼有道,岂有动心乱性之理?平某纵然不济,也不敢作此想。平某只是以为,你我共商大事,何须弄得太过紧张,在这种烟花之地,轻歌曼舞,彼此心无芥蒂,难道不好么?” 冷雪雯笑道:“那么此刻已酒过三巡,歌也听了,舞也看了,也该共商大计了吧?”平悟踪慢慢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冷雪雯道:“阁下请讲。”平悟踪道:“冷仙子大包大揽,已几乎逼出人命来了,尚不自知么?”冷雪雯惊讶道:“逼出人命?此话从何说起?” 平悟踪道:“冷仙子一家金盏布庄,如日中天,早已将许多同道中人逼上绝路……冷仙子不觉得生意太好也危险吗?”冷雪雯悠悠道:“平心而论,我还嫌不够好。”平悟踪一声冷笑,道:“狗急了尚且要跳墙,何况杨大全这些人也都是出了名的人精,冷仙子退一步海阔天空,何乐而不为,又何苦赶尽杀绝?” 冷雪雯微笑道:“原来阁下是做说客来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平悟踪道:“很简单,放弃金盏布庄。”冷雪雯支颐微笑,一字字道:“办不到。” 平悟踪也不着急,缓缓道:“你在徐州、扬州、苏州、金陵尚有四家商号,你应该知道鞭长莫及的道理。何况这四处的贾人,早已对你虎视眈眈,你可得小心,没准他们会尽弃前嫌,联手对付你冷仙子。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寡不敌众,何况这些人也都是些有权优势的主儿,你若一意孤行,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再说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你还有其他商号,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冷雪雯笑道:“这个要求听起来似乎一点不过分,可是倘若我今天答应了,明天说不准又要我放弃其他商号了,是不是?”她笑靥如花,似乎毫不在意。 平悟踪盯着她道:“冷仙子多虑了。”冷雪雯笑容忽敛,冷冷道:“要我放弃,不可能,想都不要想!”平悟踪道:“自视太高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妨告诉你,如今江南九十七家绸布庄统统归了一个大东家所有,你觉得自己有这么大能耐,可以和整个江南抗衡?” 冷雪雯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位大东家想必就是阁下的主人了,倒不知他是何方神圣?”平悟踪慢慢道:“这是一个你惹不起的人,他比你聪明,比你老道,比你显赫,比你有权有势。”冷雪雯淡淡道:“这我相信,这些年和我斗的人,大多比我有权有势,可我依然活着。” 平悟踪道:“你若不答应,今天恐怕就活不了了。”冷雪雯笑道:“原来这果然是鸿门宴。”平悟踪道:“你别指望会有人助你脱困。”冷雪雯神色自若,道:“你错了,我可没指望谁来救我。你不妨转告那位大人物,今天果然可以杀死我,他这后半辈子一定洪福齐天。” 平悟踪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如此强硬镇定,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是谁么?”冷雪雯道:“我没兴趣,现在我准备走了,如果有人不乐意,尽管出手。”平悟踪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一挥手,埋伏在帷幔后的杀手立刻掩扑过来。华雨烟身形晃动,挡在冷雪雯面前,剑未出鞘,已寒光流转,冷气逼人。平悟踪冷冷一笑道:“江湖第一女杀手,好得很,好得很!” 华雨烟冷冷道:“杀的就是你这种人。”声音尖锐冷峻。平悟踪淡淡道:“只怕还轮不到你来杀我。”青光一闪,华雨烟长剑出鞘,森寒的剑光映着她清冷冷的眼,看上去冷如霜,静如岩。 冷雪雯眼角瞥见站在槐堂四贤士身边的归子宏和葛世灵,无声地笑了一笑。归子宏葛世灵明白她故意嘲弄自己,面皮红涨,就想杀上前去。闻汉秋不动声色地拦住他们。 十余名杀手同时扑向华雨烟,刀剑交错,险象环生。华雨烟抬手先接了一剑,身形流转,汪洋恣肆,如高山瀑流,奔泻而出。她一出手,众人便觉杀气如天风海雨一般,迎面扑来,平悟踪暗暗心惊,也不觉退了两步,留心看她的剑法,只觉剑如其人,尖锐冷峻,令人不寒而栗。 闻汉秋转头看着两名弟子,慢慢道:“你们看到了吗,这才是杀人的剑法,简单而有效,势不可当。昨日她若是如此出招,你们安有命在!” 霍小蛮年纪虽小,剑法却也十分老到,剑光变幻,恰似骏马注坡,驰走风云,又如冲波激浪,曲折回旋的河川,身法跌宕起伏,忽而急促,忽而舒展,忽而平缓,忽而爽利明快,极尽变化之能事。 平悟踪委实没有想到连霍小蛮的剑法都如此高明,眉头微皱,道:“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来路?”闻汉秋道:“据说其父乃昔日的江南武林盟主霍青梦,她的剑法一半得自家传,一半得自华雨烟指点。这小姑娘的一手剑法,完全当得起‘峻丽’二字,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名家。” 平悟踪鼻子里笑了一声,道:“倒也未必。不过这两名女子的确各有千秋,均非等闲之辈。奴子尚且如此,主子可见难缠,四位先生若是亲自出马,定能手到擒来!” 槐堂四贤士面面相觑,半晌无语。平悟踪淡淡道:“怎么,四位难道还想手下留情么?”闻汉秋看了他一眼,道:“我等好歹也有了一把年纪,围攻一个小姑娘,实在做不出来。”平悟踪慢慢道:“诸位果真爱惜羽毛,就该学学伯夷叔齐,又何必投书自荐?”闻汉秋苦笑了一下,暗自叹道:“一着错,步步错。”平悟踪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天经地义,诸位千万不要觉得不妥。” 闻汉秋无奈,道声“得罪”,身躯轻快无声的摆荡过来,飞扬的衣袖膨胀鼓起,犹如千斤重锤,击向冷雪雯双肩。冷雪雯不敢硬接,纤腰一折,轻轻掠开。两人一来一往,转眼已拆了十余招。冷雪雯始终不肯正面接招,轻盈流走,早已掠出花厅,此时月悬树梢,她的身影模糊成一抹淡淡的白光,在空中飞舞,令人眼花缭乱。闻汉秋掌法精湛,气脉贯通,精魄飞动,招招攻其不备,变化入神。 冷雪雯待对方攻出三十招后方才反击,出手轻柔无迹,恰似羚羊挂角,香象渡河,空灵奇幻,不可捉摸。她手中并无兵刃,但逸气凌云,闻汉秋只觉寒气逼人,无可措手,节节败退。 平悟踪皱眉不语,面有不悦之色。 成野鹤心念转动,缓步上前,道:“二弟,你且退下。”稽首行礼,掌中拂尘千万根柔丝化做漫天寒光,带着嘶嘶之声,罩向冷雪雯全身。冷雪雯衣袖飘拂,身畔花树顿时摇动不止,落花纷披,坠落到拂尘卷起的旋涡之中。成野鹤荡开落花,萧散闲适,一根拂尘擒纵自如,忽放忽收,浑浩流转,使得出神入化。冷雪雯进退从容,恰似游龙蜿蜒,纵横驱驰,又如白鹤高翔下览,高飞远引,如入无人之境。成野鹤一根拂尘尽管使得精气十足,起伏连绵,也奈何她不得。 两人转眼间业已交手四十余招,成野鹤一个不留神,拂尘上的万千柔丝竟被冷雪雯一双手削得一根不剩。漫说他自己心动神悖,闻汉秋等人动容失色,连一向阴冷的平悟踪也瞿然改容。 归子宏葛世灵见势不妙,厉喝一声,立刻纵身跃出,剑光一闪,朝冷雪雯左右肩井穴刺了过来。冷雪雯笑道:“你们俩终于跳出来了。” 第12章 话音未落,对方已刷刷刺了三剑,恰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槐堂四贤士的另外两名弟子邹熙和陆浩歌也随即从两侧跃出,将冷雪雯围在中间。剑光闪电般亮起,顷刻之间,冷雪雯的胸腹下盘均已被雷轰电击似的剑势罩住。四剑合一,剑势大开大合,滴水不漏,锐不可当。他们的招数并无奇特之处,但快得不可思议,而且一剑刺出,兼有枪之威猛,刀之沉厚,剑之轻灵,极尽切、割、削、剁、挑、刺之能事,剑招绵延不绝,生生不息,四剑同时抢攻,但章法丝毫不乱,攻上的攻上,击下的击下,削肩的削肩,刺穴的刺穴,彼此间有惊人的默契。旁人乍眼望去,只见一团雪亮的剑光,不停的闪动跳跃,连他们自己的身形都完全淹没,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虽说旁观者清,但以平悟踪的目力修为,瞧着这瞬息万变、凌厉绝伦的剑阵,犹觉眼花缭乱,无可措手。 冷雪雯不敢大意,凝神观看对方出招。这四人分开来也许不堪一击,但因为他们在此剑阵上已不知侵淫了多少年,彼此息息相通,同进同退,每一剑刺出,都是致命的险招,冷雪雯已屡次遇险。四人闪转腾挪,动如脱兔,剑势如同滔滔江水,一泻千里,衔接绵密,无懈可击,满天剑影,如黑云压城,令人窒息。六招过后,紧跟着又是十余剑刺出,丝毫不给对方喘息余地。 槐堂四贤士捻须微笑,暗暗点头。 冷雪雯起初步步小心,始终处于被动局面,对方见她似有怯意,越战越勇,攻势凌厉绝伦,宛如涌天的怒涛,显示出撼山摇岳的力量。 成野鹤眼见冷雪雯处变不惊,在剑网中穿梭往来,流转自如,忍不住叹道:“万妙仙子的轻功果然妙绝天下,如此飘忽奇绝的身法,真是老朽平生未见!” 闻汉秋道:“若非有此等绝妙轻功,当年她又怎能独闯云浮宫,来去自如?奄若先生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却也奈何不得,足见她身法之神奇了。一个年轻女子有此等功力,当真不可思议。” 程绮园道:“不过我们这几名徒儿也颇可嘉许,初临大敌,即可将‘青霭剑法’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也真难为他们了。冷雪雯显然也有些顾忌,不敢放开手脚。” 高倚虹摇头道:“四弟此言差矣,你们看……” 冷雪雯试探地周旋良久之后,渐渐恢复了先前那种逍遥自在风范,在对方密不透风的剑网包围下,她穿梭裕如,忽而轻盈飘逸如轻云蔽月,忽而刚劲飞动如长风卷旆,忽而柔婉牵缠如游丝萦絮,忽而摇曳多姿如水蔓牵风,诡谲纵意,令人在动容惊叹的同时也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怖。归子宏等人的长剑明明只要再往前递出半分,即可将她击倒,但也不知什么缘故,总是无法得手,似乎他们的力量仅限于此,再无余力。 程绮园不禁皱眉道:“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平悟踪慢慢道:“她是个弃婴,十八年前被人抛入湘江,晚玉山庄颛孙大先生的掌珠颛孙盈雪途经湘水,将她抱回抚养。只因颛孙盈雪飘泊江湖,行踪不定,基本上还是由她的表兄冷书琪一手带大的。” 闻汉秋道:“冷书琪温文尔雅,精通音律,武功固然不弱,却未入化境,只怕教不出这样的传人来。” 平悟踪道:“冷书琪的武功的确算不上登峰造极,可颛孙盈雪尽得颛孙大先生真传,是当年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闻汉秋道:“可冷书琪十年前就已神秘死亡,颛孙盈雪亦不知去向,冷雪雯就此流落杭州。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再聪明也不可能练成绝世奇功,除非这十年来颛孙盈雪仍在暗中传她武功。” 平悟踪道:“据我所知,颛孙盈雪已经死了。”槐堂四贤士闻言失色,闻汉秋道:“死了?怎么死的?”平悟踪淡淡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说话间,只见冷雪雯长袖舒卷而出,旁人看过去,只觉得她那柔软的袖子如同西子湖畔的烟柳,飘忽不定,谁也想象不出如此美丽的袖子会有可怕的杀伤力。看到她长袖卷向归子宏等人手中长剑时,甚至有人担心会被剑锋削断。但就是如此柔美的袖子,竟然卷落四人手中长剑。 平悟踪眉头紧皱,转头再看其他杀手,局面更是不容乐观。 高倚虹眼见四名弟子联手尚且无法取胜,不觉动了豪气,喝退四名弟子,朗声道:“冷仙子武功超轶绝俗,出神入化,高某欣羡不已,特来讨教。”举剑齐眉,气定神闲,缓缓刺出。这一剑看似单调,等剑势完全展开之后,恰似文漪落霞,舒卷绚烂,潇洒脱出云气,剑法几达极致。 冷雪雯吃了一惊,急忙避开。这一剑刺出,随即又有十余剑绵延而至,这十余剑和谐贯串,一气呵成,织成一个整体,回环往复,连绵不断。剑光所到之处,落英缤纷。剑光穿梭盘旋,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花瓣,交织成一幅幅变幻不定的剑网。冷雪雯目不转睛地盯住对方的剑尖,身形流转,动荡轻盈,剑光嗤嗤未绝,却未能伤及她一根发丝。 高倚虹一路剑法施展开来,犹如娴静安谧的青溪,随山势盘曲蛇行,千回万转,蜿蜒多姿。冷雪雯移步换位,微笑道:“先生这一路‘紫氛剑法’实在妙到毫巅,几乎无懈可击。” 高倚虹三剑连刺,左右开花,错落有致,猛攻冷雪雯下盘,道:“姑娘见多识广,高某佩服之至!倘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冷雪雯纵身跃上庭中假山,笑道:“承蒙先生赐教,不胜荣幸!” 高倚虹手腕一抖,剑路忽变,剑法排沓回荡,波澜叠出,剑剑曲屈通幽,回环波折。冷雪雯飞驰疾驱,身法诡谲,如月下花影,拂之不去,双足落处,往往轻如蝶翅。两人久战不决,在捻花坞中纵横飞动。高倚虹剑法高明,豪放萧散,俄而如同闪电裂云之后的一声霹雳,惊心动魄。 冷雪雯不即不离,泰然自若,形同鬼魅,在暗绿的树丛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 成野鹤叹了口气,道:“老三不是她的对手,她似乎对老三的剑法了如指掌,每一剑都在她意料之中。”闻汉秋皱眉道:“江湖中并无万妙仙子精通剑法之说……”成野鹤喃喃道:“但这并不代表她一定不精通,何况武林中一向就有万妙仙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说法……” 正说着,猛听冷雪雯一声轻笑,笑声方起,华雨烟等人立即抽身退出包围圈,向园外急奔而去。只听冷雪雯的声音远远传来:“平先生,恕不奉陪,请转告你的主人,我随时恭候大驾!” 平悟踪脸色铁青,咬牙笑道:“好,好得很!好个冷雪雯!我还是低估了她……” 第四章无人会得凭阑意 第四章无人会得凭阑意 冷雪雯回来的时候,酒席还没有散。看到舒意晴也在座,本想走过去的她顿时打消了念头,转身走开。华雨烟眉头微蹙,也走开了。霍小蛮抓着她的袖子道:“雨烟姐姐,你别走,咱们瞧瞧去呗!”华雨烟板着脸道:“有什么好瞧的,小孩子家家的,赶紧睡觉去!” 霍小蛮噘着嘴,老大不乐意,走出老远又悄悄溜了回来,看见于怜香挥霍谈笑,诙谐豪放,一时兴起,索琴而奏。 江逸云笑道:“既然于兄有此雅兴,在下就舞剑助兴!”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缓缓抽出寒水碧腰畔佩剑。此时凉风四起,他醉意朦胧,衣袖翩翩飘舞,仪表何等潇洒自如,意态又何等超脱豁达。看到他醉后犹有此等风采,于怜香不免有些忽忽如失,自叹弗如。 江逸云以指弹剑,仰天长啸,啸声高亢清越,上遏行云。 寒水碧高擎酒壶,大笑。 江逸云起剑无力,如弱柳迎风。 寒水碧嘲笑着对欧阳梦天道:“这小子不会说醉糊涂了,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于怜香默不作声,定睛注视,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隐隐的兴奋之情。 江逸云剑势忽然一变,如凄风急雨扑面袭来,霎时间天昏地暗,如浩荡江水从宽广的河床突然进入高达千丈的峡谷险滩,漩涡四起,奔腾湍急,不可遏抑。琴声回旋,声振林木,汹涌而来的感情激流,一波三折。剑势也随之成迂回盘旋之势,更显恣肆奇横,雄健跌宕。 江逸云在园林中驰骋纵横,犹如天马行空,施展出博大浩渺的绝世剑法,奇丽峭拔,极尽变化之能事,剑光变幻,险象环生,令人望而生畏,惊心动魄。 寒水碧情不自禁大声喝彩。舒意晴满脸惊讶之色,眼里藏着一丝倾慕和欣喜。于怜香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欧阳梦天眉头微皱,面无表情。霍小蛮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大声叫好。 琴声渐弱渐无声,江逸云似也用尽全力,剑势柔若抽丝,最后犹如白云从空,随风变灭。他仰天狂笑,拂剑击壶,酒壶迸裂,酒液飞溅,而他也已颓然醉倒。再看于怜香,业已酩酊大醉,伏案不起。 寒水碧叹了口气,吩咐伊人扶于怜香去休息,自己刚想上前扶江逸云起来,不想舒意晴轻轻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喝得也不少,还是让我来吧。” 寒水碧怔了一怔,看着她扶着江逸云走远,苦笑着对欧阳梦天道:“欧阳,看来咱俩只好互相搀扶了……”扭头却没有看见欧阳梦天,他环顾四周,喃喃道:“这就怪了,他走得倒快!” 于怜香半夜醒来,觉得头痛欲裂,他起身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去。雨过天晴,长空方沐,亭台轩榭宛如青莲花瓣般纤尘不染。园中水气空翠,春明景秀,几缕未尽的雨丝拂来,令人神清气爽。 第13章 他索性在湖边长廊中坐下,看见廊下水色碧明,桃花逐波。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门响,他循声看去,只见对面一间厢房的门开了,江逸云闪身而出,衣衫凌乱,脚步匆遽。于怜香正觉纳闷,房中又走出一人来,长发飘拂,衣衫不整。他认出是舒意晴,不觉吃了一惊。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倚门而立,凝望着江逸云远去的背影,仿佛痴绝。 于怜香心念转动,突然一跃而起,尾随江逸云而去。 园中云遮雾绕,烟气氤氲,江逸云的身影明明灭灭地在远处闪现。 于怜香眉头微蹙,暗暗纳罕。 穿过花坞,他看见江逸云进了一间客房,不由又是一愣,心想这江逸云可真够古怪的,大半夜的从舒意晴房里出来,居然又跑到客房去了,难不成还有别的女人在等他?他悄悄地靠近屋子,隔着虚掩的窗子看见屋里除江逸云外别无一人。江逸云背着门忙了半天,不一会转过头来。看清他的脸,于怜香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会是他!” 于怜香慢悠悠地走进金盏布庄,对柜台内的霍小蛮道:“给我拿半件衣服。”霍小蛮暴跳起来,两只月牙儿耳坠上下乱摇,叫道:“什么?”于怜香慢吞吞道:“给我拿半件衣服来。” 霍小蛮瞪眼道:“我们这的衣服都是整件卖的。”于怜香故意发怒道:“我就要半件,你卖不卖?”霍小蛮怵得一激灵,赶紧道:“你先等着,我去问问。”一溜烟窜进里屋,大叫道:“姑娘,外面来了个白痴,要买半件衣服,要卖给那个白痴吗?”她注意到冷雪雯神情有异,转身看见于怜香跟进来,吓得赶紧捂了嘴。 冷雪雯放下手中的活计,于怜香领进仓房,道:“此处款色颇多,公子可自行挑选。”于怜香笑道:“可否请姑娘代劳?”冷雪雯道:“公子要穿的吗?” 于怜香微笑,趁着她挑选衣裳,眼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打转。她似乎心绪不佳,乌黑的眸子寂然而又沉静,迷蒙中略带忧郁。她选好一件水湖色长衫,便要从中撕开。于怜香急忙阻止,道:“别撕别撕,我说着玩的。”顺势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细腻,然而冷得出奇。她不动声色地挣脱,那一种莫测高深、似乎不屑一顾的神色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把衣服放回原位,道:“那你买是不买?”于怜香道:“不买。”冷雪雯道:“那你来做什么?”于怜香笑道:“看看你不行吗?” 冷雪雯看了他一眼,他长着一双充满原始挑逗的野性十足的桃花眼,那是双善于说谎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紧盯着她,燃烧着动荡的火焰,发出不可抗拒的邪恶魅力。她别过脸去,淡淡道:“这里是招呼客人的地方,你走吧。” 于怜香道:“难道我不是客人?”冷雪雯道:“不买东西算什么客人?”于怜香注视着她秀丽的颈子,道:“客人有两种,我是另外那一种。”冷雪雯冷冷道:“这里只招呼光顾生意的那一种。” 于怜香笑道:“那好,我买一百件衣裳,你招不招呼我?”冷雪雯叫了个伙计进来,吩咐道:“这位公子想买一百件衣裳,你好好伺候。”说完就出去了。 于怜香怔了半晌,又跟了出去,道:“听说你昨晚到捻花坞去了?” 冷雪雯皱眉道:“你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神通广大?”于怜香道:“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关心你……你难道不想知道五毒梅花的后台是谁?”冷雪雯冷冷道:“我若想知道,昨天就听平悟踪说了。” 于怜香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知道比较好,素有‘影子’之称的踏月山庄庄主在你看来,也还算是个人物吧……”冷雪雯一怔,道:“影子?”于怜香微笑道:“看来你吃惊得很,不过还有让你更吃惊的事,你听不听?” 冷雪雯淡淡道:“是么?”于怜香道:“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很好奇,江逸云到底怎么跟你解释水墨芳那件事的?”冷雪雯冷冷道:“不劳阁下操心。” 于怜香笑道:“他有没有告诉你,水墨芳是他的老情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不相干的事,他为什么非要答应?”冷雪雯忽然笑了,悠然道:“想不到你的好奇心还挺大。”于怜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慢慢道:“凡是跟你有关的事,我都好奇得很。”一面说,一面跟着冷雪雯走出来。 冷雪雯飞身跃上马背,拍马前行。 于怜香倚着树干,悠悠道:“江逸云请我跟他一起去珠玑岛,我答应了。”话音未落,冷雪雯已去得远了,但他知道她肯定听见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唇边露出一丝狡黠而笃定的微笑。 寒碧山庄上空浓烟滚滚,飞动闪现着惨绿的磷光,整座山庄仿佛已变成炼狱,弥满妖异之气。冷雪雯大惊失色,飞身掠起,如离弦之箭,射入那不停翻滚变形的浓烟之中。浓烟中充满浓烈的麝香,冷雪雯屏息前行,猛见中庭立着两条人影。这两人相距甚远,面对面站着,宛如老僧入定。她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江逸云,惊喜交集,向他无声靠拢。 不料花丛中突然窜起一个黄衣少年,叱道:“站住!”她微微一怔,眼前寒光一闪,一道剑光劈空而来。这一剑三分内力,七分招式,倒也有十分威力。她微一旋身,右手衣袖拂了出去,看上去温柔无比。但那少年根本无法招架,非但剑锋被拂开,而且全身振动,几乎立足不稳,连退数步。袖风激荡,她面前聚集的浓烟亦消散开去,久久无法重新聚合。她看清这少年眉眼清奇,面容明朗,嘴角上扬,不笑也带三分笑意,顿时火冒三丈,叱道:“怎么又是你!你来做什么?” 辛夷昂然道:“特为黑匣子而来。”冷雪雯皱眉道:“什么黑匣子,你找错地方了吧?”辛夷道:“绝对错不了。” 冷雪雯懒得再说,纵身仍向江逸云掠去,不料辛夷又一剑封住去路。她眉头微蹙,沉声道:“闪开!”衣袖一带,将辛夷逼得连连后退。不料这少年十分倔强,身形陡纵,刷刷刷连刺三剑。冷雪雯面色陡寒,冷冷道:“你倒是够倔的!”举手轻拂,这少年只觉寒风扑面,手掌一空,长剑竟已被她夺去。他劈手要夺,她却像被风吹起的一片羽毛,轻飘飘飞起,凌空飞度。他轻功相去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过去,举步要追,“夺”的一声,长剑破空飞来,正好插入他跟前的地面。他吓得浑身一激灵,这剑只要再偏一寸,他脚上就多了个透明窟窿。 浓烟越来越浓重,香味也越发令人头晕目眩。冷雪雯在浓烟中迷失了方向,适才她分明看见江逸云就在前面不远处,但她转了几个来回,仍未能奔到他身边。她不停地挥手荡开浓烟,但过不多时,浓烟又聚拢而来,将她团团围住。她焦急万分,又不敢失口狂呼,唯恐乱了江逸云的方寸。在这弥天大雾中,她蓦失方位,仿佛置身于从未经历的陌生之地,七转八转,方向大乱。她不时伸手触摸,却什么也摸不着,院中的花草树木,亭台轩榭,竟像被人施了魔法,不知移向何处去了。她身前身后,上下左右,生像只是一片空蒙,只看到翻滚的浓烟,从不知名处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浓烟自四面八方涌来,像一个严丝合缝的铁框,将她罩在其中。 她猛觉自己的功力逐渐消散,四肢渐渐疲软,不禁翻然醒悟:“莫非这正是妖闭门独绝天下的‘妖闭大法’!”心念一动,遂腾空跃起,想不到竟冲不出层层烟障,仿佛头顶上方当真有一个坚不可摧的铁罩。这浓烟在她身边凝固成一具棺椁,天地便是她的坟茔。她催动真气,劲透双臂,冲天飞起,双掌向上一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头顶上方的浓烟四下飘散,她立即飞身射出,凌空虚踏,瞬间便掠出十余丈远,回头一看,那一处的浓烟果然比别处要凝重得多,此刻正慢慢淡去。她惊魂甫定,烟迷视野,只见远处矗立着一个岿然不动的黑影,高峻而庞大。她记得那是庭院东北角的一株两人合抱的古槐,心神稍定,凌空翻转,飞身在树梢上落下。 古槐高十丈余,浓烟未及树顶,仰头可见孤星闪闪。环顾四周,庭院在浓烟中朦胧难辨,而远处的千家灯火看起来是如此温暖亲切。她凝神搜寻,未见江逸云踪迹,忐忑不安,忍不住高声呼喊他的名字。浓烟无声升腾,偌大的山庄死气沉沉,寂无人声。她心忧如焚,夺门飞出。 苍苍碧野,浓烟障天。 冷雪雯看得分明,不停变幻的浓烟中,有人影绰绰。她喜形于色,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喝声忽起,半人高的草丛中窜起十余条人影,向她掩杀过来。她衣袖飞舞,先把这几人的兵器卷飞,眼角一扫,见这十余人中正有辛夷,冷哼一声,身形忽动,衣袖朝他脖颈抽了过去。她含怒出手,迅若奔雷,势不可当。 辛夷动容失色,才要闪躲,衣袖已然扫落。他情知必死,索性束手待毙。讵知衣袖凌厉万端的一击到了他颈上竟变成轻柔无比的一拂。他骇然不解,困惑地望着冷雪雯,不明白她为什么未下杀手。而在这霎那间,她长袖已反向挥出,“叮叮当当”一连串声响,所有的兵器都被她卷上天去。他只瞧得目瞪口呆,眼前忽然掠过一道黑影,仿佛有极柔软的丝巾自他面门上滑过,他顿时失去知觉。 冷雪雯挥袖打昏辛夷的同时,衣袖疾拂,那十余人手无招架之力,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拂倒。冷雪雯瞬间却敌,亭亭旋身,瞅准和江逸云僵持多时的那个人,凌空下击,袖子嗤的朝那人脖颈卷去。 第14章 那人木然不动,双目紧闭,这一卷竟卷了个空。冷雪雯意念回旋,猛觉一股劲力排山倒海般反弹回来。她吃了一惊,身形疾退。 那人忽然睁开眼睛,似笑非笑道:“万妙仙子果然名不虚传,反应之快当世少有人及。”这人面庞呈现奇怪的赤金色,瞳仁碧光荧荧。身穿幽蓝长衫,看上去浑身充满说不出的妖气。 他一睁眼,浓烟裹身的江逸云随即举袖荡开浓烟,冷雪雯见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奔过去拉住他的手。江逸云握了握她的手,望着那蓝衫人道:“贵门的武功果然精深玄奥,变幻莫测,在下大开眼界。” 蓝衫人淡淡道:“阁下何必出言相讥?”江逸云道:“阁下何出此言?”蓝衫人哼道:“本门绝学‘妖闭大法’早已失窃数十年,阁下不至于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吧?”江逸云道:“阁下想必误会了,‘妖闭大法’为金翠羽所窃,在下并未见过……” 蓝衫人截口道:“金江两家浑然一体,江湖中谁人不知,阁下此言未免欺人太甚!金翠羽一身妖气,贪得无厌,作恶多端,阁下如此袒护,恐怕会引起武林公愤!” 江逸云道:“金翠羽诚然罪无可恕,但筱寒何辜?” 蓝衫人冷冷道:“她私藏黑匣子,这就该死!本门无意挑起事端,否则只要遍告武林,金筱寒乃青芝岫金家之后,只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届时阁下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江逸云道:“本门先人有令,不得妄动黑匣子,在下只是遵循祖训,还请阁下见谅……” 蓝衫人冷笑道:“说得轻巧!阁下既然执意如此,他日只好兵刃相见了。”话音一落,倒纵出去,解开那十余人的穴道,相继离去。 江逸云摇了摇头,仿佛不以为然。冷雪雯道:“他也是妖闭门的人么?”江逸云道:“是啊,他是现任门主的长兄……”冷雪雯道:“他们又来做什么?”江逸云看着她笑道:“当然是来找回点面子。” 冷雪雯点了点头,道:“他的武功倒是比我上回碰到的那些人强多了。筱寒没事吧?妖闭门的功夫果然邪门,如此看来,真正的妖闭大法岂不是可怕得很?” 江逸云叹了口气,道:“何止可怕,世上根本无人可敌,妖闭门首任门主就是仗着这门功夫白手起家,一时间所向披靡。金翠羽窃走妖闭大法,虽说居心不良,却也算做了一件好事,百年以来无人再受其害。” 冷雪雯道:“这妖闭大法当真无人能敌?”江逸云道:“这只是传说,我没见过,我不知道。”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那你总该知道为什么要让于怜香跟着去珠玑岛吧?” 江逸云一怔,旋即笑了,悠然道:“是他告诉你的吧?”冷雪雯道:“是。”江逸云道:“如果我说没有这回事,你信不信?”冷雪雯凝注他半晌,淡淡道:“不信。”江逸云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为什么?”冷雪雯道:“于怜香不会笨到撒这种一下子就拆穿的谎。”江逸云一怔,叹了口气。 冷雪雯道:“你什么时候动身?”江逸云道:“等滕望青的船返航,立即动身。”冷雪雯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为什么要于怜香跟着去?”江逸云淡淡道:“因为他以为你也会去。”冷雪雯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明知道我答应过姑姑,一定要替她去一趟珠玑岛!” 江逸云道:“不让你去是因为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冷雪雯道:“难道我会拖累你么?”江逸云温柔地望着她,柔声道:“你不会,但我会懈怠……” 冷寂的屋子,四面寒峭,只有红烛幽明,炉香袅袅。 冷雪雯黯然独坐灯下,倾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雨点滴落空阶的滴答声。绵绵的细雨从虚掩的窗子潲进来,细长袅娜的柳丝,依依向人,悠悠飘拂,一丝丝牵系她的心。一种透肌彻骨的凄楚、空虚、冰冷之意,与深苦极痛的愤怒,一齐袭上心头,让她五内俱热,起坐不能平。 可儿说她看见江逸云三更半夜溜进舒意晴的屋子,天亮后才出来。她说这是于怜香来做客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半夜起来解手,看见江逸云匆匆忙忙从舒意晴房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腰带,然后看见舒意晴靠着门流泪。 听到这一切时,她心里冷了半截,面色灰白,但还是本能地为江逸云辩解,她没法相信,也没法接受。她认识他十年了,十年了,她不相信认识一个人十年了还看不透他。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窗前,柳丝拂过她的脸庞,引起她凄清、寂寥而又骚屑不宁的心绪。 她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江逸云会在舒意晴屋里过夜,她自认对他知之甚深——他若不在乎她,就不会这样宠着她,护着她,凡事顺着她,即使她做了错事,闯了大祸,他也从不动怒,总是笑着为她打圆场,收摊子……可是这一切又似乎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在乎她,与他对舒意晴用情,似乎并不矛盾,毕竟他是个男人,而舒意晴又是那样美丽,那样善解人意,他不可能不动心。 她心绪正乱,突闻空际一声高亢的哀鸣,这一声长鸣突如其来,使众响为之沉寂,万类为之失色。她耸然惊视,顿觉冷风飒飒,木叶萧萧,一股凉意直透心底。树梢一弯残月,朦胧而又惨淡。她忽然倍觉孤寂恐惧,惊慌失措地退缩到烛火边,想借此获得一些温暖和勇气。但蜡泪已尽,烛火将灭,她独坐良久,一种惘惘之情让她不能自已。 霍小蛮穿过数条幽僻的小巷,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小小的院落,庭前种了几竿修竹,点缀着一株老梅,颇为雅致。她在院门口顿住脚步,老大不高兴地道:“她就在这里……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江逸云敲了敲门,舒意晴开门出来,呆呆望着他,忽然放声大哭。江逸云柔声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了?”舒意晴满脸泪痕,痛不欲生。江逸云叹息一声,轻轻拥住她,她浑身震动了一下,倒在他怀中失声痛哭。她哭了很久,缓缓抬起头来。江逸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舒意晴表情变得很古怪,看着他不说话。 江逸云诧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舒意晴低着头道:“你心里清楚。”江逸云讶然道:“我怎么会清楚?”舒意晴叹了口气,幽幽道:“公子,这里并没有别人,你何必装糊涂呢?”江逸云皱眉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舒意晴瞧着他道:“冷雪雯知道我们的事了,所以她要赶我走。”江逸云道:“知道我们什么事?”舒意晴咬着牙道:“知道你在我屋里过夜。”江逸云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说什么?”舒意晴盯着他道:“你有胆子做,却没有胆子承认么?” 江逸云苦笑道:“你疯了么?” 舒意晴咬着唇道:“我知道你很不想承认,我也不想勉强你。我知道你心里苦得很,你并不像表面那么喜欢冷雪雯——她并不可爱,不是么?我想所有的男人都会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她只能做做情人,新鲜一阵子而已……” 江逸云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怒意,但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听着。 舒意晴幽幽道:“你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才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我,但你不敢承认——你一定知道,在我房中有一条地道是通向你的书房的。你若非对我有意,怎么会让我住在那里?我在洗澡的时候,你常常来偷看,我感觉得到你全身都在发抖,你在拼命克制自己的欲念,有几次我看见那帐子抖得厉害,你几乎就要走出来了,可你还是……公子啊公子,你这又何苦?” 江逸云苦笑道:“你那屋子原本是给我自己住的,只是雯儿她……” 舒意晴柔声道:“你还要骗我么?我曾经下过地道,捡到过你掉下来的玉佩,还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你衣服上熏的香很独特,我绝不会弄错……” 江逸云目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喃喃道:“也许有人偷走了我的衣服……” 舒意晴温柔地望着他,轻轻道:“那天晚上你喝醉了,你到我的屋里来,你第一次对我说你喜欢我,你忘了么?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你都忘了么?” 江逸云脸色发白,道:“哪天晚上?”舒意晴嘴唇发颤,道:“就是于怜香来做客的那天晚上……你们都喝醉了……”江逸云面色渐渐凝重,望着她不说话。 舒意晴忽然又流下泪来,幽幽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江逸云叹息道:“你让我说什么好……”轻抚她的柔肩,目光凝注着远方。舒意晴伏在他胸膛上,低低啜泣。江逸云喃喃道:“像你这么善良的女孩子,居然有人忍心伤害你,那人真是猪狗不如……”舒意晴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你在骂自己么?” 江逸云瞧着她柔声道:“不,我在骂那个欺负你的人……” 舒意晴不禁变了脸色,全身颤抖起来,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难道还不承认?” 江逸云瞧着她满面凄楚的样子,叹息道:“不是我做过的事,你要我怎么承认?” 舒意晴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似的,全身痉挛,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眼中充满令人断肠的悲哀和怨怒,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嘶声道:“你……你原来是这种人……我真是瞎了眼了,你简直就是畜生,比猪狗还不如的畜生!我……我算白认得你了……” 江逸云拉住她道:“听我把话说完……”不顾她掩起双耳,沉声道:“我不想伤害你,但是如果再这样误会下去,事情只会越变越糟。 第15章 有几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第一,我心里始终只有雯儿一个人,我从未对别的女人产生过觊觎之心;第二,我从未走下过地道偷看你洗澡;第三,我也不是那个侮辱你的人……你在我身边已经好些年了,你应该知道,我……” 舒意晴终于完全绝望,凄然哀呼道:“天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你竟然要这样折磨我!江逸云,我恨你,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原谅你!”跌跌撞撞地奔出屋子。 江逸云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并不想伤害你,可我又怎能背下这个黑锅?” 滕望青的船还没有回来。 从码头回来,冷雪雯神思恍惚地走向金盏布庄。 集市上远远驰来一个冠带华美、意气骄横的纨绔少年,身穿丝绸绣花长衫,系着华贵的犀牛皮腰带,挥动缀满珊瑚的马鞭,光彩四溢。她闪到一边,却听银铃叮当,耳畔响起一阵轻佻狂妄的笑声,一条马鞭从头顶上方飞了下来。她吃了一惊,转身要躲,冷不防马背上的少年伸手将她紧紧搂住,手臂一扬,便将她整个人抱上了马。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随即反肘去撞对方小腹。不料那人一抬手就托住了,笑道:“好厉害的小妞!”这声音耳熟得很,低沉浑厚,十分好听。她愕然回头,脱口道:“怎么是你!” 于怜香哈哈大笑道:“不是我是谁!”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策马狂奔。冷雪雯使劲挣扎,于怜香悠然道:“别乱动,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冷雪雯气极,锐声道:“你想做什么?” 于怜香笑而不答,两腿一夹,狂奔一气,离城渐远。 冷雪雯挣扎了一路,于怜香嬉皮笑脸,总不松手,笑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这荒郊野外的,没有人认得你我……”拿起她的一缕长发嗅了嗅,“好香啊!”冷雪雯涨红了脸,扬手给了他一耳光,厉声道:“你这个可恶的东西,趁早给我滚远点!”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我偏要死缠着你。好了,我们到了。”环顾四野,道:“这地方不错吧?” 斜风细雨,春色方浓,一条小溪,映照着山间的花丛,浸润着涧边的翠竹,景色幽美。于怜香抱着她下马,慢悠悠地走到溪畔。春水绿波,桃花错落,白鹭斜飞,鳜鱼闲游。 于怜香笑嘻嘻道:“你看水中的这些桃花,是不是格外鲜妍?”冷雪雯一点不买账,冷冷道:“放我下来。”于怜香凝视着她道:“你就这么不乐意跟我在一起?” 冷雪雯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天底下的人都乐意跟着你?”于怜香放她下来,淡淡道:“迄今为止,我所见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想缠住我。”冷雪雯道:“那可真是不幸。”于怜香笑道:“是谁的不幸?” 冷雪雯道:“当然是你不幸。”于怜香道:“可是有很多男人嫉妒我嫉妒得几乎要发疯。”冷雪雯叹了口气,喃喃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年头终究还是没品味的男人多……” 于怜香忍不住笑了,道:“既然男人多数没有品位,你就应该好好珍惜身边这一两个有品位的男人。” 冷雪雯瞧了他一眼,悠悠道:“你觉得你也算么?”于怜香道:“那得问姑娘你了。”冷雪雯沉着脸,甩手就走。于怜香急忙拉住她,陪笑道:“别急别急,你先瞧瞧这条溪流可有特别之处……”冷雪雯定睛瞧了半晌,淡淡道:“水底居然开了十八朵碧玉莲花,可真够新鲜的。” 于怜香拊掌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姑娘笑纳。”笑声中,十八朵碧玉莲花缓缓浮出水面,阳光下耀眼生辉。 冷雪雯面无表情道:“不敢。”于怜香道:“为何不敢?”冷雪雯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消受不起。”于怜香道:“姑娘真会开玩笑,除了姑娘,天底下还有谁配得上?”冷雪雯道:“别人配不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福小命薄。”于怜香不动声色道:“你若不要,它们可就要顺水流走了。” 冷雪雯道:“那是你的事。” 于怜香悠悠道:“那好,就看是哪个有造化的人能发这笔横财。”居然真的任凭这价值连城的十八朵莲花随波逐流,面不改色。冷雪雯神色冷淡,竟也毫不动容。 于怜香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喃喃道:“你可真行……” 冷雪雯淡淡道:“你自己的银子不珍惜,关我什么事?你一定是来钱太容易了,迟早要遭报应的。”于怜香道:“那我可真希望这报应早点到来……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冷雪雯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言不发。 于怜香也不生气,笑笑道:“是因为舒意晴吧?”冷雪雯咬了咬唇,仍然一言不发。于怜香道:“满大街的人都在传说是你把她逼走的,真的么?” 冷雪雯冷笑道:“你不是神通广大么,为何还要问我?”于怜香道:“事关于你,我岂能满大街去瞎打听?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她,不过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我至少看得出她是不怎么把你放在眼里的。”冷雪雯淡淡道:“她是灵鱼先生的外孙女儿,身份尊贵得很,不把我放在眼里有什么可奇怪的?” 于怜香道:“所以你就把她赶走了?”冷雪雯俯身捞起水中的一朵桃花,淡淡道:“这不关你的事!”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还是不相信我?”冷雪雯轻轻撩拨溪水,淡淡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于怜香凝视着她,表情忽然变得邪恶不可捉摸,语声也变得缥缈空灵:“既然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还敢背对着我?”冷雪雯诧异道:“什么?” 于怜香搭住她的肩头,慢慢道:“你在江湖中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人心难测的道理?以你的聪明,怎么也不该以这种姿势对着我才是。”冷雪雯一怔道:“你说什么?难道……”于怜香唇边泛起一丝诡秘的微笑,道:“可惜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冷雪雯吃了一惊,急忙起身,但于怜香压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她浑身一抖,道:“放手!别闹了!” 于怜香悠然道:“这不是闹着玩。三个月前我和楚更苹打了一个赌,赌我能不能在三个月内把你弄到手……从那以后,我开始处心积虑地诱你上钩……” 冷雪雯失色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于怜香诡笑道:“当然。”双掌忽然用力击下,冷雪雯顿时全身虚脱,她面色煞白,震惊地瞠视着于怜香,额角渗出冷汗。 于怜香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声音平淡而又从容:“不过你放心,我现在根本不想碰你……”冷雪雯盯着他看了很久,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异常犀利,慢慢道:“你想用我和别人做交易?” 于怜香道:“你真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过分,一个女人实在不该这样聪明。你总让男人们觉得混不下去,所以有很多有钱有势的男人,希望你赶紧从世上消失……但也有一些喜欢猎奇的男人,对你很感兴趣……那个人马上就来了……你听——” 远远传来悦耳的铃声,仿佛雨打芭蕉,清脆纯净,静远空灵。 冷雪雯吃了一惊,失声道:“雨霖铃!” 一辆金色的马车飞驰而来,辉煌华美的外观,令人想见车内的绮靡和舒适。赶车人一身红袍,配上血红的宝马,朱红的马车,简直令人不敢逼视。马车无声停稳,走下一个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的男人,这个男人步履沉着,气度恢宏,派头大得吓人,想必久已习惯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他穿着看不出质地的锦袍,金光四溢,再加上罩在头上的那副金色的鬼头面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缓缓熔化的黄金。 于怜香背负双手,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也像凝固了似的,阴冷,残忍,不可捉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的眸子,没有人看得清那人的眼睛,他却看得透。那个人也同样注视着他。 冷雪雯一直在悄悄运功,趁他们对视的时候,试图恢复自己的精力。但是有种奇特的魔力,悄悄地深入到她的血液中去,令她全身酸麻,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她方寸渐乱,挣扎的幅度也自然加大。她挣扎的声音终于惊动了他们。那个人向她转过头来,淫猥的目光令她浑身像被烙铁灼烧过一般。 那人似乎十分满意,向于怜香道:“你果然很有办法,我总算没找错人。那一百枝玫瑰,我已差人送到颖花园了。”于怜香似也十分满意,点头道:“很好,那我们就两讫了。”那人道:“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把她带走了?”于怜香悠悠道:“那是自然。” 冷雪雯眼睁睁瞧着那人缓缓走来,急怒攻心,愤恨地瞠视着于怜香。于怜香行若无事地笑道:“你别怪我,一百枝金子做的玫瑰,这诱惑实在太大,我只好牺牲你了。” 那人这时已走过于怜香身前,冷雪雯满头冷汗,挣扎欲起。那人站在她面前,眼里射出一种妖异的光芒。冷雪雯拼命挣扎,鬓发散乱,但是眸子深处依然不时射出愤怒和倔强的光芒。她紧咬牙根,不吭声,也不求救。 于怜香袖手旁观,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宛如动荡的春波,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只是她的倔强让他多少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那人俯下身去,慢慢撩起她的长裙。他并没有也不可能注意到,当他俯下身时,于怜香眼里的表情已经变了。随后他立刻感到后心一阵刺痛,与此同时,他听到于怜香在耳旁悄声道:“你忘了雨霖铃告诉过你的话了么?永远也别让于怜香站在你背后……” 冷雪雯惊愕地看着这人慢慢倒地,那个赶车的红衣人也看着,居然无动于衷。 第16章 于怜香手上什么兵器也没有,这人身上似乎也并没有伤口,可他倒地之后就立即气绝身亡。于怜香淡淡道:“你还坐着干什么,快把这具尸体弄走。” 冷雪雯吃惊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只听那红衣人应声道:“是。”冷雪雯打了个寒噤,心里忽然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那个红衣人走过来扛起尸体,往车里一扔,悠然远去。冷雪雯只觉全身发冷,刚刚似乎曾经回归体内的力量转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于怜香望着她微笑道:“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冷雪雯道:“你……你为什么要杀他?”于怜香笑着蹲下来,道:“我杀了他不好么?难道你真想做他的女人?” 冷雪雯颤声道:“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怜香道:“我杀了一个我一直很想杀掉的人,就这么回事。”冷雪雯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杀了他的?”于怜香诡笑道:“这可就不能告诉你了。”冷雪雯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于怜香摩挲着她的面颊,悠悠道:“因为他居然敢打你的主意……”他的手指温软如玉,带着销魂蚀魄的魔力。冷雪雯用力挣扎着,大声道:“不要碰我!你这个魔鬼,离我远一点!” 于怜香搂住她,嘴唇贴在她耳畔,柔声笑道:“你害怕了是么?是怕我坏了你的清白,还是怕抵挡不住这种诱惑?”他的眼光刀一样锐利,却又春风一样柔媚,看上去就像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魔,邪魅、诡秘。她猛地扭转头,锐声道:“滚开,滚开,你快给我滚开!” 于怜香笑吟吟地亲了亲她的额头,轻轻揉捏她的足心。她拼命躲闪着,全身的血液仿佛要燃烧起来,苍白的脸上突然染上妖异的嫣红。只听他柔声道:“乖乖的,别怕,别怕,我会让你很舒服的,舒服得再也不想离开我……” 远处忽然再度响起铃声。于怜香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旷野中驰来三匹快马,马颈上系着金铃。马上的骑士穿着考究,连马鞭也装饰得十分华丽。于怜香目光流转,注意到他们腰间佩戴的玉牌。 这三个人显然都喝了点酒,酒能壮胆,何况他们偏巧都认得万妙仙子和于怜香,又正好撞上了这千载难逢的机遇。万妙仙子冷雪雯,江逸云的情人,在荒郊野外和声名狼藉的于怜香偷情苟合,这消息无论如何都能在江湖中掀起轩然大波,使这个一向不可一世的万妙仙子身败名裂! 三个人在一旁冷嘲热讽,大有捉奸捉双的满足感和得意劲。人一得意,就难免忘形,忘了自己是谁倒也无妨,偏偏他们忘了眼前的人是谁。 于怜香一伏身,突然箭一般窜了起来,凌空翻了个身,两只手分别轻轻搭上其中两人的肩膀,就像拂去枝头半落不落的枯叶似的,轻轻一拨,他们的头颅就忽然掉了下来。 最后一人吓得魂不附体,拍马逃窜。 于怜香冷笑一声,蓦地扬手,一条金丝射出,去势急如劲弩,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寒光。那人策马狂奔,本该能够躲过的,但那条金丝却如毒蛇一般紧紧钉着他,猛然间绕了两绕,就将他紧紧缠住,于怜香手一抖,金丝骤然收缩,那个人跟着飞了回来,落在那两具尸体上面,竟已气绝。 他转身向冷雪雯走去,道:“我帮你杀了他们,你要怎么谢我?” 冷雪雯一眼也没看他,两只手揪住地上的草皮,嘶声道:“你给我滚开!” 于怜香盯着她看了很久,霍然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冷雪雯跌跌撞撞地站起,悲愤交加,欲哭无泪,失魂落魄地沿来路回转。那三匹马突然疾奔而来,狂嘶暴跳,一起朝她踢来。她面色顿变,失声惊呼,怎奈四肢疲软,体乏力怯,顿时万念俱灰,眼睁睁瞧着纷乱纵横的马蹄朝她当头踏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蓦觉腰间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缠绕住她,一股奇妙的巨大力量随即将她轻轻带起,她整个人便轻飘飘飞了起来。回头再看那三匹马,竟已头骨俱裂,倒地毙命。她明白是于怜香去而复返,眼里立即燃烧起愤怒的烈焰。金丝抖动,她跟着它一齐飞了回去,跌入于怜香的怀抱。她几乎同时就用尽全力推开他,全身重重地摔到地上。 于怜香吃了一惊,伸手没能拉住她,脱口道:“你疯了么!” 冷雪雯忍痛站起,踉踉跄跄往前走。于怜香惊异地望着她,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落寞,望着她的眼神也充满了怜惜和歉疚。他默默跟了她一阵,道:“天快黑了,我带你一程吧。” 冷雪雯置若罔闻。于怜香又道:“你这样得走到什么时候?”冷雪雯两眼直视前方,顾若无人。于怜香不死心,道:“这样吧,你骑我的马,我走着,好不好?”冷雪雯仍不理会。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你别这样,说句话不行么?”冷雪雯咬着唇一声不吭。 于怜香无计可施,苦笑道:“真是自作自受……我刚才说的都是放屁,你千万别当真……”见冷雪雯依旧毫无反应,顿时气急败坏,狠狠道,“随你去吧!”策马飞奔,眨眼间就消失在低迷的烟草丛中,片刻之后却又再度回转,道:“此地离城里还远着呢,你这么走,得走到半夜……上马吧……” 冷雪雯忍无可忍,随手抓起一蓬乱草,劈头盖脸朝他掷去,但四肢无力,才到半途,已纷纷落地。她怔了怔,发足狂奔。于怜香紧追不舍,她急怒攻心,连咳带喘,发狠地抓起地上的沙石向他扔去。 于怜香飞身下马,捉住她的两只手,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她无力挣脱,只好使劲踹他。于怜香笑道:“我给你找把刀,干脆杀了我算了,这么着多费劲!” 冷雪雯怒容满面,骂道:“坏蛋,恶棍,卑鄙小人……” 于怜香毫不介意,笑道:“好好好,我是,我是,我反正没做过好人,你索性骂个痛快,只要能解恨。” 冷雪雯嘶声道:“放手,你这个坏蛋,快放手!”她愤怒得几乎要发狂,眼里噙满泪花,毫不妥协地对他拳打脚踢。于怜香猝不及防,鼻子上挨了一拳,立刻血涌如注。冷雪雯起初尚未察觉,渐渐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这才发现于怜香鼻子里血流不止,而自己的衣襟早已染红。她呆了半晌,怒道:“我讨厌看到男人流鼻血!你为什么不快点把血止住?” 于怜香笑了笑道:“我还以为这可以让你消消气呢……” 冷雪雯使劲咬着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于怜香叹了口气,掏出丝巾为她拭去唇上的血痕,她打开他的手,背过身去抹掉脸上的泪珠,锐声道:“用不着你惺惺作态!”于怜香吃了一惊,猛地扳过她的肩来,看到她泪痕满面,顿时心乱如麻,忙不迭要为她拭泪。 这时远远地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只听有人扬声道:“雯儿,雯儿,你在这里么?”两人闻言均是一惊。冷雪雯听出是华雨烟的声音,急忙挣脱于怜香的双臂,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华雨烟纵马驰来,旁边跟着冷雪雯的爱马飞天,她看到于怜香影影绰绰的身形,心中一怔,望着冷雪雯道:“雯儿,你没事吧?”冷雪雯咬着牙摇摇头。 飞天欢快地跑过来,亲热地蹭她的衣袖。她抓住缰绳,奈何浑身绵软无力,竟上不去。她羞愤交加,面红耳赤。于怜香一言不发地抱她上马。她怒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拍马前行。 华雨烟默默地望着她,注意到她头发零乱,衣衫不整,血迹斑斑,甚至还光着脚,低声道:“雯儿,你告诉我实话,你真的没事么?”冷雪雯心里一酸,涩声道:“我……我没事……” 华雨烟柔声道:“你停一下,我帮你弄弄头发……”轻轻帮她把头发抿好,轻声道:“于怜香欺负你了?”冷雪雯低着头不敢看她,强忍着泪。华雨烟抚着她的肩头,道:“你连我也要瞒着么?”冷雪雯别过脸去,悄悄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强笑道:“不是……我很好……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华雨烟道:“我听见集市上人们议论纷纷,说有个花花公子当街掳走了一个女子,听他们的描述,我料想一定是你,就来碰碰运气……你看看后面,他又跟上来了。” 冷雪雯颤抖着嘶声道:“不要理他,我们快走!他……他是个疯子!”挥鞭策马,狂奔而去。 华雨烟怔了半晌,掉转方向,长剑出鞘,冷森森的剑锋,直指于怜香眉心。于怜香用丝巾按着鼻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江湖第一女杀手的剑,果然吓人得很!”华雨烟冷冷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于怜香笑了笑道:“久闻华姑娘杀手无情,想不到居然也这般多情。”华雨烟道:“你回答我,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于怜香淡淡道:“什么也没做,玩笑开过火了而已。” 华雨烟冷冷地盯着他道:“开的是什么玩笑?”于怜香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华雨烟眉头一挑,一字字道:“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于怜香笑道:“也包括江逸云么?”华雨烟皱眉道:“你什么意思?”于怜香悠悠道:“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华雨烟慢慢道:“如果你只是想寻芳猎艳,离她远一点。”于怜香道:“如果不是呢?” 华雨烟不答,策马驰去。 第五章少年听雨歌楼上 第五章少年听雨歌楼上 一夜之间,冷雪雯在荒郊野外与人私通的谣言便传遍了杭州城。 于怜香在仙客来酒楼坐了整整一天,想破头也不明白这个消息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这让他觉得很丢脸。 第17章 更让他奇怪的是,所有散播这个谣言的人竟然都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奸夫”是何许人也,这让他越发感到郁闷,他估计冷雪雯一定会怀疑是他干的。 祝酒山庄大少爷温殿杰在雅座里挥霍谈笑,口无遮拦地描述着冷雪雯与人私通的情形,身边那帮趋炎附势的小人附会陪笑,热闹非凡。 于怜香恨不得冲过去扇他俩各耳光,但他知道,温殿杰的命长不了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命在旦夕之间了,还这么嚣张……”旁侧忽有一人笑道:“阁下所言极是……”于怜香斜眼一看,旁边站起一个少年,华服绣带,金冠薄履,剑眉星目,嘴角上扬,显得桀骜不驯。他上上下下把这人看了一通,淡淡道:“黄金屋总管萧满楼是你什么人?” 那少年一惊,旋即笑道:“阁下真是目光如炬,在下佩服,佩服。不瞒阁下,在下萧潇,萧满楼正是家兄。”于怜香也不正眼瞧他,道:“这么说,你也是影子的手下?”萧潇道:“正是。” 于怜香道:“你也是来听冷雪雯故事的?”萧潇笑道:“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凑巧路过而已……”于怜香淡淡道:“凑巧路过,接什么下茬!” 萧潇道:“在下听那温殿杰如此口无遮拦,恐怕要白白送了性命,心中感慨,才一时失口,冲撞了公子!请公子多多包涵!” 于怜香道:“那你说,谁会来杀他呢?”萧潇道:“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再过一会,华雨烟就该来了。”于怜香道:“你倒是会猜!你见过华雨烟么?” 萧潇道:“缘悭一面。只是听说华雨烟的剑是杀人利器,而她本人也许正是江湖中唯一真正懂得杀人的女人……” 说话间,温殿杰已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他晃晃悠悠走上街头。他进去之前,大街上还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现在却像被洗劫过一样,一片死寂。空荡荡的街头,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的女人。温殿杰全身的肌肉顿时绷紧,他已经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无坚不摧的杀气。 华雨烟站在长街那一头,远远地注视着温殿杰,这冷冷的目光已足以令人意志崩溃。 温殿杰本来就算不上什么高手,此刻见对方如此镇定、从容,他越发感到烦躁、焦灼,汗粒沿着滚烫的鼻尖流进嘴里,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酒喝多了全身发热还是因为他太害怕。他不觉握紧了腰间的剑,不停地提醒自己:沉住气,沉住气…… 华雨烟冷冷道:“你就是温殿杰?” 温殿杰傲然道:“不错。”话声中,剑光一闪,闪电般刺向华雨烟眉心。温殿杰初出江湖的时候,剑法也曾经令许多人闻风丧胆,但他的剑法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神速,那么不可抵挡,何况他已经荒废了太久。他的剑刺出,咽喉突然冰冷,华雨烟已一剑刺入他的咽喉!而华雨烟仍然以那种亘古不变的冷冷眼神注视着他,脸上也依旧毫无表情,并不因为这一剑而有所改变。 温殿杰想不到一个女人出手能快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华雨烟的剑是青绿色的,青如雨后晴空,绿如凝碧的湖波,也许这湖波原本是流动的,只不过此刻凝固在他喉间。他的剑早已跌落。华雨烟的眼光像另一种利剑,直刺他心灵深处。他的血渐渐冷却,只听华雨烟一字字道:“无论谁想伤害冷雪雯,谁都只有死!” 这是华雨烟最常说的一句话。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冷雪雯。她总是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出现,在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出剑,刺入敌方最致命最薄弱的环节,绝不浪费一分气力。 于怜香在酒楼上看到她出手,也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异常清晰,入耳之后便如同镌刻在心里一样,怎么也无法抹去。他记得华雨烟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在他伤害冷雪雯之后。最初他以为自己对她跟对别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只想征服她,占有她,然后抛弃她;后来他又以为要忘掉她是轻而易举的,但现在他夜夜为她失眠。 萧潇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好快的剑,真不愧是江湖第一女杀手!” 于怜香看着温殿杰横在街头、丑恶地扭曲着的尸体,喃喃道:“言多必失,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明白这一点……” 正说着,突听一个声音喝道:“才杀了人,就想一走了之么?”话音未了,他们看见一个年轻人一阵风似地从一条小巷里飞奔而出,满面煞气。于怜香一怔,喃喃道:“房玄业?” 萧潇诧道:“怎么,这位就是上清堂的少主?” 华雨烟面对房玄业的百般挑衅,毫不动怒,径自走开。房玄业厉叱一声,纵身跃起,凌空下击。刀法轻灵飘忽,刀光闪动,如满天繁星,这种刀法当然好看,也很有效。死在他刀下的人通常会全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宛如花开。 萧潇忍不住道:“上清堂的刀法果然名不虚传!”转头看着于怜香,以为他会有同感,哪知他却皱了皱眉,一言不发。 房玄业对自己的刀法信心十足,立志要毙华雨烟于刀下。但是刀锋才到中途,他呼吸突然停顿,一根剑尖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眼皮底下,他只觉双眼一阵刺痛,同时听到华雨烟冷冷道:“就凭你这点道行,也来张牙舞爪!”只要华雨烟的剑再往前递出一分,他的眼睛就瞎了。他恐惧得发抖,华雨烟却返剑归鞘,转身离去。他怔了半晌,望了望手里的刀,一咬牙,一跺脚,飞身离去。 萧潇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好的刀法也这么不堪一击……不知道换了房尘睿会不会好一些。” 于怜香唤来堂倌儿付了帐,淡淡道:“他用的根本不是上清堂的刀法,你看不出么?”说罢,扬长而去。 穿过一道月洞门,花木扶疏,阴影中伫立着四名年过四旬的绿衣人,其中一人一言不发地击了击掌。林木掩映中的阁楼便忽然大门洞开,走出两个人来。左面一人须眉缥碧,神态从容,负手而立,庄重镇定,右面一人身材硕壮魁梧,面孔黑瘦,一字浓眉,脸部轮廓分明,目光锐利。两人久久凝视着于怜香,微微点头,道:“主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于怜香淡淡一笑,正想走进去,脑后突然一凉,只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是不是你到处散布谣言?”他不动声色,微笑道:“是华姑娘吧?难为你还能找到这里来。” 华雨烟冷冷道:“我在问你话!”于怜香淡淡道:“我说不是你信么?”华雨烟道:“不信!”于怜香叹了口气,悠然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这时只听有人大笑道:“若非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相信于怜香竟然会被人用剑指着脑袋!”楼门口人影一闪,楚更苹缓缓踱了出来,轻袍缓带,神采飞扬,望之如谪仙。 于怜香微笑道:“你以为我真没法子么?”说着突然向左侧滑开四五尺远,身形变幻,出手如电,点中华雨烟手腕穴道。这一番变故来得太快太离奇,连楚更苹也变了脸色。 华雨烟虽惊不乱,冷笑道:“好个于怜香,我还真低估了你!” 于怜香握着她那柄长剑,轻弹剑身,剑作龙吟,微笑道:“好剑,好剑……”说着,剑尖指向华雨烟眉心。华雨烟不动声色,眼中竟没有一丝慌乱之意。 楚更苹慢慢走到她跟前,笑道:“想不到江湖第一女杀手竟然是这样一个美人儿。” 于怜香笑吟吟道:“你要是感兴趣,我把她送给你如何?” 楚更苹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听说她身上到处伤痕累累,这实在有点煞风景……” 于怜香道:“传言未必是真的,你不妨脱下她的衣裳来看看……”说着出指如风,飞快地制住华雨烟全身穴道,随手把剑扔到一边。 华雨烟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之色,但仍然一言不发。 楚更苹笑道:“你这么对她,就不怕冷雪雯找你算账?”看了他一眼,“三个月的期限可是快到了,你再不抓紧时间,恐怕就要输了……” 于怜香笑道:“我不会输的。”楚更苹道:“你就这么有把握?”于怜香道:“那是自然……天底下本来就没有能拒绝我的女人,冷雪雯也一样。” 楚更苹笑道:“话可别说得太满……不过听说前些日子你倒是差点跟她成了好事……”于怜香哼了一声,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你听谁说的?”楚更苹道:“满大街的人都知道,我又不是聋子!” 于怜香冷冷道:“好像满大街的人都不知道那个与冷雪雯缠绵的人是谁,你怎么就知道?” 楚更苹笑道:“那是因为满大街的人都不敢得罪你,所以没提你的名字……” 于怜香脸色一沉,冷冷道:“是么?”楚更苹轻佻地抚了抚华雨烟的脸颊,笑道:“你真的把她送给我了?”于怜香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当然。” 楚更苹笑道:“多谢,多谢……”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人,脸上笑容顿时冻结,“兰儿!” 于怜香一怔,转头看见月洞门外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如雪里白梅,冰清玉洁,疏淡优雅,又如飘逸的烟霞,空蒙缥缈,充满撩人的诱惑。于怜香定睛瞧着她,只觉一股热力从小腹升起,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她骨胳如水,肌肤如花,简直不是人间的生灵。 楚更苹疾步赶了过去,笑道:“兰儿,你怎么来了?” 兰儿看了华雨烟一眼,皱眉道:“想不到你也这么下流!” 楚更苹赔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没什么歪念头,就是想把她安安全全地送回去……”脸色一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华姑娘送回寒碧山庄!” 第18章 当即有一名绿衣人应声而出,解开华雨烟的穴道。 华雨烟面无表情,俯身拾起长剑,慢慢插入剑鞘,疾步离开。 兰儿眼波流转,在于怜香脸上停留片刻,冷冷道:“我今天才知道你净结交一些这样的坏人!”说着拂袖而去。楚更苹跺脚道:“于兄啊于兄,你今天可把我害苦了!”说着赶紧追了出去。 于怜香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身后那六人生像变成了聋子哑巴一样,谁也没理他。他哼了一声,心道:“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就查不出来么?” 巨大的吊灯从赌桌上方射下强烈的光束,映照四堵,象牙雕刻的骨牌熠熠闪光。对门的墙上也安了两盏灯,灯光耀眼,刺得人眼睛发痛,根本没有办法看清坐在两盏灯之间的那个人的模样,就连站在灯旁的两人也看不真切,只看到两个黝黑的影子。 楚更苹和兰儿一走进去,赌桌旁的于怜香就惊讶地抬了抬眉毛。他旁边一人则岿然不动,把玩着几粒色子,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和不可一世。他身材瘦削,有一双保养得异常整洁的手,修长狭窄,肌肉绷得很紧,嘴唇的线条秀美得惊人,即便是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嘴仍显得锋利而冷漠。 楚更苹看着那人淡淡笑道:“真是巧得很,想不到犹欢公子也在此地。”穆犹欢瞥了兰儿一眼,淡淡道:“你怎么把女人也带进来了?”楚更苹悠然道:“我愿意,你管得着么?” 穆犹欢哼了一声,特别善于表达轻蔑之意的嘴唇上掠过一丝笑。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缓缓道:“楚公子,你来晚了。” 声音是从两盏灯光中间传出来的,这声音低沉而又温柔,慢说是女人,就是男人,听了也觉心跳。若非亲耳听见,于怜香决不肯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动听的声音,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声音是最好听的,听到这神秘的声音,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话音方落,一个老者走过来请楚更苹在那神秘人对面落座。另一个老者则端了一把椅子放在楚更苹旁边,请兰儿就座。兰儿坐下后才发现自己就在于怜香身畔,他冲她微微一笑,笑容笃定而邪魅。 那神秘人缓缓道:“开局吧。” 从强光里伸出一只手来,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细长的指头之间,夹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珊瑚枝。这只手轻轻拨动骨牌,将其中两张拨到每个人面前。 楚更苹拿起骨牌,慢慢展开来,看了一眼,不动声色。 兰儿并没有去看他手中的牌,她感觉强光中有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专注得可怕。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面前这人的脸便成了一幅模糊的远景,根本无法看清,直到她的眼睛完全适应这种强光,才看清一张中年男人成熟而极富魅力的脸庞。 那人脸色苍白,神情冷漠,颔下飘拂着乌黑婉美的胡须,他并不显老,尽管鬓角已斑白。但更加吸引她的,还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诡异的眼睛,绿色的,带着无法形容的妖异魅力,令人颠狂不知所措。她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高踞在镀金的太师椅上,妖异的眼令人觉得他该是宇宙间统治邪恶力量的魔王,这眼神里充满不可知不可测的奥妙,同时也藏着一种倦怠之意,一种由于知道得太多而对人生失去了兴趣的倦怠。她对这双眼睛看得越专注,就越感到心惊肉跳,那目光是那样危险,那样充满了侵略性。 她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嘴唇发白。楚更苹专注于赌局,并未留意,于怜香却注意到了,他似乎皱了皱眉,用视线的余光探询地向强光里扫了一眼,但什么也没看清。 兰儿似乎沉湎于某种臆想之中,眼波渐渐变得呆滞,神情也麻木了。她脸部肌肉显得非常紧张,耳朵里嗡嗡声响个不停,脑子里混乱得像要发疯。她脸色煞白,张得大大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那双眼睛,神志似已处于错乱的边缘,飘荡在半梦半醒的云雾之中。但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肯定要失态,便调动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 她忽然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定睛看去,只见那神秘人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披着一头雪白的长发,身段婀娜,看不透的面孔中有一种不受年龄影响的美。她从那神秘人肩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显出非常冷酷、极度残忍的表情,她不禁又打了个冷战。那个白发女人盯了她很长时间,眼神始终那样怨毒,而当她把目光投向那神秘人时,就显得患得患失。 兰儿瞳孔开始收缩,满脸惊怖。白发女人皎若春花的脸忽然露出狞恶的表情,那可怕的眼神就像两道金光刺穿她的心房,她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嘴里直流苦水。 白发女人在那神秘人身旁坐下,这样一来,兰儿就可以更清楚地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表情是很单调的,不是仓皇不安,仿佛永远都在担心失去什么,就是冷若冰霜,残忍而阴郁。她的手始终紧紧攥着,似乎捏着什么稀世奇珍。她弯弯的长眉忧悒地紧蹙在眼睛上面,使得原本就显得哀伤的眼睛更加抑郁,似乎世上所有的悲伤和忧愁都聚集在她眼中,任何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被她的忧伤感染。 这个女人给兰儿极不舒服的感觉,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赌局上去,以避开这个女人可怕的眼神,但对方就像蚂蟥一样死死咬住她不放。她背脊发冷,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对楚更苹道:“我……我要走了……”楚更苹低声道:“你稍等一会,我马上带你出去。” 兰儿勉强一笑,道:“好吧……” 于怜香盘膝坐在柳阴中的玫瑰茵褥上,四周开满娇艳如火的玫瑰。他脸上带着冷淡的笑容,一动不动地望着慢慢走来的江逸云,指了指对面的锦褥,道:“请坐。” 江逸云依言盘膝坐下,凝神注视着对方。 于怜香脸上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道:“听说十年前你统帅江南黑道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张狂的少年,而且冷酷无情;在这十年中,你是如何修炼成现在的从容和内敛的?” 江逸云微微一笑道:“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 于怜香道:“我倒想知道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你。”江逸云微笑道:“哪一个都是真的……”于怜香笑了笑,道:“我珍藏了一坛一百五十年的琥珀春,一直想找一个人陪我痛饮,可惜一直没有人配。” 江逸云道:“那的确遗憾得很。”于怜香道:“本来也许你配,但现在只怕也不成了。”江逸云还是微笑道:“那实在有些可惜。” 于怜香道:“听说滕望青的船回来了?”江逸云微笑道:“你知道得还真快。”于怜香斜着眼瞧他,忽然道:“你听说过嬴鹰这个人么?”江逸云道:“听说是雨霖铃的同胞兄弟。”于怜香道:“你知道他有多危险么?”江逸云道:“知道。” 于怜香道:“但他现在已经死了。”江逸云似乎并不惊讶,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于怜香道:“因为我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我还不起,也不想还,更不想让他以此胁迫我做任何事。” 江逸云盯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嫌恶,有些惊异。于怜香却行若无事,一脸莫测高深的笑容。江逸云道:“你料定了雨霖铃不会找你算帐?” 于怜香道:“他只会感激我。因为这世上只有我能杀得了嬴鹰。为此他已经送了我一份厚礼……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杀掉他的么?” 江逸云道:“你说,我听着。” 于怜香道:“你应该知道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女人,尤其是独特的女人。二十天前,他找到我,说他看中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要我在七天内想办法给他弄到手。你知道他想要的这个女人是谁么?” 江逸云面色微变,道:“难道是雯儿?”于怜香慢慢道:“不错。”江逸云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答应了?” 于怜香道:“我只能答应,我了解他的武功,如果撕破了脸,吃亏的一定是我。我和他约好日子,把冷雪雯带到桃花溪,亲手交给他。于是我开始留意冷姑娘的行踪……” 江逸云涵养再好,此刻也不禁变了脸色,沉声道:“你果真把她带到桃花溪,然后乘机从背后杀死了嬴鹰?” 于怜香道:“你倒像是亲眼瞧见了一般,不错,我是从背后杀了他——难道我不该杀他么?” 江逸云冷冷道:“你也许有你的理由,但是你一定伤害了雯儿……” 于怜香眼中掠过一道阴影,冷冷道:“我的确伤害了她,但我既然已看上了她,就决不容许别人动她……” 江逸云淡淡道:“你今天叫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于怜香冷冷道:“你觉得没必要?”江逸云面色忽然沉了下来,冷冷道:“如果你只想玩弄她,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 于怜香的脸也忽然变得阴沉,他似乎猛可间想起什么,眼睛深处竟出现了一丝痛苦之色,这痛苦只有那些在刀刃上行走的人才能体会,他缓缓闭上双眼,冷冷道:“你就没有伤害她么?” 江逸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于怜香道:“舒意晴离开寒碧山庄之后,你去看过她吧?”江逸云冷冷道:“你消息果然灵通。” 于怜香淡淡道:“现在满大街的人都在说冷姑娘不能容人,逼走了灵鱼先生的外孙女儿,你不会不知道吧?”江逸云道:“这事和雯儿无关,是舒意晴自己走的。” 于怜香睁开眼睛,似笑非笑道:“不会有人相信的,正如没有人会相信不是你奸污了舒意晴一样。” 第19章 江逸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你好像知道什么。” 于怜香悠然道:“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江逸云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注视了他半晌,转身离去。走出十几步远,只听于怜香淡淡道:“现在全城的人都在传说冷姑娘在荒郊野外与人苟合,你不知道么?”他淡淡道:“我当然知道。” 于怜香悠然道:“你相信么?”江逸云道:“当然不信。”于怜香似笑非笑道:“我不相信。”江逸云道:“你信不信并不重要。”于怜香微笑道:“你敢说你一点也不怀疑?你敢说你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你敢说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心里不会猜忌她的身体到底有没有被人碰过?” 江逸云转头看着他,神情平静,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于怜香道:“我想听实话。”江逸云冷冷道:“我已经说过了。” 于怜香微笑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不相信是因为你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你一向以为她应该是绝对忠于你的,你不敢想象万一她真的被被人碰过了,你该怎么办……” 江逸云淡淡道:“我不相信是因为我知道她绝不会做那种事,更何况是和你。”于怜香脸色似乎起了一丝变化,道:“你知道那个人是我?”江逸云道:“当然知道。”于怜香道:“那你为什么不说?”江逸云道:“既然我不相信有这回事,我为什么还要说?” 于怜香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怒火,笑了笑道:“明天我娶个小妾,有工夫就跟寒水碧来喝杯喜酒。” 大凡一个人娶妾,都不会操办得太过张扬,于怜香偏偏把银子花得像流水一样,让每个走进他宅子的人都嫉妒得眼珠子几乎掉下来。但他实在不像一个要纳妾的人,神情冷漠,眼里充满嘲弄之色。他一张喜帖也没发出去,可来道贺的客人已经挤破了门槛。他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他知道,有一种人专门刺探别人的隐私,又有一种人就像叮开了缝的蛋的苍蝇一样,永远不会放过趋炎附势的机会,现在他的宅子里挤满了这样的人。他一个人端坐在大厅中央,冷冷地望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笑脸,他知道来的这些人或者对他又恨又怕,或者对他有所期待,他任由他们把自己捧上天去,心里始终在冷笑。 来客中女人很不少,漂亮女人居多。这些人知道于怜香寡人有疾,有女儿的特地把女儿巴巴的带了来,没有漂亮女儿有漂亮老婆的心甘情愿的准备当王八,什么都没有的打着灯笼去找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甚至花钱现买,聊充膝下之虚。 现在这些女人都在于怜香面前晃动——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谁也不敢走近于怜香。于是整座宅子变得比捻花坞还热闹,脂粉香、头油香、花香、酒香,掺和在一起,令人晕头转向。 但于怜香还是面无表情,直到江逸云和寒水碧走进来。他立刻春风满面地迎了上去。江逸云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道了道喜;寒水碧则满脸笑容,话里带刺。于怜香只做不懂。 喜宴准时开始,龙谷八音替于怜香不停地劝酒。于怜香只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洞房中红烛高照,新娘子赤裸着坐在一个可以旋转的水晶托盘里,脸色苍白,眼里充满恐惧之色,看见于怜香慢悠悠的走进来,更是浑身觳觫,惊恐万状。于怜香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冷冰冰地问道:“你还认得我么?”新娘子瞠视着他,拼命摇头。 于怜香道:“三月初七那天,你在生药铺里帮你爹算帐,看到我站在对面看你,你立刻摔帘子进屋——你还记得么?”她惊讶而惶恐地摇头。于怜香道:“我听说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是县衙里的一个书吏,听说你们早已私定终身,并且山盟海誓,你非他不嫁,他非你不娶,对不对?” 她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呆滞,她不明白他怎么连这些她本来以为只有天知地知的事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怜香淡淡道:“但是你没有想到你爹把你给卖了。你爹压根就没有见过我,我派去下聘的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丑的男人,我从一条臭水沟旁把他找来,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做这件事。你爹被金子花了眼,果然满口答应——他当然以为要娶你的就是那个丑八怪,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且对你说要娶你的是个年少风流的富家公子,对不对?” 她简直要疯了,她想不通人间怎么会有这样可恨又可怕的人,她尤其想不通的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于怜香道:“听说你为此寻死觅活的,闹得全家鸡犬不宁,你甚至叫人给那个书吏送信,要他带你一起逃走——你等了很久,一直等到被花轿抬来,他都没有露过面,也没有任何消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她眼里忽然闪出怒火,锐声道:“你是不是杀了他?”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为了你去杀人?你还不够资格。我根本用不着出手,他先就腿软了。” 她又是绝望,又是愤恨,道:“那是为什么?” 于怜香淡淡道:“我想考验一下你这位好情人对你是否痴心,于是就送了他一个绝色的丫头,又给了他五百两银子——我本来打算给他五千两的,谁知他根本不值,其实只须给他五十两就够了……” 她颤声道:“难道……难道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拒绝?” 于怜香淡淡道:“你以为他会么?”她一直挺直的背脊忽然有些佝偻,这一击对她而言显然是致命的。于怜香悠悠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天你不肯叫我看,可是现在,我不是一样什么都看见了么?”她呆呆望着他,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魔鬼。 于怜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蓦地站起身来。她打了个哆嗦,他却冷冷道:“现在我看够了,你可以滚了。”她愣了一下,根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于怜香道:“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你马上把它们都带走。天亮之前你若还搬不完,我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人已到了院子里。他吩咐侍女把江逸云和寒水碧请到花厅去,随后走进大厅,把所有喝得正欢的宾客统统轰出门去。 江逸云穿过庭院,一束月光从树缝里斜斜漏下,照在画满花树,云烟缭绕的厅旁四壁上。他仰观壁画,忽见枝头鸟动,叶底翎张,不禁色变神飞,诧为仙笔,惊异未定,又听啾啾鸟鸣,似欲翱翔而下,谛观熟视,方知壁上所画松枝上,凿有小孔,将蓄养鹦鹉的铜架去其三面,只留立脚一条,并饮水啄栗之二管,插入其中。 他愕然称叹,忽听身后一个甜得几乎要滴出蜜来的声音含笑道:“江公子,我家少爷有请。”他转头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红衣少女,光彩照人,两只烈焰般的眼睛就像暗淡的灌木层中艳丽的野花,灼热地燃烧在她弯弯的秀眉下。他微微一笑,道:“有劳姑娘带路。” 红衣少女领着他穿过绿阴覆盖的长廊,廊下种满了色彩缤纷的玫瑰,芳香四溢。 远处曲曲折折地飘来绮靡淫邪的乐声,江逸云微微皱眉,一抬头,便看见那个红衣少女打起帘子,笑道:“公子请进。”画帘高卷,香雾喷人,他看见懒洋洋地躺在一个绝色美人怀里、手托金杯的于怜香,被七八名靓妆华裳、正当妙龄的少女簇拥着,看上去逍遥自在。他笑了笑道:“外面那么多客人,于兄就这样撂下不管了?” 于怜香淡淡道:“我并没有请他们,是他们自己愿意来凑热闹,我有什么办法?”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坐。”江逸云没有动,淡淡道:“寒水碧还在偏厅等着呢。”于怜香悠然道:“坐下细说吧,他自有人照顾,江兄尽管放心。” 江逸云一落座,立即有两名少女从屏风后姗姗走出,以纤纤素手替他斟满了酒。 于怜香举杯道:“请。”江逸云呷了一口,微笑赞叹道:“果然是绝无伦比的好酒。”于怜香抚弄着怀中那少女的脸颊,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珍藏着一坛上好的琥珀春,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痛饮。”江逸云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幸运得很,多谢抬爱,不胜感激。”说着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于怜香轻轻击掌,便有几个近乎赤裸的舞姬翩然起舞,香风撩人,令人销魂。江逸云居然一眼也没往她们身上瞧,泰然自若,酒到杯干。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些舞姬手中的羽扇上下飞舞,幽香袭人,浓得像酽酽的蜜汁,厚重得直往下沉。 江逸云觉得香得过了头,揉了揉鼻子,转头望了望窗外,微风从窗下掠过。他喝干了他的第十七杯酒,放下酒杯时发现手有些发抖。他怔了怔,顿时警觉,暗暗运功调息。 于怜香忽然问道:“江兄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叫花城的人?”江逸云微微一愣,道:“于兄为何有此一问?”于怜香道:“此人是我的旧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 江逸云道:“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于怜香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道:“当真?”江逸云道:“我为何要骗你?”于怜香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淡淡道:“难道你从来也不曾找过他?” 江逸云皱眉道:“我为何要找他?”正说着,一名舞姬盈盈自他面前旋转而过,手中的羽扇温柔地从他脸颊上拂过,那少女眉目如画,粲然微笑,美艳不可方物。 第20章 一股浓郁的香雾直冲进五脏六腑之间,他只觉胸口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透不过气,头也开始发晕。 他定了定神,转头看着于怜香,脸色忽然变了,失声道:“你不是于怜香!”话音方落,满室灯火忽然熄灭,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扣住,黑暗中有一股寒气逼上他的胸膛。 于怜香走进花厅,没看见寒水碧,却意外地看到冷雪雯。她穿着一身铺烟簇雪般的缭绫衣裳,质地轻柔,宛如月下飞泻的瀑布,寒光闪烁,衣裳异彩奇文互相掩映,精美奇绝,耀人眼目,披着光丽纤长的飘带。此刻她凝视着窗台上的玫瑰花呆呆出神。于怜香心跳加速,一颗异常冷酷的心竟然变得柔软起来。看见他进来,垂手侍立的丫环立刻识趣地退下。 冷雪雯忽然回过头来,她显然听到了脚步声。她不动声色地瞧了瞧他,倒像不认识他似的,神情也正像她的衣裳一样,令人望而生寒。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你又不认得我了?”冷雪雯一声不吭。他走上前去,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那天……”看到冷雪雯漠然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可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道:“我知道你生气,可是嬴鹰是个很危险的人物,我要杀他,只能用非常手段……我根本不想伤害你,否则那天我何必把上清堂的那三个人杀死?” 冷雪雯忽然站起,冷冷道:“颜舜华在这里么?” 于怜香怔了一怔,恍然道:“你是说那个生药铺掌柜的女儿?原来她叫颜舜华,名字起得倒真不错。” 冷雪雯道:“你娶了她,却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么?”于怜香笑道:“天底下那么多女人,我只需知道姑娘的芳名就够了。”冷雪雯脸色陡寒,冷冷道:“你能不能放了她?” 于怜香显然有些惊讶,道:“你是为了她来的?”冷雪雯道:“是。”于怜香失笑道:“不会吧,你连这种事也管?”冷雪雯淡淡道:“你放不放?”于怜香似笑非笑道:“姑娘凭什么要求我?” 冷雪雯淡淡道:“听说你很喜欢玫瑰花是么?”于怜香道:“不错。”冷雪雯淡淡道:“听说在你看来,女人还不如玫瑰花值钱,是么?”于怜香道:“不尽然,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冷雪雯道:“那么颜舜华是哪种女人呢?”于怜香道:“这有什么关系?” 冷雪雯道:“关系大得很,我碰巧得了一株极其稀罕的蓝色玫瑰花,我打赌你见都没见过。如果在你看来,这株玫瑰比颜舜华更让你动心,我就拿它跟你换;如果正好相反,那就只当我没来过。” 于怜香有些懊恼,淡淡道:“原来你是和我做交易来了。”冷雪雯道:“那你以为呢?”于怜香沉着脸不吭声。冷雪雯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是希望你卖我个人情么?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面子。何况非亲非故的,一旦我这么要求你,难保你不反过来嘲讽我一通。” 于怜香被说中心思,越发懊恼,淡淡道:“现在谣言满天,你居然敢来……而且江兄也在这里,你不怕他误会么?”冷雪雯道:“我只是受人之托来跟你做笔交易,有什么可误会的?” 于怜香看着她道:“我不想跟你做这笔交易。”冷雪雯道:“这么说你很在乎她?”于怜香冷冷道:“我不在乎她。”冷雪雯道:“那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她?”于怜香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要你求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放她。”冷雪雯笑起来,轻轻道:“这么简单?”于怜香面有怒色,道:“不错!” 冷雪雯道:“只要我一开口你就放她?”于怜香看着她的笑靥,怒色渐渐消失,悠然道:“是。”冷雪雯道:“那我岂不因此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于怜香道:“我不要你还。”冷雪雯正色道:“那就立个字据吧。”于怜香一怔,忽然仰天大笑。 冷雪雯静静地瞧着他笑,也不生气,也不着急。 于怜香点头道:“你好,你好得很……随我来吧。” 冷雪雯跟着他走到前庭,看见一个穿着吉服的女子正在艰难地搬运贴满喜字的物件,院子里站满了仆婢,每个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幸灾乐祸,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那女子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脸上的胭脂全都花了,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怜。冷雪雯怔了一下,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怜香一眼也没瞧那女子,淡淡道:“我本来是要娶她的,但我又改变了主意,刚刚就把她赶走了。”冷雪雯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于怜香的口气越发冷漠,道:“她在搬东西。” 冷雪雯道:“你让她一个人自己搬?”于怜香淡淡道:“有什么不对么?那都是她自己的东西,别人为什么要帮她?”冷雪雯道:“你就这么忍心?”于怜香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要,一走了之,可她做不到。既然她自甘堕落,你又何必为她抱不平?” 冷雪雯以一种愤怒而又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冷冷道:“你又何必这样作践人呢?”于怜香面不改色,道:“但她绝对可以风风光光再嫁一次。如果有人因此说她什么,那也只是因为嫉妒。她若在此地待不下去了,完全可以换个地方,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去?” 冷雪雯道:“在你眼中,女人就这么不值钱么?”于怜香凝视着她,微微一笑,慢慢道:“除了你之外,在我眼中,很多女人的确一文不值。”冷雪雯走上前对那女子道:“颜舜华,你别搬了。” 颜舜华看了于怜香一眼,恐惧得全身发抖,非但没有停,反而搬得更快了。冷雪雯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搬这些东西呢?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在作践你么?”颜舜华充耳不闻,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去远了。 冷雪雯瞪着于怜香道:“这么做,让你很开心是么?” 于怜香慢慢道:“看到你生气,我一点也不开心。”忽然把龙谷八音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龙谷八音领命而去。 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逸云在哪里?”于怜香摇了摇头,道:“那我怎么知道?”冷雪雯道:“这是你的地方,你居然说你不知道?”旁边有个红衣少女嫣然道:“冷姑娘不必着急,江公子往后院去了,大约是肚子不适,再过一会儿就来了。”冷雪雯冷冷道:“有寒水碧和他在一起,我不等他了。” 于怜香拦也拦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委实郁闷,飞起一脚朝方才那红衣少女身上踹了下去,怒道:“要你多嘴!” 忽听一人悠然道:“你自己恼火,何苦拿别人撒气。” 听到这个声音,于怜香脸色顿变,一扭头,看见江逸云慢悠悠地从花坞里踱了出来。他旋即恢复了常态,笑道:“江兄去了多时,倒叫小弟好等。”江逸云笑道:“我若永远不回来,不正合你意么?”于怜香哈哈一笑道:“江兄说笑了,小弟岂敢有此等不良居心?” 江逸云淡淡道:“看到我活着回来,你很失望吧?”于怜香笑道:“江兄说哪里话?”江逸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那个人是谁?”于怜香笑嘻嘻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逸云冷笑道:“有一个人假扮成你的模样,拿出你珍藏的一百五十年的琥珀春来招待我,又找来那么多艳媚入骨的女孩子,你会不知道?” 于怜香惊讶道:“有人扮作我的模样?这怎么可能?”江逸云皱眉道:“你不觉得一味狡赖实在无趣么?”于怜香还是笑嘻嘻道:“我倒觉得实在有趣。”江逸云哼了一声,道:“你就那么想杀我?” 于怜香默不做声地盯了他半晌,眼神宛如动荡不安的春波,瞳孔冷酷如冰,慢慢道:“你不会不知道,想杀你的绝不止我一个人。”他的笑容已完全冻结,身上忽然发出一种深入骨髓、冷寂可怕的杀气。他的脸也忽然变得像风化了的岩石,粗糙、冷酷、坚定。 江逸云淡淡道:“看来你并不想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他就像清风朗月,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让人感到愉快,但月色和清风又都是不可捉摸的,缥缈莫测的。他身上隐藏着一种威慑力,这种匪夷所思的力量使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显得镇定自若,雍容大度。 于怜香蓦地发现自己对江逸云竟一无所知——他就像是风声,谁都可以听见,但谁也看不见风影。但他偏要试试,慢慢道:“不错。” 江逸云点点头道:“很好。”于怜香微笑道:“但你不必担心,更多的时候,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害你。”江逸云淡淡道:“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得到雯儿么?” 于怜香道:“你若活着,我肯定一点希望都没有,你若死了,我好歹还有机会。” 江逸云也不生气,悠然道:“我在你家里被杀,你要怎么对雯儿解释呢?” 于怜香笑道:“大凡人都不会蠢到在自己家里杀人,可我不同,我既然敢这么做,就有法子叫别人不怀疑我。” 江逸云看了他好一会儿,两人目光相遇,犹如水与火的交战。江逸云眼中有种奇异的威力,仿佛可以洞悉一切;于怜香眼中燃烧着无穷无尽的烈火,他的眸子狡黠而又锐利,仿佛世间一切邪恶的焦点。 江逸云慢慢道:“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如此逼真地假扮成你的模样,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于怜香道:“坦白说,我是觉得很可怕,可如果他只是我的一个奴才,我还有必要害怕么?” 江逸云淡淡道:“能养这么一个奴才,也真是你的本事。” 第21章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过奖,过奖!” 江逸云左手忽然一伸,竟抓住一枝背后射来的冷箭,淡淡道:“箭倒不坏,放箭的人却不怎么样。”反手掷出,箭穿透十丈开外的一方巨石,巨石顿时爆裂,声震天地。 于怜香脸色顿变,想不到那箭竟然横穿巨石。他是行家,当然明白个中的天渊之别。他犹在发愣,江逸云身后忽然窜起一人,纵身扑来。于怜香虽在发呆,还是看见了这个人,他看见这人时,这人的身体在空中扭曲,下坠,忽然间就像个空麻袋般瘫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于怜香倒抽了口冷气,适才他的眼睛始终未曾离开江逸云,可他竟然没有发觉江逸云出手。 冷冷的灯光中,江逸云静静地站着,眼里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一言不发。灯光照在他浅紫色的衣服上,折射出一种缥缈而瑰丽的色彩。于怜香忽然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被飘飘的放逐到无穷之外的空蒙中去,而江逸云就是包裹在他之外的一个完全虚无、倏忽间又千变万化、捉摸不定的空灵。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喃喃道:“我本以为你是不喜欢伤人的。” 江逸云冷冷道:“我平时的确不伤人,但如果有人想要我的命,我也决不手软。你见我出手觉得吃惊,我若不出手,你心里一定要笑我是个傻瓜。” 于怜香凝注他半晌,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枝柳条,他的手几乎没有动,柳条却已射出,直贯江逸云咽喉,这一式似乎没有丝毫变化,柳条到中途却突然化作满天光影,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圆环,朝江逸云脖颈套下。江逸云连看也没看一眼,只一伸手就捉住柳条末梢。于怜香瞳孔骤然收缩,看着一根柳条渐渐化做粉末,一阵寒意自心头泛起。谁也不知道,这个江逸云体内到底蓄积了多大的力量。 江逸云轻轻掸去衣裳上的碎末,看着于怜香微微一笑。 于怜香目光一凛,叱退手下,淡淡道:“江兄现在可以走了。”江逸云笑了笑,道:“多谢。”展动身形,转眼到了数丈开外。于怜香目送他去远,眼中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像是嫉妒,也像是钦佩。 第六章欲上青天揽明月 第六章欲上青天揽明月 近十年来,房尘睿待在家中的时间远比在外闯荡的日子多得多,也许是因为上清堂在武林中所向披靡,正如日中天。盛极必衰,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但一个人若过惯了锦衣玉食的舒坦日子,难免壮志消磨,疏于进取。年少时的磨难使他越发珍惜留恋如今的安逸——然而上清堂被冒犯了,十年来的第一次。他决心借这件事把上清堂已根深蒂固的基业推向更高的巅峰。 于怜香,这是个百年罕见的声名狼藉的江湖巨子,谁若只把他看作声色犬马的登徒子,谁就大错特错了。书桌上摆着一张紫红色的拜帖,上面只有九个大字:今夜之时,借君心一观。用笔擒纵,姿态颠逸。一看到这张拜帖,他就忍不住想怒笑。好狂的小子,好狂的口气! 离子时尚有整整一个时辰,他看了一眼沙漏,小心翼翼地取出多年未用的雁翎刀。当年他就是凭着这把刀,扫荡中原武林,成就了一番霸业。回想起死在他刀下的那些威名煊赫的绝世高手,他胸中便激荡起一股冲天的豪气。刀光暗红,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凛凛杀气,他甚至可以听到嘶嘶的刀鸣。多年来他的雄心已渐渐消磨,这宝刀却一样饥渴。他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心里隐约感到不安,一个人实在不应该荒疏武艺这么多年,更不该把自己的兵器弃置不顾。他不免觉得忧心忡忡,担心这刀会在关键的时候背弃他。风吹乱了屋前的翠竹,门外响起清脆的木屐声,他知道是水晶来了,唇边泛起一丝愉快的笑意。 水晶原本是蓝桥水晶舍的主人,她在十六岁那年嫁给了一个家产万贯的礼部侍郎,成婚当夜,她的丈夫便失足掉进水池淹死了,留给她黄金和枷锁。在长达十年的岁月里,她始终在雕金镂玉的重重垂花门、月洞门中穿梭。美丽与财富,是她与外界发生联系的唯一纽带。 水晶舍里常常高朋满座,所有人都来讨好她,比对任何一个皇后更加尽心尽力。她听任那些男人夜夜上朝似地簇拥她、奉承她,由着他们佾酒为欢、觥筹交错,说着不相干的肉麻话,和所有美丽的花瓶一样,只是充当摆设。所有人都在觊觎她,企图抱起这只花瓶,坐上黄金宝座;所有人都在欺骗她,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机械地活着。但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尽管她只有二十八岁,而他已经五十五岁。为了娶她,他和自己的儿女一度闹得很僵,直到现在他们都不肯承认她,但他还是爱极了她,无比宠爱她。她让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又有了活力。 她披着绣有蛱蝶的衣裳,手里捧着他最喜欢的夜宵,款款走来。她个子很高,又喜欢穿木屐,这使她身上永远有一种别人无法模仿的风韵。房尘睿凝神欣赏着她,忽然发现她手上拿着几枝娇艳的玫瑰,他知道她一向爱花,尤其是白色的玫瑰花,可她现在拿的却是红色的,烈火一般的红,艳丽逼人。他不禁诧异道:“这花是哪来的?” 水晶道:“院子里到处都是,难道不是你……” 话犹未了,房尘睿面色惊变,冲出门去。院子里不知何时竟开满了火红的玫瑰花,成片成片地燃烧着,清香四溢,幽艳非常——一个时辰以前,当他走进书房时,这里还只是一块草坪,但现在……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厉喝道:“玄业,玄业!” 玄业是他的儿子,上清堂未来的主人。过了很久,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启,房玄业懒洋洋地走出来,蓬头赤脚,衣衫不整,一身酒气,不耐烦地道:“什么事啊,大半夜的吵得人不安生!” 房尘睿大怒道:“瞧瞧你什么样子!这些花打哪来的?”房玄业眯着眼瞧了瞧,不冷不热地道:“这我怎么知道?这屋里就她喜欢花,你怎么不问她去?”房尘睿狠狠地瞪着他,道:“你刚才在屋里做什么,这么半天才出来?”房玄业悠悠道:“当然是做老爷子每天晚上都要和水夫人做的好事。” 水晶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挽住房尘睿的手臂。房尘睿铁青着脸,喝了一声:“好一个逆子!”房玄业乜斜着眼,满不在乎道:“不就多了些花嘛,老爷子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房尘睿冷笑一声道:“说的好轻巧!你好好瞧瞧,忽然之间就多出了这么多花,而且就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却一点知觉都没有,你居然说我是大惊小怪!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以后怎么执掌上清堂!” 房玄业悻悻然道:“怎么不能,到时候自然就行了,你为什么总这么不相信我!我可是你的亲儿子!” 这时西厢房的门也开了,绛紫晃晃悠悠走出来,嗲声嗲气道:“爹,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大呼小叫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房尘睿猛可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他在上清堂乃至整个武林都叱咤风云,纵横捭阖,在儿女面前却一点威严都没有。他异常留恋从前儿女偎依膝下、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光,但自从他娶了水晶之后,一切都变了。他扭过头去,看见水晶的容颜仿佛在瞬间憔悴,眼神空洞索寞,脸上一片沉寂,死一样的沉寂,眉宇间那种久违了的看破红尘的萧瑟之意似乎比初见时更浓了。他吃了一惊,失声道:“水晶,你怎么了?”他愕然发现她手上拿着那张拜帖:今夜子时,借君心一观。 她全身打摆子似地哆嗦,颤声道:“于……于怜香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绛紫眼里顿时大放异彩,抢着道:“你居然连于怜香都不认得!也难怪,谁叫你是个寡妇!他可是如今江湖中名头最响的大人物,又年少,又多金,不知有多少女人争着要投怀送抱……” 水晶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要……” 房玄业一把抢过拜帖,瞧了一眼,不知是反光,还是别的原因,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房尘睿忽然高声唤道:“李观!”院墙外立即有人应声道:“在!”房尘睿吩咐道:“马上把各个分堂主请来。”说完握着水晶的手柔声道:“夜深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水晶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注视着他,仿佛是恐惧,又仿佛是幽怨,她握紧他的手,缓缓摇了摇头,轻轻道:“我不走,我陪你一起等他来。”——是他重新点燃了她已熄灭的生命的火花,让她感到生活的乐趣和意义,所以她爱他。而他们之间的这种爱,却是房玄业和绛紫这一点人所无法理解的,纵使他们可以理解,为了达到伤害他们的目的,也只会装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房尘睿笑了笑道:“这是我们男人的事,你还是不在场比较好。”水晶道:“他为什么要来找你?”房玄业阴阳怪气道:“因为他杀了上清堂三名弟兄,老爷子不肯放过他。” 水晶望着房尘睿道:“他为什么要杀我们的弟兄?” 房玄业道:“据说是因为他们无意中撞见了他和冷雪雯的丑事,冷雪雯那么个女魔头,当然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三个人虽然死了,她和于怜香偷情苟合的消息还是没能瞒天过海。” 水晶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喃喃道:“冷雪雯?她不是江逸云的恋人么?” 绛紫冷冷道:“这年头水性扬花的女人多了,有过不止一个男人的女人,多她一个不多!” 第22章 房尘睿喝道:“放肆!”绛紫哼了哼,咕哝道:“难道不是么?”话犹未了,她猛的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似乎有一道强光直逼双眼,她下意识地挡住眼睛。 房尘睿厉声道:“什么人?”风声自树梢吹过,四下无人,但四周的林木突然挂满了风灯,把整个院子映照得宛如白昼。绛紫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房玄业却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视线的余光不时扫过水晶纤细的腰肢和丰盈的胸膛。水晶手心不觉渗出了冷汗,偎依在房尘睿身上,不停地发抖。房尘睿看了一眼沙漏,离子时只剩半个时辰。 十二名分堂主鱼贯而入,看到满院子盛开着的玫瑰,草坪上、假山上、水池边,甚至屋檐下、房脊上,他们立即变了脸色。房尘睿目光一扫,沉声道:“你们都看到了,这院子里到处都是于怜香留下的信物,今夜子时他将来取我的性命……” 十二堂主勃然大怒,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 这时忽听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懒洋洋笑道:“是谁这么大口气,想教训本少爷来着?”房尘睿心一沉,回头一看,沙漏已尽,子时已到!院子里顿时沉寂下来。 西面的一堵墙突然轰然倒塌,遂成粉尘。绛紫趁众人不注意之时,溜回屋换了一身紫红色的薄纱衣。粉末荡尽,无数的玫瑰花瓣纷落如雨,每个人都沾了一身。 一辆马车缓缓驰来,四匹遍体雪白的骏马,金络玉辔,神采飞扬。驾车之人一袭红袍,光鲜夺目。车帘微动,飘逸出绮媚的幽香。于怜香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跨下马车,头戴束发金冠,身穿绣有青花行云海底龙的锦袍,宝带环珮,光彩照人。 绛紫一颗心立刻融化在他身上,恨不得立刻纵身投入他的怀抱。他慢慢踱过来,折下一枝玫瑰,嗅了嗅,笑道:“久闻水晶夫人酷爱此花,倒不知夫人对这份区区薄礼可还看得上眼?”绛紫心中大为不快:“对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有必要大献殷勤么?” 水晶默然无语。 于怜香目光流转,放肆地在绛紫身上溜来溜去,笑道:“想不到房老爷子也是风流人物,从令爱身上,隐约可见当年王夫人的风姿。”绛紫心头狂跳,喜不自胜,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留意到她,现在目的达到了,她还有更高的要求……于怜香笑迷迷地盯了她两眼,道:“于某久慕姑娘芳名,奈何始终缘悭一面,今夜有幸一睹姑娘风采,实是天大的造化,于某有意邀姑娘对月吟唱,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绛紫几乎脱口就答应了,只是碍于众人在场,况且对方来意不善,不得不强作冷漠,冷笑道:“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于怜香一点也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竟像在花好月圆之夜调情说爱一般,倒把上清堂十余名赫赫有名的绝顶高手看得似有若无。 第七分堂堂主胡中行气得眼瞪瞪的,厉喝道:“小子无礼,敢在此撒野,先吃我一刀!”反手抽出背上的大朴刀,腾空跃起,如鹰搏兔,凌空下击。上清堂上下千余人,用的都是刀,胡中行的刀法素以威猛著称,他这把刀重达七十二斤,一般人提起来都觉费力,更不要说舞动了。而他用这把刀的流转自如决不在心灵手巧的女人用绣花针之下。他曾在三十四岁时,用这把刀一刀劈杀了八个人,现在他连人带刀,足有两百多斤,却轻轻松松地掠过了花丛,刀光闪动,刀锋已逼上于怜香咽喉。 于怜香光顾着和绛紫说话,两只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绛紫故意挺得老高的胸脯上,根本心无旁骛。这一刀眼看就要得手,谁知胡中性半空中忽然全身痉挛,身体立即失重,跌落。于怜香叹了口气,道:“胡堂主真是个粗人,这花我已送给了水晶夫人,岂能由着你糟蹋了……” 这话还没说完,胡中行庞大的身躯就像被风吹起的纸片一样,飘飘飞出十余丈远,落在陈允吉旁边。他手脚犹在抽筋,手上早已没了刀。于怜香两根手指提着刀尖,七十二斤的大朴刀,在他手里就跟花枝一样轻盈。胡中行一向以天生神力自诩,现在反倒抽了口冷气,于怜香不但功力比他深,连力气都比他大得多。 水晶全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她比谁都害怕这个高深莫测的年轻人,因为她不愿意失去房尘睿,是他让她的青春开花,并且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她不知道如果失去他,自己还能有什么出路。 于怜香轻轻用花枝敲了敲刀背,叮叮两声,厚实的刀锋立即断成三截。所有人的脸瞬间失了血色。于怜香淡淡笑道:“胡堂主,你一定被那个刀匠耍了,他给你打了柄全天下最糟糕的刀,简直比纸做的还不如。” 胡中行咬咬牙,翻身跃起,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抽筋,但显然不是意外。于怜香似乎闲极无聊,把那三截断刀摞在一起,手上毫不费力地轻轻一送,那枝玫瑰花就穿透了厚达五寸的刀锋。他微一扬手,那枝玫瑰就带着三截断刃向胡中行疾射而去。 胡中行仓皇失色,正欲闪躲,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准确而迅速地捏住了花枝。他面色如土,道:“堂主,我……”房尘睿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于怜香看着他,悠悠道:“房老爷子有多少年不曾在江湖中走动了?”房尘睿道:“少说也有十年了。”于怜香微笑道:“像老爷子这样的英雄,本来就应该急流勇退,为我们这些后生小辈留点扬名立万的机会才对。”房尘睿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就该让我清静清静,又何必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 于怜香道:“那只能怪上清堂的门徒不长眼睛,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况且我也知道,以老爷子的个性,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必定要借题发挥,杀鸡儆猴,叫武林中那些对上清堂不怎么尊重的人瞧一瞧,得罪上清堂只有死路一条。我今天来,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房尘睿目中忽然流露出恐惧之色,他想不到居然有人能摸透他的心思,而且这样丝丝入扣,毫厘不爽。他心知自己绝对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他看起来虽然很轻浮,很张狂,心机却深不可测。他看了水晶一眼,缓缓道:“你今天是准备灭我上清堂来的?” 于怜香笑嘻嘻道:“这我还没想好,我要看你的心,可能也会顺便看看别人的脑子、眼珠什么的。”房尘睿道:“你真的要下这样的毒手?”于怜香悠悠道:“不下这样的毒手也可以,但得让你儿子跟我走一趟。”房尘睿皱眉道:“为什么?”于怜香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想杀他,只想跟他做笔买卖,只可惜他最近一直闭门不出,我实在没法子,只好亲自上门来请了。” 房玄业冷冷道:“我不去!” 于怜香笑了笑道:“如果你还想当上清堂堂主的话,你最好还是跟我走,没有什么坏处。” 房尘睿冷冷道:“你不能把他带走!” 于怜香哈哈大笑道:“房老爷子,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了!现在上清堂的存亡完全掌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把上清堂夷为平地。”轻轻击了击掌,围墙外立即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此起彼伏,互相应和,少说也有上万人。 所有人面面相觑,悚然失色。 于怜香淡淡道:“我于怜香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今天我一定要带走房玄业——而且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他。但是如果有谁要阻拦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房尘睿怒道:“你这是欺人太甚!” 于怜香望着他,笑容像冰雪缓缓融化一样慢慢在脸上绽开,不知为何,见到他这种笑容,连房尘睿这样久经考验的老江湖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他背负双手,悠然道:“那又怎么样?” 房尘睿勉强按捺住满腔怒气,道:“你到底要我儿子做什么?”于怜香淡淡道:“我只是要问他一件事。”房尘睿道:“不能在这里问么?”于怜香道:“不是不能,而是最好不要,否则你和你儿子都会后悔的。”房尘睿看了房玄业一眼,道:“你能保证不伤害他么?” 于怜香微笑道:“我倒是想,那就得看他合不合作了。” 房尘睿道:“玄业,那你就去一趟吧。”房玄业厉声道:“我不去!”房尘睿怒道:“现在整个上清堂的命运都掌握在你手中,难道你真要让别人血洗上清堂么?” 房玄业咬牙道:“我不管,我就是不去,你们都想让我去送死!我凭什么要去?” 房尘睿气得打跌,厉声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就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把堂主之位传给你?” 房玄业冷笑道:“随便,反正你本来就没想传给我!” 房尘睿大怒道:“简直岂有此理!” 于怜香微微一笑,淡淡道:“许南华,把他带走。” 许南华?房尘睿虽然怒不可遏,这个名字仍然让他吃了一惊。他转头望着那个驾车的红衣人——难道是“补天巨手”许南华? 红衣人道:“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坐在车上的人忽然就到了房玄业面前,两只灰白的大手也随即扣向房玄业的手腕。他个头不高,两只手却足足比常人大了一倍。 房尘睿喃喃道:“补天巨手,真是补天巨手!想不到他居然还活着。” 绛紫忍不住问道:“补天巨手是何许人也?” 房尘睿道:“十七年前江湖中最可怕的独行大盗,令人闻风丧胆。在他横行武林的那几年,大江南北所有的镖局统统因为经营不下去而倒闭关门,一百七十八个总镖头不是为他所杀,就是因为走投无路而自我了结。 第23章 他的一招‘补天裂’,自他出道以来,还没有人抵挡得住。只因他手段太残酷,杀生太多,曾一度引起武林公愤,在得知武林各大门派准备联手铲除他之后,他忽然销声匿迹。江湖中人只道他心虚害怕,不敢再危害武林,也就松懈下来。谁知过了两年,首先提议联手对付他的那八大门派的掌门,突然猝死,后来人们才知道是他复出江湖,报仇来了。一时间武林大乱,人心惶惶,怨声载道,中原二十家镖局两百余名幸存者特地漂洋过海,去寻求小蓬莱琢石山庄的帮助,希望澹台慕容能为他们报仇雪恨。不料澹台慕容双腿已残,行动不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二百余人在走投无路之际,控鹤坛的灵鱼大先生从天竺归来,亲自披挂上阵,约补天巨手在泰山十八盘一决生死。这一战持续了三十多个时辰,最后灵鱼先生独自一人飘然下山,补天巨手从此绝迹江湖。如今看来,当初灵鱼先生还是慈悲为怀,放了他一条生路……想不到他却成了于怜香的车夫……” 绛紫容光焕发,她越来越发现于怜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她决意死死缠住他。 红衣人的功夫简单神速有效,每一击都恰到好处,房玄业有刀在手,反倒缚手缚脚,落尽下风,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一种神秘可怕的力量压住。对方两只手就像两堵墙似的,将他紧紧夹在中间,一个人若是身处夹缝,纵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以施展。几个照面以后,他已经穷尽了上清堂的招数,但对方只在他身上轻轻一拍,他立即像一滩烂泥一般倒了下去。 珠帘外麝香扑鼻,一个绝色少女款按银筝,曼声清唱。 酒香、脂粉香,交织成一种令人晕眩的氛围,让房玄业飘飘欲仙。 于怜香远远坐在一边,冷酷的眼眸里充满鄙夷。他一眼也不看对方,淡淡道:“你听说过一个叫风中孤雏的人么?” 房玄业哆嗦了一下,道:“当然听过,他是一百多年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快刀客。” 于怜香道:“武林中的用刀名家并不算多,在老一辈中,你爹算一个,圣手摩诘司虏尘也算一个,虽然他平时不大用刀,再有便是家世师承均不为人知的阎若璩,但是据说谁都比不上当年的风中孤雏……” 房玄业冷冷道:“你说这么些废话干什么,你以为就你知道得多么?” 于怜香没理他,接着说道:“据说风中孤雏的刀法已入化境,无人可敌,但一百多年来根本没有没人见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房玄业没好气道:“不知道!” 于怜香淡淡道:“后世之所以见不到风中孤雏的刀法,是因为他的刀法秘籍早已落到金翠羽手中,被封存在黑匣子中,不见天日。但就在几天前,我偏偏凑巧看见你在使风中孤雏的刀法,这是为什么呢?” 房玄业嘴角抽搐了一下,道:“放屁,真是放屁得很!你凭什么说我使的是风中孤雏的刀法?” 于怜香道:“风中孤雏的刀法秘籍固然失传,但当时未必就没有武功杂录……我手中偏巧有这么一本记载着一百多年前武林绝顶高手武功招式的杂录……所以我不但知道你使的是风中孤雏的刀法,而且知道你使的那一招叫做‘一片飞花’……” 房玄业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眼里流露出惊惧之色。 于怜香淡淡道:“在我面前最好放明白点,别跟我装蒜!”房玄业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于怜香沉下脸来,慢慢道:“告诉我,你的刀法从哪学的?”房玄业咬牙道:“我偏不告诉你!” 于怜香定睛看了对方好大一会,目光深不可测,瞳仁深处冷如冰霜,慢慢道:“你不告诉我我就叫许南华废了你,你自己选。” 山路纡曲,木石阴翳,虬枝老藤,盘结危石欹崖之上,啼猿上下应答不绝。翠丛中杜鹃映发,氤氲成霞。夜色渐渐吞没了群山,艳丽逼人的山花在黑暗中模糊成一团朦胧的光影。 江逸云点燃一支火褶子,火光照亮了冷雪雯的脸颊,在他眼中,那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一张脸,只是此刻愁眉不展,阴郁冷漠。这一路上她始终如此。江逸云心中涌起一种幽峭凄寒的感受,让他心如刀绞。他轻轻拥住她,但她没有任何反应,鬓发蓬松,脸色苍白,神情异常疲倦。江逸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叹了口气,柔声道:“雯儿,雯儿……” 冷雪雯咬着唇,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中布满血丝,一双眸子深邃迷惘,凄凉孤寂。 江逸云心头一震,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只觉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单薄柔弱,他五内俱焚,沉声道:“你这是怎么了?”冷雪雯道:“我生气。”江逸云道:“生什么气?” 冷雪雯眼中笼上了一层郁闷的愁绪,重述了一遍可儿的话。 江逸云脸色铁青,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道:“你信么?”冷雪雯淡淡一笑。江逸云愠怒道:“一定有人假扮成我的样子!”冷雪雯冷冷道:“在寒碧山庄冒充你,这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江逸云也冷静下来,道:“所以你还是怀疑了?” 冷雪雯道:“我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江逸云道:“你想通了么?”冷雪雯不答,使劲踢地上的石子。江逸云搂紧了她,握住她的手,只觉异常冰冷,柔声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冷雪雯低头看着地面,道:“信不过。” 江逸云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你要怎么样才相信我?” 冷雪雯心里一酸,垂头不语。江逸云紧紧揽住她,柔声道:“傻孩子,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么?”他心跳得异常剧烈,她感觉得到他内心的苦闷和对自己的怜惜,眼眶一红,全身战栗起来,用力抱住他,颤声道:“我相信你,要是不信,我怎么会跟你一块出来?” 两人静静地依偎着,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冷雪雯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指着远处惊叫道:“你看,多美的花!”江逸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块兀立峥嵘的岩石上一株耀眼烛天的野花,映衬着清莹明澈的苍穹,折射出氤氲万状的灵光。他惊讶地凝视着那丛花,只觉美得逼眼,他望着冷雪雯微笑道:“我摘一朵给你好不好?”说着飞身而起,不过一眨眼,他便落在十余丈高的岩石顶上,折下一朵,又飘然落下。 冷雪雯迎上前去接过那朵花,爱不释手,冲他嫣然一笑。月华清幽,树影珊珊,野花隐约的幽香在月色中浮动,幽静的森林中传来细碎的声响。她向四周望了望,觉得无比快乐。她那薄雾似的纱衣在夜风中飘动,滑过他的脸庞,撩拨他的脖颈。 他怦然心跳,正好她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她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专注地看了他好大一会,嫣然一笑。他移开目光,极力克制着内心起伏的思绪,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冷雪雯笑吟吟地拉住他的手,轻轻道:“我们到底去哪啊?”她的手温软嫩滑,柔若无骨,江逸云只觉掌心一热,心头一跳,全身微微发颤,血液腾腾如沸,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微笑道:“去即墨山庄,我们家的老房子……”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只希望她没有发觉。但她突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子清如秋水,闪烁着明晃晃的光斑。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手也在发抖,她正是从这里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激荡不安。 翻过一道斜坡,坡顶古松一株,枝耸叶茂,秀拔干云,欣然迎客。汉白玉铺就的甬道迤逦延伸,道旁青松成林。顺着甬道走了一射之地,终于看见一座林荫覆盖的宅院,两扇大门紧闭,门前风灯高悬,映照着几十尊姿态清绝、衣纹流畅的石像。冷雪雯惊奇地走近其中一尊,这是一个女子的形象,长脸细颈,眼光下敛,神态明澈宁静,微翘的嘴角显露着安详含蓄的笑意,右手上扬,左臂舒展,头戴宝冠,身披荷衣,看上去神采奕奕,飘逸自得。 江逸云道:“这石像雕的正是我的曾祖母,当时武林中人人都恭恭敬敬地称她做‘紫观音’……”冷雪雯悚然一惊,敛目垂眉,深深拜了三拜。江逸云笑了笑道:“你若这么拜下去,拜到天亮也拜不完,这四十八座雕像,都是我先人的遗容……” 冷雪雯扭头望着向前延伸的甬路,脸上露出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景仰的表情。她悄悄靠近江逸云,忍不住又回头凝视这些微笑着俯视她的有些已经历经数百年风霜的石像。她怔了半晌,忽然道:“他们的姿势都好奇怪……好像是在演练什么武功……” 江逸云微笑道:“你连这个也看出来了。不错,这每一尊石像都融入了不同的剑式,合起来便是一套完整的‘青卞剑法’……这是五百年前先祖随云真人隐居青卞山之后,从万壑松风、寒林雪禽、翠微紫霭、流泉飞瀑、遥岑泼翠中悟出,演绎成四十八式,不为杀人,只为修身,故历代传人均须潜心浸淫……” 甬路尽处,矗立着一方高达十丈、峥嵘轩峻的青石,笔走龙蛇,刻着酣畅淋漓的“即墨山庄”四字,字字飞动,宛若有神。厚实凝重的大门忽然无声开启,一堵巨大的照壁隔断了她的视线,无法想见内中的宏大。一个青衣老者走了出来,低眉垂首,道:“少庄主回来了。” 江逸云点了点头,举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冷雪雯惊讶地望着他,他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身上似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她默默地跟在后面。 照壁后是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数百年的沧桑清晰地刻在每一块墁地的青花石砖上。 第24章 入门前她看见许多蓊蔚洇润的林木,现在她完全被这个高大空旷的院子隔绝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历史积淀下来的沉重、神秘和庄严,从这里的每一根柱子、每一块砖头、每一条花纹,清清楚楚的传递出来,缓慢而稳定,渐渐把她包笼、同化,让她情不自禁地去追寻、去领悟。 院子里没有点灯,月光小心翼翼地渗透下来,几十面古镜高高地悬在四面的廊柱上,折射出数十道灰蒙蒙的光束,在半空中交汇。借着这白光,冷雪雯模模糊糊看到廊柱上的浮雕,三十六根廊柱,三十六幅剑舞。她定睛瞧着,注意到柱子上端刻满了纷落如雨的桃瓣,她一怔:“这难道就是三十六剑舞桃花?”她心里尽管疑惑,却不敢去打扰江逸云。进来之后,他一直在院子里踱步。她依着一根廊柱,只觉他变得那样陌生,那样威严,这让她意识到他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剑门的主人。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远远不如他对她的了解多。她双腿有些发麻,胸口也有些窒闷,正想找个地方坐下,他已走到西北的角门前,唤道:“雯儿。”她应了一声,慢慢走过去。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她抓住他的手,定睛望着他。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搂住她,轻声道:“跟我来吧。” 走出这个院落,冷雪雯心里轻松许多。夜色中的即墨山庄显得神秘岑寂,她左顾右盼,只觉这宅子丝毫不显雕琢痕迹,无径不竹,无阴不松,处处可见幽壑绝壁,流泉飞瀑。一路走来,阒无一人。 冷雪雯不安道:“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江逸云道:“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有人。”他推开一扇门,屋里亮若白昼,窗明几净,绣帷飘香。冷雪雯轻捻瓶中供着的海棠,诧异道:“这是谁收拾的?” 江逸云道:“自然有人收拾——我从今晚开始闭关,十天后才能出来,你哪也别去,乖乖在这里等我。” 三十六剑舞桃花。 这三十六路剑法施展下来,宛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灵动,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引导她,每招每式都尽善尽美,与她轻盈迅疾的身法配合得无懈可击。 此时夜色已深,冷雪雯侧转身子,望着窗外的明月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提着水桶站在街头替别人刷马。她梦见自己的手脚又红又肿,生满冻疮……这个梦很长,做起来太累,她只觉得四肢酸软,口干舌燥,然后就梦见自己走近一处山泉,她仰着头吮吸注入喉间的甘泉,但她忽然看见泉流上方掠过一道人影,她吃了一惊,蓦地惊醒,睁眼只见一个人背着灯光正在对她微笑。她悚然一惊,立即翻身,可对方动作更快,她才动了一下,对方的手掌已到了她胸前,她随即又倒了下去。这人笑嘻嘻道:“多日不见,姑娘一向可好?” 冷雪雯暗暗叫苦,脸上却声色不动,冷冷道:“本来不错,一看到你就不怎么好了。” 于怜香笑道:“既然如此,姑娘方才又为何要喝在下的茶?”冷雪雯道:“好不害臊,这难道是你们家的茶么?”于怜香笑道:“本来也许不是,可到了我嘴里,总该算是了吧?” 冷雪雯道:“你说什么?”于怜香笑嘻嘻道:“适才姑娘口渴万分,亏得区区在下以口度茶……”冷雪雯满脸通红,怒道:“可恶!你……你真不是个东西!”于怜香笑道:“我当然不是个东西,我是个人,一个世间少有的妙人……”冷雪雯道:“你来干什么?” 于怜香故作深沉,慢慢道:“我忽然想通,决心放下屠刀,归隐山林,可我最怕寂寞,所以一定要找一个人陪我度过余生。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了,因此不远千里而来,向姑娘求婚。” 冷雪雯瞧了他半晌,道:“我瞧你有些疯样,你可得小心,发了疯可不是好玩的。”于怜香叹了口气道:“能为姑娘发疯,也是三生有幸。”冷雪雯盯着他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于怜香笑道:“这地方一个鬼影子都没有,进来还不容易?”冷雪雯道:“谁说这里没有人!逸云马上就会来的。” 于怜香笑吟吟瞧着她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么?你很会撒谎,你撒谎的时候特别可爱——我若连江逸云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笨蛋一个?”一面说一面轻佻地抚弄她的面颊。 冷雪雯别过脸去,怒道:“放屁!山里有不少千年的狐狸精,你找她们亲热去吧。”于怜香笑道:“我偏要找你亲热,你就是我命中的狐狸精。”说着便伏下身来吻她的脸。冷雪雯躲开了,道:“我脾气又大,心肠又狠,又不懂风情,只会把你气死,你何苦自讨苦吃?” 于怜香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样,不谙风情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教你……” 冷雪雯淡淡道:“我不喜欢跟你学,我看到你就烦……” 于怜香笑道:“你现在觉得烦,再过一会就不会了……你知道闭关练功的人最怕惊扰,我在外面布置了几百号人,如果你不乖乖听话,我就叫他们去骚扰江逸云,让他走火入魔……” 冷雪雯居然不为所动,道:“凭你那些狗奴才,只怕连门都进不去。”于怜香笑道:“我们可以试试。你说这话,说明你还很不了解我——我是个很有办法的人,连江逸云也不得不承认……”冷雪雯看了看他,到:“那我也不会喜欢你的。”于怜香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早。”冷雪雯道:“你不相信?” 于怜香淡淡道:“我当然不信,你看我哪一点比他差?”冷雪雯静静瞧着他道:“在我眼中,你哪一点都比他差。”于怜香哼了一声,道:“你就这么喜欢他?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我会比他更懂得珍惜你……”说着就想往她唇上吻去,忽觉腰间一麻,身子顿时木了半边,脸上随即也挨了一个耳光。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睁睁看着冷雪雯翻身坐起,吃吃道:“你……你居然……” 冷雪雯冷冷道:“上过一次当已经够多了,岂能再有第二次?”于怜香道:“你能冲开穴道?”冷雪雯道:“说了这么半天话,还不能自救,我岂非笨到家了?”说着又点中他全身上下三十余处要穴。于怜香脸色简直比抹布还要难看,道:“你想怎么对我?” 冷雪雯狠狠摔了他十几个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两边脸又红又肿。 于怜香满嘴是血,苦笑道:“你就这么恨我?”冷雪雯一脚把他踢下地去,犹不解恨,用力踢了他两下,喝道:“快把你那些狗奴才们轰下山去!”于怜香居然笑了,道:“你真信了?那么多人上山来,得弄出多大动静,你不可能听不见吧?” 冷雪雯气不打一处,狠狠瞪了他半晌,撕下他的一块衣襟,将他的眼睛蒙了起来。于怜香有些慌了,忙道:“你要做什么?”冷雪雯不答,把他拎了起来,于怜香怪叫不绝。她索性点了他的哑穴,拖着他走进厨房,顺着一道木梯下到地窖,走到尽头,打开石门。于怜香猛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心中暗暗叫苦。冷雪雯把他扔了进去,冷冷道:“你好好呆着吧!” 十五之夜,月明星稀。正在庭院中练剑的冷雪雯忽然看见连绵的群峰之间出现了一个闪烁不定的亮点,这亮点,像星光,也像鬼火,正缓缓从不知名处飘荡过来。亮点逐渐靠近,也逐渐变得清晰,冷雪雯不禁吃了一惊,才知道这是一顶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挂满紫色灯笼的奇特轿子。 院子里随即充满了缥缈神秘的幽香,令人心动神悖。即墨山庄的大门轰然倒塌,数不清的白衣人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似的,猛可间布满整个院子,还没等她醒悟过来,她已经被逼到了死角。抬轿子的八条大汉均是一身红袍,月下看来宛如索命的游魂野鬼。 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冷雪雯背脊生寒,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那顶轿子,很惊异这样一顶大轿子居然能通过那道狭窄的石梁。 轿中传出一阵悚人毛骨的笑声,最可怖的是笑声才刚入耳,忽然就已消失了。一个凄厉的声音阴森森道:“我们是来索命的冤魂……”这声音让人浑身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它似乎非常刺耳,非常难听,可是偏偏又有一种诡异的魅力,叫人不能不听。“江逸云正在闭关练功,这是他最弱的时候,也是我们杀他的唯一机会……大家快去吧,往东去……” 话音方落,这些白衣人就如同被风吹起的一沓白纸一样飞了起来。 冷雪雯惊出一身冷汗,手中的树枝骤然舞动,三十六路桃花剑一一施展开来,自然交替而无斧凿之痕,显得灵动绰约,一时间果然桃花乱落如红雨,点点片片,纷纷扬扬,她纵行游走,十余剑下来,已有二三十人的白衣上盛开了艳丽桃花。 轿中人讶然道:“你竟然也会桃花剑法?”轻轻击掌,八名大汉应声而起,将她团团围住。白衣人趁机逾墙越垣,冷雪雯大惊失色,右手持剑,左手长袖飞舞,连消带打,挣脱重围,又挡在白衣人面前。这偌大的中庭只有一道通往后院的窄窄的角门,她这一挡,谁也过不去。 轿中人哼了一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放箭!” 所有白衣人忽然从背后取下一只劲弩,霎时间乱箭齐发,恰如飞蝗在天。冷雪雯面沉如水,旋身疾舞,将乱箭击落。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坚持了一个多时辰,她已觉筋疲力尽,落尽下风,一直被逼退到厨房门口。 第25章 而白衣人业已死伤过半。轿中人狠狠道:“拿住她,我要叫她生不如死!” 冷雪雯发髻散乱,衣衫破碎,全身被冷汗湿透,剑势越来越弱,身法也越来越慢。她疾退几步,背心紧贴着房门,正想缓一口气,冷不防房门忽然洞开,她全无防备,立即向后跌倒。她凛然一惊,方欲换气跃起,猛觉背心一阵酸麻,真气顿时涣散。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我替你制住了她,你怎么谢我?” 于怜香! 冷雪雯骇然失色,委实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脱身。于怜香面色死灰,这几日显然过得很惨。他一手按住她的死穴,另一手狠狠掴了她一巴掌,咬牙切齿道:“好恶毒的女人,居然想把我活活冻死!你想不到我还能活着走出来吧?”说着又打了她两耳光。 轿中人忽道:“她把你关在什么地方?”于怜香恨恨道:“冰窖下的石屋里!若非我命大福大,早就活活冻死了!”越说越恼火,一番拳打脚踢,冷雪雯面色煞白,疼痛难忍,但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轿中人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得很!”这笑声疯狂而凄凉,令人不寒而栗。于怜香目光闪动,觉得这笑声似曾听过。轿中人道:“想不到你竟与本座同运,好,好得很!你说,你要什么?” 于怜香一字字道:“我只要她!”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包含了无边的恶意。轿中人道:“你一定对她恨之入骨,我就成全了你吧。”于怜香不动声色道:“多谢,多谢。”将她挟持而去。 第七章道是无情却有情(一) 第七章道是无情却有情 阴冷潮湿的地牢,长满滑腻腻的青苔,粘糊糊的虫子出没无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臭腐烂的味道。左近横放着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的尸蛆。 冷雪雯就被关在这样的地牢里,手脚均被粗如儿臂的铁链锁住,她本来就虚弱,这沉重的铁索更是压得她动弹不得。各种软绵绵冷冰冰腻乎乎的虫子在她身上自由进出,留下许多黏液。她已经整整四天水米未进了,她的胃空荡荡的,全身上下仿佛都要坼裂。这种非人的折磨足以把人的意志完全摧毁,但她咬牙坚持着。 到了第五天,一个丑陋的汉子端了碗水灌进她嘴里。这水腥臭无比,难以下咽。对方偏偏还要告诉她:这水是从猪槽里舀出来的。冷雪雯闻言欲呕。这汉子用力揪住她的头发,不让她吐出来,逼着她把呕出来的酸水硬生生吞了回去。她难受得发狂,拼命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她死死瞪着那个汉子,那目中的怨恨之色,就连这毫无心肝的蠢汉也感到了恐惧。他惊慌失措地退了几步,喝道:“闭上眼睛!快闭上你的眼睛!你听到了没有?” 但冷雪雯眼光就像钉子似的,牢牢地钉在他身上。他第一次感到仇恨原来如此可怖,背后不知不觉中被冷汗浸透。他怒吼一声,夺路而逃。冷雪雯眼睛里一阵刺痛,她伏在地下,拼命要把刚才吞下去的污水吐出来,这使她耗尽了体内残存的一点力气,晕死过去。苏醒时却躺在芳丽精致的衾褥之中,身上穿着柔软舒适的长袍,香雾喷人。十来个披着轻纱的妙龄少女簇拥着她,把她伺候得没有一点脾气。 在绮媚淫靡的乐声中,她昏昏欲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再度醒来时,她竟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地牢,而且离那具死尸越发近了,她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些蛆虫在咬噬死去的皮肉。她木然半晌,只道方才做了一个美梦。又是四五天难忍的饥渴的折磨,又是一个粗鲁暴戾的汉子的百般折辱,然后她又被送到一个更加华丽舒适的屋子,得到越发周到殷勤的侍候,然后又被送回牢房…… 如此三番五次,她已精神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到底孰梦孰真。 一日醒来,身在鸳鸯锦被之中,两个侍女温柔地为她捶腿,另外的三个轻轻为她按摩拿捏,让她浑身舒泰,欲仙欲死。她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眼眸如丝,朦胧如醉。 一个穿白衣的少女忽然走到她面前,满脸令人销魂的甜笑,道:“少爷叫我来问问你,肯不肯嫁给他;如果不肯,就把你扔回地牢去。”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场合里,意志都会变得薄弱一些,但冷雪雯还是决然道:“决不。”那个少女吃惊地看了她半晌,道:“你再想想。”冷雪雯道:“不用了。” 于是她立刻被丢进地牢,这一次就丢在那具死尸边上,躺在腥臭的尸水里。两天下来,她已几乎崩溃。那少女忽然又来了,道:“少爷让我告诉你,门房里现在坐着二十个你的仇人,正准备用最残酷的法子取你的性命;客厅里也坐着二十个你的仇人,正抽签决定谁先和你睡觉。你若肯认个错,还来得及。” 冷雪雯咬紧牙关,一字字道:“办不到。” 那少女叹了口气,笑道:“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倔强的女人,你这又何苦呢?我家少爷到底有哪点不好?有多少绝色女子想博得他一笑都难,你就这么不识好歹?” 冷雪雯闭上眼睛,冷冷道:“你给我出去。” 那少女嗬了一声,道:“哎哟,好大的脾气!出去就出去,你就慢慢熬着吧,可别后悔!” 接下来的几天里,饥饿、恐惧、绝望、怨恨、屈辱,轮番煎熬她,耗尽她所有的勇气和精力。她的精神终于全面崩溃,她不停地大笑大哭、大喊大叫。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疯的,只是早晚而已。 于怜香终于自己下到地牢,手里拿着一块香喷喷的丝巾,捂着鼻子,地牢里的恶臭让他眉头紧皱。他缓缓踱到牢门口,一动不动地盯住冷雪雯疯狂扭曲的面容,眼神显得冷酷阴毒。他根本不相信她会疯,他死死盯了她足足有半个时辰,她始终是那样痴痴傻傻,眼珠子空空洞洞,好半天也不曾转动一下。于怜香呆了半晌,仍不死心,示意手下打开牢门,解开锁链。他远远站在一边,冷冷道:“你还认得我么?” 冷雪雯眼神呆滞,根本未曾听见。旁边一个大汉喝道:“少爷问你话呢!”冷雪雯还是没有反应。那大汉又喝一声,飞起一脚踢在她腰眼上。于怜香大怒,一巴掌把那大汉甩了出去,厉声道:“该死的奴才,谁叫你碰她的!凭你也配!”那大汉满脸惊恐,忙不迭地磕头求饶。而她竟似不觉得痛,兀自呆坐在最污秽的地方,面容憔悴,瘦成了一把骨头。 于怜香脸上那种残忍的表情突然消失了,这表情本来就是做出来给她看的,现在她即使看见了,也不会懂得。他的心口一阵绞痛,他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但是她为什么非要这样倔强呢? 他呆呆注视着她,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也要疯了,他使劲摇撼她的身体,大声呼唤她的名字,但她毫无知觉——她真的已经疯了。于怜香猛觉头痛欲裂,喉咙里咯咯作响,发出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一连串声响。得不到的东西,毁掉是最好的方法;他本来一直是这样想的,可现在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无比绝望和哀痛。他闭上双眼,长叹道:“罢了罢了,看来我于怜香这一辈子是注定不会有真心喜欢的女人的!”不顾污秽,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吩咐下人好好照顾她。此后,他再也没在她面前露过面,他实在不敢看她呆傻的模样,他本该想到绝不可能有人能经受得了那样的折磨,只因她的意志比大多数人要强得多,她才坚持了这么久,换了一个人,也许早就疯了。他常常躲在暗处看着她,她连话也不会说了,整天呆呆的,不动,不说话。 甜儿早已腻烦,不快道:“简直是头猪,只会吃了睡,睡了吃……”话犹未了,于怜香反手一掌将她掴得飞了出去,远远跌在地上。甜儿惊恐万状,颤声道:“少爷……我……我说错什么了?”于怜香厉声道:“不许你侮辱她,她纵然已变成了傻子,你仍然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甜儿伏在地上一声不敢吭,心里却道:“明明是你自己要折磨她,现在反过来拿人撒气……”心里虽这么想,脸上万万不敢露出一丝端倪。 但园子里的人骨子里和他一样凉薄冷酷,他们根本不可能长时间用心照料一个疯子。过了些时日,丫头们都懈怠下来,对冷雪雯爱理不理,任由她傻乎乎地走来走去。于怜香有时也会来看她到处乱走,心里苦涩无比。有一天她茫然走出大门,守门的也不加以阻拦,反正她还会走回来的。但这一次她去了很久也没回来,几个人也不当回事,做做样子,到处看了看,回来报告于怜香。 于怜香先是一怔,随即跺了跺脚,恨声道:“上当了!”虽然恼恨,脸上不禁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喃喃道:“她可真够聪明的……” 冷雪雯好容易骗过颖花园上上下下,脱身南下。她马不停蹄赶回寒碧山庄,却发现山庄内林木萧瑟,满地落叶,竟空无一人。她失魂落魄,颓然倒地,忍不住放声痛哭。忽听背后有人叹道:“我本以为万妙仙子是没有眼泪的,想不到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于怜香!又是于怜香! 想到一切因他而起,冷雪雯的血都冷了。她霍然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于怜香被她瞧得发毛,强笑道:“你怎么这样看我?”他不是傻子,他看得出她目光中蕴含着的仇恨之意,这仇恨就像一触即燃的火药一样,迅速在她体内扩展开来,在逐渐把她烤干。他渐渐笑不出来了,背后淌着冷汗。 冷雪雯咬着牙一字字道:“你这个畜生,你居然可以想出那么恶毒的方法来折磨一个人……” 于怜香张口结舌道:“我……我……”冷雪雯浑身打颤,哑声道:“现在你如意了,你还想怎么样?” 第26章 于怜香面容僵冷,目光邪恶而又炽热,咬牙道:“我要你!” 冷雪雯冷冷注视着他,道:“逸云呢?你把他怎么样了?”于怜香一言不发地瞪着她,双眼猛然冒出狂怒的火花,脸上也露出一副吓人的、疯狂的神情,冷笑道:“你还惦记着江逸云呢!实话告诉你吧,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带着水墨芳到珠玑岛去了!”冷雪雯怔了半晌,道:“不可能!一个月前他明明在闭关……” 于怜香道:“他在骗你。他故意把你骗到深山老林里,然后自己一个人带着水墨芳扬帆出海去了……” 冷雪雯如遭雷击,木立当场,脑子里一片空白。 冷雪雯醒来时首先闻到一股清冽的花香,她扭转头,就看见枕边堆满艳丽逼人的玫瑰花。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又落入于怜香之手。她试图起身,但是四肢疲软,连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她眼波徐徐流动,视野所及,尽是些富丽堂皇的织锦挂毯;屋里铺着厚实柔软的锦褥,她就躺在这锦褥之上,身上盖着绣花衾被,一阵阵香雾自挂毯和衾褥中袭来,让人昏昏如醉。 她连头也转动不了,呆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全身血液均已冰冷。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感到难忍的饥饿,一个垂髫少女及时送来精美的佳肴,一口一口喂她吃了。她问她于怜香在哪,她却充耳不闻。 连续三天,冷雪雯一个人呆在这空荡荡的大屋子里,百无聊赖,难受得要命。尤其想到江逸云把她撂下,一个人走了,她就觉得比死还难过。 一天黄昏,她吃过那少女喂的饭菜,脸颊发烧,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体内突然涌出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这欲望像烈火一样煎熬着她,让她整个人几乎要爆裂。她拼命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天花板上的图案忽然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得简直要渗入她的眼中——那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宫,淫猥下作。她用尽所有力气闭上眼睛,调动全副理智,竭力想把体内这股邪火压下去。她拼命去想那些令她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事,但是无论想到什么,都绕不过江逸云,她的理智几乎要崩溃,颤声道:“逸云,逸云……” 她感到非常虚弱,忍不住想放弃抵抗,这个念头一旦唤醒,便不可遏抑了。她处于半晕迷状态,喉咙火烧火燎般干渴,嘴唇也变得干裂。她痛苦万分,不停地颤抖、呻吟。忽然间她面前多了一人,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于怜香的脸,由于羞愧和愤怒,死死闭上眼睛,但她的四肢仍然在抽搐,嘴里也仍然发出呻吟——听到自己的呻吟声,她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 于怜香笑嘻嘻地看着她,道:“你可想通了?” 冷雪雯咬牙道:“滚,你给我滚出去!”她的脸因为情欲的袭击而变得火热,红得仿佛要燃烧。 于怜香悠悠笑道:“你可得想清楚了,你真的舍得叫我走?你要知道,我可是来救你的……” 冷雪雯嘶声道:“你只会害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怎样折磨我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家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那具腐烂发臭的尸体,那些数不清的蛆虫,那些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的粘糊糊的虫子……我死也不会忘记你对我做过的这一切……” 于怜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那你一定恨死我了?”冷雪雯厉声道:“我恨你,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你这辈子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否则我一定要你加倍奉还!”于怜香面容僵冷如死,冷冷道:“你最好先想想可不可能逃出去,你可知你刚才吃了什么?” 冷雪雯咬牙道:“不管是什么,我不怕!”于怜香道:“你不想知道么?”冷雪雯冷冷道:“你最好别告诉我。” 于怜香伏下身来,一张脸逼到她面前,含笑道:“我偏要告诉你,我让你吃下去的正是武林中最可爱也最可怕的一种毒药……所有吃过这种药的人都没有一个能活下来,可是每个人都死得非常快乐,非但他们快乐,连他们的敌人也开心得要死……你肯定听过这种毒药对不对?它有一个很动人的名字,就叫‘销魂’……”话音未了,冷雪雯脸色已经变了。于怜香轻佻地捻了捻她的脸颊,瞧着她笑道:“啊,你总算变了脸色,你是不是也怕了?” 冷雪雯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瞪得他毛骨悚然。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只好走了,你可千万别后悔。”故意慢吞吞走了出去,等着她开口求饶,但她始终不肯低头,尽管她痛苦难忍,她还是不低头。 于怜香站在门口瞧了她半晌,喃喃道:“我真服了你了……”走过来喂她解药,她还是对他怒目相向。他茫然若失,怔怔望着她,目中竟流露出痛苦之色。冷雪雯默默地盯着他,他突然惊醒,霍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又回转,看着她慢慢道:“听说滕望青的船在海上沉没了。” 冷雪雯失色道:“你说什么……那……他……他……”于怜香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江逸云怎么样了?”冷雪雯惊恐地点点头。于怜香道:“不知道。”冷雪雯道:“我不相信,你一定知道!” 于怜香淡淡道:“那又怎么样?”冷雪雯哑声道:“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于怜香道:“我不关心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打听。” 冷雪雯面无血色,道:“告诉我,他还活着吗?你快告诉我!”她睁大了惊慌失措的眼睛,疯狂地瞠视着于怜香。于怜香瞧着她道:“你真想知道?”冷雪雯哀恳地望着他,不停地点头。于怜香道:“只有一个条件。”冷雪雯喜出望外,道:“什么?” 于怜香缓缓道:“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用得着我挑明么?”冷雪雯眼中刚刚闪过的光芒立即又熄灭了,默然无语。于怜香背着双手,悠哉游哉,淡淡道:“你可得快点做决定,我的耐性有限得很。”冷雪雯黯然道:“你不能多给我一些时间么?”于怜香想了想,道:“好,我再给你一一个时辰。” 冷雪雯呆呆望着他,满眼绝望和悲伤之色。 于怜香避开她的眼神,淡淡道:“你好好想想,我走了。”冷雪雯涩声道:“等……等一等……”于怜香道:“还有什么?”冷雪雯道:“解开我的穴道好么……我……我好难受……” 于怜香转过身来,哈哈一笑道:“你终于也有向我低头的时候了,我还以为你真是铁打的心肠……好吧,我就成全你,反正我也不怕你逃走!”走过来替她解穴,出手如电,连指尖也未曾触及她的身子。 一个时辰后于怜香再度走进屋来,只见她容颜憔悴,云鬓散乱,抱膝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于怜香走到她面前,道:“怎么样?”冷雪雯抬头看了他一眼,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清滢无际的眸子却异常发亮,看上去就像皑皑白雪上的一枚青嫩的绿叶。他瞧得痴了,冷冰冰的声音不觉变得温柔起来:“你想好了么?” 冷雪雯道:“想好了。”声音温柔平静,大出于怜香意料。他有些吃惊,又有些欢喜,道:“怎么样?”冷雪雯垂下头去,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柔声道:“我答应嫁给你。”于怜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你……你说的可是实话?”冷雪雯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于怜香怔了好一会,忽然仰天大笑。 冷雪雯静静地瞧着他,淡淡道:“但我有一个条件。”于怜香得意洋洋道:“你放心,只要你肯嫁给我,我就保证江逸云安然无恙!”冷雪雯道:“我要你答应的,不是这个。” 于怜香心中万分如意,笑道:“你说就是。”冷雪雯道:“你得带我离开中原。”于怜香一怔,旋即就笑了,抱住她笑道:“你可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肯定不会让你再有机会见到江逸云,你尽管放心好了。还有什么要求么?”冷雪雯望着他,微微一笑道:“没有了。”声音居然还是那样温柔。 于怜香自和她相识以来,还从未听过她如此温柔地同自己说话,心中顿时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温柔地凝视她,柔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张开双臂,就要拥抱她。她轻轻推却,他低笑道:“你马上就要嫁给我了,还怕甚么呢?”她摇头。于怜香不敢唐突,轻抚她的秀发,柔声道:“那好吧,等到……”猛然间发现她鬓间夹杂着几丝白发,不觉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会有白头发?” 冷雪雯淡淡道:“你没听人说么,一个人若想什么事,想得太用心、太入神,就可能一夜白头……”于怜香仿佛有些恐惧,后退几步,道:“你……你真的要嫁给我?”冷雪雯道:“你不相信?”于怜香定了定神,道:“不,我信。”冷雪雯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于怜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微笑道:“现在我什么也不担心了……” 酒宴上觥筹交错,歌管迭奏,红裙飘转,绿袖翻飞。满堂宾客,欢声雷动。[手机电子书17z.] 吉时将至,冷雪雯尚未出现。于怜香有点坐不住了,吩咐一个侍儿去看看究竟。那侍儿去了半日,回来笑道:“新娘子正在换衣裳,随后就来。”于怜香松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手心满是冷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吉时已过,冷雪雯仍未现身。满堂宾客开始窃窃私语。于怜香皱眉不语,几个心腹来请示是否再去瞧瞧。他沉吟半晌,忽然一跺脚,道:“该死,该死!我又上了她的当! 第27章 快,快跟我追!”疾奔出门,“把这些宾客都给我轰出去!” 方才还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厅堂眨眼间变得空空荡荡,静寂得连呼吸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门口人影一闪,一个女子飘然而来,神定气闲,超乎尘垢之外,正是冷雪雯。她看着地上的环佩,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即使侥幸逃脱,也绝对跑不远,所以她根本就没离开过梳妆的屋子。她故意让于怜香以为自己已经逃走,又料定于怜香一怒之下会将宾客赶走,所以就一直等到现在。 于怜香追出十里地之后,忽然怒容满面,顿足不前,信手挥出一掌,将旁边的一块巨石击得粉碎。他的手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于怜香委实没有料到到了这份上,她居然还能从从容容地把他耍得团团转,他尽管生气,可还是忍不住要佩服她,天底下能骗过他的女人,恐怕就只有她一个了。 想到她的眼神,她的面容,他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喃喃道:“你的花样越多,我就越喜欢你……这辈子我若不能得到你,就算白活了……”挥了挥手,沿原路返回。众人呆若木鸡,道:“不……不追了?”于怜香淡淡道:“追个屁,刚才她根本就没逃走……现在么,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第七章道是无情却有情(二) 晴空万里,蔚蓝的大海涛光艳丽,温柔得像情人的眼波。冷雪雯凭栏远眺。她知道江逸云之所以把她带到即墨山庄去,完全是为了她。他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想把她藏在那里。她不完全相信于怜香的话,但她知道,如果于怜香真要捣鬼,江逸云一定会很危险,所以她要尽快找到江逸云。 一阵惊呼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冥想。她诧异地皱了皱眉,转过身去,只见几名水手变得像呆死鬼一般,满脸恐惧之色,直勾勾地盯着桅杆。她抬头看去,桅杆上不知何时多了面蓝色小三角旗,镶着一只长有肉翅的大白鲨,青口獠牙,狰狞可怖。她暗暗吃了一惊:“飞鲨帮!” 丁老大这时从船舱里走出来,看到桅杆上的小旗,整张脸立即变作猪肝色,声音也开始哆嗦:“飞鲨帮……飞鲨帮……”连常年在海上行走、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他都怕成这样,那些水手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魂飞魄散,面面相觑,连话都不敢说了。 冷雪雯微微蹙眉,忽然凌空飞起,轻轻一招手,桅杆上的小旗便到了她手里。她飘然落地,姿势优美从容,仿佛因风而起的柳絮,轻灵之至。众人顿时呆若木鸡,直勾勾的眼光一下子齐刷刷移到她手上,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小旗,倒像是他们十世单传的后代似的,巴不得把全部生命都化在这上面。冷雪雯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也不见她用力,旗子却渐渐变成游丝。她轻轻吹了口气,这些游丝便飞到了空中。众人面色如土,抱头鼠窜,拼命躲闪,生怕沾着一点。冷雪雯想不到他们的恐惧之心如此厉害,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飞鲨帮这么猖獗,看来都是你们惯的……” 话犹未了,只听一个水手厉声道:“飞鲨帮来了!飞鲨帮来了!”声音凄厉高亢,仿佛已不是人类应有的声音。他这一声叫喊,把众人心里残存的一点侥幸之心完全粉碎。船上立刻大乱,水手们呼天抢地,吓得屁滚尿流。俄而听得一声唿哨,数十条乌黑的快船就如扑向猎物的游鲨一般,飞快包抄过来。嗖嗖一片急响,无数带有倒钩的飞索如同黑压压的蝗虫,不停击打船身,每一次击中,都要揭去一大块船板。照这种情形,用不了半个时辰,这条船就会变成一堆木屑。丁老大慌了手脚,簌簌发抖。有几个水手被飞索击中,连皮带肉活生生撕下一大片,呼声惨烈,令人不忍卒听。 冷雪雯面不改色,反手抽出丁老大腰间的佩剑,身子突然向上拔起,就掠上桅杆。她站在杆头上,眼睛四下里一扫,也不禁微微变色。原来飞鲨帮已在海上布下天罗地网,把他们这条船包围得水泄不通,方圆几十里内,都是对方的快船,数也数不清,望也望不到头。每条船上都站着两条汉子,敞胸露怀,胸口无一例外地刺着一条飞鲨,看上去既凶残又剽悍。 船上的汉子轮番出手,满天飞索,就像长了眼睛的毒蛇,呼啸着击打船身,船头霎时间裂开一个大洞,海水立即涌了进来。众水手仓皇逃窜,纷纷跳海逃生,但是却死得更快,不一会,海面上就飘满尸体,海风中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已有人开始呕吐。 冷雪雯身子一闪,剑光冲天飞起,斜斜划向满天飞索。这一剑并无任何变化,但是快得不可思议。剑光落下,数十条飞索已被削断,锋利的铁钩落了一地,在阳光下闪出摄人的寒芒。 丁老大盯着那些铁钩,不觉吓呆了。 冷雪雯再次腾身掠起,剑光闪烁,又削断了数十条飞索。她动作之快,委实匪夷所思,丁老大那把剑既然只是用来做做样子,就绝不会太好,但在她手中,却足以断金戛玉。 飞鲨帮众海盗居然毫不动容,飞索仍然源源不断地射出。冷雪雯这才发现对方船中除了船头船尾之外,均堆满飞索,心中不觉凉了半截。她虽惊不乱,剑光变幻闪动,宛如桃花错落,剑尖一挑,落在甲板上的铁钩立即急射而出,击向离她最近的四条汉子。四人躲闪不及,被击个正着,顿时全身麻木,但立在船尾的另一人旋即补了上来,还是面无表情。 冷雪雯叫苦不迭,心想这样下去,实在撑不了多久。但形势根本不容她稍作思索,她身形流转,宛如鬼魅一般,穿梭在铁索之中,飘忽来去,剑势宛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刚圆逸劲,蜿蜒流动,对方虽然人多势众,却连她的影子都摸不着。但她终究是个女子,何况经于怜香百般折磨之后,体力尚未完全复原。她额头渗出冷汗,剑法远不如方才凌厉,身法也有些慢了。而对方船中堆成山的铁索也在锐减,每一个立在船头的汉子为她神威所摄,也不再像初来时那样不可一世,气焰嚣张。她感觉对方锐气大减,精神一振,出手越发凌厉绝伦。 海面上远远传来一声唿哨,所有船只闻声立即撤退,眨眼间走得干干净净,比来时更快更突兀。这是飞鲨帮自出道以后,第一次无功而返。然而此时冷雪雯脚下的船也几乎成了一堆废料,正在缓缓下沉。她怔了半晌,长叹一声,纵身跃入海中,攀附在一块木板上,顺水向前漂浮,事到如今,她纵有一身武功,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激战过后,海面上越发宁静安详,耳边只听得到浪花的呢喃。冷雪雯躺在木板上,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就像一个常年在海上行走的人,能敏锐预知风暴的来临。她环顾四周,喃喃道:“这时候若有劲敌来袭,我命休矣!”海面上杀机渐生,然而除了一些浮出水面的暗礁,什么也看不见。 她久久凝视着远处一丛巨大的礁群,阳光在礁石后面投下大片阴影。她沉思片刻,继续往前漂,嘴边居然泛起一丝微笑,喃喃道:“我正愁无路可走,有人要给我送船来,真是妙得很……”漂出几十丈,她猛一回头,看见一条快船飞也似地赶来,船头立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手握劲弩,箭在弦上,弦已拉满。她认出那人是谁,心中诧异:“怎么是吴百缺?他拿了谁的银子要杀我?” 吴百缺对准冷雪雯后心,一箭射出。冷雪雯听得脑后风声大作,身子微微一摆,箭落了个空,直贯水底。她变了脸色,惊忖道:“好大的力气!”潜入水里,吴百缺第二箭又失了准头,嗖的在她身边掠过。吴百缺两箭落空,第三箭弦拉得更满,但冷雪雯忽然失了踪影,饶是他目光如炬,在这茫茫大海中也是一无所见。 穿心箭吴百缺凭手中九枝雁翎箭横行江湖,历来箭无虚发,尤其在第三箭上用心最深,因而威力也最大。他凝目搜索,突见十丈开外白影闪动,大喜过望,搭箭开弓,第三箭激射而出。海面立即浮起一缕血丝,逐渐扩散。他欣喜若狂,正欲振臂高呼,却见一条花斑鱼缓缓浮上海面,雪白的肚子上正插着他那枝得意洋洋的箭。他气得破口大骂,心念一转,猛的跳了起来,心道:“莫非她在水下搞鬼,想弄沉我的船!” 水底爆发出一声巨响,一道人影冲破船底,凌空串起,船底一破,海水便大量涌进来。吴百缺人在半空,射出第四枝箭。冷雪雯半空中翻转身子,箭未沾身便反弹回去,去势比来势更急,吴百缺拧身退步,第五箭又射了出去。但倒飞回来的这枝箭竟似料定了他第五箭出手的位置,叮的一声,恰巧击在箭头上,两枝箭立刻一起落入水中。吴百缺眼中不禁流露出恐惧之色,没等他第六箭出手,冷雪雯便近身来夺他手里的劲弩,来势汹汹,锐不可当。吴百缺发出尖锐的一声唿哨,倒飞而出,第六箭居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出手! 冷雪雯食中二指迎箭一推,竟将箭势生生逼退,这时两只快船飞快包抄过来,她瞅准其中一条,飘身落下,脚底尚未沾到船板,船底一翻,刷的亮出一排匕首。船夫一声厉喝,一刀朝她脖颈砍下。冷雪雯却又冲天飞起,手指轻弹,船夫手中的刀便剧烈颤抖起来,都得他整个人都麻了。冷雪雯哼了一声,一脚将他踢下海去。 吴百缺落在另一条船上,大笑着又射出一箭。冷雪雯堪堪避过,船身忽然急剧晃动,几乎把她摇下船去,紧跟着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原来船里埋有炸药,幸亏她及时察觉,跃入海里。 泡在水里的两名船夫互相递个眼色,趁她不备,各自持刀掩杀过来,一左一右,闪电般划向她的前胸后背。 第28章 冷雪雯身子突然一沉,恰好从刀光的空隙里落下,两只手猛地在两人脚底击了一掌,两人怪叫一声,整个人立刻飞上天去,再落下时,人已气绝。吴百缺吃惊地看了看两具死尸,又看了看箭袋中的最后两枝箭,整个人突然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攫住,再也不敢贸然出手。 冷雪雯终究不是铁打的,何况初春时节,海水仍然冰凉刺骨,渐渐体力不支,速度减缓。吴百缺大喜,拈起第八枝箭,对准她的后脑勺,奋力射出。冷雪雯右手不过轻轻一招,这枝箭就到了她手上,手一扬,又飞了回去,直扑对方咽喉。吴百缺悚然躲过,不料这一箭力道不足,刷的落在身前一丈之处。再看冷雪雯,游速减到最慢,显然到了强弩之末。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慢慢举起他的弓,拿起最后一枝箭,他相信这一箭绝不会失手! 冷雪雯精疲力竭,在海面上漂移。 最后一箭终于射出。 风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海上的浪花忽而雪白,忽而殷红……吴百缺调转船头,他对方才那一箭信心百倍。船行如箭,他意兴遄飞,顾盼鹰扬,突听一个冷冷的声音笑道:“穿心箭向来例无虚发是么?”这笑声冷冰冰的,仿佛在千里之外,听起来是那么遥远,那么神秘,又仿佛就在耳畔,发出笑声的人就在咫尺之间。笑声一起,如弦上之音,空外余波,余音袅袅,竟似无边无际,无所不在。 他猝然扭头,只见一条白色的人影翩翩翔来,若非他长着眼睛,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到来,她的脚步比时间还要轻,身法比流云还要飘逸,正如宇宙的玄机,不可知,不可说。她手里拿着他的最后一枝箭,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眉心一寒! 冷雪雯刺出这一箭时,就像一位丹青妙手握着画笔那么潇洒自如,又如一位高明的舞者举着舞扇那么优美温柔。她的动作极缓慢极曼妙,如风起于青苹之末,从不可思议的部位刺出来。她出手极低,箭气却刺入对方眉心。最令人悚然的是,她倒持箭头,刺出的却是箭翎,柔美的翎毛。一阵刺痛之后,吴百缺甚至还感觉到翎毛温柔的拂过额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冷雪雯……她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危险女人,无论谁想杀她,最后都可能死在她手里。因为她是个女人,人们对女人总难免有些轻视,武林中人虽然把她说得神乎其神,骨子里谁都看轻了她。他一头栽进海里,溅起漫天水花。 冷雪雯站在船头,身上却连一点也没沾到。她手里还拿着那枝箭,脸色沉静如水,瞥了一眼吓得呆若木鸡的船夫,淡淡叫他开船。轻而柔的两个字,却比任何命令更有效。 船夫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满天威压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失去了反抗的最后一丝勇气。水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下去。他恐惧得想大叫,但很快失去了知觉。 冷雪雯咬了咬牙,恨恨道:“可恶,可恶,死了还要找个垫背的!”望着茫茫大海,叹了口气。海上行船,风云难测,何况她根本毫无航海经验。她肚子已经很饿了,可是什么着落都没有——但愿她能在日落之前找到一个有清水的海岛……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幽香,带着淡淡的药味。冷雪雯醒来就闻到了这种香气。陌生的象牙床里,这香味似乎是从被褥和枕头上散发开来的。她拼命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她记得自己在海上漂流了好些天,滴水未进,整个人几乎要虚脱了……后来总算看到一个古木参天的海岛,她喜出望外,却在掠上岸的时候昏了过去……她饿得发慌,扭头看到窗前站着一个静静的人影。 她呻吟了一声,那个人忽然就到了帐子外,柔声道:“你醒了?”她一怔,伸手撩起帐子,只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神情安详,态度和蔼。他低头瞧着她,身上有种奇特的香味,就和刚才闻到的一模一样。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伸手在被子里摸索,她身上好好的穿着衣裳。她坐了起来,立刻觉得头晕目眩,又躺倒下去。他和颜悦色道:“你好好躺着,起猛了会头晕的……” 她看着他嫣然一笑,道:“谢谢你救了我。”她的笑容让他震了一下,无限惊讶地望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恍惚觉得她颜容中有无限的光彩,而这神秘的光辉来自何方,他则一无所知。 冷雪雯被他看得脸颊绯红,眼波流转,道:“这是在哪?”他答道:“在我船上。”冷雪雯道:“你是谁?”他笑了一下,道:“我是澹台西楼。”冷雪雯吃了一惊,道:“你……你就是小蓬莱琢石山庄的少庄主?”澹台西楼道:“就算是吧。” 冷雪雯怔了半晌,琢石山庄历代皆出英雄,现任庄主澹台慕容更是英雄中的英雄,在她想象中,琢石山庄的少主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样子——这个人看上去太柔弱,太斯文,也太优雅。 冷雪雯坐在甲板上,看着船头激起的浪花。澹台西楼走到她身边,微笑道:“出来走一走是不是好多了?”冷雪雯扭头看看他,笑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病,只是饿过头而已……” 澹台西楼微微一笑,抬头望着二十丈开外的一艘华丽的楼船,阳光下光彩万丈,叫人眼花缭乱。 冷雪雯也看着那条船,那是端木夫人的船。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端木夫人的楼船上笙歌不绝于耳,这条船上则冷冷清清。她忽然站起身,轻轻道:“我们去下盘棋吧。”脸儿一红,“不过你别笑话我,我的棋艺很糟糕……” 澹台西楼笑了笑,道:“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起初冷雪雯下得非常顺手,简直招招精妙,步步杀机,把澹台西楼困得水泄不通。她拄着腮,笑吟吟望着澹台西楼。澹台西楼始终不动声色。越到最后,冷雪雯越明白,他根本就是在让着自己。她渐渐笑不出来了,瞅着棋盘生气,下到后面,完全就是乱走。她这还算斯文,倘若是和江逸云在一起,老早就赌气耍赖,把棋盘掀了。一局终了,她咬了咬唇,道:“再来一局。” 澹台西楼一笑,点点头,把棋盘上的黑子挑出来。冷雪雯飞快地拣着白子,澹台西楼无意中碰到她的手,心里顿时涌起一种奇妙而又陌生的情愫,仿佛伸手去摘一朵带刺的玫瑰,在闻到它馥郁的芬芳时,已经被它扎伤了。在过去的二十九年里,他总能凭他深静的胸襟,发现宇宙间深沉奥妙的境地,偶遇枯槎顽石,勺水断山,都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但他还从未体验过这样奇特的情愫,这情愫让他迷惘,也让他心神不宁。 冷雪雯浑然不觉,脸上忽然露出愉快的笑容。澹台西楼看着她,方才那种微妙的情愫又悄悄袭上心头。她一心在棋局上,不曾留意他变化了的表情,急着要用上刚想出来的一招妙着,但他迟迟不肯落子,她忍不住想催他,猛可间地板倾斜了一下,几乎把她摔到地上。 澹台西楼微微皱眉,走到窗前,只见一排排浪峰飞荡激越,不断冲击船身。 冷雪雯抬头望天,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不禁诧道:“怎么回事?”澹台西楼道:“我去看看。”话音未了,人已到了门外。冷雪雯暗暗吃惊,想不到他竟有如此高妙的一身轻功。只一眨眼,他忽然又来到面前。她骇了一跳,不禁倒退了四五步,惊讶于这样温和的一个人竟也这般深藏不露,这样的轻功简直惊世骇俗,鬼神莫测。澹台西楼自悔造次,歉然道:“我吓着你了么?” 冷雪雯勉强一笑道:“没……没有……”澹台西楼道:“我回来嘱咐你一声,千万不要到甲板上去……”说着一掠而出。冷雪雯呆了半晌,喃喃道:“好可怕的轻功,简直要把我活活羞死了!” 窗外涛声如雷,隐约夹着叱咤之声,兵刃相击之声。她心里一动:“莫非有人袭击端木夫人?”她扶着窗棂,极目远眺,只见端木夫人船上人影交错,兔起鹞落,海里显然也有人在,把海水搅得沸沸扬扬。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海面急剧动荡,数不清的鱼虾被抛上天空,支离破碎,交织成血雨腥风。片刻之后,海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急速转动。冷雪雯耸然失色,在水下交手之人功力若非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怎能产生如此骇人的情形?那漩涡忽大忽小,反复十来回,最后形成两个相距十丈之遥的小漩涡。 冷雪雯踮起脚尖,看见澹台西楼身形飘忽,步法繁复,掌势精奇,周旋于五六名一流高手之间,丝毫不露败象,倒是对手落尽下风,左支右绌。她微微蹙眉,心念转动。她本非好事之人,也决不多嘴,因而这些天来,除了澹台西楼的姓名之外,一无所知。但她总觉得这两人古怪得很,澹台西楼简淡深沉,至于那位至今未曾谋面的端木夫人,更是神秘莫测,让人忐忑不安。 她正在沉吟,一道金光倏地从一个漩涡中射出,转瞬即逝,另一个漩涡中同时飞出四人。冷雪雯定睛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心道:“观音堂八大观音!”只听白衣观音一声长啸,其余七人立即腾空而起,足踏莲台,凌波微步,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是一惊,忖道:“观音堂近年来名声大噪,八大观音更是令人闻风丧胆,往日只要一人出手,就无往而不胜,想不到今日八人齐出,还是无功而返……” 第八章销魂独我情何限(一) 第八章销魂独我情何限 岛上悬藤倒柯,青松紫蕊,随地不绝。空气中荡漾着和煦的暖风,四处传来神秘的沙沙声。冷雪雯在长满野花的岩石间跳来跳去,采撷那些闪烁着耀眼蓝光的花朵。 第29章 澹台西楼站在一块突兀崚嶒的礁石上,倾听海浪拍岸的汩汩声。冷雪雯轻轻跳到他身边,嫣然一笑,道:“你瞧。”澹台西楼看了看她手中的鲜花,微笑道:“这还不是岛上最美的花,你应该再往林子里走走。” 冷雪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不是第一次来?” 澹台西楼道:“这地方我已经来了四五次了。”冷雪雯越发诧异,道:“为什么?这地方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成?”澹台西楼笑笑道:“这地方是有秘密,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冷雪雯疑惑地望了他半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端木夫人那艘金碧辉煌的楼船正缓缓驶向天边,不禁讶然道:“端木夫人要去哪?” 澹台西楼道:“琢石山庄。”冷雪雯道:“你不去么?”澹台西楼道:“我在等他们加满清水,好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冷雪雯道:“我要去南海珠玑岛。”澹台西楼皱了皱眉,道:“你去那儿做什么?” 冷雪雯道:“去找个人……” 澹台西楼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脸色渐渐变得沉重。 船驶出海岛没多久就遇到了风暴,满天雨剑,海上急湍甚箭,猛浪若奔,船身落叶一般在浪尖涛底沉浮。风平浪静之后,水手却告知冷雪雯船身在暗礁上撞出了一个大洞,要求冷雪雯赶紧坐小船离开。 冷雪雯无奈之下只好答应,经过澹台西楼屋子时发现澹台西楼居然还没有醒。她惊讶道:“这么危险你们怎么还不叫醒他?” 那水手冷冷道:“这不劳姑娘操心!” 冷雪雯唯恐澹台西楼受伤害,抢进屋里,却发现澹台西楼被人下了迷药,不省人事。她吃了一惊,怒斥道:“你们想干什么?”长袖一挥,将那水手击昏,俯身背起澹台西楼,从窗口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他们为她准备好的小船上。 海上的风暴固然可怕,长时间的阳光暴晒也万难忍受。冷雪雯全身几乎已被烤干,嘴唇也已干裂。她两眼布满血丝,拼命划船,划得两只手都是血泡。澹台西楼至今未醒,这该死的迷药药性厉害得可怕。她生怕他被太阳烤伤,早就脱下一件衣裳给他盖在身上。 船舱里积聚的雨水渐渐蒸发干净,幸亏她有先见之明,昨晚把身上所有可以蓄水的巾帕之类的东西统统蘸了水,她不时用这些湿巾润泽他干裂的嘴唇,自己则咬牙忍受,一滴也舍不得沾。她本以为很快就可以上岸,划出一天一夜之后,却离岸上越发远了。她现在肚子里空荡荡的,饿得前心贴后背,可最难受的还是没有水喝。阳光暴晒下,她裸露的肌肤被烤得通红,火烧火燎般疼痛。 这时远处曲曲折折的传来一阵笙歌,她不期一怔。这是那种只有在山温水软、风月撩人之地才有的笙乐,在这茫茫大海、炎炎烈日之中,何来如此靡靡之音? 一艘雕梁画栋的楼船乘风破浪而来,风帘翠幕,金碧辉煌,但闻繁弦翠管,竞奏新声。舱中人影摇摇,有女子芳烈清脆的嗓音婉转唱道:“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当初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冷雪雯无心吟赏这撩人的小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逐渐驶近的画舫。这是那种只在西子湖中、秦淮河上才可能出现的画舫,专供名士豪杰、鸿儒巨贾携妓冶游,吟赏烟霞、醉听箫鼓,此际出现,未免不合时宜,但又显得格外神秘莫测。画舫的阴影慢慢将她笼罩,她发现这条船比她曾经见过的最大一艘还要大出一倍,这船体积虽然庞大,行速却疾如劲风。 船头立着一名白袍老者,精元内敛,神情傲岸,在他身后垂手侍立着一条壮汉,状极恭谨。船还在二十丈开外,那汉子猛一抬头,冷雪雯正觉这人目光犀利得可怕,他已飞身掠起,须臾便逼到眼前。冷雪雯见他来势太猛太快,难以抵御,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她这条船实在太小,根本无路可退。 这人眼看一扑便要得手,目中露出狂喜之色,哪知冷雪雯整个人忽然飘飘飞起,沿着船沿凭空向后移开了三尺。这人一击不中,右手立即抽出背后长剑,同时左手拔出腰间佩刀,那刀背厚刃薄,刀身狭长,虽不宜砍劈剁削,挑扎切割却极为便利。他握刀在手,厉叱一声,一片刀幕撒向冷雪雯周身大穴,狭长的刀锋瞬间即逼上冷雪雯咽喉,刀尖则反挑她右腕脉门,右手三尺长剑荡起一道寒光,浑若乌云压顶,这一出手,冷静如冷雪雯也不免悚然心惊。 刀剑齐出,天地俱焚! 普天下能够一心二用,刀剑齐施且两者均臻化境者,横竖不过忽地狂魔岳倚风一人。此人虽然年仅四旬,已独领江北二十年风骚,身经大小百战,从未败过,而且素性高傲,平生与人交手,必定要先让上一招,今日居然破了惯例,一照面就下杀手,委实出人意外。 冷雪雯微一沉吟,了然于胸。去年中秋,她在大名府曾狠狠教训了三个使双刀的少年。岳倚风最为护短,那三名少年想必是他的得意门徒。须知平常人一心一用尚且未必能成大事,何况一心两用?岳倚风踏遍大江南北苦觅骨质资质俱佳的幼童为徒,好容易找到三个可塑之材,却被她举手间废掉了两个,叫他如何不恨之入骨? 岳倚风含怒出手,果然石破天惊。冷雪雯不敢硬接,纤腰微折,身形居然从滴水不漏的攻势中滑出。岳倚风一怔手腕抖动,一口刀幻化成无数光点,洒向冷雪雯前胸;右手起处,剑光暴涨,犹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冷雪雯只一转身,便又从封锁严密的刀光剑网中脱身。岳倚风两招失手,却连对方的身法都未能看清,心中固然吃惊,法度仍然丝毫不乱,一招紧过一招。 冷雪雯体迅飞凫,动辄无常,进退难料,远望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其中变化万端,不可蠡测。船身虽小,她飘动游走,竟然不显局促,岳倚风连环七式,相继落空。 岳倚风雄视江湖,纵横二十余年,想不到今日痛下杀招,居然连对方一片衣袂也没沾上,心中无名火起,刀剑挥舞,整个人凌空下击。明明一招就要得手,偏又扑了个空,气不打一处,长剑拄地,身躯陡然变成怪蟒翻身,刀锋斜划对方下盘,他对冷雪雯这两条腿简直恨入骨髓,决意要将她双腿砍下,以解心头之恨,是以出手又快又狠,毒辣绝伦。 冷雪雯斜身避过,但她忘了自己身在船中,这一退便退到了船舷边上,一脚踩空,立刻栽下海去。岳倚风喜出望外,乘机抢攻,不料冷雪雯凌空翻了个身,竟又掠到他背后,食中二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一阵金铁交鸣,刀剑相击,碰撞出数点火星。她眉头微皱,才知自己体力远比想象中虚弱得多,否则这一弹之下,长剑断无不脱手之理。 岳倚风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竟有如此功力,当下不容她稍事喘息,手中怪刀向她右腿急砍。冷雪雯面色一沉,左手搭上他手腕,忽然劈手夺去他手中怪刀,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出数尺远,一连三个动作,急如闪电。她冷冷将刀掷入海中,眼神充满轻蔑。岳倚风纵横半生,几曾见过此等劲敌,怒喝声中,暗淡剑锋寒光闪动,挽起数十朵碗大的剑花,将冷雪雯全身封裹严实。这正是他横绝天下的“天罗地网”,出道二十年,只在十二年前遭遇毒箭杀手时用过此招。 画舫中乐曲更加绮靡,少女的曼声低吟越发销魂。 只听嗤的一声巨响,宛如裂帛,接着又听岳倚风一声惨叫,他忽然被抛上半空,衣衫俱裂,掌中长剑却又到了冷雪雯手里。眼看岳倚风就要跌落海中,那个白袍老者突然电射而出,轻轻搭住他的臂膀,将他送回甲板上。冷雪雯手未动,长剑却已射出,淡淡道:“还你剑。” 白袍老者在船头落下,衣袂不惊,落地时却劲风飒飒,生生将冷雪雯迫退一步。冷雪雯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打量着对方,道:“前辈莫非是北海渔人的师尊,玄冥真君?” 白袍老者捋须一笑道:“年纪轻轻,居然有此等眼力,实属难得。”脸色忽然一沉,“颛孙我剑那个老狐狸与你有何渊源?”冷雪雯淡淡道:“这与前辈何干?”玄冥真君冷笑道:“待老夫将你生擒,看你说是不说!”语声中骤然出手。 画舫中有人道:“冯老前辈万勿伤她性命。”这声音说不出的冷酷和傲慢,听在耳里,宛如千万把刀子在割刺一般,叫人难受。冷雪雯心念方转,玄冥真君一双手掌已到了她天灵盖前。她耸然失色,没料到对方出手如此迅捷而又悄然无声,令人防不胜防。她深吸了口气,眼前一花,对方手掌滑到她肩头捏她的琵琶骨,这一变招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身形方动,对方料准了她的退路,一晃就到了她身后。 玄冥真君身材高大,行动处竟轻如飞花,出手更是宛如鬼魅,冷雪雯不觉吓出一身冷汗,冲天飞起,躲过这一击。 这时舱中缓步踱出一人,身材瘦削,身穿走龙五色云锦青袍,腰束玉带,脚上蹬着一双锦缘帛皱皮靴,头上戴着一顶鎏金珍珠冠,俨然王孙公子,举手投足间,气度高华,咄咄逼人。而他的面容则令人不寒而栗——谁也没见过如此冷峻的一张脸,这张脸仿佛是有人用最锋利的刀子在最坚硬的冰岩上刻出来的,每一根线条都浸渍着冷酷、残忍和骄傲,无须作色,威仪自见。 看到他,冷雪雯不知为何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第30章 这人瞧着她淡淡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万妙仙子竟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冷雪雯淡淡一笑,道:“世事变幻,谁能担保自己永远不会走霉运——也许阁下能?”这人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冷雪雯道:“如果这艘船就是‘鬼斧神匠’邓为、‘巧夺天工’彭蠡花费整整四年功夫才打造而成的名舫‘闹红舸’,阁下想必就是是莲花漏的穆犹欢了!” 这人不动声色道:“万妙仙子果然好眼力。” 冷雪雯淡淡道:“久闻阁下一掷千金,今天看来,气派果然不小!” 穆犹欢道:“久闻万妙仙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向得意得很,怎么今日竟颠沛流离起来?” 冷雪雯道:“我在海上漂流数日,本来就心情不好,阁下若不肯出手相救,就请趁早走开,免得惹我生气。” 穆犹欢一怔,旋即大笑道:“我若不走也不救呢?” 冷雪雯淡淡道:“那也没什么新鲜,无耻的人我见得多了,也不少你一个。你要愿意看我慢慢死掉,我也没意见,不过你还是离得远一点为好,免得把你臭死——天这么热,很容易熏着的。” 穆犹欢不觉又是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半晌说道:“难为姑娘想得如此周到,请上来吧。” 他不但变了称呼,居然还用了个“请”字,冷雪雯实在有点意外,她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多谢了。”说着背起澹台西楼,轻轻一跃,仿佛一点也不费力,就越过两船相距的海面,飘然落在穆犹欢面前,神色不变。穆犹欢眼中似乎掠过一道惊讶的神色,冷雪雯功力之深,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玄冥真君和岳倚风站在一旁,对冷雪雯怒目而视。冷雪雯偏偏冲他们嫣然一笑,毫无惧意。 看清澹台西楼的模样,穆犹欢不觉又是一怔,道:“你怎么会跟澹台西楼在一起?”冷雪雯淡淡道:“你管得着么?”穆犹欢道:“他怎么了?”冷雪雯道:“中迷药了。” 穆犹欢眉头微蹙,道:“把他交给我。”说着唤过一个小婢,“带冷姑娘到客房歇息,好生伺候,若有怠慢之处,仔细你的小命。” 第八章销魂独我情何限(二) 冷雪雯困兽般在房里走来走去,房门从外面反锁,怎么推都推不开。饥饿把她的意志彻底摧毁。她饿得头晕眼花,两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终于没了力气,一蹲身坐在床上,口干舌燥,喉咙简直要冒烟。 被汗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粘乎乎的十分难受,她已经好几天没洗过澡了,这让她难受得发狂——食物、茶水、一大盆热热的洗澡水,都是她现在急需的。但她被反锁起来,没有一个人理会她。她四肢疲软,有气无力地躺下,挣扎许久,总算睡着了。如果能一直睡下去倒也不坏,偏偏睡到下半夜,就饿醒了。她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瞪着床顶,嘴唇干裂得不成样子,喉咙疼得仿佛要撕裂开来,声音早已嘶哑。 她在心里拼命诅咒穆犹欢,但是想到他冷酷的眼神,她忍不住要哆嗦。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怕他,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个让她如此畏惧的人。她正想着,房门忽然开启,射进一道昏黄的灯光。她立刻坐了起来,眼睁睁瞧着一人走进屋来,半晌才哑声道:“你是谁?” 那人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他把托盘放下,点起一盏灯,道:“小的给姑娘送饭来了。” 冷雪雯一眼就瞧见托盘里有一大杯水,眼睛顿时一亮,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跃而起,冲过去抢了过来,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这一杯水下肚,嘴唇也滋润了,喉咙也柔顺了,全身上下无处不舒坦,饥饿感也随之越发强烈。她几乎还没看清托盘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就已经被打扫干净——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饿过。有了这些饭菜打底,她恢复了气力,这才想到那个给她送饭的人还一直站在旁边。 她目光一转,就看到一个人瞧着她傻笑。她借着灯光打量他,这是个相貌很平常的中年人,一张脸被熏得油黑发亮,衣衫虽然齐整,还是沾了不少油渍,身上一股浓重的油烟味。手很大,指头粗短,左手拇指内侧被烫了个大泡。她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道:“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愕然道:“你不认得我么?”冷雪雯诧道:“难道我认得你么?”那人面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道:“你当然应该认得我,你再好好看看。”说话声音忽然变得沉厚,带着无法形容的魅力和诱惑。 听到这个声音,冷雪雯脸色顿时变了,瞪着那人的脸,幽暗的灯光中,那人一双与外表极不相称的显得太年轻太变幻多彩的眼睛更加不可捉摸,充满说不出的邪气。 她脸色发白,默然无语。那人笑道:“怎么,认出我来了么?”冷雪雯忽然笑了,悠悠道:“不认得,你肯定脑子有病,才会觉得我应该认得你。”那人叹了口气,道:“难道非得我变回原来的样子不成?”冷雪雯道:“你爱怎么变就怎么变,我反正不认得你。”那人叹了口气,喃喃道:“就算你不认得我,冲着我冒着天大的风险来给你送饭,你总该表示表示吧?”冷雪雯道:“冒着什么天大的风险?” 那人道:“你怎么得罪穆犹欢了,他居然下令不准给你饭吃——若不是我一心惦记着你,哼,哼……” 冷雪雯瞟了他一眼,心里暗暗盘算。 那人笑道:“你别打什么鬼主意了,我上过你两次当,你还嫌不够么?”冷雪雯不吭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人也看着她的手,叹道:“好可怜见的,怎么晒成这个样子……那人究竟是谁,你要对他这么好?”冷雪雯淡淡道:“他救过我的命。”那人道:“我也救过你,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 冷雪雯瞪着他道:“你救过我么,我怎么不记得了?”那人只有苦笑,道:“你当真这么绝情?”冷雪雯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多情过呢?”那人一时语塞,无可奈何道:“好好好,你不多情,是我自作多情。”冷雪雯哼了一声。那人长叹道:“何苦来,我这样自甘下沦,到底是为的谁呢?” 冷雪雯装作没听见。那人瞧着她,忽然露出笑容,悠悠道:“我知道你现在还需要什么,你信不信?”冷雪雯又哼了一声。那人道:“我知道你至少三天没洗过澡了,你现在最需要一大盆又香又热的洗澡水,而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冷雪雯不觉动了心,道:“在哪?” 那人道:“那么大的一盆水,我当然不可能带着到处走,当然就会准备在自己房里……”斜着眼睛瞧她,“你敢不敢去呢?”冷雪雯咬了咬牙,心一横,道:“去就去,谁怕谁!”那人悠悠道:“那就跟我来。” 屋子里果然摆着一个很大的澡盆,水温热而芬芳,旁边还有面很大的镜子,镜架上挂着一套质地柔软的绡衣。看到那个澡盆,冷雪雯的眼睛更亮了,恨不得赶紧跳进去,好好去掉这一身的污垢。但那个讨厌的家伙还站在一旁,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她咬了咬牙,道:“你为什么还不出去?” 那人瞪大了眼睛,不解道:“这是我自己的屋子,我为什么要出去?”冷雪雯怔了半晌,掉头就走。 那人叹息一声,道:“你真的舍得走么?穆犹欢既然想折磨你,就绝不会让你舒服的,你到哪里弄这么一大盆又香又热的水呢?一个女人居然能三天不洗澡,实在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事……”说话时,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她的脸。 她拼命咬着唇,怒道:“你这个鬼东西,快把你的狗眼睛拿开!”那人道:“我本来也很想把我的狗爪子放在你身上,可你实在太脏了,脏得我碰都不想碰……” 冷雪雯忍了忍,忍不住抄起一样东西,狠狠朝他身上砸过去,切齿道:“于怜香,你这个恶贼,恶棍,恶鬼,恶狼……我砸死你……” 于怜香劈头闪过,拊掌笑道:“你终于承认你认得我了?” 冷雪雯气急败坏道:“你这个狗东西,我……我恨死你了……”跺了跺脚,夺门而出。 于怜香叹息着挡住她的去路,道:“一个女孩子何苦这么要强呢?算了算了,我算服你了,我现在已经滚出来了,你快去洗洗吧——我简直可以闻到你身上的汗酸味了……” 冷雪雯面红耳赤,赶紧退了几步,连话也不敢说了。于怜香道:“怎么,你还不去?难道要我抱你进去?”冷雪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去了。 穆犹欢仰卧着闭目养神,左手搭在一个绣墩上,一个侍女跪在地上细心地为他修剪指甲,另有四个侍女分别捧着盥洗用具、冰镇过的凉茶和瓜果,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澹台西楼从门外经过,见状皱起眉头,走了进来。穆犹欢看了他一眼,坐了起来,笑道:“你总算醒了。”澹台西楼淡淡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养尊处优起来?” 穆犹欢嘴边掠过一丝充满嘲讽之意的笑纹,澹台西楼并没有察觉对方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冷姑娘在哪?”穆犹欢道:“冷姑娘身体不适,在舱房中休息。” 澹台西楼一怔道:“她怎么了?”穆犹欢似乎正从眼皮底下观察着对方,笑道:“女人说她身子不舒服的时候,咱们最好还是识趣一点,以免唐突佳人……” 这时一个大汉匆匆来报道:“公子,前面海岛上有人呼救。”穆犹欢皱眉道:“什么人?”大汉答道:“离太远了,看不清楚。”穆犹欢道:“有几个人?” 第31章 大汉道:“四五个。” 澹台西楼道:“也许是遭了风暴的客商也说不定,救他们上来吧。”说着径自走了出去。 穆犹欢看了他一眼,皱着眉走出船舱,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又脏又臭的男人。那个人已经非常狼狈,头发蓬乱,沾满各种乱七八糟的海藻碎末;衣衫褴褛,一双鞋也是千疮百孔,看起来简直比叫化子还不如。但他身上有种神奇的力量吸引了他。这是种凡人所不能掌握的力量,深不可测,不容小觑。 穆犹欢眼中掠过一道令人心悸的冷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他阴着脸,心绪万千,把目光从江逸云身上移开,看见甲板上高高低低站着七八个人,境况丝毫不比江逸云强,甚至更糟。江逸云起码还能笑得很开心,他们却不能,非但笑不出来,连表情都有些呆滞了。这些人中有寒水碧,有滕望青——奇怪的是居然还有一口棺材!他惊异地注视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澹台西楼同样惊讶地看着那个人。穆犹欢走到他身边,淡淡道:“知道他是谁么?”澹台西楼道:“是谁?”穆犹欢冷冷道:“狼狈成这个样子还能有如此风采的,普天之下只有江逸云能做得到了……”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看江逸云,而是看着舱门口的冷雪雯。他眼里闪过一丝奇特的神色,慢慢走过去。 冷雪雯一抬头就看见站在太阳底下微笑的江逸云。 他虽然憔悴消瘦,衣不蔽体,落魄不堪,可笑起来还是那样自信而又开朗,镇定而又从容,热烈的笑容让亘古不变的阳光也不觉暗淡下去。她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透不过气来,一颗心毫无秩序的左冲右撞,时而感到兴奋不已,时而感到欣喜若狂,时而又感到苦涩难过,变化无常,跳跃不定,让她脑子里昏昏沉沉,满心交织着嗔怒与埋怨,惆怅与失落,欢乐与悲凉。 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剥夺他的坚韧与从容,他的眼光温柔而又明朗,包含无边的神秘,无边的柔情蜜意。他看起来那样遥远,但却调动着她的情致,主宰着她的生命。 穆犹欢走到她身边,淡淡道:“那个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江逸云?” 冷雪雯充耳不闻,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看着他那谜一样的微笑,那含着若隐若现、欲露不露、缠绵缱绻的情致的眼神,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她苍白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红晕,只觉飘飘忽忽起来,如置身于云中玉宇。 江逸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阵微风悄悄吹来。他抬起头来,眼角忽然瞥见一个淡淡的影子——他并没有看错,尽管舱里光线是那样幽暗,他还是不会看错。她的出现是在他心中唤起异常美好、异常强烈的热情,一切爱恋、疼惜、浓情蜜意,都在瞬间涌来,在心头汇聚、碰撞。他喜出望外,脱口道:“雯儿!雯儿!”他来不及去想她怎么会这里,他只想赶紧追上她,赶紧将她拥在怀中。 听到他的呼唤,冷雪雯显然震动了一下,江逸云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闪过欣喜若狂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团烟雾,神情也像凝固了一样,呆呆地望着他,表情说不出的欢喜和痛楚。但这种令人心潮澎湃的表情很快被一种嗔怒和怨恨的神气淹没了。她咬了咬唇,猛一扭头,加快了脚步。她冲进房里,正要把门关上,江逸云一条腿已经跨了进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到了他怀里。她明明一肚子怨气,一肚子酸楚,可是一见到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她什么脾气都没有了,软绵绵地瘫倒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恨不得化作他血液中热烈的一滴。 他紧紧揽住她,轻轻爱抚她。朝阳将她凝脂般的肌肤映成了销魂的玫瑰色,宛如碧湖中的精灵,晚霞里的花影,那样朦胧,那样动人。她苍白的脸颊上浮动着醉人的嫣红,一双眼睛秋水流萤,闪烁着明晃晃的光斑。她眼波朦胧如醉,充满迷离惝恍的柔情,心中所有的不安和恐慌渐渐平息,只有躲藏在他怀中才是最安宁的。他是她生命的支柱,只有他能让她心中充满了爱,让她着魔痴迷,不可自拔。 她爱怜地轻抚他被晒得发黑的瘦削脸庞,江逸云望着她温柔而忧郁的眼眸,微笑道:“别难过,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冷雪雯黯然道:“你不要安慰我……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江逸云柔声道:“那些日子是不好受,但我总是想着你,一想到你,我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也就更想活下去……”冷雪雯紧紧抱住他,哽咽道:“我也想你,你不在我身边,我老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江逸云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微笑道:“那为什么见我就跑呢?” 冷雪雯咬着唇道:“因为……因为……”眼眶一红,无言以对。江逸云凝望着她,笑容可掬。冷雪雯觉得他那笑容简直可恨,使劲咬了咬牙,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去,胸口起伏。 江逸云抱住她柔声笑道:“别生气,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冷雪雯甩开他的手,锐声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也一样坏,坏死了!”江逸云笑道:“也?你这是拿我和谁比呢?” 冷雪雯眉竖颊红,一言不发。 江逸云淡淡道:“如果我没猜错,是拿我和于怜香比吧?”冷雪雯吃了一惊,翻身坐起,瞪着他道:“你……你是什么意思?”江逸云微微一笑道:“你觉得呢?” 冷雪雯脸色发白,使劲捶打他的胸膛,嘶声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坏蛋!你……你居然……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吃了多少苦?我……我打死你……” 江逸云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好话?”忽然搂紧她,“你最近为什么总要相信别人的鬼话?” 冷雪雯拼命反抗,奈何他双臂如同铁环一般,根本动弹不得。她乱蹬乱踹,眼圈通红,哑声道:“这都怪你,都怪你!谁叫你要抢着把别人的闲事揽到自己身上……这都怪你……” 江逸云叹息一声,苦笑道:“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当初可是你也答应的……”冷雪雯咬牙道:“我没有答应,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了?你以为你问过我的意思么?你都把你爹你娘抬出来了,我还能说个不字么?”两条腿踢得更厉害,江逸云无可奈何地按住她,道:“你近来怎么这么容易冲动?” 冷雪雯嘶声道:“那又怎样!”江逸云叹了口气,道:“好好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冷雪雯泫然欲泣,咬牙道:“本来就是你的错,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山里?”江逸云道:“我那是为了你好……”冷雪雯嘶声道:“你胡说,你怕我妨碍你,才故意把我关起来!” 江逸云苦笑道:“天地良心,我是那种人么?” 冷雪雯瞪着他道:“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你敢说你不知道一旦我知道你已经出海我就会想方设法去找你?你不觉得那样会更危险么?” 江逸云脸色发白,默然无语。他本来确实应该想到的,但他心存侥幸,他希望她不会。 冷雪雯拼命咬着嘴唇,怒道:“你怎么不说话?”江逸云望着她苦笑道:“你让我说什么?我确实错了,我……”冷雪雯嘶声道:“那你不会赔个不是么?你……你……你简直是个木头!” 江逸云苦笑道:“好好好,我赔不是,我这就给你赔不是!”站起来一揖到底。 冷雪雯拼命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一声不吭。 江逸云心痛地为她擦去唇上的鲜血,柔声叹息道:“好了,傻孩子,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你这个样子,叫我看了心疼……” 朦胧的月光洒满回廊。 江逸云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转过一条走廊,就到了滕望青的房间。离房门尚远,江逸云已经听见屋里奇怪而微弱的动静。他诧异地皱了皱眉,飞快地掠进屋去。 滕望青正在同两个中年汉子交手,一个穿棕色劲装,另一个则是葛布短袍。他施展出浑身解数,但在两名敌手无懈可击的攻势围困下,还是落了下风。江逸云进屋时,他正好被一掌击飞出去。那两人一击得手,立即向摆在屋子正中的那口乌黑的棺材冲过去——原来他们是冲着这口棺材来的! 两人低头正想把棺材打开,眼角瞥见滕望青被打飞的身子又飞了回来,心中俱是一惊,目光一扫,才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长眉入鬓,眉宇间隐露凛凛逼人的雍容气派,浑身上下充满一种无法形容的镇定力量。两人互相使个眼色,纵身跃出,一起向江逸云推出一掌。 棕衣汉子掌风阴冷沉稳,奇寒彻骨,葛袍汉子掌风则炙热雄浑,令人窒息。两人左手同时蓄势以待,只等江逸云闪避之时,双抓齐出,不怕他飞上天去。但江逸云却稳如山岳,纹丝不动。两人双掌夹着风雷之势击出,攻到他身前半尺左右,竟像击在一堵厚实柔软的棉花墙上,再也无法向前递出一分。两人一惊之下,正想后退,不料无形中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他们手上分别撞了一撞,两人顿觉立足不稳,身不由己的连退三步,赶紧稳住身形,大喝一声,运足十二成功力,各出一掌,分别袭向江逸云天灵盖及左右肩井穴。掌声雷动,两道掌风旋起惊天动地的一股狂飙,将江逸云身形完全吞没。 滕望青只听见掌风如春雷隆隆,不绝于耳,正觉心慌,只见两条人影忽然自漫天掌影中飞了出来,定睛一看,那两人面色如土,满脸惊恐之色。 第32章 而江逸云竟似连动也不曾动过,意态闲雅。 两人半生纵横,适才全力一击,本以为万无一失,哪知掌力如此浩大无边,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对方轻轻消去,非但如此,还被震飞数尺之远,这个脸可也丢得够大了。 两人提足真气,复又攻出一掌,全身掌力化作千丝万缕,朝江逸云当头罩下。江逸云纵身掠起,犹如云中游龙,夭矫飘逸,长袖轻轻一带,本来攻向他的掌力忽然拐了个弯,砰的撞在一起。 滕望青耳中听得巨响,眼见两人骤然飞了出去,跌落海中,不禁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江逸云面色凝重,沉吟道:“他们来做什么?”滕望青道:“鬼才知道!不过他们好像对这口棺材很感兴趣……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江逸云道:“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倒像出自当年的飞鲨帮帮主……”滕望青诧异道:“飞鲨帮?飞鲨帮的人怎么又追到这里来了?”江逸云道:“珠矶岛的人假扮飞鲨帮袭击我们,你觉得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瓜葛?”滕望青皱皱眉,道:“你别叫我想,我不想动脑子。” 江逸云笑了笑,走到棺材旁边,轻轻掀开盖子,俯下身去。 滕望青却转过身去,叹道:“我真佩服你,你小子的胆子实在不小——一看到他的样子,我的血都冷了……”江逸云淡淡道:“你应该佩服的人应该是他。经过这么多年的折磨,他居然活了下来,而且始终不肯屈服,世间能有几个人做得到?” 滕望青怔了半晌,道:“的确如此……说老实话,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救?”江逸云不答。滕望青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一问到这个问题,你就装聋作哑,看来这个人是活不长了……” 江逸云慢慢道:“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人的话,也许他能活下去……”滕望青大奇道:“什么人?”江逸云脸上忽然露出惊讶之色,侧耳听了半晌,旋即微微一笑,道:“他已经自己来了。” 话音一落,只听门外有人脆声道:“二位爷,小的送酒来了!”房门忽然大开,一个青衣小厮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江逸云微笑道:“于兄的易容术果然妙绝天下。” 滕望青吃了一惊道:“什么?” 那小厮笑嘻嘻瞧着他道:“滕爷,别来无恙乎?”他的声音完全变了,变得低沉浑厚,又带着说不出的邪气,原本迟钝无神的灰色眼珠,也忽然显得变化莫测,动荡如春波。 滕望青吃吃道:“你……你真的是于怜香?”忽然怒容满脸,揪住对方的衣领,挥拳就打。于怜香闪身进屋,悠然道:“滕爷怎么这么大火气。” 滕望青啐了一口,道:“你这王八蛋害了我们一路,现在居然又跑到这条船上来了!”于怜香笑嘻嘻道:“滕爷恐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什么时候害了你们一路?”滕望青瞪着他道:“你敢说不是你!” 江逸云淡淡道:“那个人不是他,不过只怕在他答应去珠玑岛的时候,他就盘算好了李代桃僵。” 于怜香笑道:“这是哪的话,小弟可是一点恶意也没有。不过有一点小弟实在想不通……” 江逸云看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那是因为我认得你的脚步声……何况你已在门外听了半天……” 于怜香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寒意,笑道:“江兄实乃神人也!倒不知小弟能否效劳一二?” 江逸云道:“你既然来了,想必也对那口棺材感兴趣得很,你现在不妨就去看看。” 于怜香笑着走过去,只看了一眼,立刻跳了起来,连退三步,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道:“这……这……”声音居然抖个不停。 滕望青打了个哈哈,道:“想不到于怜香也是个胆小鬼!” 于怜香干咳了两声,显然吓得不轻,面无人色,苦笑道:“我……我……”平时那样伶牙俐齿,此刻竟无言以对。 江逸云道:“你看他可还有救?”于怜香迟疑道:“这个嘛……不好说……”江逸云道:“你有办法么?”于怜香板着脸道:“现在还没有。”说完就走了出去,快得简直像一阵风。 滕望青怔了怔,道:“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江逸云淡淡一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他本来就……”正说着,于怜香忽然又转了回来,阴着脸道:“背后数落别人,可不是君子所为!” 江逸云笑道:“你听见我数落你什么了?”于怜香冷笑道:“那是我来得快,你来不及说。”江逸云道:“你回来就为了听听别人是不是在说你坏话?”于怜香道:“当然不是。” 江逸云看着他道:“那你想干什么?”于怜香道:“我只是觉得很奇怪,水墨芳呢?她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江逸云淡淡道:“她根本就没有上船,你当然看不见她。” 于怜香惊讶欲绝道:“她不是要去珠玑岛么?” 江逸云道:“她倒是派了个人,可惜已经死了。” 第九章云破月来花弄影(一) 第九章云破月来花弄影 穆犹欢慢慢走进船舱,舱内烛火辉煌,香气氤氲,却不见一人。他微微皱眉,正自纳闷,突然听见冷冷的一声笑,带着无比的威严和傲慢之意。他浑身一震,霍然转身,只见一个女人不知何时竟已突然出现。她斜倚在一张红木椅上,穿一身青花凤头纹的锦缎衣裳,面垂金纱,顾盼神飞,体态倾靡,风华绝代,令人不敢逼视。她一出现,舱内的灯光霎时间黯淡下去。这个女人身上有种可怕的魔力,把他的眼光牢牢吸附住。穆犹欢的眼光变得疯狂而炽热,一时间竟有些晕眩起来。他惊艳而迷惘地凝视着她,神魂颠倒。但他几乎随即克制了自己,恭恭敬敬欠身道:“拜见夫人。” 端木夫人淡淡道:“听说江逸云和冷雪雯都在你船上,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手?”她的声音纤细而美妙,既透出令人骇然的愤怒和威严,又包含着令人销魂的快乐。这细语听上去就像情人的蜜语,依稀在耳边萦绕,传送着情人间甜蜜的秘密,它逐渐隐没,成了一丝余音,销魂荡魄,无比美妙。 穆犹欢忽忽如失,呐呐道:“我已经试过了,暂时杀不了他们……况且……”端木夫人眉毛微挑,道:“况且么?”穆犹欢道:“况且西楼也在船上,不太方便……” 端木夫人冷笑道:“你自己没本事,少拿他当托辞!”穆犹欢道:“是……是……”端木夫人哼了一声,道:“他们在你的地盘上,我不相信你一点也没有机会杀他们。” 穆犹欢悚然道:“我……不敢……”端木夫人的确一语中的,江逸云冷雪雯纵然武功盖世,纵然聪明绝顶,他仍然有几百种法子可以杀他们,他之所以没这么做,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端木夫人冷笑道:“是不敢,而不是否认,看来王爷找你来做这件事,恐怕是找错了!” 穆犹欢变了脸色,失声道:“夫人,我……”端木夫人断然道:“废话少说!你走吧!”穆犹欢倒吸了口冷气,犹犹豫豫地退出去。 端木夫人忽然道:“把澹台西楼给我叫过来!” 晨光乍透,映得屋里一片幽明。江逸云睡得正香,冷雪雯轻轻抚弄他乌黑的头发,脸儿红红的,目光柔润,心中涨满柔情。 不知过了多久,睡在床上的江逸云忽然一个翻身掠到门口,伸手把门拉开,笑道:“阁下是来找我的么?”门外有条锦衣大汉,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冷雪雯不禁变了脸色,轻轻咬了咬唇,心道:“这个鬼东西,耳朵这么尖,连睡觉时也不安生!” 那锦衣大汉也想不到江逸云如此警觉,又来得如此之快,半晌终于回过神来,骇然失色,倒退三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强笑道:“江公子,我……我家主人有请。” 江逸云笑道:“哦,是么,我还以为以穆犹欢公子之精明强干,闹红舸上怎么会有下三滥的蟊贼呢?”锦衣大汉脸色发白,陪笑道:“小人只是想知道公子是不是醒来了……”江逸云笑道:“请回复犹欢公子,在下随后就来。”锦衣大汉唯唯而退。江逸云站在门口瞧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笑嘻嘻地回到屋里。 冷雪雯斜倚在床栏上,道:“你的耳朵怎么这么尖,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难道你在梦里也……”江逸云笑着走过去,轻轻拥住她,柔声笑道:“其实我早就醒了……你那样对我,我怎么舍得醒……”冷雪雯面颊绯红,轻轻推了推他,道:“人家找你,你快些去吧……” 江逸云一笑,抚了抚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吻了吻。 冷雪雯怦然心跳,拥着被子,沉吟半晌,决定去瞧瞧穆犹欢找他干什么。走到船舱门口,两条锦衣大汉挡住她的去路,道:“江公子正在与我家主人下棋,姑娘留步。”冷雪雯皱了皱眉,闷闷不乐地回房。 两人这一下就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午时才分出胜负。看到江逸云脸色煞白地走出来,冷雪雯的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穆犹欢紧跟着走出来,容光焕发,顾盼飞扬,吩咐手下道:“去,把江公子带来的那口棺材抬到这里来!”冷雪雯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棺材!棺材有什么可看的?” 穆犹欢看着她笑道:“到底有没有可看的,稍后便知——冷姑娘有所不知,为了不让在下看这口棺材,江公子几乎要和在下拼命了,你瞧他现在的脸色多么奇怪……” 冷雪雯瞧着江逸云,果然见他心神不宁,不禁诧道:“棺材里到底有什么? 第33章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江逸云干咳着,勉强笑道:“那有什么?我的脸色一向就不好看……” 那只乌黑的棺木现在已经被移到舱中,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在那上面,所有人的眼光也都盯着那上面。除了江逸云等人,大家都在猜测棺木中究竟会有什么东西,为什么一听说要打开,江逸云就变得如此惊慌失措。 穆犹欢望着江逸云道:“此乃阁下之物,还是请阁下亲手打开吧。”江逸云干咳一声,道:“还是不要打开吧。”穆犹欢盯着他淡淡道:“阁下难道想耍赖不成?” 江逸云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想耍赖,我只是怕掀开来以后,会出大乱子,我消受不起……”穆犹欢目光闪动,道:“既然如此,我们更要看一看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让大名鼎鼎的江逸云江公子如此心神不宁!”江逸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我只输给你一个人,能不能就请你一个人看就好?” 穆犹欢笑道:“行啊,当然可以!”眼光一扫,朗声道,“不想看的人请退到甲板上去!” 好奇心人人都有,有热闹看谁也不会错过。当然没有人动弹。 江逸云脸色渐渐变了,忽然拉住冷雪雯的手,笑道:“雯儿,那棺材里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到外面看风景吧!”冷雪雯瞧了他一眼,只觉他目光闪烁,隐含着无法形容的神秘之意。她心念一转,道:“好吧。”江逸云大喜过望,拉着她忙不迭地转身要走。 穆犹欢笑道:“江公子何以如此心虚?只怕这些人中,你最不希望看见棺木里的东西的人是冷姑娘吧?”冷雪雯闻言顿住脚步,默不做声地望着江逸云。他避开她的眼神,笑道:“这是哪的话,我怎么会……”虽是这么说,还是有意无意地挡在冷雪雯面前。 冷雪雯本来毫无兴趣,见他这样遮遮掩掩,反而起了疑心,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江逸云干咳道:“什么也没有……” 穆犹欢道:“冷姑娘若想知道,何不打开来大伙儿看看?既然江公子不肯动手,冷姑娘你动手也是一样的……”江逸云脸色更白,紧紧拽着冷雪雯的手,笑道:“那棺木不干不净,你别去动它。” 这时棺材里忽然传出一声呻吟,这声音虽然极轻,但因为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结果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一个女子的呻吟声,消魂的呻吟,在每个男人心里激起一种奇异的烈焰。 冷雪雯不禁变了脸色,猛跑过去,哗啦一声掀开棺材盖——这时众人心里多多少少都猜到了里面可能会是什么,但他们还是立即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想一睹为快。 乌黑的棺木里,赫然躺着一个斜披轻纱的绝色女子,蜷曲着身体,睡得正香,脸上泛着醉人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上投射出诱人犯罪的阴影,雪白的肌肤透出娇红的玫瑰色,这岂非正是最动人的颜色?连瞎子都感觉得到这女子是个惹火尤物,每个男人都不禁心跳加速,呼吸加粗,连穆犹欢也怔住了,眼睛发着光。在这么多人注视下,她的姿态仿佛更艳丽了,有些女人似乎生来就是要给男人欣赏的,看着她,每个人眼里竟像要伸出一把钩子来。 冷雪雯瞪了那女子半晌,耳中只听到身边的男人们急促的喘息,不觉勃然大怒,厉声道:“这见鬼的女人是谁带来的?”声音又冷漠又响亮,倒把众人吓了一大跳。 每个人开始偷偷瞧着江逸云,心里暗暗为他叫苦——他们毕竟都是男人,在这种事情上,特别容易产生共鸣和同情。哪知江逸云面不改色,笑嘻嘻指了指寒水碧,道:“他。” 冷雪雯瞪着他,忽然嫣然一笑,道:“是么?”江逸云还是面不改色,道:“不信你问问他自己。”冷雪雯淡淡笑道:“可他们好像要我问问你自己。”江逸云眼角一扫,只见寒水碧等人都用手指悄悄指着他,他笑不出来了,喃喃道:“真不够朋友……” 滕望青笑嘻嘻道:“你莫要怪我们,我们一向诚实为本,不打诳语……”江逸云笑骂道:“你们等着,赶明儿最好别来求我帮什么忙!”冷雪雯气得满脸通红,咬牙道:“你做的好事,还想叫别人给你掩饰?”江逸云苦笑道:“我……”冷雪雯大怒道:“你还敢抵赖?” 穆犹欢干咳一声,道:“在下还有琐事在身,不能奉陪……”话音未了,人已在珠帘外。其余人也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个往外溜。 冷雪雯咬牙切齿,只觉眼前一黑,摇摇欲坠。江逸云慌了手脚,赶紧把她扶住,冷雪雯浑身打哆嗦,一巴掌掴在他脸上,他捂着脸苦笑道:“雯儿,我……” 这时棺材里的女子已经苏醒,颤巍巍叫了一声:“逸云,逸云,你在哪里……”声音柔美,令人醉心,漫说是男人,连女人也抵挡不住这声音的诱惑。 冷雪雯忍不住扭头去瞧,只见她一双如梦如画的眼睛,痴痴凝注着江逸云,充满渴慕之意——冷雪雯从未见过一双如此饥渴、如此热烈的眼睛,她一瞧之下,心神竟也有些迷离起来,而江逸云,早已瞧得痴了。她再也无法抑制满心的愤怒和不平,脸色煞白,一把推开他,气冲冲走出去。 穆犹欢站在甲板上,看着她笑道:“冷姑娘……” 冷雪雯怒不可遏,厉声道:“叫什么叫,冷姑娘也是你叫得的么?”这一声厉喝干云裂石,足见她心头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毫不妥协,决不宽恕,就像不驯的荆棘,能扎根于罅隙而将顽石挣裂。 穆犹欢一愣神,不禁苦笑起来。 冷雪雯简直要气疯了,转过桅杆,看到船后拴着的小船,不假思索,一跃而下。正当她要解开缆绳时,仿佛惊雷炸动,海水猛然间汹涌动荡起来,咆哮着掀起滔天巨浪,狠狠撞击船身,溅起四五丈高的浪头,飞沫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立即将小船掀翻,她猝不及防,惊叫一声,跌入海中,立刻被浪涛吞没。 穆犹欢变了脸色,道:“怎么回事?” 甲板上水手们一阵疯跑,大呼鲨鱼。 穆犹欢望着浪涛里翻滚的鲨鱼,耸然变色,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取箭来!”只听江逸云厉声道:“不行,不能放箭!”他一个箭步冲出船舱,看到汹涌的浪涛中隐约露出冷雪雯的一片衣角,心都快碎了。穆犹欢怒道:“你疯了么?”江逸云没有理会,纵身跃入海里。 所有人都默不做声地等待着。 汹涌的海浪渐渐平息,十丈开外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偶尔现出鲨鱼可怕的背鳍。众人看着那旋涡,像瞧着妖魔的眼,谁也不吱声。那旋涡转了很久,突然消失了。 寒水碧忽道:“老滕,你在上面守着,我下去看看。” 甲板上一片死寂。 海面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了大半天,平静的海面上冒出一串水泡,寒水碧露出头来。 穆犹欢看着他,淡淡道:“此刻若把船开出,一定有趣得很。” 心腹总管劳兀生道:“公子若有此意,我马上吩咐下去……”穆犹欢淡淡一笑道:“虽然江逸云深不可测,是个太可怕的人,可要是就这么死了,倒也无趣得很……” 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寒水碧再度露出水面。穆犹欢淡淡道:“找到了么?”寒水碧道:“还没有,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时忽见水里冲出一道白影,滕望青一声欢呼,道:“好小子,你总算还活着!我们都快急死了!” 江逸云一掠而上。 穆犹欢倚着船舷,看着他怀中的冷雪雯,道:“冷姑娘没事吧?” 江逸云微微一笑道:“还好,不碍事。”正说着,冷雪雯已经苏醒过来,看清是江逸云,气不打一处出,又要一掌打过去。江逸云搂紧了她,在她耳畔笑道:“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她挣扎了一下,使劲踢了他一脚,他也不松手,笑嘻嘻道:“有什么话我们到屋里去说,别在这里招人笑话!”说着将她拦腰抱起,回房去了。 劳兀生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凝寒公子也是风流成性……”穆犹欢哈哈笑道:“像他这样的男人若不风流一些,岂非可惜得很?我若是女人,一定巴不得他越风流越好!”劳兀生道:“可是冷雪雯性子那么烈,恐怕没那么好糊弄……” 穆犹欢淡淡道:“这就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了。一个男人有胆子拈花惹草,就应该有本事摆平身边所有的女人,如果反过来被女人摆平,那就糟了。” 冷雪雯一路不停捶打江逸云的胸膛,恨不得把所有的伤心、苦闷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她的拳头虽然不足以致命,可也确实不好受。江逸云一路都在苦笑,陪小心。冷雪雯胸脯起伏,气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江逸云怕她真的流泪,柔声道:“好孩子,莫哭,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 冷雪雯拼命忍着眼泪,使劲咬嘴唇,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嘶声道:“我若哭死了,岂不是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愿……”江逸云心痛如绞,苦笑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相信我?你可知方才你几乎要把我吓死了,你要是万一有什么不测,叫我怎么才好……” 说着已来到门口,只听一个清脆娇媚的声音笑道:“逸云么,你可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冷雪雯不觉变了颜色,怒道:“你……你居然把她带回房里?你,你这个坏蛋!我恨死你了!”挣扎下地,一脚踹开房门。 所有人立刻都躲得远远的,他们知道将要爆发的这场战争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 第34章 他们远远避开,装聋作哑,生怕有池鱼之殃。穆犹欢看着海上的浪花,笑道:“后院失火,有趣,有趣。可惜这么一大片海水,还是帮不了江逸云的忙……” 冷雪雯冲进屋去,看见那个少女斜倚在床头,媚眼如丝,笑容如醉,看上去慵懒无力,柔若无骨,当真艳媚入骨,不可方物。冷雪雯的身子有如风中之烛,不停颤抖。她目不转睛地瞪着那个柔媚的少女,嘴唇颤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口。那无声的怨恨,比世上任何恶毒的诅咒更加可怕;那无声的悲哀,也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泣都令人心碎。那个少女笑吟吟望着她,居然无动于衷,脸上露出娇媚动人、艳冶得近乎淫荡的笑容,眼中也闪起了魅惑人心的神色。 江逸云眼里掠过一丝痛惜之色,伸手去拉她,正想把真相说出来,她却忽然怒喝道:“可恶!”猛扑过去要把那少女揪下来。那少女眼波更美,笑容更甜。冷雪雯突然怔住,顿足不前,呆呆望着她,半晌,竟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开心,那样放肆,那样疯狂。江逸云和那少女不禁怔住。 这疯狂的笑声传到外面,每个人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 冷雪雯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少女听得头皮发紧,微微变色道:“你……你莫非疯了不成?”江逸云也乱了方寸,只道她急怒攻心,神智大乱,这一惊非同小可。 冷雪雯笑得直不起腰来,江逸云扶住她,骇然道:“雯儿,雯儿,你这是怎么了……”冷雪雯全身乱抖,笑声渐渐减弱,整个人竟似要虚脱了一般。江逸云大骇,瞪着她道:“雯儿,雯儿,你……你没事吧?” 冷雪雯还是笑个不停。那少女脸色发白,眉宇间竟流露出伤痛之色。冷雪雯指着她,笑不可抑,她以为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忙不迭去擦拭,没想到冷雪雯笑得更厉害,断断续续道:“你……你别装模作样了,我……我认得你,我知道你是谁……” 这下江逸云和那少女真的完全呆住。 那少女眼珠一转,娇笑道:“看来你果真疯了……”冷雪雯忽然沉下脸来,冷笑道:“于怜香,你以为我认不出你来么?你虽然……”想到刚才令那么多大男人神魂颠倒的正是男扮女装的于怜香,再也撑不住,立刻又爆发出一阵大笑。那少女呆若木鸡道:“你说什么……” 冷雪雯使劲捶了捶江逸云的胸膛,又气又笑道:“坏东西,你居然骗我!骗得我好苦!”忽然抱住他,勾住他的脖颈,嫣然笑道:“我早该想到你不是那样的色鬼……” 江逸云苦笑道:“我……我……” 冷雪雯斜了那少女一眼,咬牙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你真叫人恶心!” 那“少女”终于叹了口气,苦着脸道:“你以为我乐意扮做女人么?这还不都是江兄……” 江逸云连忙道:“你别胡说,我只是叫你赶紧想个法子,可没叫你出这种馊主意……”捂着又红又肿的脸苦笑不迭,“我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这个主意,可把我害惨了……” 于怜香道:“我有什么办法,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最简单也最有效……”说着把头上的发髻、珠花、金钗统统扯了下来,把那张精巧绝伦的人皮面具也撕了下来。 冷雪雯瞧得发怔,喃喃道:“你的易容术可真吓人……”于怜香揪下耳环,笑道:“冷姑娘莫非想看我换衣服不成?”冷雪雯羞红了脸,赶紧转过头去,把头埋在江逸云怀里。 于怜香换了身锦袍,大马金刀地坐下,道:“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能看出破绽来?” 冷雪雯瞪着他道:“因为你那双狗眼睛……”于怜香一怔,苦笑。冷雪雯咬了咬牙,道:“还有你那见鬼的笑容……”于怜香又是一怔,道:“这……”叹了口气,“扮做女人,才知道做女人的苦楚……方才那些男人看我的眼光,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冷雪雯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那你最好记得以后莫要那样看人……”于怜香瞧着她笑道:“人间有姑娘这样的人物,不看岂不可惜?” 冷雪雯大怒,手中的茶杯便要向他击去。他急忙躲开,笑嘻嘻道:“你倒是问问江兄,是希望有人看你呢,还是不希望?”冷雪雯道:“我才不问呢!”拉住江逸云的手,“你快告诉我,棺材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江逸云犹豫了一下,忽然拉开被子,道:“你来看……” 冷雪雯好奇地走过去,目光刚落下,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全身的血液瞬间仿佛已经冻结。她从未见过被折磨得如此凄惨的人,也从未想过一个人被摧残这个样子以后居然还有生气。她惊怖欲绝,情不自禁退了两步,颤声道:“他……他怎么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他……他是谁?” 江逸云叹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只知他被关在珠矶岛最可怕的一间土牢里,已经十四年了……十四年来,他受尽所有你所能想象和你虽不能想象的折磨,却始终不肯屈服——连看守他狱卒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想他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所以一定不能让人知道他在这里……” 冷雪雯道:“穆犹欢找你去之前,你就打算好了么?” 江逸云道:“前天晚上就已经有人打这口棺材的主意。我想这艘船是穆犹欢的,以他的为人,没有他的命令,绝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既然他对棺材感兴趣,就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因此我稍微作了准备,但也只限于把他从棺材里移走……后来我在花厅里见到易容改装的于兄,就趁穆犹欢不备,给了他一个暗示……于是他想出了这个主意——我事先也不知道,否则我……” 冷雪雯道:“那你输棋的事是真的假的?” 江逸云笑道:“穆犹欢的确棋艺精湛,我若尽全力,仍免不了有胜有败——但是输得这么惨,还是不至于的……不过我若不故意输给他,他岂肯死心?索性让他看个痛快,去了这块心病……” 冷雪雯怔怔瞧着床上那骨瘦如柴之人,道:“他到底是谁呢?” 江逸云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木匣,道:“这是他常年带在身边的东西,我们逃离珠矶岛时,看守他的狱卒亲手交给我保管的……他说这样东西对他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他经常看到他一个人轻轻抚摸着匣子,喃喃自语,表情很奇怪,也很温柔……” 于怜香凝视着这只匣子,缓缓道:“这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居然还保留着这只匣子,可见意义非同小可——里面是什么?”江逸云道:“我从没打开过,不知道。” 于怜香接过匣子去,由于年代久远,匣子已出现裂纹,但芬芳扑鼻,触手光滑,他瞟了江逸云一眼,笑道:“这可是件宝贝,自从与谁同醉轩主人檀诗微死后,他做过的所有器物便都成了无价之宝。你若把这只匣子拿去卖,至少能卖得万儿八千银子……” 冷雪雯劈手夺了过来,冷冷道:“我们不缺钱花!”于怜香笑嘻嘻道:“是……是……” 冷雪雯打开匣子,立即有一道红光喷薄而出,三人俱是一惊,脸庞被映照得通红。于怜香吃惊道:“什么东西?”匣中有一枚鸽血红宝石指环,鲜亮的鸽血红,明艳夺目,充满无法形容的诡异阴森之意,触目惊心。 江逸云拈起指环,这指环非常纤小,他往手指上试了试,只有小拇指勉强能套进去,看来这个指环的主人一定是个出身名门的女子——如此纤小的指环,该戴在何等纤细的手指上! 于怜香皱眉道:“这指环有种奇怪的鬼气,似为不祥之物。”江逸云点头道:“我有同感,它叫人觉得心悸……”两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枚指环上,未曾留意冷雪雯满脸震惊之色。 江逸云把指环放回原处,发现里面还有几枚暗淡枯黄的梅花,依稀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于怜香叹道:“此人用情之深,实在可叹……”目光转到冷雪雯脸上,只觉她脸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惨痛之色,心头一震,瞿然道:“冷姑娘,你怎么了?” 冷雪雯颤抖着拈起那枚指环,翻转过来,涩声道:“你们看……” 指环底部刻着两个细如发丝的小篆,江逸云和于怜香辨认了半天,是“盈雪”二字。两人相视一怔,难道是晚玉山庄的颛孙盈雪? 冷雪雯颤声道:“姑姑,这是姑姑的东西……” 于怜香惘然若失,看着她手中的指环,宝石幽然闪烁,诡秘而又神奇,令人心惊肉跳。他忍了忍,终于问道:“冷姑娘的姑姑是谁?” 江逸云看着他道:“颛孙盈雪,晚玉山庄颛孙我剑的掌上明珠。” 于怜香吃了一惊道:“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听说她是二三十年前江湖中出了名的美人。冷姑娘和她有什么关系?晚玉山庄神秘毁灭之后,她不也芳踪杳然了么?” 江逸云道:“她只是隐姓埋名,并未淡出江湖。雯儿是她同表兄冷书琪一道抚养大的孤儿……雯儿九岁那年,有一天被丫鬟带出去玩耍,回来时就看到遍地死尸,冷书琪也在其中,而颛孙盈雪却从此杳无音信……” 于怜香怔了半晌,心中一动:“如此说来,那个绿衣女子想必就是颛孙盈雪了……原来连江逸云也不知道……”目光一转,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江逸云道:“这我只能乱猜了——颛孙盈雪系出名门,又是绝代佳人,当年可谓颠倒众生,许多当年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为她痴狂乱性,甚至因此而改变终生。 第35章 但她对这些人素来不屑一顾,冷若冰霜,当时人们多以为她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殊不知她实已心属龚霆松,昔年名震天下的银线书生。” 于怜香动容道:“怎么是他?据说这也是个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 江逸云道:“龚霆松一生放浪形骸,儒雅大度,不知者多有微词,遂将其归入偎红倚翠、征歌逐管之流……深受此等惨绝人寰的残害,犹矢志不渝,痴心不改,又岂是游戏红尘的花花公子所能企及?” 于怜香道:“据说龚霆松玉树临风,是当年罕见的美男子,难道……”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难道……难道这个人……就是……就是龚霆松?”江逸云叹息道:“只怕就是了。” 于怜香骇然失色,一股寒意尖针般直刺入灵魂深处,只不过一眨眼,他脸上蒙了一层诡秘可怕的青色,不由哆嗦起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纷纷涌上心头,不禁脱口道:“龚霆松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会落得如此下场?”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声音似乎也笼了一层鬼气,不像他本人的声音了。 江逸云慢慢道:“也许他最大的罪过就是赢得了颛孙盈雪的芳心……”说这话时,眼睛冷冷的盯着于怜香。于怜香强笑道:“我……江兄为何这样看着小弟?” 江逸云淡淡道:“我怕你也会这样对我……”于怜香打了个寒战,笑得更加勉强,道:“这……这……江兄把小弟看成什么人了?”江逸云淡淡道:“我倒很想把你看作好人,但你却处心积虑想杀我……” 于怜香苦笑道:“我……我……”干咳一声,“这些事咱们就不要提了,免得伤了和气。现在最关键的是,我这个多出来的人,应该怎么办?”江逸云一怔,道:“这……” 一直一言不发的冷雪雯忽然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当然只有死!”于怜香失声道:“什么?”话声中,冷雪雯身形一闪,闪电般切向他的肩头,在这一瞬间,她的手变得坚冷如铁,宛如自空中切下的一把刀。于怜香动容失色,脱口惊呼。江逸云也大出意外,失色道:“雯儿,万万不可!” 第九章云破月来花弄影(二) 穆犹欢神情阴郁地看着远远跟在后面的那条船,道:“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跟定我了。”劳兀生道:“端木夫人这是为何?”穆犹欢眼里闪烁着刀锋一样的冷光,冷冷道:“那还用说么,她对我有戒心——这个女人对我从来都有敌意……” 正说着,突听江逸云一声惊呼:“雯儿,万万不可!”冷雪雯厉声道:“你走开,我打她你心疼是么?我偏要杀了她……”甲板上所有人立即竖起耳朵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只听那令人销魂的少女不停地哀求,又听江逸云大怒道:“雯儿,你再这么胡闹,可别怪我不客气!” 冷雪雯惨笑道:“随你的便吧,难道我会怕么?你以为这样就对得起我么?” 一声凄惨绝伦的哀呼响起,立刻戛然而止,如弦断音绝。良久无声。众人手心不觉捏了把冷汗,心惊胆裂,又觉得空虚失落,说不出的难受。 穆犹欢缓缓叹了口气,道:“冷雪雯,好辣的手!”劳兀生道:“难道……难道……”穆犹欢道:“冷雪雯已经杀了她,这是无疑的了……”劳兀生道:“想不到她真的这么残忍。” 只听一个声音冷笑道:“我就是这么残忍!” 劳兀生震了一下,抬起头来,只见冷雪雯冷冰冰地站在舱口,面容冷漠,宛如冰雕玉砌一般,只是眉尖蹙束,衣袂飘飘,显得如此把握不定,仿佛即刻就会消融在阳光底下。她径自走到船头,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 穆犹欢以一种奇特的眼光注视着她,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此刻柔弱得像一片轻云,他真担心她会被风吹走。 江逸云始终没有露面,想来那女子当真死在冷雪雯手上了。想到这一点,所有男人心头都很不是滋味。 眨眼间,甲板上的人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穆犹欢和静立不动的冷雪雯。穆犹欢慢慢走到她身旁,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何必如此认真,你越生气,越是适得其反……” 冷雪雯转过头来瞪着他,咬牙道,“这都怪你,这都怪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穆犹欢不觉退了两步,苦笑道:“我……我……”冷雪雯忽然抬起手来,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耳光。 穆犹欢居然也没躲闪。冷雪雯胸口起伏,气冲冲掉转了头。他望着她的脸庞,看见她双眸泪光闪闪,一种难言的隐痛掠过他的心头。 两天下来,再粗心的人也能看出冷雪雯瘦了一大圈,她整天不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船头发呆。澹台西楼心地仁慈,还是常常走近她,回回都想和她说说话,但她从不搭腔。现在船上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少女并没有死,只是受了点伤,不过因为她秉性柔弱,不胜风吹,也显得极为严重。这两日江逸云一直关在屋子里为她疗伤,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没人敢去打扰他。 这天夜里,空中闲云淡淡,月色清滢,一切都失了原色。 寒水碧信步走出船舱,看着倚阑凝想的冷雪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雯姑娘,你这又何必……”冷雪雯看了他一眼,他看不清她究竟是何表情,只觉她的眸子出奇的清澈,那感觉就像明月穿过杨柳,照在山泉上,泉水一片片的,曲曲折折的泻下,在岩石上激起一片冷光。 悬垂的风灯摇摇欲熄,冷雪雯旁若无人地凝视着深黑的大海。寒水碧感觉到她身上不时掠过一阵微微的颤栗,看着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冷雪雯扭转了头,唇上掠过一道似有若无的笑,笑容的微光转瞬即逝,消融不了她眼中的阴影,谁也说不清那笑里包含了多少惨痛的意味。 寒水碧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猝然回头,便看见江逸云飘然而来,他动了动嘴皮,什么也没说,悄悄走开了。 江逸云一直走到冷雪雯身后,呆呆出神的她并未察觉。他轻轻拥住她,她浑身一抖,双手紧紧搂住他,颤声道:“我……我好害怕……”凄冷的月光斜披下来,那么轻柔,又那么怆然,映得她通体雪白。江逸云心口隐隐作痛,俯下头来吻了吻她,她的唇冰冷而苦涩。他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柔声道:“傻孩子,我们回房去吧……” 站在阴影中的寒水碧松了口气,一转头,忽然看见穆犹欢站在桅杆后面,茫然若失,神情非常古怪,说不清那究竟是嫉妒、敌视还是别的什么。他一怔,正想再看得仔细一些,穆犹欢却已转身离去。 第十章无情不似多情苦(一) 穆犹欢坐在铺着锦褥的交椅上,冷冷注视着甲板上黑压压的仆从。 劳兀生清点完人数,躬身道:“禀公子,主舵手四名,水手十六名,厨子两名,烧火小厮两名,杂役四名,童仆四名,婢女八名,乐伎十八名,侍从三十六名,共计九十四名,均已到齐。” 江逸云走上甲板,诧异道:“阁下这是为何?”穆犹欢淡淡道:“阁下有所不知,据可靠消息,有一个危险人物混上了船,鄙人正想将他揪出来。”江逸云道:“倒不知是怎样的危险人物?” 穆犹欢盯住他的脸,一字字道:“于怜香。”江逸云一怔,旋即笑道:“于怜香怎么可能这么委屈自己?”穆犹欢哼了一声,微微一抬下巴,劳兀生便开始逐个盘问起来。 江逸云忍不住笑道:“照这样盘问下去,得问到什么时候?” 穆犹欢淡淡道:“笨法子有时反而最有效。”他出神地看着那些侍女,忽然想到什么,目光闪动,凝视着江逸云慢慢道:“江公子,可否请夏莲姑娘出来一见?” 江逸云道:“这不方便吧?”穆犹欢道:“倘若夏莲姑娘不便出来相见,鄙人只好亲自前往拜见了。”江逸云笑道:“阁下莫非要横刀夺爱?”穆犹欢道:“不敢,鄙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江逸云淡淡道:“但阁下实在是强人所难。” 穆犹欢道:“阁下如此推托,端的令人生疑。”江逸云道:“并非在下推托,只是阁下太不近情理。”穆犹欢道:“事关安危,那就休怪鄙人无理了。”话音未了,三十六名精壮大汉已将江逸云团团围住。 江逸云面不改色,淡然道:“阁下这算什么?”穆犹欢道:“阁下不肯合作,鄙人也只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全当阁下居心叵测了。”江逸云笑道:“在阁下的船上,在下岂敢有不良居心。” 穆犹欢道:“至少你不该当我是个傻瓜。”江逸云微笑道:“不敢,不敢。”穆犹欢道:“不过一开始我的确上了你的当,一直到方才,我才真正想明白。”江逸云笑道:“不知阁下想明白了什么事?” 穆犹欢道:“第一,于怜香确实在船上;第二,你带来的那口棺材里隐藏了一个秘密,但决不是一个女人;第三,那个所谓的夏莲姑娘其实就是于怜香假扮的,扮成一个美丽的女人,合情合理,又容易造成混乱局面,敷衍过去,特别是你和冷姑娘演的那场戏,简直逼真极了,逼真得叫我觉得过意不去,当然就不会再追究下去……” 江逸云微笑道:“还有么?” 穆犹欢道:“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还要冷姑娘假装失手伤人,好让你和于怜香躲在房中整整三天——但现在我也明白了,你这是在争取时间,因为你知道,惟其如此,才能保证没有任何人去打搅你,看到你和冷姑娘闹成那个样子,还差点出了人命,任何好奇的人都会收敛的。 第36章 至于你争取这三天做什么,就不难想到了。你医术高明,于怜香同样也能妙手回春,而当你走出房门之后,竟是那样疲倦,除非你和于怜香都是酷好男风、纵欲无度之人,否则你们一定是在联手救人,救的正是棺材中的那个人!” 江逸云笑容未改,静静地听着。 穆犹欢道:“现在那个人呢?”江逸云道:“死了。海葬了。”穆犹欢不动声色道:“他到底是谁?”江逸云道:“我也不知道。”穆犹欢皱眉道:“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花这么大力气救他?”江逸云道:“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穆犹欢微微冷笑,道:“那么你觉得此刻我该对你做些什么?” 江逸云又笑了,道:“做什么都行,但我劝你别为难我,这件事本来就是你的错。”穆犹欢一怔,旋即大笑道:“我的错?你居然说这是我的错!” 江逸云淡淡道:“若非你强人所难,一定要看棺材里有什么,我也不会费这么多周折来骗你,为了你的好奇心,雯儿还差点葬身鲨鱼腹中。何况真要动起手来,你未必能占便宜,也许还会糟蹋了你这条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闹红舸。” 两人交目相视,穆犹欢的眼光变幻不定,冷如刀锋,透露出难以形容的神秘和冷酷。江逸云的眼光却深邃清幽,温柔平静,隐含着一种令人栗栗危惧的无可捉摸的定力。 穆犹欢微微变色,他可怕的眼神在对方的震慑下竟出现了一丝波动,心中也随之泛起一阵寒意。他定了定神,冷笑道:“既然你有恃无恐,又何必大费周章。” 江逸云道:“只因你当时很客气,用的又是我没法推托的法子,我又实在不想让你知道,就只能瞒和骗了。”穆犹欢盯着他,良久,淡淡道:“在我的船上,你居然还能如此自在,真是叫人佩服。” 江逸云欠了欠身,笑道:“承蒙过奖,诚惶诚恐。”穆犹欢哼了一声,道:“劳总管,去把所有的客人都请到这里来。”江逸云眉头微蹙,道:“阁下这又为何?”穆犹欢缄口不答。 少时,冷雪雯飘然而出,看见江逸云被团团包围,吃了一惊,看着穆犹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犹欢淡淡道:“没什么意思——”眼角一扫,看见寒水碧等人均已走出,“劳总管,还有一位客人,你没请出来么?” 劳兀生躬身道:“属下未曾见到于怜香。”穆犹欢扬声道:“于怜香,到现在还这么藏头缩尾的,还有什么意义?”只听于怜香淡淡道:“本少爷何曾藏头缩尾来着,穆犹欢,倒是你这位劳大总管的眼睛不够管用。” 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众人一抬头,便看见于怜香坐在桅杆上,以穆犹欢的眼力和警觉,居然也没发觉。穆犹欢不动声色,淡淡道:“阁下居然能在鄙人船中屈尊许久,实在令人佩服。” 于怜香悠然道:“本少爷值得人佩服之处举不胜举,此事根本不值一提。” 穆犹欢道:“阁下这么一路乔装易容,到底是何居心?”于怜香淡淡道:“不为什么,就为一时高兴。”穆犹欢笑道:“这倒有趣。”转头向江逸云道,“阁下不妨掂量掂量,现在若是动起手来,到底谁能占便宜?” 江逸云笑了笑,道:“在下方才已经说过,阁下未必能占便宜。” 穆犹欢淡淡道:“那是阁下太不了解鄙人这些手下了。劳总管,你就给江公子露一手吧。” 一名精壮大汉忽然托出一块青铜板,径达一丈,厚约一尺,少说也有七八百斤,但这人却步履如飞,面不改色,似乎毫不费力。劳兀生微微欠身,右手拇指轻轻搭住中指,向外轻弹,出指轻柔无比,仿佛少女要轻轻拂去熟睡中的情郎脸上的落花,又怕惊醒了情郎的好梦。他出指悄无声息,弹了数十下后,面露微笑,指着那铜板道:“江公子请看。” 铜板上竟被穿了数十个洞,排列错落有致,宛如青青草地上开出的一朵重瓣莲花。原来他这数十下均凌空点在铜板上,柔力无穷。须知他离那铜板尚有两丈之遥,指力遍及最远一端,便有三四丈远,隔三四丈还能运力于外物,本已令人心惊,何况他出手轻柔,面色始终温和带笑,又是一层玄机,再加上他力透铜板,连弹数十下,力道均匀,又能攒聚成花,越发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众人暗暗称奇,而穆犹欢固然不动声色,连他的数十名属下亦是目不斜视。 江逸云向劳兀生道:“阁下指法端妙,神力无方,在下佩服之至,请受在下一礼。”果然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穆犹欢瞧着他淡淡笑道:“阁下可有把握抵挡住他的弹指一挥?”江逸云笑笑道:“没有。” 穆犹欢道:“以阁下之见,除阁下之外,可有人能敌?”江逸云四下看了看,笑道:“于兄也许能。”于怜香在桅杆上悠闲自在地摇晃着,悠悠道:“多谢江兄抬爱,你可真看得起我。”穆犹欢道:“好得很。” 话声中,玄冥真君、忽地狂魔岳倚风缓步而出。 穆犹欢淡淡道:“岳倚风虽曾败在冷姑娘手下,但再加上玄冥真君,冷姑娘只怕力不从心了吧?寒水碧剑法妙绝天下,能敌我八名侍卫;滕望青膂力过人,武功走的是刚猛一路,或许能敌我四名侍卫;这四位嘛,久陷珠矶岛,功力大损,顶多能敌四名。此外还留有十八名,无论对谁而言,都是极大的威胁……”说着忽然打了个手势,劳兀生便自江逸云头顶掠过,到了桅杆上方。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穆犹欢,你就这么容不得我?”虽在叹气,反应却一点不含糊,身子飘然飞起,回旋之间袍袖展动,出掌如风。他这掌法纵横交错,寥寥数掌,却有石破天惊、风雨骤起之势。 穆犹欢道:“不是我容不得你,而是你这人一贯得寸进尺,我不得不防。” 正说着,十八名精壮大汉兔起鹞落,分别找上斯扬等人,一时间,刀光剑影,寒芒流动,凛凛逼人。江逸云留心看了几招,便知道穆犹欢丝毫不曾夸大,这些人的确无一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目中不禁流露出忧郁之色。 岳倚风早已按捺不住,翻身掠出,凌空虚踏,但见寒光一闪,反手一剑撩了上去。他的刀已被冷雪雯掷入海中,手头只剩下这么一柄剑,窝了十来天的怨气,好容易有了报仇的机会,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杀招。 冷雪雯毫无惧意,纤腰一折,翩然闪过。 岳倚风手腕不停,剑势却忽然慢了下来,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冷雪雯情知只要她一动,底下的杀着就会如同春蚕剥丝般层出不穷。她一动不动,只见这笨拙的一剑慢慢刺过来,忽然化作一片花雨,转瞬之间又化作一道匹练。一剑七式,如云霓飘飞,千变万化,光彩夺目,这一剑明明对准冷雪雯的胸口,却忽然又改变了方向,如动亦如静,似实似虚,忽左忽右,这一剑将冷雪雯所有攻势全部封死,她只有向后退。 她的身子被这一剑的力量压得向后弯曲,仿佛随时可能跌倒;但这弯曲之势又恰如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反弹出去,压力越大,反弹之力越大。力已引满,冷雪雯突然箭弩般倒射出去。 岳倚风料定她要以退为进,必定反扑,遂抽身掠起,凌空下击,长剑如飞虹掣电,这一剑妙到毫巅,将冷雪雯退路封死,直刺她眉心。但长剑突然叮的一声轻响,剑锋顿时偏了。他虎口一麻,长剑差点脱手而出。 岳倚风一怔,盯住自己的剑,剑身中间有一点的淡淡的白印,淡得几乎看不见,但这点白印渐渐变成了一道,长剑突然从这道印痕中断裂。他猝然四顾,看见一根羽毛飘飘落下,他目中不禁流露出恐惧之色,难道就是这根轻飘飘的羽毛打断了他的剑?他猛一扭头,看见江逸云,脱口道:“是你?” 江逸云笑着欠了欠身,道:“抱歉,抱歉!”岳倚风垂头看着自己的断剑,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看到穆犹欢冷冷的眼神,不得不打起精神,和玄冥真君联手进攻冷雪雯。 穆犹欢一直盯着江逸云,清清楚楚看到他出手,饶是如此,心里还是吃了一惊。他不动声色,淡淡道:“阁下果然体贴入微,但你也该回头看看他处才是。” 江逸云笑了笑,转头四下看了看。 滕望青掌风沉稳,虎虎生威,但拆了不到二十招,猛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一跤跌倒。 江逸云吃了一惊,道:“老滕!”穆犹欢淡淡道:“你不要叫了,他听不见的。滕望青素来嘴馋赖皮,想必又偷偷摸到底舱里偷我的酒去了。那酒本来是用来对付飞鲨帮的,既然他不守规矩,活该他倒霉。”江逸云变了脸色,沉声道:“酒里放了什么?” 穆犹欢悠然道:“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是碧透,七个时辰后就会变得水晶般透明,翡翠般碧绿,硫磺般松脆,轻轻碰一碰,手臂就会折断,整个人变得比瓷器还易碎——不过也许不是,也许是快乐,毒性发作时他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愉快,会高兴得忘乎所以,然后就脱水而死,最后变成一块又黑又臭的肉干……也许也不是快乐,而是别的什么,比如情人草,比如销魂……” 这时那四个江逸云从珠矶岛救出的幸存者也相继仆倒。 穆犹欢道:“看来这几个人都喝了那酒,想不到你身边居然有这么多手脚不干不净的毛贼……”江逸云厉声道:“住口!你岂能出口伤人!”穆犹欢悠悠道:“未经允许,擅自盗饮,难道不是贼?” 江逸云沉声道:“即便他们有不是之处,阁下又何必下此毒手?” 第37章 穆犹欢道:“适才我已说过,这本来是用来对付飞鲨帮的,他们不幸,与我何干?” 此时那四人的脸已经开始扭曲塌陷。寒水碧也变了脸色,他记得自己也喝了不少。 江逸云动容道:“这……这是什么毒药?”穆犹欢淡淡道:“这是珠矶岛专门用来对付逃逸者的蚀骨散。”江逸云指尖发冷,道:“没有解药么?”穆犹欢道:“当然有,只不过我不会给他们。但你放心好了,滕望青一时间是不会死的,他还不是该死之人。” 江逸云厉声道:“难道这四个人就该死吗?”穆犹欢冷冷道:“不错。”江逸云道:“为什么?”穆犹欢道:“你应该知道。”江逸云打了个冷战,失声道:“难道你是南海珠矶岛之人?” 穆犹欢缓缓道:“珠矶岛主与我有旧,他飞鸽传书告诉我,珠矶岛走脱了九个人,其中有五人非死不可。我一直在找那第五个。方才你亲口告诉了我,他已经死了,再弄死这四个,我就可以向他道贺了。” 那四个人的五官已经无法分辨,整张脸变得就像一个烂柿子,身上的骨头也在软化,最后只剩下一堆鲜红的血肉,看上去就像一滩肉酱。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这下连寒水碧也忍不住开始呕吐。 江逸云脸色煞白,满腔愤怒,如同奔腾东去的长江巨流,激荡不平,无有穷已。他本以为自己是救了他们,却没料到到头来反而害了他们。他痛恨自己的自以为是和粗心大意,他自以为扮演了一个大英雄的角色,他自以为可以将他们带出炼狱,谁知道反而更加迅速地把他们推进了地狱。一种浸肌浃骨的空虚、懊悔、忧愤、苦痛之意,与极度深邃的绕天之愁,一齐袭上心头,让他无地自容。 穆犹欢冷冷道:“你用不着愤怒,也用不着难受,这是定数。若非澹台西楼在场,那天你们跃入海里寻找冷雪雯时,我本来就想把船开走。他们能多活这么十来天,已经是上辈子积的阴德了。现在你应该知道,你们没有退路了。” 此刻冷雪雯被玄冥真君和岳倚风夹击,败象已露,只是勉强支持,寒水碧也好不到哪去,于怜香倒是和劳兀生势均力敌,甚至略胜一筹,但他忽然跳了出去,劳兀生微微一笑,随之罢战。 江逸云缓缓起身,冷冷道:“你到底给滕望青吃了什么毒药?”穆犹欢淡淡道:“告诉你也无妨,他们中的是‘藏虹草’调和曼陀罗之毒,再过两个时辰才会发作。只要你用一个人来交换,我就给你解药。” 说到这,冷雪雯忽然摆脱战局,掠到江逸云身边,鬓发散乱,脸颊发白,这一战显然并不轻松。再看玄冥真君和岳倚风,悻悻然,十分懊恼。 江逸云轻轻揽住冷雪雯,淡淡道:“阁下抬举我了,我没这本事,可以随随便便拿别人的命来交换。”穆犹欢道:“这种妙论,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若不肯,只好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了。” 江逸云道:“我的确很在乎滕望青的安危,如果能救他,我愿意用我自己的命来换,但只限于我自己的命。我决不能牺牲别人,我没有这个权利,即便有,我也不会那么做。” 穆犹欢似乎很惊讶,看了他半晌,忽然大笑起来,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到底要谁呢?”江逸云淡淡道:“你要谁?”穆犹欢笑得越发肆慢不恭,笑声高亢激越,直遏行云,听得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于怜香坐着的桅杆也被震得微微颤抖,他皱了皱眉,哼了一声。 穆犹欢突然止住笑声,悠悠道:“我要的,当然是你心头的人。”江逸云似乎当头挨了一棒,失色道:“你说什么?” 于怜香也吃了一惊,忖道:“这穆犹欢莫非疯了不成?” 穆犹欢道:“你知道我说什么。”江逸云沉下脸来,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根本办不到。” 穆犹欢也不着急,道:“你应该记得石崇和绿珠的故事吧,孙秀看上了绿珠,吩咐使者去讨取。在石崇拒绝之后,使者对他说:‘君侯博古知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石崇执意不肯,最终却也未能保住绿珠,反而让一代美人坠楼身亡。”看着冷雪雯微微一笑,“不过冷姑娘性情刚强,想必不会轻易寻短见。” 冷雪雯沉着脸一言不发,显然已经怒极。 江逸云盯着穆犹欢,良久,道:“我方才已经说过,我没有权利要求她留下来。你若真想要她,就不应该乘人之危。强人所难,唐突佳人,何趣之有?” 穆犹欢淡淡道:“你为什么不敢问她自己?” 江逸云道:“就算她肯,我也不能让她这么做。我再一次提醒你,我可以牺牲我自己,别人,万万做不到!” 穆犹欢不动声色道:“我若想强取,你们都别想全身而退。”江逸云道:“这我当然知道,但是既然你选择了这种胁迫的法子,就说明你一定有所顾忌,或者不愿意伤亡太大,或者还有别的原因让你不能这么做。”穆犹欢淡淡笑道:“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江逸云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也许你并不想现在就让我们死绝。” 穆犹欢委实吃了一惊,沉下脸来,冷冷道:“你方才说你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此话当真?” 冷雪雯拉住江逸云,哀恳地望着他,不停地摇头。江逸云微微一笑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给他们解药,并且保证不难为我所有的朋友。” 穆犹欢道:“好,好得很!”轻轻击掌,一个少女端出一杯酒来,酒色淡黄,芳香扑鼻,“这就是那四个人喝的酒,喝下去之后,你还能再活两天,还能活着看见他们安然无恙地离开闹红舸。” 江逸云道:“你怎么能证明你所说的话当真?” 穆犹欢盯了他半晌,冷冷道:“你别无选择。” 江逸云笑了笑,端起酒杯。冷雪雯扑上来,一言不发,挥袖向江逸云手中的酒杯卷去,劳兀生早有防范,闪身接下了这一击。冷雪雯一击不中,面色煞白,失声道:“逸云,不要!” 江逸云微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穆犹欢怔了半晌,突又纵声大笑道:“好!好!好得很!既然你如此肝胆相照,那我也将履行承诺。劳总管!” 劳兀生会意,走过去为滕望青解毒。 冷雪雯扑到江逸云怀里,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丝悲伤之意。穆犹欢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立即阴沉下来。于怜香也发现了,叹了口气,心道:“江逸云若死了,她一定不会独活的……不行,我绝对不能让她死……绝对不能……” 第十章无情不似多情苦(二) 江逸云盘膝而坐,默默调息。澹台西楼、于怜香各自抵住他的后心,试图助他一臂之力,逼出体内毒素。冷雪雯绞尽脑汁,但身在茫茫大海,即便想出破解的法子,只怕也没处去配解药。 穆犹欢整天闭门不出,门前日夜有侍卫守护,谁也接近不得。 一天劳兀生在甲板上遇到冷雪雯,似笑非笑道:“如今我家主人就对姑娘感兴趣,只要姑娘肯牺牲自己,就能救江逸云一命。” 冷雪雯眉竖颊红,大怒道:“你这是什么屁话,叫我用这种法子去求解药,你也不觉得丢人!逸云若是知道,更会觉得无地自容……” 劳兀生淡淡道:“我知道你打算陪他一起死……可你不觉得这太自私了么?他明明可以好好活下去,你为什么不让他活下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他对你来说是那么重要?他能为滕望青他们牺牲自己,为什么你不能?他甚至不忍牺牲你,宁愿牺牲自己?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疼么?” 冷雪雯脸色发白,默然无语。 劳兀生见她缄口不言,忽然笑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因为你太在乎他,太想独占他,你担心失身之后,身上有了污点,就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即便他不嫌弃你,你也会觉得难堪羞愧,无地自容,所以索性陪他去死,既保全了自己的名节,又能永远和他长相厮守,对不对?” 冷雪雯怒不可遏,厉声道:“你……你在说什么?” 劳兀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难道我说错了么?难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么?难道你不是担心失了身之后,会给别的女人造成机会么?” 冷雪雯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劳兀生笑道:“我不可理喻,那么你呢?枉费他那么爱你,那么为你着想,你……” 冷雪雯怒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指手划脚!凭什么我一定得用这种法子去救他!凭什么!我这一整天都在琢磨怎么解毒,这难道不是在救他?凭什么说我一定得去陪穆犹欢过夜才算救他?是不是因为这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的,最简单也最有效,我怎么都应该试一试,不去试就是没心没肺?” 劳兀生似乎怔了怔,随口道:“不错!” 冷雪雯胸口起伏,余怒未息,突然捏紧了拳头,咬牙道:“可恶!真是可恶!”拂袖而出,直奔穆犹欢的屋子。守在门口的侍卫相视一笑,似乎早已料定她早晚会来,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无声退下。冷雪雯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一脚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穆犹欢正倚在几案旁看书,见她如此暴躁,也不动怒,淡淡道:“冷姑娘有何贵干?” 冷雪雯眼里燃烧着怒火,逼到他面前,冷冷道:“有些非常混帐的人逼我来陪你睡觉!” 穆犹欢一怔,旋即大笑道:“这可不是姑娘家应该说的话。”冷雪雯道:“这世上姑娘家不能做的事太多,应该做的事又太浑!” 第38章 穆犹欢看着她淡淡道:“哦,举个例子?” 冷雪雯咬牙道:“就比如这件事!有人说你对我感兴趣,只要我来求你,你一定能给我解药,我若不来,他们就能给我安上几百样罪名!因为这是女人唯一可以做的事,除了这种需要付出尊严的牺牲之外,他们什么也不会承认!” 穆犹欢淡淡道:“你觉得这有效么?”冷雪雯瞪着他道:“除非你愿意做这种下流无耻的小人,那就有效!”穆犹欢笑了笑,道:“你觉得我是么?”冷雪雯使劲咬着嘴唇,瞪了他半天,道:“不是。” 穆犹欢道:“但是你知道么,一旦你走进这屋子,你就什么也说不清了。所有的人都会认定你和我上过床,包括江逸云。因为他们只相信自己的经验,绝不肯相信别人的品行。” 冷雪雯哼了一声道:“你没看见门开着么?”穆犹欢摇摇头道:“这是我的船,没有人敢往屋里看上一眼,门开与关都说明不了什么。”冷雪雯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惊愕地望着他。 穆犹欢看着她,慢慢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天真。”冷雪雯双眉蹙锁,心中惘惘然。穆犹欢淡淡道:“你后悔了?”冷雪雯摇了摇头,慢慢道:“我不后悔。你能给我解药么?”穆犹欢道:“不能。”冷雪雯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穆犹欢道:“你知道么,他实在不应该插手这件事。”冷雪雯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他处世的原则。” 穆犹欢不以为然道:“那得看对谁了。你不觉得奇怪么,我居然能发现于怜香在船上?于怜香易容术非常高明,又善于隐藏,倘若没有人提醒我,我不可能察觉得到……” 冷雪雯吃了一惊道:“你……你是说……”穆犹欢道:“我什么也没说。”冷雪雯忽然打了个冷战,道:“你怎么样才肯给我解药?”穆犹欢悠悠道:“我怎么样也不会给你解药。”冷雪雯冷笑道:“看来你对他果然心存顾忌,才会用这么下流的法子来对付他!” 穆犹欢道:“你用不着激我,我不给你解药,是因为他根本用不着。他如果会死,早该死了,哪还能撑到现在?”冷雪雯眼睛一亮,道:“你是说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穆犹欢道:“其实他吃下那药以后,顶多能活十二个时辰——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他的功力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得多。” 冷雪雯笑逐颜开,随即又沉下脸来,道:“那你为什么要骗他还能活两天?”穆犹欢道:“人都有侥幸之心,又有惰性,让他以为自己还能活两天,他也许会因此放松警惕,那么他就死得快了……”冷雪雯退了两步,切齿道:“你好狠毒的心肠!” 穆犹欢漫不经心道:“在江湖中杀个把人,算得了什么?你之所以这么愤怒,这么激烈,只不过是因为他是你的心上人,假如他只是个和你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感受,就像那四个人一样,你一点也不觉得难过。从这一点看来,你不如江逸云,他要比你仁厚得多。” 冷雪雯像骤然挨了一记耳光似的,满脸通红。她全身燥热起来,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愧。 穆犹欢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说句实在话,你配不上江逸云。放眼整个江湖,只有玫瑰金殿的圣女水墨芳才配得过他。本来灵鱼先生的外孙女舒意晴也不错,可惜已经被你逼走了……” 冷雪雯全身一震,脸色煞白,本已纷乱如麻的心绪又平添了无数的烦躁和抑塞。但她随即就笑了起来,悠悠道:“我配不配得过他用不着你操心,这种话我听得多了!”说完,拂袖而去。 穆犹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脸色平静得像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内心却涌起莫名的失落的意绪,犹如酒一般浓烈,在胸怀中荡漾起伏。 屋内银烛通明,壁上的大香炉飘出阵阵浓香。 珠帘撩起,冷雪雯看见了一张脸。 满屋的灯光仿佛突然积聚在这张脸上,看到这张脸,冷雪雯的眼睛再也无法移开。在这张脸上,带着风致翩翩、令人窒息、令人渴望的神韵;她看得越专注,越发现其中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一种比美丽还要美丽的魔力。这张脸上慢慢浮现出诱人犯罪的笑容,冷雪雯被完全吸引住,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顶礼膜拜的狂热。她并未看见端木夫人的眼睛,那双眼睛落在阴影里,使她的脸越发显得妖异艳美。无论是谁见到这张脸,都会心甘情愿的拜倒在她足下,受她奴役,供她驱遣,甚至为她去死。 她整个身子都裹在香烟之中,那缕缕的青烟正从她身子周围一丝丝向外飘飞,仿佛是自她体内散发出来。她穿着翡翠般的轻纱,现在却由于这香烟的笼罩而发出一种迷蒙的光彩。她的肌肤晶莹剔透,那种美丽简直不是人间所有,无法形容的诡异,无法形容的妖冶。 冷雪雯怔怔地站着,怦然心跳。 端木夫人微笑道:“冷雪雯,你就是冷雪雯?”幽幽的语声,听起来是那么微弱,入耳却极清晰,优美而充满巧妙的煽动力。 听到她的声音,冷雪雯只觉有一双纤纤素手在温柔抚摸她的脸颊。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是的。” 端木夫人道:“早就想见见你,可惜近来一直略有不适,好容易今儿个才有了机会——你是盈雪一手带大的?” 冷雪雯一怔,道:“我不知道夫人说的是谁……”端木夫人微笑道:“你可真小心,我和颛孙盈雪是多年的朋友了,难道你从没听她说起过我?”浓香浮空,沁人心脾,让人意乱情迷。 冷雪雯茫然道:“没听说过……” 端木夫人叹息一声,慢慢道:“多年不见,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幽幽长叹,惆怅的叹息,犹如蚕丝一样绵长,让人心头漾酸,情不自禁。 冷雪雯不明就里,只能保持沉默。 端木夫人脸上忽然泛起妖艳的、连女人也要着迷的微笑,轻轻道:“听说剑门的江逸云是你的情人?” 冷雪雯脸儿一红,呐呐道:“是……” 端木夫人微笑道:“据说江逸云也是个惊才绝艳的风流才子——但愿他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少年夭折才好……” 冷雪雯打了个冷战,不知何故,她觉得端木夫人温柔亲切的语声里包含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但她根本无暇多想,香炉里喷出的浓烟一阵阵拂在她脸上,熏得她昏昏如醉,神思恍惚。 端木夫人道:“你认识江公子多久了?”冷雪雯道:“快十年了。”端木夫人惊讶道:“这么久了?”冷雪雯嫣然一笑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根本还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端木夫人微笑道:“少女怀春,我明白——你是不是已决定一辈子跟着他?”冷雪雯轻轻道:“我难道不该这么决定么?”端木夫人的声音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悠悠道:“他就那么好么?” 情浓如酒,一阵阵涌上脸来,冷雪雯脸颊如火,道:“他的好是说不出来的。” 端木夫人喃喃道:“男人,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是多么愚蠢,以为男人会一辈子钟情于你更是幼稚到了极点——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男人会终身守着一个女人,他们都恨不得天下女子供他们片刻欢娱……” 她的声音显得那样痛切凄楚,冷雪雯全身颤抖了一下,呐呐道:“不,他不是这种人,他不会……”她心里忽然成了一团迷雾,神智渐渐迷离。 端木夫人叹道:“你怎知他一定不会?你怎知他在外面到底有多少女人?男人都是偷腥的贼,除非他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否则没有不动歪心眼的——尤其像他这样的男人,又有身份,又有才气,长得又是那样俊秀,这么出色的男人,即使他自己不动心,别的女人也要来纠缠他,他能拒绝一次,两次,可他不可能每次都拒绝,他会觉得反正这是别人自己送上门来的,算不上背叛你,久而久之,他就会习以为常,渐渐把你抛到了脑后……” 冷雪雯呆呆地站着,凄凄惶惶,只觉无可依傍,嗫嚅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端木夫人喟然道:“傻姑娘,你好好想想,他若真的在乎你,又怎么会去和周如镜的孙媳妇水墨芳私通?周如镜号称武林泰斗,德高望重,守拙山庄又是武林禁地,水墨芳本人又是执掌玫瑰金殿的圣女,身份如此尊贵、地位如此显赫的一个女人,他尚且敢去沾惹,其余的狂花浪柳,淫蜂冶蝶,岂非更不在话下?” 冷雪雯眼里泛起一层泪光,她全身冰冷,犹如置身于荒郊野外,寒夜孤灯,秋风吹雨,听着蟋蟀时断时续的凄凄悲吟,心境越发幽怨凄楚。 端木夫人缓缓道:“女人永远也没法真正了解一个男人,你想想,他可曾把他所有的事告诉你?如果从来没有,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剑门之中没有不风流的男人。你这样一心一意地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既然可以这样伤害你,背叛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痴心?” 冷雪雯颤声道:“我……我……”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又迷惘,她对自己逐渐失控。“我爱他,我不能失去他……” 端木夫人叹息道:“为此你可以付出自尊,包括自己的生命,是么?” 一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瑟声,从帘后轻轻飘出,无处不在,却又若有若无。兰烛烧尽,烧焦了的烛火也无人为剪,自拳自卷自落,余光摇曳不定,屏风上猩红的美人蕉,也随之黯淡,模糊不清了。 第39章 冷雪雯陷入无法挣脱的无可奈何的忧愤和绝望之中,平静的心灵上恰如广袤的原野上,突然出现了许多高低起伏、垒垒块块的山丘,零乱错杂,壅塞压抑。 端木夫人幽幽道:“爱一个人真是让人肝肠寸断,男人啊男人,为什么总要让女人为你们伤心呢……”轻轻叹息一声,似乎满怀幽怨沉恨,神情凄黯。 冷雪雯怨怀无托,欲不爱而不能,欲恨又不忍,徘徊瞻顾,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无限痛楚,化作盈盈珠泪。 端木夫人柔声道:“好姑娘,你莫哭,莫哭……” 温柔的语声,如此动人心魄,如此体贴入微,冷雪雯一颗心变得异常脆弱,异常迷乱。她低声啜泣,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仿佛江逸云真的已弃她而去。她想起在不明究竟的情形下见到棺材中假扮成绝色女子的于怜香时那种心痛欲绝的感受,她想起和江逸云假戏真做时独自一人在甲板上徘徊,所有人都误以为她是心狠手辣的妒妇的情形,她也想起穆犹欢说过她根本配不上江逸云,唯独水墨芳才配得过……许多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念头纷至沓来,她感到全身发冷,四肢乏力。 端木夫人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轻轻道:“忘了他吧,他也许根本不值得你这样付出……”冷雪雯颤声道:“不,我不能。”端木夫人惆怅万分,喃喃道:“别傻了,你真是个傻姑娘,为什么不能呢?” 冷雪雯哑声道:“不能,我不能,我就是不能!”端木夫人苦笑道:“即便你真的认定他一个人,你总该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看你的吧?”冷雪雯惘然道:“我……我怎么才能知道?”端木夫人沉吟半晌,低声道:“你只能剜出他的心来,看看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冷雪雯迷惘道:“可以么?” 端木夫人的声音更加温柔:“傻姑娘,当然可以……”寒光一闪,她的袖子里滑出一柄匕首,“你可以用这把匕首挖出他的心来看看。”那匕首薄如纸、冷如冰,通体碧绿,一闪一闪发出晶莹的锋芒。 冷雪雯的眼睛被这翠芒刺痛,她怔了一会,道:“不,不能……他……他会疼的……” 端木夫人幽幽道:“傻姑娘,你真是个傻姑娘,我真为你难过,你看,我都为你流泪了……” 冷雪雯抬起头来,果然看见一双流泪的眼睛,那是一双美到极点的眼睛,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去看。温情脉脉、飘忽不定的眼光将她的心神牢牢摄住。她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倒在端木夫人脚下,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叹。她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突然感到不可理喻的怨恨和忧愤。她完全迷失其中,眼中竟燃起妖异的鬼火,咬牙道:“如果,如果他心里还有别的女人,我该怎么办?” 端木夫人道:“傻孩子,男人要变心,你能有什么法子?”冷雪雯厉声道:“不,不能,他不能背叛我!”端木夫人摇摇头道:“傻孩子,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呢?大不了你再去找一个真心对你的好男人……可是,男人都是不可靠的,你只好认命了……” 冷雪雯已无法自控,嘶声大呼道:“不,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端木夫人道:“这又何必呢?哪个男人不偷腥?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怎么在这件事上想不开呢?”冷雪雯不停地摇头,咬牙切齿道:“他对不起我,我不能放过他!”她拾起地上的匕首,喃喃自语着走了出去。 端木夫人看着她,脸上飘起谜一般的微笑。一走出去,冷雪雯就嗅到一种奇异的幽香,这香气麻痹了她的神经,让她随即失去了知觉。一个宫装少女俯下身来,喂了她一粒药丸。 端木夫人缓缓道:“把她带回穆犹欢的船上。” 那个侍女正要照办,只听有人冷冷道:“等一等。”她抬头看见一条淡淡的人影,顿时失色道:“公子!” 澹台西楼冷冷将她叱退,俯身将不省人事的冷雪雯抱了起来。在他要往外走的时候,端木夫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海一样深不可测的眸子里闪烁着耀眼的烛火,谁也不知道,这样美丽的眸子里究竟包藏着怎样恶毒的祸心。 她不动声色道:“你怎么来了?”澹台西楼道:“我若不来,怎能知道你要这样对她?”端木夫人道:“我并不想伤害她,我只是想让她替我做几件事。”澹台西楼道:“你让她做她不想做的事,就是在伤害她。” 端木夫人皱起眉头,他从来没有顶撞过她,不管他内心有多少不满和困惑,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从从来都对她客客气气。但现在情形全变了,自从他认识冷雪雯之后,他就变了。她勉强按捺住怒气,道:“你怎知她不想做?” 澹台西楼冷冷道:“你用迷魂大法控制了她的心神,她当然会顺从你的心愿,但是一旦她清醒过来,她就会很痛苦。” 端木夫人哼道:“那又怎样?我让她去杀江逸云,这样你才能有机会,否则你一辈子都得不到她。”澹台西楼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一眼就像匕首一样刺穿了她的内心。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澹台西楼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看你?”端木夫人不期一愣,道:“你说什么?”澹台西楼一字字道:“我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看你?” 端木夫人不禁变了脸色,厉声道:“你好大胆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澹台西楼静静道:“我知道,你是我父亲的情人。” 端木夫人怒不可遏,红唇不停地哆嗦,她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只咆哮发怒的雌虎。澹台西楼不动声色。端木夫人肺都要气炸了,怒道:“滚出去!”澹台西楼冷冷道:“给我解药。” 端木夫人怒极反笑,锐声道:“解药?你居然还敢问我要解药?”澹台西楼道:“那又怎样?”端木夫人冷笑道:“你反了你!”澹台西楼慢慢道:“你别逼我那么做。”端木夫人冷笑不止,道:“你果然长进得很,居然威胁起我来了!我若是不给你解药,你待如何?” 澹台西楼依旧不动声色,道:“我说过你别逼我。”端木夫人气得打跌,道:“难道你敢对我动手?”澹台西楼淡淡道:“如果有必要,我会那么做的。” 端木夫人信手一抓,把身旁厚厚的帘幕抓得粉碎,胸膛起伏,猛地抛出一样东西,厉声道:“拿走吧,你快走,别再让我看见她!”澹台西楼接到手里,一眼也没看她,径直抱着冷雪雯往外走。 端木夫人气得几乎要发疯,脚下竟有些虚飘飘的,站立不稳。身旁的侍女急忙把她扶住,她扭头看了那侍女一眼,竟然笑了,恶毒而艳丽的笑容正如往外喷射毒汁的罂粟花。 第十一章晓来谁染霜林醉(一) 第十一章晓来谁染霜林醉 于怜香站在船头看着飞矢般疾驶而来的一艘楼船,脸上露出悠然自得的笑容。他眼角忽然瞥见一人轻轻从舱里飘了出来,落地无声。他霍然转身,旋即笑道:“恭喜恭喜,看来江兄已经完全把毒素逼出体外了!” 江逸云脸色苍白,满面倦容,笑了笑道:“多亏于兄助我一臂之力,否则安有命在?”于怜香笑而不语。江逸云环顾四周,道:“你看到雯儿了么?” 于怜香诧道:“怎么,雯姑娘没和你在一起?昨儿晚上我和澹台西楼离开时,她明明在你身边……”脸色忽变,“难道……难道她为了救你,真的去陪穆犹欢过夜了?” 江逸云惊愕道:“你说什么?”于怜香心中又妒又恨,斜眼看着他,冷笑道:“为了救你,她别无他法,只好自荐枕席了。”江逸云神志恍惚地退了两步,喃喃道:“不,不可能,昨晚上你们离开时,我已经脱离了险境,雯儿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不!绝对不会!她一定出事了!” 于怜香哼了一声,道:“是么?你是不敢接受这个现实吧?”江逸云没理会他的冷言冷语,沿着船舷走了一遭。于怜香冷眼旁观,冷笑不止。 江逸云走到船尾,看见那里泊着一艘通体紫色的快船,船头坐着一个身材瘦削的白衣人,宛如石像一般夷然不动。他远远看见这个白衣人,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类似于血脉相连的莫名的亲切感。他站定了,以一种惊异的眼神注视着对方。他无法想象尘世之中竟能孕育出这样洁净、这样高贵的人物。 白衣人慢慢转过头来,凝神注视着江逸云。他的面容是那样柔和,那样安详,让人想起草原之湖中的天光云影,也叫人想起天山上晶莹剔透的冰山雪莲,但他眼中充满了倦怠和厌弃红尘的虚无感,丝毫没有对生的留恋和热情。 江逸云目中流露出讶异之色,道:“阁下是……” 白衣人唇边似乎泛起一丝笑容,道:“你是江逸云?”江逸云诧道:“你认得我?”白衣人道:“冷姑娘在我这儿,你把她带走吧。” 江逸云这才注意到他怀中昏迷不醒的冷雪雯,失声道:“雯儿!这是怎么回事?” 于怜香闻声走来,讶然道:“冷姑娘这是怎么了?” 白衣人沉静的面容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道:“她受了摄魂大法的催眠,还在昏迷之中。”说着缓缓起身,才看到他起身,他整个人忽然就飘然跃起,只一眨眼,就在江逸云面前落了下来。 江逸云吃了一惊,不觉退了两步,动容道:“阁下好快的身法!” 白衣人将冷雪雯送到江逸云怀中,轻轻道:“好好照顾她……你不在的时候,她总是想着你……” 江逸云一怔,道:“阁下是……”白衣人欠了欠身,身形微晃,人已落到快船上,速度之快,实在不可思议。 第40章 江逸云还想说什么,对方已帆桨并举,乘风而去。他怔怔地望着那渐渐变得模糊的白影,眉头微蹙。于怜香走到他身边,道:“你知道他是谁么?”江逸云道:“你知道?” 于怜香道:“我知道他就是澹台西楼……我还知道冷姑娘和他单独在一起过……” 江逸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么?”于怜香也淡淡道:“我骗你干什么?”江逸云笑了笑,道:“你骗人的时候难道会告诉别人么?”于怜香干咳了一声,看着冷雪雯,皱眉道:“他说冷姑娘中了摄魂大法,这是怎么回事?”江逸云道:“我也不知道。” 于怜香眼角一扫,悠悠道:“我的船来了,跟我一道走么?” 江逸云讶然道:“你的船?”转头果然看到一艘航船,正缓缓向他们驶来,通体紫色,船上每一根木头都雕满花纹,设计精巧,浑然一体,美轮美奂。船头立着一个身披薄纱的少女,正拼命朝于怜香挥手。他笑了笑,道:“真有你的。” 于怜香道:“你认得那个女孩子么?”江逸云定睛注目,摇了摇头。于怜香道:“她是房尘睿的女儿,名字叫做绛紫。”江逸云道:“名字倒是挺有意思。”于怜香道:“她还没见到我就对我着了魔,见了我之后就越发不可收拾,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个黄花大闺女。” 江逸云微微皱眉,道:“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于怜香道:“我只是不明白,我有这么多女人,为什么会对冷姑娘这么情有独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么?”江逸云苦笑道:“这我怎么知道?” 于怜香道:“我曾经把她囚禁起来,用了很多法子折磨她,可无论我怎么设法,她都对你死心塌地,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江逸云道:“你这是怎么了?”于怜香道:“我心里不平衡。” 冷雪雯终于悠悠醒转,端木夫人那双印在她心底的眼睛在她面前飘荡,一化十,十化百,最后满天都是,有的在微笑,有的在诡笑,有的热得像火,有的冷得像冰,有的温情脉脉,有的怨毒凶狠……她在每一双眼睛里都看见端木夫人艳媚入骨的笑,这笑容令人沉醉、痴狂,但这笑容忽然化作了冰冷的眼泪,每一滴都穿透她的心扉,令她痛不欲生。 她惊叫一声,所有幻象立即消失,只有那双眼睛还印在心头瞠视着她。她慢慢平静下来,听到有个声音在耳旁温柔的呼唤她。她这才感觉有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拥着她,她眼波流转,看见江逸云正在对她微笑,笑容中满含柔情。她又惊又喜,扑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愉快的笑靥如同春风中含笑的花朵,清澈的眸子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彩,只觉自己成了世间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猛可间,江逸云温存的轻抚让她想起端木夫人婉转凄凉的语声:“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他们恨不得天下女子都供他们片刻欢娱……”心中那双眼睛又开始变化,她眼中幸福的火花消失了,袖里寒光流动,匕首悄然滑出。端木夫人似乎就在身旁,目光摄住她的魂魄,笑容安抚她,言语诱惑她:“剜出他的心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你……” 江逸云离她很近,只消一抬手,这匕首便能刺穿他的胸膛。端木夫人流泪的眼睛盯着她,她手中的匕首不知不觉就刺了出去,但另一只手本能地同时将他推开。他震惊地望着她,在她眼中看见妖异的鬼火,鬼火中间闪烁着一双艳丽的眼睛,他几乎也被这双眼睛控制了。 冷雪雯握着匕首的手抖个不停,她竭力要把匕首丢开,可它却像粘在她手心似的,无论如何也甩不脱。她咬紧牙关,汗出如浆,拼命克制自己杀人的欲念。江逸云无暇思虑,向她靠了过来。她情急之中大呼道:“不要,逸云,不要过来!”这一喊,意志瞬间崩溃,匕首跟着刺出。 江逸云侧身闪过,扣住她的手腕。她五指情不自禁地松开,匕首当的一声落了地。她身不由己又击出一掌,直奔江逸云心口。他的手掌滑过她的手臂,制住她的脉门,顺手点中她的软麻穴。她瘫软在他怀中,全身无法动弹,眼中却熊熊燃烧着不熄的鬼火。江逸云感到一股冷气直背脊生起,无奈之下,只能让她昏睡过去。他全身冰冷,呆呆望着她。 霞光渐渐隐没,胭脂般的海水淡去酡颜。 江逸云仰望着骤然显得空旷苍凉的天空,心绪怅然。暮色四合,已到掌灯时分。 他点起一盏灯,灯光中冷雪雯有种异乎寻常的美,那仿佛是蓝天和山峰之间的一层积雪,在阳光下晶莹眩目,但谁也无法把它移回来放在盆景里。凝视着她的面容,他心中隐隐作痛。不知何故,他越来越发觉自己把握不住她。他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潜伏在四周,随时准备把她从他身边永远夺走。 金窗玉槛,锦座绣墩,窗台上古香古色的花瓶里,供着一束火红的玫瑰。 于怜香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四五个侍女跪在地上,温柔而卖力地为他捶腿。他头发梳得油亮,头上戴着昂贵的珍珠冠,身上锦袍玉带,环佩叮咚。他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固有的骄傲和懒散。 绛紫在他肩上轻轻拿捏,低笑道:“这样舒服一些了么?”她穿着紫色绡衣,清丽峭拔,肌肤莹润细腻,衣上泼墨,片片花叶浸润开来,神姿仙态。 于怜香笑道:“舒服极了,你不知道这些天我过得多憋气。” 绛紫吃吃笑道:“那还不都是你自找的,好好的大少爷不做,偏要跑到人家船上去东躲西藏的。”她笑个不停,眼里贮满晶莹的雨露,仿佛轻轻一颤就会抖落。 轻柔缱绻的笛声,从帘外悠悠地飘进来。于怜香听着笛声,又呷了一口绛紫手里的美酒。 绛紫曲意逢迎,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化在他身上。但她把握不住他的心。他是个太没有定性的男人,像无根的浮萍,而且毫无心肝,喜怒无常,刚刚还很顺他的眼很对他的胃口的女人,忽然之间就可能变得一文不值。绛紫最怕的就是他不再对她感兴趣,他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男人,她死也不愿意失掉他。 于怜香一杯酒下肚,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先前悠扬的笛声也变得模糊、遥远,竟似从天边传来的一般。他惊讶地摇了摇头,定了定神,绛紫的面容却像有了重影,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楚。他暴怒起来,喝道:“该死的,你给我喝了什么……”他听到一声冷笑,眼前一黑,立刻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痛彻心腑的剧痛惊醒,迷迷糊糊看见有一个人正俯在他头上,把住他的右臂,从手肘揉捏到肩胛骨。他痛极怒吼,正想挥掌朝这人面门击去,才发觉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他顿时魂飞魄散,极力睁开眼睛,看清那人原来是江逸云,又惊又怒,以为江逸云要借机报复,惊慌失措,咬牙切齿道:“你……你敢碰我一根汗毛,我……”一阵撕裂般的痛苦打断了他的话,他面色惨白得像麻布,满头大汗。 江逸云并无反应,仿佛压根儿没听见。这时有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拿着一札纱布。他努力要掉过头去看看这是谁的手,可他的脖子好像被固定住了似的,僵直不动。江逸云接过纱布,把于怜香的胳膊扎了起来。于怜香渐渐恢复了知觉,明白他是在为自己接胳膊,可他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的胳膊什么时候脱了臼。他生平第一回深切感受到痛苦的滋味是如此难熬,疼得一再晕厥过去。江逸云终于把他的胳膊还原回去,他的疼痛很快得到了缓解,接着又感觉到江逸云在他脖颈上拿捏了很久,他浑身舒泰起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他醒来,就看见了冷雪雯。 她站在床头,用蘸了水的手巾擦试他灼热的额头,神情恬静。他呆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是在梦中,或者是疼痛带来的美妙的幻影,过了半晌才轻轻唤了一声:“冷姑娘……”她看了他一眼,眼色很冷淡。他盯着她,竭力想把她的样子映进眼睑,好让自己闭上眼睛后也能看见她的倩影。他凝视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心里涌起一种怜惜之情,道:“我这是怎么了?” 冷雪雯哼了一声道:“有人在你的酒里下了迷药,卸了你的胳膊,若非逸云及时赶到,你就做了她的剑下之鬼了。”于怜香目瞪口呆道:“这……这怎么可能?” 冷雪雯淡淡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这还不都怪你自己?”于怜香道:“我怎么了?”冷雪雯道:“你若不去招惹她,不去诱奸她,她又怎么会这样恨你?” 不知为什么,听到她嘴里说出“诱奸”两个字,于怜香居然红了脸,难堪得无地自容。可他还是觉得她的言语中有一种特别的娇嗔,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温柔和同情。一阵茫然而又惬意的昏厥控制了他,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向深渊里坠去,可这种坠落让他觉得愉快和幸福。 冷雪雯端了杯水送到他嘴边,他心里受用已极,道:“你这么对我,我心里欢喜得很……”冷雪雯淡淡道:“快喝吧,你昏迷了很久,一定渴了。”于怜香一口喝干,说道:“我还渴。”冷雪雯道:“你等会儿,我到厨房去拿水。” 于怜香看着她的背影,开心得几乎要疯了,能让她这样照顾自己,他宁可再断一条腿。正想着,却看见一个女人挺着长剑冲了进来,两眼深陷、脸色蜡黄,披头散发,居然连鞋都没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嗤的一声一剑朝他的咽喉刺了过来。他失色道:“卢倩亭!”情急中死命一滚,滚下床来。 第41章 卢倩亭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瞧着他,挺剑再刺。 冷雪雯闻声赶到,只见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剑影如花雨,根本看不清卢倩亭的出手方位。于怜香就地打滚,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她闪身插进满天剑雨之中,微一探手,夹住卢倩亭疯狂乱刺的长剑。 卢倩亭拼命想把剑抽回来,奈何对方这一夹仿佛有千钧之力,长剑纹丝不动。她急红了眼,怒道:“放手,快放手!这关你什么事!”冷雪雯道:“我不能让你杀他。”卢倩亭冷笑道:“你该不是看上他了吧!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原来江湖中人说的都是真的,你果然和这个狼心狗肺的大色鬼不干不净!” 于怜香变了脸色,喝道:“你胡说什么!” 卢倩亭咬牙道:“我说她你心疼了是么!我偏要说,偏要说!冷雪雯,不要脸的女人,不要脸,不要脸……” 于怜香唯恐冷雪雯动怒,懊悔不迭。冷雪雯却不动声色。 卢倩亭气得发疯,大嚷大叫,使劲要拔出剑来,累得满头大汗,手臂发酸,还是不见效,一怒之下松了手,跺脚道:“该死的,就算我今天杀不了你,将来我也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于怜香苦笑道:“何苦来,何苦来……” 冷雪雯淡淡道:“以后?以后再说。”她手上不再用力,松松捏住剑身。谁知卢倩亭突然一把抄住剑柄,剑锋回旋,冷雪雯猝不及防,手掌割了道大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卢倩亭一声冷笑,一剑朝她胸口刺过来。冷雪雯忍痛避开,剑锋划破她的衣襟,幸未伤及肌骨。卢倩亭咬牙道:“拿命来吧!”发疯似地挺剑疾刺。 于怜香大怒道:“卢倩亭,你疯了!”竭力要一跃而起,奈何药性未消,全身无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卢倩亭一剑紧似一剑地向冷雪雯发难。冷雪雯不愿伤人,开始只是闪避。但卢倩亭得寸进尺,逼得越来越紧。她皱了皱眉,道:“你真是不知好歹。”信手一挥,长袖舒卷而出,这一击轻描淡写,超以物象,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卢倩亭闪躲不及,被袖子击中面门,登时昏厥。 冷雪雯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的性子这么左犟……”走到于怜香面前,俯下身来,“你没事吧?” 于怜香道:“我没事……你手上的伤怎么样?”冷雪雯用袖子按住伤口,淡淡一笑道:“不妨事。”于怜香黯然道:“都是我害了你……” 冷雪雯凝神望了他一会,微笑道:“哪的话……来,我扶你起来……”她伸出手去,正要扶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痉挛,这种痉挛立刻传遍全身,她的手脚开始发抖,她感到头部在膨胀,但立刻又收缩回来,皱成一团。她全身蜷缩起来,整个人倒在地上,忍不住失声尖叫。 于怜香失色道:“冷姑娘,你怎么了……”看清她的脸,顿时呆若木鸡,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第十一章晓来谁染霜林醉(二) 听到冷雪雯的尖叫,仿佛末日来临,江逸云整颗心都吊了起来。这叫声如此惨烈尖锐,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的心抓得血痕斑斑。他冲进于怜香房中,看见于怜香像个呆死鬼似的,面色铁青,全身僵直地坐在地上。而冷雪雯满地打滚,两只手鲜血淋漓,扭曲得像老树根。她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频率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尖叫声也越发刺耳可怕。他扑过去抱住她,失声喊她的名字。 她扭过头来,让他看见她的脸。一时间他只觉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坠落,毛孔倒竖。她挣开他的怀抱,滚到墙角,疯狂大叫。他使劲把她往怀里搂,竭力要让她平静下来。但她已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一碰她,就遭到她狂暴的撕打。她手上的血越流越多,鲜亮得令人发怵。江逸云浑身都沾满了血,被她撕打着,又不能还手,不多时衣服就被扯得粉碎,身上也被抓得伤痕累累。 寒水碧等人闻讯赶来,都目瞪口呆,半晌,寒水碧总算回过神来,强行把江逸云拉开。 众人眼瞪瞪地看着冷雪雯狂呼乱叫,不知所措。过了半个时辰,她渐渐停止抽搐,尖叫声也低沉下去,一动不动的地缩在墙根。寒水碧忽觉手上冰冷刺骨,低头一看,才发现江逸云的手臂一直被他抓在手里,这手臂就像铁一样僵硬。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他们看见冷雪雯的四肢又舒展开来。 江逸云走过去抱她起来,她不省人事,两颊毫无血色。于怜香迟疑道:“她……她没事了?”江逸云低声道:“但愿如此。”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中,将她安置好,便坐在床头守着她。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来。他现在什么也不敢奢求,只求能看到她平平安安的躺在面前——他根本不知道下去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也不敢去想。 灯已残,一种极度的哀伤犹如海面那一层曲曲折折、飘来荡去的薄雾,随着风声,一点点渗透进来,使他感到穿心的痛苦。他重新把灯点着,猛然间发现冷雪雯的脸不知何时变得碧绿晶莹,幽然散发出一蓬翠绿的光辉。他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她嘴唇发紫,不住地哆嗦,盖在被子底下的身子也在颤抖。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个人抖得像风雨中飘摇的叶子。他试图用体温来渥暖她,但她却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坚冰,寒冷刺骨,不消片刻,他自己也冷得直打哆嗦。偏偏在这时,她体温骤升,脸庞发红发热,就像一块烙铁放在怀里似的,他感到灼痛,甚至嗅到了皮肉的焦臭。 他竭力忍受,不料她突然尖叫起来,猛地睁开眼睛。她体温又迅速降低,身体僵硬,肌肉仿佛要涨裂开来,骨头仿佛正在粉碎,她的脸苍白扭曲,好似拧成一团的蜡纸。涔涔而落的汗里浸湿了枕头被褥,她只有放声喊叫,惟其如此,才能分散注意力,才能缓解这种撕裂般的疼痛。 疼痛仍在延续。魔眼再度闪现,端木夫人的幽幽叹息又在耳旁响起:“男人是靠不住的,他们恨不得天下女子都供他们片刻欢娱……”她全身颤抖,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那声音还是无孔不入。肢解般的痛楚尚未结束,这煽动人的的语声越发恐怖,让她的意志渐渐松弛,渐渐落入魔法的控制之中。她眼里杀机顿现,从床上一跃而起,朝背对着她正在配药的江逸云的后心击去。 江逸云猝然转身,惊怖的表情如海上的浪花转瞬即逝,随之涌起的竟只是无边的柔情,他嘴角含笑,温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他明明可以闪开,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冷雪雯迷乱的心智忽然清醒,在半空中收住突发的攻势,将掌上的力量消解出去,把这用力一击化作了轻轻一抚。他眼中仿佛有些湿润,温柔地拥住她。冷雪雯伏在他肩上,绝望而又惊恐地颤抖起来。江逸云抱住她,久久把她搂在胸前。 清晨的阳光射进窗子,惊醒睡梦中的江逸云。他睁开眼睛,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不禁打了个哆嗦,一跃而起,夺门而出。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她的身影,顿时乱了方寸,大粒大粒的冷汗不停地滚落下来。他的呼声惊动了其他人,但谁也不知道冷雪雯的下落。 于怜香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江逸云急促地呼吸着,呼喊声显得格外微弱、颤抖和沉闷。他踉跄了一下,急忙扶住船舷,对她连续多日彻夜不眠的照顾和提心吊胆,已经把他的全部精力耗尽了,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泡影,使得他仅存的力气消失殆尽,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虚弱无力。 这时卢倩亭高亢尖利、幸灾乐祸的声音从房里传来:“我知道她上哪去了。”江逸云喜出望外,道:“她去哪了?”卢倩亭冷冷道:“昨天夜里,她一个人坐小船走了。” 江逸云脸上欢喜无限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眸子显得绝望而又索寞,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雷声在厚厚的云层里滚动,青色的闪电劈开乌云,在海里蜿蜒游动,如发光的灵蛇,一晃就消失了。沉重的雨点拧成了粗大的鞭子,凶猛地抽打在他身上。声势浩大的风涛交相轰鸣,船身在小山似的大浪中飘摇沉浮。浓重的雨雾,山狱般压在江逸云胸口。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闪电划过时才能看见一些东西,但那只是些令人绝望、令人痛苦的灰蒙蒙的景象。他耳边仿佛听见遥远而无助的呼唤,那会是冷雪雯的呼唤么? 江逸云坐在柳阴下,呆呆凝视着水中的涟漪,恍惚觉得冷雪雯就穿行在那些动荡的波光之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度幸福和深切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油然而生,这感情几乎要冲出他的胸腔迸发出来了。一个月了,冷雪雯依旧音信全无。想到她可能有生命危险,他就觉得有千百把刀子在剜自己的心。 深碧的湖面上,一个黯淡的影子漂浮在粼粼的波光中。当他的目光和注意力越来越专注地凝视它时,这影子慢慢变得清晰,凝聚成一个婀娜飘忽、仪态万方的女子。有双明媚的眸子从水流之中注视着他,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渴慕之情。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慢慢道:“你怎么来了?” 水墨芳叹息道:“还没有冷姑娘的消息么……我担心你……” 江逸云面无表情道:“我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水墨芳温柔地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抚弄他的头发,就像十年前一样,充满无限柔情,无限爱慕。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两只手始终交叉放在膝盖上。 第42章 她轻轻叹息一声,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不再爱我了么?” 江逸云忽然笑了,悠悠道:“你不觉得这样问很可笑么?” 听到他的话,水墨芳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奇异的微笑,双眸熠熠发光,尽管他没有看她,还是感觉到了她这种异常富有诱惑力的目光。在那些疯狂而美丽的日子里,他最迷恋的就是她的眼神,只要能让她看上一眼,他就会整天整夜神魂颠倒。 水墨芳柔声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看,我穿的是什么?” 江逸云转过头来,看见她穿着一身湖绿纱衣,颜色柔美,恍若一江春水,纱衣上绣着兰花,细致而又精美。他微微一怔,接触到她柔情缱绻的目光,那目光里蕴藏着那些美丽往事最耀眼的光彩,让他回想起那个春光烂漫的午后,藤萝满架的院落,幽香静谧的深闺……那段两情相悦的时光始终太美,美得让他这十年来几乎不敢轻易触及。一种异样的感觉压抑着他的胸口,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痛苦还是欢乐。他淡淡一笑,道:“这真是十年前那件衣裳么?” 水墨芳轻轻道:“当然是了……我怎么舍得丢掉它,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结合的时候,我穿的那件衣裳——你不是说过,很喜欢看我穿这件衫子么?” 江逸云忽然站起身来,似笑非笑道:“看来这料子还真不错,十年了还一样新。” 水墨芳使劲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勉强笑道:“你是什么意思?” 江逸云淡淡道:“抱歉,我还有事。你可以随便到处逛,我就不奉陪了。另外,在找到雯儿之前,我恐怕没法帮你她了。你还是找别人帮忙吧,免得误了你的事。” 水墨芳咬了咬唇,道:“你真这么绝情?” 江逸云道:“你不妨这么认为。”说完径自去了。 水墨芳勃然大怒,转念一想,又生生将怒气压了下去,唇边泛起一丝恶毒而笃定的笑容。 寒水碧陪着江逸云沿街道漫无目的地行进,黄叶纷飞,让人心里忽冷忽热。 寒水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废话,江逸云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沉默地注视着飘飞的落叶,心里涌起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之意,在他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静寂的、毫无生气的。 他感觉到落叶飘过头顶,同时也听到一阵可怕的哀号、狂吼和谩骂。他吃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小巷。他有些恐惧地举目四望,但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一个女人在痛哭、尖叫、边哭边数落,声音短促尖利,根本听不清她在哀求什么。由于愤怒和发狂,打她的人的声音显得凶狠嘶哑,含混不清,上气不接下气。在这当口还有小儿的啼哭声、碗盘的碎裂声、老妇捶胸顿足的哀号和叹息声。恐惧如冰块一般包围住他的心,他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么痛苦,他匆匆地向巷口奔去。 寒水碧惊异地追上去,道:“只是一个男人在打他老婆,这是常有的事,你怎么了?”江逸云皱着眉,默默看着他,看了很久,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寒水碧道:“你应该了解这些男人,他们在外面受了气,只好拿自己的老婆撒气……人总是会找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发泄,你若也能像他们一样,一定会好受得多……”江逸云笑了,淡淡道:“我希望我永远也学不会。” 过一条街,忽听嘶嘶的剑风破空之声,只见东边一排屋顶上,两条人影,一青一黄,斗得甚紧。那黄衣少女身法轻灵,倏来忽往,手执长剑,出招诡奇,或虚或实,极尽飘忽之能事。 江逸云凝神注视了一会,寒水碧道:“你认得那个青衣人么?”江逸云皱眉道:“眼生得很,好像没见过。”寒水碧道:“塞外出了名的色鬼,太阴门主太阴子,和洛阳的龙窟主人蛇鼠同眠,也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妇女,你居然不知道?” 江逸云讶然道:“龙窟主人?这又是什么人物?”寒水碧惊讶地瞧着他,道:“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江逸云苦笑道:“我要真是什么都知道,也不会到现在还找不到雯儿……” 太阴子使用的铁扇分量很重,挥舞起来,方圆一丈之内,铁云飞动,发出钢鞭一般的声响。每一招均指向黄衣少女身上的软麻穴,但因为对方身法轻灵,总是差之毫厘。 寒水碧道:“看来太阴子还是占了上风,过不了多久……”话犹未了,忽觉身畔清风拂过,只一眨眼功夫,江逸云已然斜身插入两人之间,举手将太阴子双腕扣住。 太阴子用力挣扎,无法摆脱对方控制,当即飞起一脚,径踢江逸云下阴,出招下流之至。江逸云脸一沉,右手突然松开,扣住对方左腕,微一旋踵,整个人转到太阴子背后,将他整条手臂扭到背后,淡淡道:“我是不是该把你交给丐帮的竹枝儿处置?”太阴子痛得一声大叫,声音充满愤怒绝望之意,听到江逸云这句话,顿时面如死灰,兀自骂道:“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少在本大爷面前卖乖!” 江逸云道:“冲你这句话,我本该再给你一个机会,可惜我今天心情欠佳,没功夫和你过招。何况竹枝儿已经找你好些年了,我偏巧又和他熟得很,不帮他这个忙实在不够朋友,你就自认倒霉吧。” 太阴子料知无法脱身,只得极逞口舌之利。江逸云充耳不闻,押着他跃下屋顶,交给寒水碧道:“辛苦你跑一趟,把他带到丐帮去吧。”寒水碧道:“你不怕他中途脱逃?”江逸云微微一笑道:“他恐怕还没有那种本事,我已经制住了他十七处大穴,十天之内,他无法施展武功。” 太阴子本以为有机可乘,眼里闪动着恶毒的光芒,听到这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寒水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还是老实一点吧,竹枝儿心地不坏,想来不会让你受罪的。” 江逸云目送寒水碧离去,抬脚正要走。那黄衣少女欢喜地奔到他身边,道:“谢谢你救了我!你……你不认得我了么?”江逸云凝神注视她,半晌道:“实在抱歉,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那少女幽幽道:“你还记得几个月前那个死神练孤舟么?”江逸云略一思忖,恍然道:“原来是……兰儿姑娘?” 兰儿似乎有些欢喜,轻轻道:“多谢公子还记得我的名字。”江逸云笑了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兰儿脸颊一红,嗫嚅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江逸云心里一震,微笑道:“找我?为什么呢?”兰儿低头道:“不为什么……你……你能陪我呆一会么?”江逸云看得出她目中充满期待之色,微一沉吟,点了点头。 兰儿喜上眉梢,眼里流露出无限欣喜的光彩,道:“真的么?太好了!太好了!” 江逸云微微一笑,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你穿得这么少,很容易着凉。” 两人寻了家小小的茶馆,馆内温暖宜人。江逸云对掌柜的笑道:“老丈,来一壶热茶。”年过半百的掌柜的正为生意冷清发愁,好容易来了两名主顾,自然百般殷勤。 江逸云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兰儿脸颊通红,艳若桃李,她双手托腮,凝视着江逸云,心中柔情无限。江逸云谈锋很健,对她细说本地掌故,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兰儿起初听得痴迷,后来猛地想到,他虽然谈笑风生,却东拉西扯,不着边际,根本不曾谈及任何与她或他自己有关的事情。她这才明白他们之间的隔膜。江逸云对她的态度似乎始终和头一次见面没有任何区别,谦逊、平和、彬彬有礼……也许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只是她自以为特殊罢了。他对待陌生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他心爱之人了。她心中陡生凄凉之意,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赶紧转过来脸去,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只盼江逸云不曾留意。但江逸云却不再说下去了,她不禁有些诧异,也有些担忧,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忸怩不安,想知道他是否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又不敢抬头。 正在犹豫,忽听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洪亮的声音道:“掌柜的,有酒么?”她指望江逸云因此分心,便偷偷瞅了他一眼,只见他凝视着窗外,沉静如水,显然出神已久。她松了口气,又不禁感到失望透顶,原来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 新来的那个客人在她旁边坐下,她闻到他身上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厌恶地皱了皱眉,又不便发作。这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穿一件粗糙的布衣,也不知多久没洗过了,又黑又脏,臭得能叫靠近他的人打个趔趄。她满肚子不高兴,挪了挪椅子,靠近江逸云。 江逸云也闻到了这个客人的怪味,他抬起头来,冲对方笑了笑,寒暄几句。 兰儿听着他们两人交谈,脸色忽变,迅速地瞥了那人一眼,这人虽未正眼瞧她,她却可以感觉到他的余光无时不刻不在窥视她。她又惊又怒,同时也感到恐惧。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悄悄拉了拉江逸云的衣角,颤声道:“我们走吧……”江逸云见她眼眶通红,很是诧异,清了账出门。 兰儿失足狂奔,江逸云不明就里,疾步追赶。她脚下打了个趔趄,一跤摔倒,眼泪夺眶而出。江逸云扶她起身,她控制不住自己,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江逸云惊讶万分,一面低声劝慰,一面掏出丝巾为她拭泪。她握住这方丝巾,恍惚间又回到初次相识的悬崖边,他用一方雪白的丝巾给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江逸云抚着她的秀发,低声道:“你认识方才那个人,是么? 第43章 他是谁?为什么让你怕成这个样子?” 兰儿拼命摇头,道:“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江逸云静静地望着她道:“真的?”兰儿无声流泪,良久,突然一夺身跑了。 微风从寂静处吹来一阵浩荡的笛声,舒意晴坐在窗下,手里拈着针线,呆呆出神。 濡湿的凉风习习吹拂,茉莉花的幽香吹透纱窗,残月柔弱的清辉在虫鸣中与树影浑然交融。她想起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唇边不禁泛起一丝微笑,沉静而甜美,宛如雨后的彩虹;但她的脸色随即又黯淡下来,目中流露出哀怨之色。夜色将深,火苗在灯盏里摇曳,她的心随着这火焰颤动不已,想到在她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江逸云冷漠的面容,思绪万千,瞠目注视着手中的红线,眼中渐渐蓄满泪珠。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一面,坐在他面前,听他吹响呜咽的洞箫? 她盈盈起身,仰面望着寂然无声的苍穹,零乱而又沉重的思绪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今昔迥异,她甚至不敢再奢望奇迹的出现。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愕然回首,珠帘动荡,一条白色的人影像被风吹了进来。看清这人的面容,她不觉一惊,失声道:“冷雪雯!” 冷雪雯面沉如水,冷冷道:“没想到我能找到这里来吧?” 舒意晴咬了咬牙,道:“你……你来做什么?”她注意到冷雪雯冷酷而犀利的眼神久久地盯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浑身打了个寒噤,失色道:“你……你想做什么?” 冷雪雯冷笑道:“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还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舒意晴颤声道:“你不能这么做!”冷雪雯仰天大笑道:“不能?为什么不能?在我冷雪雯眼中,天底下没有不能做的事!” 舒意晴惊恐万状,夺路而逃。冷雪雯微微冷笑,慢慢追了出去。 冷月,孤冢。一个全身裹在品蓝斗篷中的女人缓缓穿过枝叶蓁蓁的林莽,向笼罩在阴森诡异的青光中的观音堂走去。她手里提着一盏水晶灯,灯光是淡红色的,照亮了她平静的面容。林莽周围遍布着馒头似的坟茔,墓碑倾圮,纸钱散落,阴风卷过,便可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她全无惧意,就像一尊裹在绫罗绸缎中的石像,毫无知觉,对世事不闻不问。观音堂口风灯飘摇,忽明忽暗,天地间充满鬼气。她径直走进大殿,偌大的厅堂,到处是荒凉萧索的景象。殿门砰然阖上,幽暗飘忽的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明明灭灭,宛如死神半开半合的眼睛。 她环顾四周,扬声道:“八大观音何在?”冥冥中有个嗡嗡的哭腔道:“来者是谁?”这女子答道:“水晶。”那声音森然道:“你又来做什么?”水晶道:“我想知道为何八大观音迟迟不肯给我回音……” 那声音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水晶面纱后射出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语声也忽然变得阴森可怖:“难道鼎鼎大名的观音堂这一回也未能得手?” 殿堂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盏燃着银烛的八角琉璃宫灯,空蒙中那声音越发充满鬼气:“还给你吧。”琉璃灯画了道弧线,平平射出一道紫光,倏然落入水晶手中,正是六个月前她交给八大观音的价值一万两的珍珠串。她慢慢合拢右手,一字字道:“你们真让我失望!” 那声音冷冷道:“你也不必失望,你自己说过,端木夫人是来自地狱的厉鬼、沼泽中的鬼蜮,这样可怕的女人,哪里就那么容易杀掉。你若不肯死心,就去找死神练孤舟吧,也许他能成功……” 水晶冷冷道:“多谢指点。”转身离去,在她出殿门之前,方才熄灭的水晶灯,复又燃起。 观音堂口的风灯忽然间全部熄灭,鬼气越发浓重,甚至还显出没落的颓败气象。这凄凉的景象犹如团裹于心头的愁云惨雾,驱之不散,徒增空漠无依之感。她转头注视着观音堂幽暗发光的招牌,良久,重新走进坟堆。突听咔嚓一声,她微微一怔,撩起裙裾,才知道适才一脚踩断了一根死人的肋骨。 一道闪电从天空直裂到地面,电光中,她的脸变成一种神秘的青紫色。雷声从天边滚过来,震耳欲聋,但她却清清楚楚的听到有人在哭。她皱起眉头,四下张望,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仿佛就在耳畔响起,让她的心无缘无故的抽搐起来。大雨滂沱,她沿着小路疾奔,满世界只能听见哗哗的雨声,而那哭声,就像钢丝一样不时刺痛她的耳鼓。她打了个寒噤,扬声道:“谁,谁在哭?” 雨夜里缥缥缈缈传来一阵悠扬而诡秘的琴声,令人毛骨悚然。她动容失色,眼角忽然瞥见一条模糊的人影,定睛看去,只见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像风筝一样在雨里飘荡,那影子虚无而疲软。惊雷隆隆,一道紫电在天幕中狠狠的抽了一鞭,天立即裂开,倾下天上的暴洪。闪电照亮了那个飘忽的人影。空中飘零着数不清的花朵,血雨滴滴嗒嗒,洒落在水晶梅白的衣裳上。她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只觉双腿发软,猛然听到一个因为痛苦而显得沙哑的声音惨然呼救。她蓦地扭头,只见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一路狂呼,神情凄厉,痛苦万状。她骇然惊起,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那少女似乎已恐惧得发疯,语无论次地喊着救命。水晶挣扎着迎了过去,但那少女突然一脚踩空,跌倒在地。水晶急忙要去扶她,四周却猛地响起一阵冷冰冰的笑声,自四面八方涌来,笑声一起,突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射出许多青色的火球,在空中互相撞击,呼啸着朝她面门打来。她吃惊地连连后退,裙裾卷起层层水花,火球遇到水花,立即涣然消散。 远处忽然飘来一条白色的人影,宛如鬼魅,她仿佛根本没有动,只是脚下的雨水流动着,将她从远处载了过来。雨狂风骤,她身上的衣服却丝毫不曾沾湿,散发出幽蓝的荧光。她袅袅行来,纤腰楚楚,如弱柳扶风。她走到那少女面前,踢了她两脚下,咯咯笑道:“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你以为能逃脱我的手掌心么?”傲然看了水晶一眼,冷哼一声,狂笑着飘然逝去。 水晶浑身湿透,面无人色。她浑身觳觫,颤抖着走到那少女身边,只见她面色煞白,眉间笼着一层青气。水晶心里凉了半截,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只觉气息奄奄,显然已危在旦夕。她轻轻扶起这少女的头,哑声呼唤。 那少女张开眼睛,目光暗淡,已无生气。她瞠视着水晶,目眦欲裂,一字字道:“冷雪雯……冷雪雯……”水晶愕然道:“冷雪雯?你就是冷雪雯?”那少女嘶声道:“杀我的人是冷雪雯……” 水晶失色道:“你是谁?”那少女声若游丝,道:“我……我是舒……舒意晴……”水晶惊讶欲绝,脱口道:“舒意晴!你……你是灵鱼先生的外孙女儿……” 没有应答。她呆了半晌,目光缓缓移动,发现舒意晴已然气绝。她颓然坐倒,容颜惨淡,眼睁睁瞧着舒意晴的尸体渐渐僵冷,不知所措。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赶车人一身红袍,鲜艳夺目,面容却异常模糊。水晶浑然未觉,一动不动地坐在路中间,突然听见有人惊讶地喊她。她震了一下,扭头只看到一张苍白俊秀的脸庞,她呆呆看了好半天,犹豫道:“于……于怜香?” 于怜香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水晶回过神来,匆匆道:“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于怜香目光一转,看到躺在地上的舒意晴,惊愕道:“这不是舒意晴么?她怎么了?”水晶黯然道:“她……她已经死了……”于怜香吓了一跳,失声道:“死了?谁下的毒手?” 水晶道:“冷雪雯。”于怜香不觉屏住了呼吸,瞳孔因恐惧而收缩,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你……你亲眼看到了?”水晶看着他,慢慢道:“是的,我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于怜香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忐忑不安的感觉,如同压在心头的一个重负,让他透不过气。他只好下车,在瓢泼大雨里走动,然而他的心胸憋闷得更加难受,几乎变成了肉体的痛楚。 第十二章一寸相思一寸灰(一) 青峰岭,这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江逸云慢慢在一张石台上坐下,心里空荡荡的,第一次见到冷雪雯的那天,他正在和赌棋山庄的容凤梧对弈,那时候她几乎还是一个小姑娘……想到当初的情形,他嘴角不觉泛起一丝笑意,但很快被忧惧与悲戚掩盖了,他抬头望着远方,喃喃道:“雯儿,你在哪……雯儿……” 突的一声筝响,让他吃了一惊。古筝叮咚,妙韵天成,勾起人无限伤感,一时间天地失色。他循声步入一片枫林,星光朦胧,林中光雾凄迷。一个长发飘拂、身披品蓝轻纱的少女背对着他坐在华丽的花罽上款按银筝,虽然只是背影,却已足够颠倒众生。 他正觉诧异,只见那少女慢慢扭过头来,容颜倾城。她款款而来,眼眸盈盈,在这幽暗的林子里就像在暗蓝的海波上起伏动荡的耀眼的珊瑚花。他怔了一下,道:“兰儿姑娘?” 兰儿目不转睛地望了他好一会,黯然道:“公子又消瘦了,我每见公子一回,公子便憔悴一番……” 江逸云笑了笑,凝视着她,起初目光异常温柔专注,渐渐的,他的眼神变得空洞索寞,倒仿佛她是一片空白,他的目光穿过她的身体,早不知道看到哪去了。这种目光让兰儿感到害怕,她鼓起勇气喊了他一声,他生像从某种梦境中惊醒,失声道:“什么?” 第44章 兰儿心头一阵凄凉,泫然欲泣,低头道:“没……没什么。” 江逸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兰儿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江逸云道:“此间不甚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该孤身一人在此徘徊。” 兰儿苦笑道:“你总是这么替别人着想么?”江逸云笑了笑,道:“也不总是这样,是不是有点讨人嫌?”兰儿涩声道:“你知道我不需要你这样替我着想……你……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 江逸云道:“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兰儿掩面哭泣,颤声道:“你不可能不知道,我知道你是假装不知道……你只知道对冷雪雯牵肠挂肚,却不知道别人一样为你牵肠挂肚……” 江逸云一怔,叹了口气,掏出一方丝巾,为她拭泪。她投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他下意识地想推开她,怕伤她的心,还是没这么做,手轻轻落在她秀发上。兰儿在他怀中无声流泪,心如刀绞。江逸云暗暗叹息,低声安慰她,她却反而哭得更加伤心。江逸云脸上露出一种茫然而困惑的痛楚表情,两眼直视前方,轻轻道:“你才见过我几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为什么要为我牵肠挂肚?” 兰儿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要为你牵肠挂肚……”江逸云叹息道:“你应该知道,这只会让自己伤心……”兰儿道:“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在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别的任何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江逸云沉默半晌,慢慢道:“夜深了,你回去吧,小心着凉。”兰儿浑身一抖,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急着打发我走?”江逸云道:“我这是为你好。” 兰儿又羞又气,使劲把他一推,恨声道:“你以为这是为我好么?”带着愤怒和痛苦,猛然转身,掩面而去。 江逸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内心波澜起伏。他知道他伤了她的心,但他的心早已被冷雪雯占据,不管她是生是死,他都不可能再像爱她那样去爱任何一个人。 水墨芳九岁的儿子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极其讨人喜欢。水墨芳第二次派人送他来寒碧山庄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江逸云素来喜欢孩子,尽管对水墨芳颇有微词,他还是打起精神悉心照料这个孩子。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孩子是多么乐于亲近江逸云。病愈之后,他就像个小尾巴似的,整天形影不离地跟在江逸云身边。江逸云对这个天真的孩子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一日他带着凝儿在附近的集镇里转悠,那孩子很快就累了,他便领着他走进一座掩映在森森竹阴中的茶楼。这孩子偎在他怀里,不停地问这问那,茶楼里的客人微笑着注视他们,显然把他们当作了父子。 江逸云多少有些尴尬,他很希望这孩子能好好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但他也知道自己决不能开口这么说,否则一定会伤着他的心。他只好装作没发觉别人赞叹艳羡的眼神,静静地瞧着窗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这孩子无休止的问题。 楼下忽然传来一片喧闹声。江逸云看见大街上的人一齐狂奔起来,推推搡搡,挤挤挨挨,个个面如土色,魂不附体。他皱了皱眉,正在沉吟,只听凝儿道:“叔叔,你看,他们怎么都跑了呢?”他这才发现偌大的茶楼霎时间变得空无一人,静寂如死。他讶然起身,凝神倾听,只听街上人们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女魔头杀人了!”他心念转动,拍了拍凝儿的小脑袋,柔声道:“凝儿,你乖乖地在叔叔怀里睡一会吧……”凝儿刚想拒绝,眼皮却发粘,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江逸云将他抱起来,纵身一跃,轻轻落在街面上,拉住一人问道:“哪杀人了?谁在杀人?”那人浑身哆嗦,抽搐似的死死抱住脑袋,连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句话来:“冷……冷雪雯……”一股冰冷的寒流突然流过江逸云的心房,一阵寒噤使他适才的片刻安宁化为乌有。 他顿时怔住,等到他回过神来,街头已空空荡荡,阒无人声。他四下奔走,苦寻良久,才在一片巨大的宅院前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两扇朱漆大门,布满血迹斑斑的手印。 江逸云感到透不过气来,这强烈的血腥味让他觉得头晕目眩。他犹豫良久,推门而入,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利爪在他心口狠狠抓了一下,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可怖的场面,横七竖八,到处都是鲜血淋漓、扭曲变形的尸体。这些尸体都尚未僵硬,整张脸因为恐惧而变得灰白,眼睛直愣愣的,眉毛高高挑起,嘴巴张大,仿佛因受惊而想发出呼喊而又叫不出来,万般痛苦都郁结在心头得不到宣泄。 各种各样的模糊的形体在他周围晃动着,形成一个混乱的漩涡,他觉得自己被这个漩涡席卷,正逐渐沉没于黑暗之渊,刺眼的鲜血汹涌而来,令人厌恶而又恐惧。一种可怕的压力像熔岩一般流遍他的全身,极度的恐怖切割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恍惚间听见一声低沉的熟悉的呻吟,他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和恐惧,憋足了浑身的劲儿,血脉几乎要迸裂了似的,猛一扭头,看见霍小蛮躺在一根柱子后面,全身伤痕累累,殷红的血如泉涌般不停地从伤口流出。他双脚仿佛站在尖利的芒刺或炙热的针尖之上,四肢颤栗地向她奔去。 霍小蛮脸上露出惊恐不安和绝望的神色,抱住他的膝盖,颤声道:“是姑娘,真的是姑娘……她杀了好多人,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声音极其惨痛、刺耳。 江逸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追问道:“什么?你说什么?”霍小蛮哭道:“江湖中的传闻是真的,姑娘真的杀了好多人,这里所有人都是她杀的!她明明认得我,却连我也不肯放过……” 江逸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根本不能集中自己的思绪,他的心完全被痛苦和惊惧搅乱了,他的脸很快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痛可怕,他呆呆站在那里,就像服了剧毒一样,全身麻痹,毫无知觉。周围的一切反映在他眼里都涂上了一层血红的油彩,全都在振荡的血泊中晃动、颤抖,发出低沉的呻吟和悲叹。他一点也动弹不得,好像悬浮在凝固的冰柱之中,给紧紧地挤压着,他的脑子指挥不动他僵死的肢体,万钧重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感到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无力。 夜更深,水雾更浓。 楚更苹沿着堤岸不疾不徐地走着。 水雾中忽然响起一声叹息,犹如田野中的天籁,飘飘荡荡。他诧异地皱了皱眉,举目四望,看见一个四面临水的凉轩中坐着一个身姿如画的女子。水雾不断地涌进轩内,将她那轻盈美妙的身段完全淹没了,但他还是看得很清楚。他惊讶欲绝,走进凉轩,愕然道:“兰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兰儿神色暗淡,鬓发蓬松,喃喃道:“不用你管。” 楚更苹在她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柔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月光下他的眸子就像碧森森的猫儿眼宝石,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兰儿心烦意乱道:“你别问了行不行?” 楚更苹轻轻道:“好,我不问,我不问,你若不愿意说,我决不勉强。” 兰儿看着他温柔的眼睛,心里一酸,颤声道:“我……我……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楚更苹的声音更加含情脉脉,目光也越发温柔甜蜜,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告诉我,说出来你会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兰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伏在桌上失声痛哭。楚更苹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耐心抚慰她。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楚更苹默不作声地望了她好半天,道:“你是不是见过江逸云了?” 兰儿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楚更苹心生妒意,淡淡道:“我当然知道,除了江逸云,谁还能让你这么伤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就对他那么在乎,你总共才见过他几回啊?”兰儿咬了咬唇,忽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去了。楚更苹目送她远去,胸中渐渐升起一团怒气,原本明朗的眼眸也忽然充满了阴影。 一接到寒水碧的飞鸽传书,江逸云即刻赶到了。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他到的时候,乱石岗上只剩下冷月照耀下的六具尸体。死者是上清堂的人,江逸云记得很清楚,上清堂的弟子曾经得罪过冷雪雯,为了替她出这口气,于怜香差点灭了整个上清堂。时隔半年,很多人都忘了这件事,冷雪雯偏偏在这个时候向上清堂下手。消息一旦传开,人们不仅会痛斥她的凶残,更会回想起半年前的那断公案,这无异于在提醒大家注意她和于怜香的暧昧关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样做都显得很笨,可她偏偏就是这么做了。 借着皎洁而清冷的月光,江逸云清清楚楚地看到每一具尸体都血肉模糊,显然她杀他们的时候心里是充满了仇恨和愤怒的。看到如此惨不忍睹的尸体,江逸云只觉得无法形容的恐惧和难受。 乱石岗上,冷月凄凄,冷风凄凄,那些嶙峋的怪石仿佛都被这血腥的杀戮骇住了,在冷风中瑟缩,在月光中颤动。岩石中光影摇曳,一条长长的人影颤巍巍地飘了过来,就像幽灵一般,漂浮在江逸云背后,偶尔轻轻晃动一下。江逸云忽觉背心发冷,猝然扭头,看见乱石中站着一个发光的白影,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体态轻盈的少女,长袍曳地,身披绣着梅花的缎面斗篷。 第45章 夜色太暗,她长发飘拂,面纱飞扬,面容模糊不清。他全身忽然震动起来,哑声道:“雯儿,是你么?雯儿?” 风吹起她的头发,吹动她的面纱,他终于看清她的面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动容失色,大惊大喜,抢上前去,用力抱住她,颤声道:“真的是你,雯儿,真的是你……”他伸手环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搂进怀中,语无伦次地道:“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雯儿,我不能没有你……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都快疯了,如果再见不到你,我真的要疯了……” 冷雪雯全身发颤,哭泣声化作一阵一阵的抽噎。 江逸云近乎疯癫地看着她,无限欢喜,目不转睛,道:“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做梦也想看看你……”冷雪雯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努力想笑一笑,但笑容才到嘴角就消失了。一阵狂风卷过山冈,把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吹到他鼻子里。他猛地想起什么,打了个冷战,道:“是你杀了他们?” 冷雪雯点点头,似乎未觉不妥。江逸云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为什么?”冷雪雯做了个怪相,道:“他们不好,他们做了坏事,他们还想杀我。”江逸云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冷雪雯道:“他们骂我,说我是女魔头,说我杀人不眨眼,一边说一边动手……” 江逸云心头发冷,道:“你用这么残忍的手段杀他们?”冷雪雯惊讶道:“残忍?这怎么残忍了?你怎么这么说?”江逸云突然感到一阵愤怒,道:“你自己看看他们!” 冷雪雯无限惊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眼里掠过一丝恐怖之色,喃喃道:“难道说……难道说还是没有……”江逸云道:“你说什么?”冷雪雯拼命摇头,一面不停地后退,突然狂奔而去。 江逸云吃了一惊,急忙追赶。但她突然转过身来,手腕一抖,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对准了他的眉心。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顿时僵住。冷雪雯似乎无限恐惧,颤声道:“别跟着我,别跟着我……” 江逸云冷静下来,慢慢道:“我若跟着你,你也要杀我是么?就像杀掉其他人一样?” 冷雪雯全身发抖,语无伦次道:“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没有……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出手如风,点了他腰间要穴,长剑回转,疾步而去。江逸云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眼睁睁地看着她纤弱的身影骤然消失在乱石之间。 寒水碧慢慢从一块巨石后转出来,替他解了穴道。江逸云瞪着他,半晌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寒水碧道:“是的,我还亲眼看见她举着剑往这些死人身上乱砍乱戳。” 江逸云道:“这么说,真的是她?”他这句话说得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费了他好大的力气。寒水碧道:“是她。”江逸云道:“她后来去哪里了?” 寒水碧道:“她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拐来拐去,一会就不见了,我追不上她。” 江逸云呆呆地站着。 寒水碧看着他道:“你衣服上都是血。”江逸云低头一看,衣襟衣袖果然血迹斑斑,他打了个冷战,道:“这……这是……”寒水碧缓缓道:“这是她身上的血,但不是杀人的血,而是她自己的血……”江逸云茫然道:“什么意思?”寒水碧目光很奇怪,道:“难道你没发觉么,她的手一直在流血……” 江逸云怔怔地回想半天,道:“我不知道……” 寒水碧叹了口气,道:“这难怪,你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了……不过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流血,而她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她似乎根本不觉得痛,而她在杀人的时候,手上还没有流血,她的手是怎么受的伤呢?”他喃喃自语,而江逸云早已陷入了沉思,根本未曾听见他的这番话。 厚实的帷幔遮挡了外界的阳光,床头一只油灯散发出一点光亮,一圈红通通的光晕染红乳白的窗纱。陆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江逸云轻轻走进屋来,透过金碧的屏风一直看到屋子深处去,心里咯噔一下,感到突如其来的恐惧之意。转过屏风,看见滕望青呆呆坐在床头,瞠视着金筱寒。他哑着嗓子喊了声“老滕”,没有反应。滕望青面无人色,愁眉不展,满眼血丝,宛如老僧入定,寂然无语。他犹豫了一下,撩起床幔。 金筱寒形容枯槁,脸色蜡黄,嘴唇已经变作黑色。江逸云凝视着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她的胳臂垂在床沿,他伸手想把它放回被子里去,手伸出一半,立刻又缩了回来。他感觉金筱寒身上正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这味道充满苦味,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迟疑良久,终于又伸出手去,触到金筱寒的皮肤,他的心登时沉落下去。金筱寒的手臂冷得像一节钢柱,冰得烫手。他打了个冷战,手里攥着床幔,悬在金筱寒脸的上方,无法松手。油灯忽然响起毕剥之声。听到这种声音,再想到沉寂如死的金筱寒,江逸云浑身震动起来,手一抖,床幔松脱,落在金筱寒脸上,她依旧毫无知觉。 滕望青突然站起来,江逸云吃了一惊,失声道:“老滕……”滕望青脸色苍白,神情却异常激动,全身不停地打哆嗦,嘶声道:“都怪我,都怪我,这一切都怪我……”他眼里涌出泪来,死死盯住江逸云,满脸怨恨之色。江逸云不明就里,失色道:“你……你这是为何?”滕望青两只眼睛拼命睁大,胸口像是透不过气来,他似乎想吼叫,却又害怕惊醒金筱寒,只得竭力克制,克制得眼里显出疯狂的神色。 江逸云只觉头皮发麻,身上一阵阵发冷,道:“是谁,是谁下的毒手?到底是谁?”滕望青几乎在狂吼:“是我!是我害了她!我不该那么多嘴,不该引她到一斛珠去!都怪我,都怪我!”江逸云满头大汗,厉声道:“到底是谁,你快说,到底是谁?” 滕望青突然扯开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咬牙切齿道:“你看,你看!”他身上遍布红点,密密麻麻,令人惊怖。江逸云颤栗了一下,哑声道:“这……这……这人好毒的手段……”滕望青瞪着他的眼珠几乎要爆裂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知道是谁干的么?” 江逸云隐隐感到不安,道:“是……是谁……” 滕望青的表情非常可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凄厉乖张,一字字道:“就是你那个好情人,那个心狠手辣、毒如蛇蝎的冷雪雯!” 江逸云心头猛然一震,脚尖也冰凉得痉挛起来,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袭来,使他的心房激烈跳动着。灯火在金筱寒惨白的脸上摇曳着。他忽然想起几天前他第一次在坟冢堆里看到她的情形,打了个冷战,他感到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让他根本无法呼吸,他使劲地揪着领口,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滕望青悲痛欲绝的神情骤然显得那样陌生,那样狰狞,他目眦欲裂,厉声道:“这都是冷雪雯干的!她疯了,她完全疯了……”江逸云脚底打了个趔趄,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雯儿不可能这么做……”声音忽然高亢起来,“你一定看错了,她绝对不是雯儿,绝对不是!”滕望青惨笑道:“你……你好……好你个见色忘友、狼心狗肺的江逸云,你……你可真对得起筱寒……” 江逸云以一种绝望而又痛苦的眼神定定地望着金筱寒,身不由己地连连后退。金筱寒眼睑上出现的黑影仿佛要缠住他,把他也一块儿拖进黑暗的可怕的深渊里去,让他生生世世再也别想重见天日。正在这个时候,突听远处传来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似乎并未立即感觉到危险和不安,在这瞬间,生与死仿佛暂时停歇了。 伊人跌跌撞撞闯进来,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到脸上,她整个人仿佛都已崩溃,一进门便一头栽倒在地。江逸云怔怔瞧着她,毫无反应。滕望青却突然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脱口道:“出什么事了?” 伊人仰头看着江逸云,哽咽道:“夫人,夫人她……”江逸云猛省道:“我娘怎么了?”伊人涩声道:“夫人受了重伤,危在旦夕……”江逸云几乎要疯了,厉声道:“怎么会这样?谁伤的她?是谁?” 伊人痛哭失声道:“是……是姑娘……”这一击把江逸云完全震懵了,他只觉双腿发软,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江逸云整晚都在做恶梦,冷雪雯在他梦中始终浑身是血,遥不可及。他在蒙昧的光晕和亘古的迷津中左冲右突,山间的暝暝烟岚如恶魔的眼珠,叆叇的浓云仿佛幽灵的残骸,天边刺眼的火光,忽明忽暗,不知是妖魔的窥视的红眼,还是野兽的饥渴的舌信。他失足跌落在惨绿色的深渊里,全身湿透,看见冷雪雯缓缓浮出水面,脸色碧绿,身上缠绕着无数毒蛇,她的肌肤完全变成透明的了,他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毒蛇在她体内啃噬她的五脏六腑……他骇然失色,肝肠寸断,失声呼唤她的名字,猝然自梦中惊醒。 凄楚的灯光映着席玖樱苍白的面容,周围的一切显得如此惨淡和凄凉。 人的痛苦是无限的,但人忍受痛苦的能力是有限的。 他怔怔地望着母亲,目光迷惘而又灼热,蕴蓄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烧红了他苍白的脸颊。他慢慢扭转头,看着窗台上那些晶莹绚丽的雨花石,那是冷雪雯第一次去金陵带回来送给他的,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第46章 每当他看到她送的这些美丽的石头,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不敢断定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对他来说,她实在太小,小得让他不敢涉及男女之爱,生怕一动情就是对她的亵渎。那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夜半一阵疾风骤雨之后,微云一抹,冷月初露,他仰望天空,备感窅渺,又看见窗外残花枯叶,纵横一地,便觉穿心的孤寂。远处有人正在弹琴,琴声起起落落,变化无端,忽而高昂如战鼓如野马脱缰,忽而缥缈如情思如远天暮云,忽而细碎孤调危绝,如百鸟啁啾,彩凤吞声,忽而冷涩起伏顿挫,如登险峰又陡落深渊。 弹琴人指间竟能兴风作雨,令人心中乍暖乍寒。江逸云感觉这琴声浸肌浃骨,无边无际的愁绪顿时纷至沓来,新的旧的,挤兑着他的心。明镜里映出他寂寞的身影,他萧然四顾——到处都有冷雪雯的影子,朦胧间仿佛可以听到她顽皮谑浪的语声…… 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她会变得这么残忍——是谁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她已经不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冷雪雯了,也不再值得你去爱……真正的冷雪雯已经死了,现在这一个完全就是个魔鬼!如果你真是为她好,就应该帮助我们找到她……” 找到她以后会怎样呢? 那个人并没有说。但他心里很清楚,现在江湖中人都对她恨之入骨。人言可畏。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以后,一切道德标准都会发生变化,所有针对她的不道德的行为都会变得合情合理,所有损害她的不正义的举动也都会变得无可非议——只要能抓住她,再下流无耻的手段也可以容忍,再卑劣恶毒的毁谤也得以流传。纵使她不被抓住,她也会被这样的流言日渐消蚀。 她一定是疯了,否则她不会伤害这么多人,要命的是几乎所有被她杀死的人都曾与她结过仇怨——而她居然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肯放过,滕望青被她打得遍体鳞伤,金筱寒被她打成重伤,至今卧床不起,还有华羽翎,也被她伤得不轻,一条腿差点就废了……最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连他的母亲也没有放过! 他不能不恨她,不能不怨她,可他又怎能狠下心来伤害她? 第十二章一寸相思一寸灰(二) 于怜香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他的内伤还没有全好,脸色发青。一想到那个打伤他的人,他心里就涌起无法言说的爱恨交织的滋味。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向他出手,一切都是那么突然,突然得让他根本无从防范,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掌击中自己的胸口,幸亏他功力深厚,否则非死不可,饶是如此,还是断了三根肋骨,养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想到那天晚上的情形,至今他仍觉得不可思议。他忽然有点难受,难道她真的那么讨厌他,以致到了非向他出手不可的地步,不过既然她连舒意晴都能眼也不眨地杀掉,打他一掌又算得了什么?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举目四望,顿时心头狂跳,他知道为什么会感到异样了,因为冷雪雯刚刚从他身边经过。他只看到她的背影,但他知道一定是她,除了她,没有第二个女人能给他如此奇妙又如此美好的感觉。但她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只顾低头沉思,他心里清楚,即便看见了,她也会装着没看见。尽管不久前她打伤了他,他还是立即追了上去。他已经追到她身边了,她还是没留意到他,依旧低着头,仿佛正陷入某种恍惚的境地。她脸上垂着白色的面纱,面纱在风中飘动,给他一种异常凄凉的感觉。他本来想质问她的,但不知为什么,见了她反而开不了口。他怔怔地陪着她走过一整条街,她都没发现他。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走了一会,她突然加快了脚步。于怜香怔了一下,紧紧追赶,但他内伤未愈,她的速度又实在太快,追出一里地她就不见了。他不肯死心,四处乱走,猛听得远处隐隐有惨叫之声,他心里硌磴一下,飞身掠去。风中飘送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忐忑不安,猛见前方白影一闪,分明就是冷雪雯。接着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惨叫一声,令人毛骨悚然。他走近前去,不觉吃了一惊,全身打了个冷战,只见满地鲜血,尸体横陈,每一个人都被拦腰砍成两段,死状惨不忍睹。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觉小腿一紧,这一惊非同小可,低头一看,只见一人犹未断气,抱住了他的腿,断断续续道:“告诉……告诉灵鱼先生,是……是……冷雪雯杀……杀了我们……” 于怜香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怖,道:“你们是谁?” 那人道:“我们……我们是控鹤坛的人……老爷子派我们调查……”话犹未了,他已然气绝。 于怜香明白,一定是冷雪雯骇人的举动早已惊动了灵鱼先生,故而派人出来调查——灵鱼先生毕竟不是轻信谣言之人,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冷雪雯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居然连控鹤坛的人也敢杀。这整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他说什么也不相信冷雪雯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虽然现在事实摆在面前,他仍然相信事出有因。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幸好是他而不是别人撞见这件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为她守口如瓶?想到可以为她做一点事,他心里感到无法形容的满足,尽管他明知可笑。 他继续朝前走,走出不到一里地,看见冷雪雯就坐在河边。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刚刚杀了那么多控鹤坛的人,居然还有胆子留在这里?想到这一点,他实在不知道是佩服还是恐惧。她坐在风口,面纱依旧没有取下来。她杀了那么多人,手段那么残忍,身上的白衣却没有一丝血迹,这尤其让于怜香感到恐怖。他犹豫片刻,走上前去,但没敢挨得太紧,低声道:“冷姑娘……”见她毫无反应,他又喊了一声。她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啊的一声,骤然抬头,凝神看了他很久,眼神陌生而又茫然,竟像不认识他似的。 于怜香缓缓道:“怎么,你又不认得我了?”冷雪雯端详了他半天,轻轻道:“怎么是你?”于怜香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难道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么?” 冷雪雯看着他,道:“我只觉得你不该在这里,这里对你来说的确很危险。”于怜香心里一悚,道:“你是什么意思?”冷雪雯道:“你最好赶紧走开,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会向你出手。”她这话说得再从容平和不过,于怜香却觉得头皮发麻,道:“你说你会杀我?” 冷雪雯垂下眼皮,淡淡道:“很有可能。” 于怜香道:“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难道还不够么?” 冷雪雯似乎已魂飞天外,根本未曾听见他在说什么。风吹起她的面纱,她唇边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微笑与扰攘的尘世和荒野里的尸体离得如此遥远,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一个能这样独个儿向虚空微笑的女子,怎么可能杀人? 于怜香呆呆地望着她唇边的笑容,那神秘的微笑令人觉得遥不可攀,有点儿冷酷,但很美。那微笑的魔力、那优雅的沉静震撼了他的心。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在他的手触到她的面纱时,她突然转过头来,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他吓了一跳,讪讪地缩回手。她凝视他片刻,又慢慢扭转了头。于怜香只觉她的眼神虽然犀利冷漠,却非常空洞。虽然她警告过他,虽然他曾经遭到她的攻击,他还是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只要能与她待上片刻,他宁可再挨她一掌。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面无表情地望着河水,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映照着粼粼的水面,离合的光彩随着涟漪荡漾到岸边,一直荡到她苍白的脸颊上。看着她霞光中泛着红晕的脸庞,于怜香心里就像被什么狠狠搔爬了一下似的,剧烈地跳动着。他忍了忍,忍不住道:“有好多人要杀你,你为什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 冷雪雯悠悠道:“要杀我的人从来都不少,我为什么要躲起来?”于怜香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一次大不一样么?”冷雪雯心不在焉道:“是么?有什么不一样?” 于怜香不知道她究竟是具有惊人的勇气还是真的丧心病狂到了极致,一时语塞,半晌方道:“你已经触犯了众怒,连灵鱼先生都开始追查你了……现在你又杀了控鹤坛的人,更了不得了……” 冷雪雯猛地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厉声道:“你说什么?”声音里仿佛充满惊惧和愤怒。 于怜香以为触怒了她,悚然道:“没什么,我没说什么……” 冷雪雯眼里的亮光就像暗夜里的星星,摄人心魄,但是瞬间就黯淡下去了。她没有再追问,一言不发地起身,飘然而去。 于怜香随之站起,冷风吹来,背脊发冷,他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想到自己吓成那个样子,他既觉得窝囊又觉得可笑。望着她纤弱的背影,他感到一阵心痛,还是追了上去。 冷雪雯头也不回,大声道:“别跟着我!”于怜香道:“我担心你……”冷雪雯道:“不用你担心!”说着加快了脚步。于怜香隐约感到这一次和前次见面的感觉完全不同,他略一停顿,疾步追赶。冷雪雯一路飞奔,速度越来越快。于怜香内伤隐隐作痛,强忍着紧追不舍。 冷雪雯突然顿住脚步,霍然转身,锐声道:“告诉你别跟着我,你为什么还跟着?” 第47章 于怜香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强笑道:“我……我……”冷雪雯听出他声音里饱含着的苦痛,讶然道:“你怎么了?”于怜香苦笑道:“我受了很重的内伤,到现在还没好……”冷雪雯皱眉道:“你居然受了内伤?谁打伤了你?”于怜香心里苦笑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她走上前来,借着月光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眼中的关切之情。 于怜香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心念一动:“难道打伤我的人不是她?如果是这样……”他打了个寒战,“难道有人冒充她的样子?可是……莫非……” 她伸出手道:“给你。”月光下她的手白得耀眼,于怜香心头狂跳,以为她让自己握她的手,谁知在自己的手握住她的五指的那一瞬间,她突然一甩手,怒道:“可恶!” 于怜香不明就里,愕然道:“怎么了?”冷雪雯面罩寒霜,厉声道:“谁叫你握我的手了!你没看到我是给你药么!”说着把一粒药丸扔到他怀里。 于怜香接住那颗白色的药丸,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说我又自作多情了……”把药丸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半天,药丸带着一股清新的花香,但他却在寻找她身上的气息。 冷雪雯瞪着他道:“闻什么闻,毒不死你!”于怜香微微一笑,柔声道:“它带着你身上的味道,我舍不得吃……”冷雪雯一怔,随即红了脸,咬牙道:“还给我!” 于怜香笑道:“傻瓜才会还给你。”说着用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包了起来,藏到怀里。冷雪雯呆了半晌,面红耳赤,怒道:“你这个笨蛋,这药是用来吃的!”于怜香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冷雪雯扭转了身,咬牙道:“疼死你好了!” 于怜香走到她身后,低声道:“谢谢你,我知道你关心我……”冷雪雯冷笑道:“痴人说梦!哪个关心你来着!”于怜香轻轻拥住她,她浑身一颤,急忙挣脱,于怜香拉住她的手,道:“别躲,我心里忧得你好苦……”冷雪雯使劲甩手,却怎么也甩不掉,她又急又气,跺脚道:“快松手,你这个恶棍!松手!”于怜香笑道:“我不会松手的,除非你拿刀剁了我的手。” 冷雪雯大怒,寒光一闪,一柄短剑从袖里滑了出来。于怜香悚然一惊,待要松手,又怕她嘲笑自己,只一刹那,短剑已刺了下去,只不过是刺向她自己的手腕。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失声道:“你疯了么!” 幸好他出手及时,否则冷雪雯右腕真的就被她自己削断了。但是剑太锋利,划破了她的手腕,鲜血立即涌出。于怜香撕下衣袖,给她包扎伤口。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脸怒气。于怜香长叹一声,道:“你这又何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非要跟我较真,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么?” 冷雪雯胸口起伏,嘶声道:“你也知道自己空口薄舌的!你……你最好离我远点!” 于怜香叹道:“我心里究竟怎么对你的,难道你不知道么?你要我做的,我实在是做不到……雯儿,雯儿,如果我能忘记你,我就不会等到现在了……雯儿……” 冷雪雯道:“不许这样叫我!”于怜香苦笑道:“那你割了我的舌头好了。”冷雪雯气得怔怔的,突然把他刚包扎好的绷带扯开来,使劲在伤口上击了一掌,伤口迸开,鲜血顿时洒满衣襟。 于怜香大惊失色,望着她发呆。她一眼也不看他,足尖点地,接连几个纵掠,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于怜香万般期望化作乌有,怔怔望着她消失的方向,颓然长叹。 长廊上的灯映入湖心,一波一波的荡漾着。江逸云幽灵般穿过长廊,慢慢走向竹林深处的一间小屋。房门无声开启,他的心忽然提到嗓子眼,目中流露出无限希望。寒水碧神色疲惫地摇了摇头。他失神地瞪大了眼睛,面无血色,颓然走到床前。幽暗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放大,飘飘荡荡地映照在床幔上面。他仿佛嗅到了死亡的苦味,全身变得异常干燥,干燥得像一触即燃的火药。他不敢动弹,他觉得只要自己一动,床上那个人就会化成一道青烟,消散在茫无涯际的海上。他听着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跳越来越剧烈,剧烈得连他自己也承受不住这种搏动。 寒水碧扶他坐下,低声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已经尽力了……” 江逸云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越是见到他,我越觉得心神不宁……我好像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不能让他死去,否则我一定会抱憾终身……我忽然觉得害怕,我怕……” 寒水碧道:“你怕什么?” 江逸云心乱如麻,道:“我怕失去雯儿,我怕失去我娘,我怕失去筱寒,我……我怎么能不怕?就在突然之间,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我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惩罚我,让我同时失掉她们!” 寒水碧心里震动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他突然想起父亲死后自己形销骨立痛不欲生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冷战。 秦淮河畔,舞榭歌台,风流渊薮,处处山温水软,风月撩人。正值秦淮河一年中的黄金时节,河水涨腻,游船数百,振荡波心,清曲南词,十番锣鼓,腾腾如沸,烛笼炫耀,歌儿舞女倩妆倚栏,桨声灯影,声光零乱。 欧阳梦天肚子上放着一杯酒,这种花中行乐月中眠的日子正是他平生最爱,每当来到这种地方,他的雄心就开始消失腐化。他看着躺在另一头的那个女子,脸上浮起一种苍白颓废而又荒淫无道的笑容。 那女子倚着窗口的卧榻上,故意把一截艳丽如火的红袖垂到窗外,挑逗每个经过的男人。 一个青衣侍儿端来酒菜,悄悄退了下去。 那女子呻吟般叹了口气,喃喃道:“真希望能天天过上这种神仙般的日子——只可惜冷雪雯还没死,想到她我就心烦得很!” 欧阳梦天眼中充满鬼影,淡淡道:“你以为她还能活多久?”那女子鼻子里笑了一声,道:“她现在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她活不过今年冬天的……” 欧阳梦天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得把舒意晴也杀死……就算不杀死舒意晴,冷雪雯也一样能引起公愤……” 那女子淡淡道:“你心疼了是不是?我早听说了,你对舒意晴眼馋得很。”欧阳梦天道:“我是喜欢她,那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心思全都在江逸云身上……”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真的那么恨江逸云?” 欧阳梦天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干,冷冷道:“我恨不得抽他的筋,喝他的血!” 那女子转头看着窗外,慢慢道:“可惜你的武功和他相差太多……不过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欧阳梦天闻言大喜道:“此话当真?”那女子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缓缓递了过去。欧阳梦天接过去看了一眼,不觉大惊失色,脱口道:“妖闭……” 那女子低叱道:“住口!” 欧阳梦天猛然醒悟,赔笑道:“我一时忘形……”用贪馋的眼神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低声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让我看看你的脸?” 那女子眼波流转,悠然道:“你急什么,时候到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你看的。” 欧阳梦天心神一荡,忍不住凑过来搂她。她轻轻挣脱了,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认得水墨芳么?”欧阳梦天情欲如火,双颊赤红,随口道:“当然认得。” 那女子淡淡道:“你喜欢她么?”欧阳梦天笑嘻嘻道:“我只喜欢你一个。”那女子斜眼瞅了他半晌,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谁不知道你欧阳公子风流倜傥,处处留情,你这迷魂汤可灌不晕我。” 欧阳梦天在她身上蹭来蹭去,道:“我说的句句是实,有半句假话,就叫天打雷劈。” 那女子扑哧一声笑了,道:“哪有这么严重?当年江逸云和水墨芳相好的时候,你在其中做了不少手脚吧……” 欧阳梦天脸色微变,盯着她的脸道:“你听谁说的?” 那女子咬着袖子笑吟吟道:“我瞎猜的。” 欧阳梦天望着眼前这个女人,背脊溜过一丝凉气,心中突然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第十三章啼血万山都是红(一) 晨风送来温润的气息,席玖樱斜躺在床上,默然凝想。窗外触目是鲜亮的明绿,睡意朦胧的花枝上滴落滚圆的水珠,香气氤氲。昨夜风吹花落,屋里铺了一地。但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一切带来的生机。 三十年前的这个季节里,她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邂逅,那时正是园柳春池,鸣禽青草,周遭的美景让她眼花缭乱,等到见了那个男人,她更是无限惊讶,至今她仍无法忘记他那双明亮的眸子第一次注视她时的惊艳,他仿佛是驶过天空的闲云,飘忽不定,又仿佛是从宁静澄明的秋空传来的法螺,神秘而又庄严。此后的三十年间,想到他当年的目光,她便会从梦中惊醒,将窗牖打开,可是他早已离去。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等待着他身上环佩发出的丁当之声,但她的梦一天天凋零了。而今她只能永远置身于春色之外,泪流满面。他曾说她的歌声如同天籁,但在他悄然离去之后,她不再歌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三十年过去了,她轻轻抚了抚鬓角,唇边掠过一丝苦笑。 第48章 自从听说他的死讯,她头上就有了白发。如今她生命中便只有她的儿子了。她曾经为了丈夫把儿子抛在一边,她曾经把全副精力浪费在无济于事的追问求索中,为此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想到这一些,她胸口仍有难言的隐痛。 屋门忽然悄无声息地开了。席玖樱一颗心骤然收缩,门口闪过一道白影,江逸云幽灵般飘了进来。虽然事先早有预料,席玖樱还是大吃一惊。他憔悴得令人不忍卒睹,眼睛深陷,固然比往日更加深邃,但已失去了以前的清澈,而且那其中有一种不可捉摸的阴霾——这种眼神尤其令人心悸。 席玖樱感到心惊肉跳,她说不清自己在这一刹那的感受,就像有一件她爱不释手的珍贵无比的东西,当着她的面摔得粉碎。她眼眶里一阵灼痛,屏住呼吸,眼睁睁地望着他足不沾地地走到跟前,那感觉就像看到空中飘荡的丧幡。 江逸云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温柔的目光犹如一道清泉,在他心头潺潺流过,使他心情逐渐平复。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双膝跪下,颤声道:“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做,对不起,娘,我真的不知道……” 席玖樱尖轻蹙,轻抚他的头发,沉默良久,缓缓道:“你不要说了,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江逸云震惊地抬起头来,望着她平静的面容道:“为什么?” 席玖樱嘴角噙着凄凉的微笑,喃喃道:“傻孩子,你难道不知道她有多聪明么?她比你更清楚我对她怎么样。她杀我,杀舒意晴,只因她知道我更喜欢舒意晴。” 江逸云全身一震,眼前发黑,周身血管都在剧烈地蹦跳,他浑身发抖,只觉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母亲臂弯。各种情愫蓦来心间,让他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极力控制自己,但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让他心头空荡荡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母亲和自己一样爱极了冷雪雯,哪知到头来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不敢抬头,生怕抬头会流露出对母亲的愤恨之情,一字字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她?” 席玖樱两眼注视着远处的桃花,整个身子飘飘忽忽,就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方才晴朗的天空忽然被乌云遮盖了,满天乌云拼命地往下沉落,凝聚成巨大的岩石,把她围困在其中。她乱了方寸,痛苦不堪地回忆起往昔的岁月。幸福的时光为什么总是那么短暂,那么匆遽?她回想起自己在那片桃林中苦苦守候、充满忧惧和希望、惊慌和甜蜜的日子,她每天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听见丈夫身上环佩相击的声音,但她等了这么多年,等到鬓生华发,她的丈夫还是不曾归来。 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淌下来。江逸云的追问仍在耳边回响,而且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激烈。但她始终缄默不语。她怎能告诉儿子实情呢?她对冷雪雯有一种天生的无法解释的排斥感,也许是因为冷雪雯是颛孙盈雪养大的,身上有颛孙盈雪的气息。而她早就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江君远和颛孙盈雪有一些瓜葛——虽说她知道颛孙盈雪的情人是银线书生龚霆松,而她也见过这个俊秀儒雅的男人——但她还是不喜欢冷雪雯,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冷雪雯个性太强,太特立独行。 过了很久,她慢慢道:“我累了,你走吧,我想歇歇了。” 江逸云告退出来,胸口憋闷得难受。最近以来,他经历的打击和挫折实在太多,多得已无法承受。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受雇于人的挑山工,跟着衣裳鲜丽、意满志得的雇主,艰难地攀登陡峭的华山。他步履维艰,雇主却无视他的痛苦,一次一次往他肩上加压,压得他迈不开脚,这样下去只有两种结果,或者耗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累死在崎岖的山道上,或者一脚踩空,失足跌落山谷,粉身碎骨。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要他承受巨大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崩溃了。多年来,他始终扮演一个坚强隐忍的角色,他厌倦了这种不遗余力去关注别人、照顾别人的生活,他需要爱抚和慰藉;他毕竟不是圣人,也不是铁人,他同样需要别人的体贴和关怀。 他的身子摇晃起来,因为疲惫和恐慌,困惑和辛酸,他已立足不稳。有人从背后扶住了他。他以为是寒水碧,轻轻说了声:“谢谢你,小寒……”身后那人叹息了一声,听到这声凄婉的叹息,他就像是在冰天雪地中长途跋涉之后,走进温暖如春的家中,篝火照进他的心,使他感受到恬适的温暖。他转过头去,看见水墨芳那双充满诱惑力的眼睛。 水墨芳倚偎在他身边,紧紧抱住他,他听得见她嘴里呼出的芬芳的气息,感觉得到她柔软的身体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幽香,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个美丽的女人拥抱、缠绕住了,他的心房跟着她的脉搏一起跳动着。他细心倾听她温柔的安慰,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和熨贴。他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她身上闪烁流动的衣裳是那样光滑,那样美丽,以致他一度以为她就要挣脱他的怀抱,悄然离去,就像十年前那样。想到这他不禁为之一震,更加用力地拥抱她,喃喃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水墨芳柔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好好照顾你……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我一定要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让你再也不会感到痛苦……我要让世间所有的不幸都离你远远的,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 冷雪雯迷路了,一踏入这个幽美的山谷,她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她以为是自己的恍惚所致。近来她常常陷入一种不可理解的梦幻状态,然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内心感到难以形容的害怕,好像经历了可怖的事情,然而对此又一无所知,甚至记不起任何噩梦的印迹,反而觉得似乎是从一种完全没有知觉的死一般的静寂状态中醒来的。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外来的力量,使她身不由己地受到控制,每一次醒来时的那种恐惧都会让她连续好些天浑身乏力。 山谷中幽涧山泉,好鸟相鸣,处处开满不知名的鲜花,香气袭人。她不停地兜圈子,长裙不时被花丛牵绊住。她又急又慌,四处乱闯,突然听到一阵清越的琴声,乍听之下,她脸色已变,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只此一声,已足以摄人魂魄,令人潸然泪下。她眼中不觉已泛起泪花,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伤心的曲调,那种痛楚,那种悲苦,远非言语所能形容。听到这支曲子,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人世间的大悲大苦,以前的种种哀愁,万千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切肤之痛也不过尔尔。她的心房剧烈跳动着,逐渐要涨裂开来,脑子也在涨裂开来,她体内似乎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这种痛苦,整个人几乎要爆裂了。 这琴声虽然伤心之至,曲调却极为平缓,平缓得难以想象,其间似乎有种冷静的观照,冷静得令人发抖。她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连发根也冻得隐隐生痛。她站立不稳,整个人靠着身畔的岩石。琴声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溪流,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愁苦,但人的承受力就像这条溪流的堤岸。 人的痛苦是有限的,只因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是有限的。冷雪雯终至忍无可忍,扑倒在地,哀恸欲绝。她不明白人世间怎么能有这样的曲子,这曲子是如此平和,如此悠扬,却充满人间至深至切的苦痛,这苦痛就如同一个深渊,深得让她不敢涉足。 琴声渐渐低徊,余韵悠悠,最后终于消失。 冷雪雯依旧笼罩在巨大无边的阴云之间,泪流满面。四周寂然,只能听见花瓣凋落的声音。良久良久,她又听见细细的琴声,若有若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用心聆听着,慢慢地沿着一条曲折的石径循声而去。夹道花树缤纷,落英狼藉,令人备觉怅惘。 琴声越来越清晰,她已经可以感觉到抚琴者的存在,穿过一片芳林,她看见一大片雪白耀眼的花朵,其间浮着一个小小的亭子,亭中一人一琴。异彩纷呈的花色照亮了抚琴者的脸庞,那本该是一张沉静如水、即便山崩于前也决不动容的脸,现在却满含忧伤。他脸色苍白,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轻袍,神秘空灵,宛如天外来客。她惊喜交集,脱口道:“逸云……” 江逸云全身震动起来,手一抖,琴弦断了。他抬起头来,看见冷雪雯正穿过花丛,眸子里跳跃着娇艳的无限欢喜的火花,颤抖着向他扑来。他眼里顿时燃烧起炽热的烈焰,怦然心动,推琴而起,纵身掠出。奔出十余步,突然停顿,就像有一只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拽住他的脚似的,让他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他手脚冰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已经不是昔日的雯儿了,这几个月来,死在她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这样丧心病狂、滥杀无辜的女魔头,还能再爱么? 冷雪雯欢天喜地急奔过来,投入他怀中,紧紧抱着他,呢喃诉说着对他的思念。这明明就是他的雯儿,他可人可爱的雯儿,他心潮起伏,忍不住想拥抱她,爱抚她——可是……他硬起心肠,冷冷道:“放手!”他的口气又冷又硬,冷雪雯吃了一惊,茫然道:“什么?” 江逸云道:“我叫你放手。”冷雪雯听得真切,情不自禁倒退几步,目光迷惘而又热烈,失声道:“你……你说什么……”江逸云身子一动不动,冷叱道:“走开!”这一声冷叱像鞭子一样抽在冷雪雯脸上,她不禁一呆,眼眶一红,不由自主又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为……为什么?” 第49章 江逸云道:“你做的好事!”冷雪雯不明就里,惊愕道:“我……我做了什么?”江逸云道:“还要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么?” 冷雪雯惴惴不安,道:“我究竟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你这么生气?”江逸云忽然暴怒起来,厉声道:“这几个月你杀了多少人,难道你自己都忘了么?” 冷雪雯脸色煞白,道:“我……我……”她好像因为发烧而冷得发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拼命回想着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事,但她脑子里几乎就是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仿佛经常听见一种像微风拂过粼粼的湖波那样的奇怪的悲叹。总是有一双眼睛在凝视她,总是有一双纤纤素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让她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被人控制了,让她感到无比痛苦的恐惧。但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她感到有一道炽热的光束射进她的心扉,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楚扫过全身,她禁不住想要呻吟,但咬紧牙关,拼命忍住,嘶声道:“我……我没有……我没有……” 江逸云连瞧也不瞧她一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白得令人心悸的花朵,道:“你敢说你没有?”冷雪雯眼中充满绝望和懊悔之色,慢慢走到江逸云身边,颤声道:“逸云,我……我不是存心的……”江逸云打了个冷战,心里凉了半截,感到无可措手的绝望和无奈,怒道:“你真的杀过那么多人?” 冷雪雯痛不欲生,涩声道:“我……我知道我错了……”江逸云冷笑道:“你也知道错?”冷雪雯颤声道:“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一时控制不住……”江逸云截口道:“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时控制不住,就这样心狠手辣,你若是有意的,若是当真存了杀人的念头,那还了得?” 冷雪雯嘶声道:“我……我不会……真的不会……”江逸云惨笑道:“你这话谁会相信呢?”冷雪雯哀呼道:“我……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逸云脸色铁青,突然一把扯住她的手,沉声道:“不记得了?你可还记得我母亲?可还记得筱寒,可还记得小蛮?滕望青呢?你可还记得你伤过他们?”他手上仿佛用了千钧之力,箍得冷雪雯手腕几乎要断了,但冷雪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呆呆望着他,他盛怒之下的样子是那样陌生,那样吓人。她嗫嚅道:“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江逸云怒容满面,手上不觉又加重了力道,道:“忘记了!你可知舒意晴已经被你杀死?我娘和筱寒被你打成重伤,筱寒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她们?你怎么狠得下心对她们下手?” 冷雪雯痛得脸都变了形,听到这话,骇然道:“不!不可能!我怎么会去杀他们?”江逸云道:“可事实如此,你怎么能让别人相信你没有?”冷雪雯只觉有无数毒虫在啃噬自己的心,喃喃道:“我……我不能……可是这不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江逸云惨笑着叹息道:“不是你的错,那是谁的错?” 冷雪雯忍不住流下泪来,呜咽道:“我……我不知道……” 江逸云面容中流露出一种厌倦之色,缓缓道:“够了,够了,你这话一点都不负责任,我根本没办法相信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为你收拾烂摊子,我已经很累了,很累很累……现在武林中人都视你为洪水猛兽,一心要置你于死地,你若还肯听我的话,就赶紧停手吧,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给我添任何麻烦了……”说着忽然一甩手,松脱她的手腕,她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倒在地上。 他的声音虽然不再像方才那样冷酷,但其中包含着的那种疲倦和心灰意懒的语气,却比任何愤怒的责骂更加惊心动魄。冷雪雯全身发抖,目光显得疯狂而绝望,死死盯着江逸云冷若冰霜的脸,眼睛仿佛要裂开了,她猛地扑过去,抱住他,失声痛哭道:“求求你,求求你原谅我……” 江逸云冷冰冰道:“走开!”这一声冷叱比方才更决绝,更无情。冷雪雯怔了半晌,嘶声道:“你……你当真这样绝情?你当真不肯相信我?”江逸云冷冷道:“不是我绝情,而是你太残忍!” 冷雪雯大哭道:“我……我以后一定改,我什么都改!” 江逸云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声音满含哀痛,甚至比冷雪雯的哭泣更加凄凉。冷雪雯颤声道:“为什么来不及,为什么来不及?为什么你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江逸云望着她,眼睛深处蕴含着深入骨髓的爱与恨,长叹道:“给你机会?我怎么可能再给你什么机会?你去吧……我不想看见你……”冷雪雯怔怔道:“你……你要我去哪里?”江逸云慢慢闭上眼睛,缓缓道:“这山谷深处有一间草屋,你可以住在那里——别人不会知道的,只要你不出去……” 冷雪雯忽然惨笑道:“你……你好周到……好周到……”笑声惨烈,比啼血的杜鹃更加凄厉。江逸云似乎也震了一下,终于回过头,凝视着她疯狂哀痛的面容,她仰头望着他,脸上充满哀恸悲戚之色,这绝望的神情就像一根冰冷的尖针,笔直地刺入江逸云的心里。但他目光中竟毫无怜惜之意,眼神比刀剑还要锋利,比山岳还要坚定。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冷雪雯惊恐万状地后退了几步,脚下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地。 江逸云忽然注意到她身上鲜血淋漓,不觉一怔,慢慢抬起手来,看见自己满手是血。他心中悚然,定睛一看,血是从她手腕上流出来的,而且还在不停地往外涌。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抢步上前,拿起她的手腕,这才发现她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他以为是自己弄伤了她,大惊失色,抬头看她。她目光悠悠地移向远方,那是一种何等凄楚,何等哀痛的眼神!他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双手发抖,替她把伤口包扎起来。 冷雪雯心如死灰,胸口一窒,忍不住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引起全身剧烈的颤抖。她按住心口,猛地推开江逸云,挣扎着起身,走了几步,跌倒在亭子里。她用劲捶打朱红的栏杆,捶得两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江逸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她的手就像击在他心上似的,把他的心撕成了碎片。一股寒意袭来,冷飕飕的,脚底也觉得透心凉。他终于忍无可忍,冲过去抱住她。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有爱,有恨,有痛,有怨,再看到她的憔悴容颜和悲戚情状所产生的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万箭攒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刹那间涌上心间,恸不能言,恸不忍言。 冷雪雯全身都已虚脱,黯然道:“你……你好狠……你好狠心……”忽然挣出一只手来,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耳光,“我……恨你,我恨你……” 江逸云没有躲闪,这一击便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个血印,他后退了两步,寸心纷乱如麻,充满了矛盾与痛苦,愤慨与悲哀,大喝道:“到现在你还是这个样子,你不怪自己心狠手辣,倒又要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冷雪雯浑身觳觫,凄然大呼道:“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知道了,你怪我杀了舒意晴是么?我早该知道她是你的心上人,我早该知道你早就厌倦了我,我是个傻瓜,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江逸云气得全身发抖,厉声道:“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还不能相信我的为人,动不动就小心眼,动不动就吃醋,你不累,我却已累了……” 冷雪雯伤心欲绝,泪如雨下,伏地痛哭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是嫉妒水墨芳和舒意晴,她……可我这都是因为爱你,我不愿意跟任何人一起分享你的感情……我不愿意,一想到她们和你在一起,我就要疯了……我知道她们都比我美丽,比我善解人意,比我温柔,可是谁也不能像我这样爱你……” 江逸云冷冰冰道:“所以你就下了毒手?” 冷雪雯瞪着一双眸子,眼神宛如湖波中的灯光,冷凄凄的,没有一丝生气,她不停地咳嗽,颓然坐倒在地,有气无力道:“好,好,我现在就为你的心上人赎罪,你总该满意了吧?”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向亭外的假山一头撞去。 江逸云挡在她面前,冷冷道:“你杀了那么多人,死也赎不了你的罪过。你好自为之吧。”飞身掠出,一晃即逝。 第十三章啼血万山都是红(二) 冷雪雯心灰意冷,形若槁木,怎么也想不到他当真如此铁石心肠。血在躯壳里凝固,泪在眼眶里凝固,她毫无意义地睁着一双所有欢乐与痛苦都已凝固的眼睛。她的世界里是一片荒漠,甚至连荒漠也不是,只有黑影,只有白光,甚至连黑影和白光也没有,只有混沌,不冷不热的混沌。一条人影像滑翔的苍鹰,无声地掠过花丛,在她面前落下。她木然转头,只见这人浑身乌黑,连眼睛也隐藏在模糊不清的面具下面,看上去就像团黑雾,比噩梦还要可怕的黑雾。她毫无惧意,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冷冷道:“你是谁?” 这人慢慢道:“我是死神。”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充满不可知的恐怖之意,就像荒郊野外,坟茔中发出的那种细碎的诡秘的呜咽。 冷雪雯居然笑了,道:“你想杀我?”她笑的时候,就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被人缓缓撕开,撕出了令人目眩神移的灿烂,但那过程是残忍的,残忍得令人不忍卒睹。 第50章 死神道:“不是我,是别人。”冷雪雯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兴奋的神色,道:“是谁?”死神盯着她的眼,一字字道:“谁把你引到这里来,就是谁。”冷雪雯惊跳起来,感到异常恐怖,一口气接不上来,又呛又咳,咳得几乎直不起腰。她扶着栏杆勉强站定,喘息道:“不,不可能!” 死神似乎在笑,道:“你不觉得世上不可能的事实在太多了么?你连未来的婆婆都打伤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冷雪雯摇头道:“你休想嫁祸于他,我根本不相信!他可能真的恨我,但他绝不会假别人的手来杀我!”死神道:“你就这么肯定?”冷雪雯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肯定?” 死神哼了一声,道:“你别自作多情了。他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得不杀你,否则江湖中的人就会说他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你以为他会为了你放弃他在武林中如日中天的地位?我告诉你,人的感情是很脆弱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当功名利禄声誉地位和情感发生冲突时,人最先放弃的就是感情。江逸云也不会例外,何况他也许根本不像你想象中那样爱你,他若真的那么在乎你,又怎么会左右逢源,左拥右抱?你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他在什么地方么?” 冷雪雯浑身发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他一定在找我……” 死神带着一种令人痛苦的微笑看着她,悠悠道:“你应该看看你现在这副面无血色、眼神迷乱的样子,这样的话只怕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吧?他根本没有找过你,他找的是他以前的情人,现在的玫瑰圣女水墨芳!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盘桓在玫瑰圣殿,和水墨芳耳鬓厮磨,双宿双飞。” 冷雪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疼痛,仿佛突然有一道看不见的光射进她的心房,把它劈成了两半。她想喊叫,但叫声无法从充满痛楚和恐惧的胸膛挣脱出来。刺穿她心房的正是死神的目光。这双眼睛从黑暗的面具后凝视着她,那可怕的眼光似乎抓住了她的内心深处,强占了她的整个存在。她只觉自己的生命仿佛悬在一根丝线上,惊恐地连连后退。 死神淡淡道:“对男人来说,没有比初恋的情人更难忘的了。何况水墨芳又是那样天生的尤物,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了共同的儿子——你不知道那孩子多可爱,多招人疼……周安亭已死,周如镜一直希望水墨芳能有更好的归宿,除了江逸云,还能有更好的人选么?一个半月前,赌棋山庄庄主容凤梧当了回牵线的月老,登门向周如镜提亲。就在前不久,江逸云还亲自去了趟守拙山庄,估计连婚期都定下了……” 冷雪雯只觉有一千把烧红了的匕首刺进心口,她颤抖着用尽全力大声道:“你闭嘴,我不会相信你的!” 死神淡淡道:“信不信在你,但他要我杀你却是真的——他不能不杀你,只是终究不忍心亲自出手,才假诸于人。不过,他给你找了这么个好地方,也算对得起你了……” 冷雪雯撕心裂肺叫道:“不,不可能!我不相信,我死也不相信!”突然狂奔而去,形若疯魔。没跑多远,就一下子撞在死神身上,这个人的身体硬得像岩石,撞得她周身疼痛。他微微用力,她便踉踉跄跄连退数步,几乎一跤跌倒。她紧紧攥着拳头,暗淡的眸子里遽然燃起炽热的怒火,突然跃起,双掌闪电般击上对方胸膛。 死神冷笑一声道:“真是自找死路!”袍袖一挥,便将她震飞出去,撞在亭柱上。 冷雪雯四肢百骸犹如散了架一般,痛彻心扉,她口吐鲜血,硬撑着站起身来,长袖舒卷而出,去势轻灵飘忽,如弱柳扶风,又如波心荡月。死神转了个身,脚步一滑,立即滑到她右侧,轻轻击出两掌,掌势收发之间,含蕴不尽,如同鱼龙曼衍,变化无穷。 冷雪雯一掠而起,半空中猛觉胸口一阵剧痛,全身痉挛起来,旋即坠落在地,四肢扭曲抽搐,样子十分可怖。死神乘机窜起,兀鹰般朝她咽喉抓落。这一抓出手,诡异狠毒,志在必得。他料定以她现在的情形,绝对无法闪避。但冷雪雯整个人却骤然间凌空飞起,躲过了这一击。 死神微微一怔,道:“你居然还能飞得起来。” 冷雪雯切齿道:“那是你瞎了眼,要我的命,休想!”她的声音微弱无力,但依然清晰倔强。话犹未了,死神的手掌已到了胸前,她一阵剧咳,全身直打哆嗦。她看到死神庞大的黑影渐渐将她笼罩,这一掌刚猛雄浑,疾若狂飙,她几乎对自己绝了望,只觉对方的眼神越来越阴森得意,偏偏在这时候,她的头疼得像要炸裂了似的,眼前一片模糊。 死神见她神情剧变,目光迷离,心中叹息一声。谁知就在此刻,她的身子竟又凭空掠起。这完全是一种本能,求生的本能!他悚然动容,方才他明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绝望,可她还是在最危急的时候腾空而起,一阵风似的自他头顶飞过。他正想追击,突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无耻!”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他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杀气。 绚烂夺目的花丛中,站着一个长发如云,面沉如水的黑衣女子。暖日当空,她却像远方山巅亘古不化的冰,沉静、坚冷、决断。死神的瞳孔开始收缩,他从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对一个女人产生恐惧之心,但他对方身上那种无坚不摧的杀气的确让他感到了紧张。 江湖第一女杀手华雨烟! 翠弯弯的柳叶眉,清冷冷的杏子眼。天底下最美丽、也最可怕的杀手! 死神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只觉她像站在原始的蛮荒地带,大漠的野风肆无忌惮,席卷一切,没有生命,只有毁灭,彻底的毁灭。她安静地站着,仿佛自有生以来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力量可以左右她,改变她。他不知不觉中暗自调动体内的真气,丝毫不敢大意。 华雨烟依旧坚冷如山。她有一双美丽而迷离的眼睛,雾蒙蒙的,只是过于冷漠,像茫茫的一片雪地。她的手按在剑柄上,冷冷道:“不管你是谁,想伤害她就得死!” 死神仰天大笑道:“武林中人只是称你为江湖第一女杀手,可并没有封你为江湖第一杀手,你以为你够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么?” 华雨烟冷冷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无懈可击,我不怕死,随时准备去死,而你却做不到,单凭这一点,你绝对要不了我的命!” 死神莫名地感到一阵恼怒,看了半伏在地上的冷雪雯一眼,心念一转,飞身离去。 华雨烟赶到冷雪雯身边,将她轻轻搂住,柔声抚慰她。冷雪雯眼里含着浓浓的哀怨和牢愁,无限悲凉地望着她,惨然道:“我好难受,雨烟,我好难受……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金筱寒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她的脉象紊乱不堪,令人心焦。江逸云坐在床头,紧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心里充满苦涩。太多的痛苦集结心头,反倒让他茫然若失,他已经分辨不出痛苦到底是怎样一种滋味了。伊人悄悄走了进来,低声道:“公子,雨烟姑娘要见您。” 华雨烟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木芙蓉下,静如幽潭,稳如山岳,凝神望着他道:“我见到雯儿了。” 江逸云心口痛得挛缩起来,哑声道:“是么?”华雨烟道:“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么?”江逸云苦笑了一下,道:“她还能怎么样?”话犹未了,华雨烟手中已经有剑,剑已经刺了出来。他甚至还没看清剑从哪里刺来,剑尖已逼近他的咽喉,剑气森寒,浸肌浃骨。他吃了一惊,道:“雨烟,你这是……” 华雨烟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雯儿,谁想伤害她,谁就只有死,你也不例外!”话声中,她的剑已经触及江逸云喉间的肌肤,这是一柄薄得像张纸的剑,轻飘飘的,难以把握,但在她手中,却稳如泰山。江逸云喉咙的肌肤起了一片寒栗,如果闪躲的话,他完全能避开这一剑,但他没有动。华雨烟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弥补么?” 江逸云黯然道:“我知道我弥补不了,但我实在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一看到她,我就会想起我娘,想起意晴,想起至今昏迷不醒的筱寒……我并不想伤害她,可她却伤害了那么多人……我若不这么做,她也许还会伤害更多的人,也终究会被更多的人伤害……” 华雨烟眼里忽然掠过一道阴影,厉声道:“你不用烦恼该怎么做了,永远都不用再烦恼了!”江逸云怔怔望着她,喃喃道:“是么?”华雨烟目中露出奇怪的表情,笑道:“人死了,还用得着替她烦恼么?你现在就可以去同水墨芳成亲了,绝没有人拦阻你。” 江逸云似乎没听明白,惘然道:“你说什么?”华雨烟凄然大笑道:“我说你永远不必替她操心了,她已经死了!”江逸云耸然失色,失声道:“什么?”情急中已顾不得逼到咽喉的长剑,疯狂地去抓华雨烟的肩膀。华雨烟眼明手快,撤回长剑,但还是晚了一步,长剑还是刺入了半分,鲜血立即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根本不觉得疼痛,但忧惧攻心,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华雨烟任凭他拼命摇晃自己的身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江逸云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华雨烟冷冷道:“我本来想一剑刺死你,为她报仇,看你还算有点良心。我可以放过你,但是雯儿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在她心里,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混帐东西,她这辈子算白认得你了!” 江逸云脸上现出无法言喻的惨痛之色,颓然坐倒。 第51章 华雨烟长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如此忍心呢?你和她相识这么多年,难道就一点也不能原谅她?”江逸云惨笑道:“我怎么能原谅她,我怎么能原谅她?我也满心希望根本不是她,可是此前种种,她让我完全绝了望……” 华雨烟道:“你真的相信她会那么心狠手辣?”江逸云道:“我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可是她连我娘和筱寒不放过,你叫我怎么相信她是无辜的?”华雨烟冷冷道:“江湖中恨她入骨的人多了,你怎么不想,或许有人假扮成她的模样,故意嫁祸于她。” 江逸云道:“我何尝不希望是如此,但是寒水碧亲眼见过她杀人,我也在杀人现场见过她,她也承认了……还有羽翎、滕望青他们,没有一个人不熟悉她,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人能假扮成她而不被我们发现?” 华雨烟咬牙道:“所以你终究还是杀了她?”江逸云愕然道:“我?”华雨烟冷笑道:“难道不是么?你就真的这么着急地想娶水墨芳?”江逸云道:“你在说什么?”华雨烟道:“你不要惺惺作态了!你前脚刚走,死神练孤舟后脚就来了,说是奉了你的命来杀雯儿……” 江逸云瞿然道:“他……他真的这么说?”华雨烟道:“那还能假得了么?你真是个大英雄,天大的英雄,武林中人从此之后都会对你顶礼膜拜、五体投地……” 江逸云厉声道:“够了,雨烟!我根本没有叫人去杀雯儿!”华雨烟一字字道:“有没有你自己最清楚,但是雯儿死不瞑目,她至死都在叫着你的名字……”江逸云连指尖都在发抖,嘶声道:“她在哪,她现在在哪?”华雨烟道:“你还问这个做什么?”江逸云哑着嗓子道:“我想见她,我想见她……” 华雨烟返剑入鞘,冷冷道:“想见她就跟我来吧。” 推开房门,华雨烟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她心里咯噔一下,失声道:“雯儿,雯儿!”屋里屋外,堂前堂后,遍寻无着,只见到处血迹斑斑。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脸色煞白,全身冰冷。江逸云一进门就感觉不妙,见她这种神情,越发惊惶,追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雯儿呢?雯儿在哪?”华雨烟跌足道:“雯儿不见了……她不见了……” 江逸云的心仿佛在瞬间被人硬生生扯了下来,一把拽住她的手,厉声道:“你老实告诉我,她是不是还活着?”华雨烟心绪翻腾,柔肠寸断,惨然道:“我走的时候她还活着,可是……”看着地上的血迹,坚强如她,也不禁乱了方寸。江逸云怒极反笑,道:“你……你……你……”一连说了三个你字,一头栽倒在地,竟至晕厥。 华雨烟懊悔无地,为他推宫过血。良久,他悠悠醒转,看着她惨笑道:“你……你……”华雨烟愁肠百结,呐呐道:“我……我太大意了,我本该想到,练孤舟不会善罢甘休的……” 江逸云挣扎着站起身来,死亡,冰冷僵硬的死亡盘踞在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像尖锐的冰凌刺进他热血奔流的心房。他失魂落魄地狂奔出去,顾不得华雨烟在背后失声呼唤,竭力追赶。千年古松在风中呼啦啦的响着,就像那可怕而又永恒的死亡一刻不停地推进着,这声音清晰可辨。歉疚、苦闷、忧惧、悲哀……所有能在他心上引发痛楚的情感如同巨石般沉甸甸地压下来,一步步把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漫无目的地奔走呼喊,冥冥中仿佛有人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嘴角涌出鲜血,直至最后全身虚脱,颓然倒地。 途经金盏布庄,于怜香身不由己顿住了脚步,看着倾圮的招牌,冷落的门庭,一种怅惘而又缠绵的期待驱使他伫立于阶下,痴痴地、徒劳地望着暮色中匆遽归飞的宿鸟。尽管他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想她,可他仍然为她感到心痛。 平林笼烟,寒山凝碧,暝色入楼。 他忽然记起金筱寒伤重未愈,便想顺路去看看她。寒碧山庄门扉半掩,门轴坼裂,门前空地上狼藉一片,有几个家人正在埋头打扫。于怜香皱了皱眉,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其中有认得他的,苦笑道:“有人来找碴子。”于怜香道:“找什么碴?” 那家人答道:“这些人也不知打哪听来的消息,硬说我家公子把我家姑娘藏起来了,成天逼着要人,昨晚上被雨烟姑娘一一打发了……”于怜香心中一动,道:“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那家人摇摇头,道:“几天没见了,不知道。”于怜香心念回旋,道:“筱寒姑娘好些了么?”那家人道:“听说好多了,公子若要见她,请自便。” 于怜香点点头,历阶而上,轻轻推门。门内空翠爽肌,白石砌成甬路,夹道红花缤纷。曲折西行,藤萝花满架庭中,满地落花千片。水晶帘垂地未卷,一双燕子在帘前上下翻飞,软语呢喃。他伫立良久,才见屋后转出一个紫衣少女,年约十七八,姿容艳绝,指环臂钏,晶莹鉴影,怀抱一只白地五彩百蝶玉堂春瓶,瓶中插莲。她低头看花,未曾留意,险些与他撞了个满怀,惊呼一声,猛一抬头,沉下脸来,道:“你怎么来了?” 于怜香欠了欠身,道:“闻说筱寒重伤未愈,特来探望。伊人姑娘一向可好?” 伊人冷冷道:“托公子的福,好着呢!”于怜香微笑道:“何苦这样冷着脸……筱寒伤势如何?”伊人爱理不理,待要轰他出门,想到于怜香医术高明,遂卷起珠帘,道:“你进来瞧瞧吧。” 金炉中,沉香已冷,余香浮动,若有若无。霍小蛮坐在窗前拄着腮发呆,百无聊赖,看见于怜香进门,也不顾自己满身是伤,立即跳了起来,瞪眼鼓腮,一脸找麻烦的样子。于怜香只是一笑,毫不在意。 伊人撩起低垂的翠帐,于怜香走到床前,看见金筱寒惨白的脸庞,怜惜之意油然而生。他给她把了把脉,微微笑道:“江兄果然高明得很,筱寒不日即可痊愈了。”伊人不禁有些欢喜,道:“但她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 于怜香道:“那是她太虚弱了,需要休养,这孩子平日一定睡得很少……”摸出一个翡翠小瓶,道:“来时匆忙,没带什么好药,这个可以安神,给筱寒平时吃吧。” 伊人接过小瓶,低声道:“多谢公子。” 于怜香道:“江兄在么?”霍小蛮抢着道:“不在,不在!”于怜香似乎有些失望,沉默不语。 伊人和霍小蛮互相瞧了一眼,谁也没吱声,料想他找江逸云必定是为了冷雪雯,现在园中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谁也不敢随意提及。 第十四章天容海色本澄清(一) 第十四章天容海色本澄清 人们聚集在亭子周围已经两三个时辰了,可还是没有人敢上前。 冷雪雯顾若无人地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一架古琴,她并没有去弹,几个时辰里,她只是看着琴出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知道外面这些人都想要她的命,她并不想死,尽管她已经觉得活下去没多大意思。 她知道华雨烟一心要保护她,她也知道华雨烟一定是去找江逸云了。她不想见他,她怪他太绝情,虽然她知道他有理由绝情。但是她脑子里只盘旋着死神的那几句话,“他根本没有找过你,他找的是他以前的情人,现在的玫瑰圣女水墨芳!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盘桓在玫瑰圣殿,和水墨芳耳鬓厮磨,双宿双飞。” 江逸云因为她杀了人怪她,恨她,她都可以理解,都可以原谅他,但她不能原谅他和水墨芳在一起。无风不起浪,她感觉自己被背叛了,这种感觉让她愤怒并由此产生轻生之意。但她决不会寻死的,别人越是希望她死,她越要好好地活下去。正是这样的念头,让她坐在这里,摆开令人不寒而栗的架势,她倒要看看,谁有胆子第一个向她发难。 绛雪楼上宾客云集,几乎都是冲着冷雪雯来的,只不过不屑于和那些二三流角色一道去围攻她,但他们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里得知有关于她的消息。他们都在谈论冷雪雯想必是发了疯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出现。 他们要了一壶又一壶的酒,闲话也扯了一筐又一筐,传来的消息还是冷雪雯依然坐在亭子里出神。已经有几个不怕死的人向她出手了。人们惊讶地追问那几个人是谁,答者说鬼知道是谁,无名小卒罢了。有人不免叹息,他们之所以冒死作前锋,无非就是为了扬名立万,可悲的是直到死了还是无名之辈。 绛紫踩着尚未冷却的死尸缓步向前。 冷雪雯放在琴弦上的双手正在流血,方才弹琴的时候,她又把手弄伤了。她眼角瞥见绛紫一步步逼近,却无动于衷。 绛紫在一丈开外站住了,眼波流转,嘴边泛起一丝恶毒的笑容。她知道时间耗得越久对冷雪雯越不利,所以她故意不开口,存心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哪知冷雪雯视她若无物,亦是一言不发,连姿势也不曾改变。绛紫等了很久也没听冷雪雯开口,这种僵持的局面让她觉得自己特别愚蠢。她沉不住气了,比耐性比意志力,她根本不是冷雪雯的对手。她脸色陡寒,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嚣张!” 冷雪雯头也不抬,淡淡道:“我一向如此。”绛紫道:“我一直想杀你。”冷雪雯道:“我知道。”绛紫道:“不单是我,今天到场的这些人都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冷雪雯道:“这我也知道。” 她漫不经心的冷漠表情刺痛了绛紫虚妄的自尊,她暗中咬牙,冷笑道:“我真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可得意的,你如今已是众叛亲离,连江逸云都不要你了,你还狂什么!” 第52章 她知道江逸云是对付冷雪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只要是个女人,没有谁能忍受这样刻薄的嘲笑。但冷雪雯依然面无表情。而绛紫的自尊心早已被煎烤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点冷水就能让她七窍生烟。她慢慢伸出手来,只听嗤的一声,一缕劲风从食指上发出,击向冷雪雯面前那张古琴。 冷雪雯眼皮未抬,右手三根手指做了个极轻微的动作,便挡住了这缕指风。 绛紫十根长长的指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宛如刀锋。她十指一起用力,亭子的一根柱子突然从中断开。众人惊呼不已,委实想不到她的指甲居然锐利至此。 亭柱一断,亭子立即塌了半边。冷雪雯还是行若无事地坐在那里,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绛紫又惊又怒,倏地飞起,抓向冷雪雯肩头。她料定冷雪雯此番必躲,左手藏在衣袖里蓄势待发,只等对方一动就置她于死地。哪知她指头已经抓实,冷雪雯还是没有动。她吃了一惊,想不到竟然有这么便宜的事,须知她这一抓本为虚招,此刻捡了个便宜,急忙运劲。但是没等她把内劲输到指尖,她已经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她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飞了出去。 人群中突然飞出一条人影,扑向冷雪雯,她这一击志在必得,但是只觉手腕一凉,半空中身体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顿时偏了方向,一头撞向冷雪雯身后的亭柱。她吃了一惊,急忙使个千斤坠,硬生生煞住这股势头,怒喝一声,袖中滑出一柄尖刀,唰的削向冷雪雯脖颈。 冷雪雯突然飞身掠出,落在两丈开外的空地上,目光在紫衣人脸上一转,淡淡道:“原来是卢姑娘。” 卢倩亭戴着厚厚的面纱,想不到还是被一眼认出。她咬了咬牙,手腕一抖,朝冷雪雯拦腰削去。冷雪雯侧身闪过。卢倩亭一剑落空,转身再刺,只见满天刀光,闪烁不定。冷雪雯身形流转,忽东忽西,忽进忽退,在卢倩亭身周飘荡不定。卢倩亭虽出自名门,一柄剑使得滴水不漏,遇到冷雪雯这般身法,却丝毫没有办法。她连连失手,急怒攻心,而冷雪雯忽然鬼魅一般在她面前消失。她勃然变色,大喝一声,脚跟一旋,也不问冷雪雯究竟身在何处,反手一剑削出,神色凌厉,显然已怒极。 冷雪雯却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后,宛如被雨打湿的柳絮,紧紧贴住她后背,不论她怎么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无济于事。她又急又气,破口大骂。骂声未了,冷雪雯左手已悄无声息地搭上剑脊,手指轻弹,卢倩亭只觉虎口疼痛欲裂,尖刀几乎脱手。 这时人群中又有一条汉子猛扑过来。冷雪雯眼角瞥见那人挺剑刺来,冷哼一声,左手掠过卢倩亭肩井穴。卢倩亭顿时半身麻痹,动弹不得,而此时剑已经刺到跟前。这一剑本来是刺向冷雪雯的,但冷雪雯脚步微微一错,立即退到了卢倩亭身后。卢倩亭根本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这一剑就刺入了她的左肩。 卢倩亭的血溅到脸上,那人才意识到自己一剑失手。但是在他试图抽回长剑的那一瞬间,他猛觉喉咙一凉,卢倩亭手中的长剑不知怎地竟刺穿了他的咽喉。他愕然失色,但是至死也不明白,究竟是冷雪雯操纵了绛紫的手还是卢倩亭心存报复,狠狠还击。 这一番变故让人应接不暇,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冷雪雯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若非地上横着两具尸体,谁都以为她自始至终不曾有过任何动作。他们看着鲜血缓缓从死者伤口流出,个个心惊肉跳。 芦花蒙蒙,月色如霜,千里江天,惨白一片。 两条淡淡的人影轻轻地掠过芦苇丛,风息全无。 江逸云终于停了下来,冷雪雯使劲推开他,怒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江逸云道:“难道你真想死在那些人手里?”冷雪雯冷笑道:“当然不是,我是要让他们死在我手里,一个都不留!”江逸云凝视着她,道:“你真这么忍心?”她迅速把头扭开了,他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柔声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冷雪雯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咬牙道:“你管得着么?”江逸云颤抖地握起她血迹斑斑的手,哑声道:“疼么?”她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惶无措,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眼里似乎也出现了一抹欢喜的神色,但这喜色是那么短暂,那么不确定,随即流露出一种一切行将失去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和无法排遣的孤独,但这之中又交织着对他的依依眷念。她全身发抖,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江逸云怔怔望着她,想起昨夜做过的那个梦,在温润的早晨,他看到她站在一道章采绮丽的瀑布下,水花奔泻飞溅,忽然化作缤纷的落英飘洒在她轻云般的裙幅上。她拈花微笑,曼声吟唱,声音却淹没在万物争鸣的天籁中,身形模糊在百花无形的消魂的芬芳中。他在山花烂漫的原野中采集最美的花朵,为她编成花环,当他想把这花环戴在她头上时,她却含笑隐去……恍惚他又回到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黄昏,天空被晚霞染得绯红,他牵着马穿过幽寂的碧野,沿着凄清悒郁的树荫,走上街头。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他的马前,仰着头,零乱的头发下面,有一双美丽而又聪慧的眼睛…… 她扭头看着白蒙蒙的江面,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光辉。一种难言的隐痛掠过心间,江逸云轻轻揽住她,低声道:“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坐船离开?”她挣扎着道:“我高兴,我愿意,你管不着!” 江逸云叹了口气,把她紧紧控制在怀里,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她倔强地瞪着他,毫不示弱。这种神情触痛了江逸云,他身上掠过一阵寒战,不觉将她搂得更紧。 冷雪雯拼命挣扎,咬牙道:“放开我,放开我!你再不松手我就死给你看!” 江逸云低声道:“我不会松手的,除非你杀了我……我不想失去你,谁也不能让我失去你……不管你是不是杀过人,也不管你杀了多少人,我都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冷雪雯冷笑道:“那可太感谢了!可惜我恐怕消受不起你的大恩大德,为了你自己的名声,为了你的前程,你最好把我交到控鹤坛去,那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从此以后谁都会对你交口称赞的!” 江逸云没有接茬,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她心里一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温柔地抚弄他的头发。他感到她的爱抚,抬头怔怔望着她的脸庞。她惊觉失态,再要做出冷酷决绝的姿态已经来不及了。她颤抖着缩回她的手,双眸泪光闪烁,无言地注视他,神情凄怨酸楚。 他心口绞痛,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冷发颤的纤手。她呆呆凝视着他温柔的眼睛,显得无助而又迷惘。他痛彻心腑,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柔声唤道:“雯儿,雯儿……” 冷雪雯全身颤抖,失声痛哭道:“逸云,我害怕……我怕你真的不要我了,我真怕你永远不理我了……我没有杀你娘,我真的没有杀你娘……” 江逸云柔声道:“我知道,雯儿,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是我不好……我伤了你的心……” 冷雪雯紧靠在他胸前,泪流满面。她唯恐这一切只是春梦一场,双手紧紧搂住他,一刻也不肯松脱,心里依然笼罩着恐惧的阴影。江逸云痛惜不已,轻轻吻她,抚慰她。冷雪雯心情渐趋平复,胸口起伏,似已沉浸在甜柔的梦境之中,眼神中还残存着一丝惶惑,但已温润得如同飘溢着蜜香的春风,甜美而又绵软。 第十四章天容海色本澄清(二) 四处灯火全无,惨白的月光下,林子深处的那间竹屋显得阴森可怖。 一条淡淡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掠上回廊。月光忽然隐入云层后面,四周陷入不祥的黑暗之中。她足不沾地,轻轻闪入空无一人的小屋。 屋里摆满芳香袭人的鲜花,糊着崭新的绿窗纱,屋子中间垂着一幅巨大的水晶帘,缀以紫色玉石,构成精巧的图案,异彩纷呈,恰如流动的冰泉。迷蒙的光影中,隐约可见床上那个沉寂的人影。她全身忽然颤抖起来,脸庞苍白得几乎透明,给人一种凄婉哀绝的感觉。 冷风从窗下掠过,将她凄凉的嗓音吹向远方:“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侵晓时分,月残了,大雁结队南飞,寂静的长空,偶尔传来一声长唳。江岸两边的柳树迷梦如烟。冷雪雯眉尖轻颦,一双眸子寂寞而又萧索,充满怅惘之色。远处有人吹奏长笛,呜呜然,闷闷然,与涛声相混,便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了。她芳魂蹙束,茫然若失。 江逸云轻轻揽住她的柔肩,温存低语道:“雯儿,我们回家去吧……雯儿……”见她毫无反应,又轻轻唤了两声。她猝然惊觉,江逸云心头漾酸,揽她入怀,柔声道:“怎么了,雯儿,你这是怎么了?” 冷雪雯心绪撩乱,偎依在他胸前,幽幽道:“没什么……” 江逸云温柔地抚摩她。她抱住他,喃喃道:“我有点冷……”江逸云把她裹在自己的斗篷里,她忽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吧?”江逸云柔声道:“不会的,我们再也不分开……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坐船离开……” 冷雪雯道:“端木夫人摄住了我的心神,又对我下了毒,要我去杀你。我不想伤害你,也想让你看到我毒性发作时的样子,所以我要找一个地方逼出体内的毒素,摆脱摄魂大法的控制……” 江逸云心口一阵绞痛,紧紧将她揽在怀里,涩声道:“我真该死,真是该死……”冷雪雯仰起头来,讶然道:“怎么了? 第53章 你怎么这么说?”江逸云脸色煞白,颤声道:“你为了我可以这么委屈自己,折磨自己,我却怀疑你,还那么残酷地对待你……” 冷雪雯轻轻捋着他的头发,柔声道:“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么?现在我又能跟你在一起了,我心里很开心……”她语声越来越低。 江逸云凝目注视着她,心中思绪万千,低声道:“你不怪我么?”冷雪雯似被惊醒,迷迷糊糊道:“嗯,什么?”江逸云道:“你睡着了?”冷雪雯幽幽道:“好像是……我好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安稳觉了……”说着已无动静,呼吸深沉而又平缓。 江逸云轻轻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忽然发现她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他心里震动了一下,喃喃道:“是我弄伤了她……是我弄伤了她……” 朝阳喷薄而出,江波粼粼如金。 冷雪雯在睡梦中咳嗽,江逸云疼惜地抚拍她的背心。她咳得很厉害,苍白的脸颊现出一抹不祥的嫣红。她的身子比从前虚弱得多了,这让江逸云心里充满愧疚。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他非但没有好好照顾她,反而不断伤害她,让她吃了许多苦。回想过去发生的这些事,他仍然感到后怕。尤其想到他曾经那样狠心地弃她于不顾,便心如刀绞,怅恨不已。 江中已有舟人摆渡,渔人撒网。 冷雪雯动弹了一下,睁开眼睛,眼波流动,看着他嫣然一笑。江逸云报以微笑,拨开她遮住脸颊的头发。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象牙梳,打开发髻。 江逸云拿过梳子,她笑靥如花,明眸闪闪。他一遍又一遍地梳着,直到她的头发柔滑如丝。她接过梳子,盈盈一笑。他就势握住她的手,握得那样紧,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脉搏。她羞红了脸,他分开她脑后的头发,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吻了一下。他的唇火热,让她感觉脖颈后面就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全身灼热起来。江逸云心里涨满柔情蜜意,实在舍不得放松她,舍不得就此结束这样美妙的时刻。 时间悄悄流逝,日已正午。冷雪雯忽然红着脸笑了,低声道:“我饿了。”江逸云道:“我早就饿了。”冷雪雯撑不住扑哧一笑。江逸云也笑出了声,长身而起,伸手拉她起来。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小孩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欢呼着扑向江逸云。江逸云惊讶道:“凝儿?”抱他起来,笑问道,“你怎么跑这来了?” 凝儿笑嘻嘻地把他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耍,唧唧咕咕说着话,然后从怀里掏出四五个鲜红欲滴的小果子,举到江逸云嘴边,一个劲儿叫他吃。江逸云推却不得,只得吃了两个。凝儿自己抓了一个放嘴里,看到冷雪雯,笑吟吟地摊开手心,道:“姨姨也吃一个。” 冷雪雯笑着拈了一个,这果子入口酸甜,滋味极佳。 凝儿嘟嘟哝哝问了好多逗人发笑的问题,一面把剩下的一个果子塞进江逸云嘴里。冷雪雯觉得这孩子煞是可爱,笑盈盈地逗他玩儿,好半天才想起问他是谁。凝儿骄傲地说道:“我叫凝儿,我娘是玫瑰金殿的圣女,我爷爷是周如镜。” 冷雪雯闻言一怔,笑容顿时冻结。江逸云看她脸色大变,不安地拉住她的胳膊。她勉强笑道:“这孩子真可爱。”一声不吭地盯着凝儿的脸,似乎想找出他眉宇之间是否有和江逸云相似之处。 江逸云越发尴尬,他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最后终于忍不住道:“雯儿,你别胡思乱想。”冷雪雯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怎知我在胡思乱想?”嘴角挂着笑,眼眶却红了。江逸云正要说话,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窈窕的人影自柳荫中翩翩掠出,心里咯噔一下。 水墨芳还是穿着那件淡绿色的纱衣,神色凄婉,但并未破坏她那娟秀面容上温柔亲切的表情,那双绝顶美丽的眼睛里丝毫没有任何不满和嫉恨,恰恰相反,眼中倒隐藏着深邃的渴慕和哀愁。 冷雪雯也看见了她,她几乎立即就意识到对方的身份。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沉闷得让她窒息。 水墨芳一径向冷雪雯走来,眼光异常和善,友好地点头微笑道:“你就是冷姑娘?”她显得那样高贵,那样圣洁,那样雍容典雅,令人自惭形秽。她的眼神亲切而真诚,她的笑容明媚而安详,叫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这笑容足以显示她的胸怀是何等清白坦荡,容不下一丝邪念,倒是那些把她和嫉妒、诡计、怨恨联系在一起的人,会骤然感觉自己龌龊不堪,卑劣下流。 这就是武林中最显赫、最尊贵、最无邪的女人。 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冷雪雯就不由自主地被对方所吸引,情不自禁对对方产生好感。不祥之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刚才那种致命的挫败感和冰冷的敌意烟消云散。她竟然觉得手足无措,呐呐道:“是,我就是。” 水墨芳嫣然笑道:“早就听说你了,一直就想见见你,今儿个总算找着机会了。” 看着对方清丽绝俗的脸庞,冷雪雯怅然若失。她的声音是那样婉转圆润,她的笑容是那样绚烂妩媚,她的眼眸是那样灵动深邃,她的嘴唇是那样甜蜜秀美,她的纤手是那样细腻晶莹……冷雪雯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一时间无言以对。水墨芳偏偏亲热地拉起她的手,满怀期待地望着她,道:“我想同江公子说几句话,你介意么?”冷雪雯简直没法拒绝对方恳切的眼光,轻轻摇了摇头。 水墨芳神情越发温柔,柔声道:“谢谢你,真的很感激你……”握了握她的手,转向江逸云,低声道,“打扰你片刻,好么?” 江逸云点点头,放下凝儿,拉住冷雪雯,柔声道:“等我一会儿,雯儿,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着我……” 冷雪雯避开他的眼光,淡淡地笑了一下。江逸云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雯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开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们这就回家去……”冷雪雯垂着头道:“你去吧,她一定有要紧事告诉你。”江逸云托起她的下巴颏儿,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皮垂下了。 江逸云心里发慌,低声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冷雪雯淡淡一笑道:“你想到哪去了,我当然相信你——你快去吧。”挣开他的手臂,“我到前头去等你。”低着头快步走开。 江逸云怔怔站着不动,目光痴痴追随她的背影。凝儿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水墨芳。水墨芳微微一笑道:“跟我来吧。”拉着凝儿走进柳荫。江逸云跟着她穿过树荫,发现江畔泊着一艘船,他停下脚步,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水墨芳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得顾及我的名誉,我怎么能在这里和你说话?” 冷雪雯眼睁睁看着江逸云随着水墨芳登上那艘船,走进朱纱环垂的船舱。等待是最令人疲惫的一件事,也最令人心烦意乱。她满腹心事,只觉得时间无限漫长,仿佛永远等不到头。不过片刻功夫——在她看来却不啻于一度春秋——她看见船开动了。她吃了一惊,失口喊道:“逸云,逸云!” 没有任何回应。 船上忽然响起悠扬欢快的笙歌。她睁大了眼睛想看个究竟,然而所有帷幔都已垂落,把船舱遮得严严实实。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弦乐之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笑语,这乐曲比什么都刺激她的感情,看不见,却听得见,这是最可怕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一个繁花似锦的花园,满园奇花灼灼,异彩纷呈,耀眼生辉,让她以为自己误入仙境。当她弯下腰想去触摸那些娇美的花瓣时,闪烁的叶片中蹿出一条狺狺吐信、滑腻冰冷的毒蛇。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机械地追着船跑,一面不停地呼唤江逸云的名字。 船如飞矢,去势奇快,她终于追赶不上。一双看不见的冰冷尖利的爪子将她的心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变得颓废而又痴戆。 那个武林中最神圣最高雅的女人无耻地夺走了她的心上人,想到这一点,她眼里就燃烧起熊熊的烈焰,而江逸云对她的背弃,又使她肝肠寸断。但她知道绝对没有人会同情她,现在的她,是江湖中最丧心病狂、最声名狼藉、最心狠手辣之人,所有的恶名都可以安在她头上,所有的脏水都可以往她身上泼。她是无耻之尤,她是众矢之的,她是毒如蛇蝎的女魔头,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拿什么去和水墨芳相比?不会有人同情她,也绝对不会有人认可她对江逸云的爱,人们会说那不是爱,因为在他们眼中,她不会爱,更不配获得江逸云的爱。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落到这般田地,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坏,可为什么那么多人认为她坏?难道她真的坏,只是她自己自欺欺人? 她反躬自省,扪心自问:“我真的是个心如蛇蝎的恶毒女人么?如果我是,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为什么寒水碧不告诉我?为什么滕望青不告诉我?为什么雨烟和筱寒她们不告诉我?为什么逸云他会对我那么好?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曾对我好过,只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真的是个坏女人么?如果我不是,为什么整个江湖的人都会这样以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莫非我真的是个无药可救的女魔头,否则于怜香那样的坏东西怎么会喜欢我?或者他压根不喜欢我,又是我会错了意?是不是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人在乎我,以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如今才是真正的现实?” 她越想越绝望,越感受到人世间的透骨森冷和凄凉。 第54章 她悲痛欲绝地倒在潮湿的江畔,啜泣、哀呼、呻吟。她忽然觉得自己异常陌生,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谁是真心实意地爱她关心她——她不知道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欺骗她,玩弄她,作践她?她不知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身后响起巨大的动静,她顿时惊觉,霍然转身,眼角瞥见黑压压的一群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她举手拭泪,眼光一扫,只见这群人闪烁着碧幽幽的眼,不怀好意地窥视她,企图把她攫住,吞噬掉。她挺直了脊梁,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明亮的、冷冰冰的、洞察幽微的、无所畏惧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她眼光沦肌浃骨的威慑力。她以一种最轻松悠闲的姿态站着,尽管她明知这些人都妄图置她于死地。 每个人的脚步都在移动,逐渐逼近。 她全无惧色,淡淡地望着这群凶徒。眼前这帮人都与她没有丝毫瓜葛,更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很清楚他们为什么会来。她掠了掠零乱的鬓发,笑吟吟道:“长江日出,诚然壮观,可惜诸位都来晚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怒喝,他们受不了冷雪雯如此悠然惬意,大敌当前,她居然还有心思调侃,这样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实在是可恨之至。只听有人愤愤然道:“去他妈的日出,老子是来要你这妖女的狗命的!” “冷雪雯,你的死期已到,竟然还如此猖狂!你若磕头求饶,也许大爷我动了恻隐之心,还能保你个全尸!” “大祸临头,尚不自知,真是狂妄到极点!简直不可救药!” 冷雪雯置若罔闻,笑容未改,似乎毫不介意,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袖子里突然射出一道寒光,只听得一声惨叫,言语最肮脏、神情最猥亵的那个人向前扑倒,登时气绝。 众人惊跳起来,表情都有些呆滞。 冷雪雯笑嘻嘻道:“不积点口德,到了阎罗王那里,可是要割舌头的。”看她笑得这样开心,这样心无芥蒂,众人一阵毛骨悚然,脑子里各种乌七八糟的念头转来转去,不免都收敛了许多。冷雪雯负手而立,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都想杀我,反正我也活腻了,索性成全你们吧。” 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询问自己是否听得真切,他们根本没法相信这个杀人如麻、骄横酷虐的女魔头会轻易束手就擒。有人嗤之以鼻道:“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说这种屁话,谁会相信?” 冷雪雯面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惨痛,神色凄凉,语调低沉,黯然道:“难道你们方才没有看见么,江逸云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已经弃我而去。我生平最最在乎之人都背叛了我,弃我于不顾,我活着还有何趣?倒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也可叫他这个薄倖郎懊悔终身!我死后,必定化为厉鬼,让他终日不安!”最后这几句话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浸透了仇恨的毒汁,叫人毛发倒竖。 崆峒派掌门马茂元干咳两声,道:“你是个女子,本来我们不该以多欺少,奈何你已触犯众怒,我等不才,却也有心替天行道。你若乖乖就擒,我们一定将你好生安葬。” 冷雪雯略带嘲讽地欠了欠身,淡淡道:“多谢马掌门如此宽宏大量,我实在感激涕零,这等大恩大德,只能来世衔环以报了。”这一番话换了旁人来说,也许非常感人,但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就变了味,变得怪里怪气,滑稽可笑,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其中的嘲弄之意。 马茂元不禁皱了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冷雪雯淡淡道:“反正我都要死了,让我多说几句话又能怎样?在我死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诸位,倘若无人解答,我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马茂元不知她想搞什么鬼,犹豫半天,道:“你想问什么?” 冷雪雯道:“两年前我得到了一本欹珠宝典……”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这四个字唤起在场诸人的极大贪念。她装作没看见他们眼中的贪婪之色,悠悠道:“倘若我要求教的这个人能为我解惑,我就把这本宝典送给他——反正我是将死之人,留着也没有用。” 马茂元道:“不知你要向谁求教?”冷雪雯道:“我这个问题煞是深奥玄妙,所以只能向你们之中最有智慧、最有见识、武功又最高的人求教……”眼波流动,在所有人脸上转来转去。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陷入静默,但数百人焦虑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造成了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许多人都在暗中观察别人,眼光大都阴暗诡秘,带着怀疑、猜忌、揣测之意,悄悄掂着别人的分量。 过了半个时辰,马茂元干咳一声,慢条斯理道:“你倒是说说看,没准老夫能答上来……”他这一搭腔,等于默认自己是最有智慧、最有见识、武功又最高之人。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人群中爆发出炸雷一般的怒吼,冷笑声、喝斥声、嘲弄声此起彼伏,铺天盖地朝他涌来,又有许多人窃窃私语,说着听不见的话,脸上露出许多怪相。 马茂元面皮紫涨,怒喝道:“老夫纵横江湖四十余年,难道还不比你们强得多?” 冰火岛主阴阳怪气道:“老匹夫,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你也不撒泡尿自个照照,就你那贼眉鼠眼的怪样儿,也敢骑到我们头上?”话一出口,顿时激起崆峒门满腔怒火,几个年轻弟子一下子跳出来,斥责冰火岛主欺人太甚。冰火岛的徒子徒孙自然也不示弱,上蹿下跳,对骂起来。 湖头帮帮主见状,瓮声瓮气道:“老东西,就凭你也有脸说什么纵横江湖四十余年,十四个月前,在青城山下被一点残红谢池春打得满地打滚的却是何人?” 身材瘦削、模样周正、儒雅大方的青城掌门程千石捋须微笑道:“小弟当时正好下山,听那求饶的声音,倒与马掌门有些相似。”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把马茂元僵在那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的门徒却早已同冰火岛的弟子打得不亦乐乎。 冷雪雯冷眼旁观,由着他们互相拆台,心中暗暗冷笑道:“凭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也想取我性命,真是天大的笑话!”良久,见他们闹得差不多了,长叹一声,朗声道:“诸位不必争执,也罢也罢,就让这个疑点随我而去吧。都快死了,想不通就想不通吧……”虽说如此,言语之间,大有惆怅之意。 马茂元斜着眼哼了一声。 程千石道:“姑娘何不说了出来,我们大家伙一块替你解答,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等众志成城,什么疑难症结不能迎刃而解?”这话顿时引起一片叫好声。 冷雪雯道:“这倒也罢了。但是对程掌门,我倒有问题请教。”面带微笑,谦和有礼,声音清亮高亢,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程千石煞是快意,心中如同吃了人参果一般舒畅,欠了欠身道:“姑娘请讲。”父亲有光,站在一旁的儿子程长明登时踌躇满志,顾盼鹰扬起来。 冷雪雯看了程长明一眼——这人的暴躁脾气在江湖中可是出了名的,只要惹毛了他,就是天王老子,他也要跟他大干一场——唇边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道:“我想请教程掌门,在你百年之后,打算将掌门之位传给哪一位令郎?” 这个问题问得蹊跷,江湖中谁人不知程千石只有程长明这么一个儿子?莫非程千石亦是沽名钓誉之徒,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也是男盗女娼? 马茂元心念飞快转动,大声道:“江湖中无人不知程掌门素来洁身自好,冷雪雯,亏得别人说你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这个问题问得好不愚蠢!” 一句话提醒了在场所有人:冷雪雯号称万妙仙子,想必不是浪得虚名,也许程千石果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程长明立刻感到掌门传人的地位摇摇欲坠,惊慌失措地盯着父亲。程千石故作镇静,淡淡道:“真乃无稽之谈,程某只有长明一个儿子,掌门之位自然要由他接任。” 冷雪雯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伪君子,想起水墨芳用那样亲切伪善的笑容欺骗了她,她便由衷生出一种厌恶之情,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演变成一种恶意的报复心理——程千石若非这般虚伪做作,她绝不会找他的麻烦。她的姿态更加优游,慢慢道:“别人的私生子都是在外面养下的,程掌门却不同,他的另外一个儿子,偏偏是在窝里头养的。” 刺探他人隐私,此乃许多人最卑劣的天性。若非水墨芳做戏在前,冷雪雯断然不会做得这么绝。 程千石脸色开始发白,锐声道:“事关程某一世声名,冷雪雯,你可不能血口喷人,无中生有!” 冷雪雯淡淡道:“你若还有胆子在这里站着,我就告诉全天下的人你那件自以为只有天之地知你知她知的见不得光的龌龊事。” 程千石面如土色,眼光发涩,旁人的窃窃私语传到耳里,使他全身燥热,惶恐不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程长明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眼光越来越不像儿子对老子,倒像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得津津有味,早就忘了他们所为而来。程千石两腿发软,汗流浃背,抹了把冷汗,悄悄对大弟子说道:“我们走。”眼见他当真要走,群情哗然,越发肯定他心中有鬼。 程长明突然暴喝一声,怒目而视道:“你说,运熹是不是你和那个贱人的杂种?” 众人都听呆了,有儿子这么跟老子说话的么? 第55章 知道内情的人悄悄告诉身旁的人:“运熹是程长明儿子的名字……”片刻之间,这话就传遍全场,指责声潮水般涌向程千石,他立刻变成一个卑鄙下流、肮脏龌龊、满身流脓的恶棍,遭到众人的一致谴责和唾弃。 冷雪雯厌恶地看着这些跳梁小丑,他们的低俗无耻让她陷入更深的绝望和孤独之中。红尘扰攘,却没有一个真心待她之人,连最熟悉的、最亲密的江逸云也这样欺骗她,背弃她。正因为她对人生绝了望,对自己也绝了望,她才要利用人们的羞耻心和功利心大做文章,狠狠报复他们,教训他们。几百号人已经乱成一锅粥,程千石的风流艳事更刺激、更新鲜、更耐咀嚼,他们把她完全遗忘了。他们之所以会来,原本就不是因为正义、道德或良心,只是为功利驱动,为求个热闹非凡。她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离开了,她绝望而孤独地在江边踯躅,愤怒和嫉妒之火在心中燃烧着。 她从正午徘徊到夜晚,江上一弯新月,暗灰色的江波上,徐徐滑动着几点白帆。她抱膝而坐,凝望着江心的新月,神色困乏,忧思重重。眼前飞掠的都是些梦幻泡影,一切色、香、声、味、触、法,都空洞麻木,毫无意义。风儿见凉,夜露渐生,沾湿了她的裙裾和鞋袜,不胜其寒。 她裹紧身上的斗篷,站起身来。就在今天早晨,她还躺在江逸云怀里睡得那么香甜,早知如此,倒不如那时就死了干净。世事无常,变化莫测,让人惊慌失措。 她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善变,这和她所知道的江逸云是截然不同的——难道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她的思绪乱糟糟的,剪不断,理不清。她也曾想过,也许事情并不是像她所想的那么糟糕,或许江逸云遭到了什么不测——可是他能遭到什么不测呢,水墨芳那么在乎他,不可能会伤害他。她想象不出他会遭到什么意外,因为想不出,所以竭力否认遭遇不幸的可能——也许潜意识里,她宁可他抛弃自己,背叛自己,也不愿他受到伤害。 她凝视着江面上跳跃不定的渔火,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那动荡的火焰,随时可能熄灭在波涛中。她不知何去何从。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于和江逸云在一起,她不知道离开他之后,她该何处容身。她漫无目的沿着江畔缓缓前行,看见一株燃烧着火红花朵的木芙蓉树下,静静站着一个人。落红满地,乍眼看去,就像着了火似的。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素袍,纤尘不染,宛如浴火而生的白色精灵,神秘而优雅。 还在百步之外,冷雪雯就隐约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却想不起他是谁。距离渐渐缩短,这下她看清了,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道:“澹台公子!”树下那人霍然转过身来,火红的花影中,他的面容俊逸绝尘,带着一种来自天外的晶莹光辉。冷雪雯看得真切,笑逐颜开,向他奔去。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个男人能让她感到安全和踏实,那就只有这个在她生命中惊鸿一瞥的澹台西楼了。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是那样短暂,虽然他母亲曾经那样伤害她,她却始终对他抱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好感。 澹台西楼快步迎了上来,一如初见之时那样温和安详。见到他的意外惊喜让冷雪雯暂时忘却了山岳一般沉重的痛苦,她奔到他面前,兴奋得两眼发光,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手,胸膛起伏,笑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看花眼了呢!你好么?你好么?” 澹台西楼惊喜地凝望着她,眼光是那样专注,那样痴情,流露出无限的渴慕和思恋之情。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她冰冷的纤手,柔声道:“我很好,你呢——你怎么瘦了?是不是病了?” 他的出现让冷雪雯灰暗忧郁的天空露出了一抹亮色,他能给她一种信任感和稳定感——她本以为世上最能给她这种感觉的应该是江逸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自从水墨芳出现之后,她的感情就被弄得一团糟,而江逸云越来越多地让她感到失落、痛苦甚至绝望。澹台西楼却始终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定,她甚至相信哪怕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冷酷决绝地抛弃了她,他也绝不会背弃她、伤害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俊秀恬静的面容,深邃祥和的眸子,温柔平静的微笑,这一切都使他更加可亲可信,也在她心里激荡起更深切的依恋。 她摇了摇头,轻轻道:“不,我……我没生病,我很好……” 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瞳仁深处隐藏的忧伤,都能听出她语声中竭力掩饰的痛楚和辛酸。澹台西楼由衷感到难以言说的凄凉。分别之后,他无时不刻不在回想与她共度的那些时光,尤其当他手执银刀,坐在窗下削剪花枝时,她的一颦一笑便在心头萦绕,令他无法平静,难以自持。 自从见过她以后,他生活中的一切寻常行为都会引起他的不快和痛苦,他长达二十九年的死水般波澜不惊的生活突然变得无法忍受,所有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变得可笑、荒诞、苛刻、残酷、冷漠,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反差,此时此刻,看到她站在面前,他才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激荡,是什么东西在撕裂着他那颗处于痛苦之中的心。看不到她,他就觉得生命毫无意义,他简直会在绝望的痛苦之中灭亡。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无言。澹台西楼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说,此时他却发现无论哪一句话都不足以表现他对她的疼惜和爱慕。但他隐隐知道,她不会属于自己的,因为他能够看出,她眼中的哀怨忧愁并非因他而起。他只能满足于这样与她相逢,这样与她执手相看。 一阵风吹开了她的斗篷,她打了个冷战,他情不自禁地替她拉好斗篷。她呆呆凝视着他的眼睛,垂下头去。他柔声道:“找地方坐坐吧,夜深了,这里风太大……”冷雪雯立即精神一振,笑道:“前头有家茶楼……”她突然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我们去吧。” 两人并肩沿着江畔漫步,波光泛滥的江水溢出腥味浓烈的脂粉香,时已深秋,江畔的草地早已失去昔日的苍翠润泽,变得枯涩蜡黄,只有星星点点几抹绿意。 冷雪雯一路笑语嫣然,忽然注意到草丛中有零星的几朵蓝色小花,虽不惹眼,却有种招人怜爱的姿态。她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站住了。 澹台西楼转头看着她,她脸上再度出现那种曾使他无限哀伤和痴狂的怅惘之色,他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感——这一生一世,她决不会属于自己的,在她心中,始终都有一个更重要的人物,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他有时也难免会想,有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他梦想中的一切付诸实现。他尽管冷静而又安详,终归还是个男人,也有欲望,也有挣脱不开的三千烦恼。 他们走在木芙蓉树的阴影里,有一大朵木芙蓉突然倾落,正好砸在冷雪雯肩上。她吓了一跳,扬头望着耀眼烛天的花树。花瓣落了她一身,火红的花映衬着她银白色的斗篷,煞是好看。其中有一朵正巧落在她头发上,澹台西楼伸手想替她取下,又犹豫了,手停在半空中。偏巧她眼波流转,看见他伸出一半的手,两人相对一怔,不免有些尴尬。他笑了笑,还是把那朵花取下了,托在手心。 她也笑了笑,抬头看见天边在如火如荼的芙蓉花映衬得越发苍白暗淡的一钩新月,轻轻道,“中秋就快到了,不知道今年的月饼好不好吃……”说着,神色已黯然,今年的中秋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但她随即又打起精神,笑道:“你看,茶楼到了。” 夜色已深,茶楼中空荡荡的。他们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冷雪雯要了一壶云雾茶,四五样点心。她很快喝了两杯茶,吃了一盘皮薄馅多汁浓的包子。 澹台西楼眉头微皱,静静地望了她好大一会,道:“有什么事告诉我好么?” 冷雪雯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变得有些僵硬,默不做声地喝着茶,她不敢说话,就怕一开口就想哭。澹台西楼轻轻道:“你若不肯告诉我,我也不强求,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这样强颜欢笑……” 冷雪雯忽然又笑了,轻轻道:“我并没有强颜欢笑,看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她沉默了一会,脸上飘过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继而眸子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阴影,呆呆凝视他,神色凄凉,默然无语。 澹台西楼心头一震,道:“你怎么了?”冷雪雯低了头,哑声道:“你说我是不是个坏女人?”澹台西楼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冷雪雯喉咙发涩,喃喃道:“我……我不知道……”她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他痛惜地揽住她,低声劝解。她泪水纵横,心如刀绞,却闭口不提任何与江逸云有关的事情。她怨他,恨他,却仍然爱他,无论他如何伤害她,她也不愿在别人面前说一句他的坏话。 澹台西楼心情沉痛地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冷雪雯吞声饮泣,一言不发。澹台西楼叹了口气,把斗篷裹在她身上,拥着她离开茶楼。她哭得全身虚脱,几乎无力支持。澹台西楼将她抱了起来,柔声道:“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冷雪雯拼命摇头,哽咽道:“我没有家,我无处可去……” 澹台西楼怔了怔,轻轻道:“那我带你去哪里好呢?” 冷雪雯一愣,没等回答,只听有人接口道:“她哪都去不了,只能下地狱!”话音方落,黑暗中不知从哪里冒出十九个浑身漆黑的男人,当先一人黑巾蒙面,阴沉沉道:“冷雪雯,你今儿中午居然能把那帮草包耍得团团转,算你厉害,又多活了几个时辰! 第56章 不过,现在只怕没这么走运了!” 澹台西楼淡淡道:“想杀她,先问我答不答应。”蒙面人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什么人?”澹台西楼道:“不劳相问,但只要我在这里,谁也别想伤害她!” 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兄弟们,你们看到了么,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万妙仙子居然能左右逢源,江逸云前脚刚走,她后脚又勾搭了一个野男人!来吧,杀了他们,咱们后半辈子可就享福了!”扬了扬手,那十八人立即分作两拨,分别找上澹台西楼和冷雪雯。 澹台西楼进退从容,跌宕飞扬,宛如夏云奇峰,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出掌法度森严,刚圆逸劲,不可捉摸。他周旋于九大高手之间,依旧神定气闲,身形流畅如清泉之萦回。 冷雪雯出手清森劲峭,俨然有天马行空、秋鹰冲霄之气势。拆过二十余招之后,她忽然觉得头昏脑胀,感到身边的这些黑衣人、堤岸、木芙蓉树、江流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悄悄地转动起来,她强打起精神,但四肢疲软,全身变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惊讶欲绝,勉强提了一口真气,力图速战速决,不料功力似乎正在迅速散失。她大惊之下,不免分心,一不留神,便被两柄沉重的流星锤击中后心。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发出一声呻吟,唯恐让澹台西楼分心。但这一击实在厉害,加上真气涣散,身形摇摇欲坠。 澹台西楼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颗心始终悬在冷雪雯身上,此刻见她摇摇晃晃,面色煞白,不觉大惊失色,身形一晃,穿过黑衣人急如密雨的攻势,掠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扶住,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样?伤得厉害么?” 冷雪雯眼波迟滞,喃喃道:“我……我背上好疼……全身没力气……” 澹台西楼五内俱焚,一心只想突出重围。蒙面人看出他的用意,微微冷笑,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使个眼色,那十八人旋即展开车轮战术,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澹台西楼虽有绝世武功,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冷雪雯又昏迷不醒,危在旦夕,忧心如焚,一心二用,渐渐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蒙面人看着澹台西楼抱着冷雪雯周旋在十八人滴水不漏的攻势中,优哉游哉,心花怒放。但他猛觉眼前一花,仿佛满天的星辰霎时间坠落下来,璀璨夺目,如火花迸飞,如烈焰吐舌,沾身即燃。他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拍打身上的火星,正在此时,空中突然曳过一道流星般的人影,飞快地插入十八人中间。他大喝一声:“留神!”话犹未了,定睛看去,人影渺然,连澹台西楼和冷雪雯也已不知去向。他怔了半晌,跌足道:“可惜,可惜!” 第十五章相见时难别亦难(一) 第十五章相见时难别亦难 破晓时分,于怜香听到钟声持续不断地敲着。这样的钟声,他每天都能听见,但从来不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他两眼窈陷,满面倦容。这几天来,他一直守在不省人事的冷雪雯病榻前。他等着她苏醒,在她恢复知觉之前,他根本不敢合眼。几天几夜过去,昨天晚上,她的呼吸终于变得和常人无异。他记得自己欣喜若狂地听着她的呼吸,比聆听天外的仙籁还要兴奋。 湿润的晓风吹来,四无人声,只闻啼鸟。他慢慢走进花丛,透明的花香四合而来,只一瞬间,他身上就如同被水滤过一番,尘滓不染,每一处都散发着悠悠芳香。 澹台西楼正在撷花。于怜香默不做声地瞧着他,他一身白衣,渊然静立,完全与周围这种芬芳而辽静的气息融为一体,显得那么和谐,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协调。 每次看到他,于怜香都会感到莫名的烦躁,内心的痛苦总是和罪恶的嫉妒交织在一起,不停地冲击他。他知道澹台西楼也爱着冷雪雯,那种爱强烈得不可思议,甚至比江逸云对冷雪雯的爱更加深沉、更加真挚。也许让于怜香感到烦躁不安的正是这种匪夷所思的情感,在他面前,于怜香根本没法搞鬼,他一直很想把澹台西楼轰出颖花园,可是始终没那么做,天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那么做以后,受侮辱的不是澹台西楼,反而会是他。 澹台西楼撷花的动作轻柔舒缓,毫不费力,那花竟像自己掉下来的。花从枝头折下,非但无损其形,反倒增添了一种灵性,更见风雅,连花瓣上的露珠都凝然不动,依旧晶莹剔透。 于怜香越看越惊异,忍不住走近前去,只见他手中已有七八枝花,几乎一般长短,花枝毫无损伤,依旧娇嫩新鲜,生机盎然。他呆了半晌,叹息道:“从未见过摘花还有这等玄机,阁下真乃奇人也!似阁下这般一手执花,一手折花,两手各握玄机,出手轻柔,寻常人练上几辈子也未必能有见效,何况意态如此闲雅……” 澹台西楼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不忍见这花有一丝残缺。” 于怜香道:“阁下果然是风雅之人——倒不知阁下今日怎会有此雅兴?”澹台西楼折下最后一枝花,道:“冷姑娘爱花,我想这多少能让她开心一些……” 于怜香暗中叹了口气,心道:“又被他抢先了一步!看来即便是江逸云死了,恐怕也轮不到我……”怔怔出了半天神,问道:“你很了解她么?” 澹台西楼看了他一眼,道:“不。” 于怜香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澹台西楼摇头,喟然道:“她什么也不肯说……”于怜香叹了口气,道:“她醒过来了么?”澹台西楼道:“还没有。” 于怜香惊诧莫名,失声道:“怎么回事?她已经昏睡了整整四天了!怎么都该醒过来了!”澹台西楼不无忧虑地皱了皱眉,道:“我也觉得奇怪……”于怜香沉吟道:“此前她可有异常之处?” 澹台西楼沉思道:“她受伤之前似乎就已神情大变,眼神迷乱,她昏迷之前还对我说,她全身没有力气……看她的样子,显然不是因为背上的伤……” 于怜香半晌无语,道:“我们看看她去。” 冷雪雯果然犹未苏醒。于怜香拿起她的手为她把脉,脸色突然变得凝重阴郁。他浑身抖得很厉害,五指无力地松开。 澹台西楼惊讶道:“怎么了?” 于怜香忽然有些头晕目眩,闭口不答。他低着头,背着手,左手放在右手里,迈着缓慢的步子,踱来踱去。澹台西楼不明就里,忧心忡忡道:“她到底是怎么了?”于怜香转身看了他一眼,慢慢道:“西域产有一种屈佚草,你可曾听说?” 澹台西楼摇了摇头,皱眉道:“难道她……” 于怜香道:“看这情形,她很可能误食了屈佚草的果子。这种草茎叶郁茂,根萼娇黄,果实大如樱桃,鲜红欲滴,人称洛神珠,亦称王母珠。这种果子有致幻作用,食后轻者令人神志不清,四肢乏力,昏睡不醒;重则可能全身瘫痪,变得呆呆傻傻,宛如三岁顽童……”微微蹙眉,“但我奇怪的是,洛神珠乃异常罕见之物,她实在没有误食的可能。再说,以她的聪明和警觉,也不可能这么大意……” 澹台西楼平素冷静的面容也不禁变了颜色,追问道:“这屈佚草可有解药?” 于怜香道:“据我所知,武林中唯独云浮宫栽有十八株屈佚草,也唯有奄若先生懂得如何破解此毒……”澹台西楼道:“她现在是否有性命之忧?”于怜香犹豫了一下,道:“我不敢确定。但是倘若能在五天之内拿到解药,也许问题不大……” 澹台西楼道:“那我立即动身——你……你好好照顾她……”于怜香一怔,道:“我知道——奄若先生很难对付,你有把握么?”澹台西楼淡淡一笑道:“那也得去。” 于怜香道:“如果可能,你问问他,曾经把洛神珠给了什么人。”澹台西楼眉头微挑,道:“你怀疑是有人对她下毒手?”于怜香心情沉痛地点点头。 暮雨敲窗,芭蕉透碧,屋子里显得格外阴冷潮湿。 冷雪雯裹着锦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听着雨声。她的身体尚未复元,旧伤又添新病,只能整天躺着,睁着眼睛苦捱日子。她满心惦念着江逸云,她渴望能从于怜香嘴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令她振奋的消息,但于怜香什么也不曾告诉她。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还是冷,冷得直打哆嗦。想到他追随水墨芳而去,她就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她不相信他真会弃她于不顾,但是…… 于怜香推门进来,一股冷风乘机涌进来,她哆嗦得更厉害。于怜香面色凝重,默默地加了一重被子,并在床前放了火盆。他坐在床头,想让她开口说句话,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像听不见一样毫无反应;劝她吃东西,她也默默地拒绝。于怜香强忍着这种苦恼的煎熬,六神无主。 火光熊熊,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她怔怔凝视着跳动的火苗,视线渐渐模糊,眼里涌起一泓泪花。于怜香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到枕上。她的泪慢慢滚落,仿佛是一点点消耗的生命力。于怜香冲过去紧紧搂住她。她似乎有些迟钝,只是无声地流泪,半晌才逐渐回过神来,轻轻推开他,面朝里躺下。他呆若木鸡地退了两步,眼中流露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悲哀。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让她服下解药,对她来说,也许不省人事反而是最好的。 屋里空无一人。 于怜香面色惊变,目光迟滞地在屋里每一处角落缓缓掠过,一颗心骤然沉落到无边的深渊之中:难道她已经离去? 第57章 为什么她那么残忍,走之前甚至不告诉他一声?他使劲揪着自己的衣领,忍不住咆哮起来,像得了失心疯似的狂奔出去,抓住每一个人追问冷雪雯的去向。他在院子里狂奔狂喊,样子凄厉可怖。 甜儿施施然走来,看到于怜香,还来不及向他展露诱人的笑靥,已被他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她被他这副狂暴的样子吓得花容失色,耳中听到他炸雷般的怒吼:“冷姑娘呢?”她瑟瑟发抖地指着他身后,颤声道:“她……她不是来了么?” 于怜香猝然扭头,果然看见冷雪雯飘飘而来,整个人看起来是那样空灵,那样虚无缥缈。伤痛和病苦严重消蚀了她的精力,她显得恍恍惚惚,孱弱无力,仿佛吹口气就能把她消融。于怜香全身掠过一阵震颤,立刻丢开甜儿,朝她扑了过去,不由分说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吃了一惊,呆呆望着他。他用尽全力抱住她,心跳得异常激烈,颠三倒四的诉说着自己的思恋和担忧。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望着她朦胧的眼睛,怅然若失,慢慢松了手。他心如刀绞,呐呐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以为你走了……” 冷雪雯轻轻道:“走之前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于怜香道:“你上哪去了?”冷雪雯静静道:“我去了玫瑰金殿。”于怜香吃了一惊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冷雪雯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慢慢道:“去见一个人。” 于怜香踌躇半晌,低声道:“是江兄么?”冷雪雯低头不语。于怜香唯恐伤害她,不敢再多说什么。隔了一会,她幽幽道:“我心里闷得慌,想到处走走。”于怜香道:“我陪陪你……” 冷雪雯轻轻点头。她的步子像踩在棉花团里,身子摇摇欲坠。她如此虚弱,却能一个人走到百里之外的玫瑰金殿?于怜香心痛地扶住她,柔声道:“我来扶着你走吧。”他的声音深沉而热烈,令人无法推拒。她看了他好一会,默允了。他的双臂坚定有力,带着种奇异的魔力,她身不由己地被他搀着走,觉得自己像阳光下的积雪,正在慢慢融化,浑身绵软,起初尚能支撑着走几步路,后来几乎软化在他臂弯的热力下,整个身子瘫软在他怀中。她的神智也开始迷离起来,恍惚如做梦一般,被他拦腰抱起。她心里却还有一丝清醒,瞪着他,迷离的目光中流露出怀疑和惊惧之色。 于怜香附在她耳边柔声道:“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不愿意你一个人胡思乱想,独自忍受这些痛苦,我要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你就会好受一些……” 她迷迷糊糊进到一个奢华的屋子,这屋子到处都铺设着华美的兽皮,走在上面就像踏在厚实的草地上。于怜香扶着她在柔软的床上躺下。她昏昏然神摇意夺,只觉自己像躺在早春的茵茵草地上,身体轻若羽毛,周围开满鲜花,空气湿润芬芳,阳光和煦,暖融融的照在身上,让她懒洋洋昏昏欲睡。她竭力抵制着突如其来的睡意,睁大眼睛,瞪着头顶上方于怜香的脸庞。 于怜香望着她,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欺负你的……我只是不忍心见你这么痛苦,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相信我,我可以帮你……” 冷雪雯嗅到一股浓郁的奇香,隐隐约约有种冲动,千百种颠三倒四稀奇古怪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偶尔成群结队向她扑来,突然之间又全部销声匿迹。她心头一阵迷乱,忽然感到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于怜香轻轻为她拭泪,安慰她,她感到一阵暖流淌遍全身,不知不觉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于怜香暗中叹息,柔声道:“你为什么还要去玫瑰金殿呢?”冷雪雯喃喃道:“我还是不相信他会这样对我,我不能相信……”于怜香道:“去了玫瑰金殿,你见到他了么?” 冷雪雯刚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失声痛哭。于怜香搂着她,抚拍她的柔肩,声音越发温柔,温柔得简直要把人融化:“你见到他了,对么?他和水墨芳在一起?对么?” 冷雪雯抽抽噎噎道:“他……他跟那个孩子在花园里嬉闹,水墨芳坐在地毯上,一面绣花一面看着他们微笑——他们……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家人似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居然……居然口口声声喊他‘爹爹’……” 于怜香皱着眉头,他不敢相信这一切,但这至少都是冷雪雯亲眼看见的,轻声道:“他看见你了么?”冷雪雯伤心欲绝地摇头,哑声道:“没有,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才是真的……” 于怜香柔声道:“你当时不想出去见见他么?”冷雪雯颤声道:“我……我想……可是我不能……我怕他会赶我走……”于怜香沉默了很久,小心翼翼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冷雪雯哭得哽住了,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得这么快,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那天早晨他还那么好,那么温柔,可是……可是一转眼就变了……为什么他要骗我,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是不是他厌倦我了?是不是因为我太坏了?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于怜香感到胸口压着什么东西,恶心、难受,内心涌起的风暴开始天翻地覆地折磨他,某种忽隐忽现、可是很固执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飘来飘去。他哆嗦起来,仿佛看见大地正在倾斜,邪恶在执拗地呼唤他,他的心全乱了,无端感到失落和空虚。他竭力抵制那个纠缠他的邪念,避免去想它。谁知过了一会又想到这上面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奸污了她一样,胆战心惊,面色惨白。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机会,他完全可以趁机占有她,甚至更进一步占有她的心,把江逸云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去。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太龌龊,太卑鄙,也太低劣——即便他本来难道就是这样的人,为了她,他也绝不愿再那么做。他拼命克制自己,让自己摆脱突如其来的情欲和所有忽明忽暗的恶念。 冷雪雯泪流满面,显得那样孤独无依、楚楚可怜。 看着她日渐憔悴的容颜,就像有千万把刀子在剜割他的心,他感到万分痛楚,忍不住拥住她,柔声道:“你别难过,我也不相信他会这样对你——你这么可爱,我不相信他会那么薄情——我们再做一次努力好不好?” 冷雪雯怔怔望着他,茫然道:“什么?”于怜香擦掉她脸上的泪珠,轻轻道:“我想办法让他来见你,好么?”冷雪雯似乎还是没有明白,呆呆地点点头。 于怜香轻轻道:“好了,现在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说着,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她感到一阵朦胧的睡意,不由阖上眼睛,昏睡过去。于怜香为她盖好被子,久久的凝视着她,一种强烈渴慕的、温存深切的爱恋感觉一阵阵袭来,他悄悄叹了口气,带上房门,悄然离开。 第十五章相见时难别亦难(二) 于怜香是个随时随地准备制造谈资的人物,这一回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个绝色佳人,遍邀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们前来助兴。为一睹佳人倾国姿容,许多闲极无聊的江湖人蜂拥而至,无论是否接到请柬。 江逸云自然也来了。于怜香特意派出数名心腹去请他,而他也很给面子,拨冗前来。他的出现自然引起一阵骚动,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总会最大限度吸引别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的目光。他那种雍容典雅的风度,镇定自若的神态,永远是无法抗拒的诱惑。看到他,最挑剔的人也忍不住暗中叹息:“果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有不少人簇拥在他身边,急不可耐地想和他说句话并以此为荣。他揖让从容,谦和内敛,冲然而淡,翛然而远。于怜香隐身在屏风之后,久久地凝视他,饶是他目光如电,也看不出江逸云有任何异常之处。他微一沉吟,唤来一个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 江南早已草木凋零,众芳摇落,此间却依旧春意盎然,异彩奇葩,缤纷夺目。一路走来,繁花满架,落红夹道,幽艳非常,好鸟相鸣,让人有应接不暇之感。 江逸云微笑道:“颖花园果真乃世外桃源,令人艳羡。”甜儿娇笑道:“公子这是头一回来么?”江逸云点头。 甜儿看了他一眼,芳心不觉荡漾起来,她急忙扭过头去,不敢有非分之想。她自小生活在于怜香积威之下,深知于怜香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无药可救的霸王,纵情声色,放荡不羁,自认“群芳皆备于我”,他尽可以任意寻求新欢,不受任何戒律约束;可他的女人不行,只要被他沾过身,就得心无旁骛,专属于他,一旦逾越雷池一步,他便大发雷霆。但他从来不去想他频繁的移情别恋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痛苦和屈辱,别人的痛苦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尽管如此,甜儿对这个自私专横、喜怒无常的主子还是死心塌地,俯首帖耳,毕竟她从九岁起就开始跟着于怜香,他的那些臭毛病她无一不知,于怜香也对她颇为看重。想想他玩弄遗弃了多少名门闺秀,却从未换掉她这个贴身侍女,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江逸云发现甜儿正领着自己往后院走,不免有些惊讶,道:“姑娘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甜儿道:“我带公子去见一个人。” 穿过一道月洞门,走进一个清幽雅致的小小院落,院子里修竹数竿,石笋数尺,空潭泻春,妙香远闻。甜儿回头笑道:“公子进屋便知分晓。” 第58章 说着自顾去了。 江逸云犹豫良久,历阶而上,轻轻叩门。隔了很久,屋内才有人说了声“进来”,声音纤柔,听着煞是耳熟。他诧异地皱了皱眉,推门进屋。 屋里浮动着似有似无的淡淡幽香,窗下背对房门坐着一个女子,浑身裹在白得耀眼的轻纱里,松松挽着长发,婀娜的背影朦胧在窗外的红花与透过竹叶射进来的阳光交织一处的流光之中,显得缥缈不定,凄清冷艳。她不知正在做什么,根本未曾留意有人进来。 江逸云无端感到无限凄凉,沉默良久,轻轻道:“姑娘……”她震动了一下,猝然扭头。江逸云这才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只折好的小纸船,船上粘着一节红烛,焰火摇摇,映衬着她苍白的面颊,她鬓发松散,神情倦怠,眼眸深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哀怨苦楚。看到是他,她惊呼一声,苍白的脸颊旋即出现了一抹红晕,仿佛霞映澄塘,容光照人,迷离哀伤的眸子也突然变得空明莹澈。 她抛下手中的小纸船,霍然起身,悲喜交集,向他怀里扑来。江逸云却一连退了几步,欠身道:“冷姑娘……”这对冷雪雯来说实在不啻于晴天霹雳,这个突如其来的冷淡而恭敬的称呼仿佛一块巨大的礁石,使她汹涌澎湃的激情之流刹那间变成踌躇不前的波浪。她脸上方才浮现的红云瞬间褪了色,眼里的光芒也随之暗淡下去。“冷姑娘!”这是一个何等隔膜,何等生分的称呼。她从来没有想过江逸云居然会这样称呼她。她呆若木鸡地望着那张骤然变得陌生的脸,舌头仿佛在喉咙里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江逸云微笑道:“多日不见,冷姑娘一向可好?” 这样的彬彬有礼,这样的谦和恭敬,冷雪雯全身的血液像在一刹那之间被人抽走,然后注入寒彻肌骨的冰水。她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寒噤,用一只颤抖痉挛的手按住冰冷的额头,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这么叫我?” 江逸云诧道:“那我该怎么叫你呢?”冷雪雯感到无可措手的绝望,哑声道:“难道你忘了从前是怎么叫我的么?”江逸云笑了一下,轻声道:“那是从前……” 冷雪雯睁大了眼睛,惊恐不安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江逸云看着她,那种目光也是她所陌生的,充满了怜悯。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咬着牙道:“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江逸云轻轻叹了口气,道:“不为什么。” 冷雪雯脑子里越发昏沉,连脚步也踩不稳了,身子摇摇欲坠,江逸云伸手扶住她,柔声道:“我扶你坐下来好么?”他的臂弯并没有柔情,有的只是出于礼节和同情的关切。 冷雪雯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宁可你打我,骂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冷淡?” 江逸云似乎有些无奈,道:“我这样对你难道不对么?” 冷雪雯突然恐惧地意识到什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字道:“你不爱我了么?”江逸云静静地望着她,慢慢道:“我曾经爱过你,但现在我心里就只有墨芳一个人……”冷雪雯恐惧万分,极力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一刻也不放松。江逸云有些歉疚,柔声道:“你别这样,你冷静一些好么?” 冷雪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觉得自己已经跟明朗的晴空、灿烂的阳光、妩媚的月色、温暖的花香、碧绿的原野隔离开来,跟爱情的幸福、无微不至的关怀隔离开来,从此以后,她只能生活在灰暗的天空下,跟啼血的子规、凋落的花瓣、枯死的老树、哀鸣的昏鸦为伴,她觉得自己全身的活力和感情都被巨大的悲痛吸干,被绝望掏空,被腌制在冷漠隔膜的环境中,像一团脱水后的干瘪的酱菜。以前出现过的所有噩梦统统变成了现实,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心里总是笼罩着一层阴影——在闹红舸中的假戏真做,在空谷中的陌路相逢,他如今的平静和从容比当初的暴怒和冷酷更加可怕。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必须做出何去何从的抉择,她觉得自己被生命恶狠狠地抛到一个三岔路口,在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她必须做出决定。她只能以一种无望的抗争,试图忘却对他恋恋不舍的激情,或选择一种可以皈依的信仰,以一种绝望的虔诚的热情来逃避被遗弃的煎熬。但她没有那种心如止水、圆融如一的洒脱,对美和爱的疯狂向往常常使飞蛾不自量力的扑向火苗,她亦是如此,在这殊死的飞翔中,她宁可折断翅膀跌落到万劫不复的地狱。她的眼眶灼热得难受,由于过度地集中注意力,她觉得自己仿佛要失明了一般,但她没有流泪,也没有不可理喻的疯狂绝望大叫。她牙根发冷,以一种连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声音问道:“你不再爱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你变得这么快?” 江逸云眼中洋溢着无法形容的爱恋之情,缓缓道:“不是我变得快,而是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我原本以为自己最爱的人是你,其实不是。和你在一起,我常常觉得累,因为你太小,太任性,太胆大妄为。我总得打点精神为你打圆场,收拾烂摊子,一次两次尚可忍受,次数一多,我就觉得疲惫不堪,力不从心。我毕竟不是铁打的,也有脆弱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我最需要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怀,也许正因为你比我小得多,你不能给我。你大概已经习惯了向我求助,向我寻求保护,而从未想过我也同样需要求助于人。墨芳就不同了,她很了解男人,是一个真正成熟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也很平静,很温暖,这正是我所梦寐以求的……”他的声音异常镇定,语气中充满令人害怕的确定和从容。 冷雪雯呆呆地听着,像是头一次认识自己似的,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竭力控制自己,委屈地咬了咬唇,嗫嚅道:“我……我难道真的这么坏么?” 江逸云叹道:“并不是说你坏,只是我的需要不同……” 冷雪雯忧郁地苦苦思索着,痛苦地扪心自问道:“难道我就这么一无可取之处?难道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不,我不是!不,不,我是……”她内心这一毁灭性的对峙和冲突变幻不居,激烈厮杀,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古怪骚乱,惊心动魄。 江逸云怜惜地望着她,轻轻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当然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冷雪雯绷紧的心灵之弦濒于断裂,感情之流如冰下冷泉,艰涩地运行,寂寞地呜咽。她拼命克制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惨笑道:“多谢了,真是多谢了!江公子,你可真是个谦谦君子,雍容大度,永远也不会伤害别人!我真高兴你还能这么看我,真高兴,真高兴!” 不知什么缘故,“江公子”这三个字刺痛了江逸云的心,就像他称她做“冷姑娘”时伤害了她一样,他感到一阵焦虑和难以言喻的痛苦。他怔怔望着她,眼光忽然变得有些困惑。 爱要付出自尊,就在片刻之前,如果可以得到他的爱,她宁可为了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爱付出自己的生命。这样极端的、毁灭性的结局是她所不堪忍受的,她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她该如何忍受永久的孤独和凄凉。为了挽回这份爱,她可以去争斗,甚至去死,全然不顾自己的得失、不作理智的权衡。但此刻如磐的重负将她压迫到绝望之境,艾怨、不平、辛酸和痛楚如岩浆喷发,打碎了所有的希望。爱固然重要,却绝非生命的全部,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与意志,她竭力克制住了自己的脆弱,挺直了背脊,冷冷道:“很抱歉,江公子,打扰你了。” 江逸云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离开了。冷雪雯挺直的肩背再也没有佝偻下来,她目送他离去,泪水在眼眶里凝固,根本没有流淌下来的机会。 江逸云莫名其妙地感到忽忽如失,最近他常常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梦幻般的迷失状态,处在那种奇怪的状态之中,他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但有一种感觉分外强烈,分外敏锐,他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焦渴与贫乏,他觉得自己缺乏温情,缺乏体贴,于是他拼命去寻找可以使他获得关怀和温暖的东西。然后他就会发现水墨芳,她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生命的暗夜,引爆了他心中的激情,爱的烈焰喷薄而出。他对她封闭十年的感情闸门重新豁然开启,那洪水便如脱缰野马盲目地奔流,释放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 对现在的他来说,冷雪雯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过去,但是他无法解释自己听到她那样称呼自己时心头涌起的痛楚。这是不是男人固有的一种占有欲?只许自己移情别恋,只许自己随心所欲、居高临下地对待女人,哪怕是自己深爱过的女人;但决不许她们表现出一点力度,一点尊严?而她最后表现出的那种峥嵘倔傲之姿,更让他感到无法形容的心痛。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路边的落花,目光移动着,忽然看到衣襟上有一根长长的头发,这想必是刚才搀住冷雪雯时,她落下的。他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巾,小心翼翼把这根头发包了起来,放回怀里。做完之后,他才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做,而且带着那么大的激情,那么深切的爱恋。 他不禁怔住了,他的四周浮动着醉人的暖香,远处传来啁啾的鸟鸣、淙淙的溪流和树叶轻微的沙沙声——万物似乎都在隐隐约约的叹息,为他叹息。他突然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失落了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但他不知道失落的到底是什么。 第59章 他呼吸着院子里清凉的气息,走来走去,脚步蹒跚。他猛然缩回身子,只觉四周鬼影幢幢,心里猛地震了一下,霍然转身。 人去楼空,冷雪雯竟已不知去向。 他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闷闷不乐地往回走,途中遇上迎面走来的于怜香。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笑了笑,道:“我是不是该恭喜你?” 于怜香道:“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江逸云诧道:“哦?这是为何?”于怜香冷冷道:“恭喜你失去了你所能遇到的最可爱的女人。” 江逸云皱了皱眉,笑道:“你这是在嘲弄我?”于怜香哼了一声,道:“你就这样走了?”江逸云道:“她已经不见了。”于怜香吃了一惊,心脏仿佛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失声道:“她不见了?上哪去了?”江逸云道:“不知道,我一回头,她就不见了。” 于怜香大喝道:“她若有什么不测,你难道能心安理得么?”声音严厉,恼怒不已。江逸云默不做声地看了他半晌,淡淡道:“这不正给了你机会么?”于怜香勃然大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成全了我么?你希望我感激你是么?” 江逸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于怜香盯着他,脸上笼罩着的阴霾就像黑压压的云层,忽然一字字道:“江逸云,你听着,十天后的巳时,我在青峰岭与你决一死战。”江逸云不动声色道:“为什么?” 于怜香道:“为她!”江逸云淡淡道:“我如果拒绝呢?”于怜香冷笑道:“你不能拒绝。”江逸云道:“是么?”于怜香道:“我打赌水墨芳一定会劝你接受挑战。” 江逸云笑道:“你这么肯定?”于怜香淡淡道:“因为她很在乎自己的好名声,绝不容许别人把自己的男人当作孬种。”江逸云居然还在笑,悠悠道:“这么说,你是吃定我了?” 于怜香也笑了,道:“可以这么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很想要你的命,现在更有理由了,我再也用不着担心会伤害到她。但你却已经彻底伤透了她的心,江逸云,你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在此之前,我一直很佩服你,因为你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样爱她,即便在她饱受猜忌、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仍然愿意拼死救她;但现在我只为你遗憾,想不到你居然会为了一个十年前背叛你的女人而抛弃她,你为什么不能抵挡水墨芳的诱惑呢?” 江逸云笑道:“你觉得水墨芳是在诱惑我?” 于怜香淡淡道:“那还用说?说句实在话,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狠心。这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情——水墨芳的儿子难道是你的私生子?” 江逸云道:“不是。”于怜香道:“幸亏不是。你若是为了一个毛孩子背弃她,我就更瞧不起你了。”江逸云淡淡一笑道:“你说完了么?说完了我就告辞了。” 于怜香冷冷道:“一个多月前,冷姑娘差点死于非命,你知道么?”江逸云微微皱眉道:“是么?”于怜香道:“她误食了洛神珠,昏迷了很久,若非澹台西楼及时到云浮宫要来解药,你就永远也见不着她了。洛神珠产于西域,根本没有误食的可能,你知道是谁让她吃了这些迷药么?” 江逸云道:“是谁?”于怜香道:“奄若先生说,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将洛神珠送过人,除了玫瑰圣女水墨芳……”江逸云震了一下,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怜香冷冷道:“你是装糊涂吧,还用得着说破么?”江逸云眉头紧蹙,半晌无语。于怜香道:“你走吧,别忘了十天之后的生死决战!”江逸云道:“放心好了,我会去的。”言罢飘然离去。 卢倩亭在荆棘中疲命狂奔,满怀恐惧,不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哪有她的容身之所?其实她早已心灰意懒,却如此强烈地想逃、想活下去——她根本未曾想过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父亲的失势和彻底挫败使她从云端摔到谷底,她看透了人性的虚假和丑恶,可现在她仍然为了保住这条性命蹒跚前进。也许生存本来就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任何人都不能回避,无论遭到多大的灾难,都不能逃避。她任凭两条腿拖着自己机械地前行,心头一片迷惘。荆棘残酷地刺穿了她的肉体,不消片刻,她全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却不知道疼痛。 不知何处骤然响起一声暴喝:“快追,不能让她跑了!” 这是陆元瑾的声音,就是她父亲的大弟子,那个她从小就非常痛恨的陆元瑾。但在父亲身败名裂之后,他却显示出莫大的勇气和忠诚,不仅一如既往地服侍她父亲,而且竭尽全力为父亲抵挡前来寻衅的仇家,甚至曾经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在莲湖山庄大门口跪了三天三夜,说是代父亲谢罪,不少人因此打消了复仇之心,他也因此声名鹊起。为此她一度感到异常后悔,后悔自己以前看错了他,对他过于恶劣,想不到他会不记前嫌,就像长兄一样爱护她、照顾她,对她无微不至。 她父亲将她许配给陆元瑾,也就是情理之中了。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能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又安定、又温暖。然而好景不长,她父亲突然得了莫名其妙的重病,一天天消瘦下去,昔日魁梧的身材很快只剩下一把骨头。她请遍了城中所有的大夫,却谁也诊断不出他的病情——现在她知道了,那都是陆元瑾搞的鬼,他一面在父亲茶饭中下了慢性毒药,一面收买了城中所有的大夫,一面又假仁假义地替她奔波——她只能每天绝望地守着毫无生气的父亲,以泪洗面。 那些日子她经常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黑古隆冬的、死气沉沉的宅院,就像生活在坟墓里一样,但她丝毫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怆然。父亲在病中渐渐失去了判断力,在陆元瑾的诱使下,把武功心法全部传授给他。等到陆元瑾学会父亲所有的本事,狐狸嘴脸就露出来了。他当着父亲的面拧断了她的手臂,奸污了她,把父亲活活气死,而后又把她拘禁起来,妄图将她饿死。但他绝没有料到,她还有活下来的勇气,还有逃出狼窝的韧性。 此刻听到陆元瑾那沙哑可怕的嗓音,卢倩亭还是打了个哆嗦,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只听另一人道:“她会不会躲在荆棘丛里?”她认得这是陆元瑾新物色的那个总管,每次看到他她都会感到冷凄凄的、毛骨悚然,他活脱脱就是另一个陆元瑾,只是更圆滑、更伪善。 卢倩亭心头乱跳,一心想尽快逃离这个凶险之地,可是害怕得全身无力,脚步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她借以蔽身的荆棘眨眼间被铲除得干干净净,她的藏身之处一下子就暴露了。她不停地提醒自己快跑快跑,两只脚却像生了根。她瞠视着为众人所簇拥、穿得花团锦簇的陆元瑾,两只眼睛拼命睁大,就像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陆元瑾铁青着脸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我倒是小瞧了你!” 这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出卖了她的父亲,毒杀了她的父亲,褫夺了她的家产,又无耻地侮辱了她!卢倩亭直勾勾地盯着仇人,手指在胸口死命往里抠,直到指甲渐渐被血染红。 陆元瑾扯下一段荆条,狠狠抽打在卢倩亭身上,她似乎一点不觉得疼,定定的眼珠突然射出仇恨的怒火。陆元瑾不期一怔,又一鞭抽在她右肩上。众人随即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可卢倩亭依旧一声不吭,怒目而视。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陆元瑾暴跳如雷,下手越发毒辣。像他这样的人,被压制惯了,一旦有机会高升,就会以百倍的仇恨和恶毒来对待那些处于他控制之下的人,而且会比原先压迫他的人更加贪酷暴虐,肆无忌惮。而他最忍无可忍的就是有人不肯向他低头,所以卢倩亭的倔强激起了他狂热的报复心理,他把对卢撷英的仇恨统统发泄在她身上,决计先把她痛打一顿,然后再想出更狠毒的招数来折磨她。 卢倩亭浑身鲜血淋漓,疼得满地打滚,却仍然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陆元瑾沉浸在复仇的强烈快感之中,根本没听见。 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奔来。卢倩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拧身朝马蹄上扑去。那匹马受惊长嘶,马上骑士急忙勒住缰绳,若非坐得稳当,早被掀下马来。她定睛一看,不觉吃了一惊,脱口道:“卢倩亭!”脑海中立即闪过那个头戴七宝金冠、身穿华美彩衣,当街无理取闹、飞扬跋扈、刁蛮暴烈的大小姐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血痕累累的落魄女子,双颊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她们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可偏偏又是同一个人。是什么原因使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小姐沦落到这般田地?难道她父亲的兴衰成败当真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一旦失足,则剥夺了她这一生的荣耀和可能出现的幸福? 卢倩亭听到马上这人失口喊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禁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这人一身浅紫色衣裙,裹着银白色的斗篷,面罩黑纱。但她还是认出她来了,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羞愧还是耻辱,呐呐道:“冷……冷雪雯……” 一听到这个名字,陆元瑾顿时魂飞魄散。他手执荆条,呆着脸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冷雪雯抬起头来,长长的面纱在风中飘动,两道冷若冰霜的目光在陆元瑾脸上打了个转,陆元瑾立即打了个冷战。她冷哼一声,道:“陆大侠,陆大英雄,你这是做什么?”这声音犀利得像一根尖针,专门往陆元瑾最薄弱的环节刺进去,他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哆嗦,自己也感到窝囊,可他没来由的一见到她就先怯了三分。 第60章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引以为心腹的那个人悄悄走过来,附耳低语道:“庄主,冷雪雯现在势单力薄,我们何不……”一句话提醒了陆元瑾,他顿时感到一丝懊恼,自己怎么叫这个女人吓破了胆,她如今正处于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境地,还有什么可怕的?一念至此,立即变得神气活现,端着架子道:“冷雪雯,你这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今日撞到本庄主的手里,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冷雪雯盯着他冷笑道:“你若是以为单凭你们这帮乌合之众就能要我性命,也未免太抬举你们自个了!” 陆元瑾瞠目道:“死到临头,还敢逞口舌之利,真是无耻之尤,不知悔改!”冷雪雯纵声大笑道:“笑话,这真是天大的笑话!说出这样的话来,你难道不觉得很滑稽么?”她的笑声放肆而又高亢,令人悚然。 陆元瑾又恨又怕,目光闪烁不定,咬牙道:“有什么可笑的!”冷雪雯淡淡道:“不要命的尽管上来,你们都知道我杀人不眨眼,那就上来试试吧,看看你们是不是比别人更幸运一些。” 陆元瑾紧握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她,可是真要他上前跟她真刀真枪的过招,他实在没有勇气。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掂量了一下,脸上阴晴不定,暗暗发誓,只要他练成绝世奇功,一定要先杀掉冷雪雯。他鼻子里哼了两声,挥了挥手,一帮人灰溜溜地撤退。 冷雪雯下了马,拉着卢倩亭的手,关切地询问。卢倩亭羞愧地挣脱出来,低头不语。冷雪雯见她衣不蔽体,随即解下斗篷,给她披上,她愕然道:“这……冷姑娘,我……你不恨我么?”冷雪雯微笑道:“我为什么要恨你?”卢倩亭嗫嚅道:“我……我老想害你……” 冷雪雯目光柔和,轻轻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你爹是不是遭了陆元瑾的毒手?”卢倩亭失声痛哭,道:“陆元瑾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他毒死了我爹,还……还奸污了我……”冷雪雯一惊,怒道:“他竟敢如此混帐!早知我方才就不该让他逃走!” 卢倩亭捂着脸呜咽道:“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冷雪雯扶住她的肩膀,慢慢道:“你遭了难,吃了苦,但是你并没有失去性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况且你还没有真正的活过,从前活在你父亲的光环下,那才是毫无意义。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就应该去争取,去要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人可以有痛苦,但决不能活得窝囊!” 第十六章旧欢如梦音尘绝(一) 陆元瑾从未如此狼狈过,他身上穿着最粗陋的布衣,背负一个破旧的褡包,他所能搜刮到的财物都在这个破褡包里了。荣华富贵、酒气财色,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现在连怨天尤人也顾不上了,一心只想逃命,逃得越远越好——冷雪雯真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只要有她在,他就一辈子也休想过得安逸自在。他连兵器也不敢带,就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在破靴子里藏了柄匕首。 此刻他正在一个只有走卒挑夫才会光顾的三流客栈里睡觉。潮湿的房屋,漏风的破窗,滴雨的屋顶,吱吱嘎嘎的床板,一切都让他倒足了胃口。屋里甚至没有一盏灯,但在那个半年没合过眼似的又脏又酸的店小二面前,他连个屁都不敢放。连日来的疲于奔命,把他仅存的一点勇气和锐气都榨干了。他又饿又困,脑子里空荡荡的,昏昏欲睡。客栈不供应吃食,他只有强忍着,尽管饿得能生吞下一百只耗子。他一沾床板就几乎可以睡死过去,心里偏偏七上八下起来,而且这种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脑子里装满许多古怪可怕的念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张大,但由于东张西望看得太紧张,视线渐渐模糊,看什么都一片迷茫。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雨潲进来,使这霉湿的屋子越发阴冷。这场雨让他放心睡下。在他将睡未睡之际,突听窗外一声冷笑。他立即惊醒,汗毛倒竖,牙齿格格发抖。这冷笑带着轻蔑、讥诮,尖锐得像烧红了的针。他抄起褡包,飞窜出去。 大雨滂沱,雨声淹没了人世间一切声响。院子里空无一人,雨鞭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子上,脚下的水洼倒映着灯光,被雨点敲得粉碎。他站在屋檐下,冷得直打哆嗦。突听背后又是一声冷笑,他吓得七魂出窍,拔腿就跑。院里的大槐树忽然飘下一枚树叶,叶片暗含劲道,无声无息地向他射来,手法之惊人,实为生平罕见。他忙不迭一转身,只听嗖的一声,绿光擦肩而过,没入背后的墙壁。他头皮发麻,顿时全无睡意,双足在地上一顿,身形疾射而起,掠到了街上。 街上有一个村妇,撑一把竹骨油伞,踽踽独行。三更半夜,又下着倾盆大雨,街上怎么会有独行的村妇?陆元瑾恐惧得发狂,夺路逃窜。那村妇低头走路,连他从身边跑过也没发觉。他惶不择路,逃出四五里地,饱受饥饿的折磨。他的胃开始痉挛起来,仿佛有人用砂石摩擦他的肠胃。他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吃了。他拖着软绵绵的两条腿,在一块地里像狗一样扒寻着。好容易挖到一个萝卜,连泥土也顾不得擦,整个儿送进嘴里。萝卜又苦又涩,对他空荡荡的肠胃却不啻为龙肝凤胆,山珍海味。 他三两口便吃得精光,还想再挖一个,抬头又看见那个撑竹伞的妇人。他惊跳起来,恐惧立即驱散了饥饿感,仓皇逃窜。那妇人生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慢慢走自己的路。 陆元瑾一口气又逃出六七里地,正想喘口气,又听见一声冷笑在左近响起。他骇然狂奔,接着又有一声冷笑在背后响起,他如遇鬼魅,猫着腰弓着背,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安。他整个人几乎被掏空了,胃里直犯恶心,双腿软得像糖汁。但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件事,顿时吓得狂叫起来。 他发现自己在倒退,他自己居然在倒退! 他拼命往前使劲,可是有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牵绊着他,他只有被迫不断后退。饶是他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此际也不禁吓破了胆。他拼命抵抗,奈何身子不由己,根本刹不住后退的脚步。一直退到方才寻挖萝卜之地,魔力骤然消失。他魂不附体,汗出如浆,两条腿其软如棉,一下子瘫倒在地。一扭头,看见那妇人站在田埂外盯着他。这时他才认出那妇人竟是卢倩亭。借着闪电的青光,他隐约看出她的容貌已迥异往昔,旧时的美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胆战心惊,突生邪念,手往靴角中一抄,蛇形匕首已然在手,反手刺出,泛起一片黑压压的寒光,向卢倩亭当胸涌到,手法迅捷毒辣。 一柄匕首化成一片光幕,宛如惊雷暴雨,笼罩了方圆一丈之地。但这一刺却没能刺到卢倩亭身上,在她面前竟似隔着一堵墙,任凭他百般用劲,也攻不破这道无形的防线。他惊怖欲绝,几日不见,卢倩亭的武功何以练得这般出神入化?他不敢细想,一口气连扫七招,招招狠毒,却招招落空。卢倩亭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埂外盯着他。他恐惧到极点,越是恐惧越是不敢停手,将一柄匕首舞得呼呼旋转,用尽平生武功精髓,还是沾不着对方半片衣襟。他恼羞成怒,抛开匕首,左掌如刀,猛切对方左腋,凶险已极;右手五指一拢成抓,反过来狠抓她胸口。 卢倩亭飘飘飞起,他心中大骇,突又一掠而出,十指均套上精光闪烁、异常锋利的三寸指刀,扎向卢倩亭下盘。半空中的卢倩亭悠然荡开,宛如风中落花,轻盈流转。 陆元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卢倩亭的轻功竟能高明到这般境地,他吓得魂不附体,也不知打哪来的力气,掉头就跑。岂料那冰彻肌骨的冷笑之声又骤然响起,始终不即不离,跟在他后面,任凭他全力狂奔,也逃不开这可怖的笑声。他逃出数里地,一抬头竟又看见卢倩亭,仍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前方,以同样的眼神盯着他。他死命揪着自己的头发,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魇,转身欲逃,却看见一个轻云般的女子。她没有打伞,轻飘飘的纱衣却一点也没被淋湿,她在雨地里缓缓流动,发丝飞扬,令人不寒而栗。 陆元瑾见到她简直比见了鬼还恐怖,失声道:“冷雪雯!”这一声脱口而出,他就像一个被扎破了的布袋,一下子泄了气,瘫倒在地。但方才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也有了解释,正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撑腰,一切才会那么离奇可怕。 冷雪雯盯了他半晌,犀利的目光刺得他缩小了一半。她脸上忽然展开比刀剑还冷酷却比云霞更绚丽的笑容,纤手微扬,陆元瑾只觉怀中一空,自己赖以保全性命的无人知晓的针筒不知怎的竟到了她手上。他这下彻底绝了望。冷雪雯冷笑道:“不想受罪就少玩些花样,在我面前还敢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陆元瑾被她眼中尖针般的讥诮之意刺得脸上忽青忽白,全身蜷缩成一个干瘪的核桃,只听她又道:“你这种奸佞小人,留着只有祸害江湖!”眼前一花,只见她手中忽然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他全身一激灵,颤声道:“冷仙子,饶命!”一骨碌爬起来,没等抬腿,左腕一凉,一阵尖锐的痛楚立即传遍全身,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左手已被削去,登时哀号起来。 冷雪雯叱道:“你鬼叫什么!我只不过剁了你一只手,已经够便宜你了。你再敢乱叫,我就割了你的舌头!”陆元瑾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不敢再吱一声。冷雪雯走到卢倩亭身边,道:“交给你了。” 第61章 卢倩亭怔了半晌,她原本很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此刻见他如此狼狈,反倒不忍心了。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她的父亲并不能因此死而复生,她被玷辱了的清白也不能换回来,那种烙印在脑子里的恐惧和屈辱也不可能磨灭。即使将他碎尸万段,她这一辈子也永远抬不起头。她呆呆回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他当着父亲的面撕开自己的衣服,野兽般蹂躏自己,而奄奄一息的父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奇耻大辱,惊怒交集,眼珠迸裂,七窍流血,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响,登时气绝。长夜漫漫,天地弥哀,她听见风声在墙头呼啸。 冷雪雯见她一动不动,望着她道:“你在想什么?”她笑了笑,神色平静,笑容中带着无限凄凉之意。似已看破一切,淡淡道:“我只是在想,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冷雪雯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卢倩亭和以前判若两人。她从不知道命运的波折会给人带来如此彻底如此可怕的改变。但她知道卢倩亭言语神情间流露的未必真是洒脱,那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那只是一种自我放逐、自我毁弃,一股凉气自她足心涌起。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忽然想到自身的痛苦和绝望。那天江逸云离开她后,她的心就死了。她本来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在无从选择的困惑中,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她以她所拥有的全部智慧、毅力和勇气决定出走,她不要再为他悲伤难过,她不要再活在思念他的煎熬之中,她宁可承担起与他决裂后的人生残缺的本相,并经受这份残缺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灵的痛楚。她决定去流浪,决定走遍天涯,去欣赏她从未欣赏过的美景,去体验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十年前,在她是个八九岁孩子的时候,她尚且有独自闯荡的勇气,十年后的今天,她更应该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然后她就碰见了卢倩亭,她的遭遇让她感到自己仍然是幸福的,至少她未曾经历家破人亡的痛苦,至少她并未遭到别人的欺凌。此刻听见卢倩亭说出这样的话,她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卢倩亭是否有活下去的勇气。她沉默了一会,慢慢道:“至少你该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和你父亲。” 陆元瑾胃中抽搐,饿得全身虚脱。他捧着肚子在泥地里打滚,蜷成一团,呻吟着讨要食物。 卢倩亭目中有些不忍之色,看了看冷雪雯。冷雪雯心里叹了口气,这个表面上凶悍无比的卢倩亭,其实比谁都心软。她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道:“我哪有吃的给他?” 饥饿让陆元瑾丧失了最后的尊严,他慢慢爬过来,抱住卢倩亭的脚百般哀求。他的断腕抹了她一脚的血,她惊叫着跳开,仓惶失措。冷雪雯挡在她身前,踢了陆元瑾一脚,喝道:“少来这一套,起来!”他卑怯地垂着头,呐呐道:“冷仙子,发发慈悲吧,冷仙子,给我点吃的,我快饿死了,就算要我死,也得让我做个饱死鬼吧?” 冷雪雯毫不掩饰内心的轻蔑,皱眉道:“前些时候你不是很得意么,怎么今儿个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没出息?地里有的是萝卜,自己去挖吧!” 陆元瑾苦笑道:“冷仙子……”冷雪雯冷冷道:“你还想怎么样?”卢倩亭轻声道:“冷姑娘……”冷雪雯没去看她,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卢倩亭道:“我……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 冷雪雯道:“那你最好赶紧想。这个人诡计多端,城府极深,玩心计,你是玩不过他的。何况他早就摸透了你的脾气,你若真的让他吃饱,没准他还会反过来害你……” 陆元瑾目眦欲裂,暴喝道:“冷雪雯,你的心可真狠!”猛地窜起,抓向冷雪雯咽喉。冷雪雯眼睛像是看着别处,却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脚步微错,行云流水般滑开。陆元瑾一扑不就,反向卢倩亭扑去。卢倩亭面色惊变,待要闪躲,陆元瑾半空中的身体忽然跌下,死鱼般动弹不得。 冷雪雯远远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卢倩亭目中露出怨恨之色,怒道:“你……你真是贼心不改!”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 陆元瑾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背脊发冷,恐惧殊绝,连连求饶。方才他人在半空,已被冷雪雯废去武功,此刻根本无力反抗。他眼睛死死盯着卢倩亭手中的匕首,面无人色,筛豆似的打哆嗦,突然厉声道:“你凭什么杀我?你凭什么恨我,我会这么做,还不都是拜你们父女俩所赐!” 卢倩亭一怔,只见他面容扭曲变形,说不出的瘆人。 陆元瑾咬牙切齿道:“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很简单,我要报复,报复你的好父亲从来不把我当人看,而是当作一条狗使唤,整天呼来喝去,颐指气使。这十几年来,你父亲总是高高在上,不停地对我发号施令,动辄横加指责,稍不如意就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还有你,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臭丫头,你一贯自以为是,飞扬跋扈,自觉高人一等,这些年来,你羞辱我的次数还少么?你要么把我当作练武的箭靶子,要么当作出气筒,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而且总是怂恿你那帮追求者捉弄我、侮辱我……我十五岁那年,就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不但要你父亲死,而且要他身败名裂,乖乖把你送给我糟蹋……” 他的声音好似在毒汁里浸泡过一样,卢倩亭面色煞白,额头上直冒冷汗,两条腿直打哆嗦,过去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恍惚觉得自己真是恣行暴虐,刁蛮任性,也不知伤害了多少人。她死死盯着陆元瑾疯狂的脸,颤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会让你伤心……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陆元瑾恶狠狠道:“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还会去想别人会不会伤心?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都是一个德性,自私专横,不可理喻!你是个恶毒的臭丫头,谁都不会真心喜欢你的,你若不是生在卢撷英家里,一定要被卖到窑子里去,供千人骑万人踏……” 这话戳到了卢倩亭的痛处,她想起于怜香狎玩的姿态,不觉咬破了嘴唇,疯狂大叫道:“是,是,我喜欢的人都不喜欢我!这下你得意了,你开心了是不是!” 陆元瑾哈哈大笑道:“我就是得意,我就是开心,你能怎么样?” 卢倩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可以杀了你!”一抬手,匕首便送入陆元瑾胸口,呆了半晌,又刺一下。 陆元瑾惊愕地瞪住她,眼珠渐渐突出,他本想激怒她,兴许还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谁想适得其反,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锋利的匕首在他骨肉间摩擦,痛彻心扉。他像一个空麻袋似的倒在水洼里,血流了一地。 卢倩亭眼神空洞,盯着漫开的鲜血,梦呓般道:“我杀死他了,我总算杀死他了……”可是陆元瑾恶毒的诅咒犹在耳边回荡,她失魂落魄,伫立半晌,双手捶地,放声大哭,哀呼道:“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突然一跃而起,狂奔离去。 冷雪雯吃了一惊,本来想追,想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远处城楼上两盏风灯摇曳出一点昏黄的光晕。 江逸云站在旷野中,凝神注视着一朵白色的花,那花默默散发着馥郁的馨香,在淡淡的月色中幽然发光。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长鸣,一只苍鹰在空际盘旋翱翔。 他眼角瞥见一条人影鬼魅般飘来,霍然转身,看到一个头戴鬼头面具的碧衣人。此人身材高大,衬着那副诡异的面具,当真有说不出的森严威武。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恭恭敬敬站着一个白衣人。 江逸云淡淡道:“我们又见面了。”死神练孤舟慢慢道:“你很守时。”江逸云道:“这是应该的。”死神道:“你知道是谁要我杀你么?”江逸云道:“不知道。但我不准备相信你的话。”死神道:“哦,这是为何?”江逸云淡淡道:“我记得你常常对你要杀的人信口开河,乱编故事。” 死神怒笑道:“岂有此理!”江逸云静静道:“我若没有猜错,你大约想告诉我,要你来杀我的人正是明日巳时准备与我决一死战的于怜香。”死神委实吃了一惊,江逸云如此敏锐,如此善于洞幽烛微,的确是他始料未及。他怔了一怔,淡淡道:“想不到你如此多心。” 江逸云道:“一个人处于我现在的境况,都会多心的。”死神道:“你既然知道我准备假于怜香之命来杀你,为什么还要来赴约?”江逸云道:“那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实在该死。”死神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江逸云道:“不知道,试试吧。” 死神点头道:“好得很,好得很,像你这样的人,我也觉得该死得很。”说着慢慢靠近,一面漫不经心地走着,一面暗中调动体内的真气。 他的功力已臻化境,信手一挥即可置人于死地。但此刻的对手是江逸云,对于这个十二岁就领袖江南黑道,十八岁就独当一面、力克密宗六大高手的可怕敌手,他不仅需要出神入化的功力,更需要一种高度的和谐。当他体内外的一切都能达到和谐的极致时,他才有克敌制胜的力量。 江逸云伫立不动,神情闲散而潇洒,令人莫测高深,谁也看不出他内心是否同外表一样镇定自若。他似乎根本没把死神放在心上,随随便便地站着,似笑非笑,倒像在迎接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全无戒备。因为无戒备,他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似乎从任何一个部位抢攻都可以取他性命。 第62章 但破绽太多,对手反而更要慎重考虑如何下手。在他看似不堪一击的每一个破绽前,其实都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叫人无可措手。 死神走到江逸云面前一丈处,停了下来。他体内真气如海水注入百川之中,四通八达,无所不至。他的意志与肉体达到最完美的结合,他的头部、躯干、四肢和筋骨都显得异常强劲有力。他脚步停顿,暗中催动的内力也在这一瞬间凝滞。在这种凝然不动的假象后面,正蕴蓄着最活跃、最旺盛的生命力。他体内无穷无尽的真气一触即发,一发便不可收拾。他只是为了寻求更可怕的速度和力量才停顿下来。 一时间他变成了一尊没有活力的雕像,这时候去攻击他,似乎十拿九稳。但江逸云并没有这么做。他知道这只是个圈套。此刻死神无形的精神和意志已超脱有形的躯体,无限的力量已超越有限的空间,这时候去攻击他,无异于自寻死路。从死神脚步停顿的瞬间起,便开始了他们真正的决斗。他们进行的并非力与力的搏击,肢体与肢体的争斗,而是心与心的抗衡,意志与意志的较量。 沉沉的夜色给人一种毁灭后转眼即归虚无的感觉,给人以一种天崩地裂和生灵俱灭的感觉。大地似已不存在,使人感到另一个未知世界的存在。在无边无际、捉摸不透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种活生生的却给人带来死亡和灾难的东西。 两人都化做一片空灵,与苍茫的夜色融为一体。他们彼此互相凝望,死神的目光变幻不定,像一个骚屑不宁的广阔无垠的汪洋大海,深不可测,遍布着滚来滚去、时聚时散的波浪,掺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神秘和恶意。江逸云的目光却深幽清逸,里面有一种使人栗栗危惧却无从揣摩的意志。 那白衣人在混浊的空间中仿佛听到低沉的嘈杂声,看到许多一闪即逝的怪影,觉得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想逃跑,两条腿却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他想喊,可舌头却僵在喉咙里,他把嘴张大到极限,也只能发出一缕游丝般的声音。 死神双臂下垂,手指半弯,指节发白,显然运足了力气。他眼里跳荡着妖异的火焰,一束束,一道道,像在海面蜿蜒游动的闪电。江逸云一手下垂,一手半握空拳,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恰如寒夜里的星光,给人以温暖和力量。 白衣人脚底的土层开始塌陷,他的小腿渐渐没入地下,他竭尽全力想喊叫,怎奈他的咽喉像被妖魔扼住,发不出声。他整个人就像被魔咒定在地里似的,无法动弹,一种可怕的力量自四面八方涌来,把鲜血从他体内挤压出来,沿着双眼、鼻孔、嘴巴和耳朵汩汩流出。 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决战,生与死,刚与柔,强与弱,巧与拙,动与静,虚与实,互相依存、包容在这一战中。 远处城门上的风灯早已熄灭,只剩下一个白色空壳在风里飘来荡去,犹如坟头的白幡。 两人突然同时上升,越升越高,渐渐到了一丈以上,双方仍如履平地,纹丝不动。风吹动他们的衣袂,却没有发出声响。 死神突然发动,出手飘忽,形如浮云流动,眨眼间已迫到眉睫。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江逸云的监视之中,以江逸云何其敏锐的眼力,都未能看清这一掌自何处攻出。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的掌法配得上“无以伦比”这四个字,无疑就是死神练孤舟了。他的掌法俨然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江逸云一向不愿意浪费自己的功力去跟别人硬拼。一者他的功力苦修不易,他珍惜得很,一毫一厘都视如连城拱璧,二者与人用蛮力硬碰,愚不可及又得不偿失,况且明日他还要与于怜香决一死战。但此刻他已别无选择,只好挥掌迎击。 两人身形乍合即离,手掌相击,在空中激起一个漩涡,双方均无力抵抗,急忙落到地面上来。但双方脚尖才刚刚着地,立刻又弹起,各自向后退了十几步。 地面上骤然刮起一阵狂风,扬起层积的沙石,整个地面就像发生地震一般,尘土飞扬,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摧折,岩石崩裂。两人历经决战凶险尚且从容不迫,此际却都骇然失色。 死神身形暴退,不想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个趔趄,他扭头一看,那个白衣人浑身是血,早已失去知觉。他吃了一惊,再回头,江逸云已不知去向。 第十六章旧欢如梦音尘绝(二) 长夜将尽,四野萧瑟,寒意逼人。江逸云加快了脚步。水墨芳说过要在城门口等他,尽管现在已经四更天,他知道她一定还等着他。他身形如行云流水一般,转眼又离城门近了数十丈,前方一个朦胧的人影纵身扑进他怀中。他情知她担忧了一整天,歉然道:“真是对不起,又让你……”她掩住他的嘴,嫣然一笑,柔声道:“没关系,你平安回来就好。” 江逸云握着她冰冷的手,疼惜地道:“这么冷的天,你不该在这里一直等着。” 水墨芳轻轻道:“我说过要等你的,再说我回去也无法安心……”不无忧惧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你没受伤吧?”见他摇头,她心中稍定,展颜道:“我们回去吧,你还能再睡几个时辰……”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真希望你没有接受于怜香的挑战……我真不愿意让你去……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真怕他会使诈……” 江逸云笑了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水墨芳嫣然一笑道:“我也知道,以你的武功和应变能力,武林之中,又有谁能伤得了你?”她熠熠发光的眼睛里显出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采,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江逸云,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充满渴慕和崇敬地望着心目中的英雄,只是她唇边的微笑显得太过笃定,让人感到不安。 江逸云无意中看见了她这种笑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微微皱眉。水墨芳偎在他臂弯,芬芳袭人。他突然感到一种无端的厌恶,轻轻推开她,道:“我累了。” 水墨芳怔了一下,旋即温柔地微笑起来,道:“我明白。”她本以为这样的善解人意和温柔如水一定会让他感到歉疚和感动,但他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心里咯噔一下,眼里掠过一丝阴霾,脸色也沉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间,江逸云忽然扭头注视着她,目光炯炯,异常犀利。她吃了一惊,调动起全副精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笑了笑,道:“你生气了?”水墨芳不明白他的意思,柔声道:“你误会了,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知道你有心事……” 江逸云淡淡一笑,道:“我是有心事,只不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些心事……” 水墨芳越发不安,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江逸云道:“明天再说吧,我现在的确累了。”水墨芳满腹狐疑,却也只有乖巧地点点头。 时已入秋,路面落满潮黄的枯叶。 江逸云心烦意乱,思虑万千,不时感到莫名其妙的郁闷和愤怒,脸色严峻阴沉。水墨芳悄悄地盯视他,暗中揣测让他如此焦躁的缘故,这让她隐隐感到不安,但她并不害怕,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魔力俘获他,让他欲罢不能。她就像一只老谋深算的蜘蛛,早已编织好无懈可击的情网,就等着他一头扎进网里,然后再将他层层捆缚起来。尽管她觉得自己十拿九稳,她还是有些紧张,尤其看到江逸云那种不可捉摸的表情。她不禁想到,也许他并没有完全迷失,否则他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更不会用那样的嘲讽语气跟她说话。 她暗暗咬了咬牙,心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除非是我自己厌倦了你……”下定这个决心,她已神魂飞越,想到江逸云有一天会对她苦苦哀求,嘴角泛起了恶意的微笑。她眼光一扫,看见一个卖豆腐脑的小摊早已坐满了人,那些走卒贩夫当然是不入她的眼的,瞧见他们搂着大海碗吃得正香,她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哪知江逸云忽然道:“我要喝碗豆腐脑,你去么?”她怔了一下,立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江逸云一眼也没看她,径自走上前去。他其实一点也不饿,他也一向不太喜欢喝豆腐脑,只是他方才恰好看见水墨芳不屑一顾的神气,一种和她作对的快感在他内心蠢动着。他故意找了张只剩两个空位的桌子坐下,明知旁边把豆腐脑喝得哗哗作响、脸不洗脚不洗的几个挑夫会让水墨芳怒不可遏。 水墨芳勉强抑制内心的厌恶之情,满脸堆笑地坐了下来。她以为这样委曲求全可以讨他欢心,哪知却适得其反,看到她可以这样伪装自己,江逸云越发觉得可憎。倘若她怒气冲冲地臭骂他一顿,断然拒绝,他或许还会觉得她还有些可爱,但她的装腔作势表明她已完全丧失了真性情。何况当她坐下以后,她已经用她的脸色和眼神让那些人噤若寒蝉,自惭形秽地退到一边去了。 他沉着脸不吭声,内心却像起了风暴。晨风吹动,他忽然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幽香,飘飘渺渺,神秘而清新。这香气勾起了他某种似乎遥不可及的回忆,他心头一动,猝然扭头,看见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着,就隔着两张桌子。那女子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熟悉,熟悉得仿佛烙在他心头、映在他眼底一样,让他全身震动起来,心里涌起一种无法解释的激情和兴奋。他呆呆望了半天,不知不觉朝她走去。她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颊。江逸云停了一下,犹豫着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落在她肩上。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栗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慢慢抬起头,让他看清了她的面容。 第63章 他怔住了,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以为他将会看到一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庞——虽然他并不确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但他知道那决不是水墨芳的脸,也不是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张陌生的脸,他猛然感到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般的恐惧和失落。绝望像阴雾一样迅速地笼罩了他的全身,以至于他没有机会去考虑为什么这个陌生女子一点也不惊讶,而是用这种忧郁而深沉的眼神凝视他。他想说句什么,喉咙却堵得死死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那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表情凄怆而又哀怨,一双乌黑的眸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把他的心抓得疼痛。 水墨芳赶紧走过来,凝视着他柔声询问。江逸云疲倦地闭了闭眼睛,沉默而坚决地推开她,扭头就走。水墨芳满怀敌意地看了看这个陌生女子,转身追了上去。 这女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江逸云远去的背影,脸色变得苍白哀痛,眼里也慢慢涌出一泓泪花。他感觉到她的存在,他敏感地向她走来,但他还是没能认出她来,错过了她。 她看到水墨芳讨好地偎依着他,他却厌烦地将她推开。她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但他们的痛苦却是不相通的。她付了帐,起身朝城外走去。 从他凝视她的眼神里,她感觉得到他的心,他并没有忘记她,但也没能认出她,换成以前,他不会不认得她,哪怕她已面目全非。她看不透他的内心,只是隐约觉得他并不快乐。他的眼神是那样迷惘,仿佛总是生活在暗夜与迷梦中一般,失魂落魄,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所为何事。 一阵清脆的鸟鸣惊醒了她,她这才发现自己走近一条山间小溪,水石相击,溅珠跳玉,溪上架着一座玲珑有致的小小竹桥。她蹲下身来了洗了洗脸,这时候江逸云再来,就能认出她来了。只可惜他不会再来,那可能就是他们的永别了。她茫然若失,呆呆望着水中辗转的落叶,心下怆然。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她猛一抬头,看见竹桥上站着一个男人,以一种异常沉静的姿态,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人背着霞光,面容看不真切,但她隐约觉得对方脸上掠过一丝笑。她微微一怔,定睛一看,认出那人正是穆犹欢,背上顿时掠过一溜儿寒气,接连打了两个冷战。但她随即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时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难道她还会害怕死亡么?她恢复了平静,顾若无人地捞起一片枯叶。 穆犹欢走下竹桥,用一种异常稳定的步伐慢慢走来。冷雪雯继续捞着落叶,一片,两片,三片……穆犹欢灰蓝色的眸子渐渐透出杀机,现在他已经站在她面前,距离不到四尺。他就像一根冰锥,冷酷而又尖锐,冷雪雯几乎可以感到他身上吹来的寒意。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蹲在水边的冷雪雯,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她毫无惧意,冷静而又自如。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犹欢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淡淡道:“你捞这些落叶做什么?”冷雪雯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轻轻道:“你想杀我?”穆犹欢道:“你一直都很聪明。”冷雪雯道:“为什么你要杀我?” 穆犹欢淡淡道:“也许是因为你这样的女人太不适合活着,不单是我,想杀你的人还有很多。”冷雪雯微微一笑,道:“这我知道。”她虽然憔悴,笑起来还是那么灿烂可爱。 穆犹欢心神一荡,由着她慢慢站起身来。如果他真要杀她,就不该让她起身,但他并没有阻拦,静静地看着她在岸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这时他望着她的眼光已完全没有敌意,甚至还有些怜惜之意。 冷雪雯把捞起的枯叶散落在石块附近的荒草中,穆犹欢望着她道:“你很镇静。”冷雪雯淡淡一笑道:“难道你希望看到我惊慌失措下跪求饶?你以为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害怕?” 穆犹欢道:“你何必自暴自弃?” 冷雪雯淡淡道:“我并不是自暴自弃,而是觉得自己真的活不久了。”穆犹欢略显惊讶道:“为什么?”冷雪雯道:“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想置我于死地,我还能活得下去么?” 穆犹欢看到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不禁叹了口气,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有心开玩笑。他慢慢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如果我真想杀你,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冷雪雯道:“我的确知道,所以我一直很纳闷,你今天是不是想向我解释?”穆犹欢道:“你想知道原因?”冷雪雯道:“有一点想。”穆犹欢道:“只是有一点么?”冷雪雯道:“现在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动容。”穆犹欢道:“有关江逸云的事也不能么?” 冷雪雯心口一阵绞痛,唇边掠过一丝苦笑,黯然垂下眼皮。穆犹欢看着她道:“他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冷雪雯道:“你问这些做什么?”穆犹欢道:“我只是好奇,你没想过江逸云为什么会突然离你而去?”冷雪雯默然半晌,慢慢道:“也许是我对他不再重要了。” 穆犹欢道:“你恨他么?”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我恨不恨他与你有什么相干?”穆犹欢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今天将要发生一件与你有关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冷雪雯茫然道:“什么事?”穆犹欢道:“江逸云接受了于怜香的挑战,他们将在青峰岭决一死战。”冷雪雯惊讶欲绝,失声道:“什么?这是为什么?”穆犹欢缓缓道:“当然是为了你。”冷雪雯耸然失色,疾步飞奔,突然又停了下来,回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穆犹欢道:“因为我觉得你肯定不希望江逸云死在于怜香手里,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江逸云刚刚同死神练孤舟交过手,耗去了不少功力,这一战对他来说凶多吉少。” 冷雪雯犹豫了一下,道:“你……你不要杀我么?”穆犹欢缓缓道:“我不杀你,不单是现在不杀你,将来我也永远不会杀你。”冷雪雯怔了怔,待要问个究竟,又担心去得晚了,江逸云会有生命危险,无暇细想,向青峰岭狂奔而去。 穆犹欢望着她的背影,灰蓝色的眸子似乎出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柔情,但他似乎立即意识到什么,皱了皱眉,一个冷酷的表情顿时掩盖了他的温存。 江逸云与于怜香这一战无疑是江湖中五十年来最动人心魄之事。于怜香提出挑战之时满怀悲愤和惨痛之意,而江逸云的应战则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显示了君子之风。然而无论他们的初衷究竟如何严肃凝重,他们的决斗还是被游戏化了。尽管他们都不愿被亵渎,众多武林豪客还是对他们的胜败疯狂下注。 在他们决斗之日,青峰岭观者云集,人头攒动,沸沸扬扬。嗜血好战、穷极无聊的观者兴奋发狂的神情,让早早到来的江逸云多少感到一丝愠怒和无奈。他以为这又是于怜香之所为,心里万分懊恼。 水墨芳只带了三四名随从,服饰素雅,人淡如菊。尽管不事张扬、恬静内敛如此,她依旧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她那幽深的眸子,谜样的微笑,令人心魂震荡,只觉这妙目倩笑,深远如海,味之不尽,惊叹造化神奇真是无所不可。 她静静地陪在江逸云身边,两人神采交辉,耀眼生花,再挑剔刻薄之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对无与伦比的璧人。但江逸云静远空灵,总让人感觉与水墨芳有一丝格格不入。水墨芳温情脉脉地凝视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表情都饱含了浓情蜜意。这样的美、这样的柔情缱绻,具有巨大惨酷的影响和力量,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一种无法解释、无法抗拒的倾慕之意,只要能让她对自己看上一眼,他们甚至甘愿粉身碎骨。 在一个谁也不会留意的角落,伫立着一个裹着紫色斗篷的少女。一个披黑斗篷的男人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她远远地注视着江逸云,神色忧惧,心里忐忑不安。 她旁边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墨芳,情欲像潮水一样在体内泛起,喃喃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美丽这么迷人的女人……难怪江逸云会为了她抛弃厮守多年的冷雪雯……” 她忽然扭过头来,讶然道:“你说什么?”他笑了笑,道:“你知道么,江逸云身边那个女人曾找过我,要我去杀你。”紫衣少女吃了一惊,道:“为什么?”黑衣人道:“不知道——于怜香来了。” 一辆错彩镂金、雕绘满眼的马车,驶入众人视野之中,雕工细密,光彩耀目,直射眼帘。驾车人一身红袍,沉稳阴鸷,就像一块风吹雨淋的岩石。 车帘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瞧见于怜香傲然自得地走下车来,举止历落,睥睨一切,践踏世俗礼教于其脚下。他负手而立,目光如炬,似笑非笑地看着江逸云。 江逸云徐徐起身,水墨芳拉住他,笑盈盈道:“别忘了,你还要陪我去珠玑岛呢。”他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缓缓走向于怜香。 所有人都盯着他们,一个任性不羁,特立独行,一个卓绝恢廓,萧散超脱,不相上下,各有千秋。 于怜香看着江逸云从容不迫地走过来,笑道:“劳江兄久候,还请见谅。” 江逸云淡淡道:“你迟来也就罢了,何苦招揽这许多看客?” 于怜香环顾四周,微微皱眉,道:“江兄误会了,这些人与我无干。我素来最痛恨看热闹,何况你也知道,江湖中一向有那么一些包打听,万事通……不过成为别人打赌的对象,实在不舒服。据说已经有人在你身上下了十几万两的赌注……” 江逸云淡淡笑道:“随他去吧。” 第64章 于怜香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如今你唯一在乎的恐怕就只有水墨芳了……难道你一点也没想过她现在会在什么地方?一点也不担心她是否安然无恙?” 江逸云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望着烟云变灭的天际。最近一段时间,他常常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狂热的梦幻般的状态。他经常忧郁地徘徊着,他所看到的熙来攘往的杂乱人群的种种活动,既不能引起他的痛苦,也不能使他感到欢乐,他仿佛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他隐隐约约觉得,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他想要实现一种超越尘世间一切浮华享受的愿望,而他的精神却受到严厉管束,他追求着那未知之物,它也紧紧跟着他,不管他在哪儿,不管他坐立行止,它像一个雾霭般的梦,晃动着透明转瞬即逝的身影游离于他的左右,他在这热切的追求之中对周围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忽然想起昨晚见到的那个女子,他觉得她很熟悉,很像一个他非常爱的让人,但他想不起她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想不起她是谁。 于怜香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江逸云茫然若失的眼睛,他隐约觉得江逸云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一种温柔陷阱,只是尚不自知。他目光闪烁,悠悠道:“你的心上人正盯着你看呢,你不想跟她诀别么?” 江逸云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道:“你以为我会死在你手上么?”于怜香道:“很有可能。”江逸云道:“你就这么自信?”于怜香道:“我一向就很自信。”江逸云点点头,不动声色道:“那好,你不妨试试。”于怜香笑道:“很好,那就试试。” 话音方落,众人就已感觉周围的空气在逐渐凝缩,变成冰冷的固体。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有些紧张,但又很兴奋。水墨芳暗中咬紧了牙根,她不敢想象江逸云落败后的情景。一旦落败,势必声名扫地,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容忍受挫失败的江逸云。她不喜欢懦夫,也不喜欢失败者,要做她的男人,就得出类拔萃。 江逸云脸上一片祥和之气,眼神明澈。 于怜香笑容可掬,不慌不忙道:“你可曾想过,如果你输了会怎么样?”江逸云道:“我没想那么多。”于怜香目光流转,悠悠道:“但你那位心上人恐怕已经想了无数次了。如果你输了,你觉得她还会爱你么?” 江逸云依旧神定气闲,竟似没听见一样,不露声色。 紫衣少女心头狂跳,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手背上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身边那人淡淡道:“你就这么担心他?”紫衣少女喃喃道:“他救过我的命,我当然担心!” 黑衣人笑了笑,道:“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在场这么多人,也许只有你和水墨芳两个人希望江逸云赢,其他人恐怕都巴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紫衣少女转头看着他,茫然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希望他死?” 黑衣人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好戏已经开始了……” 紫衣少女扭过头去,看见江逸云已经和于怜香交上了手,心不由得一沉。她定睛看了半晌,只觉江逸云风神潇洒,不滞于物,总能以最随意的方式达到他的攻击目的,纯系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全在出手时挥洒自如,一点一拂皆有玄机,一气呵成,如天马行空,游行自在。这种超凡入圣的武功,只有空明虚灵的胸襟,才能心手相应,登峰造极。而于怜香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一招一式,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无穷,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 黑衣人凝神观战,默不一语,眉头紧皱。 紫衣少女心下稍定,忍不住道:“于怜香不是他的对手,对么?” 黑衣人淡淡道:“我不知道。就目前看来,江逸云的武功修为远在于怜香之上。空灵乃武学最高境界,空则灵气往来,如空潭泻春,古镜照神。江逸云确实已达到了这个境界,物我两忘,心无挂碍,以一点玄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各得其所。而于怜香相比之下就要稍逊一筹,仅仅做到了由实入虚,由虚入实,超入玄境。由此看来,江逸云的确聪明绝顶,实在是个百年罕见的武学奇才——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一定能赢。” 紫衣少女不解道:“为什么?” 黑衣人闭口不言,他当然不能告诉她昨天晚上江逸云和死神那一战耗尽了他一半功力,一旦她知道他落井下石,她一定会恨死他的。 江逸云于怜香这一战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众人看得神惊意丧,心动魂悖,忽忽如失。简直无法想象这两人到底是如何练就这样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和他们一比,众人才发觉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所谓绝学不过是个笑话。于怜香出手犹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妙造自然,着手成春,江逸云则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沉郁变化,与造化争神奇。 黑衣人瞩目良久,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紫衣少女诧道:“你笑什么?” 黑衣人慢慢道:“江逸云的内力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浑厚。一旦于怜香发现这一点,就会全力以赴,不惜抵掌相拼,到时候江逸云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不过于怜香一样讨不到什么好处,只有两败俱伤——现在于怜香已经发觉,正准备硬拼了……” 紫衣少女咬了咬唇,定睛看去,果然看见两人各出一掌,缓缓相抵。 第十七章鸿飞那复计东西(一) 江逸云一掌和对方接实,才发觉于怜香真力弥满,远比自己想象中深厚得多。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错误,低估了于怜香的真正实力。他原本以为,以于怜香的聪明油滑,一定不会在内力修为上下太多功夫,对他来说,修炼内力实在太笨,也太枯燥——其实他并没有猜错,于怜香的确不曾花大功夫练内功,但他善于寻找捷径,况且又毫无顾忌,无所不为,早已练就一门专门吸取他人内力的阴毒之至的邪魔心法。 两人掌心一接实,江逸云就感觉一股阴柔凶险的力道自掌心涌入,一浪高过一浪,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他额头见汗,脚下土地微微下陷,而于怜香脚底的地面平复如初。他周身血脉偾张,几乎被对方掌力涨破,体内顿时产生一种极度不适之感。他丝毫不敢大意,全力支撑。 须臾,两人衣袂猎猎作响,头顶都冒出蒸蒸白气。 于怜香骤然收势,内力顿消。江逸云一怔,这一分神,全身立即放松,于怜香趁机发起新的进攻,内力汹涌而至。江逸云手心一软,全身一麻,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便如海潮涌向大江,由掌而臂,顷刻间冲过肘关节,向心脏冲击而去。他赶紧运力抵抗,护住心脉,快进入心脏的那股内息立即冲回掌心。但对方的掌力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喷薄而出,源源不绝。 两人僵持不下,于怜香神情越来越轻松,眼光越来越明亮,而江逸云昨夜与死神练孤舟苦战多时,内力损耗过半,败象渐生,脸色越来越苍白。 这时突然飞来一道白影,如烟云水月,出没太虚,又如风行水上,自然轻灵,手起一掌,托住江逸云手臂。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场中不知何时竟已多了一个白衣女子,白纱蒙面,衣若轻云,长发飘拂,望之出尘,清奇冷艳。众人眼睁睁看着她向江逸云击出一掌,失口惊呼。 水墨芳面色惊变,失声叫道:“逸云!” 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个突如其来的白衣女子对江逸云实在是个致命威胁,但江逸云顿觉脉门一窒,息关顿开,内力急涌而出。他体内真气膨胀冲撞,全身几欲爆裂,此刻忽然有一个宣泄之所,登觉无比畅快。突听于怜香一声低喝:“你疯了么?”他心头一震,猛觉一股越发强大的内力再度涌来,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震飞出去。他猛提一口真气,化浑浊为清纯,双足虚蹬,蜷起双腿,倒飞出去的身躯便借着这一蜷之势弹起,斜斜飘落。 水墨芳惊恐不安地扑上来,骇然询问。他摇了摇头,定睛望去,只见于怜香满脸焦虑,搀扶着那个白衣女子,惊慌不安地低声说着什么。 那女子面纱滑落,脚步虚浮,摇摇欲坠。江逸云两眼直视着她惨白苦痛的脸庞,突然觉得两腿像铅块一样沉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以魔幻般的力量按在原地。他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呕出来,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他感到全身血液正在膨胀,痛楚难耐…… 水墨芳胸口起伏,厉声道:“于怜香,不是说过单打独斗的么?” 于怜香全神贯注于那女子身上,无暇应答。[手机电子书17z.] 众人这才看清那女子正是声名狼藉的女魔头冷雪雯,一时间群情大哗,谣言四起,不堪入耳。在旁人看来,冷雪雯这样偷袭江逸云,简直是无耻之尤。纵使江逸云移情别恋,也不该这样明目张胆在众目睽睽之下助别的男人一臂之力。 于怜香又惊又怒,心痛如绞——倒不是因为冷雪雯此举败坏了他的名声,她这么做,真正败坏的倒是她自己的名声。她之所以这样做,无非就是为了维护江逸云。他刚才那一掌本来足以重挫江逸云,但她这么一插手,掌力就有一多半转移到了她身上。在旁人看来,她是偷袭不成,反遭其害,唯有于怜香知道,她这完全就是自我牺牲,而她高明就高明在谁也看不出来,永远也不会危及江逸云的名誉。他的脸因极度的痛苦和困惑扭曲得变了样,就仿佛有火舌正在灼烧他的肉体似的,跌足道:“傻瓜,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第65章 冷雪雯嘴角流血,勉强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于怜香哑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么?”冷雪雯竭力控制自己不停哆嗦的身子,颤声道:“因为……因为我爱他……” 江逸云就像一具刚遭雷击的尸体一样,木然不动。他当然知道冷雪雯方才那么做其实是救了他一命,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斥责他的无情无义,苦涩的汗珠顺着脸颊落在地上,四周一片寂静,一阵疼痛难忍的眩晕让他眼冒金星。挺直背脊似乎已成了难以容忍的重负,让人受尽折磨,他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四肢无力,满心受着担忧和内疚的双重煎熬和噬啮。水墨芳眼中似乎掠过一道羞愧的神色,但立刻就消失了。她伸手扶住江逸云,柔声道:“逸云,逸云,你没事吧?我们回去好么?” 江逸云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冷雪雯,惨白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神情,显得严厉而又狂热。她似乎比前番相见时更加憔悴,她嘴角血流不止,面容惨淡,眉宇间蕴含着无法形容的惨痛之色。她虚弱地倚在于怜香肩头,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他恍恍惚惚想起那个最近一直困扰着他的噩梦,他想不起那个噩梦究竟有些什么内容,但仍然感到不寒而栗。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梦中看见冷雪雯,但她的身影仿佛消失在微弱的闪光中,他竭尽全力也没能抓住她。然后就有另一人挤到中间,偎在他胸口,紧紧贴住他的心,剧痛消失,代之以无法言喻的欢愉。 紫衣少女动容道:“她就是冷雪雯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江逸云?”黑衣人冷冷道:“她不是在害他,而是在救他。”紫衣少女愕然道:“你说什么?” 黑衣人哼了一声道:“方才于怜香本可置江逸云于死地,冷雪雯这一插手,于怜香的掌力便有一大半转移到了她身上,否则她怎么会受这么重的内伤?” 紫衣少女似乎有些恐惧,喃喃道:“你说的是真的?” 黑衣人凝视着冷雪雯憔悴的面容,缓缓道:“想不到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可以爱得这么深,为了他什么都可以置之度外……” 江逸云忽然感觉到冷雪雯忧郁哀怨的眼神悄悄地在脸上掠过,一阵寒冷的恐慌掠过全身,他打了个寒噤,心痛得挛缩起来,听见自己用奇怪的声音道:“冷姑娘……”像是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推着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水墨芳恐惧地看着他走过去,伸手拉他,却没能拉住。 于怜香瞠目而视,厉声道:“干什么?”嫉妒和愤怒,痛惜和苦闷,在他心中互相碰撞、冲击,他眼中充满妖异的鬼火,恨不得扑过去把江逸云掐死。 宇宙荒寒,哀怨寂寞,枨触无边。 江逸云久久凝视着冷雪雯惨白如纸的面容,涩声道:“你……你没事吧?”冷雪雯全身打颤,别过脸去,淡淡道:“多谢江公子关心,我很好。”这一声“江公子”再度让江逸云感到莫可名状的痛苦,他的心颤栗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冷雪雯瞧了于怜香一眼,低声道:“不要扶我,让我自己站起来。” 于怜香犹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放了手。她吃力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于怜香心痛得要裂开来,眼色中带着疯狂的表情,忍不住扶住了她。她轻轻地、很坚决地推开他,挺起胸膛,慢慢往前走,身子虽然虚弱,神情却是那样傲岸,那样凛然不可侵犯。于怜香眼中充满痛惜之色,他本来想跟上去,不知为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瞪着江逸云,压着嗓子一字字道:“江逸云,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应该追上去保护她——我想你不至于笨到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紫衣少女眼睁睁地看着江逸云尾随冷雪雯而去,忽然醒悟过来,举步要追,黑衣人一把将她拉住了,沉声道:“你去凑什么热闹?”紫衣少女道:“你放开我,我要看看他伤得厉不厉害!” 黑衣人皱眉道:“你省点力气吧,现在用不着你去向他示好!你现在去见他,他非但不会领你的情,恐怕还得让你下不来台!” 紫衣少女咬了咬牙,怒道:“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黑衣人冷冷道:“那我只好得罪了。”话音未落,紫衣少女只觉眼前一黑,旋即失去了知觉。 江逸云梦游一般跟在冷雪雯身后。她慢慢走下山岭,强忍剧痛,一声不吭。绚烂之极的枫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满地落叶无限延伸,洒满明晃晃的光斑。 冷雪雯步履缓慢,但很稳定,她甚至不用手去扶路旁的树木。层积的落叶,干燥枯黄,脆生生的,她踏上去却寂然无声。她长长的裙幅拖过地面,就像浪涛卷过落英缤纷的云阶。林中多风,她衣袂曳举,形单影只,孤苦伶俜。 江逸云赶过去扶住了她。她一眼也没看他,无力而坚决地将他推开,冷冷的眼神拒人于千里之外。江逸云眼睁睁看着她的步子越来越沉重迟缓,眼睁睁看着鲜艳的血滴洒在枯黄的叶片上,痛彻心扉。 她脚下冷不丁打了个趔趄,急忙扶住一旁的树干,勉强稳住身形。江逸云又一次将她扶住,她不声不响地挣脱了。阳光透过绚丽的枫叶照在她脸上,光影斑驳。她面无人色,冷汗淋漓,一双眸子暗淡无神。她举步要走,江逸云拉住她,哑声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她头也没抬,默不做声地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江逸云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感到椎心的痛楚,默默跟了上去。 冷雪雯认定他这样跟着自己仅仅出于同情和怜悯,这让她感到耻辱。她扶着树干站定,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是怕我会死是么?你放心吧,我自己能照顾我自己……”说到这,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玫瑰圣女还在等你,你不能就这样撂下她不顾……她跟我不同,性命要比我高贵得多,不像我,如同荆棘野草一般,扔在哪都能活下去……” 江逸云轻轻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我没法心安……” 冷雪雯嘲讽地笑了,道:“有什么可不安的,难道我和你有什么瓜葛么?就算我倒下去叫野兽吃掉,让仇人碎尸万段,甚至碰上土匪强盗,被他们轮奸了,也不关你的事!” 江逸云打了个寒战,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尽管她用尽最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的指尖在发抖。他的精神与肉体陷入一种莫大的痛苦之中。他按住灼热的额头,忽然觉得头昏脑涨,向前栽倒。 冷雪雯整颗心提到嗓子眼,骇然扑过来,想扶他一把,但她忘了自己身负重伤,身心交瘁,根本没有力量支持他的身体,这一使劲,两个人同时扑倒在地。 江逸云猝然惊觉,看见她被自己压在身下,眼前发黑,悚然惊惧,极度的痛苦使他陷于迷乱之中。他伛偻着,痉挛的手指紧紧捏着她的衣服,若非抱着她,他自己恐怕也要倒下去了。 她为自己无意中流露出的关切感到羞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江逸云紧紧搂着她,涩声道:“你不要这么倔好不好,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不要拿自己的身子来怄气……雯儿,雯儿,我的好雯儿,你不要折磨自己了,求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了……” 冷雪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颤声道:“你……你叫我什么?”江逸云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雯儿,雯儿……”冷雪雯几乎要崩溃了,嘶声道:“你为什么又要这样叫我,你为什么又要叫我雯儿?” 江逸云痛苦万分,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叫你……我心里觉得我这样叫你才是对的……雯儿,雯儿,我是不是又伤了你的心?雯儿……” 冷雪雯眼里泛起泪花,失声痛哭道:“你……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反反复复?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恨你,我永远也不想原谅你!” 江逸云用尽全力抱着她,不让她挣脱开去,道:“雯儿,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伤了你的心……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让我们找个地方给你治伤好不好?” 冷雪雯神色狂乱,挣扎哭喊。江逸云心头滴血,竭尽全力抚慰她。她毫不妥协,疯狂挣扎,终于将他一把推开,夺路而逃,冷不防一头撞在树根上,登时昏死过去。江逸云撕心裂肺地惊叫一声,四肢僵硬地扑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她躺在他怀里,浑身软绵绵的,几乎停止了呼吸。 昏迷中的冷雪雯开始发烧、呓语。望着她苍白的脸颊,紫黑的嘴唇,江逸云痛惜不已,懊悔无地。他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有几次,冷雪雯睁开她乌黑的眼睛,久久地盯着他,仿佛认不得他似的,那眼神是那样古怪,那样陌生,仿佛遥远得不可企及一般。等到四更以后,她才睡着。 江逸云靠在床头,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天刚蒙蒙亮,他立刻去叫醒店小二,吩咐他去抓药。他把药端进屋时,冷雪雯醒来了。看到他,她立即把头扭开了。他伸过手去摸她的额头,她冷冷地推开他的手,那种神情分明是说,如果他还知趣的话,最好别碰她,而她如果身上有一丝力气,就绝不会躺在这里。 江逸云轻声道:“把药喝了好么?”她垂下眼皮,面向墙壁躺着。江逸云怔怔望着她,不敢强迫她,柔声道:“你烧得厉害,还是把药喝了吧……”她没有任何反应。江逸云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伸出手去,刚一触及她的身体,她立即以一种沉默的方式表示了拒绝。 第66章 他无计可施,喃喃道:“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要不爱惜自己,你好好把药喝了吧,等你病好了,你就可以……” 冷雪雯还是不动弹。江逸云温柔而哀痛地呼唤她的名字,她全身颤抖起来,她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江逸云也几乎失去了平衡。她两只手紧紧抓着被子,江逸云这才发现她的手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就像有人从他心口剜了一块肉似的,他疼得全身痉挛起来,用力握住她的手。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啜泣。 江逸云搂住她的肩头,哑声道:“雯儿,雯儿,你说句话吧,雯儿,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雯儿……”冷雪雯竭力控制自己,平静地把他的手指一个个掰开,一动不动地面向墙壁。江逸云哑着嗓子道:“雯儿,把药吃了吧——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可以马上出去,但是你把药吃了好么?雯儿,雯儿……” 他的呼唤让人肝肠寸断。冷雪雯眼里泛起泪花,沉默了很久,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这个举动对她而言显然过于吃力了。江逸云赶紧伸手扶她,她并没有拒绝,但她的表情并不说明她愿意同他和解。她身子极度虚弱,连独自坐稳的力气都没有,江逸云紧紧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端起药碗喂她喝药。她没有任何反应,喝完药就躺下了,仍然是面朝墙壁,一言不发。 江逸云心里充满苦涩之意,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耳畔轻轻道:“你好好睡吧……”他感觉她动弹了一下,想必内心有所触动,但是仍然很冷漠。他犹豫了一下,在她脸上轻轻吻了吻。当他的嘴唇触及她的脸颊时,她苍白的脸颊顿时染上红晕,冰冷的脸颊也变得滚烫。他心跳了一下,柔声道:“你安心睡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现在我先出去一会儿……”他拿起药碗出去了。 等他回来,冷雪雯已经睡熟了。他在床前坐下,两边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吓人,否则他刚才吩咐小二烧水时小二不会那么慌乱地跑开。 这个屋子又阴又冷,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冷雪雯,逐渐陷入一种神秘的恐怖之中。这是对于生与死的恐惧,这恐惧无比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令他万分痛苦。他恍恍惚惚看到许多人影在屋子上空死死盯住他,他不安地四处打量,看见窗前地上闪动着几点光斑。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看,直到眼睛渐渐疲倦。他慢慢合上眼睛,渐渐沉入梦乡,但不久后的一阵叩门声惊醒了他。他只道店小二送热水来了,起身去开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就有剑光飞闪,这一剑几乎刺穿他的咽喉,出手老到毒辣。他右手一翻,将长剑夹住。门外灯色昏昏,眼前这人浑身黑色,肌肉僵硬,左手一探,抓向他的面门,指甲发青,显然淬过剧毒。 他手指轻弹,急点这人脉门,讵知这人肌肉发硬,毫无反应。他忽然想到什么,身形暴退,凌空一掌,击向这人心口。这人登即砰然倒地,竟没流一滴血。 他眉头深锁,略一沉吟,赶到床边,将昏睡不醒的冷雪雯抱在怀中,准备离开。没等他走出房门,四处便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坼裂声,整个屋子突然坍塌,房顶被掀飞,四堵墙碎成粉末,四下飞散。转眼间他就暴露在沉寒的星光下,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其中两人外罩血红大氅、全身蜡白,高擎着一只惨绿色的火把,袅袅升腾着刺鼻的黑烟。 第十七章鸿飞那复计东西(二) 闻到这股黑烟,江逸云顿时感到胸口憋闷得难受,情知烟里有毒,急忙屏住呼吸,纵身跃起,凌空扑向其中一个红衣人。那红衣人只觉眼前一花,火把已灭。江逸云飞起一脚,便将火把踢飞,正好撞在另一个红衣人手里的火把上,火苗俱灭。火把一熄,他便一掠而起,袍袖飞舞处,即有两名黑衣人倒地。他闪转腾挪,拂挑抹弹,轻描淡写,信手挥洒,圆转如意,那些黑衣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如飘萍被卷入漩涡之中,东倒西歪,团团乱转,完全乱了阵脚。 江逸云击倒最后一名黑衣人,蓦闻风声飒飒,一支短箭破空而来。他避开箭路,迅速旋身,扑向毒箭发射之处,但呜呜声大作,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毒箭射出。他猛的收住这一扑之势,平平飞起,向墙头疾掠,而后又弹回地面。毒箭不偏不倚落在他脚边,溅起片片砖渣和尘土。 他眼角一扫,看见黑暗中有一个裹着黑斗篷的男人,头戴鬼头面具,诡异可怖,宛若索命无常。他心头一震,闪电般疾射而出。那人一扬手,又一支毒箭射出,死死咬住他的后心。他骤然改变方向,待毒箭掠过,又折回来,扑向那人。那人一连串势在必得的毒箭悉数落空,勃然大怒,又连发五箭,威势惊人,地面沙石飞溅,竟达四尺之高。毒箭破空急响,片刻之后便寂然无声,而江逸云也突然失了踪影。黑衣人举目四望,只见江逸云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火折子。 江逸云凝目注视着面前这人,缓缓道:“你是谁?” 对方长着一双鹰隼般碧光闪烁的眼睛,仿佛能看穿茫茫夜色。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牙,森然可怖,但一言不发。 江逸云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黑衣人咬着牙低吼道:“十四年来我无时不刻不想杀你!”他嗓子沙哑,语调极低,异常刺耳,竟不像人的声音。 江逸云静静道:“你以为今天就能杀得了我么?” 黑衣人喉咙里颤动着低沉狂暴的吼叫,身体的每一根肌肉似已完全绷紧,充血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凶光,饱含嗜血的欲望和杀戮的狂热,一字字道:“不管怎样我都要把你碎尸万段,以消我心头之恨!” 江逸云冷冷道:“那你不妨试试。” 黑衣人怒不可遏,大叫道:“受死吧,江逸云!”愤怒的力量像潮水一样在他体内涌流、奔腾,仿佛要冲破他的躯壳泛滥到整个世界上去。他猛的抓起地上一具死尸,运劲推出。他这一推,手指刺入尸体,指甲里的毒素便深入其中,江逸云若出掌将这尸体掠开,势必沾上尸毒,就算以器物拨开,尸毒亦会沿器物传递,甚至连闪身躲避或凌空出击也难免遭受毒气侵害,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昏睡不醒的冷雪雯。 但江逸云居然毫不迟疑,一掌将死尸劈了回去。他这一掌劈出,死尸立刻爆裂,毒血飞溅,尽往对方身上洒落。黑衣人大骇,情急中倒飞出去,连退两丈,翻上围墙。江逸云却立即飞身射出,一眨眼就到了几十丈开外。黑衣人懊恼不已,使劲跺了跺脚,大叫几声,投入黑暗之中。 江逸云步履如飞,直奔出三四里地方,不时低下头来,望望怀中的冷雪雯,见她安然无恙,呼吸平稳,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欢乐。 四野苍茫,刮着寒冷的北风。他停下脚步,将冷雪雯紧紧揽在怀里,激情在胸中涌荡。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幽香,心里一震,扭转头去,看见水墨芳就站在面前,淡扫蛾眉,满含忧伤地望着他。他微微一怔,道:“怎么是你?” 水墨芳幽幽道:“你好狠的心,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撂下不管了……” 江逸云望着她不说话。 水墨芳看得很清楚,他眼里已无一丝柔情蜜意,这让她感觉自己正独自一人穿过一大片千年古墓,一阵出人意料的、深沉的、仿佛从地下涌出的吼声划破了四周的沉寂,让她惊骇得浑身发抖。这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天宇,在这些吼声里,有一种无法描述的阴森恐怖的气氛,这声音驱散了她先前对未来的欢快而又笃定的幻想。她提心吊胆,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恐惧和悲哀,喃喃道:“你……你单单只是抱歉么?” 江逸云缓缓道:“我不知道前一段日子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感觉到那绝非我的本意——我常常梦见我走进一个瑰丽多彩的花园,园子里栽满了我生平未见的、耀眼夺目的美丽的树木,层层的叶片之间,挂着成串成串的红色果子,散发出甜蜜的异香,吸引着我,似乎有人在耳畔对我说,你是唯一属于我的女人。这声音搅得我心神不宁,让我屈从一种魔幻般的力量。然后我会突然醒来,奇怪的是我每一次从梦中醒来,你总会坐在我床头,看到你,我就会对你的眼睛着魔,你的眼里似乎有一股陌生的、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引力,把我拉到你的身边,无论你走到哪,我都会身不由己的跟随你,看到你我就会觉得热血沸腾,心神激荡。可是我偶尔也会感到茫然若失,好像在我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个影子,我伸出双手想抓住她,可她总是在我的手触及她的身子之前倏地消失了……后来我在颖花园看见雯儿,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告诉我:这是你曾经爱过的女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可我还是感到不对劲,虽然我对她很冷漠,可还是情不自禁地为她心疼,甚至不由自主地把她落在我衣襟上的头发包起来。回到玫瑰金殿后,我经常有意无意地拿出那根头发,呆呆地看上半天,模模糊糊地觉得我失去了某种东西,然后就会无端地恐惧起来。可我还是觉得,我不能没有你,一旦没有你,我就不能生活下去……等到我在青峰岭再度看见雯儿,看见她那么悲哀的面容,我突然就意识到我失去的是什么了……” 空气纹丝不动,四周的枯草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水墨芳泪光闪闪,哑声道:“不,这不是真的!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这一生一世都只爱我一个人,你说过要为我做任何事……你忘了么,你都忘了么?” 第67章 江逸云道:“我是说过,可这是出自我的本心么?我一直不愿意怀疑你,但是恐怕没有人会比你更清楚,我怎么会突然变成那个样子……” 水墨芳颤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江逸云勉强抑制内心的愤怒,道:“那些果子,那些你假凝儿的手让我吃下的果子……你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小心谨慎,也还是会落入你的圈套,因为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凝儿给我的果子是致幻作用奇佳的迷药;凝儿天真无邪,谁都想不到有人会假他的手来做这种事,不是么?我一共吃了三颗,所以一走上你的船,就突然昏死过去……” 水墨芳怒道:“你胡说!你这是在侮辱我!” 江逸云道:“你心里清楚得很,这不是侮辱,而是事实。凝儿曾经告诉我,他吃了那种果子以后,就一连睡了三四天……当时我沉湎于对你的激情中,并没有认真去想。这几日正好有时间去考虑过去发生的这些事,越想就越明白,若非吃了那些果子,我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昏迷过去?” 水墨芳退了两步,仿佛有些惊恐,道:“你……你怎么能……” 江逸云道:“因为爱,因为雯儿对我的爱,也因为我对她的爱……我可能会迷恋你一时,但绝不会是一世;你可以骗我一时,但也决不能是一世。”顿了一下,脸上忽然现出怒容,厉声道,“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会用这么不光彩的手段来暗算别人!你让雯儿吃下果子,然后又找来了一大帮凶徒,妄图置她于死地,是不是?” 水墨芳忽然冷静下来,用最笃定、最无辜、同时又最诱惑人的方式微笑着,淡淡道:“我让她吃下果子,只是为了不使她碍手碍脚,至于有人要杀她,那可不关我的事。你现在怪我是么?但你不要忘了,如果你心里没有一丝不满和失落,我绝不可能成功地控制你的心神——你不能否认,你的确常常会感到力不从心,感到异常疲惫,因为她实在太爱闯祸,太爱树敌,此番又招致整个武林的仇视,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厌烦的,你也一样,只不过你比别人更善于克制自己……我这么做,其实是在救你,让你得到宣泄,否则你迟早要发狂的……你别忘了,是谁在你最疲倦最虚弱最苦恼的时候陪伴在你身边,对你体贴入微,又是谁在你最寂寞最饥渴的时候抚慰你,满足你种种疯狂的需要……你不会不知道,女人和少女是有极大差别的。冷雪雯充其量不过是个聪明的小丫头,她决不可能像我这样使你满足……何况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你爱我,也需要我,我只是在增加你的勇气,难道我做错了么?” 她郁两眼熠熠发光,轻抚他的脸颊,袖子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幽深的眸子流露出无法抵挡的眷恋之情,柔声道:“你忘了么,那一段日子我们是多么愉快,多么幸福……我们彼此给了对方多少爱抚,多少满足……”她的声音饱含着催眠的魔力,这是一种摧毁意志、消磨雄心的魔力。 江逸云退后两步,冷冷道:“请自重。”水墨芳咬着唇道:“你说什么?”江逸云道:“你用能产生幻觉的果子加上催眠摄魂大法来对付我,你还要我说什么?”水墨芳胸口起伏,道:“你敢说你不快乐,不愉悦?”江逸云道:“正因为我曾经感到快乐和愉悦,我才觉得内疚……” 水墨芳忽然笑了,道:“你想她会爱你么?如果她还能原谅你,接纳你,她就是个没用的贱骨头!” 江逸云怒道:“住口!不许你这样侮辱她!” 水墨芳的脸色随即阴沉下来,她本以为自己在他心中肯定占有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谁知根本没有。她气得嘴唇直打哆嗦,道:“你……你居然这样对我说话!你若抛弃我,你就会名声扫地,全江湖的人都会与你为敌,他们会认定是你玩弄我,亵渎我……” 江逸云嘴边泛起一丝嘲讽的微笑,淡淡道:“江湖中人把你奉为至高无上、高贵不可侵犯的圣女,实在是个笑话。” 水墨芳脸色发白,颤声道:“你……你简直不可救药!我要让你知道,和我作对是愚不可及的!”一面说一面后退,转身狂奔而去。 江逸云苦笑了一下,低头看着冷雪雯。他不想再一次失去她,他愿意用一生的力量来挽留她,只要她在身边,他心里就有了安慰,他的生命就有了光彩。他看着冷雪雯恬静的面容,忍不住想吻吻她。但她把头扭开了。他一怔,喜出望外道:“雯儿,你醒了!你可好些了?” 冷雪雯嘴唇动了一下,轻轻道:“让我下来,我想走动一下。” 江逸云依言扶她下来。 想到他的臂弯曾一度失去热情,他曾一度只眷恋另一个女人,冷雪雯心里就一阵刺痛。她咬了咬唇,望着无边的原野呆呆出神。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蛮荒地带,到处是裸露的黄土层,没有树木,没有花草,什么也没有。她感到身上发冷,全身不适,不禁打了个冷战。 江逸云把她拉到怀里,柔声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冷雪雯道:“我在想那天清晨发生的事,你为我梳头……”江逸云微笑道:“以后我可以天天为你梳头。” 冷雪雯也笑了,轻轻道:“还有以后么?”江逸云如遭当头一棒,失声道:“什么?”冷雪雯缓缓道:“我和你没有以后了——我忽然发现,我已经不再爱你了。”江逸云似乎没听懂,茫然道:“什么?” 冷雪雯道:“我经不起这样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了,我实在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付出感情——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可能我们俩都太累了……我一直在想,也许是我太孩子气,没办法使你满足……” 江逸云狂呼道:“不,不……” 冷雪雯静静地推开他,慢慢道:“我也厌倦了这样的江湖生活,所有人都那么丑陋,那么恶毒,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圣洁高贵的人,骨子里也都如此残忍,动不动就要伤害别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江逸云拉住她,胸口吁出一声悲鸣般沉闷的吼声,绝望地喊道:“雯儿,雯儿……” 冷雪雯凄然一笑道:“永别了,我想我们不会再相见了。”挣开他的手,举步要走。 江逸云竭尽全力搂住她,双臂犹如铁环一般将她紧紧箍住,失声道:“不,我不让你走,我不能让你走!” 冷雪雯惨然道:“你这样还有什么意义?我的心已经死了,不属于你了……” 江逸云狂呼道:“不!不!雯儿,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知道我在乎你!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是存心要伤害你的!雯儿,相信我,雯儿,我只是迷失了心性,才会那样对你……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冷雪雯流泪道:“太迟了,太迟了……” 江逸云几乎要发狂,不停地叫她的名字,不停地吻她的脸,声音嘶哑低沉,仿佛要撕裂了喉咙。冷雪雯痛不欲生,不停地躲闪着,拼命挣脱他的双臂,退了两步,瞠视着他,拔下鬓角的一支簪子,对准自己的心口,一字字道:“你不要逼我,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江逸云狂吼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冷雪雯泪流满面,转身离去。江逸云紧追不舍,一面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风中传来冷雪雯凄凉的哭声,她头也不回,疾步狂奔。江逸云不肯死心,眼看就要追上她了。她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江逸云欣喜若狂,迎上前去。她泪眼朦胧地瞠视着他,紧紧攥着那支簪子,猛地朝自己手腕划落。 江逸云眼明手快,抢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她闭上眼睛,全身仿佛虚脱了一般。江逸云紧紧搂住她,全身抖得厉害,嘶声道:“雯儿,不要离开我,雯儿,不要走,不要走……” 她浑身发颤,嘴唇发白,绝望而痛苦地看着他,终于还是挣脱他的怀抱,飘然而去。江逸云呆呆地望着她远去,面容变得麻布一样苍白,毫无意义地睁着一双模糊而又失神的眼睛。 窗外的浓阴,绿水般渗进屋来。微微的凉风,和着鸟鸣,都送到于怜香耳中。 于怜香并没有回金陵,他本来想回去的,只是满心希望再见冷雪雯一面,尽管他知道,在他百般思念她的时候,她可能正偎依在江逸云怀中。想到这一点,他就几乎要发狂。从青峰岭回来后,他就一直在发脾气,他死死盯着每一个胆敢接近他的人,眼睛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喷射出咄咄逼人的火光,然后,他会突然像一头被追猎的野兽一样凶狂地吼叫起来,吓得对方魂不附体,落荒而逃。谁都知道于怜香是霸王脾气,魔鬼心性,稍不如意就可能遭致灭顶之灾,所以谁也不敢靠近他,偌大的园子死气沉沉,连一点针尖落地那么小的声响都没有。 他脸色煞白,双目赤红。他从来不曾对一个女人动过真情,更不要说用情如此之深,按照他的惯例,他对一个女人的兴趣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月。对她却截然不同,一开始她就抓牢了他的心,令他魂牵梦萦,夜不成眠。但无论他如何用情,她终究是别人家院子里的一朵花,永远可望不可即。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从半夜坐到清晨,又从清晨待到黄昏。入夜之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一种奇妙的感觉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猛地抬起头来,看见对面那茏葱的竹林暗影中闪烁着一道奇异的光芒,像温柔的月光洒在湖波上跳跃变幻的光芒一般。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知不觉站起身来,看见冷雪雯正从林子里走出来,慢慢地朝他走来。 第68章 他的脉搏跳动加快,心缩成一团,浑身抽搐不已。他呆呆望着她,整个胸口被某种东西塞得满满的,血液也随之燃烧起来,沸腾起来。她浑身湿透,头发零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就像被一阵风卷了进来,那样虚无缥缈,那样虚弱无力。 于怜香又惊又喜地迎上去,颤声道:“你……你怎么……” 她呆呆地看着他,眼神是那样忧郁,那样绝望。于怜香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她筋疲力尽,浑身冰冷。于怜香忽然打了个冷战,一种利刀刺心般的怒火混合在内心深处的喜悦中,这被压制的怒火是对江逸云的愤恨造成的,他知道只有江逸云才能让她如此痛苦。他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她在发烧,额头灼热得吓人。他心口一阵绞痛,柔声道:“你发烧了,把湿衣服脱下来好么?” 她唇边泛起一个凄艳的微笑,轻轻道:“不要紧,一两天就好了……”于怜香犹豫了一下,哑声道:“你……你怎么了?你怎么没和他在一起?”冷雪雯道:“我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于怜香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你……你没事吧?” 冷雪雯淡淡一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以为我疯了是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轻轻道,“谢谢你……”于怜香不明就里,道:“为什么谢我?”冷雪雯道:“因为你对我这么好,只可惜……” 于怜香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搂住她,道:“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你到底怎么了?”冷雪雯轻轻道:“没什么,我很好……”于怜香道:“你把湿衣服换下来好不好,你全身都湿了,你这样会生病的……” 冷雪雯微笑道:“不会的,我不会生病的……就算生病,我也不怕……” 于怜香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这样魂不守舍?你告诉我,江逸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冷雪雯道:“你误会了,我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要来告诉你,我要走了……”于怜香失色道:“你要去哪?”冷雪雯微微一笑道:“这不重要。” 于怜香害怕得要命,大喊大叫,一下子醒过来,浑身像被冷汗泡过一样。他回过气来,觉得房里又闷又热,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一再涌上心头,捆牢他,使他从心底震颤不已。 三天之后,冷雪雯的死讯传遍江湖。据说她在某天凌晨遭到伏击,失足落水,但伏击她的人亦无一幸免,死尸横陈一地。得知这个噩耗后,江逸云几乎疯了,他没日没夜地沿着长江奔走呼号,动用了一切力量为他寻找冷雪雯的尸首,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完了。 第十八章此生自断天休问(一) 江南已是草长莺飞时节,塞外却依旧天寒地冻,一场大雪过后,积雪尺余,沿途只看到许多冻死的尸体。荒野之中,四顾苍茫,惟余枯林。 金筱寒与辛夷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下马步行。辛夷与她相识至今,深知她的脾气,懊悔不迭,也只有陪着她一道走,几度要去拉她的手,都被她用力摔开。他忍不住叹道:“别孩子气了,是我不对,我不好,我铁石心肠,我狼心狗肺,我以后改就是了。以后要是见了什么难民,什么叫化子,不要他开口,我一定先恭恭敬敬地跟他磕几个响头,用八抬大轿请进家里,奉为上宾……”金筱寒又气又急,抓起一把雪朝他面门掷去。辛夷赶紧闪开,一不留神就摔了个仰面八叉。金筱寒也不来扶他,掉头就走。 辛夷躺在雪地上不动,指望她来拉他,趁机一笑泯嫌隙,谁知她连看也不看一眼,无奈之下大声喊道:“金姑娘,您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大慈大悲,普渡众生,不比我们下界无知小民,生性愚钝,怎的不救我一救?”金筱寒依旧不闻不问,渐渐去远。辛夷无奈,只得一骨碌爬起来,竭力追赶,涎着脸陪笑。 这时两人已走出很远,雪地上留下几排歪歪斜斜的足迹。 辛夷怕金筱寒受冻,几回想解下自己的裘衣给她穿在身上,均遭冷拒。他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刚才何不顺着她的意思撒个小谎,哄她开心,也犯不着受这种罪。辛夷心性虽不坏,究竟自小养尊处优,受不得苦。金筱寒虽然一眼也没瞧他,却知道他垂头丧气,想到他享受惯了,不免于心不忍,但一想起他那种优游的姿态,嚣张的神气,立刻又硬起了心肠。 辛夷挖空心思讨她欢心,忽听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他精神大振,道:“我们快些去瞧瞧,也许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素来懒散,此刻这一番做作无非为了博取欢心。 金筱寒觉得可笑,也不搭腔,施展轻功,如一阵清风,霎时间掠过雪地。辛夷看得一呆,急忙追去,与她并肩而行。再走近一些,只见四五人围着一个矮小汉子打斗,那矮小汉子使一对流星锤,挥舞得虎虎生风,令人无法近身。辛夷皱了皱眉,猛地加快脚步,掠近十余丈,看得真切,失色道:“彭准!” 原来那矮小汉子正是妖闭门下。辛夷正欲上前助他一臂之力,突然嗅到一阵香气,空中曳过一条人影,猛可间插入那些人中间,没等辛夷回过神来。只听一声声惨叫,围攻的四五人已经被打飞。他心中甚喜,还道这人是气不过对方以多欺少,故而出手相救,谁料想这人又卡住彭准咽喉,微一用力,彭准的头颅立即垂落到胸前。他心头一震,立刻纵身跃起,挺剑疾刺。 妖闭门近年式微,故历代门主均训诫门下弟子互敬互爱,同甘共苦,否则以辛夷的个性,见此人武功诡异莫测,早就知难而退了。 那人却不转身接招,待剑尖几乎触及背心衣裳,右手衣袖突然鼓起,向辛夷面门打来。辛夷只觉胸口一窒,一口气喘不上来,浑身上下的筋脉似乎在瞬间都被封死,双手也骤然无力,长剑立即跌落。那人仍未回头,飞身离去,在半空中轻轻一转,奔向东南方去了。 金筱寒赶到时,辛夷已然委顿在地,一张脸变得青黑,全身僵冷,鼻孔中气若游丝。金筱寒花容失色,奋力在他胸口推拿了一阵,但他依旧无声无息。金筱寒惶急失措,这方圆数十里内荒无人烟,等待也好,求救也罢,都无济于事。她呆了半晌,忽然一跃而起,奔到枯林中扯下几段粗如儿臂的树枝,犹豫半晌,解下那几个死人的腰带,扎成一个雪橇,让辛夷躺在上面,拉了他径直向前跑去。 黄昏时分她总算来到一个小集市,她又饥又渴又累,找了家小店,要了碗三鲜面。此时辛夷仍然昏迷不醒,全身冷若坚冰。她扶起他的头,想喂他几口面汤,但他牙关紧闭,只是徒劳。 她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污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心想若不是自己任性,两人好好地呆在马车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正想着,只听嘿嘿几声笑,四五个流里流气的家伙抢上来,言语猥亵,神态轻浮,想必是见她生得好看,不怀好意。她又羞又气,身形微闪,左手纤纤二指已击中当中一人太阳穴,右手轻挥,柔到极处,空明若无,右面那人顿觉眼前一黑,仰面跌倒。这些人没想到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有如此功力,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逃走了。 金筱寒松了口气,拉起雪橇,生怕那些人再追上来,丝毫不敢放松,一径奔出四五里路,才停下来。饱食之后狂奔,她腹中微痛,又担心辛夷有生命危险,只歇了一歇,又要上路。猛听脑后风声飒然,似有人偷袭。她吃了一惊,急忙就地滚开,抽出辛夷鞘中长剑,反手疾刺。 身后那人双足一弹,向后翻跃,笑道:“小姑娘,剑法很好嘛!” 金筱寒这才看清此人方面大耳,笑容可掬,似乎不像坏人。她心神稍定,立刻又警觉起来:此人无声无息地跟在自己后面,恐非善类。当下长剑又举了起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 那人一揖到地,道:“在下欧阳梦天。”金筱寒依稀记得此人与江逸云有交情,但仍不敢掉以轻心,道:“欧阳公子有何见教?” 欧阳梦天道:“在下适才见过姑娘出手教训那几个小淫贼,不胜欣羡,特来讨教。” 金筱寒暗道:“他果然一直跟着我!若真要讨教,何必等到这种荒郊野外?”想到这一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冷冷道:“欧阳公子乃成名高手,小女子岂敢献丑?” 欧阳梦天道:“但姑娘适才那一手剪梅指实在精妙绝伦,自雯姑娘死后,我还以为这一绝技已经失传,今日幸得一见,定要讨教。” 金筱寒见这人居然认出自己所用招式,不免心慌。 欧阳梦天看出她挂牵辛夷,微笑道:“姑娘何不早作决定,免得大错铸成,后悔莫及。” 金筱寒心一横,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对方刺去。 青芝岫花都金家本是武学世家,加上百年前出了一个紫观音金镜,更是如日中天,可惜金翠羽阴魂不散,闹得家破人亡。金筱寒作为金家唯一后人,却无缘习练本门武功,所学均是江逸云冷雪雯所授。她体质孱弱,本来不宜习武,幸亏江逸云度她三成功力,才得以有一个稳固的根基,何况她天资聪慧,触类旁通,武功也算可观。这一剑出手极快,快得出人意料。 欧阳梦天还以为金筱寒年轻,内力不深,尽可以手到擒来,只是嗜武成癖,一心要将她的武功看个究竟,才引她出手。但她这一剑刺来,惊风飒然,力道居然极强。他诧异地皱了皱眉,闪身避开。 第69章 金筱寒招式用老,一斜身,长剑微一盘旋,贴着对方胸前掠过,反削对方左肩。欧阳梦天喝了一声采,左手便朝剑尖抓落。金筱寒唯恐他夺走长剑,身形暴退,突然飘飘而起,长剑当空击下,只见剑花暴洒,光芒吞吐,势不可当。 欧阳梦天只觉一股极柔和的力道自剑式中传来,一波接着一波,宛若波心荡月,又如微云度月,连绵不断,层出不穷。他吃了一惊,跃起身来,只听嗤的一声,衣角还是被削去一块。他惊异万分,想不到这少女竟有此等高明的剑法,若非她内力尚浅,自己早做了剑下亡魂。当下不敢轻敌,自怀中取出一对判官笔,道:“姑娘刚才这一招好生绝妙,倒不知是哪个门派的绝技?” 金筱寒轻轻一剑已试出威力,淡淡道:“这一剑叫做‘月涌大江流’,你一辈子也没见过。” 欧阳梦天喝道:“好一个‘月涌大江流’!在下再讨教一二!”判官笔疾点金筱寒手腕,攻势凌厉。金筱寒赫然又是一招“月涌大江流”,生生将欧阳梦天逼退了一步。欧阳梦天想不到她招式再用,自己仍旧抵挡不住,面色一沉,左手横扫,点向对方腰眼,这一手轻若飞絮,右手斜击对方右肩,却重若磐石,刚劲威猛。讵知金筱寒还是那一招“月涌大江流”,幸亏躲得快,否则一对判官笔已被削断。他眉头轩动,喝道:“你只会这一招么?” 金筱寒也没想到这一招这么有效,心中一宽,道:“就凭这一招你已经消受不起了!”虽说如此,还是换了一招“星垂平野阔”。欧阳梦天判官笔疾点而下,当的一声,笔尖砸在剑锋上。金筱寒手臂一麻,长剑几乎脱手,这才意识到这一着无法克敌制胜,长剑一带,自然而然又是一招“月涌大江流”。 欧阳梦天连退两步,又惊又怒,惊的是对方招式连用,自己明明看了个通通透透,还是敌它不过,怒的是这少女反反复复使用同一招,分明有戏弄之意。旋即凌空下击,这一含怒出手,的确有雷霆万钧之势。金筱寒举剑封挡,长剑却被震断,判官笔势头不减,径直朝她天灵盖击下。她顿时失色,突然之间,一团白影无声无息地飞来,在欧阳梦天手上一撞,欧阳梦天吃痛不过,判官笔脱手飞出。 金筱寒虎口余生,惊魂甫定,赶紧后退。 欧阳梦天虎口剧痛,连忙查看是否遭了暗算,但手腕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红肿胀痛。举目四望,也未见任何异物,登时省悟道:“原来有人用雪打中了我!”念头一闪,顿时打了个冷战,以雪击人,竟有此等威力,此人武功定然深不可测。待要知难而退,一来舍不得金筱寒的美貌,二来不甘示弱,一双眼睛四下搜索,扬声道:“阁下出手不凡,还请现身一见,在下斗胆请教!” 一个低沉浑厚、略带嘶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你还不配!” 欧阳梦天怒笑一声,极目张望,四下积雪茫茫,别说是人,连只飞鸟的影子也见不着。但这声音如此清晰,分明就在附近。他心里怯了几分,兀自强打底气,道:“在下纵然不才,也不致如阁下设想的那般不济。” 那人冷冷道:“在荒郊野外欺负一个小姑娘,我若做出这等事来,又偏巧被人撞见,早就活活羞死了,哪里还敢见人!”欧阳梦天脸色发青,道:“阁下不要误会,在下只是见这位姑娘武功不凡……” 那人截口道:“别人也许会相信你的鬼话,可惜你是关公门前耍大刀,撞见了本少爷……难道你不知道本少爷正是此道祖师爷么?” 欧阳梦天骇然失色,颤声道:“阁下……阁下莫非是……是颖……颖花园……”他牙齿格格乱响,竟然吓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显然怕到了极点。 那人悠悠道:“算你还认得本少爷。” 欧阳梦天双膝一软,居然跪倒在地。金筱寒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以他响当当的名头,竟不顾身份,自毁身价,向一个连面都没露的神秘人物下跪。欧阳梦天其实也不是存心下跪,只是害怕到极点,双腿支持不住。他跪倒之后才感到丢脸,正要起身,忽觉一股火炭般的热力透入两膝,他的膝盖就像长在雪地里似的,动弹不得。他越发恐惧,却听那人笑道:“想不到你这么孝顺,不顾严寒也要向本少爷下跪请安,不枉本少爷当初提携你一把。本少爷就受了你这一拜吧!” 听到这荡人心魄的笑声,金筱寒猛地记起一个人来,失声道:“于……于怜香……于大哥么?”那人悠然道:“筱寒姑娘原来还认得我。”金筱寒又惊又喜,她情知于怜香医术高明,不在江逸云之下,心想辛夷有救了,高兴之下反倒说不出话来。 欧阳梦天看到他们相识,越加惊恐,再也顾不得颜面,哀求道:“小人实在不知这位姑娘与公子相识,还请公子开恩……” 于怜香叹了口气,喃喃道:“看在你还有点用的份上,你快滚吧!” 欧阳梦天浑身一震,双膝立即又能动弹,魂不附体,千恩万谢,接连几个纵跃,逃得无影无踪。 金筱寒大喜,以为于怜香定会出来相见,谁知等了半天也没见他现身,她焦急万分,大呼道:“于大哥,于大哥,你在哪里?”她凄惨的呼声在风中回荡,无人应答。于怜香想来已经离去。她又伤心又绝望,凄然道:“于大哥,于大哥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她嘶声狂呼,四下阒然,于怜香仍无反应。寒风呼啸,她浑身冰冷,伏在辛夷身上大哭,一面哭一面抽抽噎噎道:“于大哥,于大哥你在哪里?” 蓦闻身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她耸然回头,只见身后一人,轻袍玉带,形容憔悴,果然是于怜香。她惊叫一声,情不自禁地去拉他的手,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于怜香淡淡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 金筱寒急切地道:“你快救救他!他……”说到辛夷,又流下泪来。 于怜香伏下身去为辛夷搭脉,脸上不露端倪,心中实是大为惊讶。看到辛夷头面青黑,心中一动,撕开他的衣襟,但见胸口紫涨,肩背发黑,饶是他城府极深,也不免动容,脱口道:“妖闭大法!” 金筱寒全身一震,几乎跌倒,颤声道:“什么?你说他中了妖闭大法?” 于怜香重新号脉,慢慢道:“错不了,是妖闭大法。”金筱寒暗哑声道:“可是妖闭大法已经失传了!已经被金翠羽偷走了!”于怜香淡淡道:“难道别人不能再从金翠羽手中偷走么?” 金筱寒为黑匣子几度与妖闭门发生冲突,自然深知其中利害,一时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连能不能治也不问了。于怜香看了她一眼,忽然想起冷雪雯失去江逸云之后万念俱灰的神情,心头一阵绞痛,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振作点,筱寒!我能救他!”金筱寒暗淡的眸子闪起一丝喜色,失声道:“真的?” 于怜香拉起雪橇,一手携了金筱寒,展开“一鹤排云”的绝顶轻功,宛若风飘柳絮,在荒野中一卷而过。金筱寒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如腾云驾雾,心中暗暗吃惊。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一片偌大的宅院掩映在梅花林里。他们刚一露面,立刻抢出十余名仆役,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于怜香一挥手,这十余人立刻又退了下去,就像是突然被阎罗王召回的无常一般。金筱寒又是一怔,想起冷雪雯曾说于怜香狡兔三窟,如今看来,他何止“三窟”,简直十几二十窟都有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这样到处挥金如土,嗔奴叱婢,养尊处优? 横塘曲岸,低笼的柳树带着水淋淋的绿意,水面白帆点点,偶有玄鸟划水。水中绿洲萋萋,长满高大的花树,红白相间,遮护着隐约的一带飞檐。一架竹桥通向水洲,轻盈精巧,别有风致。天色阴郁,骤雨初歇,四处水雾弥漫,天上微微的星光和地下的灯光无声相映。 一个女子紧紧裹着斗篷,急匆匆地赶路。她踏上竹桥,走不到一半,一条紫色的人影从水洲中窜出,如银河泻落,一下子挡住去路。她心里一惊,情不自禁地退了几步,看着眼前这个美得令人窒息的女人,不禁动容道:“是你!你来做什么?” 那女子似笑非笑道:“颛孙盈雪,我等你多时了。”颛孙盈雪冷冷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死心?”那女子眼里闪着讥讽的火花,笑吟吟道:“只要你不死,我就不会死心。” 颛孙盈雪道:“就因为澹台慕容么?”那女子哼了一声,道:“你管我是为什么!听说龚霆松还活着?”颛孙盈雪脸颊顿时变得毫无血色,冷冷道:“谁告诉你的?” 那女子悠悠道:“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知道是江逸云偷偷摸摸地把他带了回来,你又偷偷摸摸地从寒碧山庄把他偷了出来……我还知道龚霆松这个人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他根本就是……” 颛孙盈雪锐声道:“住口!” 那女子咯咯轻笑,环顾四周,悠然道:“这里就我们两人,你还怕别人听了去不成?也难怪你害怕,换了是我,我也会一千个小心的。不过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么,你就没替他妻子儿子想过?万一他们知道这一切……” 颛孙盈雪的心就像被人放到火上灼烧一样,对方的眼光就像锥子一样锥刺着她,四周的一切动静——就连哗哗的水声,轻轻的叶落也像是在嘲讽她,一切都使她感到痛苦。天空空荡荡的,就像死水一样污浊,整个沉重的苍穹死死地压在她胸口,她克制着自己,低叱道:“江如练,你不要欺人太甚! 第70章 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也是江家的人,为什么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江如练脸色陡寒,厉声道:“我早就不是了!剑门一衣江的人全都死绝了才好呢!” 颛孙盈雪大怒,骤然出手,朝对方当头击下。 江如练讥讽道:“沉不住气了吧?”一面说,一面回掌封架,手若游鱼,搭向对方脉门。这一招来得太快太突然,颛孙盈雪猝不及防,一惊之下,脉门竟被抓实,赶忙运气冲开穴道,不料体内奔腾激荡的内力突然间一泻千里,自脉门急涌而出,源源不断地注入对方掌心。颛孙盈雪大惊失色,运功抗拒,左掌同时拍向对方胸口,但真气涣散,这一掌丝毫不起作用。 一条人影忽然曳空而来,斜斜插入两人之间。江如练眼前一花,不知怎的,就身不由己地退了两步。她无暇多虑,随手一击,直奔对方心口。但手腕忽然一凉,两根手指在她脉门轻轻掠过,她心头一震,定睛望去,便看见一个蒙面女子,身材修长,裹着银白色的斗篷,浑身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颛孙盈雪胸口气血翻腾,急忙盘膝坐下,运功调息。 江如练意念回旋,突然又向颛孙盈雪出手。 那蒙面女子飞身挡在颛孙盈雪面前,接下这一招,掌力之浑厚,委实是江如练始料不及。她冷哼一声,右手一圈,赫然又是一招“翻云覆雨手”,抓向对方手腕。对方不动声色,将这一着轻易化解开了。 江如练愕然心惊,正想再度发力,鼻子里突然嗅到一股异香,眼前一花,顿觉满天烟雾缭绕而来。她吃了一惊,急忙闭气,等到烟雾散去,颛孙盈雪和那蒙面女子已经杳然无踪。她怒容满面,足尖轻点,腾空而去。 春寒犹重,江水清冷逼人,连交映生辉的月影灯光也显得那样凄凉。 不知何处传出幽咽的箫声,如泉流曲折,冰滩阻涩,如泣如诉,让听者肠断魂销,心动神摇。寒水碧怔立半晌,只觉一阵沦肌浃骨的哀愁四下围拢,让他额头一片冰凉。 箫声幽噎,久久未绝。 青枫下泊着一叶扁舟,船里载满鲜花,月光泻在鲜艳缤纷的花枝上,浮起梦一样的青雾。船头坐着一人,素袍玉带。过了很久,他轻轻放下洞箫,怔怔凝望着光影斑驳的水面,神情凄怆。 寒水碧心头涌起无限的悲凉,悄然长叹。 波心荡月,枫林中射来零乱的风灯,他缓缓站起身,光华仿佛都从他脚下涌起,他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寒水碧默然无语地望着他把船上的鲜花一枝枝投入水中,数不清的娇艳的花朵,在一缕缕、一丝丝的波光中轻盈流转。四下阒然,无边的宇宙仿佛只是一片空虚,千愁万绪,纷至沓来。 寒水碧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 江逸云震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灯光中分明可见他消瘦的双颊,憔悴的面容,月光折射过来,在他眼中泛起一片迷茫的光晕。但等他完全转过来,眼睛又闪出了光彩,嘴角也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已将他悲痛、忧惧的一面永远掩藏起来,在别人面前始终保持着固有的坚强和镇静。他跃上岸,走过来,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寒水碧叹息道:“你还是不能忘记她?”江逸云道:“我怎么能忘记她?她的死根本就是因我而起……”寒水碧道:“我们都知道那不能怪你……”江逸云道:“那应该怪谁?”寒水碧苦笑道:“你又何必这么认真?走吧,咱们去喝两杯。” 夜未深,集市未散,青帘摇曳,酒馆喧嚣。酒馆门口风灯乱摇,在他们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零乱的阴影。 寒水碧道:“你忘了她吧,她若当真爱你,绝不愿看到你为她伤心这么久……” 江逸云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锐声道:“你以为她还会爱我么?在她离开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她已经不再爱我了……”这本是件凄惨绝伦的事情,他脸上却带着近乎自我放逐的笑容。 寒水碧感到一阵恐怖,失色道:“你……你没事吧?”江逸云淡淡道:“喝酒吧,我能有什么事?”寒水碧瞠视他良久,一字字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活腻了?”江逸云笑道:“这话算是说对了。”寒水碧眼里闪出愤怒之色,冷冷道:“至于么?你至于因为她的死就这样自暴自弃么?” 江逸云不动声色道:“我什么时候自暴自弃了?难道我不是像从前一样医治每一个上门求救的病人么?难道我不是像从前一样对待每一个有求于我的人么?” 寒水碧道:“可我知道你的心已经死了!”江逸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寒水碧怔了半晌,叹道:“天底下还有很多好女孩,你就不能……” 江逸云截口道:“不提这些了,喝酒吧。”他酒到杯干,一眨眼就已经喝了六七杯下肚。寒水碧和他相识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样狂饮,他是个最冷静不过的人,若非情到深处,痛到极致,断不会如此。他一声不吭地喝了两杯,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江逸云道:“六天前。” 寒水碧道:“有龚霆松的消息么?”江逸云叹了口气,道:“没有。”寒水碧道:“他真是被颛孙盈雪带走的?”江逸云道:“从屋里留下的痕迹来看,错不了。”寒水碧叹道:“也算是得其所了。” 喝到最后,两人的舌头都有些麻木了。寒水碧直着眼,醉熏熏地舞起剑来。江逸云击节作歌,曼声狂吟,醉得一塌糊涂,不一会儿便趴在桌上睡着了。等他醒来,天还未亮,寒水碧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他怔了半晌,慢慢走出去,心情仿佛一滩死水似的,又寂静,又绝望,似乎这一生就这样完结了。一阵孤寂感,冷然袭来。他身上起了一丝战栗,喃喃道:“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春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第十八章此生自断天休问(二) 空际疏星淡淡,远处青山隐隐,江上八面来风,寒意迭生。 他伫立良久,怅然远眺,直到头发衣裳都被冷风吹得冰凉。离开山庄许久,该回去看看了。以前不管他回去得多晚,冷雪雯都会等着他。而今物是人非,还有谁会倚窗弄琴,静候他的归去?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越发沉痛。他从怀里摸出那方包着冷雪雯一根长发的丝巾,轻轻打开来,望着那根纤细的头发,肝肠寸断——这是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了。这么细的头发,能经得起岁月的摧折么,能负载得了他沉痛的爱恋和歉疚么?他眼中似乎有些湿润了,喃喃道:“雯儿,雯儿……” 晚风萧萧,木叶沙沙。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猛一扭头,瞥见一条轻烟般的人影倏然闪过,他心头一震,脱口道:“雯儿!” 那人影淡若无痕,就像一个在梦中出现的幻觉,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无暇多想,立即追了过去,一心要追上她。那影子在夜色中闪现迷离,如流光飞舞,捉摸不定,她忽然闪入一片竹林,转瞬即逝。江逸云疯狂找寻,却一无所获。他疲惫地扶住一株毛竹,浑身发热,满头大汗。 “她很像冷雪雯是么?” 竹林深处陡然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锥子般锋利无情。江逸云吃了一惊,只见一个穿银白色锦袍的蒙面人背负双手,缓缓踱出。他向对方的脸上注视了好一阵子,慢慢道:“穆犹欢?”蒙面人傲然道:“不错!”江逸云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穆犹欢淡淡道:“你看到的不过是幻象罢了。冷雪雯早已因为你的缘故葬身江底,纵使她还侥幸活着,你那样对她,你以为她还会来找你么?” 江逸云明知对方要激怒自己,换成平时他尚可平心静气,但此刻不能;这话直戳他的痛处,急怒攻心,他只觉胸口一甜,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穆犹欢淡淡道:“这两年来,你吐血的次数怕有二三十回了吧?再这么下去,你必将不久于人世。” 江逸云竭力稳住身形,淡淡道:“我知道你早就想置我于死地,但你又不想亲自动手,就想用言语激怒我,让我气死。可我这人命硬得很,哪怕只剩下半口气,我也能拖上十天半个月。” 穆犹欢被他料中心思,目不转睛地盯住他,淡淡笑道:“原来你还清醒得很。”江逸云道:“我若不清醒,你岂不觉得无趣?”穆犹欢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挺为别人着想的。” 江逸云淡淡道:“老毛病了,改也改不掉。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希望我死?” 穆犹欢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辛酸之意,这两年他对女人兴趣锐减,能入他眼的女人也越来越少。他知道替他物色美人的属下个个如履薄冰,魂不守舍,他也知道他们找来的女人都堪称绝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见了她们就觉得厌烦透顶。以前他每隔几天就要换一个女人,而且从未让一个女人的容貌留在他记忆中,如今他心里却有了一个女子的身影。他皱了皱眉,为自己在此时此刻想起这些感到极为懊恼,但他那种报复的虐待心理早已淡了许多。他看着江逸云,淡淡道:“不为什么,有人不希望你活着。” 江逸云道:“是谁?”穆犹欢悠然道:“多得是,一时间我想不起来了。”江逸云道:“既然如此,如果你还是不想自己动手的话,若还有要事在身,不如先去做完,然后我们再来慢慢地耗,看谁的耐性更好。” 穆犹欢哈哈一笑道:“你想得真周到,我的确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去做。”说完转身离去。 江逸云扶着竹子怔忡,心里充满悲哀。 第71章 有谁能够让冷雪雯起死回生,重新活过一次?假使冷雪雯真的没有死,他们还能重修旧好、重温旧梦么?不可能,都不可能!他深深地记得在追赶那个影子时心里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他这才明白自己其实有所期待的,他期待会有奇迹出现,就是这种期待一直支撑着他,让他在这两年的煎熬里未曾倒下。但现在他觉得累极了,累得不想站着,只想躺倒,永远地躺倒。 一阵冷风卷过,竹浪滚滚。天上没有月,星光零碎。 他感到无可措手的彷徨,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仿佛听到体内有一种碎裂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希望破灭了,长此以往,生命中不可能再有奇迹了。冷雪雯死后,他虽然哀痛欲绝,却很平静,可以从容地面对此后的一切;然而上苍却在刚刚逝去的那一霎那为他创造了一个他误以为是奇迹的误会,把一个貌似冷雪雯的身影推到他面前,他刚从痛苦的深渊中回过神来,才想着要用一生的精力去追逐她、珍惜她,爱护她,上天却让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残酷的玩笑,并且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是他用自己的双手亲自把幸福粉碎。他忽然想起冷雪雯离去时那哀痛无力的叹息:“太迟了,太迟了……”他发现一切真的已无可挽回。以前他还可以从容面对孤寂,现在却不能了。造化的弄人让他心存侥幸,一旦这希望破灭,他就失了支柱。天下之大,他该何去何从? 他感到身体是这样疲乏,尤其是两条腿,已经绵软得支撑不住他的躯体。他心里刚开始这么想,左腿就不知不觉地跪倒在地上,等他明白过来,两条腿都已跪倒。他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去抓握身旁的毛竹,慢慢地重新站起。 花厅中温暖如春,炉香袅袅,陈设雅致,榻椅上均缝着锦缎,暖和舒适。两名锦衣侍儿殷勤伺候,忧心忡忡的金筱寒却不过她们的好意,勉强吃了点粥。 花厅位于宅院深处,极为僻静,那圆脸侍儿却忽然皱了皱眉,道:“怎么外面如此喧哗?”另一长脸侍儿道:“我也听见了,好像有人在打斗,要不要去看看?”圆脸侍儿道:“朱放和龙谷八音足以应付了,你我去凑什么热闹?” 金筱寒吃了一惊,这朱放是火焰门主,龙谷八音也是一流高手,怎的这两名侍儿全不当回事?又过片刻,只听有人呵呵大叫。圆脸侍儿咦的一声,诧道:“是朱放,好像受了伤。”金筱寒忽然意识到这两名侍儿武功不弱,否则绝不会如此清晰地听到她听不到的声音。圆脸侍儿面带忧色,侧耳倾听良久,道:“琳儿,你在这里照顾金姑娘,我去看看。”说完便一折身掠了出去。 金筱寒无心再吃,心中忐忑不安。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突听一声厉喝:“于怜香,快滚出来!”声若洪钟,内力连绵,震得房梁为之摇撼。金筱寒全身一颤,耳鼓如有针刺。琳儿的手也抖了一下,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窗外似有冷风卷过,金筱寒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只听一声门响,接着便传来于怜香笃定而优游的声音:“我道是谁,原来是观音堂主驾到!未知阁下如此咄咄逼人,是何道理?”金筱寒吃惊不已,心道:“观音堂主滴水如来据说已十多年未曾亲涉江湖,怎么此番竟于此地出现?” 滴水如来道:“本座几个不成气候的弟子遭人暗算,听说你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功,特来求医。” 于怜香道:“你打伤了我这么多人,还指望我替你的宝贝徒弟医治么?”滴水如来道:“本座若不伤他们,你岂肯现身?”于怜香淡淡道:“这是我自己的家,我爱在哪呆着就在哪呆着,碍着旁人什么事?”滴水如来沉声道:“恐怕由不得你!”于怜香微笑道:“哦?” 滴水如来道:“本座知道你一向怕死,只要制住你,不怕你不答应。”于怜香道:“你倒是清楚得很,本少爷的确怕死,可惜还不至于死在你手里。”滴水如来怒笑道:“好狂的小子!”话音一落,只听掌风呼呼,如风雷大作。 金筱寒正想出去看个究竟,琳儿紧紧拽住她,低声道:“你不能出去,你出去了少爷就会分心。”拉了她躲在桌子后面,瞧着纱窗外兔起鹞落、倏来倏往的两条人影。 于怜香一面周旋,一面悠悠道:“阁下这十几年想必有些酒色过度,这千手如来掌可大不如从前了。”滴水如来叱道:“混帐小子,十几年前你还不知在哪里撒尿和稀泥呢,敢在本座面前乱嚼舌根!” 于怜香继续好整以暇地说些疯话。金筱寒听得面红耳赤,奇怪的是身上却越来越冷,手脚冰凉,她心中大奇,再看琳儿,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格格打架。她这才醒悟,滴水如来擅长寒冰掌,据说可以吹气成雪,将对手活活冻死,她不禁为于怜香捏了把冷汗。 窗外人影分分合合,倏来倏往,衣袂飞扬,如风卷残云,流光飞舞,瞬息万变,看得她眼花缭乱。突然几道白光穿窗射入,落在地上。她好奇地拾了起来,不禁骇然失色,竟是几段冰凌。这时她忽觉桌子在摇晃,身子也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自觉地拉住琳儿的手。 琳儿面容扭曲,似乎痛苦不堪,身上也在不停地抽搐,兀自强笑道:“想不到……想不到这个老家伙这么厉害……”金筱寒面色发紫,抬眼望向窗外,于怜香仍进退自如,显然游刃有余,心神稍定。 双方激战近一个时辰,所有烛光突然熄灭。金筱寒骤然跌入黑暗之中,心里着实害怕,又不敢出声。琳儿显然也怕得很,紧紧攥着她的手,箍得她的手又麻又疼。两人一声不吭地伏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筱寒眼睛一阵刺痛,烛火又神秘地燃起。她感到无法形容的诡秘,抖抖索索地直起腰来,举目四望,窗外风息全无,于怜香和滴水如来均已不知去向。她四肢发麻,挣扎着爬起,琳儿悄声道:“金姑娘,你可千万别乱动……” 金筱寒轻轻道:“我去瞧瞧……”慢慢捱到门口,伸手正要开门,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她吓得一声尖叫,几乎晕了过去,猛听有人笑道:“小丫头,上哪去?”她听出是于怜香的声音,又惊又喜,嘶声道:“你可吓死我了!” 于怜香笑了一下,沉吟半晌,道:“你那个小情人是妖闭门的?”金筱寒讶然道:“你怎么知道?”于怜香道:“妖闭门徒被妖闭大法所伤,真是个天大的笑话。那小子叫什么名字?” 金筱寒嗫嚅道:“辛夷。”于怜香皱了皱眉,道:“辛立和是他什么人?”金筱寒道:“是他曾祖父。” 于怜香鼻子里笑了一声,道:“看来妖闭门真是每况愈下了。”看着窗外,目光闪动,若有所思,半晌忽然道:“你们跑到塞外来做什么?” 金筱寒道:“我听说大哥在天山,就想去见他,不想他已经离开了,我们扑了个空,就回来了……”于怜香沉默良久,忽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他。”金筱寒喜出望外,道:“他……他好了么?” 于怜香沉着脸道:“换了别人这么问,我早把他打出去了。”他喜怒无常,忽笑忽嗔,捉摸不透,却别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也不管金筱寒怎么想,接着说道,“你知道滴水如来为什么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么?因为他的宝贝徒弟也和你的小情人一样,中了妖闭大法。” 金筱寒悚然道:“难道有许多人练成了这门功夫?” 于怜香道:“未必就是许多,也许才一个。”带着金筱寒走近一间药香扑鼻的小屋,“我把他浸在药池里了,再过十二个时辰,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情人。” 辛夷盘膝坐在乌黑的药池中间,脸色已恢复正常,细心的金筱寒完全可以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她笑逐颜开,摇着于怜香的手连声道谢。于怜香神色冷淡,道:“不必谢我,我这都是为了你。”金筱寒脸一热,轻轻道:“我真的很感激你……你真好……” 第十九章天涯何处无芳草(一) 穿过交互掩映、树影如画的烟柳,折入一条落英夹道的碎石小径,走出一里有余,隐隐可见一片参差挺秀的林子,种植着油松、翠柏、云杉、楠木、桉树、红木、桐油树和檀香树,郁郁葱葱,层层叠秀,遮天蔽日。远远飘来一阵温暖恬淡的香气,让人如浴薄醉。 江逸云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望着路面的落花,忍不住伏下身去,捧起一把。 寒水碧笑道:“怎么,看到这么多落花,心疼了吧?”江逸云道:“往年雯儿都会把这些残花收集起来腌渍,或者下酒,或者入茶,都是很好的……”寒水碧叹了口气道:“求求你忘了她吧,你不能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里。” 江逸云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只是她留给我的记忆太多了……”寒水碧岔开话题,道:“快些走吧,人家找你下盘棋,就得等你大半天,你的架子也够大了!”江逸云道:“你这么喜欢下棋,你跟他下好了,何必拽上我?” 寒水碧苦笑道:“你寒伧我吧?明知道我那几着臭棋根本见不得人,居然叫我去跟司虏尘那样的高手对弈!”江逸云皱了皱眉,道:“我也很久没下了,恐怕不堪一击。”寒水碧连忙道:“不会不会,你是高手,下一回就顺手了。”江逸云皱眉道:“你怎么这么大劲头?”寒水碧笑道:“看你和司虏尘这样的高手对弈,可是百年罕见的境遇,我怎能不开心?而且恐怕开心的还不止我一个呢!” 说着两人已走进一个雅致的庭院。 第72章 江逸云抬头一看,只见院子里满架的蔷薇和荼縻,青翠欲滴。棚架下果然聚集了不少人,当中正与房尘睿交谈者身穿紫袍,头戴金冠,神采奕奕,高雅肃穆。江逸云微微一怔,喃喃道:“难怪我觉得这个地方这么眼熟,原来就是三年前给房夫人看病的地方……没想到竟然是司虏尘的府第……” 看到江逸云在门口出现,司虏尘眼里闪出喜悦的光彩,微笑道:“江公子真是姗姗来迟,叫我等得好苦。” 江逸云欠身道:“劳侯爷久候,在下深感不安。”司虏尘笑道:“公子不必客气。那日公子飘然而去,令我唏嘘不已……”江逸云道:“那日之事,还请侯爷不要再提起,以免在下惶恐无地。”司虏尘道:“公子真乃谦谦君子也。”江逸云道:“区区虚名,劳侯爷挂心,在下更觉汗颜。” 房尘睿在一旁笑道:“你们若要闲谈,回头老夫摆一桌素宴,让二位月下对饮,彻夜长谈如何?此刻老夫可是迫不及待要观棋了。” 司虏尘一笑,道:“公子请坐。”江逸云在他对面落座,道:“在下久未与人对弈,只怕要让各位失望了。”房尘睿笑道:“江公子就不必谦虚了,纵然你十年不曾落子,也要比我等这些门外汉强过数倍。”江逸云笑得有些无奈,道:“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侯爷请——” 第一局两人下了足足两个时辰,下到第一百七十一手的时候,江逸云输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到底多久没下过棋了?”江逸云淡淡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必输不疑。”寒水碧想了想,笑道:“再下一局试试,你这局再输了,我今年的酒钱归你出。” 江逸云皱眉道:“岂有此理。”寒水碧笑得更开心,低声道:“你就认命吧。” 这时门外闪过一道流动的光影。众人虽在用心观棋,但都注意到了这个悄悄走进来的女子。一簇明媚的阳光穿过蔷薇架照下来,在花瓣的露珠上闪耀出成千上万的光花。 她站在花架下,闪烁不定的阳光照着她娇艳照人的面孔,任何人看久了她的脸庞,都会觉得目眩神移,心旌荡漾。她穿着一件柔软的金色长袍,就像梦境一样楚楚动人。 看到她,所有人体内都涌起一种奇妙的激情,寒水碧忍不住轻轻赞叹了一句:“好美的女人!” 她静悄悄地走过来,走到江逸云身后,眼里含着柔顺和喜悦的神情。寒水碧看到她脸上渐渐泛起了一片红晕,她的眼睛也慢慢地蒙上了一层醉人的迷茫的光彩,心里不觉一动。 第二局两人打了个平手,不觉已正午时分。房尘睿笑着邀请众人到花厅用膳。司虏尘欠了欠身,和江逸云暂别,往后院去了。 寒水碧瞟了那少女一眼,笑着走开了。那少女察觉到寒水碧仿佛洞悉一切的眼光,脸上一热。而当江逸云转过头来,看见她时,她顿觉脑子里一阵模糊,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一阵欢乐的颤抖从头到脚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全身血液沸腾,头晕目眩。江逸云怔了怔,道:“兰儿姑娘,你也在这里?” 兰儿捻着衣带,轻轻点了点头。江逸云道:“姑娘也喜欢下棋?”兰儿脸更红,嗫嚅道:“下得不好,只会贻笑大方……”江逸云道:“喜欢就好,何必要矻矻以求,弄得自己心力交瘁……” 兰儿盈盈一笑道:“公子这是在安慰我么?我一向知道自己笨得很,也不太在意……”江逸云笑了笑,岔开话题,道:“你不想去吃点东西?”兰儿道:“公子难道不去?” 江逸云道:“他们一定在议论方才的棋局,我不想去。”兰儿笑了,道:“公子也怕人议论?”江逸云神色变得有些凄凉悲愤,喃喃道:“你不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别人的议论了……” 兰儿心知他一定想起冷雪雯了,低头不语,心里却感到难以形容的忧伤,都那么久了,他居然还对冷雪雯念念不忘,在他心里,究竟隐藏了对冷雪雯多少的爱恋?这给她带来了无限伤痛,又使她心里产生无法解释的怜惜、同情和敬佩。她脸色逐渐变白,忍不住要把淤积在心头的痛楚、欢乐、爱恋、眷顾和敬意滔滔不绝的倾吐出来。她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不禁对他的痛苦和不幸感到怜惜,所有这一切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把她的心拉向他那一边。每当她想到他仍然在为死去的冷雪雯牵肠挂肚、伤心绝望,她就会辛酸流泪。 江逸云很快摆脱了愁绪,道:“你快回去吧,和我在一起,别人会说闲话的……”兰儿道:“我不怕。”江逸云笑了笑道:“你不怕,我怕。”招了招手,叫寒水碧过来,“小寒,咱们到外面吃点东西去。” 寒水碧皱眉道:“你闲得发慌是不是,现成的美酒佳肴不去享用,偏要大老远跑出去,要去你自己去,我才没那份闲心呢!”江逸云笑了笑道:“你真不去?”寒水碧默不做声地看了他半天,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去去去!”江逸云看了兰儿一眼,道:“兰儿姑娘,你呢?” 兰儿犹豫了一下,道:“我……我不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着,匆匆去了。她那婀娜的身形就像一道虹光,转瞬之间便在茏葱的绿阴中消失了。 寒水碧道:“你存心的吧?”江逸云淡淡道:“你说呢?”寒水碧道:“我看她对你很有意思,你为什么……”江逸云打断他的话,道:“你少说几句,你这辈子的酒钱我都替你出了。”寒水碧道:“我宁可没酒喝,也得把这些话天天在你耳边聒噪,你哪天忍不住了,也许就去找个伴了。” 江逸云笑道:“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我的不幸。走吧,我们出去溜达溜达。” 桃花纷飞,烟柳断肠。 走在喧闹嘈杂的街市中,江逸云的心仿佛安定了许多。自冷雪雯死后,他越来越喜欢到街市中去转悠,因为这样的地方不适合冥想,也不适合思恋,唯有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他才能暂时把冷雪雯忘却。但他忽然看见一个少女站在绸布庄门口挑选花色,他的心立刻停止了跳动,他觉得那个少女正像死去的冷雪雯。他正要冲上前去,又看见那少女回过头来和女伴说话,他站在原地没动,一颗心激烈地跳动着,胸口憋闷得难受。 这下他看得很清楚,那少女根本不是冷雪雯,甚至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为什么那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呢?尽管如此,那种过于强烈的幻觉还是使他感到浑身无力,顷刻间,他感到一种比以往强千万倍的思慕和眷顾,爱恋与伤逝之情又在他心中掀起了更加汹涌的波涛。 寒水碧默默地注视着他,他笑了笑,道:“咱们走吧。” 清晨时分,金筱寒被一声长啸惊醒。这啸声震人心魄,绵绵不绝。她背脊发冷,立刻翻身坐起。晨光熹微,房中若明若暗。那啸声忽然拔了个尖儿,高亢嘹亮,上遏行云。 金筱寒动容失色,穿上衣服,向门口扑去。房门一开,冷风便夹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战,咬咬牙,冲了出去。她在园子里转了两圈,一无所获,但那啸声宛如鬼魅一般,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她正觉纳罕,猛听一声闷哼,赶紧循声掠去。花丛中遗下一具死尸,赫然又是死于妖闭大法。她认出此人昨晚给她送过茶水,此刻却头骨崩裂,面目全非,不觉惨然变色。 身后有人叹息一声,道:“他跟了我六年,想不到今日惨遭厄运。”金筱寒猝然扭头,看见于怜香渊然静立,黯然道:“这已经是第六个了吧?”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是的。那厮倒像是在给我下马威,一天杀一个我的手下,真是该死!不过他的妖闭大法日益精进,似乎每杀一个人就增加一分功力……” 金筱寒道:“这妖闭大法果真没有克星么?”于怜香道:“就目前来看,的确如此。”金筱寒喃喃道:“那怎么办呢?他万一练到最高一层,江湖中岂不是很多人要遭遇不测?” 于怜香淡淡一笑,道:“倒也未必……”忽然脸色微变,沉声道,“桑豫,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敢上门挑衅?” 金筱寒正觉诧异,忽见一个独臂人凭空出现,只一眨眼就到了跟前,答道:“一个蒙面人,他说他看上了少爷的这座宅子。” 于怜香闻言大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胆大包天之人,我于怜香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路的货色!”他走到门口,眼角微扫,看见一个穿宝蓝罗袍的蒙面人,和龙谷八音斗得正紧。龙谷八音出手极快,大开大合,攻势凌厉,可惜始终沾不上对方半片衣角。他看了一会,龙谷八音丝毫不占上风,细看那蒙面人的招数,只觉诡异莫测,走的是阴柔一路,饶是他见多识广,也看不出对方的来路。斗到五十招以上,龙谷八音双掌飞扬,有若排山倒海一般,向对方当胸推去。于怜香看出两人武功悬殊太大,龙谷八音这一掌击下,必定反受其害,当下断喝一声:“住手!” 龙谷八音心神一凛,急忙收掌后缩。 于怜香看着蒙面人微微一笑道:“阁下果真对我这座宅子有兴趣?” 蒙面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昂然道:“不错!”听到他的声音,于怜香心中一动,慢慢:“阁下若当真有意,开个口就是了。一座庄园值什么,也须这样大动干戈?” 这话极不中听,蒙面人冷哼一声,并不发作。于怜香接着又道:“何况你我本是旧识,我更当双手奉送!”蒙面人眉头轩动,冷冷道:“你说什么?”于怜香负手笑道:“才几天不见,阁下这么快就把故人忘了? 第73章 哦,想必是因为当日过于狼狈,阁下都气糊涂了。” 蒙面人沉声道:“你认错了人吧?”于怜香诧异地皱了皱眉,恍然道:“阁下说的是,往事不堪回首,我的确不该提起阁下的伤心往事。但不知到底要怎么称呼阁下才好?”蒙面人冷笑道:“你说得倒热闹,可惜自说自话,狗屁不通!” 于怜香抚掌道:“你不必嘴硬,我知道你是谁……我认得你的声音,也认得你的神态形容,你若实在不想被人识破身份,最好狠狠心学学豫让吞炭,毁容灭形,为周密起见,不妨也把自己弄成缺胳膊少腿的……” 蒙面人怒道:“住口!” 于怜香悠悠道:“别在本少爷面前耀武扬威,本少爷不吃这一套!你别以为练成了妖闭大法就可以无敌于天下,武无止境,像你这种只有一点小聪明的人根本成不了大气候,还是夹着尾巴做人为妙。” 蒙面人听了这一番话,简直气疯了,突然纵身跃起,凌空下击,一出手便是阴毒霸道的妖闭大法。这一掌志在必得,不料眼前一花,于怜香已然不见。他吃了一惊,眼角瞥见于怜香在空中回旋一周,轻轻落地,不禁一怔,心道:“于怜香的武功竟也大有进展!难道他为观音堂的人疗伤并未损耗自身真气?是了,于怜香诡计多端,怎么可能诚心相助?” 于怜香淡淡道:“你的妖闭大法也不过练到第六层,跑到这里撒什么野?你应该知道,倘有闪失,不但前功尽弃,还可能走火入魔,导致全身不遂。” 蒙面人明知对方所言句句是真,但心高气傲,岂肯就此认输? 于怜香悠然道:“全身不遂倒也不妨,总比死了强一些。可惜从今往后,风流倜傥的你就成了一堆死肉,而且一天天萎缩下去,就像风干的核桃一样。别说不会再有美人儿看上你,主动投怀送抱,就算有那么一两个痴情女子守在身边,如花似玉,体态风骚,你也只能干着急。万一淫心大动,欲火大炽,可就呜呼哀哉了。这也不坏,死了一了百了。眼不见为净,就怕一时半刻死不了,那两三个痴情女子厌弃了你,可又贪恋你的钱财,于是或者收拾金银细软夜奔,或者索性找几个野男人进门,就在你床边寻欢作乐……” 他好整以暇地说着,不紧不慢,似笑非笑,只把蒙面人听得浑身冰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道:“我若真的死了,玲珑一定会和别的男人相好……”想到那样一个惹火尤物投入别的男人怀抱,他再也按捺不住,长啸一声,飞身离去。 于怜香冷冷道:“贪恋女色至此,纵使练到十八层妖闭大法,也只是一条翻不起大浪的泥鳅!” 龙谷八音方才一直见他笑容满面,优游自如,此刻冷若冰霜,不怒自威,心神一凛,对他的敬畏之心不觉又多了几分。 于怜香转身走进院子,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吩咐道:“留意他的行踪,我要知道他是从哪弄到的妖闭大法秘籍!” 穆犹欢走过街头,街市中的气息让他那闻惯了脂粉和花香的鼻子觉得痒痒的不舒服,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也让他那听惯了笙歌弦乐的耳朵感到刺痛。他皱了皱眉,忽然有一种天然淡远的幽香随风飘来,即便混杂在恶臭之中,这香气仍然如此独特,如此动人,一下子捕捉到他敏锐的嗅觉。他心一动,循香觅去,发现一个少女飘忽的身姿,在融融的春光中,她仿佛就要和阳光融为一体了,梦幻一般捉摸不定,但又那么真实地存在于他身边不远处,一下子捕捉到他那游离的挑剔的苛刻眼光。 他惊异地望着这个少女,她披着云霞般柔美的轻纱,水波一样发亮,随着她的步态变幻出斐然神采。空气中仿佛浸透了她的芬芳气息,不仅是他,许多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气,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一回。她脸上蒙着一层面纱,朦朦胧胧,仿佛美极。在他凝神注视她时,她脸上正好掠过一丝笑意,那种笑容比什么都打动他的心,隔着面纱都能领略到那种明媚,仿佛隔着窗纱看月,隔着竹帘看花,间隔并不间断,反倒令人眩惑。 他出了半天神,忍不住走上前去。没等他走近,剑光飞舞,刷刷刷一连三剑,立即挡住去路。他闪身避过,这才注意到这少女身边还有一个眉目生硬的少年。他皱了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少年硬梆梆反问道:“你想做什么?” 穆犹欢眼里闪出冷酷和傲慢的眼神,直逼着对方,冷冷道:“这你还不配知道!”但那少年少不更事,无所畏惧,干巴巴道:“不许你靠近我姐姐!” 穆犹欢哼了一声,只顾往前走。却听嗤的一声,剑从他耳畔掠过,劲风飒然。他不动声色,看着这少年野性未脱的脸,淡淡道:“剑法不错。”这时旁边那少女嗔怪道:“扶桑,你怎么又来了?”声音柔美,穆犹欢不觉全身一震,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动听的声音——那仿佛就是春夜里和着雨丝飘落的琴曲,清莹宁静,极富穿透力;又仿佛月色中庭沐浴着万里迷蒙光影的鲜花散发出来的幽香,无所不在,慢慢渗入他周身血脉,令他全身在瞬间起了一丝微妙而又难以克制的变化。 而那少年似乎早已憋了一肚子,怒吼一声,连刺七剑。剑势古怪,他的身法也十分诡异,乱无章法。四尺长剑在他手中自如挥洒,淋漓尽致。 穆犹欢步法轻松,闪躲裕如。但这少年出手极快,旋踵间又刺出六剑,剑剑诡异飘忽,疾如奔雷,根本无从了解他剑势中的变化。他左突右击,长剑毒蛇般缠住穆犹欢。 穆犹欢进退如风,这少年一口剑总也刺不到他身上。他留心观察这少年的剑法,越看越心惊。这少年年纪不大,剑法却无懈可击,只是对敌经验不足,假以时日,定是此中高手。他这一分心,身法慢了半拍,几乎被刺了个透明窟窿。没等他喘一口气,剑光已如飞瀑般倾泻下来。他滴溜溜转了个圈,堪堪闪开。 这少年久战不胜,心烦气躁,根本没理会他姐姐的劝告,手腕闪动,剑光飞闪,又是十三剑连环刺出。这十三剑看似毫无变化,实则暗藏玄机,来得又狠又急,与他蚓灰蛇线般不可捉摸的身法配合得天衣无缝。雪亮的剑光与耀眼的阳光融为一体,不停闪动,令人头晕目眩。 穆犹欢身形飞动,十三剑眨眼过去,剑光夭矫,始终没能沾上他一片衣角。换了旁人也许早就沉不住气了,偏偏这少年定性惊人,手腕一震,又绵绵不绝刺来,精力充沛得可怕。穆犹欢武功虽高,碰到这个死心眼的少年,也觉得头痛。 这时那少女似乎生了气,道:“扶桑,你再不停手,我以后上哪都不要你跟着!” 扶桑瞪了穆犹欢一眼,悻悻然住了手,似乎还想说什么,那少女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她眼波流动,穆犹欢只觉脸上像有柔巾拂过一般,不禁心旌荡漾起来。扶桑嘟哝了一句什么,那少女顿时笑了,拉着他转身走开,很快淹没在人群之中。 穆犹欢看得真切,冷酷阴郁的心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似的,仿佛坚冰在缓缓融化,薄情寡恩的灵魂深处渗出一丝温情,仿佛一只贮满蜂蜜的坛子,因为摇动而溢出一点芳香。他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怦然心跳。 第十九章天涯何处无芳草(二) 夕阳的余辉映照在侯府瑰伟的琉璃顶上,使屋顶越发金碧辉煌,不时变幻出离合的光彩。司虏尘在花园里大摆宴席,一时间豪客云集,在这些衣着光鲜的宾客之中,有一种高不可及的宁静和满足的气氛。 江逸云大醉而归,顺着落满桃花的碎石路踉踉跄跄而去。他竭力想找出回房的路,但头昏眼花,实在分辨不清,只隐约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那歌声空灵清越,仿佛把人带到山明水秀的境界,尘虑皆除。他索性闭了眼睛径直前行,一不留神,跌入荷塘,全身泥水淋漓。他也不在意,爬起来照样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夹道桃李缤纷,修竹成林。 他酒后无力,脚底虚浮,像踩着云团似的,摇摇欲坠,好容易看到一条石凳,便坐了下来,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间,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在轻轻哼唱,树头苏苏作响,随后便有东西落到他脸上。他实在懒得睁开眼睛,顺手拂了一把。哪知越落越多,不一会儿,他满身满脸都是。 他懊恼地站起,抬头只见一个少女坐在高高的树桠上,仰头望天,嘴里轻轻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首词本是苏东坡抒发茕独情怀之作,其中俯仰古今变迁,感慨宇宙流转,厌薄险恶的宦海风涛,流露出的徘徊困惑和人生空漠之感,非在尘世中颠簸打滚之人,根本无法体会,而这少女神情依旧那么欢乐,那么无忧无虑,显然不谙世事,也不理解个中深意,只是唱着好玩。她两条腿晃晃悠悠吊在半空,两只手轻轻地扯着树叶。 江逸云定了定神,怔了半晌,道:“姑娘,你小心一些,别摔下来……”那少女闻言一怔,低头看了他一眼,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掩口而笑。江逸云茫然道:“姑娘何故发笑?”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那少女笑得更厉害,前仰后合,树枝摇晃不已。江逸云急忙道:“小心摔下来!” 那少女笑不可抑,边笑边下,不能自制,下到一半,失手摔到地上,笑犹不止。 江逸云赶紧扶她起来,道:“没摔疼吧?” 那少女极力忍笑,扭头面向树干,强作镇静,正想道谢,看见他浑身泥泞,又粘满树叶,实在滑稽,忍俊不禁,立刻又放声大笑。 第74章 江逸云苦笑道:“我就那么可笑么?” 她瞥了他一眼,低头偷笑。此处树木参天,光线幽暗,江逸云看不清这少女的模样,只觉她煞是可爱,笑声一片天真,并无丝毫嘲弄之意。他叹了口气道:“你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那少女笑道:“看月亮啊!”江逸云道:“在地上不能看么,非得到树顶去?”那少女摇头道:“大不一样。”从袖子里拉出一方罗帕,“你脸上有脏东西,擦一擦吧。” 江逸云没有去接,道:“反正全身都脏了,何苦再弄脏你的罗帕?” 那少女道:“你若不把脸擦干净,我恐怕要笑破肚子了,到时候你一定会生气的——你拿着吧。” 江逸云笑了笑道:“谢谢你。”接过去擦了擦脸上的泥水,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道:“雪拂兰,雪花的雪,拂尘的拂,幽兰的兰。” 江逸云道:“你的名字真好听……”这时正好有一缕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渗漏下来,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颊,这个侧面是如此熟悉,他的心颤栗了一下,笑容立即在脸上凝结了。 她转过脸来,笑道:“你怎么了?” 她这一转头,江逸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模样,仿佛地下封闭千年的冰窖突然洞开,毫无防范的他一下子掉了下去,全身的血液顿时变得冰冷。刹那之间,思绪已历经千万种复杂的变化,最后终于凝结成一种震惊、狂喜、疑虑、恐惧交织而成的情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张令他魂牵梦萦、彻夜难眠的脸,那是一张他甘愿用三生性命去交换只求今生再见一面的脸!他想喊,喉咙却像堵住了什么似的,喊不出声。他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呆呆凝视着雪拂兰笑容可掬的脸庞。他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颤声道:“雯儿,雯儿……”他一面呼唤她,一面伸手拉她入怀。雪拂兰惊愕地瞪大眼睛,半天没回过神来。 江逸云心头狂跳,感到无法形容的欢喜,他紧紧搂着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自己对她的爱恋和这两年经受的种种痛楚。雪拂兰终于听明白了,急忙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雯儿,我不是!”她一面说,一面想把他推开。但他更加用力地把她抱住,涩声道:“你还在怪我么,雯儿,难道你还不能原谅我么?雯儿,雯儿……” 她挣扎着要推开他铁钳子一样的手臂,但他箍得越来越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脸色苍白,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但她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滑过自己的脸颊,定睛一看,愕然发现竟是江逸云的泪水。她呆住了,心里涌起一种悲哀之意: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这样的男人落泪?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竟然到如今还如此热烈?她忘了挣扎,只是怔忡地望着他的脸,油然生出一种为之心碎的感觉。 江逸云全身发抖,俯下头来,搜索她的嘴唇。他的泪冰冷,他的唇火热,他的吻甜蜜而疯狂。雪拂兰闭着眼睛,心里又难过又害怕。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和男人这么亲密,而且她明明知道正在吻她爱抚她的这个男人完全是因为误会。她感觉他的吻越来越狂热,他仿佛全身都要爆裂了似的,用尽全力搂紧她,仿佛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去。她害怕极了,竭尽全力把他推开,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我……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个雯儿……” 江逸云惊愕地望着她,她脸色苍白,惊慌失措,显得无辜而又无助。他慢慢冷静下来,久久地注视她,歉然道:“对不起……我冒犯你了……我……” 雪拂兰勉强笑了笑,咬着唇轻轻道:“我知道你难过……我……我不怪你……”一扭身跑开了。 江逸云懊悔无地,追了两步,又停下来,失魂落魄地坐下,心乱如麻,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长得和冷雪雯一模一样的女子。 寒水碧走上草场,看见江逸云在青青弥眼的茵茵碧野上纵横驰骋,马如游龙,横空出世,夭矫神骏,他一身红袍,衣袖飘舞,风神绝世。寒水碧不禁看傻了眼,喃喃道:“这小子今天怎么了,居然这么张狂……这可真不像他……” 江逸云策骑驰骤,跃马飞射,踔厉风发,宛然天人。 寒水碧看着他翻身下马,带着几分酸,悠悠道:“你什么时候弄了这么一身红袍穿着?”江逸云道:“昨晚掉到水池里去,沾了一身泥,这件衣裳是司侯爷差人送来的……”寒水碧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他,笑道:“你穿这个颜色还真他妈的好看!” 江逸云笑了笑,道:“脱下来你穿如何?别这么酸溜溜的好不好?”寒水碧叹道:“我能不酸溜溜的么?风头都被你抢光了,和你站在一起,我简直灰头土脑!”江逸云假装没听见,扭头去看灵犀吃草。 这一日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寒水碧东张西望,满嘴胡说八道,江逸云却惘然若失,置若罔闻。寒水碧回头看了他一眼,诧异地皱了皱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十丈高的观台上有一紫衣少女凭栏远眺,隔得太远,看不清那少女的模样,只觉伊人骨骼如水,身姿如画。他忍不住笑了,拍拍江逸云的肩膀,笑嘻嘻道:“动心了?” 江逸云猛省道:“什么?”寒水碧一脸贼笑,道:“你在看什么?”江逸云道:“没什么。”寒水碧道:“那位姑娘是何许人也?”江逸云道:“哪位姑娘?”寒水碧哼道:“你当我是瞎子?就是站在观台上的那个穿紫衣的姑娘!”江逸云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不知道。” 寒水碧瞪着他道:“真的?”江逸云道:“我只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确实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寒水碧道:“你为什么不问问?咦,你看到了么,司虏尘和她在一起,看样子还很亲热,糟了,莫非是司虏尘的姘头?” 江逸云微微皱眉,他适才根本没留意到司虏尘。他定睛良久,心中思绪万千。 妖闭门虽然日渐式微,但钟盛如在江湖中却始终是令人谈虎变色的人物。当年冷雪雯为救金筱寒独闯妖闭门已经令妖闭门颜面扫地,偏偏江湖中还有人存心不良,故意勾起钟盛如对江逸云的恨意,而滕望青口无遮拦,在酒楼中信口开河,又把钟盛如大大得罪了一通。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钟盛如发了疯似的在司虏尘府里寻找江逸云,发誓要将他毙于掌下。但他根本没见到江逸云,只看见寒水碧优游来去。他暴喝一声,振臂而起,居然从十丈高的牌楼上一跃而下,衣袖膨胀,如天神下凡,观者无不骇然失色。他在人群头顶飞掠而过,势若惊雷,不消半刻便追上了寒水碧。寒水碧听得脑后风声,身形斜斜飞起,空中连翻三个大筋斗。 钟盛如大喝一声:“哪里去!”大袖挥动,一股劲风当胸推出。寒水碧身形陡纵,闪躲开去,心念转动,立刻又折了回来,仍旧落在钟盛如面前,笑吟吟道:“阁下这是何意?”钟盛如面色阴沉,眼中顿现杀机,强烈的杀气陡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怒声道:“江逸云在什么地方?”这一声大喝宛若雷霆,震得人心头狂跳。 寒水碧不为所动,笑笑道:“不知道。”钟盛如盯着对方,一言不发,右手突然抬起,屈指一弹,“嗤”的一声,寒水碧身前半尺处的地面突然碎裂,裂痕一直波及到他脚底。他心头一凛,笑道:“阁下果然是天人神功,惊世骇俗。”钟盛如冷冷道:“少废话,你说不说?”寒水碧道:“我一向不出卖朋友。” 钟盛如冷笑道:“是么?”屈指又是一弹,寒水碧脚下的地面骤然坼裂,这一指正好弹在他两脚之间,震得他脚底发麻。他依旧岿然不动,笑容可掬。钟盛如冷冷道:“你当真要替他出头?” 寒水碧道:“就算是吧。”钟盛如道:“你以为你有多大斤两?”寒水碧道:“阁下不妨称称看。” 钟盛如冷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并不见他双手有什么动作,身形已凌空飞起。他动作并不激烈,可是手掌一出,四周花木枝叶摇落,如遭飓风。一股浓重的杀气挟着掌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寒水碧当头击落。他一出手,围观之人已忍不住一连打了三个寒噤;掌风让人骤然感到死亡的苦味,沉闷得简直让人无法喘息。掌风乍起,四周顿时一片死寂。众人只听见自己的心扑扑狂跳。 寒水碧自觉好像突然变成一个死人,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眼前狂风飒飒,花木乱摇。在这样可怕的掌风中,轻举妄动无异于自取灭亡,所以他并不急于出手,连退数尺,凝神应战。 钟盛如身形回空,一连攻出七掌。浓烈的杀气,雄浑的掌力,将方圆十丈之内封得滴水不漏。众人面露惧色,连连退后,衣衫猎猎飞动,几乎无法立足。 寒水碧凛然心惊,方知传言不虚,对方的功力比他想象中不知高深了多少倍。他不敢大意,腾挪跌宕,连闪六掌,他身法虽然灵活迅疾,左肩仍被最后一掌掌风扫过,隐隐作痛。 而钟盛如仿佛有无穷功力,七掌过后,身形非但没有下坠,反而又向上拔起,大鹏般俯冲下来,掌风如刀,空中飞舞的木叶忽然间变成数不清的利剑,向寒水碧周身射来。 寒水碧暗叫不妙,身子骤然向下一缩,右手一翻,袖中飞出一柄软剑,嗤的一声立刻将密不透风的掌风划破,他手腕一振,长剑迎风舞动,剑气萧萧,将激射而来的木叶悉数荡开。 第75章 钟盛如一直盯着对方腰畔长剑,哪知道这不过是掩人耳目。他方觉诧异,对方剑尖已朝他咽喉刺到,出手之快,委实骇人听闻。剑未近身,他已感觉到剑上的寒气,浑身汗毛倒竖。他半空中的身子立即倒射而出,他的功力已达收放自如的境界,一个身子宛如游鱼在水,无论朝哪个方向发动,都能随心所欲,自然灵动。他这一退,就到了两丈开外。 寒水碧手中的软剑宛如一泓春水,剑柄镶嵌着名贵的宝石,寒芒流转,异彩纷呈,振动时竟发出奇妙的声响,宛如天籁。他人剑合一,一飞两丈,落在钟盛如面前,一剑突然刺出。这一剑并没有任何花样,仿佛一枝青莲自水中冉冉升起,那么舒徐,那么柔美。 钟盛如想不到世间竟有此等剑法,目光一凛,飞身闪开。他这一闪,就露出身后的一株古木。寒水碧这一剑看似缓慢,实则快于闪电,且又志在必得,就难免一剑刺入树干,在他拔剑之际,就给了别人偷袭的机会。钟盛如心念转动,飞出去的身体又折了回来,一掌击向寒水碧后心。对方虽与他并无深仇大恨,但他出手一向狠辣,决无回旋余地。这一掌击下,寒水碧必死无疑。 不料寒水碧突然凌空一个大翻身,刺出的一剑力道全消,几乎同时又一剑刺向钟盛如手心。钟盛如大吃一惊,撤招转身。寒水碧紧追不舍,仍然是同一式剑法。 他一连三剑,剑式完全相同,给人的感觉却迥然相异,正如含苞待放的青莲,日高日长,日上日妍,区别大有,只是其中的微妙变化非敏锐善感之人不能察觉。 钟盛如同样看不出这三剑的细微变化,但他是高手,他能感觉。适才两剑他其实大有作为,尚可封架化解,但这第三剑出手,他心头狂跳,居然不知所措,只有不停地后退。 众人看得大奇,只见两人在空中急遽飞动。寒水碧一剑并无变化,钟盛如却面色惊变,居然毫无还手之力,一直退到数十尺高的牌楼上,当他后背贴住梁柱时,寒水碧平平的一剑突然发生了变化,那感觉就像看到一朵花苞突然在眼前绽放……剑尖颤动,抖出十余朵碗大的剑花。 钟盛如处变不惊,身形陡然下沉。 寒水碧一剑刺入梁柱之间,没至剑柄,须知那柱子足有一人合抱那么粗,他轻轻一剑便将柱子刺穿,这份劲力端的叫人心惊肉跳。更叫人骇然失色的是,他拔剑时丝毫不费力气,仿佛刚才刺穿的不过是一滩烂泥。 钟盛如身形一落又起,一声长啸,声振于天,向寒水碧扑了过来。 寒水碧挥剑护身,剑光徐徐划动。天下人皆知寒水碧乃剑术名家,但谁也没想到他的剑法竟没有丝毫戾气,而是如此平和舒缓,剑势展开,那柄剑也始终如一泓春水,平静不波。看他出手,就宛如在清风白月中,于幽谷听泉,泉声泠泠,叫人心头一片澄明。 双方在半空中倏来倏往,盘旋飞动,激战良久,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百余招过去,钟盛如没讨着半点便宜,衣袖倒被刺破了十几个洞。他二十年来纵横宇内,声名赫赫,武林中人谈虎变色,不想却与这个年轻人打个平手,顿觉颜面无光,心中大起不平之意,无名火起,就要痛下杀手。哪知寒水碧洞察入微,长笑道:“钟先生神功盖世,寒水碧佩服之至!”笑声中穿林度垣,去得远了。 钟盛如余怒未息,但也不敢贸然追击,双臂轻扬,飘然落地,立即有谄媚之徒簇拥上来胡捧乱吹,讨好之意溢于言表。他面寒如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弄得那帮人面面相觑。 楚更苹隐身在花木之间,喃喃道:“看来传言不虚,寒水碧的武功果然不可捉摸,剑术之高更是世罕其匹,不知索绍琳比他如何……” 江逸云刚刚在街头出现,就不时有人向他投来惊异、艳羡或者妒忌的眼光。他穿着一袭素净的雪青色轻袍,在平常人眼中似天人一般,举手投足均显得如此高贵。人们好奇地追逐他、议论他,像他这样的人,似乎不该和普通人一样徒步走路,他生来似乎就应该被人伺候、被人簇拥,或者骑着高头大马,或者坐着八抬大轿,而且只适合出入于豪门朱户之间。 他对行人惊艳的目光无动于衷,眉头微蹙。路旁摆满形形色色的小摊,悠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种令人烦躁的喧嚣中,他忽然听到一声轻笑,心头一震,眼皮一抬,看见雪拂兰带着两个侍女在集市中闲逛,手里拈着一枝白芍药,笑容可掬。 他胸口一热,闪身避开,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里站着,凝神注目,想到冷雪雯,神色一黯,百端愁绪,纷至沓来。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拼命克制自己、压抑自己,也许在很多人眼中,他是愚蠢的——只有圣人和白痴才会勒紧裤腰把家里唯一的一碗米拿去接济别人,他大概属于后者。他总是给予,却几乎从来不曾索要过什么;在所有人面前他总是摆出一副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的样子,然而果真如此么?为什么在无人的时候,他常常像困兽一样,痛苦得要发狂? 他思绪纷乱,疾步离开,冷不防和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看来脾气暴烈,怒喝一声,一掌朝他当胸劈到,掌力雄浑,风声飒然,他立即本能地挥出一掌。双掌砰的接实,他只觉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冲击过来,劲力之强,甚至还在死神练孤舟之上。他吃了一惊,自然而然地运起真气与之抗衡。在这当口,他才看清对方的模样,动容道:“钟先生!”他虽然失声惊呼,真气却并未涣散。 钟盛如满脸怒气已变成惊异之色,陡然撤招,两人同时退了五六步。他稳住身形,再看江逸云,竟面不改色。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两道利剑也似的目光紧盯在江逸云异常沉静的脸上。 江逸云欠了欠身,道:“晚辈一时莽撞,还请见谅。”身形一晃,就要抽身而去,哪知钟盛如一闪身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大笑道:“好!好!好得很!”口中大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森冷的目光慢慢凝结,整个人也似乎凝成了冰石,散发出逼人的寒气。 江逸云骤然感到面孔、脖颈和双手火辣辣疼痛,就像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忍受凛冽寒风的无情侵袭。他皱了皱眉,还未说话,钟盛如手一抬,掌风呼啸而至。他纵身闪开,讶然道:“钟先生这是为何?” 钟盛如暴喝道:“废话少说,纳命来吧!”话音方落,他浑身上下忽然出现了一团淡青色的气旋,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仿佛从银河中坠落的陨石,抬头看时,微如米粒,眨眼间便已迫在眉睫,竟大到无边无际,直如山狱。江逸云微微变色,暴退数尺。 钟盛如冷哼道:“逃命的功夫倒是不差!”一双手掌上下挥舞,也不知变化了多少招式,只见数不清的掌影犹如瑞雪纷飞,一道道掌风吹动那个硕大无比的气旋,向江逸云飞撞过来,来势汹汹。 事已至此,江逸云只得打起精神和钟盛如周旋,他身形变幻,去势如飞,一闪再闪。只苦了路旁的小摊贩,掌风过处,所向披靡,无所不摧。江逸云唯恐殃及无辜,陡然向城外急奔而去。 钟盛如喝道:“哪里逃!”脚步不停,紧追不舍,整个人仿佛已变成一团飞动闪现的青色光环。但江逸云轻功实在高得可怕,鬼魅似的飞闪在前,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始终滞后十余丈。他不禁暗暗吃惊,这个年轻人的速度似已超越常人极限,天知道他体内究竟有多少精力。 江逸云掠出十里地后,已将钟盛如远远甩在后头,这时他若逃走,钟盛如也只有望空兴叹。但他非但没有逃,反倒停了下来。钟盛如愕然止步,并没有急着攻击对方。江逸云慢慢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住钟盛如。钟盛如只觉心头一寒,想不到对方的眼光具有如此可怕的威慑力。 在这一瞬间,已根本看不到先前那个急匆匆的江逸云的影子,他显得出奇的冷静和镇定,淡淡道:“晚辈与钟先生不过数面之缘,为何先生一见面就要取晚辈性命?” 钟盛如冷冷道:“只怪你坏了我妖闭门的名头。”江逸云道:“妖闭门式微与晚辈何干,先生把这笔帐记在晚辈头上未免有些自欺欺人。”钟盛如勃然大怒,叱道:“找死!” 江逸云不动声色,淡淡道:“晚辈倒也确实活腻了,只可惜没这么荣幸,可以死在先生掌下。”钟盛如脸色发青,厉声道:“你说什么?”江逸云道:“晚辈是说,先生要杀晚辈,只怕力不从心。”钟盛如怒极反笑,道:“好狂妄的小子,看来你真是活腻了!” 江逸云淡淡道:“只怕未必。”他的口气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等到话音落定,他整个人忽然变得异常冷酷,异常笃定。他身上毫无杀气,眼神也并不暴戾,但其中却有一种比杀气更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形无迹,莫测高深,却绝对存在,正如大自然那种奇特的威力,它不可见不可知,却无所不在,掌控着宇宙间的生死大权。 钟盛如现在正有这种可怖的感觉,江逸云手中仿佛当真操持着世间万物的生杀大权,于不动声色之间即可摧毁一切。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发抖,他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不可捉摸的对手——江逸云从来都不主动出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分量。钟盛如勉强控制住自己,他纵横海外二十余年,所向披靡,他就不信,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将他挫败! 第二十章竹声新月似当年(一) 司虏尘望了一眼铜壶滴漏,诧异地皱了皱眉,道:“钟盛如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第76章 房尘睿道:“他说过今日要来么?”司虏尘淡淡道:“说过。” 突听一人接口道:“侯爷只怕要失望了,几个月内,钟盛如怕是来不了了。” 司虏尘诧道:“江公子!” 帘子微微一动,江逸云走了进来,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锦袍,给人一种异常凝重的感觉。他神色平静,仿佛一幅夷然不动的布幕,把落魄、懒散、疲倦、萧索、冷酷等情绪统统掩盖起来。他的眼睛显得出奇的明亮,咄咄逼人,让人永远无法透过他的眸子看穿他的心思。 房尘睿虽然不是头一回见到他,心里还是震动了一下——几天不见,江逸云似乎又改变了许多,而且这种变化让人在一时间很难断定是好是坏。 司虏尘也有同感,他探究地望了江逸云好大一会,道:“你见过钟盛如?”江逸云道:“见过。”司虏尘道:“他为什么来不了?”江逸云道:“因为他受了重伤,至少需要五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司虏尘和房尘睿均是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问道:“是谁打伤了他?” 江逸云静静道:“我。”司虏尘涵养虽好,此际也不免瞠目结舌,愕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逸云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竟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连司虏尘的惊愕之色也视若无睹。司虏尘道:“你可曾受伤?”江逸云道:“没有。”司虏尘倒抽了口冷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房尘睿忍不住问道:“钟盛如的内功修为难道远不如你?”江逸云淡淡道:“钟先生内力深厚,远胜于我。”房尘睿惊异地望了司虏尘一眼,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感到不可思议。 江逸云冷淡而恭敬地欠了欠身,静静地退了出去。 司虏尘和房尘睿面面相觑,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房尘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个江逸云,真叫人捉摸不透……”司虏尘缓缓道:“不过此子天韵标令,玄心独会,比起江君远有过之而无不及……”房尘睿道:“剑门多舛,但愿他不要像他的父亲那样……”司虏尘微微变色,沉默不语。 明知凡是跟钟盛如沾边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是在他打伤了钟盛如之后,何况请他前来的又是钟盛如的夫人,江逸云还是神色自若地走进钟盛如下榻之所,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镇定,让那个面色阴沉,神态倨傲,大有其主之风的家丁登时收敛了几分嚣张气焰。 穿过甬道,他便看到了一个女人。 世上或许还有别的女人长得比她更标致,但她身上那种艳媚入骨的诱惑力,绝对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她的眼波能让男人停止呼吸,也能让女人无法自持。她站在一丛海棠花后,一双眼睛发出摄魂夺魄的冷光。暖日当空,她身上却散发出一阵阵冷气,看上去妖异而又冷艳。看到江逸云,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冷冷道:“你果然不怕死,居然还真敢来!”冰冷尖锐的嗓音,却有惊心动魄之美,让人意志涣散,恨不得跪在地上舔她的鞋子。 江逸云欠了欠身,微笑道:“夫人召唤,在下岂敢不来。” 他的优雅是无可匹敌的,钟夫人眼中仿佛有冰雪在慢慢融化,那其中的神色委实令人难以捉摸,是惊艳,是憎恨,还是激赏?她轻轻拂开面前的花枝,慢慢道:“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知道你为什么非死不可了!”话声中,云鬓衣带,数尺飞动,斯须之间迫至眼前,出手疾若狂风骤雨,掌势弥天,茫茫一片,左盘右蹙,防不胜防。但江逸云蓦失踪影,她双手一合,手掌忽地自腋下穿过,声势不减,手掌去处,正是江逸云前胸要害。 江逸云回身闪过,将动未动之间,钟夫人的胳膊肘儿竟然往外一拐,横撞他左胁。江逸云不由一惊,手掌往外一托,托住对方手肘。钟夫人没想到他敢冒险用手托住这一掌,脚步不停,向江逸云下盘劈空出掌。江逸云拔身而起,这一掌便击在地面,顿时土崩石裂。他凌空转身,瞅准一座假山掠去。钟夫人手掌微微一扬,一道红光电射而出。 江逸云双脚才碰着假山顶,见势急忙又腾空跃起,一拔两丈。红光击在假山上,将山尖劈落,山石横飞,几乎击中江逸云。他暗暗心惊,四处游走,几招下来,他已试出钟夫人的武功深浅,对方武功深不可测,甚至还在钟盛如之上,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这个女人少说也有一甲子的功力,可她看上去却是那样年轻,他根本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钟夫人原地出击,掌风纵横,遍及四面八方,江逸云经行之处,红光闪烁,石破天惊。二三十招过去,江逸云依旧安然无恙。钟夫人蛾眉微蹙,目中隐露杀机,突然冲天飞起。两人在空中遭遇,各各出掌,掌力均有补天之功,却风息全无。庭中寂若无人,隐约可以听见远处淙淙的流水声。 钟夫人久战不决,怒气顿生,袖中忽然飞出一蓬毒针,光彩夺目,不可逼视。江逸云面色微变,身形一闪再闪。钟夫人见毒针也奈何他不得,怒斥一声,飞身扑来。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掌影幢幢,风声尖锐,霎时间封死了江逸云左右退路。 江逸云不退反进,出手无形无迹,轻描淡写,却将对方来势汹汹的一掌化解。钟夫人一掌落空,脸色发青,忽然退了几步,身形冲天,一旋身,斜落在屋脊上,喝道:“放箭!” 数百枝花翎箭从四面八方射出,箭如飞蝗,纷纷扑向江逸云。 江逸云不慌不忙,衣袖流云般舒卷而出,激起一阵狂飙,数百枝箭宛如流云之遇狂风,霎时间被袍袖击落。他足尖点地,人已向屋脊上射出,等到第二蓬乱箭射出,他已在屋脊上落定,双手一翻,抓向钟夫人左肩。钟夫人猝不及防,被抓个正着。她脸色陡寒,右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猛然刺向江逸云胸口。 江逸云吃了一惊,闪身让开,手上同时用劲,制住对方肩井穴。钟夫人半身麻痹,右手仍能连环出击,竟似丝毫不受影响,出手之快,认穴之准,实在令人咋舌。两人近身缠斗,钟夫人一柄匕首使得妙到毫巅,江逸云几度遇险,幸而他反应极快,每次都能堪堪闪过。钟夫人自恃有弓箭手护驾,肆无忌惮,步步进逼。江逸云委实难以想象一个人被制住半个身子,居然还能有这么大威力,惊讶欲绝,一时也无去意,存心要看看对方到底还有多少惊人之处。 钟夫人一刺十三式,招招直奔江逸云心口而去。江逸云忽然变了脸色,失声道:“你怎么会桃花剑法?”钟夫人一震,神情大变,骤然停顿,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冷冷道:“你眼睛瞎了!” 江逸云惊疑不定,摇头道:“我没有看错。你方才用的分明就是剑门的桃花剑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凝神注视着她艳若明霞的脸庞,只觉眉眼盈盈,似曾相识,不禁吃了一惊,“你到底是什么人?” 钟夫人冷笑一声,冲开左肩穴道,紧抿双唇,又是一串抢攻。 江逸云纵身飞闪,屋顶上瓦片纷堕,数十招过去,屋顶便只剩下光溜溜的几根房梁。江逸云现在只能在房梁上移动,稍不留神就可能陷下去。他这一分心,身法变慢了半分。钟夫人乘机抢上来,嗤的一声,匕首刺穿了他的右臂,顿时鲜血淋漓。江逸云疼得全身一激灵,身形倒翻了出去,一掠三丈。四面又有急箭飞射,他臂上有伤,身法却丝毫未受影响,仍然急于闪电。 钟夫人看着他飞身离去,面无表情,并没有追上去,冷冷道:“住手吧,你们的箭根本赶不上他。”她并不是要放过江逸云,只是她知道,前面还有厉害角色等着他。 长街一侧停着辆马车。 江逸云目不斜视地沿着街道飞奔,臂上的伤口不停地流血,他一面奔走,一面撕下衣襟包扎伤口。马车突然爆裂,射出一人。他心神一凛,身形一折,掠出十丈开外,飞上左侧的一溜房顶。那个人脚步不停,猫着腰紧追不舍。江逸云一口气又掠出数十丈远,忽见前面屋脊上铁塔般站着一条大汉,手握钢刀,刀锋奇薄,刀身奇长,形状诡异。 他一晃身,闪到屋檐上,正想飞身跃下,哪知屋檐下响起一阵阴恻恻的冷笑,一个满身邪气的人从下面翻了上来,脸色青绿,活脱脱是个刚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僵尸,手上捏着根不足三尺的蛇形短鞭,一袭短袍仅及膝盖,脚上只裹了一块白布。从马车里射出的那个人也已追到,手上拿着一只乌铜打造的手掌,食中二指戴着三个奇形怪状的戒指。 江逸云淡淡道:“还差一个,否则真是四面楚歌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狂笑,一条几乎赤身裸体的大汉从屋后掠上来,双臂套着许多银光闪闪的飞环,肩上斜搭着一个径达三尺的钢圈。 江逸云沉着应战,这四人身形如行云流水,一下子就变换了位置,目不错珠地盯住他。他气定神闲,眼光在四人身上徐徐打转。那持鞭人一声厉喝,身行急转,锐风骤响,手中拇指粗的蛇形短鞭盘空而起,鞭梢点处,瓦崩石裂,跟着反手一鞭抽向江逸云腰间。江逸云腾空跃起,目光一扫,忽然朝那持刀者当头扑下。那人一惊,振腕出击,刷地斜削江逸云肩头。 江逸云微微一笑,凌空掠起一丈多高,如惊鸿在天,又如流星曳空。他身形方自掠起,持鞭人鞭影已迫到持刀者面前,持刀者这一刀眼看就要把蛇形短鞭削成两段,急忙挫腕收势,斜飞数尺,霍的一刀削向江逸云双足,口中大骂不止。江逸云大笑着闪过,飘然落在房檐上,突见一片紫光激射过来,空中弥散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他滑到房檐边缘,突然凌空倒射出去。 第77章 只听轰然大震,屋前一株梧桐被劈得粉碎,树心焦黑,见风即碎,满树绿叶霎时间全部枯死。 持鞭人蛇鞭暴长,劲力如江流回旋,手腕疾翻,鞭势盘曲不定,骤然自涡心刺出,乌云般的鞭影底下,压着朵朵飞焰。江逸云不敢贸然接招,闪身避过,哪知那些火焰长了眼似的又回绕过来。他抽身欲退,眼角瞥见那持刀者紧握刀柄,蓄势以待,目中碧光灼灼。 他眉头微蹙,眼睛盯着那柄刀,耳朵听着另外两人的动静,同时提防着穿梭往来的火焰,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真力充盈其中,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地方发出。 刀光如一滩血水,猩红、丑恶。 持刀者双手握刀,刀锋向外,刀尖斜挑。其余两人各自占据了一个绝佳的出手位置,虎视眈眈,封死江逸云的退路。鬼火般的飞焰倏来忽往,但无论如何也沾不上江逸云一片衣角。 他纹丝不动,紧盯着持刀者的眼睛,他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一双眼中,目光宛如横亘长空的紫电,犀利冷酷,几乎穿透了对方的内心。持刀者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江逸云目光湛然,笑容在脸上渐渐泛开,长袖突然舒卷而去,周身的火焰应风而息。 持刀者掌中的刀在江逸云袍袖飞出之际,亦急斩而出,但由于那一丝颤抖,威势锐减。 最后出现的大汉手挽银环,大有出手之意。 江逸云洞察入微,眉头微挑,居然迎着刀口飞了上去。持刀者不禁一怔,招式又为之一慢。他这一慢,江逸云就有了可乘之机,贴着刀锋堪堪掠过,他刚从刀锋上掠过,银环便已攻到。 七只银环,丁当作响,一起朝他当头套下。与此同时,马车里射出的那个人手上的指环悉数转动,一蓬毒针激射而出,方圆三丈之内,毒雾弥漫。银环电闪飞来,劲风呼啸,左近的毒针尽被弹开。 江逸云心念一动,骤然旋身而起,迎着银环击出一掌,掌风击得七只银环四下飞散,旋转中又将毒针拨开。那发针之人一招落空,逼近身来,手掌翻飞,一阵强攻。江逸云连连退后,忽觉光华夺目,那只径达三尺的钢圈已然射出,迫在眉睫。他凌空向后翻腾,钢圈贴着他的胸膛飞过,转了个弯,又回击过来。他无心再与这四人纠缠,手腕微探,钢圈便到了他手中。 钢圈主人惊呼道:“翻云覆雨手!” 江逸云一笑道:“阁下既然有此眼力,此物自当奉还!”信手一扬,钢圈射出,去势如挟带风雷,端的惊人。那四人手忙脚乱,闪避唯恐不及。他飘然掠下房顶,等四人回过神来,他已去得无影无踪。 由于用力过猛,伤口迸裂,血浸渍了整条衣袖。江逸云脸色苍白,体力消耗过大,脚步踉跄起来。路人见他身上血迹斑斑,吓得纷纷绕道而行。再转过两条街,宗襄王府就到了。他勉强打起精神,目光一扫,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 前面树下站着一个须眉皆白的白袍老者,渊然静立,仿佛超然世外。他背着手站在那里,好像只是在看热闹,温和可亲,如邻家老人,身上没有一点暴戾之气。但江逸云已认出他就是两年前在闹红舸上遭遇过的玄冥真君,想到此老深不可测的指法,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个看不见的死亡深渊,似乎有数不清的人想置他于死地。 他放慢脚步,撕下一块衣襟包扎伤口。钟夫人这一刺十分凶狠,而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伤势如何,一心只想着如何全身而退。 四处烟霞弥漫,云容水态,花如紫云。 江逸云步履蹒跚地转过一片花坞,慢慢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他伤得很重,全身隐隐作痛。离厢房还有一段距离,他忽然看见云水之间,花丛之中,背对他站着一个姿态清绝的女子,月色空蒙,天光微白,烟雾轻笼,她裹着烟罗纱,长发如丝,风华绝代,望之出尘。那少女听到他的脚步声,霍然转身,他认出是雪拂兰,不觉愕然。 雪拂兰满脸通红,痴痴望着他的一双眸子却分外明亮,额头上亮晶晶的不知是雨珠还是汗珠。她上前两步,轻轻道:“江公子……”江逸云一时不知怎么对她才好,看着她不说话。她眼里由于见到他而闪出的喜悦的光芒顿时暗淡下去,嗫嚅道:“你是不是不愿意看到我?”江逸云笑了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说着便把她让进屋。 她走到屋子中间,局促地回过头来,冲动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不成体统。她不禁感到一阵懊悔,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自己。幽暗的灯光下,她的神情是那样犹豫,那样楚楚可怜。 江逸云轻声道:“这么晚了,又下着雨,你怎么跑出来了?” 雪拂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忽然红了脸,嗫嚅道:“我……我想……想知道你伤得重不重……” 江逸云望了望她被雨淋湿的衣裳,心中泛起一丝感动之意。他取了条手巾给她,柔声道:“雨下这么大,你怎么不带把伞?” 雪拂兰道:“我走得很快,一下子就到了……”她慢慢把脸擦干,抬头看见他静静地瞧着自己,满面倦容,不禁有些心慌,悄声问道:“我打扰你休息了么?” 江逸云微微一笑道:“不碍事。”雪拂兰看着他的手臂道:“你的伤口还疼么?”江逸云道:“好多了,已经不怎么疼了……”雪拂兰欣然道:“那就好……我给你带了瓶药,治外伤很有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淡红色的羊脂玉瓶,把药瓶放在他手里,嫣然一笑。江逸云笑了笑,道:“谢谢你。” 雪拂兰幽幽道:“你好好休息吧,我……我要回去了……”江逸云柔声道:“我送送你。”雪拂兰轻声道:“你身上有伤,就别送了,我自己回去就是了,反正很近,一会儿就到了……” 江逸云拿了把伞递给她,道:“雨越来越大了,带上吧。”雪拂兰低着头接过,欲言又止。过了很久,江逸云道:“走吧,我送你。” 雪拂兰怔了一下,无言转身。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前行。雪拂兰几度想要开口说话,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他就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让她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在后面。她不相信一个人可以这样无声无息,她听不到他的呼吸,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偏偏灯光又从正面照来,否则她可以看看地面是否还有他的影子。这样走了一段路,她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转过头去,一转身才发现他就在背后,两人面对面站着,相距很近。他被她这个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讶然道:“你怎么了?”她慌乱地摇头,呐呐道:“没什么,你不要送了,我不用你送……”她头也不回地跑开,那样子实在令人于心不忍。 江逸云暗中叹息一声,沿来路慢慢走回。冷雪雯在他心里的位置是不可取代的,他不可能像爱她那样再去爱别的女人,所以他宁可一开始就把路全部断掉。这样做的确太残忍了一些,但他不能不做。 他心里忽忽如失,忽然听到一声冷笑,这一声冷笑仿佛来自地狱,奇寒彻骨,充满讥诮之意。他凛然心惊,举目四望,只见树影晃动,一个身穿浅灰色长袍的人闪身而出,虽然戴着一个鬼头面具,意态仍显得无比潇洒,只是一双眼睛碧光灼灼,充满怨毒之色。他沉默地打量着对方,缓缓道:“阁下为何冷笑?”灰衣人冷冷道:“笑你道貌岸然。”江逸云淡淡道:“哦?” 灰衣人似乎不愿多说,眼光忽然变得异常锐利,杀机顿现,双掌连环出击,掌势之迅疾,简直比一个人在瞬间转过的念头还要快。他出手迅猛,又是攻其不备,自认江逸云重伤之后,绝对逃不过这全力一击。 第二十章竹声新月似当年(二) 江逸云眼睛望向远方,似未瞧对方一眼,但对方一掌拍出,他的双掌立即迎了上去,而且一出手就将对方的攻势全部封死。灰衣人想不到他重挫之后竟然还有如此本事,心头一震,又击出一掌。 两人一来一往,眨眼间拆了四十余招。江逸云兀自纹丝不动,灰衣人却晃了几晃,连退三步。江逸云手掌轻拂,宛如一阵清风吹过,地上的片片落花立刻旋空飞起,向对方击射过去。飞花摘叶原本就是博大精深的上乘武功,在江逸云手中使出来,更是匪夷所思,威力无比。 灰衣人暗暗吃惊,衣衫鼓起,似有千百条青蛇,在衣衫内蜿蜒游动,整件衣衫如浪涛一般起伏不定,飞花尚未沾身便簌簌而落。 江逸云身法突变,右掌翻起,向对方左肩击下。他出手轻描淡写,挥洒如意。灰衣人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反手一掌挥向江逸云面门,掌风激荡,一时间飞沙走石,劈头盖脸朝他砸落。江逸云双手疾弹,嗤嗤数响不绝于耳,指风纵横,满天碎石被击得火星四射,化为粉末。 灰衣人一掌落空,击中一株梨木,咔嚓一声,树干应声而断。 江逸云动容道:“好霸道的掌力!” 灰衣人道:“阁下的指力无坚不摧,也骇人得很!” 江逸云道:“晚玉山庄的颛孙我剑掌法无双,天下独绝,一式‘芭蕉落雨’,倘若全力出击,能使十丈之外的巨石应掌而碎。阁下这一掌若是再加三成功力,威力只怕还在‘芭蕉落雨’之上。如果我没有看错,阁下用的应该是《欹珠宝典》上的功夫。” 灰衣人道:“阁下好眼力!但《欹珠宝典》何等绝密,阁下如何得知?”江逸云淡淡道:“我幼时便熟读武林经典,这《欹珠宝典》也在其中。” 第78章 他这话说得平和,灰衣人心中却大起不平之意,冷笑道:“好大的口气!”蓦然出击,手掌闪电般切向江逸云双肩。 江逸云虽然只是随随便便站着,浑身上下也是无懈可击,但对方这一掌击出,仍然叫他吃了一惊,对方这一掌明明是在他眼皮底下攻出,可他居然没能看出这一掌的来龙去脉。他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道:“原来是你!” 灰衣人掌至中途,听到这话,立即停下——这一掌速度之快,威力之猛,天下已无可匹敌,但他却能轻易收绾,可见功力已到了收发自如、随心所欲的境地。他讶然道:“你知道我是谁?” 江逸云道:“你是死神练孤舟!”灰衣人一愣,旋即大笑道:“你如何知道?”江逸云沉声道:“我认得你的出手方式。”灰衣人悠悠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也想不到你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能与我周旋良久。”江逸云道:“你以前杀不了我,这一次也同样不能。” 练孤舟淡淡笑道:“是么?”脚底一滑,身形一动,双手各自攻出一招。此人出手永远突如其来,令人防不胜防。这一招绵绵不绝,后着无穷无尽,乍一看,如剥茧抽丝,无限延展而出。这一招就像一个头尾衔接的圆圈,无始无末,生生不息。 江逸云深谙个中厉害,并不急着出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手掌,脚底似乎纹丝不动,整个人却在对方周围游动,饶是练孤舟招式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也奈何不了他。 练孤舟每一招都准确无误地朝江逸云当头击落,但不知为何,最后总是偏了几分。掌风扫过,附近十余株桃树无一幸免,均被拦腰削断。 圆本是无始无末之物,自然无懈可击,但江逸云脚步一滑,居然就滑入了练孤舟滴水不漏的攻势之内。练孤舟心头一惊,冲天飞起,这一跃便在三丈之上,上升之势犹如烟火绽放。 他在空中盘旋一周,俯冲下来,只见一道剑光如白虹贯日,当空飞泻。他掌中虽然无剑,却听得剑气萧萧,嘶嘶破空,出手不着边际,无章可循,天衣无缝。但江逸云竟已完全料定他出手的变化,进退裕如,攻守自由,衣袖轻拂,将对方每一个变化封死。 练孤舟连变七种招数,但不管他怎么变,只要一出手,立即就被封死;有时他也试图出其不意地变招,却总是按原路使出,江逸云虽未出手,却像控制了他的发招方式。他骇然失色,掌心不觉渗出冷汗。前几度交锋,他均有回旋余地,极可能置江逸云于死地,何以事隔两年,江逸云重伤在身,他竟还落了下风,缚手缚脚?难道江逸云这两年武功又有可怕的进展? 他心念转动,手上仍左突右击,却始终捉襟见肘。他眉头紧蹙,翻然醒悟,暗暗叫苦。数日前他与穆犹欢交手,真气已耗损过半,况且江逸云出身于江湖中第一武林世家,剑术造诣必定横绝天下,他竟然想以剑法制胜,岂非班门弄斧,自讨苦吃?想到这一层,他顿时冷汗浃背,只求全身而退。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惊呼,他眼角瞥见一个紫衣少女,挟着一溜红光飞身而来。他骤然收势,跃出一丈开外,冷笑道:“你来了帮手!”江逸云淡淡道:“你若想走,直说就是,何必找借口?” 练孤舟脸上一热,待要发作,心里一盘算,忍气吞声,飞身离去。岂料那紫衣少女一言不发地逼到跟前,手中花枝在一瞬间连刺他后脑经后背到脚踝上十三处大穴,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而她每一剑之间根本没有缝隙,就如流动的江水一样,无懈可击。练孤舟吃了一惊,不敢恋战,信手挥出一掌。 他手掌一挥出,雪拂兰便觉一股力道迎着花枝涌来,花枝剧烈震荡,她几乎把持不住。练孤舟出手如电,掌风在她手腕划过,她只觉脉门一凉,花枝便脱手飞出。练孤舟飞起一脚,将花枝踢飞,脚尖点地,箭一般向远处射去。 江逸云俯身拾起花枝,却觉得头昏目眩,险些一头栽倒。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看着雪拂兰微微一笑。雪拂兰不无忧惧地扶住他,柔声道:“你没事吧?”江逸云摇摇头,道:“没事。” 雪拂兰道:“刚才那人是谁?”江逸云道:“死神练孤舟。”雪拂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死神?他为什么要杀你?”江逸云笑了笑,道:“谁知道呢,他是个杀手,谁都可能叫他杀我……” 雪拂兰道:“有人要害你么?”江逸云叹了口气,道:“要害我的人多了,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免得惹火烧身……”雪拂兰咬了咬唇,似乎很不高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江逸云凝望着她,柔声道:“你生气了?”雪拂兰眼眶一红,咬着唇不吭声。江逸云柔声道:“你……你为什么不说话?”雪拂兰低下头去,慢慢道:“你不喜欢我接近你是么?” 江逸云笑笑道:“坦白说,接近我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雪拂兰黯然道:“难道一定要有什么好处才能接近你么?”呆呆地看了他半天,转身要走。江逸云拉住她,低声道:“傻孩子,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你,和我在一起对你实在没什么好……”雪拂兰眼里泛起一层泪花,幽幽道:“为什么你要这样说?” 冷风夹着雨丝吹来,带着冰冷而又清新的气息。 江逸云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有她的手在掌中,他才觉得她是真实的。他望着她盈盈如水的眸子,轻轻道:“这对你比较好。” 雪拂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不着别人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好像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江逸云叹息道:“那是因为别人不希望你受伤害……” 雪拂兰道:“我都长这么大了,就算受伤也是我自己的事!”江逸云宽容地笑了笑,道:“你真是个倔强的孩子……”雪拂兰道:“在你眼中,我只是个孩子么?”江逸云微微一笑道:“你本来就只是个孩子。”雪拂兰不免感到失望,勉强一笑,道:“是么?这么说,我该回去睡觉了……” 江逸云望着她的背影,脸色苍白,突然对自己感到厌恶,仿佛自己就是一个脓疮,一具死尸,正散发出恶臭。他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只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不是他心狠,也不是他不解风情,只是他对冷雪雯的感情太过炽热,太过深沉,也太过强烈,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办法容下另外一个人的身影,哪怕她和冷雪雯是如此相象。他仰头望着黑沉沉的苍穹,感觉到无边的黑暗正逐渐渗入他的血液,吞噬他的热情。 雨后,恰是正午时分,院子里静悄悄的。 雪拂兰站在竹林中,微微仰着头,看着阳光在挂满雨水的青翠的竹叶上闪耀着细碎的光斑,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她怀里抱着一只天青的瓷瓶,开始采集这些新鲜的竹沥水。 穆犹欢从筵席上退出来,微微带着几分醉意。园子里空旷辽静,石径上满眼湿涔涔的落花,他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闲逛,小路越走越幽深,四面只见古木参天,浓阴匝地,不辨天日。他走累了,便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抬头看见绿阴掩映中的雪拂兰。雨后初晴,水雾还未完全散尽,温柔萦绕在她轻盈的身子周围。她那如画的身姿若隐若现,越发撩人意绪。 穆犹欢全身像掠过一阵火似的,在那少女身上有一种他向往的快乐和温情。他知道她长得像冷雪雯,可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知道自己需要这个女孩子。一看到她,他立即热血沸腾,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就只有她了。欢乐和欲望就像野兽一般冲进心房,让他几乎窒息。 她聚精会神地收集着竹叶上晶莹剔透的水珠,嘴里哼着欢快的歌儿,脸上露出一种无忧无虑、恬静闲适的神情。爱火烧遍了他的全身,那种奇怪的爱恋之情混杂着惊羡、憧憬和热望等种种古怪的感觉。她在竹阴中看起来就像一朵小花,一个精灵,他越加热切地渴望占有她。他悄悄地走了过去。她凝望着竹叶上滚动的水珠,长长的柔软的袖子一直滑到肘部,露出一截莹润秀美的小臂。她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垂落到腰间,闪烁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令人忍不住想去触摸。 若非有唐突佳人之嫌,穆犹欢早已走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他屏息静气,走到她身后,闻着她身上的芳香,凝神望着她的颈部,白皙晶莹的肌肤,柔腻可掐。她突然惊觉,猛地扭过头来。他欠身行礼,她定睛瞧了他半晌,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笑嘻嘻道:“原来是你,吓我一跳。” 穆犹欢很自然地拉住一枝竹叶,道:“我来帮你吧。”她又瞧了瞧他,含笑用瓶子去接从碧绿的竹叶上滚落下来的水珠。穆犹欢帮她沥了许多水下来,在四周的绿阴映照下,瓶里的水也成了赏心悦目的碧绿色。她冲着他嫣然一笑,道:“谢谢你。”穆犹欢笑了笑,和她交谈起来。 瓷瓶里的水在不断增加,穆犹欢离她则越来越近。他不时看一眼她那明净的脸颊,心里的欲望便越发强烈起来。她一心用瓷瓶接水,并未留意他眼里的异样之色。她整个身子柔软纤细,离她越近,越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春天般温柔妩媚的气息。 穆犹欢开始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些赞美的话,她起初感到很意外,心慌意乱地听着,可是嘴边渐渐泛起一种调皮的略带嘲弄的微笑。一片阳光落在静寂的竹梢上,空气中弥漫着暖香。 瓶子越来越满了,她望着穆犹欢,笑道:“这就够了,我要回去了。” 第79章 穆犹欢眼里闪烁着浓烈的爱慕之情,道:“你明不明白我刚才在说什么?” 雪拂兰还是带着顽皮的笑容,仿佛浑然未觉,悄悄道:“不明白。”声音很低,穆犹欢几乎听不清。他用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你真的不明白?”雪拂兰似乎觉得痒痒,笑不可遏,以袖掩口,摇头不语。穆犹欢被她这么一笑,心神摇荡,用力握住她的手,想往怀里拉。她越发大笑不止,边笑边挣扎,竟如儿戏一般。穆犹欢忍不住粲然一笑,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雪拂兰笑得全身发软,几乎失手打翻瓷瓶。穆犹欢伸手将瓷瓶接住,放到一边去。她吐了吐舌头,随即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良久未绝,然而笑处嫣然,狂而无损其媚。 穆犹欢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瓜,一团烈火般的情欲把他包裹住,他想立即占有她,可看到她笑成这个样子,他实在不知所措。好容易等她笑够了,他的酒意也消了。 她笑嘻嘻地抱起瓷瓶,道:“我要回去了,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改天让司叔叔请你品茶。”穆犹欢苦笑道:“我宁愿是姑娘请我。”雪拂兰道:“我不会煮茶,还是让司叔叔请你吧。”说完一拧身跑了。穆犹欢满腔情欲登时了无痕迹,望着她渐去渐远的身形,唯有苦笑。 雪拂兰边跑边笑,笑得肠子都疼了。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园中所有人都禁不住为之粲然。她忽然看见江逸云站在藤萝架下,雪白的长袍被映成了淡淡的绿色。她的心狂跳起来,笑容蓦地消失了,脸颊绯红。她徘徊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慢慢走上前去,轻轻道:“江公子……” 江逸云猝然扭头,眼里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欣喜之色,但雪拂兰还是清清楚楚看见了,她微微发热的面庞顿时显得神采奕奕,纯净的眸子就像雨后的晴空一样,不染尘滓。江逸云痴痴地望着这张和冷雪雯一模一样的脸,胸口感到一阵灼痛。这张脸是如此熟悉,在他梦中早已出现过千百万次。 每一次看到这张脸,他的心都会颤栗,仿佛眼前忽然掠过了一种令人喜不自胜的灿烂光辉——就好像一个长在穷乡僻壤的孩子,突然看到一辆带有镶金挽具、高头骏马和绮丽珠纱的马车,会感到猛醒、冲动、心醉神迷。每一次他都想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的脸,但每一次他都用尽一切力量控制住自己。 他怔怔凝望着她绯红的脸颊、清莹天真的眸子,神色忧伤,眼中的苦楚正在一点点蚕食他自己。世事漫随流水,那些记忆,那些苦痛,却始终尖锐而深刻,即使在酩酊大醉之时,也会让他感到一缕缕穿心的孤寂。此时此刻,面对这一张宛然相似的脸,他的痛苦更达到极致。恍惚之中,冷雪雯顽皮谑浪的神情又历历可见,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令人肝肠寸断。 雪拂兰眼里闪过一丝忧伤之色,她知道他并不是因为看到她本人而欣喜,而是因为她的脸能够让他真真切切地想起他真正在乎的恋人。她咬了咬唇,轻轻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在江逸云心里引起了极大的痛苦。他突然想起在他迷失本性之后,冷雪雯在绝望之下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很抱歉,江公子,打扰你了。”他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雪拂兰惊讶地望着他,茫然道:“你……你怎么了?”抛下手中的瓷瓶,奔过来扶住他。他勉强克制住自己,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雪拂兰扶他在绿茵茵的石凳上坐下,天真地望着他道:“这样就会好一些了。” 江逸云微笑道:“谢谢你。”看着倾倒的瓷瓶里不停的涌出晶莹透碧的流水,“你的瓶子倒了,真是对不住,你一定花了很大功夫才收集来这么一大瓶水……”雪拂兰看了一眼,道:“不要紧,瓶子没有破,我还可以再去收集一些。”她背靠棚架,满面羞红,眼睛望着地上,胸膛起伏不停。 江逸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嘴边也含着笑。他枯干了的心田犹如春回大地、在阳光普照下万物复苏一样,充满欢乐和柔情,身上也有了一股无穷的力量。 她低垂着头,把自己的头发不停地在手指上绕来绕去。过了很久,只听他轻轻道:“你在我身边坐一会好么?”她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羞红了脸。他伸出手来,她心跳加速,又害怕又欢喜地握住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轻轻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时,她立刻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海上飘来的第一阵微微吹皱水面的和风那么清新,又像落花拂过额头那么轻柔。她的脸霎时就红了,两眼盯着地面,心慌意乱,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喉咙。他只是轻轻揽着她,一声不响地望着远方,眼睛里反射着辉煌的阳光。她偷偷地瞧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他,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种平静的欢喜充满了他们的胸怀。 过了一阵子,江逸云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帮你再去收集一些,好么?”雪拂兰低声道:“我们再待一会好么?我喜欢待在你身边……”江逸云叹道:“傻孩子,我有什么好,只会让人伤心罢了……”雪拂兰温柔而执拗地说道:“我不在乎!” 江逸云扭头注视着她,微笑了一下。雪拂兰双眼熠熠发光,轻轻道:“你笑的时候真好看!”江逸云木石般阴郁的心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个女孩子的确让人感到愉快。他又一次笑了,道:“你真是个傻孩子……”望着她,忍不住伸手帮她抿了抿零乱的鬓角。她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脸儿通红,嗫嚅道:“你……你喜欢我么?” 江逸云吃了一惊,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情愫,声音温柔而悲哀:“我当然很喜欢你——可是,傻孩子,你不该认识我……”没等雪拂兰追问为什么,他忽然站了起来,轻轻捧起那只瓷瓶,道:“走吧,让我帮你把这只瓶子装满……” 雪拂兰默然无语,心里充满凄苦之意。江逸云帮她集满瓷瓶,微微一笑,转身离去。雪拂兰忍不住道:“你……你要走了么?”江逸云道:“我该走了。”雪拂兰神色黯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颤声道:“不要走,你不要走……”江逸云凝神望着她,柔声道:“傻孩子,我总是要走的……” 雪拂兰忍不住大哭道:“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江逸云轻轻揽住她,伸手为她拭泪。雪拂兰珠泪纷纷,哭得肝肠寸断。 江逸云心头漾酸,轻声道:“过些日子后我再来看你,好么?”雪拂兰哽咽道:“你骗我……”江逸云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不骗你,我从来不骗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轻轻放开。 雪拂兰失魂落魄地望着他,这种别情离绪就像梦魇一样使她感到窒息,她对他有一种非常强烈非常深沉的感情。想到要这种感情也许就要就此沉淀,她的血液就几乎要凝结了,心里只有痛苦的呻吟,思绪也混乱不堪。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团火,不是被它烧毁就是被它炸裂。她的痛楚简直已超出人力所能忍受的程度,牙齿在紧闭的嘴里咬得咯咯响。她竭力控制自己,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个叫做“雯儿”的女子,但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第二十一章海棠花下清笛长(一) 杭州城越来越近,江逸云的步履却越来越沉重。 该回去了,他知道该回去了,但他却有意无意地在途中逗留,他不愿意一个人去面对充满两个人回忆的园子。黄昏时分,他投宿在一个客店中,心中始终忽忽如失,乍暖乍寒。雨下了一整天,整个院子迷濛在烟雨之中。连日赶路,他疲惫不堪,困倦得无法睁眼,却始终难以入眠。 他空空的胃袋痉挛起来,让他难受得要命,他这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但他就是不想动,他的躯体就像死了一样,脑子却异常活跃。雪拂兰的影子就像挥之不去的山谷中的烟岚,始终在他心头徘徊——她是那么天真可爱,但他忘不了冷雪雯,他对死去的冷雪雯始终怀有深深的爱恋和歉疚之情。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无论她是生是死,他心里被她占据的空间永远是禁区,容不得另一个人来占领。往事一幕幕重现,她的一颦一笑恍惚就在眼前,只要一扭头就可以看见她。思恋她已经是一种痛苦,偏偏雪拂兰又与她如此相象,相象得几乎是种折磨。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一愣,猛地睁开眼睛,侧耳倾听。敲门声很轻,但很急,只有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女才会这样叩门。他坐了起来,半晌未曾动弹。那笃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消失了。他心头一震,立刻冲过去打开门。门外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他呆呆站了半天,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循声而去,才知道老板娘久染沉疴,经年未愈。他妙手回春,治好了老板娘的病。消息不胫而走,城中患者蜂拥而来,几乎挤破了小店的大门。他在城中盘桓多日,每日为人看病。不几日,邻县的百姓亦不远百里登门求医。 一日清晨,江逸云早早起床,开窗时注意到一个少女背对着他蹲在海棠花下,用花枝在地上划着什么东西。不知为什么,看到她,江逸云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只觉太阳一旦升起,她就会像晨曦一样融进阳光之中。他开门出去。门吱嘎一声,惊动了那少女,她立即飞也似地逃走了。江逸云只道是店主的女儿,也没放在心上。 第80章 经过海棠花下,才发现地上写满了“江逸云”三字,他的心跳了一下,回想那少女的背影很是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而病人又已在门外候诊,只得作罢。 忙了七八天,经他救治的病人已有上百人,城中各大药铺存货均已告罄,偏偏有几位病人得了顽症,需要几味名贵药材,听说百里外的玉郎山中多产药草,他便决定进山采药。 他纵马疾驰,奔出古城,看见一个背着药筐的少女坐在路旁,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兴奋之情,身不由己地走过去,看见满地都写着“江逸云”三字,忍不住惊讶地唤了一声:“姑娘……”那少女猝然回头,他看得真切,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雪拂兰满脸通红,嗫嚅道:“我一直跟着你。”江逸云倒抽了口冷气,沉声道:“你怎么能贸然离开侯府,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雪拂兰轻轻道:“我知道。”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扭转了头,嗓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可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江逸云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略显消瘦的脸颊——显然她这一路并不轻松——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之意,笑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大老远跟着……司侯爷知道你出来么?” 雪拂兰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江逸云沉着脸道:“怎么能这么说,你娘把你交给他照顾,他就得负责任。你就没想过你这样不告而别,会让他担心?”雪拂兰很是委屈,呐呐道:“我……我给他留了封信,他看了以后就会放心的……” 江逸云叹了口气,道:“他不会放心的,他怎么能放心?” 雪拂兰笑嘻嘻道:“那怎么办,难道你要我现在回去么?你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去么?”江逸云一愣,苦笑道:“你为什么非得跟着我呢?”雪拂兰脸儿又是一红,看着他轻轻道:“我想见你……” 江逸云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道:“真的么?” 阳光透过树叶,映射到雪拂兰脸上,她认真地点点头。江逸云眼里流露出无法掩饰无法克制的爱怜之意,握住她的手,雪拂兰抬头看着他惊异而又温和的面容,他注视她的目光是那么亲切,那么温存,他从来都是那么克制,那么冷静,那么彬彬有礼,但此时此刻她如此真切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柔情,如此深切地感到了他双手的握力。一种暖洋洋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霎时传遍她全身。她的头有些发烧,思绪纷乱如麻,微微颤抖着,幽幽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乎你,我老是想着要见你,要让你看见我……哪怕隔得老远看你一眼,只要知道你平平安安的,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江逸云凝注她半晌,神情温柔沉静,微微一笑道:“来吧,我们走。”轻轻将她抱上马,柔声道:“坐稳了……”雪拂兰的心颤抖起来,回眸一笑,悄悄说道:“放心吧,我会骑马……” 看到她如此明媚的笑容,江逸云心旌荡漾,忽然想到那夜转瞬即逝的叩门声,犹豫了一下,轻轻道:“你告诉我,那天晚上来敲门的人是不是你?”雪拂兰脸颊绯红,低头不语。 江逸云柔声道:“为什么不等我来开门,你就走了呢?” 雪拂兰有些不安,轻轻道:“我怕打搅你休息……何况,何况,当时那么晚了,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我……我害怕……” 江逸云完全可以闻到她呼吸时辽静的芬芳和说话时口中的幽香,心跳起来,出神地注视着她,恍惚只觉她并非尘世中人,那一种飘忽,那一种空灵,都宛如来自别的世界。 穆犹欢驻足回廊之中,冷峻的脸上流露出少有的敬畏之色。紧闭的房门无声开启,门后飘出一个模糊的嗓音:“王爷有请。”他闪身进屋,房门又轻轻掩上。 一架巨大的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屏风上画着傲霜欺雪的寒梅,屋内清香四溢。 他躬身朝屏风后那个岿然不动的人影拜了两拜,眼角瞥见屏风后还有一个婀娜的倩影,心中明白,静静地垂下头。无论置身于何地,总有一扇屏风将他和那个发号施令的男人隔绝开来,多少年来,他总是站在屏风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屏风后一直无声无息,他大气不敢出,耐心等候。二十年过去,他早已被训练得坚忍不拔,内敛克制。 良久,屏风后终于有个低沉的声音道:“你总算回来了。”这声音与往日迥然不同,急促、焦躁,仿佛带着一丝不满。穆犹欢心里震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那个声音接着道:“听说最近你迷上了郁姝曼的女儿,是真的么?”穆犹欢悚然心惊,默然无语。 屏风后那人哼了一声道:“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这样着迷?” 穆犹欢犹豫了一下,道:“也不知为了什么,我见了她就觉得神摇意夺……”屏风后那人淡淡道:“她很美?”穆犹欢呐呐道:“谈不上很美……”屏风后那人漫不经心道:“哦,那她一定特别得很,否则也不能叫你乱了心绪……”穆犹欢不敢作声。 屏风后那人端起一盏茶,慢慢啜了两口,道:“老头子近年来一直在调查我,他是越老越精明,难保什么时候不会发现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你派个人盯住他,必要时……” 穆犹欢心里一惊,道:“孩儿明白。” 屏风后那人缓缓道:“控鹤坛始终是我的心腹大患……听说皇甫德仪久染沉疴,若有良医,定可少受些罪……” 穆犹欢心领神会,道:“孩儿会安排的。”屏风后那人满意地点点头,道:“十几天前,江逸云去过寄畅园,你可知道?”穆犹欢道:“知道。”屏风后那人道:“是为了什么?”穆犹欢道:“据说是为了舒意晴之事。”屏风后那人冷笑一声,道:“舒意晴已死了两年,现在才找江逸云,未免太迟了些吧?” 穆犹欢道:“孩儿也有所怀疑,只是……”屏风后那人道:“不管是否有证据,江逸云和老头子混在一起,对我们决没有好处,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穆犹欢道:“是,孩儿明白。” 屏风后那人慢慢道:“好了,你下去吧……” 穆犹欢躬身告退,时值黄昏,回廊中斜阳匝地,映照四堵,金碧辉煌。他却眉心紧皱,脸色阴郁。 江逸云采药时,一条毒蛇窜出来咬伤了他的手,他疼得一激灵,身体顿时滑落,半空中勉强提一口真气,脚尖在岩壁上一点,稳住身形,缓冲下坠的速度。但毒性太强,他只觉全身的精力立刻涣散,身子急剧下落。他本能地伸手抓住突出的岩石,然而头晕目眩,根本看不真切,摇晃了一下,终于还是跌落下来,尖锐的岩壁剐碎了他的衣服,全身血痕累累。 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幸好未伤及性命,但四肢百骸仿佛都要散架了似的。他竭力睁开眼睛,想看看自己的伤口,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雪拂兰惊呼着向他奔来,他已完全失去了知觉,脸色发青,眉宇间透出一种可怖的灰紫色。雪拂兰脸色煞白,又惊又怕,趴在他身边,一口一口把毒血吸出来,那毒血的颜色就像变质了的死鱼流出的肚肠的颜色。 雪拂兰把他背回山洞,为他清洗伤口,敷上草药。他毫无知觉地躺着,脸色铁青,四肢僵直,脉息大乱。一种极度的恐惧攫住了雪拂兰,她恐惧地盯住他,暗暗祷告着,生怕死神会一阵风似的把他卷走。她惊惶而痛苦地等待着。等到第二天清晨,天刚放亮,微弱的光线射进洞中,异样的反光映射在他脸上,他可怕的脸色终于恢复正常,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但仍一动不动,声息全无。 山洞外已有鸟鸣啁啾,那细碎的声响在她听来不啻洪钟大吕。洞里沉寂得像一个千年古墓,她怔怔望着无声无息的江逸云,感觉自己就是墓中的鬼魂。 又等了几个时辰,他总算脱离了危险,苏醒过来。雪拂兰喜极而泣,江逸云脸上泛起温柔的微笑,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别哭,别哭,傻丫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雪拂兰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哽咽道:“我好害怕,我真的害怕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江逸云轻轻道:“有你在我身边,我怎么会死呢?我心里惦记着你,就是阎王爷亲自来了,我也不肯走的……”雪拂兰含着眼泪笑出了声,江逸云抬手为她拭泪,怜惜道:“看你累的,眼睛都肿了……”雪拂兰紧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开心得浑身发抖,忽然道:“你一定饿了吧,我去找点吃的……” 一阵新的眩晕袭来,江逸云重又闭上了眼睛。雪拂兰很快就带着一只山鸡回来了。她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看他是否睡着了。当她弯下身来,她散开的头发便垂落到他的胸膛上。他感觉到她在身边,便睁开眼睛,笑了。她轻轻把手抚在他眼睛上。他心里泛起一阵无法遏抑的柔情,可同时越发感到眩晕得厉害。夜幕降临,他开始发高烧,无法入睡,眼睛一直随着雪拂兰走来走去,有时会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在微睡中感觉到他周围发生的一切,而这现实又和发烧所引起的幻象交融在一起了。 雪拂兰不停地把浸湿的罗帕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吃东西。他渐渐地安静下来,沉沉睡去。由于过度劳累和担惊受怕,她疲惫不堪,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初升的阳光射进山洞,在雪拂兰脸上打着转儿,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熟睡未醒的江逸云脸色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欣喜若狂,提起药筐,蹑手蹑脚地走出洞去。 第81章 阳光照亮了群山,溪水已被朝霞染得通红。 她伏在溪边洗脸漱口,蓦闻空中一片衣袂声响,仰头看见一片闪闪流动的银光,仔细一瞧,却是十几根流星锤,这一片银光闪电般当头击下。耀眼的银光,强劲的风声,再加上铁链挥舞时发出的叮当之声,声势端的惊人!银锤卷落,霎时间将她紧紧困在中间。 她眼波一转,看见了八个银衣人,均是紫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灼灼。飞舞的银色流星锤,加上脚下不停移动的银色的人,交织成一片亮闪闪的银光,雪拂兰已感到一阵眩晕。 这些银衣人脚步繁沓,如走马灯般转着圈子,她定了定神,注目良久,突然凌空飞起,试图突出重围,不料她身形方动,这一圈银光亦冲天飞起,如云海翻腾,转眼又将她困在当中。这八人凌空虚踏,如行云流水,显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雪拂兰自知失策,只得飘然落下。本已飞起的银光同时交剪而下,几乎将她身形淹没,同时进一步缩小了包围圈。 从方才八人的身法,雪拂兰已看出这八人功力深厚,非同一般,而且配合默契,无懈可击。她凝神观察他们的身法,却看不出一丝破绽,简直滴水不漏,她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旋转着的八名银衣人渐渐放慢脚步,徐徐在她身畔移动。她右手一扬,长袖突然射出,突如灵蛇,这轻轻一扬,运力之巧,行气之稳,均已妙到毫巅。长袖向其中六柄流星锤卷落,但她几乎一出手就后悔了——长袖射出,十六柄流星锤不退反进,交剪纷飞,骤失目标。银锤飞舞,如波澜翻滚,汹涌澎湃,层出不穷。她被迫撤招,惊觉圈子又一次缩小,十六柄流星锤几乎可以同时击中她的身体,再这样下去,她势必葬送在他们的锤下,为今之计,只能以静制动。 八名银衣人顿住脚步,手执银锤,纹丝不动。僵持许久,她渐渐觉得头晕目眩,眼花缭乱,体力似有不支之虞,心中暗暗着急。正想出声呼唤江逸云,山巅上忽然飞来一道银白色人影,斜斜插入重围,手起掌落,须臾之间,便将八名银衣人毙于掌下。 雪拂兰惊魂甫定,脱口道:“穆犹欢!”凝神看他出手,顿觉不寒而栗,想象不出世上竟有此等绝顶高手,他的武功似乎还在江逸云之上。想到这一点,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倘若他对江逸云有敌意,那该怎么办? 穆犹欢表情异常沉静地走过来,关切道:“你没事吧?”她定定心神,摇着头粲然一笑,诧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穆犹欢不答,淡淡道:“令堂已经到了江南……” 雪拂兰惊讶道:“我娘也来了?你见过她了么?她好么?”穆犹欢道:“令堂挂念你的安危,忧心如焚……”雪拂兰神情一黯,道:“难道她没有看见我留给司叔叔的信么?” 穆犹欢道:“看见了就能放心么?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让你和江逸云在一起……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别老和他混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处。” 雪拂兰望着他道:“为什么?” 穆犹欢淡淡道:“树大招风,很多人都想置他于死地,如果伤害不了他本人,就只好从他最亲近的人下手。冷雪雯不就是这么死的么?事实证明,这一招很有效。令堂佼佼绝人,自然明白个中厉害,怎么能让你和江逸云在一起?何况方才的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已经有人准备向你下手了……” 雪拂兰看了他一眼,低头喃喃道:“方才那些人未必是因为他的缘故……”穆犹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慢慢道:“你何必这样维护他?你好好想一想,你若想通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雪拂兰摇了摇头,轻轻道:“我不走。”穆犹欢道:“你真的想清楚了?”雪拂兰嫣然一笑,道:“想得很清楚。” 穆犹欢道:“你不替令堂想一想么?”雪拂兰道:“你若看见她,能不能对她说,我很好?”穆犹欢淡淡道:“江逸云就真的那么好,为了他你连母亲也不要了?”雪拂兰瞪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穆犹欢道:“你还太单纯,不过你若真的打定了主意,我也不敢勉强你,多保重!”说完便又飞身离去。 雪拂兰咬了咬唇,脸上忽然笼上了一层阴影。这时忽听背后有人道:“我送你回去吧。”她愕然回头,只见江逸云站在一块岩石上,神情平静得近乎冷酷。 天上斜挂着一轮血色的满月,四野刮着狂风,把浮云一窝蜂地赶往天际,旷野中的林木哗哗作响,其中夹杂着一种凄惨绝伦的声音,说不清是人的还是野兽的,令人不寒而栗。 雪拂兰全身都被一种冷飕飕的恐惧感攫住,她拼命往前奔,但她的身体失了重心,几于栽倒。她失足狂奔,从原始森林直到荒凉的戈壁,从茫茫草原直到泥潭沼泽,身后似乎有数以万计的人呐喊着追逐她。她魂飞魄散,在肆虐的马蹄下仓皇逃生。斜剌里忽然窜出一匹高头大马,朝她头上猛踹过来。马上的骑士一身紫衣,绣有海棠花的面纱下,隐约可以看清冷雪雯的面容。她欲逃无路,只觉天旋地转,猛可间看见一个黑衣女子姗姗而来,把冰冷的剑锋刺入她的胸膛…… 她惊叫一声,猝然惊觉,耳畔仍然回响着冷雪雯古怪而刺耳的笑声,她突然有一种下坠感,浑身顿时冰冷,颤声呼唤道:“扶桑,扶桑……”她没有听到回应,整个身子由于恐惧而变得沉重,她只觉自己的手指头冰冷滑腻,僵硬地屈伸着。 现实与梦境一样可怕。 第二十一章海棠花下清笛长(二) 月光透过纱窗,把屋子照得白茫茫的。她呆呆望着地上的光斑,隐约听见外面刮着狂风,四周沉寂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的思绪越发混乱,翻身下床,头重脚轻,险些摔倒。她定了定神,打开房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立即迎面扑来,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长廊被月光照得通明,掌柜的和老板娘浑身是血,倒挂在栏杆上,早已死去多时,鲜血却仍在不停地往下滴。 她骇然失色,心口狂跳,手腕上的血管突突扩张,几乎要爆裂。远处的灯火摇曳着,月色血腥。她触电似的感到全身麻木——她看见院子里的海棠花落了一地,上面也躺满了尸体。她恐惧得想呼喊,喉咙却堵得难受。她双手颤抖着按住心口,感到一阵恶心、昏眩,然后就晕厥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她耳边响起吵闹声,起初像洪钟大吕,继而像万马奔腾,最后如刀枪齐鸣;又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她的四肢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然后是一段仿佛亘古不变的静寂,各种感觉相继复苏,竞相闯进脑海之中。她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紧跟着,一种致命而又模糊的恐惧,蓦地袭来。她拼命想要尖叫,嘴唇和舌头痉挛地抖动着,一齐用力,可是胸口像压了座山似的,怎么也叫不出声,而且每一次的努力只带来更剧烈的疼痛。她挣开沉重而艰涩的眼帘,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浓重的黑暗,永无尽头,沉甸甸地压下来。她嗅得到死人的气息,绝望的念头朝她灵魂深处步步进逼。 她挣扎着站起,努力睁大眼睛,看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堆满了整个院子,血淋淋,触目惊心。死尸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无尽的漆黑,深渊般的沉寂,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死亡的苦味,这一切都像棺椁一样笼罩着她,让她无法呼吸,只感到恐怖和一阵阵的寒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开始恢复,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扶桑,心头狂跳,失声呼喊,冲过回廊,找遍了每一间屋子,喊哑了嗓子,也没能找着他的影子。她牙齿格格打战,害怕得浑身无力。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嘶嘶声。她呆呆听了半晌,循声而去。那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微弱,但又异常确定,引导她穿过一条僻静、狭窄而黑暗的巷子,看见一幢古旧、腐朽、摇摇欲坠的木屋,屋前杂草丛生,堆满肮脏的秽物,荒凉颓败。借着一缕惨淡的月光,她看见一条颀长的人影,沉稳冷静,虽然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在她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已经确知他是谁。她惊慌失措的心顿时安定下来,感到梦幻般的恍惚的喜悦。就在他对面还有一个人,浑身融在阴影中,给人一种阴森狰狞的感觉。 她悄悄地隐藏起来,忍受着呛鼻的腐臭,全神贯注望着江逸云。枯骨在杂草中闪着昏弱的磷光,幽暗中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鬼魂在有气无力地挣扎,草丛中一直骚动着,她似乎听到了地狱深处传来的呻吟声和看不见的蛆虫吞噬尸体的咀嚼声。她额头一片冰凉,紧闭双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知道江逸云正在和那个可怕的黑衣人决斗,任何干扰都可能让他送命。 她几乎看不见他们的动作,只听到持续不断的奇怪而又可怖的嘶嘶声。等到她的眼睛完全适应昏暗的光线,她发现那座腐朽的木屋的正面有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屋顶一直裂到墙角。她惊愕地瞪大眼睛,那条裂缝迅速变宽——她突然听到一个巨大的声响,然后那座木屋就分崩离析,轰然倒地,很快变成了碎片。她震惊地打了个冷战,不免觉得头昏眼花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那个黑衣人已经离开了。昏暗的光线正好照在江逸云脸上,他两眼呆呆地专心地望着前方,脸色严峻。她一阵喜悦,悄悄地走过去。他看上去依旧沉稳,但当她轻轻拉住他的胳膊时,他立即倒了下去——她顿时失色,失声道:“江公子,江公子……” 她浑身觳觫,这一变故让她完全失去勇气,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身边。 第82章 他的脸色在一眨眼间变得灰白如死,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她骇然惊呼,但他没有丝毫反应。 她四顾茫茫,无处求助,竭力将他扶起,却又不知何去何从。绝望之中,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又惊又喜,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来者是善是恶,高声呼救。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车内人听到求救声,撩起珠帘,漫不经心地瞧着她。她看清帘子后这张毫无表情的冷酷脸庞,欢喜无限,拼命招手。 穆犹欢眼里掠过一丝阴霾,微一沉吟,心里有了主意。 雪拂兰又沉落到相同的梦境当中,一长声裂帛似的嘶喊,穿透寂静的黑夜,刺入她的耳鼓。她猝然醒转,怔忡良久,缓缓移动视线,看见一弯淡月,流散着枯黄的光,远近的窗子里,闪着一星星灯火。她定定神,暗暗责怪自己睡过了头,起身掌灯。 这几日她一步也不敢离开病榻,生怕在她走开的那一瞬间他会突然醒来——她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又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但她隐约可以猜到,他一定是跟在她后面保护她,显然他很在乎她,这让她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情。但是五天过去了,他仍旧没有醒。大夫说他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元气大损,但以他的功力和体质,应该捱得过去——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没有醒来? 是不是他活得太累,已经厌倦了这个人间? 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被人摘下了似的,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肢体也变得僵硬麻木。她知道这完全可能。他已经失去他最心爱的人,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一定早就想追随心上人而去,这样他们彼此都不会觉得寂寞和痛苦了。 晚风萧萧,她仿佛听到他悄然离去的脚步声,急促而痛苦地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他那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心口,颤声道:“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他苍白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沉寂得令人心碎。她被恐惧压弯了腰,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穆犹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神色冷漠,灰蓝色的眸子发出令人生畏的寒光。雪拂兰蓦觉身后吹来一阵冷气,猝然扭头。穆犹欢见她满面泪痕,心口像被什么扎了一刀似的,隐隐作痛,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这样为自己哭泣。雪拂兰呆呆望着他,泪眼朦胧,颤声道:“你告诉我,他到底会不会醒过来?” 穆犹欢不动声色道:“我不是大夫,我不知道。但江逸云的命向来硬得很,想必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不过也很难说,如果他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 雪拂兰惊恐万分,失声道:“会么?他会不想活么?” 穆犹欢淡淡道:“并不是没有可能。他把冷雪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为了不让冷雪雯受一点伤害,他甚至甘愿当着她的面喝下见血封喉的毒酒,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雪拂兰心凉了半截,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穆犹欢道:“你的确长得和冷雪雯一模一样,可这还是有很大区别,尤其对他这样的性情中人而言。你始终取代不了冷雪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世上大约是没有一个人取代得了的……他诚然很在乎你,也很爱护你,不愿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这毕竟不同于他用整个生命去爱冷雪雯,一个男人一生中也许可以爱过很多人,但全心全意去爱的,恐怕只能有一个……” 雪拂兰睁大了绝望的眼睛瞠视着他,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穆犹欢不忍看,扭转了头,慢慢道:“你不要怪我对你说这些话,我只是不愿看到你伤心——江逸云是个很会让人痛苦的男人,你不要再和他纠缠下去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雪拂兰全身僵硬,石像般一动不动。 碧森森的幽篁,一层压着一层,绿沉沉地积淀出一尘不染的宁静。微风过处,筛下浓淡不一的光影,轻巧地在竹帘上流动。竹帘内,云雾蒸腾,绿阴萦绕。四下阒然,仿佛在时空之外。 竹榻上静静躺着一个男人,浑身是伤,表情却是如此安详,甚至还带着微笑。他拥有一张何等俊逸、何等完美的脸庞!也许连天神都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颛孙盈雪坐在竹榻前,轻轻抚弄他的头发,喃喃的叹息就像傍晚吹落花瓣的晚风,轻柔,却令人痛苦。他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一缕阳光,抖动了一下,瞬间就消失了。她没有回头,轻轻叹息一声,幽幽道:“回来啦。” 金丝架上的白鹦鹉歪头看着刚刚走进来的这个白衣少女,嚷嚷道:“回来啦,姑娘回来啦!” 白衣少女轻轻道:“龚叔叔怎么样了?他还没有醒过来么?”颛孙盈雪道:“还没有……但他会醒的,总有一天会醒的……”白衣少女道:“还要什么药么,我去采……” 颛孙盈雪莞尔一笑,柔声道:“不用了……”伸手拉她在自己跟前坐下,“这些天你去哪了?” 白衣少女勉强一笑,道:“我去拜祭冷叔叔了……”颛孙盈雪凝视她,慢慢道:“你没有顺道去看看他么?”白衣少女神情一黯,眼里掠过一道阴影,低声道:“他……他不在杭州……” 颛孙盈雪幽幽道:“原谅他吧,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当初哪些事其实并不能全怪他……” 白衣少女黯然道:“姑姑你错了,不是我不能原谅他,而是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受到伤害。”颛孙盈雪一震,呆呆望着她。她忽然起身,道:“我做饭去了。” 看着她走出去,颛孙盈雪眼里慢慢涌起一泓泪光,她猛然意识到这孩子的痛苦在很大程度上是她造成的,是她影响了她对爱情的态度——如果她不是这么坚持,不是这么痴情,这孩子完全可以从别人身上获得别的幸福。 江逸云手上被蛇咬过的伤口已经痊愈,留下两个暗红的伤疤。雪拂兰凝注着这道伤疤,心里涌起莫可名状的伤感。多少天了,他一直这样悄无声息地躺着,毫无知觉,他的伤口已经痊愈,但他心上的伤痕何时才能抹去?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想把它放进被子里去,然而一种强烈的欲望促使她俯下头去,恭顺地吻了吻那只冰冷的手,她曾感受到这只手抚摸她时的温存,那种温存至今尚在她体内汹涌起伏。 穆犹欢在窗外看得一清二楚,她这一举动让他感到格外愤怒。他脸色陡寒,疾步走了进去。 雪拂兰扭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神色有异,心里咯噔一下。她正想说点什么,好缓解他不满的情绪,却已听他淡淡道:“他怎么样了?”她忧伤地摇摇头,不说话。 穆犹欢道:“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了吧?”雪拂兰喃喃道:“我不知道,他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穆犹欢道:“你是不是该跟我走了呢?”雪拂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跟你走,去什么地方?”穆犹欢道:“你忘了么,你答应过我,只要他没有生命危险,你就要和我一同到莲花漏去住一阵子。” 雪拂兰赶忙道:“我不能去,我要去见我娘……”穆犹欢鼻子里笑了一声,道:“我若不提这件事,你只怕永远也想不到要去见令堂……”雪拂兰脸儿一红,道:“谁说的,我……” 穆犹欢道:“好了,不要跟我逞口舌之利了,走吧。”雪拂兰摇头道:“我不想去……”穆犹欢道:“为什么?”雪拂兰道:“因为当初答应你时我压根没想过要去,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是在骗你的……”穆犹欢惊讶地看了她好大一会,笑道:“你可真够诚实的。” 雪拂兰红着脸道:“我骗了你一回,不能骗你第二回……” 穆犹欢淡淡道:“你不知道么,我很乐意让你骗一骗……”说着便伸出手去,雪拂兰本能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几乎立即触及了她的衣裳,微微用力,她顿时全身乏力,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随即失去了知觉。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推开虚掩的大门,江逸云便感到浸肌浃骨的寒意。数月未归,寒碧山庄益发萧条了。长长的甬道堆满落叶,葡萄落了一地,多已腐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朽的气息。难道这显赫一时的偌大宅子就这样荒芜了不成?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前走,根本没去想为什么始终未见一人。 旧日清幽的湖水如今变得阴惨暗淡,平静无波的水波,泛着苍青色的光泽。他俯视着湖面映出的灰蒙蒙的杂草、苍白的树干和空洞的风灯,不觉打了个寒噤。他竭力想摆脱这种阴郁的心境,可惜徒劳无功。这宅子已笼上一种死亡气息,使一切有知无知的东西都蒙上幽暗的冷光。 沉寂中响起一个阴森的笑音:“江逸云,你终于来了!” 江逸云扭转身子,看见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庞,这张脸上只有一双狂暴的眼睛是有活气的。他漠然道:“你是谁?” 蒙面人道:“你不记得我么?我说过我一定要来索债的。听说你的情人在扬子江了喂了鱼,真是大快人心!” 江逸云脸色惨白,两眼盯着对方,这话像刀子一样戳在他的伤口上,他一下子回忆起在江边疯狂搜寻冷雪雯尸骸的那段悲惨的日子,这辈子他是永远无法从那种痛苦中解脱的;任何有关于冷雪雯的言语事物都会在刹那间让他精神崩溃,她的死始终灼烧着他的心,让他在泥潭中无法自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霍青蒙满是讥笑的丑陋的脸,一阵寒意传遍全身。他心中只剩下那个可怕的场景,其余的知觉全部凝固、麻木了。 第83章 蒙面人忽然收敛了笑容,阴森森道:“想不到你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现在这个园子已经归我了,只要杀了你,我的复仇计划就算大功告成!” 江逸云从恍惚的状态中惊醒,盯着对方恶毒的眼睛,道:“她们呢?”蒙面人道:“等着为你殉葬呢!”江逸云慢慢道:“你觉得你能杀得了我?”蒙面人天纵声狂笑。江逸云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地看着,眼神出奇的冷漠,但异常度定,而且充满嘲讽之意。 蒙面人猛地顿住笑声,厉喝道:“少在那里装腔作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个月连遭重创!不说别的,单单死神练孤舟就差点打散你的七魂六魄!不要以为做出这副样子就能把我吓倒!你骗不过我的,江逸云,我知道你的功力现在顶多恢复了五成,凭五成功力,你根本奈何不了我!” 江逸云淡淡道:“你若真这么想,就小看我了。”蒙面人冷笑道:“是么?”江逸云道:“你不妨试试,我保证在三招之内将你打得落花流水。”蒙面人气得七窍生烟,转念一想,喝道:“你休想激怒我!”江逸云道:“根本没必要,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的冷静和胸有成竹激怒了对方,蒙面人怒吼一声,探身拧腕,双手有如狂风骤雨,八式联环疾攻而至,这一击夹风雷之势,仿佛高高跃起的拍打岩脚的海涛,带着惊心动魄的咆哮。 江逸云轻挥衣袖,犹如拂拂晚风,平静、柔和,但足以平息狂暴的海啸。风是天地之间最自由自在的东西,无论你怎么阻扰,怎么牵绊,它始终能左冲右撞,突围而去。 蒙面人一招落败,蓄势再攻。这一招较方才越发汹涌猛烈,气流更如千百条互相冲突的水道,势不可当,一泻千里,振荡、旋转成无数巨大的漩涡,向江逸云当头冲落。 江逸云依旧不动声色,他的招式之间几无缝隙,自然灵动,让人有种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而凌万顷烟波的浩渺之感。他出手极慢,虽慢却在不停变化,不着边际,不成章法,却像阳光普照千里,能把冰雪消融。蒙面人纵然暴戾,此刻也不免变色。 江逸云心平气和,长身玉立,仿佛站在云端静观天时的谪仙,又仿佛立于郊野冷眼旁观的隐士,带着无所不知又厌倦所知的神色。他慢慢道:“还有一招。” 蒙面人青筋暴起,钢牙咬碎。江逸云道:“你最好别逼我使出‘天地化为零’,你应该知道,只要我一出手就例无生还。”蒙面人挥舞空拳,厉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这话只好骗三岁小孩!” 江逸云望着他,眼神极柔和,声音也极柔和:“你可以试试,但不要后悔。” 蒙面人强打的底气被对方这种不可思议的镇定完全打散,他像一只困兽般狂扯着头发。他怕江逸云,尽管他处心积虑向报仇雪恨,可他对江逸云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不完全是因为对方的功力和从容,更因为对方的言行举止中有一种他永远无法具备、令他又恨又怕的宽容,那种宽容让他灰心丧气。他想复仇,可他并不想死;他觉得自己还从未好好享受过人生的乐趣,就此死去太不合算;同归于尽并不适合他。他发出一声号叫,跺了跺脚,飞身离去,怨毒的声音远远传来:“江逸云,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还会再来的!” 他根本不知道,江逸云其实一点也不得意;他料准了江逸云的弱点,击中了江逸云的要害,可惜未能看透江逸云的从容——非但他看不透,这世上本来就无人看得透。 江逸云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慢慢地弯下去,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现在虚弱得不堪一击,一切花香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一点微光都足以刺痛他的眼,一丝声响都能伤害他的耳鼓。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去把霍小蛮等人放了出来,没等她们围拢过来,他已颓然跌倒。 霍小蛮终究还是孩子,嚎啕大哭。江逸云抚着她的头发,强笑道:“傻孩子,莫哭莫哭,我死不了……”他缓缓移动目光,发现身边竟只剩下两名贴身侍女——难道真是人去楼空?他心一酸,一口气喘不上来,猛咳数声,鲜血便洒满衣襟。 江逸云虽常年在外,伊人还是把他的屋子还是收拾得非常整洁,但不知什么原因,屋里显得格外幽暗,而且弥漫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屋子深处的象牙床上,纱帐半垂,使得江逸云的情形无法看清。但谁都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抽搐,并且因为痛楚而蜷缩成一团。 滕望青坐在床头,几乎不敢去碰江逸云滚烫的身体。他全身打颤,又是震惊,又是恼怒,嘟嘟囔囔骂着粗话。欧阳梦天坐在稍远的角落里,也能感觉到迎面扑来的热浪,他那习惯于脂粉香的鼻子也嗅到了一股令他反感的气味,以前他只在街头濒临死亡的叫化子身上闻到过这种介于朽腐与潮湿之间的味道,他知道这预示着死亡。 伊人煎好药送来,她眼圈通红,显然刚刚哭过。她忍着悲伤,柔声道:“公子,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江逸云无力地摆了摆手,强笑道:“我现在不想吃,等我想吃了,我会告诉你……” 这是进屋以后,第一次听到他说话。滕望青惊跳起来,想不到病痛可以把一个人的声音完全改变。他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硬是忍住了,哑声道:“逸云,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江逸云道:“我吃不下……老滕,我找你来是……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滕望青心里咯噔一下,失声道:“你说什么?”江逸云道:“你别多心,我不是在交代后事,只是这件事很急……”滕望青松了口气,道:“什么事?” 江逸云道:“你……你去一趟金陵吧……筱寒,筱寒有了意中人,叫……叫辛夷……”他喘息着,半晌又道,“我早就答应她去见见辛夷,我担心她太单纯……”他还想再说,奈何体力不支,声音宛若游丝。 滕望青痛彻心扉,道:“你不要说了,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泪终于滴了下来,“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只挂念别人……你……你也该为自己想想……” 江逸云浑身无力,只能用眼睛表达他的劝慰之意。他目光饱含痛楚,久久地注视着滕望青。滕望青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欧阳梦天忍不住道:“让我去吧,逸云,老滕毛毛躁躁的,容易误事。” 滕望青瞪大两只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江逸云,目光流露出一种祈求。他当然更愿意留下照顾江逸云,他生怕在他不在的时候,江逸云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在他记忆中,寒碧山庄一向是热闹非凡、生机勃勃的,但他方才已经发现,这园子荒芜了一大半,人丁寥寥,连江逸云在内,偌大的宅院里不过四人而已。把江逸云留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园子里,他不放心。 江逸云脸上飘过一个笑影,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轻轻道:“不会的,他一定能办好……梦天,你若真想帮我,就赶紧把小寒找来好么?” 欧阳梦天道:“寒水碧么?好的。”他犹豫了一下,“我这就去。” 江逸云目送他去远,平静的目光渐渐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滕望青并未发觉,道:“我走以后,谁来保护你?万一仇家杀来怎么办?”江逸云似乎非常疲倦,双眼紧闭,道:“你放心去吧,有小寒在。”滕望青愕然道:“谁?” 寒水碧从屏风后转出来,道:“我。”滕望青吃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明明在这里,为什么还要欧阳去找?我赶紧去把他叫回来……”寒水碧一把扯住他,喝道:“醒醒吧你,脑子都成浆糊了!” 滕望青先是惊讶,而后突然打了个寒噤,哑声道:“难道说……”他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寒水碧看了看江逸云,道:“你先把逸云交代的事办了,回来再说。” 第二十二章多情却似总无情(一) 伊人在病榻前摆满鲜花,这些花在江逸云周围竞相开放,色艳形美,绚烂得逼人的眼,可他根本无动于衷。他的眼睛在睁开的时候,总是怅惘地望向窗外,那里只有一株梧桐,每天都在落叶。 烛火随过堂风肃穆地摇曳,这轻巧的晃动,使整间屋子像海浪一样起伏。蜡烛的影子闪动着,浓重的黑晕忽大忽小,鲜花和人的脸庞随之波动着、变幻着。里间的屋门半开着,一道长长的日光射进屋来,划破阴影的重围,犹如一根延伸的手指。 寒水碧长时间坐着,全身麻木僵硬,他很想起来走动走动,可是不敢,这种可怕的静穆似乎蕴含了某种深意,令他不敢造次。他深深吸了口气以便控制住自己,默默地注视着江逸云。或许因为缭绕的炉香,江逸云的脸庞犹如青烟中的神像一般,在摇曳、在变化,让他感到极端陌生。他沉默良久,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江逸云喃喃道:“我在为她担心。” 寒水碧诧道:“她是谁?筱寒么?你放心……”他看到江逸云缓缓闭上眼睛,便顿住了语声,迟疑地问道,“不是筱寒是谁?” 江逸云不答。寒水碧道:“她对你很重要么?”江逸云脸上掠过痛楚之色,慢慢道:“我说过要好好照顾她,却没有遵守诺言。”寒水碧道:“现在已经迟了么?” 江逸云喃喃道:“想必是迟了……这些天我总是痛切地感到懊悔,想改变已成定局的现实,想重新安排那些不可逆转的事情……我一直跟着她,想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我毫无力量,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又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安全……” 寒水碧听得心头沉重,道:“她到底是谁?” 第84章 江逸云全身似乎震动了一下。此时浓雾弥漫,天色格外阴沉,寒水碧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感到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悲哀扫过全身,嗓音不觉变得低沉、沙哑:“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是谁?既然你这么在乎她,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把她找回来?你告诉我,我立刻就去找她,把她带到这里来……” 江逸云无声地笑了,道:“真的么?” 寒水碧道:“我几时说话不算数来着?我……”他忽然瞪圆了眼睛,许多截然不同的表情一起呈现在他脸上——恐惧、震惊、迷惘、怀疑,他的神经像一条上了钩的鱼一样猛烈扭动;他看见江逸云的脸在一瞬间变成丑恶的青紫色,眉宇间迅速蒙上一层阴影,两颊现出鱼鳞状分布的灰白斑。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急促喘息道:“你感觉怎么样?你……”没等他把话说完,江逸云嘴角开始流血,他惊跳起来,失声道:“怎么回事,你中毒了!” 江逸云只觉体内的水分和气力在飞快地散失,他全身痉挛,一部分意志已经游离。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哑声道:“打开那个红木柜子,里面有解药……” 寒水碧哗啦一声打开柜门,里面高高低低、形形色色,足有百来个药瓶。他目光一扫,看见其中有一个瓶子上写着“朵云丸”三个字,不敢耽搁,抓了瓶子跑回来,倾出三粒药丸,纳入江逸云口中,心惊肉跳地等着。 外面忽然下起倾盆大雨,雨点打在屋顶上,劈里啪啦响个不停,这响声驱走了可怕的沉寂,屋里回响着雨声。寒水碧惊慌不安地注视着江逸云无声无息的躯体,脑子被各种各样的幻觉折磨着。此时,时间的流逝表现为一些细微的声音,他的神魂随着这些声音走遍了屋子里每一个角落。 这时传来匆促的脚步声,这声音盖过屋里这些微妙的响动,唤醒他的意识。他不安地四下张望,看见伊人端着托盘进屋。他心头闪过一道炽热的光束,随即站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伊人为他眼中的亮光所慑,情不自禁地退后两步,愕然道:“寒公子……”寒水碧意念回旋,目光渐渐变得柔和,道:“伊人,你煎的药是打哪来的?” 伊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双手一抖,颤声道:“公子他……他怎么了?” 寒水碧伸手抄住跌落的托盘,沉声道:“他中毒了。”伊人悚然道:“这……这怎么可能?”她扑到床前,瞠视着江逸云可怖的面容,顿时天旋地转,全身骤然失重,跌坐在地。寒水碧道:“你告诉我,药哪来的?”伊人道:“都是公子自己种的草药,自己调配的……”寒水碧道:“你去把药全部取来,别忘了把药渣也带来……” 伊人挣扎着站起,飞奔而去,不一会便把药草药渣摆到了寒水碧面前。 寒水碧检查了半天,并未发现明显异状,沉吟半晌,取过纸笔,写了张便笺交给伊人,道:“把这些药送到松香堂王大掌柜手中,请他查验一下。你必须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一有结果马上回来告诉我。” 一曲未终,雪拂兰便推琴而起,倚窗远眺,郁郁寡欢。 穆犹欢缓步踱进屋来,道:“一曲未了,怎么就不弹了?是不是闷得慌?”雪拂兰没有看他,也没吭声。穆犹欢装作没发现她眼里的怨怒和忧伤,道:“难得今儿风和日丽,我陪你到西陵转转吧。”口气委婉,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却已一面吩咐下人备轿。 山中峰峦竞秀,忽而细雨霏霏,竟日难晴;忽而云雾缭绕,变幻莫测,给人无限奇趣。两人登上山顶,穆犹欢意兴遄飞,雪拂兰偶尔淡淡一笑。她心事重重,目光游离,忽然瞧见半山腰上一场恶斗。 其中一条魁梧大汉,蓬头赤脚,狂呼大叫,提着一根长达一丈的铜棍,向对手腰间横扫。对方紫髯赤面,一身紫袍,见状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竹杖向那大汉面门疾点。这一杖看似轻描淡写,时机部位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差毫厘,比那大汉的铜棍击到时整整快了半分,后发先至,势不可当,这一杖连消带打,那大汉非闪不可,只一招,此人已反客为主。 哪知那大汉对竹杖点来竟如不见,铜棍横劈对方腰际。紫衣人吃了一惊,当然不肯与他斗得两败俱伤,纵身一跃,急忙闪过。大汉铜棍击点,向对方小腹撞去,每一招都直取对方要害,自己生死却全然不顾。 雪拂兰眉头轻蹙,心道:“这人莫非疯了么,哪有这种打法?” 穆犹欢此时亦留心观战,认出那大汉正是滕望青,不免诧异。只见沙石地上,霎时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紫衣人倒退时连连递招,每一杖都击在滕望青身上,一杖刺入,便是一个血窟窿。向无醉却浑然不觉,铜棍使得更加凶猛。 雪拂兰看不下去,便要飞身相助。穆犹欢早已留了心,一把拉住她,淡淡道:“你要做什么?”雪拂兰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穆犹欢道:“你认得他么?”雪拂兰道:“非得认得才能帮他么?” 穆犹欢道:“你怎知他值不值你出手相救?”雪拂兰使劲挣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就愿意救他,你管得着么!”穆犹欢道:“你用不着生气,有人救他来了。” 雪拂兰扭转了头,果然看见一个身段修长的黑衣女子,手执森然长剑,出剑如风,异常稳定,异常有效。数招之内,紫衣人一支竹杖已被从中击断。紫衣人见黑衣女子剑法出神入化,不敢恋战,寻个机会虚晃一招,溜之大吉。 穆犹欢喃喃道:“好个江湖第一女杀手,真是可怕……” 雪拂兰惊讶道:“什么江湖第一女杀手?”穆犹欢道:“你不知道,那个黑衣女子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女杀手华雨烟……不过她只替一个人杀人,这个人你也知道……”雪拂兰诧道:“什么人?”穆犹欢似笑非笑道:“就是名动江湖的万妙仙子冷雪雯……”雪拂兰怔了怔,沉默了。 穆犹欢淡淡道:“自冷雪雯死后,华雨烟就淡出江湖了,想不到今日在这里出现……以后你会越来越发现,冷雪雯虽然死了,却阴魂不散,江湖中仍然有很多人活在她的阴影底下,尤其是和江逸云有关之人——你若当真和江逸云在一起,就会渐渐迷失你自己……对他来说,你只是冷雪雯的替身,他真正爱的人还是冷雪雯,永远不可能是你……” 雪拂兰眉宇间满是怅惘之色,茫然若失地望着远方。 此时天边浓云滚滚,瞬息铺天盖地,简直要吞噬山野。穆犹欢皱了皱眉,颇觉扫兴,道:“快下雨了,咱们回去吧。”笼罩在浓雾中的雪拂兰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眼神忧伤凄凉。穆犹欢凝神注视她,脸上闪烁着某种渴望的火花,低声道:“怎么了,不开心?” 雪拂兰笑了一下,无言。她的笑容尽管勉强,却仍然动人心魄。一阵激情闪过穆犹欢的全身,一股突然涌起的情欲烧红了他的脸。好在这情欲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走到她身后,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话不高兴?”她像一只受到袭击的幼鹿,惊惧地躲开了。 穆犹欢有几分不悦,讥讽地欠了欠身,道:“请恕在下冒犯之罪。”他的声音干涩尖锐,表情也异常冷酷。雪拂兰咬了咬唇,一言不发,扭头就走。穆犹欢恼怒地捏紧拳头,眼中又闪出他固有的那种灰蓝色的生铁般的寒光——她现在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不信降不住她。 转过回廊,穆犹欢看见雪拂兰站在琉璃灯下,手里捻着朵花,凝视着远方,眼神空虚而凄凉。 穆犹欢取了件斗篷给她披在身上,道:“雨都溅到你身上了,回屋吧。”她没有动弹,也没做声。穆犹欢忍不住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雪拂兰摇头。穆犹欢看着她手中的女儿红,道:“你是不是怪我不肯带你去找你娘?我已经告诉过你,她如今在司侯爷府上,很安全……” 雪拂兰道:“可她找不到我,一定会担心的……”穆犹欢道:“放心吧,我已经派人通知你娘了,她知道你在这里……”雪拂兰惊讶道:“那她为什么不来看我?”穆犹欢微微一笑道:“也许她还有别的事要办,况且她知道你在我这儿安全得很……”雪拂兰道:“为什么?” 穆犹欢一笑道:“这你就不用问了……” 雪拂兰本能地感觉到他语声中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迅速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烈,越来越狂野。她惊慌地扭转了头,他却伸手托起她的下巴颏儿,她吓了一跳,惶恐地望着他。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怎么对你,难道你还不知道?” 她扭开脸,低头不语。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她立即缩了回去。他在她手上压了压,那么温和,那么飘忽,不可捉摸。她惊慌失措地把手藏在身后,满脸通红地退了两步。穆犹欢目中流露出一种炽烈如火的神色,温柔地抱住她,她急忙挣扎。穆犹欢用力搂住她,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可能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让我亲亲你好么?” 雪拂兰又羞又怕,使劲挣扎,但他的力气大得可怕,无论她如何用力也挣不开他的双臂。她拼命反抗,颤声道:“放开我,放开我……”她感到全身都要被他捏碎了,疼痛难忍,用力踹了他一脚。他痛得一激灵,情不自禁地松了手。她脸色发白,瞠目瞪着他。 穆犹欢突然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近乎发狂,就像有人在他开怀畅饮时把他的酒杯从手里夺走。 第85章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事。他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人能抢走,他想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阻拦。他一生中还没有任何欲望比占有她更强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子闪烁着冷铁般的灰蓝色光芒,那张特别善于表达轻蔑之情的薄如刀片的嘴上泛起一丝轻微的扭曲。雪拂兰毫不妥协,对他怒目而视。穆犹欢一双眼睛仿佛两颗灰蓝色的冰珠,发出无法形容的幽然冷光,叫人心惊肉跳。他沉下脸来,冷冷道:“你真的那么在乎江逸云?” 雪拂兰咬牙道:“不错,除了他以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对别的男人动心!”穆犹欢冷酷的眼神犹如利箭一般,直刺入她的灵魂深处,一字字道:“他就那么好?”雪拂兰并没有退缩,道:“是!” 穆犹欢怒极反笑,道:“好,好得很!”忽然拉住她的手,道,“跟我来!”他把她带进自己的书房,当着她的面打开密室的门,取出一只石匣。雪拂兰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从匣子里取出一柄匕首,道:“此物名曰‘回日雕戈’,乃上古奇兵……”话犹未了,雪拂兰已失口惊呼,显然深谙个中玄妙。他点了点头,道:“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此物断金截玉,锋利至极,又极轻巧,送给你防身吧……” 雪拂兰急忙道:“不,我不能要……”穆犹欢脸一沉,道:“为什么?”雪拂兰道:“太贵重了,我不敢收……”穆犹欢冷笑道:“此物再贵重十倍百倍,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你一个女孩子家,身边带一样利器总是有好处的。”雪拂兰怕再激怒他,只得收下。 穆犹欢冷冷道:“你现在可以走了。”雪拂兰一怔道:“你说什么?”穆犹欢道:“我从来不愿强迫女人,既然你不开心,留你在此,又有何用?” 雪拂兰欣喜若狂,欢呼一声,急奔而去。 穆犹欢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唇边泛起一丝阴毒的冷笑。就算她现在快马加鞭,日行千里,也恐怕见不着江逸云的面了。她太天真了,天真到以为他真的会好好地为江逸云治伤——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早已在她每日喂江逸云喝下的草药里下了慢性剧毒,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毒药,既可以救命,又可以杀人…… 江逸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混入药中、几乎置他于死地的毒药,毫无反应。 寒水碧不停地催他说出凶手的名字。他偏偏又把眼睛闭上了。寒水碧急得跺脚,道:“你快告诉我,你总得让我有个防范吧?” 江逸云缓缓道:“你不用这么紧张,他已经走了。” 寒水碧一愣道:“走了?难道是……”他猛地打了个冷战,“难道是……是他?”虽然江逸云还是没有反应,他反而越发确定,他立即跳了起来,大声道:“这是为什么?他跟你不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么?” 江逸云淡淡道:“你就没想过,也许他交我这个朋友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我?” 寒水碧背脊发冷,道:“十多年,他居然伪装了十多年!这太可怕了!可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害你?” 江逸云道:“我也不明白……这几日我忽然想到,也许雯儿的死也和他有关,他知道我在乎雯儿,于是就用伤害雯儿这种方式来刺激我……我越痛苦,他就越开心……” 寒水碧沉默良久,叹道:“他这样对你,你还对他那么客气。他如果还有点良心,念在这十几年你对他的情份上,也不该下这样的毒手……” 江逸云道:“他不会那么想的。” 寒水碧道:“你早就知道了?”江逸云道:“以我从前的脾气,若早就知道,还能让他活到现在?”寒水碧看了他半晌,慢慢道:“这十几年来,你的确变了不少。” 江逸云淡淡一笑道:“世易时移,如何能不改变?” 寒水碧叹了口气,喃喃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倘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许就不会有这许多烦恼了……” 江逸云默默地望了他好大一会,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抖抖索索的火光下,他的脸色白里透紫,眼睛充血,似乎大量的血正从他的心房流到脸上。他嘴唇发白,两手痉挛,全身直打哆嗦。 寒水碧大惊失色,失声道:“你怎么了,怎么了?” 江逸云痉挛地按住他的手,竭力想安慰他,但他脑子开始混乱起来,喃喃道:“我难受得很……”寒水碧惊恐地为他搭脉,脉象大乱,他全身发硬,脸色白得吓人。他完全乱了方寸,手脚冰凉,全身因为恐惧和惊愕而剧烈震动起来,哑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中的毒不是解了么?” 江逸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沼泽,种种厄运接踵而来;他无可依托,无可自救,只是感到一种强烈而沉重的下坠感。他的血液凝固了,四肢像压着不堪忍受的重负,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胃里一阵恶心,无休止的恶心。 寒水碧惊慌地注视着他的变化,面无人色,不知所措。江逸云身体抖得越发厉害,灰紫色的毒血不停地从嘴角涌出。他勉强控制自己,哑声道:“朵云丸,朵云丸……”寒水碧猛省,倒出六粒药丸,纳入江逸云口中。 江逸云突然感到无法忍受的恶心,逆血攻心,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这一来就像海潮冲破了闸门,鲜血不断涌出,不过一眨眼间,他就像老了二十余岁一般,变得异常憔悴。 寒水碧不停地揪自己的头发,狂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逸云用残存的理智克制住自己,断断续续道:“这……这是另一种……另一种毒药……和欧阳梦天下的毒完全不一样……”寒水碧急红了眼,撕心裂肺道:“现在怎么办?”江逸云哑声道:“帮我一把,看看能不能用内力把毒素逼出来……” 第二十二章多情却似总无情(二) 日渐西沉,从塞外归来的辛夷金筱寒驰入一片竹林,幽篁林立,浓荫匝地,翠色逼人。辛夷惟恐有埋伏,拉住金筱寒的手,屏息静气,无声穿出林子。驰出十余里地,忽见死尸遍地,刀剑横陈。 辛夷悚然心惊,飞身下马。这些人似乎都是一招毙命,神情恐怖,有些人兵器只拔出一半,居然连防卫的机会都没有,登即气绝身亡。辛夷固然胆大包天,这些死人脸上恐惧绝望的神情还是让他心惊胆寒。他撕开其中一人的衣襟,脱口道:“妖闭大法!” 金筱寒失色道:“妖闭大法!那人也到中原来了么?” 两人正面面相觑,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相视一惊,辛夷手一动,长剑已然在手。马蹄声渐渐近了,一道白色的人影像闪电一样映入他们的眼帘。马是黑马,毛色光亮,看上去剽悍而又轻盈。马上的骑士一身白衣,头戴风帽,面垂黑纱,浑身裹在白得发亮的斗篷里,姿态清绝。马奔驰的速度太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她便从他们面前消失了。但金筱寒却在那白衣女子经过时,感觉到一道温柔而友善的眼波滑过她的脸庞。她微微蹙眉,望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她是谁?难道她认得我么?”转头看见辛夷呆呆出神,轻轻推了推他,道:“你怎么了?” 辛夷神情困惑,呐呐道:“那匹马……那匹马看起来好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金筱寒讶然道:“是么?我倒没有注意……你想得起来么?” 辛夷摇了摇头,道:“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黄昏,在一个小镇里,金筱寒又一次看见那个白衣女子,这一回是在一个小客店里。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女子很亲近,很想上前去和她说说话。但她唯恐唐突,再加上急着赶路,驻足良久,怅然离去。 她以为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事实上,等到他们离开之后,那白衣女子便缓缓起身,目送他们去远。她怔怔地站了好大一会,才朝相反方向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只听溪水潺潺,一带清流,从山涧迤逦而出。夕阳落山,乳白色的云块从远处的山谷中涌起,随风飘荡,渐渐把山谷和林海融化。她缓缓走到水边,俯下身来,慢慢摘下面纱,望着水中的倒影,默默出神。 溪流中忽然映出一条窈窕的身影,就像一朵开在水里的莲花,安静而幽美。她吃了一惊,猛一抬头,看见一个紫衣女子站在斜对岸,姿态清绝,神情黯然,痴痴发呆。对方的脸一映入眼帘,她脸色剧变,下意识地连退数步,隐藏在半人多高的野草丛中,眼里流露出震惊、疑惑之色。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惊讶欲绝地注视着这张脸庞,心头狂跳。 对方却浑然不觉,忧郁地望着水里的倒影。 白衣女子悄悄向前挪了两步,想把对方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对方忽然仰起头来,白衣女子担心对方看见自己,赶紧又退回草丛里。这下她看得更清楚了,因为对方脸上充满了阳光,而她却整个落在阴影之中。她打了个冷战,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恐惧之色慢慢退去,眼神渐渐变得空蒙。她打量着对方,良久,眼里又出现了一抹疑惑的神色,对方的面容就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然而看起来却是那么不真实。 紫衣女子犹自怔怔出神,喃喃道:“江逸云,江逸云……你在哪?你现在到底在哪?” 别离催肝胆。比别离更令人痛不欲生的却是一个你用生命去爱的人并不那么在乎你。每当她想起江逸云提及冷雪雯脸上露出的那种交织着痛苦与爱恋的表情,她就会觉得失望,乃至绝望。 第86章 她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对她,她明知去和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相比或相争是很可笑的,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想,如果冷雪雯还活着,江逸云还会多看她一眼么? 各种思绪在脑子里冲突撞击,她忽然流下泪来,喃喃道:“为什么你要送我回去,为什么你不肯让我陪在你身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爱一点也不亚于冷雪雯对你的感情?为什么你还这么惦念她?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我长得不像她,你是不是根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听到她的话,白衣女子脸色发白,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两只手僵冷麻木,喉咙里涌上一股苦味,她感到难受,同时还感到一种模糊的悲哀。 傍晚时分,雪拂兰走进一座热闹的古城。华灯四起,街上人潮涌动。这种景象让她感到新奇无比,她在一家酒楼门口站定,看着成群结队的行人。行人中绝大多数是碌碌无为的市井小民,他们满脸疲惫,无精打采。还有一些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家丁,个个油光水滑,衣冠楚楚,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另外一些则是各色商号中的伙计,穿着暗淡,低眉顺眼,手脚勤快。这些人并不引人注意,令人侧目的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脑满肠肥的乡绅,和一些面无血色的赌徒。 酒楼的堂倌儿见雪拂兰衣裳华贵,气派不凡,赶紧来招揽生意。她这才发现自己站得不是地方,赶紧走开。沿街乞讨的叫化子看她像有钱人家的姑娘,纠缠不休。她身无分文,落荒而逃,沿途又看见许多醉鬼和四处兜揽生意的娼妓。 天完全黑了,潮湿的浓雾悬在半空,不久便大雨滂沱。大街上的人群顿时忙乱起来。她匆匆赶到一处屋檐下避雨,她的到来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人们迅速向她靠拢过来。她惊讶四顾,才发觉与她为伍的都是些乞丐、酒鬼、扒手、低级娼妓、街头卖艺的、卖狗皮膏药的。她忐忑不安,拔腿要走,他们堵住她的去路,拼命撕扯她的衣裳,企图从她身上榨出点值钱的东西来。 她惊慌地挣扎着,突听一个沉厚冷漠的声音懒洋洋喝道:“住手!”声调不高,却比圣旨还有效。那些人惊骇地哆嗦起来,撇下她没命逃窜。她低头整整衣裳,抬头看见雨地里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玉树临风,一身孔雀纹锦袍,撑着把淡绿色油伞。就是这个人让那些人不寒而栗么?她惊讶地注视着他,他的脸有一种绝无仅有的奇特表情,让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无边的智慧,想起过人的精力和才气,想起邪恶、冷酷、嗜血、专横,想起自负、放荡、薄情和权欲。 对方也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似乎感到极其激动和惊异,他的目光仿佛是专门用来对付女人的,充满不可抗拒的魅惑力,温柔,既含蓄又富有挑逗性。 雨越来越大,天气骤寒。 雪拂兰忽然粲然一笑,道:“谢谢你。”对方也笑了笑,道:“不客气,你还记得我么?”雪拂兰笑道:“我从没见过你,怎么会记得你?你为什么这样问?” 对方道:“我觉得你应该认得我,我是于怜香。”雪拂兰笑盈盈道:“你一定认错人了,我实在不认识你。”于怜香专注地望着她,微笑道:“那好吧,也许我真是认错人了。天黑了,你想到哪去?” 雪拂兰道:“我想去杭州——这里是什么地方?”于怜香不无惊讶地打量着她,道:“这是金陵。你从没来过么?”雪拂兰摇头道:“我是第一次来。”于怜香道:“雨下得这么大,你待在这里很不安全,如果你信得过我,到我家里住一宿吧。”雪拂兰道:“打扰你么?” 于怜香微笑道:“当然不会。”他走到屋檐下,雪拂兰跑进伞里,他凝视着雪拂兰,道:“姑娘贵姓?” 雪拂兰道:“雪,雪花的雪。”于怜香意念回旋,道:“这个姓少见得很,姑娘是何方人氏?”雪拂兰偏着头看了看他,笑道:“云南。”于怜香一怔,探询道:“姑娘莫非是嫏嬛山庄……”雪拂兰拍手笑道:“你很会猜!”于怜香深感意外,道:“未知冷香妃子与姑娘如何称呼?”雪拂兰道:“她就是我娘啊。” 于怜香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雪拂兰好奇地看着他。他默不做声地看了她一眼,默默走了一段路,忽然问道:“姑娘在江湖中可还有相识之人?” 雪拂兰本想说出江逸云的名字,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摇了摇头。于怜香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他久久地注视着雪拂兰酷似冷雪雯的脸庞,感到无法抗拒的哀痛和凄凉。雪拂兰惊讶地看着他,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于怜香自知失态,笑了笑,道:“因为你很好看。”雪拂兰脸颊绯红,粲然一笑道:“真的么?”于怜香微微笑道:“当然是真的——好了,我家到了。” 雪拂兰好奇地抬起头,看见一座庄园,重门无限,庭院深深,其中林木茏葱,让人有不知何处是尽头之感。门前一片素洁花卉,清香流溢,近前假山,烟雨迷蒙,山石嵯峨,苍苔翠柏,洞壑幽深。于怜香引着她穿过甬道,她看见两侧的花坞里栽满艳丽逼人的玫瑰花,又惊又喜,道:“这么多玫瑰花,我还是头一回看见!” 她的笑容美如春园,于怜香心口一阵痉挛,道:“你若喜欢,我去摘几朵给你好么?”雪拂兰欣然道:“多谢公子。”于怜香道:“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他匆匆走开,掩饰着他被扰乱的心境。雪拂兰看他奔后院而去,不禁有些奇怪,道:“这里不就有么,你要上哪去?”于怜香道:“这儿的不好……” 暮色越发浓重了,巨大的雨云把人压抑得几乎窒息,他想到后花园去透透气,但雨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没有拿伞,一会儿就淋湿了。时至暮春,花园里草木零落。 他怔了怔,第一次发现花有凋落的时候——以前他怎么从未发现?他在院子里寻找着,失魂落魄。他原本以为他院子里的花是四季常开的,别人的花也许到了暮春就会凋谢,但他的不会,绝对不会!可现在……他开始感到头晕,感到面前有个陀螺在不停的旋转,他脚底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靠在一株繁花落尽的桃树上,半天喘不过气来。 这种景象带着冷酷的恶意,直刺入他的心底。花会落,人会死,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生与死的轮回……冷雪雯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再复活了……雪拂兰是郁金世家的公主,不是他所眷念的那个敢爱敢恨的冷雪雯……千百个声音使他纷乱的思绪更加沉痛,他抗拒着这个现实,却是徒劳无力,他可以纵横江湖,傲视群雄,他可以驱遣恶奴,一呼百应,他可以翻云覆雨,瞒天过海,却无法挽回冷雪雯的性命!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灰心丧气。 雪拂兰撑着伞从远处走来,迷蒙的烟雾中绰约如仙子。于怜香脑子里突然掠过一道冰冷的闪电,不知不觉地挺直了腰板,惊异万分地打量着她。她的脸在伞下显得朦胧难辨,但他还是看见了她的笑容。她嫣然笑道:“你怎么来了这么久?”很自然地把伞举到他头顶。 于怜香笑了笑道:“因为我摘不到我想要的花。”雪拂兰环顾四周,道:“很多花都谢了——你一定很伤心?”于怜香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我是很伤心……” 她隐约感觉到他目光的异样,那其中有种朦胧的柔情,深挚,隽永,然而让她感到迷惘。她有些不安,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样她就整个人暴露在雨中了。 于怜香握住伞柄,把伞递到她头顶,微微一笑道:“雨大得很,小心着凉——我反正已经淋湿了。”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伞柄,把在他控制下的手抽回来,红了脸,轻轻一笑。 于怜香眼中充满迷惘和忧伤,怔怔瞧着她,喃喃道:“雯儿,雯儿……” 雪拂兰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这是她从另一个男人嘴里听到一个完全相同的呼唤:雯儿,雯儿!雯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这个名字让她如此心痛?为什么那么多男人见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唤出这个名字?只因为她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么? 她的思绪一下子就混乱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支撑一下她骤然变得虚弱无力的躯体。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了,只在她冰冷麻木的身体内有一颗心在猛烈地撞击她的胸膛,每一次撞击都会引起剧痛。 于怜香扶住了她,她的失态让他心里充满渴望。他悄悄靠近她,用手指轻轻抚摸她洁白柔软的手腕。她恍惚间觉得很疲倦,她闭上双眼试图回避思考,她不愿去想,不愿去面对这个现实。她感觉有人在轻轻爱抚她,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扑到这个人怀里,缓和一下此刻这种零乱痛苦的心情。但她很快挣脱了他,睁开眼睛,勉强笑道:“我很累,你能不能带我到客房去休息?” 于怜香脸色苍白,用一种低沉、梗塞的声音道:“来吧,我带你去。”一阵无法名状的失望向他袭来,他脑子里充斥着沉闷、急剧膨胀的轰鸣声,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支持不住了。他平时很少生病,现在却头脑发涨,全身发冷,他想自己是生病了,可能是淋了雨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山路崎岖,马车颠簸,澹台西楼拿着银刀的手却异常稳定,锋利的刀刃一次也不曾割在他手上,总是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要雕刻的每一个点上。阳光透过素净的窗帘,在他脸上放肆地打着转,几度滑过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却依旧平静而锐利,丝毫不受影响。 第87章 长达二十九年与世隔绝的生活,造就了他沉默内敛、不动声色的个性,也使他学会了许多旁人无法想象的本领。在这二十多年一滩死水般的生活中,只有冷雪雯曾经让他的心湖泛起涟漪,惜乎她芳魂早逝,一切不过如同一石击破水中天,终要回归宁静。 他在雕刻冷雪雯的像。他可以承受人世间的一切苦难,唯独不能负担对她的思念之情。 马车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他猝不及防,刀刃划破了手掌,顿时血涌如注。只听车夫破口大骂道:“你瞎了眼么,怎么走的路?”车夫痛快淋漓地骂了一阵,才听到一个女子轻声道歉。不知为何,这女子的声音让澹台西楼感到莫名的惊奇。他掀开门帘,但见路旁站着一个头发凌乱、风尘仆仆的少女,神情迷惘而温柔,口中虽在道歉,一双眼睛却茫然若失,已不知望向何处。看清这少女疲倦苍白的面容,他不禁大吃一惊,仿佛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上突然打开了一扇门,吹来一阵妖异的风,让他身上忽冷忽热,一时间他实在说不清自己的情感变化:惊喜、兴奋、恐惧……没等他有反应,车夫一扬鞭,又要上路了。他急忙喊停,下车朝那少女走去。 那少女惊讶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他凝视着她惶惑的脸庞,柔声道:“吓着你了么?”她怔了怔,对他微微一笑,这笑容像天人脸上的反光一样,顿时照亮了她削瘦的脸颊和美丽的眼睛。她摇了摇头,道:“惊了你的马,实在抱歉……”她指了指他的手,“你的手在流血。” 澹台西楼并未感到疼痛,道:“你孤身一人要上哪去?”那少女道:“杭州。”澹台西楼讶然道:“可你走错了方向。”那少女一愣,道:“什么?”她脸上的光彩瞬间又消失了,仿佛阴云蔽日,她的神情再度变得怅惘,“难道昨天那些人在骗我,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从这少女的反应,澹台西楼知道她一定不是冷雪雯,只是她们的相似实在太离奇。他的眼睛空空地凝视着远处的天宇,他的心和他的眼神一样,黑暗、空虚、凄凉、无望。 那少女忽然掏出一方丝巾,握住他那只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僵硬的手,轻轻地替他把伤口包扎起来。他回过神来,平静而安详地望着她。她抬起头,嫣然一笑。他微笑道:“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雪拂兰,雪花的雪,拂尘的拂,兰花的兰。” 澹台西楼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下,道:“我送你一程吧。” 雪拂兰好奇地看了他半晌,虽然他和于怜香截然不同,但她可以感觉到他们在对待她的态度上的一致——为什么他们都会这样对她呢?她想起于怜香情不自禁的那一声呼唤,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难道……难道他…… 澹台西楼眼里闪过一丝阴霾,道:“你怎么了?”雪拂兰摇了摇头,刚想答应,看见对方是如此洁净,如此高贵,一阵羞惭,红着脸摇了摇头。澹台西楼道:“姑娘若觉不便,我让车夫先送你到附近的城镇就是。”雪拂兰道:“怎么能让你走路呢?”澹台西楼道:“那就上车吧。”雪拂兰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谢。 车夫看着他们一起走来,半天没反应过来,赶紧陪笑着打起车帘。看到他手中的雕像,雪拂兰惊讶道:“你雕的这个人是谁呀?” 澹台西楼平静的眼神变得迷离缥缈,语声也显得那么遥远:“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做……冷雪雯……” 这个名字传到雪拂兰耳朵,不啻晴天一个霹雳,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她所遇到的这些人个个都认得冷雪雯,而且至今念念不忘?冷雪雯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竟能叫他们都如此神魂颠倒?山谷中出现的那个女子当真就是冷雪雯么?假如她遇见的这些人忽然间得悉她的下落,他们还会不会记得她雪拂兰?她想发问,喉咙却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恐惧的力量扼住了,她拼命克制自己,不愿让对方看出一丝端倪。 澹台西楼渐渐从朦胧而遥远的往事中回过神来,目光温柔地落到雪拂兰用尽全力才保持平静的脸上,道:“你看起来很疲倦,要不要睡一会?” 雪拂兰目光迷蒙,不自觉地点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澹台西楼凝视着她恬静的面容,他从未见过如此纯洁明朗的神情,这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怜惜之情,她像孩子一样对别人充满信任,毫不吝惜地表露她的同情——她就不曾想过,万一他是个坏人该怎么办?他把自己的斗篷轻轻盖在她身上,吩咐车夫把车赶得更稳当一些。 第二十三章人生自是有情痴(一) 灵犀逃走了。 楚更苹暴跳如雷,当他第一次看到灵犀时,他这半生所见的宝马统统失去了颜色,他惊异于它那天生的王者风范,为此他苦心孤诣,不择手段,将灵犀收归厩中。他本以为自己足以征服灵犀,但他在灵犀眼中始终只看见悲哀和绝望。它孤独而又高傲,不容近身,它总是暴跳如雷,仰天长嘶;它不独拒绝人,它甚至拒绝马厩里所有的马,包括楚更苹最得意的桃花血——它那天生高贵的外表下蕴含着某种神性和血性,不可羁绊,不可忤逆,而这一切都让他想起它的主人。 江逸云! 想到江逸云,楚更苹的心里便充满了怨怼和强烈的挫败感,尽管江逸云可能已经死了。他素来是无所不能的,但江逸云仿佛是他天生的克星,此前,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手,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他都能镇定自若地力挽狂澜;但在与江逸云的数次交锋中,他常常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哪怕是在最后一次,他受不了江逸云那中从容,那种优游,他分明是个血性之人,但他的血性谁也看不见,看到的只是表面的那种自信和雍容。 院子里栽满枫树,姿彩幻变,明艳动人,但在此刻看来,却如此刺眼。 楚更苹突然旋身而起,挥掌之间,枝叶纵横,簌簌坠落。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澹台西楼望着窗外,心下怅然,喃喃道:“音尘绝,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已绝,早已知之,非独一日一时也,而年年柳色,夜夜月华,总来织梦……” 正黯然神伤,忽听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仿佛急雨敲窗,如此悦耳,又如此豪迈。他不觉动容,只见一匹黑马驰骋而来,遍体如流泉一般洁净光滑,高贵的眼中迸射出桀骜不驯的奇异光彩,它那强悍骁勇而又魁伟俊逸的风范,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不禁感到热血沸腾,眼睛发亮,急喊停车,马车未稳,人已跃下,望着那烈风一般的骏马,不禁心潮澎湃。如此骏马,的确使人一见而豪情陡生。那匹马似乎久已未曾纵情驰骋,它是那样飘逸,那样不可一世,仿佛上苍之神附于其身,拥有马的形体,却有远远高于马的神性和灵性。 澹台西楼怔怔出神,惊讶于那匹马天生高贵的外表和无以伦比的速度,那匹马尽情尽兴地奔驰之后,蓦然回首。它的眼睛多情而美丽,人与马在音尘消绝的古道上互相凝视,仿佛是在远古时代,马与人类第一次在原始的荒原上相识。良久良久,它便缓缓驰来。澹台西楼又惊又喜,轻轻抚摸它,梳理它亮丽润泽的鬃毛。 雪拂兰撩起车帘,笑道:“你在看什么?”她忽然看到那匹黑色骏马,不觉吃了一惊,脱口道:“灵犀!”澹台西楼讶然道:“你认得它?” 雪拂兰跳下来,伸手想去摸它,那马一折身闪开了。她一怔,顿时呆住了。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但见尘土飞扬,十数匹快马迅速驰来。当先一人剑眉朗目,眼角上挑,傲慢不羁,他勒马扬声道:“二位请了!” 澹台西楼淡淡道:“阁下有何指教?”这人道:“在下萧潇,特为此马而来。” 雪拂兰一怔道:“这马是你的?”萧潇看到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失色道:“你……你是……你是冷雪雯?”雪拂兰摇摇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这马是你的?” 萧潇勉强控制住自己,定了定神,道:“此马乃敝上所有,因看管不慎,被它走脱,在下已追寻数日……” 雪拂兰道:“只怕未必吧,据我所知,这是凝寒公子江逸云的爱马灵犀,我见过。”萧潇道:“姑娘想必是认错了。”雪拂兰断然道:“我不会认错,它若真是你主人的马,就不会跑了。”萧潇沉下脸道:“殿下莫非想横刀夺爱?”澹台西楼淡淡道:“它若肯跟你走,我们绝不干涉。” 萧潇撮口呼啸,灵犀却不闻不问,偎依在澹台西楼身边。萧潇摸不透对方的底细,不敢贸然出手,一味软磨硬施,谁知对方压根儿不买帐,他终于按捺不住,使个眼色,身畔一条大汉从马背上跃出,双腿连环,霎时间踢出六脚,尽数踢向澹台西楼心口,一脚踢出,第二脚如影随形而至,攻势凌厉。澹台西楼眼皮抬也不抬,肩头未动,只轻轻一挥手,这大汉腿骨登时粉碎,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萧潇心头一寒,纵身出剑。但澹台西楼此时体内真气流转充沛,剑锋撞上他体内真气,便失去准头,萧潇大惊,立即横削对方胁下,一剑连刺对方前、中、后三个方位,凌厉狠辣。澹台西楼身形微动,飘然避开。萧潇滴溜溜转了半个圈子,长剑一挺,青芒吞吐,向对方胸口刺到。 澹台西楼仍然眼皮未抬,左手微探,无名指在对方右腕“太渊穴”上轻轻一拂。 第88章 萧潇手上登时麻痹,澹台西楼顺势夺过长剑,眼睛仍未瞧他,剑尖斜点,刺中他右肩,随手又把长剑插入他腰畔悬着的剑鞘中。 萧潇肩头血涌如注,又惊又骇,面无人色,想不到这样一个貌似弱不禁风的年轻人竟有此等匪夷所思的功力,羞愧难当,面皮紫涨,再度愤然出手。虽说左手持剑,还是一剑快过一剑,连绵不绝,瞬息之间四周便泛起一片光幕。但无论他每一剑如何凌厉,总是递不到澹台西楼身前一丈之内。而澹台西楼衣袖飞扬之际,便逼得他纵高伏低,东躲西藏,狼狈不堪。突听啪的一声,他手中长剑猛然震断,飞上半空,他情急发力,断剑直贯澹台西楼心口。 澹台西楼轻舒袍袖,将断剑拨转方向,朝萧潇当胸激射而去,萧潇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苦于无法闪躲,蓦见寒芒一闪,光华暴涨,将断剑绞得粉碎,耳畔只听有人道:“手下留情!”他大喜过望,脱口道:“师父!” 兰亭居士索绍琳全神贯注地望着澹台西楼,精光内敛,意态闲雅。他沉稳地打量对方,不急不躁,他是剑术之尊,大家中的大家,这使他手中的剑也多了几分雍容。 澹台西楼终于抬起眼皮,在他目光注视下,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虚无缥缈,微不足道——也许在他眼中,世间的一切本来都如敝屣一般。 索绍琳不疾不徐地抽出长剑,缓缓道:“请接招。”他言语平和,动作优游大度,他出剑和世上大多人都不一样,他并不以凌厉迅猛的攻势来抢得先机,他也无需先声夺人,他的从容就像是他的过人之处。他的手洁白柔弱,这样的手,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雪拂兰悄悄握住藏在袖中的软剑,索绍琳那双看似柔弱的手让她由衷感到不安。她知道,百炼钢炼成绕指柔,才是最可怕的。 索绍琳的长剑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就像深夜熔炉中闪烁的火焰,在不被人注意的幽谷僻野之中,这光明只能照亮一些野花的茎叶。俗世中的庸人只对断金截玉的利器心驰神往,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这之中阴柔的杀气,除非剑锋扫过他们的颈项。 剑光照亮了澹台西楼沉静的脸,他在剑未出鞘之前就已感觉了绵软的杀气,这是经过了多少年修炼才磨砺出的锋芒? 索绍琳终于出剑,剑如流水,因物随形,绕进澹台西楼的空门。 澹台西楼感觉得到一种可怕的锐气正执拗而缓慢地进入他的身体,对方貌似柔弱,但每一剑都具有无可比拟的杀伤力,对方让人无从措手。澹台西楼渐渐感到不适,他的敏锐——他的那种可以直接感觉月亮亏盈和天道运行的敏锐似乎变得迟钝了。 雪拂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惊悸之感油然而生,那么闲散漂浮的剑法,那么纤巧柔软的剑势,竟然有这样骇人的杀伤力! 萧潇不觉羞惭满面,他一向不可一世,此刻才知道自己愚钝无比,他方才的剑法,狷急暴戾,根本达不到师父的千分之一。傲气让他的视野变得狭隘,也消磨了他学艺的热情。 雪拂兰握紧了剑柄,也许用剑去和索绍琳对抗是愚不可及的,但是如果澹台西楼受到一丝伤害,她就会不顾一切出手。 没有人知道澹台西楼在想些什么,看上去他仍然镇定自若。索绍琳本以为他意志已然涣散,顶多只能走上六招,哪知三十余招过去,他依然给人一种不可捉摸的感觉,这让索绍琳不免有些讶异。他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可怕的对手,不仅仅因为对方浑厚的内力、诡奇的轻功,更因为对方那种犀利至极、洞幽烛微的眼光。自始至终,澹台西楼的眼睛只盯住了一样东西——剑尖!无论他剑势怎么改变,澹台西楼始终看得一清二楚,如此锐利的目力,当真惊世骇俗。 萧潇此时也看出些名堂来,不禁暗暗替师父着急,心念转动,眼角瞥见雪拂兰看得入神,顿时有了主意。他悄悄掩杀过去,想乘机点倒雪拂兰,夺回灵犀,届时纵使澹台西楼武功盖世,也难有作为。他无声地靠近,正要下手,冷不防灵犀仰天长嘶,暴跳如雷。 雪拂兰警觉过来,袖中长剑倏然飞出。萧潇大吃一惊,急忙招架。雪拂兰手腕微拧,一剑刺出,但闻叮叮轻响,十分悦耳,萧潇稍一分神,衣袂便被削去一块。他骇然暴退,打个唿哨,身后那十余条大汉便包抄过来。 澹台西楼见雪拂兰受困,怕她受伤,一时分了心,闪躲不及,肩头中了一剑,鲜血急涌而出。 雪拂兰唯恐澹台西楼分心,力求速战速决,刷刷连刺三剑,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流水泻地。她这三剑信手挥洒,乱无章法,却威力无穷,宛如神助。但见剑气横空,满天木叶萧萧,众人只见一团银光急剧飞舞,一道淡淡的人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飘动。这三剑用老,围攻大汉十有八九已被点倒。不等对方喘息,她又刺出一剑,这一剑变幻无穷,奇宗异状,莫测高深,出剑分寸、比例、时机、速度如以灯取影,毫厘不爽。 萧潇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委实没想到如此纤柔的一个少女竟然身怀绝技,剑法竟高明至此。她出手极快,根本看不清其中变化,但剑法之轻灵,实属平生罕见。这一剑刺出,剩下的几名大汉根本毫无招架之功,应剑而倒。他心头一紧,再看索绍琳与澹台西楼那一战,只见寒光一闪,索绍琳长剑刺入澹台西楼胸口,鲜血飞溅。他大喜过望,高声欢呼,便向师父疾奔过去,跑出两步,不禁怔住了。 索绍琳踉踉跄跄连退数步,面如金纸,身子摇摇晃晃,嘴角血涌如注。 澹台西楼反手抽出刺入胸口的剑,脸色煞白,却仍然不动声色,神情自如。原来他是故意让对方一剑得手,而后伺机反击,一掌击中对方心口,他的掌法本来就精绝,这一掌震断索绍琳七八根肋骨,若非功力深厚,索绍琳只怕早已当场毙命。这变化来得太突然,萧潇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过去扶住师父。 雪拂兰满面忧惧,搀着澹台西楼走回马车,澹台西楼微笑道:“你莫难过,我好得很。”雪拂兰惨然道:“你又何苦安慰我,我知道你伤得不轻。”澹台西楼笑笑道:“我说的是真的。”雪拂兰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来给你包扎伤口吧……” 此时空中衣袂轻响,一个高亢的声音喝道:“萧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路上耽搁!” 萧潇道:“有人劫走了灵犀,还把我师父打伤了!” 那人惊呼道:“天底下竟然还有人伤得了兰亭居士?”这声音似乎在十里开外,转眼间却到了跟前,人影闪处,呼的一掌向澹台西楼后心击到。 这一掌迅捷威猛,掌风所趋,正是后心的至阳穴要害。这一招突如其来,似已无可解救。讵知澹台西楼身形微晃,整个人竟已侧转过来,举手托住对方的手腕。这一举手看似平淡无奇,但应变之快,力道之沉稳,着实不同凡响。这一侧身,他便看清来者一袭绿袍,高瘦个子,狭长的青白脸庞,长着一双鹰眼。这人变招奇快,反手拿他的脉门,左掌却同时拍向他的华盖穴。 澹台西楼手若游鱼,悠然挣脱,立即双手翻转,左掌贴于璇玑穴,右掌贴于紫宫穴,掌心向外,内力疾吐。那璇玑穴、紫宫穴正在华盖穴之下,双掌之力交织成一道屏障,刚好将华盖穴护住,手法巧妙,配合得天衣无缝。 绿袍人一击不中,双掌连环击出七掌,分击澹台西楼额、颚、颈、肩、臂、胸、背七个部位。澹台西楼手掌轻挥,看似轻描淡写,却每每拂在对方脉门,将对方的掌力消解干净。但他心系雪拂兰,此际一眼瞥见有个灰衣人人和她交上了手,长眉一挑,目中寒光闪动,一掌击在那绿袍人胸口,当即大步迈出,左手一划,右手呼的一掌,便向那人击去。他出掌之时,尚与那人相距十五六丈,但说到就到,掌力发出,相距已不过七八丈远。然而天底下,无论是谁,掌力再强,也不可能一掌击到十丈之外的。那灰衣人看他一眼,并不放在心上。讵知澹台西楼一掌击出,身子已抢到离他三四丈处,又是同样的招数,后掌推前掌,两掌合而为一,排山倒海般压过来。 只在瞬息之间,灰衣人便觉得窒息,澹台西楼掌力惊人,如同怒潮狂涌,锐不可当,他大惊失色,情知若是单掌出迎,势必臂折腕断,说不定全身筋骨尽碎,双掌连划三个半圈,护住前胸,同时足尖着力,纵身后退。岂料澹台西楼前掌未消,后掌又到。这人不敢正面交锋,右掌斜斜挥出,企图偷袭澹台西楼胁下,哪知手掌刚一递出,顿觉手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跃出,暴退数尺。定睛看去,只见澹台西楼衣裳已被鲜血染红,兀自镇定自若,他眉头紧皱,突然发力,朝对方面门抓去,五指微颤,法度森严,沉稳老到。 澹台西楼右手一挡,随即反手勾住对方手腕,这一手看似简单,却妙不可言,对方本以为可以轻易闪开,不料被抓个正着。 远处盘膝而坐的索绍琳看得真切,惊呼道:“翻云覆雨手!” 灰衣人闻言不禁耸然,呼的一掌击向澹台西楼手腕。澹台西楼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提,这一掌便击在他自己掌心,掌骨顿时粉碎。他痛彻心扉,犹作困兽之斗,又是一掌击出。澹台西楼又是一式“翻云覆雨手”,将他左腕扣住,指头拂过他脉门“列缺”“偏门”两穴,他登时无法动弹。澹台西楼旋即飞起一脚,将他踢出老远,落地之时,右腿腿骨咔嚓一声折断了。 第89章 众人见澹台西楼温文尔雅,雍容大度,想不到出手如此辛辣,不免心惊胆寒。雪拂兰惊愕地看着他,委实没料到他竟这般冷酷。澹台西楼拉起她的手,道:“我们走吧。”正说着,蓦闻一声断喝:“哪里走!”这一声大喝内力深厚,声遏行云。 澹台西楼微微一怔,风声微响,他面前已多了三个人,当先一人面色焦黄,疏眉朗目,仿佛落拓相士,抑郁寡欢。这人目注澹台西楼,道:“敝人阎若璩,幸会阁下,但灵犀乃敝上心爱之物,还请阁下莫要夺爱。”才与此人打了个照面,澹台西楼已感到一股浓重的杀气扑面而来,令他衣袂猎猎作响,心头寒意顿生。他淡淡一笑道:“久闻阎先生刀法无双,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不过灵犀乃世间罕见的宝马,它若看不上我们,抢也抢不走。” 阎若璩早就看见灵犀对澹台西楼百般依恋,心中暗暗称奇,他见多了楚更苹在灵犀面前的窘态,自然知道楚更苹征服不了灵犀,只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他别无选择。他微微欠身,道:“如此只有得罪了。” 他身后两人忽然跳了出来,挥拳直取澹台西楼要害之处。他们自以为抢尽先机,讵知对方双掌已出,正击在他们拳头上,若非眼明手快,急忙收拳,拳头早被击得粉碎。澹台西楼双掌击出,反客为主,出招如风,招数精妙奇幻,每一招都只用一半,下半招骤生变化,诡秘古怪,均属众人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十招已过,两人非但讨不着一丝便宜,反倒被逼得左支右绌,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澹台西楼的身影,左面飞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掌,前面戳来一指,后面挥来一拳,诸般手段具备,两人手忙脚乱,只能双掌翻动,运力护体,只守不攻。 萧潇按捺不住,忽然抄起索绍琳的剑,一剑刺向澹台西楼后心。他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却忘了旁边还有一个雪拂兰,猛觉虎口一震,长剑突然脱手飞出,面门一窒,似有冷风拂过,登时失去知觉。 阎若璩微微蹙眉,忽见澹台西楼使出一式“翻云覆雨手”,将那两人点倒,顿时失色,惊呼道:“翻云覆雨手!公子莫非姓江?” 澹台西楼看了他一眼,神色自若,慢慢道:“阁下认错人了,我不姓江。” 阎若璩犹豫道:“那么公子又怎么会翻云覆雨手?” 澹台西楼道:“阁下也许看错了,我用的并不是翻云覆雨手。”索绍琳接口道:“他也许会错,我也许会错,但不可能我们两人同时看错,何况公子一连用了三次……” 澹台西楼面无表情道:“你们怎能如此确定?”索绍琳道:“我们都曾见过江君远使用,绝不会弄错。”澹台西楼淡淡笑道:“是么?”微微欠身,“抱歉,失陪了。” 阎若璩索绍琳眼睁睁看着他们乘车离去,居然没有阻拦。 就在灵犀即将随之而去的当口,只听远处响起一声高亢的啸声,灵犀顿足,侧耳倾听良久,突然冲着啸声传来的方向撒蹄狂奔而去。它奔跑的速度是惊人的,然而稳定飘忽。 这一变故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等到想起要去追,灵犀早已绝尘而去,杳无踪迹。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第二十三章人生自是有情痴(二) 楚更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七零八落的属下,他怒不可遏。什么时候武林中又冒出这么一个角色,他居然一无所知。他觉得自己的尊严严重受损,阴着脸质问道:“阎先生,难道你也不是那人的对手?” 阎若璩欠身道:“公子是知道的,老朽不能与剑门之人为敌。”楚更苹哼道:“你怎知他一定就是剑门之人?”阎若璩道:“老朽无能,不敢冒险。” 楚更苹目光一扫,冷冷道:“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你们这么多人居然降不住一个连万儿都没有的文弱书生!我就不信这个人有这么大能耐?”阎若璩道:“但灵犀最终并没有随着那人而去。”楚更苹诧道:“那它哪去了?” 阎若璩道:“老朽只听见一阵啸声响起,灵犀便循声去了。老朽臆测,想必是一个灵犀更为熟悉的人到了,它才会不顾一切地追去……” 楚更苹皱眉道:“那会是谁?若说熟悉,江逸云无疑是灵犀最为熟悉的人了,但不可能是他,他明明身负重伤,在寒碧山庄躺着呢……”屏退众人,背着手在庭院中踱步,凝神思忖。 踱了几个来回,他忽然记起过几天是兰儿的生日,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兰儿了。想到兰儿,他又想起了江逸云。他面无血色,浑身发抖,他第一次感到有种可怕的东西侵入了他的领地,在他的四周,只要他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而当他呼吸的时候,嗅到的仿佛也是那种神秘的来自黑暗的气息。他的喉咙充满了苦味,他感到愤怒,可是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他想反击,可也不知道该向谁出手……他的眼睛渐渐变得冷酷,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紧张。 屋檐下悬垂着一个神秘而奇特的金铎,清风吹动洒满金色阳光的树叶,让人心里涌起难言的感动。澹台西楼专注地望着那个金铎,他是一个很懂得欣赏美的人,在别人被如画的美景迟钝了惊艳之心后,他仍然可以从许多不起眼的小东西上发现深刻隽永的意蕴。 雪拂兰听着清脆的金铎声,眼睛却望着远处高高飘扬着的经幢,在枯树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凄凉。她看着桌上的一碟珍珠桂花圆子,不觉又想起江逸云。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对他念念不忘。他真的就那么好么?内敛,克制,过分的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寂宁静的表情……最令她心痛的是他始终眷念着冷雪雯,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在他拥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仍然残留着对冷雪雯至死不渝的爱——所以她不由自己地会想这样一个问题:倘若冷雪雯真的没有死,他会不会再看她一眼?他是不是完全把她当作了冷雪雯的替身?他所有对她表现出来的柔情实际上都是为了那个在他心中永远不死的冷雪雯? 她正在胡思乱想,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扭头看了看,附近有人在高谈阔论,也不知说起什么,说话人眉飞色舞。她微微蹙眉,只听其中一人道:“依老兄所言,江逸云这一回是必死无疑了?”她听得心头一震,一阵痉挛霎时传遍全身。 另一人淡淡道:“重伤之外又中了剧毒,焉有活路?” 她打了个冷战,整颗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怖揪得紧紧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冰凉冰凉的,正想走过去问个究竟,冷不防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拍,她悚然回头,看清是穆犹欢,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发青。 穆犹欢目光中有种阴森的欣喜,似笑非笑道:“雪姑娘,别来无恙乎?”雪拂兰有些心慌意乱,一时间无言以对。穆犹欢看着澹台西楼,淡淡道:“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你。” 雪拂兰想不到他们竟然相识,瞪大了眼睛望着澹台西楼。 澹台西楼只是淡淡一笑。 穆犹欢道:“父亲很是挂念你,叫你游历够了就赶紧回去……” 澹台西楼看了对方一眼,仍只淡淡一笑道:“是么?”他的目光有一种奇特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来自于他的孤独,当尘世中人都在集市中闹得沸反盈天不可开交时,他独自远远地站在郊野,他眼中之所以常常充满寂灭感,只是因为他看破了一切。别人的高傲更多是一种矫情,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藐视一切,真正地俯视一切,他的理智如蛇形草上,不沾不着,寒气逼人而又敏锐无比。他早已看透了这个世界的微不足道和虚张声势。他长身而起,径直离去。 雪拂兰亦随之站起,穆犹欢带着一种比发怒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慢慢道:“殿下也要随他去么?”她唯恐被他绊住,急忙拉住澹台西楼。他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她的脸倏地红了起来,轻轻咬着唇。 穆犹欢微带妒意,淡淡道:“你倒是左右逢源。”雪拂兰瞪着他,不吭声。穆犹欢道:“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多么不想和我在一起,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雪拂兰低了头,轻轻道:“你太危险……”穆犹欢道:“难道你会感到害怕么?”雪拂兰道:“我就是害怕。” 穆犹欢似乎有些愠怒,阴郁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她的眸子掠过一丝阴影,转身要走。穆犹欢眼中骤然闪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寒光,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道:“我风尘仆仆地来找你,你就这样一走了之?”他神情激昂而狂热,这赋予他的话一种冷酷可怕的说服力。雪拂兰默不做声,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但是从一阵阵微微的颤栗中,他感觉到她去意已决。他再一次感到愤怒和耻辱,手上不觉使了劲,箍得她手臂生疼。她挣扎了一下,掰开他的手指,躲到于怜香背后。穆犹欢怒不可遏,几乎想一掌将她击毙。得不到的东西,毁掉是最好的办法。但他接触到澹台西楼的眼神,那种稳定而冷静的目光令他多少有些忌讳。他冷冷地看了雪拂兰一眼,拂袖而去。 雪拂兰打了个寒噤,默默无言。澹台西楼凝神注视着她,柔声道:“我们走吧。”雪拂兰置若罔闻,半晌没有回应。他惊讶地看着她朝坐在窗口的两个背负长剑的武林中人走去,低声询问什么。他听不清她在再问什么,只听见那两人瓮声瓮气地回答“是,没错”“不知道”,然后就看见她浑身发颤,几乎无法立足。 第90章 等到她走过来,他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在一瞬间竟然变得那么憔悴,那么痛苦。他抢步上前,扶住她,讶然道:“你怎么了?” 她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个趔趄,胸口吁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浑身无力,涩声道:“我……我……”话犹未了,已泪流满面。澹台西楼不明就里,惊讶欲绝,道:“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雪拂兰颤声道:“他就要死了……”声音喑哑而凄切,眼神阴郁而茫然。澹台西楼道:“谁要死了?”雪拂兰失声痛哭,泣不成声道:“江……江逸云……” 她那凄惨哀痛的声音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悚然动容。澹台西楼怔了半晌,茫然若失地望着她,眼里闪烁着一种阴郁凄凉的火花,仿佛内心正在承受一种强烈的折磨。而她的心已陷入绝望的深渊,是不会再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和激动的——天底下竟会有这样凑巧的事,她与冷雪雯长得如此相似,而她对江逸云的感情竟然也这么深厚…… 一弯寒月,冷清地映照着无声流动的溪水,整个寒碧山庄在一片昏暗中安然入睡。白日里清晰可见的亭台轩榭,都那么影影绰绰,令人恍惚。 一个黑衣女子慢慢地沿着水上的桥边走动,她记得桥下的水里原来有许多五彩斑斓的锦鲤,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初冬的夜晚已是朔风凛冽,寒意彻骨了。桥头矗立着一座雕像,细致而坚硬,冷眼瞧着桥下的流水,溪水苍凉刺骨,这雕像更是冷酷无情。她用手抚摸着这尊大理石雕像,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惊悸:“雯儿,这是你么,雯儿?为什么他要把你雕成这个模样?” 小桥流水共盘桓。 这小桥是何等孤零无可荫蔽,流水又是何等凄寒而长逝?水边的老梅又开了,花影摇入波心。白色的凄艳光影动荡迷茫,使她的心绪不知不觉变得忧郁悲伤。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她猝然扭头,看见寒水碧裹着黑色的斗篷,慢慢走来。她凝视着对方道:“你还在这里?” 寒水碧道:“我在等你。”华雨烟淡淡道:“为什么?”寒水碧道:“我想知道,你还恨他么?”华雨烟道:“他都那样了,还问这个做什么?”望着动荡在波心的那一片白影,岔开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江逸云要叫人把雯儿雕成这么冷酷的样子?” 寒水碧道:“因为雯姑娘在他脑子里的最后的样子就是这样冷漠决绝……你应该知道,他一直很痛苦,也很内疚……”华雨烟道:“我本来以为我会很恨他的,但是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是很难受……”寒水碧在黑暗中注视着她,道:“这么说,你不再恨他了?” 华雨烟嘴边泛起一个凄凉的微笑,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寒水碧道:“他之前提到过你,希望你不要因为恨他而让自己活在痛苦之中,他希望你能为自己活着……他说他明白你的感受,知道你一生都因为自己是个杀手而痛苦,也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时,你会为自己的过去和将来痛不欲生……他明白人世间有许多无奈,所以希望你重新选择一条路,不要再走原来那条……” 华雨烟怔了半晌,眼里似乎泛起了泪花,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要这么讨人嫌地替别人着想,难道他就不知道该为自己好好想想么?他若替自己想过,又怎么会让自己那么痛苦?” 寒水碧喟然道:“他就是这个样子,你难道不知道么?”华雨烟长叹一声,慢慢道:“他若不这样,雯儿也许就不会死了……”寒水碧道:“当年的事,究竟是谁的错?” 华雨烟喃喃道:“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寒水碧道:“逸云曾对我提起过,雯姑娘离开时告诉他,她不再爱他了——我始终不相信她真的不再爱他,可究竟为什么,她要离他而去?难道她不知道这会让他们彼此痛苦么?” 华雨烟道:“也许是她预计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这么决绝——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我相信她始终都爱着江逸云,哪怕江逸云真的那么狼心狗肺……我甚至相信,他伤害她越深,她越爱他……” 话音方落,水面忽然刮来一阵冷风,桥头的雕像显得越发冷峻凄凉。两人都打了个冷战,半晌无语。 席玖樱坐在铺着绣褥的青石凳上,眉头微蹙,凝视着手中的一幅画。她身旁有一株不知名的树,开满淡紫色的小花,香气氤氲,连投射下来的阳光也变得芬芳甜美。她穿着浅紫色的丝袍,裹着素雅的斗篷,沉静而典雅。 看到她,澹台西楼无端产生了一种温柔的情愫。他静静地望着那张依旧美丽的脸庞,直到她抬起头来。看清他的面容,席玖撄愕然,霍然起身道:“你……你是……”澹台西楼欠身行礼道:“在下澹台西楼。” 席玖樱走到他跟前,无限惊讶地打量他,探询道:“你……你是澹台慕容的公子?”见他点头,她呆了半晌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澹台西楼道:“我想请教夫人一个问题。”席玖樱道:“你说。”澹台西楼道:“有人说我所用的招数是剑门一衣江的翻云覆雨手,我想请夫人确认一下。”说着默默演练了一番。 席玖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闪过忧惧和困惑之色。 澹台西楼演练完毕,欠身道:“请夫人赐教。”席玖樱轻轻道:“没错,这是翻云覆雨手。”澹台西楼道:“翻云覆雨手可曾传与外人?”席玖樱缓缓了摇头。 澹台西楼显然怔住了,微微蹙眉,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席玖樱道:“这是谁教你的?”澹台西楼道:“是我父亲。”席玖樱沉默良久,微微一笑,道:“也许当年是当年外子传给令尊的也未可知。” 澹台西楼半晌无语,忽然看到席玖樱手中那幅画,脸色微变,道:“画中人是谁?” 席玖樱道:“她的名字叫做江如练,按辈份,我应该叫她一声‘姑姑’,但我从来也没叫过。” 澹台西楼道:“为什么?” 席玖樱将那幅画徐徐卷起,慢慢道:“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有怨恨,每每见到江家的人,她都会生出无穷的杀机——三十年前她就说过,她活着就为了毁灭剑门一衣江,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绝不会让江家的人好过……” 澹台西楼默默地看着她,道:“为什么?”席玖樱道:“因为她恨她母亲。”澹台西楼道:“她母亲是谁?”席玖樱道:“她母亲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紫观音……”澹台西楼道:“她为什么恨她母亲?” 席玖樱缓缓道:“因为她是一个给人带来灾难的女子,她的美貌让当年的武林中人颠狂不已,争战不休……而她从来不肯收敛,总是故意撩拨别人,也不知拆散了多少美满幸福的家庭……她的母亲警告她多次也不见效,一怒之下,将她关在即墨山庄的冰窖之中……这一关就是二十年……后来她就想办法逃走了……” 澹台西楼面色发白,道:“后来呢?” 席玖樱道:“后来不知道她又去了哪里,但在三十年前,在我嫁入剑门的那一天,她闯进即墨山庄,冷笑着对我们发出恶毒的诅咒……”她脸色煞白,眼中忽然出现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之色,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澹台西楼呆了半晌,突然转身离去。 风吹草低,郁姝曼披着浅紫色的披纱,飘飘地走上小桥,淡月一梳,在湖波中瑟瑟发抖,水草懒洋洋地伏在岸上,水底的光斑犹如酣睡未醒的眼睛,无精打采地忽开忽合,树影阴森地倒映在水中,绿沉沉,静悄悄。夜色中只有草虫不甘寂寞的鸣叫,露珠在月色中冷冷闪烁。 她转头看着司虏尘,眼睛就像雾中遥远的晴空;她的眼睛久已暗淡无光,此刻微微闪出奇异的光彩,正像清晨流注出来的清新欲燃的曙色。当年若无雪栖鸿,她一定会嫁给他;若是嫁给了他,这二十年就绝不会如此痛苦。但这话早已毫无意义,说了徒增伤感。 司虏尘暗中叹了口气,道:“怎么自从兰儿回来以后,你反而心事重重?” 郁姝曼道:“兰儿是回来了,可是到现在仍然没有扶桑的下落,我担心他会不会遭遇不测……” 司虏尘道:“难道兰儿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郁姝曼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记得么,三年前就一直有人意图置兰儿于死地?”司虏尘道:“我当然记得,有一次幸亏江逸云出手相救……会是什么人,这样处心积虑……” 郁姝曼杏仁般的双眸流露出一片幽怨不祥的阴霾,她忽然感到心口一阵刺痛,一股酸水直冲向喉咙,喃喃道:“别人不知道,你还想不到么,天下这么恨我的,只有一个人……” 司虏尘道:“你是说……素馨儿?” 郁姝曼沉默良久,慢慢道:“不错,正是她。”司虏尘吃了一惊,道:“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郁姝曼道:“像她那样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这十几年来,她总是让我从恶梦中惊醒……” 司虏尘全身一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动容道:“难道她夺走了雪栖鸿还不够么?” 郁姝曼喃喃道:“当然不够,越是在乎他,她越是容不得我,我知道她害怕,害怕有一天雪栖鸿会像抛弃我一样抛弃她,重新回到我身边,所以她一定要先杀了我……” 司虏尘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些什么,脑子里混乱不堪,数不清的阴影不断地从他眼前掠过,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突然冷静下来,道:“嫁给我吧,姝曼,让我来帮你。” 第91章 郁姝曼颤栗了一下,强笑道:“你别开玩笑。”司虏尘沉声道:“我岂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郁姝曼温柔地笑了笑,轻轻道:“不,这不行。”司虏尘道:“为什么?”郁姝曼听出他语声里的沉痛之意,凝视着他,柔声道:“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周围是浓浓的夜色,晚风湿冷,月色清寒,虫声更是抖得不成调子,凄惨之至。 司虏尘感到一阵穿心的凄凉,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你有什么打算呢?” 郁姝曼道:“我想过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兰儿嫁出去,为她找个荫庇,免得再遭伤害。”司虏尘道:“你有人选了么?”郁姝曼道:“来此之前我拜访过灵鱼先生,澹台慕容的儿子澹台西楼宅心仁厚,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司虏尘犹豫了一下,道:“可兰儿喜欢的是江逸云……”郁姝曼淡淡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我由着她接近江逸云已经够纵容她了……江逸云确实很出色,但是谈婚论嫁,他可不是最佳的人选。”司虏尘道:“为什么?” 郁姝曼道:“剑门江家是个被诅咒过的家族,从紫观音的女儿开始,每一代人都厄运缠身——当年的江君远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却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留给席玖樱多大的痛苦?江逸云也好不到哪去,家族的厄运总是会落到所有和他相关的人身上,冷雪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司虏尘道:“不过据我所知,冷雪雯的死很大程度上是她咎由自取。” 郁姝曼叹了口气,慢慢道:“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我总觉得,冷雪雯之所以会死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离经叛道,而恰恰是因为她是江逸云的心上人,所有想置江逸云于死地的人都会乐意从她身上下手的……你说我能把女儿嫁给江逸云么?” 司虏尘叹了口气,道:“兰儿一定会很痛苦的……” 郁姝曼抬头望着远方,沉默半晌,缓缓道:“那没有办法……跟她的一生幸福相比,这点痛苦不算什么……” 第二十四章昨夜西风凋碧树 骤然一场大雨,阻住了澹台西楼的去路,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只是不想在这里逗留,这场雨却给了他滞留的理由。他在房檐下徘徊,积水成洼,寒气如潮。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他并未留意,但这脚步声在他身后停止了,他随即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他霍然转身,只见眼前一人,气度高华,令人不敢逼视,正是穆犹欢。他微微一怔,注意到对方眼中闪烁着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灰蓝色冷光,生铁一般的冷光。他凝注对方良久,静静道:“你来迟了,拂兰姑娘已经走了。” 穆犹欢道:“我知道。我这次来,为的是你。”澹台西楼道:“哦?”穆犹欢道:“你昨天见过席玖樱了是么?”澹台西楼淡淡道:“你的消息永远都这么灵通。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情这么关注起来了?” 穆犹欢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冰岩般的面容,悠然道:“席玖樱没告诉你你长得和江如练很像么?其实不用她告诉你,你应该早就发现了……你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澹台西楼道:“不想。” 穆犹欢微微一笑道:“你也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澹台西楼道:“我父亲是澹台慕容。” 穆犹欢转头望着灰蒙蒙的苍穹,悠悠道:“你若真是他的儿子,我又何必冒着暴风雨远道而来。”他这句话对澹台西楼似乎仍不起作用,但他并不着急,又是微微一笑,“昔年剑门江家如日中天,在江湖中声名显赫,紫观音金镜的横空出世更是把剑门推到了武林至尊的位置。紫观音惊才绝艳,武功出神入化,身为女流却气度恢宏,叱咤风云,可惜养子不教……紫观音的儿子江叔夜性格懦弱,优柔寡断,女儿江如练有绝世的容貌,偏偏生性妖冶,恬不知耻,比起当初的金翠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此澹台德衍取消了和江如练的婚约……江如练淫荡成性,专以勾搭男人为乐,当年颠倒众生,也不知毁了多少人,其中不乏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紫观音一怒之下将女儿关在冰窖之中,不许她再祸害江湖,这一关就是二十年……紫观音死后,趁即墨山庄中一片混乱,她想法子逃了出去……紫观音剥夺了她二十年的自由,却成全了她,让她无意中获得了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驻颜术……若非如此,以她的年纪,如今已年近七十,怎能如此艳媚入骨?在她逃出剑门之后,她发誓要报复,发誓要把剑门一衣江折腾得鸡犬不宁……逃离即墨山庄后,她在晕眉山庄落脚,把庄主水依痕迷得七荤八素,并为他生了个女儿,但她很快就抛弃了水依痕,嫁给了一个叫做端木徴的大商人,端木徴很短命,婚后一个月就暴病而亡,从此江如练就以‘端木夫人’自称……” 说这番话时,他根本没看澹台西楼的表情,但他知道这对澹台西楼绝对有效。 澹台西楼明亮的双眸已然暗淡,他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内心不断翻腾的那种痛苦。只听对方接着道:“端木徵死后,江如练就开始对剑门进行报复……我方才说过,江叔夜生性柔弱,自小就处于江如练的控制之中,对付他,对于江如练来说再容易不过……为了报复母亲,江如练设了个局,诱使兄长和自己上床……”他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穆犹欢道:“你一定听明白了,何必让我再说一遍?” 澹台西楼脑子里一片混乱,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穆犹欢淡淡道:“听起来是不可思议,不过江如练当初就是这么做的。江叔夜当时已鳏居多年,自然对女色有渴望,当然经不起诱惑……事情发生之后,江叔夜就自刎了……江如练得意洋洋地离开剑门,但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怀上了兄长的儿子,而在那个时候,她已经结识了我父亲……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念头,居然把儿子生了下来,并且对我父亲说,这是他的儿子……” 澹台西楼面色惨白,有关于身世的一切真相听起来都是那么残忍,那么不可思议。他的心从没这么乱过,羞惭、愤怒、仇恨,犹如一个个巨大的浪头向他打来。这时他听见对方悠悠道:“这下你知道了,你并不是我父亲的儿子,而是江叔夜的儿子。”他怔了半晌,仿佛没听懂似的,道:“你说什么?” 穆犹欢似笑非笑道:“按照常理,兄妹乱伦,生出来的多是怪物,所以还得恭喜你,居然长得这么正常……” 这话里的嘲讽之意,世上绝没有哪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地承受下来。澹台西楼脸涨得通红,衣袖微摆,一掌朝对方胸口呼地击去。须知澹台西楼素性平和,内敛落寞,心如止水,这一含怒出手,委实有颠倒乾坤之势。穆犹欢只知他武功极高,但也没料到竟达如此境界,心中一惊,不敢应战,纵身闪过。这一掌击空,在地上砸出一个两尺余深的大坑,雨点飞溅,打在身上隐隐作痛。 穆犹欢不禁骇然,心道:“想不到他的掌法和楚更苹不相上下,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澹台西楼余怒未息,轻飘飘又拍出一掌,这一掌已趋平和。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变作漫天掌影,仿佛同时有数千人在施展掌法。 穆犹欢道:“剑门一衣江的千千阙如掌果然名不虚传!看来江如练倒是把剑门的武功精髓全通过我父亲传给你了!”当即呼的一掌击向对方左肩。 澹台西楼左掌从右掌掌底穿过,却是一记翻云覆雨手,抓向穆犹欢手腕。 穆犹欢晓得厉害,纵身飞起,凌空还了两掌,委实没料到对方可以一心两用,同时施展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由此看来,武林中只怕罕有敌手……想到这一点,穆犹欢反而笑了,退到两丈开外,道:“你何必动怒,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而已……“ 澹台西楼竭力控制自己,慢慢平静下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穆犹欢淡淡道:“不知其母,不知其父,乃禽兽也,咱们好歹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我怎么忍心见你活得如此糊涂。” 这句话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澹台西楼意志几乎崩溃。他怒不可遏,但对方却像棉花一样阴柔,让他无从着力。他全身忽然颤抖起来,胸口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这一来就好比一道闸门突然打开,他再也无法自控,鲜血不停涌出。 穆犹欢道:“乱伦催生不了什么好果子,你虽然长得和常人无异,却一出生就患了绝症,我父亲一定早就告诉过你,千万不要激动,不要冲动……你应该听他的话……”他看着澹台西楼晕厥过去,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微笑。 澹台西楼披衣站在窗前,已是掌灯时分,雪还是下个不停。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二十九年来,澹台慕容千方百计抑制他的病根,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旦发病,就会持续不断地发作,不停地咳嗽咯血,直至咳尽他体内最后一滴鲜血。面对死亡,他出奇的平静。谁是父亲,谁是母亲,都不再重要。 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他却浑然未觉。 天色逐渐昏暗,他冒着大雪走出客栈,看到雪地上散落的几瓣梅花,心头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猛地想起两年以前,在冷雪雯临死前,他曾陪着她默默地走了一路。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突听有人道:“阁下原来在此,找得我好苦!” 第92章 黑暗中徐步走出一人,锦袍轻裘,顾盼飞扬。借着雪地的反光,澹台西楼清楚地看到他俊逸的面容,而他一双清澈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澹台西楼道:“恐怕那匹马根本不是你的吧。 楚更苹笑了笑道:“原来你认得我……我一直不相信,就凭你一个人就可以把我那么多属下打得七零八落,今日定要向你讨教一二……” 这时只听一人接口道:“灵犀是我带走的,你该找我才对。” 楚更苹吃了一惊,展眼四望,厉声道:“谁?” 纷飞的雪花中只听到微微的风响,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身影,浑身裹在银白色的斗篷里,跟雪地融为一体,令人目眩。他定了定神,凝神注视着对方蒙着面纱的脸,缓缓道:“姑娘何许人也?” 蒙面女子淡淡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才是你要找的正主儿。”她这番话说得平淡从容,仿佛一碗满满的清水,不盈不溢,谁也想象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出手。 但话音方落,楚更苹就看到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而她的语声并没有丝毫变化,从她的神情也根本看不出一丝端倪。可她的剑还是刺出来了。楚更苹悚然一惊,他甚至不知道这剑从哪里刺出来,一时间无从招架,只得后退避开。蒙面女子乘机再刺一剑,剑势轻若浮云,仿佛毫无力道,这一剑刺向对方左肩,简直没有一点杀伤力。楚更苹又是一怔,这一剑刺来,看似乱无章法,偏偏无法抵挡,情急中双足顿地,向后纵开一丈多远。他凝视着蒙面女子手中晶莹剔透、花光流转的长剑,暗暗纳罕。 蒙面女子长剑遽出,削向对方左臂,她出剑不成章法,加上身法曼妙,越发空灵飘忽,不可捉摸。但这一次楚更苹不退反进,居然避开锋芒,堪堪与她擦肩而过,手中赫然多了一样东西,反手一挥,斜斜刺向她右肩,守中带攻,攻中带守。蒙面女子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正是自己的玉簪,竟神不知鬼不觉到了他手中,心中一凛,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对方喉咙,亦是守中带攻。 楚更苹笑道:“好聪明。”当即回了一剑。 蒙面女子手腕微震,刷的一剑,仍是奔对方咽喉而去。这一剑凌厉绝伦,楚更苹若闪躲不及,必会利剑穿喉。但恰在此刻,她只觉颈后一阵冰凉,跟着虎口微麻,长剑竟被荡开。原来楚更苹在这瞬息之间不仅轻佻的在她颈上抚摸了一下,而且用手中的玉簪拨开了她这一剑,出手之快,委实匪夷所思,何况玉簪乃极轻易碎之物,他居然能凭此荡开长剑,功力之深,亦非常人可望其项背。 蒙面女子惊魂甫定,意念回旋,展动长剑,尽往对方身上各处大穴刺去,剑法变化多端,奈何楚更苹形如鬼魅,在她身前身后飘忽不定,始终刺不到他的身体。她缠斗良久,内力消耗,出剑渐渐艰涩。 楚更苹在剑网中穿来插去,进退裕如,斗到后来,他顿觉对方剑法大乱,破绽迭出。他瞅准一个破绽,劈手夺过对方长剑。蒙面女子随即出手朝他耳边拂了过去,这一招竟比方才的剑法更加凌厉。楚更苹微微一怔,闪身避过。蒙面女子逼到跟前,又是一番抢攻,令人眼花缭乱。 楚更苹咦的一声,连退几步,他本以为对方已力气用尽,长剑既失,必定无计可施;想不到反而越战越勇,招式变幻无穷,更在剑招之上,仿佛一个镣铐缠身的囚犯,骤然间去了枷锁,便如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澹台西楼本欲出手,见蒙面女子失剑之后反倒不露败象,亦是大惑不解,惊异地观看她一招一式,只觉飘忽神妙。 楚更苹越看越惊讶,无暇还击,连连后退,突然跃出数尺,微笑道:“姑娘果然出手不凡。现在原物奉还。”恭恭敬敬地把长剑和玉簪递回,转头望着澹台西楼道:“这位姑娘的身手在下已经领教,阁下伤我数名下属,烦请指点一二。”话音方落,当胸推出一掌。 这一掌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简直防不胜防。 澹台西楼只觉掌风飒然,斜身让过,一掌未了,第二掌又已攻到,他只有再度后退。眨眼之间,楚更苹已攻出十余掌,每攻一掌澹台西楼便退一步,几乎已无路可走。 蒙面女子见他不战而退,已落下风,而楚更苹这一番进攻滴水不漏,掌法圆转如意,八面玲珑,毫无破绽,手心捏了一把冷汗。方才与楚更苹一番交手,她情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且并未全力以赴,澹台西楼旧伤未愈,形容憔悴,只怕难以应付。 这时楚更苹又是一番抢攻得手,将澹台西楼逼退三步,只见他身子突然一晃,原来一脚踩空,陷入一块洼地。蒙面女子一惊,只道他定会吃亏,哪知眼前一花,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身法,竟然绕到楚更苹身后,轻轻拍出一掌,楚更苹退了一步,再拍一掌,楚更苹又退一步,恰好和适才情形相似。她诧异地皱了皱眉,实在看不出他们两人究竟谁胜谁负,楚更苹虽退不败,澹台西楼虽攻不胜,这两人想必还有一番恶斗。 十几招过去,澹台西楼不再一味强攻,楚更苹亦以退为进,两人一来一往,霎时间拆了四五十招。澹台西楼掌法变幻无方,神妙莫测,虚虚实实;楚更苹的掌法亦有鬼神不测之功,诡秘精妙,掌到中途,往往还看不出他所攻何处,恰好与澹台西楼生生相克,看来两人平分秋色,高下难分。 楚更苹神色自若,数十招下来依旧心平气和,澹台西楼苍白的脸颊却渐渐泛起红晕。楚更苹欲求速战速决,眼见对方左掌拍到,立即默不做声地迎了上去,砰的一声,双掌相交,两人各自退了一步。他朗声一笑,不容对方稍作喘息,右掌紧接着击向对方胸口。 澹台西楼情急之中只有硬碰硬,双方掌心接实,楚更苹只觉右臂酸麻,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力道逼迫过来,全身为之一震,当即急退数步,心潮犹自澎湃,内力运转,微觉不适。再看澹台西楼,虽然只是身形微晃,嘴角却已渗出鲜血。他不知道这是对方自身病情所致,还以为是受了内伤,大喜过望,立刻飞身而上,击向澹台西楼胸口。这是生平罕见的劲敌,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活在世上,心念转动,这一掌运足十成功力,势若雷霆,骇人至极。 蒙面女子失声惊呼,纵身刺出一剑,不料这一剑好比刺入一潭死水,全无着力之处。她微微发愣,楚更苹反手一掌,将她打飞出去。这一分神,澹台西楼便有路可退,从他这一杀招中脱身。他冷哼一声,呼呼呼连发三掌,招招凶险,令人宛如置身于万丈悬崖,下临深渊,无路可退,亦无路可进。 澹台西楼从容化解。楚更苹三掌落空,再施杀招,忽拳忽掌,极尽变化之能事。澹台西楼以柔克刚,对方越是急于求成,他越是稳如泰山。数十招强攻之后,楚更苹占不到一丝便宜,章法又变,改走奇巧阴柔之道。澹台西楼惊讶万分,想不到这人居然身兼数法,而且融会贯通,浑圆精妙,天衣无缝。 蒙面女子凝神观战,心道:“这人真可怕,这几种武功根本就是水火不容的,他居然能收发之如……”猛听嗤的一声,楚更苹指风扫过澹台西楼右臂,将衣袖划出一道长达一尺的口子。蒙面女子骇然失色,紧跟着听到楚更苹一声闷哼,原来身上也挨了一掌。她心中一宽,但澹台西楼随即又被划伤了左臂,而楚更苹几乎又在同一时间被击中左肩。 两人一来一往,谁也占不了上风。苦斗甚久,楚更苹见胜负难分,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胸口立即又挨了一掌,脸色铁青,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毫不示弱地点中对方左胸“天池穴”。澹台西楼身子一晃,一步步慢慢退开。 楚更苹面色惨白,兀自笑道:“阁下果然身怀绝技,佩服,佩服!” 澹台西楼全身冰冷,嘴角血流如注。蒙面女子扑过去扶住他,顿时有一股寒气钻入体内,而他肌肤僵冷,宛如坚冰。她耸然失色,瞠视着楚更苹。 楚更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我只是封住了他的穴道而已,要不了他的命。” 蒙面女子面色陡寒,伸手在澹台西楼胸口推拿了几下,待他回过气来,衣袖倏然射出。楚更苹猝不及防,脸上挨个正着,半边脸登时肿得老高。他又惊又怒,抬手向蒙面女子劈了过去,这一掌就如开山大斧一般,来势汹汹。蒙面女子只觉对方掌力排山倒海般涌到,正想放手一搏,不料澹台西楼轻轻一推,将她送出老远,自己又舍命接下这一掌。蒙面女子固然震惊,楚更苹也不免骇然失色,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敢力搏。 这一掌接实,楚更苹心口一阵绞痛,全身仿佛要爆裂了一般,真气几乎涣散。他懊悔不迭,自知元气大伤,只怕花上半年时间也无法复原。抬头看澹台西楼,除了面无血色之外,似乎全无两样。他这才真的感到了恐惧,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简直不是尘世之人,定力和韧性都叫人由衷地感到惊骇。他连退十余步,召集部属。 十余条人影应声跃出,当先一人华服绣履,仪态潇洒。 楚更苹丹田之内犹如万箭攒射,痛不欲生。他使尽全力,沉声道:“萧满楼,杀了他!”随即在两名灰衣人护持下悄然退去。 澹台西楼竭力支持,奈何内力消耗过多,终于无力自控,颓然坐倒。 蒙面女子心中惊惧万分,伸手去拉他,一接触便觉冷气彻骨,接连打了个哆嗦,失声道:“你……你怎么……”澹台西楼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生像未曾听到她的声音。 第93章 萧满楼踌躇半晌,适才楚更苹并未授意杀死这名女子,可她势必横加阻拦,如此看来,要杀澹台西楼,首先得把她制服。主意一定,打个手势,身后八个蓝衣少年一起展动身形,八柄长剑同时攻向蒙面女子周身要害。 蒙面女子情知他们意图杀死澹台西楼,只要一有机会,绝不会心慈手软,因而不敢离开澹台西楼左右。这么一来,难免左支右绌,萧满楼正是料准她这一点,要她首尾不能兼顾,只要她退开几步,他立即出手。蒙面女子软剑出击,在身前划了个圆圈,剑势连绵,护住全身。八柄长剑同时刺到,同时发出当的一声响,八个人竟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萧满楼惊讶万分,想不到她仅凭一柄剑竟能在瞬息之间与八剑同时相交,这种剑法,当真闻所未闻。当下凝神观战。蒙面女子眼观八方,长剑不停地抖动,根本看不出攻向何处。萧满楼远远站在五丈开外,仍然可以感到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来。他凛然一惊,脱口道:“小心!” 话犹未了,只见寒光一闪,长剑向当中一个少年眉心刺去,这一击凌厉之至,这名少年固然难逃一死,可她肋下却空门大开。站在她右侧的三名少年看出有隙可乘,立刻向她右肋刺来。哪知蒙面女子剑招尚未用老,已然回转,幻出三个剑花,当当当三声,那三名少年长剑均是一震。其余五名少年乘她不能左右兼顾,一起发起强攻。她身后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左手长袖射出,冷气扑面,纵横捭阖,以柔克刚,再度将五人逼退。 萧满楼眉头紧皱,打个唿哨。八名少年立刻纵身跃开,各自站定一个方位,将蒙面女子和澹台西楼团团围住。蒙面女子心一沉,这么一来她出手更加不便,她攻不到他们身前,他们却可以大玩猫捉老鼠之戏。 皑皑白雪上,八名少年岿然不动,宛若木雕,望之森严,其中蕴藏着莫大的杀机,加上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指挥全局的萧满楼,形势实在不利。倘若只有她孤身一人,纵然无法克敌制胜,总可以仗着轻功从容脱身,可眼下她不但要保证全胜,还必须速战速决,以免贻误澹台西楼疗伤。这么一想,额头已渗出冷汗,握剑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萧满楼见她面纱微动,显然心绪大乱,不禁面露微笑。 蒙面女子心一横,猛地挺剑刺向东南角那名少年喉咙。她不敢离开澹台西楼半步,这一剑自然无法真正刺着那人,那少年也心知肚明,故而并不躲闪。蒙面女子顿生杀机,径直刺去。身旁两名少年立即掩杀过来,分别刺向她左右肩头。她滑开几步,转而攻向西北角。那少年举剑封架,两剑相击,火星迸射。 转战一周,蒙面女子试出对手武功深浅,心中更是惶急不安。这八个人显然想把她拖死,轮番上阵,虚虚实实。七八十招斗下来,她大有捉襟见肘之势,偷眼瞅了澹台西楼一眼,只见他纹丝不动,无知无觉,情急之中置生死于不顾,长剑横扫,嗤的一声,剑气萧萧,一道长长的剑光破空而去,东北角那名少年闪躲不及,命丧剑下。众人俱是一惊,蒙面女子乘胜追击,剑光回旋,西南角那名少年应剑而倒。她精神大振,长剑闪动,只听当啷一声,六柄长剑一齐折断,几乎同时落地。六人虽惊不乱,断剑同时射向她胸前。 蒙面女子剑光连闪,把断剑悉数弹开,有两人身法慢了一分,反被断剑所伤。蒙面女子被困多时,此刻方有转机,气势大盛。她身轻如飞,挺剑穿刺,正中西北角那名少年肩头。这少年方才中剑,她已扑向东南角,剑光闪烁,轻轻刺入这少年肩头,她心存善念,不愿杀人。但这少年惊慌中仰面摔倒,晕死过去。此时八人只剩两人,她完全可以将他们毙于剑下,但她心系澹台西楼,不敢久战,即又退回他身边。 这一连串变故让人眼花缭乱,萧满楼惊动颜色,旋即恢复常态,左掌一提,右掌出击,朝蒙面女子身上推了过去。蒙面女子长剑斜挑,只等他掌心送到,刺他两个透明窟窿。萧满楼微微一笑道:“姑娘好聪明的剑法!”旋即跃开,凌空虚拍,推出一股劲风。 只一照面,蒙面女子便觉此人大有其主之风,不敢轻敌,闪身避开。萧满楼谨慎出招,击向她背心。蒙面女子反手一剑,仍旧刺向对方掌心。萧满楼双掌急缩,倒跃出去。余下两名少年趁二人缠斗,悄悄袭击澹台西楼。蒙面女子转身扑去,手起剑落,毫不留情。 萧满楼立即跟到,挥掌朝她天灵盖击下,倘若她避开,这一掌便可以击中澹台西楼,届时纵使她翻身杀他也无济于事。哪知蒙面女子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剑削向他手腕。她这一剑同样冒险,倘若削不中对方,只有死路一条。但她听见了萧满楼的惨叫,她心中一宽,可是全身忽然一麻,长剑落地。原来她这一剑刺中萧满楼手腕,若非他缩得快,手腕就被削断了。但他负痛之下,左手出击,正好击中她后心,幸亏力道不足,否则她性命休矣。她翻身再刺,萧满楼猝不及防,被刺中胸口大穴,砰然倒地。 蒙面女子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萧满楼。萧满楼满脸惊惧之色,瞠视着她。蒙面女子深深吸了口气,轻轻道:“我不杀你,你走吧。”萧满楼吃了一惊,失色道:“你说什么?”蒙面女子道:“你快走吧,别让我改变主意。”萧满楼怔了半晌,翻身而起,连同未死的几名少年仓皇逃离。 蒙面女子坐倒在澹台西楼身旁,此时雨还没有停,澹台西楼全身早已湿透。蒙面女子唯恐他重伤之后难以抵挡这刺骨的寒意,打起精神,将他抱起。但她适才挨了萧满楼一掌,伤得不轻,走出半里开外,便因体力不支而倒地。她喘息了一阵,提一口真气,勉强站起,雨地太滑,她身子一晃,又摔倒在地。想到再耽搁下去澹台西楼也许性命不保,急得口干舌燥,忧心如焚,情急之下,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澹台西楼背了起来,一口气奔出一箭之地。 灵鱼先生抬起头来,拄着花锄笑道:“你一向沉稳,今天是怎么了,毛手毛脚的,一来就踩坏了我好几株花苗。” 南宫迥秀顾不得告罪,沉声道:“老爷子,昨天晚上德仪与世长辞了!” 灵鱼先生瞿然道:“什么?前几天他的长子才捎信来说,他的病情大有好转,怎么……”南宫迥秀痛惜不已,道:“德仪死得蹊跷啊,老爷子!”灵鱼先生心里咯噔一下,道:“你是说……” 南宫迥秀道:“德仪自染病以来,一直由他的妹夫全力医治,前天夜里,他的妹夫偶感风寒,一病不起。皇甫夫人四处寻访名医,有人便带来一个陌生人,说是岭南一带的名医。此人问脉之后,言语中的,说得头头是道,连德仪的妹夫也自叹不如。皇甫夫人喜出望外,请此人开个方子。此人欣然从命,开了一服药。德仪服用之后,立即胃口大开,讵知入夜之后咯血不止,以致身亡。而那位所谓的岭南名医,早已不知去向。” 灵鱼先生道:“德仪可有中毒症状?” 南宫迥秀道:“没有。我本来怀疑那帖药有鬼,但是请了许多大夫看那张药方,都是对症下药,没有一点问题……皇甫夫人如今也无可奈何,只能认命了……” 灵鱼先生道:“后来可曾找过那位岭南名医?”南宫迥秀叹道:“他开了药方以后,就离开古城了。”灵鱼先生半晌无语,忽道:“那张药方你带了么?”南宫迥秀道:“带了。”灵鱼先生点点头,叫来木苍,吩咐道:“你把这张药方拿去给杜先生看看,问他这样的药治什么病有效。” 南宫迥秀讶然道:“杜先生是何许人也?”灵鱼先生笑了笑道:“他是太湖雪捻桥回春山人的得意弟子,精通医术,更是棋道高手,同赌棋山庄的容凤梧是多年老友。”南宫迥秀皱眉道:“怎么以前从未听人提起过?”灵鱼先生道:“世间之大,默默无闻者众矣,又岂是你我皆能识得?” 南宫迥秀道:“他是来给老爷子祝寿的?”灵鱼先生摇摇头道:“他是来给我看病的。”南宫迥秀失色道:“老爷子是怎么了?”灵鱼先生笑道:“人老了,总会有些小病小痛,平常得很。” 南宫迥秀松了口气,道:“老爷子对这事怎么看?” 灵鱼先生慢慢道:“也许是我这几年的明察暗访打草惊蛇了,有人视控鹤坛为心腹大患,索性先发制人。”南宫迥秀道:“老爷子近来在调查什么人?”灵鱼先生的眼色变得有些奇怪,一字字道:“平乐王。”南宫迥秀讶然道:“平乐王?老爷子认为他还活着?” 灵鱼先生道:“不是没有可能。” 南宫迥秀道:“老爷子什么时候开始调查他的?” 灵鱼先生道:“平乐王当时在中原突然出现,极尽奢华,广邀武林中人,就已引起我的注意。当初周如镜和颛孙我剑也曾在平乐王府做客,倍受优待。颛孙我剑后来无意中对我提起此事,他说一见到平乐王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颛孙我剑和新月教主交情极深,多次前往新月总坛探访,希望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最后一次是和澹台慕容一起去的……” 南宫迥秀注意到老爷子说到澹台慕容时口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灵鱼先生顿了顿,道:“那一次还是无功而返。两人同去平乐王府,却已人去楼空。颛孙我剑便邀请澹台慕容到晚玉山庄做客,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澹台慕容席不暇暖便告辞而去。颛孙我剑当晚给我写了一封信,约我在青枫浦见面。 第94章 不料他突然得了急病,卧床不起,从此无缘再见。一个月后,晚玉山庄化为灰烬,他本人亦不知去向。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结果。只是在十七年前,我到塞外,回来时,木苍告诉我,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等了我好几天,问他是谁,有什么事,他却不肯说。我只觉这可能与颛孙我剑有关,就耐心地等那个孩子再来。遗憾的是,他再也没出现过……” 南宫迥秀道:“老爷子可有什么发现?”灵鱼先生叹道:“年代久远,谈何容易……”语声越来越模糊,神色也恍惚起来。南宫迥秀心中也不由生出凄凉之意,默然无语。 片刻之后,木苍来回话。灵鱼先生回过神来,道:“杜先生怎么说?” 木苍道:“杜先生说,那帖药暗藏杀机,治不了任何疾痛,但可以要任何人的性命。不是医术极其高明之人,绝对开不出这样的方子……” 南宫迥秀动容失色。灵鱼先生白眉轩动,沉声道:“好歹毒的贼子!”南宫迥秀道:“德仪为人宽厚,与人为善,并无宿敌,看来这人果然是冲着控鹤坛来的!”灵鱼先生道:“看来是错不了的……” 南宫迥秀忧心忡忡道:“这两年控鹤坛每况愈下,在武林中日渐式微,如今德仪又溘然长逝,我真担心再这样下去本坛会一蹶不振……老爷子,您看……” 灵鱼先生叹了口气,缓缓道:“再说吧。” 菱花荡往西走一箭地,灯光如虹,湖水汪洋,被七色宫灯染得姹紫嫣红。湖上有一道九曲玲珑桥,亭台轩榭,均建于水中,飞檐流丹,屋脊漾紫,灯下看去更是辉煌夺目。这里花很多,风吹花落,年深日久,染香了湖波。每到月圆之夜,湖畔的花便发疯似的往下掉,大片大片的,毫不吝惜。 楚更苹步履蹒跚,一路走来,看见许多醉卧亭台,偎红倚翠的风流豪客。他举步正想走上小桥,猛听微微几声锐响,数不清的袖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势若奔雷,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含杀机,眨眼间已变化了七种不同的阵势,叫人眼花缭乱。 他拔身而起,在空中盘旋一周。袖箭互相撞击,发出惊天动地的碎裂声,火花迸射。碎裂的袖箭均一分为二,陀螺般旋转起来,没转过一周便升高一尺,向他逼近。他整个人又凭空跃起四五尺高,那袖箭越转越快,立刻又向他迫近。他突然转身,长袖疾扫,袖箭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投入他袖中。他飘身落地,尚未喘息,一大片灰网又遽然扑来,原来是数十粒栗子大小的鹅卵石。他手指轻弹,指风激荡,砰的一声,指风与石子在空中遭遇,立即窜起三尺高的火焰。 与其同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阵尖锐高亢的笑声,难以形容的诡异可怕,绵长悠远,久久不绝,仿佛越过了无数山峰,破空而至。楚更苹听得心头一凛,不动声色道:“什么人?”他语声从容平缓,却极富穿透力,在对方肆无忌惮的笑声中依旧清晰无比。 笑声方落,只听有人悠悠道:“你看我是谁?”声音竟是从背后传来,楚更苹吃了一惊,霍然转身,目光落到那人脸上,不免惊讶欲绝,目中顿时流露出狐疑之色,脱口道:“穆犹欢!” 穆犹欢背对明月,身上的银袍泛起浅浅的蓝光,他的脸落在一片阴影中,隐约只觉他的表情冷酷阴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上散发着令人悚然的寒气。这样一来,楚更苹整个人便暴露在月光中,他神情镇定,逼视着对方。 两人一动不动地面对面站着,四目相交,眼神越来越犀利可怕,越来越充满敌意。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浓重的杀机,两人虽然没有任何动作,四处的灯火却纷纷摇灭,湖中波涛汹涌,拍打着堤岸,那座小桥几乎要被摧裂。 穆犹欢体内似有无穷的内息,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他全身每一根肌肉似乎都在活动,只有一双眼睛凝然不动,仿佛两颗灰蓝色的冰珠,黑暗中发出无法形容的幽幽冷光,令人胆战心惊。 楚更苹颜色越来越惊疑不定,他的眸子犹如阳光下的猫儿眼宝石,碧光莹莹,异彩流动,周身上下就像冻僵了似的,没有一点活力,连毛孔都是封闭的,整个人就像坚不可摧的铁壳,无懈可击。 穆犹欢眉头微挑,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闪烁着一种毒蛇般的毒焰,它们像一团冷酷的火,燃烧着无穷的激烈的力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更苹,淡淡道:“这是一个绝妙的幽会之所,对么?” 楚更苹心里咯噔一下,道:“什么意思?”穆犹欢手上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枝白色的玫瑰花,悠悠道:“我知道水晶夫人正在某一间精致的小阁楼里等着和你相会……” 楚更苹瞳孔开始收缩,但仍竭力保持冷静,冷冷道:“你在说什么?” 穆犹欢道:“你别装了,你骗不过我的——房尘睿似乎还没到老得不行了的份上吧?你这样横刀夺爱,未免太不敬重长者了……” 楚更苹哼了一声,道:“你管得未免太多了吧?” 穆犹欢淡淡道:“我并不想知道,可惜我想不知道都不行……这两年来,你一直在寻找一个据说有魔女之称的可怕女人,是不是?” 楚更苹听后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但他很快镇静下来,脸上浮现出一种邪恶的表情,断然道:“这与你无关!”穆犹欢嘴边掠过一丝奇怪而冷酷的微笑,道:“我说过我并不想管,只是看你像只没头苍蝇到处乱钻,真替你着急……”楚更苹冷笑道:“真是多谢了!” 穆犹欢不紧不慢地道:“我知道水晶夫人一心想置端木夫人于死地,两年前,她找到观音堂,可惜八大观音学艺不精,全部出动,最终却还是铩羽而归。无奈之下,她只好向你求助。你为她的美色所动,要求她委身于你——乘火打劫,这似乎是你一贯的作风。你们约好每个月圆之夜在此幽会,可惜今天你遇上了对手,几乎无法全身而退……你伤得很重,不是么?不过你用不着担心,我不会乘人之危的……” 楚更苹眉心微皱,全身起了一片寒栗,几乎忍不住要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置穆犹欢于死地,他发现对方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不会放弃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但他并没有轻举妄动,淡淡道:“你想做什么?” 湖上落花重叠,暗香袭人。 穆犹欢一片片地撕着玫瑰花瓣,慢慢道:“我要告诉你到哪里去找端木夫人——十天之后端木夫人一定会去寄畅园,你可以在那里找到她,至于能不能杀得了她,就看你的本事了。顺便告诉你,到时候和她在一起的就是你二十年来一直苦苦寻找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楚更苹动容道:“他是谁?” 穆犹欢眸子里闪烁着铁灰色的光芒,当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时,通常都会露出这样的锋芒,悠悠道:“去了你就知道了,现在告诉你,岂非无趣得很?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端木夫人其实是水晶夫人的生身母亲,你这是在跟自己的丈母娘过不去!”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楚更苹若有所思地望着穆犹欢的背影,穆犹欢身上似乎有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让别人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楚更苹对自己的事一向小心,他总以为自己隐藏得十分巧妙,但是穆犹欢看他的眼神让他忽然意识到对方才是无所不知的,他所了解到的关于他的事,远比他说出来的要多得多。 一个异常阴冷的寒夜,澹台西楼裹着斗篷,乘着小船渡河,他俯首凝望着静静的河流,聆听幽深的黑暗中传来的哗哗划水声。 河对岸有一个修长的身影,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蒙着面纱,戴着斗笠,披着黑色的斗篷,久久地凝视着夜空,仿佛在谛听某种神秘的声音。第一眼瞥见她,就有一种令人难受的悲哀渗入心间,从那人的姿态,他可以感觉到疲倦、忧伤和孤独。 船渐渐划到岸边,澹台西楼叫住船夫,吩咐他到岸上买些蜡烛。午夜宁静而阴沉。那个黑衣女子就站在离船不到十步远的岸上。澹台西楼欠身道:“多谢姑娘相救。” 黑衣女子慢慢道:“不必客气。”她的声音平淡而又悦耳,略微有些沙哑。 澹台西楼道:“姑娘为什么要救我?”黑衣女子缓缓道:“因为你是个好人。”澹台西楼道:“姑娘早就认得我么?”黑衣女子不答,转身离开了。澹台西楼待要高声呼唤,却见船夫哼着小调,拎着一壶酒,摇摇地走来。他心下怅惘,只得作罢。 第二十五章别有天地非人间 水墨芳年纪轻轻便享受了人世间最多的荣耀,但她生平最大的遗憾就是江逸云——幸好他现在已经死了,否则她一定会更加寝食不安;想到他对她那样不屑一顾,想到他在冷雪雯死后又去眷顾另外一个与冷雪雯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心里就像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此刻她正坐在安阳城内最大的酒楼上,凭栏远眺。忽听马蹄声急促,一道黑影闪电般疾驰而来,待到近前,马速慢了下来。那马浑身油黑发亮,神骏非凡。她虽非伯乐,但见这马流光溢彩,剽悍豪迈,透着灵性,不禁暗暗称羡,再看马上的骑士,心旌一荡。那马是人间极品,神采飞扬,越发显得马上的少年风神卓绝。但这少年仿佛心事重重,眉头微蹙,流露出凄苦之色。 客栈门前分作两排站着水墨芳的二三十名侍从,个个腰挎佩刀,背负锦旗。看到那少年走近,当中一人厉喝道:“此路不通,快快绕道而行!”那少年闻言抬头,目光一转,这些大汉便感到一股冷气自足心涌起,只觉这少年目光中有种摄魂夺魄的力量。 第95章 出言呵斥的大汉见他毫无反应,当即提高了音调:“快躲开,听见没有?” 这少年一路上本来就愀然不乐,此刻见这大汉无礼,越发不快,道:“凭什么要我躲开?” 那大汉冷冷道:“玫瑰圣女在此,趁早给我闪开吧!” 听到“玫瑰圣女”四个字,这少年脸色一沉,皱眉道:“玫瑰圣女是什么东西?” 此言方出,那大汉勃然大怒道:“无知狂徒敢尔!”身形晃动,立刻窜到少年跟前,挥拳便打。这一拳内劲雄浑,显然此人武功不弱。 少年不悦道:“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动手打人?”马鞭轻轻一挥,赶苍蝇似的,轻描淡写就把这一拳化解了。这大汉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砰砰连挥两拳。少年视若不见,只顾挽缰前行,那大汉这两拳居然全都打空,把他羞得满脸通红。其余人见他吃亏,立刻包抄过来。 少年道:“你们这些人好不讲理,我走我的路,碍着你们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道:“圣女驾临,武林中哪个不五体投地,虔诚恭迎,你这小子不识时务,口出狂言,冒犯圣女,该当何罪!”少年懒得和他们多说,马鞭轻拂,如拨蛛丝,出手轻柔舒缓,挡在马前的几名大汉被他这么一拂,居然踉踉跄跄退了四五步。众人见他不露声色,出手却有此等功力,无不震惊。 少年原本无意刁难他们,只是看不惯他们这般盛气凌人,何况他们又是水墨芳的属下——他对这个声名赫赫的圣女一点好感都没有;再加上日已曛黄,他腹中饥饿,索性跃下马来,旁若无人地走进酒楼。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阻拦,心想反正里边还有八大护法在,伤不着圣女。 这少年早就看见楼下坐满了人,他视若无睹,径直上楼。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兀地刺来,同时听到一声断喝:“公子止步!”他眼角瞥见一个黑脸汉子,也不答话,马鞭微抬,宛如穿行丛林之中,不时要拨开挡住去路的枝叶藤蔓一样,只一撩便把长剑荡开。他三度出手,均是意态闲雅,随心所欲,却每回都鞭无虚发。那汉子挺剑欲刺,谁知那一条马鞭竟有千钧之力,压得他动弹不得。众目睽睽之下出此大丑,他深以为耻,厉喝一声,运足内力,一掌朝对方天灵盖击下。 少年淡淡道:“我不伤你,你倒要伤我么?” 黑脸汉子置若罔闻,一心要毙他于掌下,只听咔嚓一声,这一掌却击在楼梯扶手上。他一怔,右臂忽觉一阵酸麻,一股内息自掌心涌来,眼看就要攻入心脉。他大叫一声不好,急忙运功抵挡。不料那股内息竟如泥牛入海,骤然消失,他胸口一窒,整个人立即飞了出去,摔得鼻青脸肿,半天无法起身。 玫瑰金殿八大护法见状失色,霍然起身,脚下行云流水一般,立刻围攻过来。 少年皱眉道:“八位何苦为难在下?”首席护法宗禹缓缓道:“姑娘若不生事,我等岂能向姑娘发难?”这少年被他识破身份,微微一笑道:“老先生好眼力!平心而论,此事怪不得我,我只想找个歇脚之处吃点东西,有什么错?” 宗禹道:“为圣女安全起见,我等不得不小心从事,姑娘身怀绝技,难道不曾听过圣女之名?”这易容改装的少女淡淡道:“以她的身份,似乎不该如此张扬跋扈。”举步上楼。 宗禹道:“姑娘,得罪了!”闪身而出,右掌斜斜向她肩头劈到。 掌风扑面,这少女顿觉呼吸不畅,马鞭斜点,击向对方掌心。 宗禹右掌一化,轻轻搭上鞭梢。这少女左手轻轻向对方耳际拂去,去势柔到极致,虚无缥缈,如云出岫。宗禹识得厉害,身形暴退,待要再度出招,只听水墨芳道:“由她去吧,宗长老。” 这少女登上二楼,看见水墨芳倚窗而坐,身穿鹅黄绡衣,十余名侍女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她。她远远找了个位置,吩咐小二要几样清淡菜肴,斟上一杯香茗,一点也没将水墨芳瞧在眼里。 水墨芳因她适才出言不逊,大为懊恼,本想叫手下人好好教训她一顿,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好过于嚣张,何况她武功奇高,唯恐手下有所闪失,便忍了这口气。此刻见她一副旁若无人、不可一世的神态,心中大怒,心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在本座面前撒野!” 这少女闹了一场,又觉无趣,百端愁绪纷至沓来。正好店小二把菜肴端了上来,她闷闷不乐,就着菜吃了碗饭。这时水墨芳那头热闹非凡,本地的江湖中人纷纷前来拜见。她眼皮抬也不抬,那头乱了一会,不知有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相邀,楼前震天动地一片响:“圣女移驾!”她心中厌烦,付帐出门,自去找客店投宿。 夜间闲来无事,她四处闲看。此地夜市极为热闹,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吃了许多当地风味小吃。忽然走到一间赌坊门前,一时兴起,走了进去。外面朔风呼啸,天寒地冻,赌场内却热浪滚滚,弥漫着暖烘烘的臭味。她皱了皱眉,揉了揉鼻子。 狭长的桌子铺着猩红的毡布,早被赌徒污秽的手染黑。桌子两旁人头攒动,吆三喝四的声音此起彼落。她看了一会,随手押了一把,居然赢了个开门红,又押两局,还是赢。她深觉无趣,揣起白赚的十几两银子,扭头正要走,抬头忽然看见对面有个少年,一身淡紫色明光纹锦袍,披着银蓝色羽缎斗篷,光彩照人,飘忽秀逸。看清那少年的面容,她顿时吃了一惊,这时有个服饰华丽的络腮胡子按住那少年的肩头。她目光一转,已然看见不远处的穆犹欢,她心头一震,略一思忖,悄悄地退了出去。 对面那少年正是改装后的雪拂兰,她随母亲和司虏尘前往寄畅园为灵鱼先生拜寿,途中百无聊赖,故而到此闲逛,随手押了几把,居然赢了不少银子。她忽然感觉有人按住肩头,愕然回头,只见那络腮胡子满面笑容道:“这位小哥,手气不错嘛。”她笑了笑道:“凑巧罢了。” 络腮胡子道:“敝上今夜手气不顺,想请小哥帮个忙。”雪拂兰摇头道:“抱歉,我不会赌牌九。”络腮胡子道:“敝上赌的不是牌九,一样是骰子,点多为胜。”雪拂兰还是摇头。 络腮胡子心中惊讶不已,他手上早已运足七成功力,换成别人早就肩骨粉碎,怎的这少年浑若未觉?心念一转,左手去抓对方手臂,但她的手臂滑不溜丢,无可着力,他变了脸色道:“你会武功?” 雪拂兰道:“谁告诉你我不会?”反手打落对方的手掌,转身就走,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人,只听这人悠悠道:“他一向自负,倒叫姑娘笑话了。”听到这个声音,雪拂兰心一沉,不假思索地向他胸口推出一掌,本想趁对方闪避之际夺路而逃。谁知对方闪也不闪,生受了她这一掌。她吃了一惊,抬头见他似笑非笑,这一掌打在他胸口竟然毫无作用,右手随即又向他左耳拂去。 穆犹欢哈哈一笑,也不见他动作,雪拂兰却感到手腕酸麻,腕上穴道竟已被制住。她骇然失色,委实没料到他的武功高到这种程度,内心虽然慌乱,手上毫不松懈,左掌本能地挥了出去,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但左腕随即又被点中,她心中一寒,不声不响地盯着他,暗中盘算如何脱身。 穆犹欢目光闪动,微笑道:“故人相见,姑娘为何如此冷漠?”雪拂兰一言不发。穆犹欢也不生气,左手轻轻揽住她的腰,她用力挣扎,瞪了他一眼。穆犹欢低声道:“别这么倔强,我就想请你喝喝茶。”雪拂兰抗声道:“我不去……”但已身不由己,被他半拥半拽地挟持出去。 黑暗中只见那络腮胡子在前面引路,七弯八拐,走进一座灯火辉煌、笙歌袅袅的宅院。穆犹欢揽着她穿过一道长廊,步入一间装饰得异常华丽的阁楼,锦褥秀幌,炉香细细。 穆犹欢看着她笑道:“此地比侯府如何?” 雪拂兰淡淡道:“搜刮民脂民膏,有什么好炫耀的。”穆犹欢一怔,旋即打了个哈哈,按她坐在绣榻上,俯下身去,竟又点中她两腿的穴道。雪拂兰又惊又怒,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穆犹欢道:“我只是怕你逃走而已,你要知道,我想你想得好苦……” 雪拂兰唯恐他对自己用强,脸色煞白。 穆犹欢柔声道:“别怕,别怕,我不会强迫你的……”轻轻击掌,屏风后鱼贯走出八名披着轻纱的妙龄少女,一齐躬身下拜。他冷冷道:“好好伺候姑娘沐浴更衣,稍有怠慢,我要你们的命!” 雪拂兰叫道:“不,我不要!”穆犹欢附在她耳边低笑道:“听话,那会很舒服的……”嗅到她肌肤的幽香,心神一荡,便在她耳后吻了吻。雪拂兰大怒,正欲发作,转念一想,反而笑了,嘲弄道:“好个没羞的穆大公子,除了乘人之危你还会做什么?”她笑起来实在是绚若春花,美若朝霞。 穆犹欢不禁有些迷惘,便往她唇上吻去,不料她猛一扭头,头发一甩,狠狠抽在他脸上。他明白着了她的道儿,捂着脸苦笑。 雪拂兰大声道:“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要回客栈!”穆犹欢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不是我不让你回去,实在是那客栈住不得。你若回去,一定会有危险。” 雪拂兰见他说得郑重,讶然道:“有什么危险?”穆犹欢道:“难道你没发现你没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雪拂兰道:“不可能,我又不是笨蛋……快解开我的穴道!”见他摇头,心中大怒,锐声道,“想不到你是个胆小鬼,你刚才用诡计暗算我,是不是怕解开我的穴道后,我会打得你满地找牙……” 穆犹欢哈哈大笑道:“我穆犹欢是何等人物,岂会怕你? 第96章 你也不用激我,你武功再好也逃不脱我的手掌心!好了,你别打歪主意了。我不骗你,此地有一个自称龙窟主人的绝顶高手,神出鬼没,性好渔色,专门挑你这样的女孩子下手。” 雪拂兰见他始终不肯给自己解穴,心急如焚,暗中运力,又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法,竟然冲不开穴道,无计可施,又气又怕。 忽听那络腮胡子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公子”。穆犹欢道:“什么事?”络腮胡子道:“公子要见的人来了。”穆犹欢微笑着对雪拂兰道:“让她们先伺候你,我一会再来看你。” 沐浴过后,那八名少女忙着给雪拂兰端茶递果子。她厌烦透顶,叱退她们,一个人坐着生闷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中猛地响起一阵绵绵不尽的笑声,这笑声震人心魄,充满淫亵之意,仿佛就在耳旁。她背脊发冷,暗暗叫苦,倘若穆犹欢所言不虚,一定是龙窟主人来了。 笑声忽远忽近,忽而在东,忽而在西,惊心动魄。雪拂兰又一次试图冲开穴道,结果还是徒劳无功,五内俱焚,慌乱失措。那笑声响彻云霄,如苍鹰盘旋,雁回长空,显见此人功力非同小可。她面色惨白,眼角瞥见门口白影一闪,心中一凛,只见一个白衣秀士施施然踱了进来,轻裘缓带,面容颇为英俊,约莫三十七八岁,神态潇洒,镇定自若,就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 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雪拂兰几眼,微笑道:“我没看走眼,姑娘果然是个神仙般的人儿。”雪拂兰平静下来,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几眼,道:“你就是龙窟主人?”这人吃了一惊道:“你知道我是谁?”雪拂兰淡淡道:“犹欢公子神机妙算,岂能不知?” 听到“犹欢公子”四个字,龙窟主人似乎一怔,道:“穆犹欢也在这里?”雪拂兰道:“他若不在,谁还敢大开门户?”龙窟主人自负武功绝世,笑笑道:“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大本事。”快步向绣榻走来。雪拂兰笑吟吟地望着他,居然不怕。 龙窟主人心中发怔,暗道:“她怎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莫非有诈?”举目四望,“适才我分明瞧见东厢房里有人密谈,穆犹欢若当真在此,应该就是房中那个面无表情的锦衣人……他只怕也料想不到我会这么早出现……”眼光落在雪拂兰笑盈盈的脸上,心神一荡,缓步向前。 雪拂兰忽然叹了口气,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龙窟主人听她言下大有惋惜之意,笑道:“食色,性也。姑娘不知此中妙趣无穷。”雪拂兰道:“你不觉得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很奇怪么?你一点也不担心有人设下埋伏么?你不觉得今夜行事太容易了么?” 龙窟主人早觉得不对,闻言立刻顿住脚步。雪拂兰瞧着他道:“以你的模样,何愁找不到美貌女子为妻为妾,何苦做这种下流的采花勾当?”龙窟主人哈哈一笑道:“姑娘可真会说话!你若跟了我,我保证你如痴如醉,欲仙欲死,再也舍不得离开我!” 雪拂兰淡淡道:“你自以为比犹欢公子如何?”龙窟主人悠悠道:“姑娘何不试试看?”雪拂兰不动声色道:“你肯定不如他。”龙窟主人到:“哦?”雪拂兰道:“男人不仅要有本事,还得有脑子。你的武功也许不坏,可惜脑子不太灵光。”龙窟主人并不动怒,道:“哦?” 雪拂兰道:“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男人,在做每件事之前一定要好好动动脑子,若是自负武功盖世,就把眼睛长在头顶上,不仅不值得称道,反倒显得愚不可及。你做这种事这么久了,应该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不深深地藏在阁楼里,你几曾见过像我这样坐以待毙的?换了我是你,一定要琢磨琢磨,是不是有人设好了陷阱等我去跳。” 龙窟主人眉头微皱,见她始终没有动弹过,忽然想到她也许是被人制住穴道,方才那一番话不过是缓兵之计,当即笑着上前,道:“就算有陷阱,我也得摸摸你身上再死……” 话犹未了,只听背后有人淡淡道:“我都没这福气,你想得倒美。”龙窟主人大吃一惊,身后这人何时到来,他竟浑然不觉,急忙就地一滚,向窗口疾射出去。 络腮胡子冷笑道:“好个采花贼,哪里走!”在院子里截住龙窟主人的去路,两人交起手来。 雪拂兰这才松了口气,全身一放松,才发现早已汗透重衣。穆犹欢见她受惊,懊悔不迭,脸上却决不肯表现出来,道:“你没事吧?”雪拂兰满心恐惧顿时化作怒火,一股脑儿发泄在他头上。他自知理亏,默不做声地听着。雪拂兰全身无力,厉声道:“快解开我的穴道!” 穆犹欢沉吟半晌,解开她左腕穴道。她怒不可遏,随手一拳打出,但穴道受制太久,这一拳绵软无力,落在穆犹欢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她又气又恨,挣扎下地,但双足酸麻,立刻跌倒。穆犹欢扶她起来,她使劲捶打他的胸口。他也不吭声,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雪拂兰气苦,拼命挣扎。穆犹欢紧紧搂着她,俯下头来吻她,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羞怒交集,用力把他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穆犹欢吃痛不过,怒叫一声,喝道:“你疯了么?”瞪了她半晌,松开双臂,关上大门,走过来抱起她,走进里屋。 雪拂兰大骇,一掌掴向他的脸。穆犹欢捉住她的手,沉声道:“再打可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雪拂兰眼中要喷出火来,咬牙道:“我偏要打,打死你!”穆犹欢嘴角挂着一丝笑,道:“你越这样倔强,我越喜欢你。”他眼睛因为情欲而变得异常明亮,闪着病态的炽火,加快了脚步,把她放在床上。 雪拂兰看见他眼中闪烁着炽烈的火焰,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脱去外衣,伏下身来。她惊恐万分,挣扎着要坐起来,但他力大无穷,根本无法摆脱。她不停地把头转来转去,嘶声道:“放开我,你这个坏蛋,放开我!”无法抵御的恐惧向她袭来,而他眼中却像有一团鬼火在燃烧,就像地狱里的火,要把她的肉体和灵魂烧成灰烬。她恐惧得发疯,眼里泛起一层泪花,闪躲、挣扎、反抗、呜咽,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但他整个人已完全被欲火吞噬,饥渴而又疯狂,粗野而又强悍。雪拂兰无力抗拒,万念俱灰,眼前一黑,登时晕死过去。 穆犹欢怔了半晌,心想即便占有了她也未必能得到她的心,说不定反倒让她记恨自己,自觉无趣,了无情欲,拉开锦被盖在她身上,放下帐子,慢慢走出去。 冷风瑟瑟,树影渡窗。他心中怅惘,忽听络腮胡子在门外道:“公子,属下无能……”他一时火起,厉声道:“滚开!”突又喝道:“等等,给我取两坛酒来!”络腮胡子不敢违命,飞奔而去,片刻就取了酒来。穆犹欢开了门,瞠视他半晌,神情一缓,叹道:“一个人喝闷酒实在无趣得很。” 络腮胡子试探道:“要不要给您找两个女人……” 穆犹欢哼了一声,道:“放屁!”挥手叫他退下,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去把在赌场里给我倒酒的那个女孩子弄来。”络腮胡子道:“属下即刻就去。” 穆犹欢次日醒来,头疼欲裂。他梳洗完毕才想起该去看看雪拂兰。 床幔低垂,看不清她是醒是睡。他犹豫良久,撩起帐子,只见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里充满仇恨。他心里咯噔一下,轻轻碰了碰她,她毫无反应,目光呆滞,直勾勾地望着床顶。他深悔昨夜一时冲动,叹道:“你别这样,我对你什么也没有做。” 雪拂兰冷冷道:“解开我的穴道。”穆犹欢只好照办,他担心时间过长,血液不畅,在她手脚推拿多时。雪拂兰翻身坐起,扬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掌打得极狠,他半边脸立即红肿。她余怒未息,狠狠踢了他一脚,幸亏她没穿鞋,否则这一脚踹下去,他非骨折不可。他疼得站立不稳,跌坐在地。雪拂兰四肢疲软,无力再打,怒目而视,一言不发。 穆犹欢苦笑着站起,道:“你若还不能消气,索性杀了我吧。” 雪拂兰怒道:“你给我闭嘴!”强撑着下地。穆犹欢怕她脚底着凉,抢先把被子铺在地上。雪拂兰并不领情,举手朝他胸口打去,但锦被滑腻,脚下打个趔趄,向前跌倒。穆犹欢猝不及防,被她撞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雪拂兰怒极反笑,笑得肆无忌惮。换作别人这样嘲笑,早做了穆犹欢掌下之鬼,但他爱极了她,何况心中有愧,非但不怒,反而甚是欣喜,只要能博她一笑,摔断两条腿又有何妨? 看到她笑靥如花,红晕渐生,穆犹欢如痴如狂,心魂飘荡。雪拂兰忽然又沉下脸来,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穿好鞋袜。穆犹欢呆呆地看着她,模模糊糊地想到若能娶她为妻,实为生平第一大乐事。但她却是那样恨他,根本不允许他碰她一下……想到这里,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雪拂兰站起身来,四肢渐渐恢复了气力,径直往外走。穆犹欢叫住她,从袖里摸出一样东西,道:“你的。”雪拂兰认出是他送给自己防身的回日雕戈,想必是昨夜那几个侍女替她洗衣裳时发现的。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穆犹欢道:“你是要去寄畅园么?”雪拂兰道:“嗯。”穆犹欢道:“要去嫁给澹台西楼?”雪拂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穆犹欢冷冷道:“你真的愿意嫁给他?”雪拂兰咬牙道:“关你什么事!”穆犹欢道:“是不关我什么事,可我怕你将来会后悔。嫁给一个自己压根儿就不爱的男人,你以为很好玩么?” 雪拂兰全身掠过一阵寒战,沉默无语。 第97章 穆犹欢淡淡道:“我也正打算去寄畅园,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不愿与我同行。你母亲今天午时到了安阳,你最好和她一道走,免得发生意外。”雪拂兰没好气道:“我愿意和谁一道走用不着你管。”穆犹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你真的这么讨厌我?” 雪拂兰咬着牙道:“我就是讨厌你!” 穆犹欢面色陡寒,冷冷道:“为什么?”雪拂兰道:“不为什么。”穆犹欢道:“江逸云都死了,难道我还是没有一点机会?”雪拂兰瞪着他道:“你答应过我要好好为他治伤,可他还是死了!” 穆犹欢冷笑道:“你怪我没好好替他疗伤?”雪拂兰心潮起伏,咬着牙不吭声。穆犹欢哼了一声,道:“武林中想置江逸云于死地的人本来就多得很,怎见得是我的缘故?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雪拂兰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穆犹欢淡淡道:“那我怎么知道?这关我什么事?”雪拂兰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去了。穆犹欢使劲攥着拳心,拼命克制内心的怒火。 澹台慕容坐在栏杆上望着台阶下苍翠的青松——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松树年年都能捱过严酷的霜雪,但他还能捱多少年呢? 他形容消瘦,全部智慧、活力和威严似乎都集中在那双灰色的眸子里,他的眼中传递得出人世间一切复杂情感,同时也可以发号施令。他是英雄,振臂一呼、云集响应的英雄。浓黑的眉毛斜斜地渗入鬓角,紧蹙在他那双有力的眼睛上。眉梢带着悲愤不平和孤傲的神情,仿佛高耸的山岭中挂满寒霜的松针。他蓄着一部整齐美观的长须,头发乌黑浓密,脸色却显出不调和的苍白。他冷冷地坐着,庄重而严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掌握之中,充满主宰者的威慑力。 远处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抬,淡淡道:“你怎么来了?”端木夫人看着他手中的梅花,冷笑道:“你又一个人躲在这里想她呢!”澹台慕容道:“你胡说什么!” 端木夫人脸色发白,微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澹台慕容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道:“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想杀她么,得手了么?”端木夫人哼了一声道:“我早晚会得手的!” 澹台慕容道:“你就真的那么恨她?” 端木夫人嫣然道:“我不恨她,我恨她做什么?等到龚霆松的身份被揭穿,自然会有人恨她……世人都说席玖樱是如何温柔贤淑,不知道被这样的女人恨上了会是什么感觉。” 澹台慕容冷冷道:“你永远都是这么唯恐天下不乱。”端木夫人不悦道:“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澹台慕容道:“水墨芳后来再没去过珠玑岛吧?” 端木夫人没好气道:“你问你的好儿子去吧,干吗来问我?” 澹台慕容道:“你就不能不气我么?不知为什么,近来我总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好像身边潜伏着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危险,但是足以致命……” 端木夫人接口道:“倘若你身边有叛徒,只能是穆犹欢了。”澹台慕容淡淡一笑道:“你始终对他没有好感?”端木夫人哼了一声道:“我老觉得他不地道!” 澹台慕容道:“你想太多了,他毕竟是我的亲儿子。” 端木夫人盯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淡淡道:“据我所知,水墨芳倒是想去来着,但好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帮手。” 澹台慕容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你查清楚了么?” 端木夫人道:“当然查清楚了,查得很清楚,说出来你一定会吃惊的。水墨芳的母亲叫素馨儿——你应该记得这个名字吧?” 澹台慕容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原来是大理国的王妃,因为与人私通被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但是被雪栖鸿救下了,后来就是为了她,雪栖鸿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女儿……这么说水墨芳是雪栖鸿的女儿?” 端木夫人道:“那倒不是,她是素馨儿出阁前和某个新月教教徒的私生女,也算是新月教最后一个公主了……依我看来,她对复兴新月教没多大兴趣,她去珠玑岛,多半是为了那里的宝藏。因为素馨儿二十年来一直想方设法对付郁姝曼,她需要很多钱来豢养杀手……” 澹台慕容道:“原来如此。” 端木夫人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道:“世上可有让你害怕的东西?” 澹台慕容道:“当然有。”端木夫人好奇地问道:“是什么?”澹台慕容喃喃道:“我怕真的有阴间,如果有,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我死去的妻子。” 端木夫人颇有妒意,没好气地道:“你还想着她?” 澹台慕容深深道:“她是个好女人,我对不起她。”端木夫人锐声道:“颛孙盈雪呢?你是不是也常常梦见和她双宿双飞?”澹台慕容脸一沉,怒道:“你答应过不再提她!” 端木夫人哼道:“你以为我很乐意提到她?”拂袖而去。 澹台慕容眼神寂寥而空洞,如果这一生永远不遇到颛孙盈雪,他将辉煌而又单调地过下去,直到老死;如果不遇见她,他的腿也不会残废。但他从来不曾后悔。 这三十年来,他的心时常回到当年的晚玉山庄,去寻找正当韶龄的颛孙盈雪,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在梅花丛中和侍女们追逐嬉闹的情景,他还记得她当时穿了一件梅白衫子,不知道是何种衣料,闪闪发光,令他眼花缭乱。他跟着她父亲穿过花丛,她停下脚步,嫣然一笑,这一笑便从此俘获了他的心,也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时常感到茫然。有时候他真希望把这个英雄永远做下去,可是太累——若非为了英雄的封号,他的父亲绝对不会死,他也不会重蹈覆辙。想到这两个字,他脸上飘起一个嘲讽的微笑,然而回忆起当年的辉煌岁月,他仍觉意气风发,心中似有万种豪情涌动…… 只可惜这一切都不再了。他摇了摇头,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幼年丧母,少年失怙,孤苦伶仃,但有另外一种无法向外人言明的苦痛,一直在蚕食他的心灵,那就是贫穷。世人一厢情愿地以为小蓬莱琢石山庄真是个世外桃源,澹台家的人几百年来都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谁也不知道琢石山庄其实只剩下一副空架子。是谁说“千金散尽还复来”?那是屁话!他的历代祖先都古道热肠,急人之困,侠义为怀,尤其是他的父亲,生平最是慷慨大方,挥金如土,轻轻地就将千金散尽,受过澹台世家恩惠的人何止成百上千,却有谁在他穷困潦倒无以为生之际接济他一斗米、一匹布? 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统统都是假的! 贫穷让他自卑,也让他狂傲。那时武林各大世家门派争着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可他心高气傲,谁也不瞧在眼里。 二十三岁那年,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六月十七,他乘船前往扬州,途中遇到一艘精雕细镂、巧夺天工的白色楼船,船头立着一个白袍玉带、头束金冠的翩翩佳公子,俊逸绝尘,风流儒雅,正是刚刚从九山列岛回来,荡平横行海上十余年的海盗“紫枭帮”的剑门江君远。当时江君远未满二十,却已誉满神州,声名之盛,决不在他之下。 英雄相逢,惺惺相惜。江君远酒酣兴浓,抚琴作歌。 澹台慕容虽然不懂音律,那一刻却听得如痴如狂。当年只觉江君远风神超妙,唱得动人,并未细细揣摩。此后三十年间,他耳畔常常响起江君远的歌声,阅历越深,越觉得明净俊快的唱词后面,其实交织着人生矛盾的苦恼和发扬蹈厉的豪情。三十年前,即使悟出其中的深意,他也不会理解,只会认为江君远过于矫情。在当时的他看来,江君远简直就是天之骄子,高贵、风雅、多金、绝顶聪明,这样的人再有烦恼,便是闲愁,煞是惹人生厌。而今回头再看,对当年惊才绝艳的江君远,他反倒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可惜…… 他缓缓闭上眼睛,往事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过。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灵鱼先生微笑的面容,这是他始终都在回避的一张脸孔。他惊了一下,猛听得风声呼啸。他愕然睁开眼睛,心中涌起万般惭愧之意。 他生平只佩服过一个人,就是灵鱼先生,他无法想象世间怎会有如此高尚宽厚的长者,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父亲,才有伍南凤那样贤惠温柔的女人。 伍南凤过门后才发现夫家一贫如洗,但她从无怨言。家有贤妻,澹台慕容感到万分,发誓要让妻子重新过上富贵尊荣的日子,只是他不善经营,也不知道如何发家。 几年之后,他揣着少许的银两,告别妻子去寻找谋生之道。途经晚玉山庄,庄主颛孙我剑仰慕他的名声,邀请他到庄园里做客。就在那里,他遇见了令他终身眷念的颛孙盈雪。 欲望和苦闷开始日复一日地折磨他,他四处流浪,穷困潦倒,形销骨立,但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回到晚玉山庄,在附近盘桓。某天驰来一辆华丽的香车,走下一个锦衣玉带的男子,银线书生龚霆松,一个征歌逐管、偎红倚翠的花花公子,却得到了颛孙盈雪的芳心。 他备受煎熬,几欲发疯,在雪地里疲命狂奔,精疲力竭之后,晕死在路上。一个村姑收留了他,悉心照料他,让他常常想起自己的妻子。换了往日,这样平庸的女子他根本不屑一顾,但在那些日子里,只有她和他相伴。他最终还是走了,那个村姑只要了一块他贴身的玉佩,默默送他上路。 第98章 思念妻子之心大炽,他匆匆赶回家去,偏巧遇上了新月教主的仪仗。新月教,一个来自波斯的异教。波斯人擅长经商,据说新月教徒个个腰缠万贯。他心念忽动,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回到家,小住时日后,他已有了满盘计划,从此向邪恶的深渊滑落…… 如果这时候有人拷问他,他什么都会说的,除了在他内心深处埋藏着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件事是他胸口一块永恒的伤疤,无论什么时候揭开,都会引起撕心裂肺的剧痛。这种伤口即使长好了,也会留下明显的印记。他始终避免想到那件事。所以他从来不去长白山,从来不和姓莫的人打交道,一听到“莫”字,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就像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炙烤一样。 虽然他总是避免去想,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要扪心自问,他到底是恶魔还是英雄。也许他是个恶魔,可是又有几个人心里没有恶魔? 他捋了捋胡须,暗中叹了口气。乌黑浓密的长须遮住了他的嘴唇,就像丛生的杂草把陷阱掩盖住一般,使旁人永远看不清他嘴唇的表情。他的头发依旧浓密乌黑,但脸色灰白,他用冷漠掩饰着自己的衰老,当他冷冷地坐着,一言不发时,总显得威严而庄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目光一转,看见白发苍苍的木苍忐忑不安地站在远处,微微皱眉道:“有什么事么?” 木苍已经站了很久,见他忽悲忽喜,忽笑忽怒,心中忐忑,不敢惊扰,此刻方才走近前来,道:“姑爷,上清堂的房堂主来拜访老爷子,老爷子请您也去和他谈谈。” 澹台慕容道:“房尘睿来了?”他的眼神忽然充满了温情,“我至少二十年没见过他了,他好么?” 木苍道:“精神很好。”澹台慕容道:“他一个人来的?”木苍道:“不是,他还带了他的如夫人。”澹台慕容诧道:“如夫人?他没带他儿子来么?”木苍道:“姑爷有所不知,房堂主的儿子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澹台慕容吃了一惊,道:“死了?为什么?”木苍道:“据说是违反堂规,被处死的。”澹台慕容心头一震,喃喃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木苍道:“是的。” 澹台慕容忽然打了个哆嗦,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他居然忍心那么做?” 雪拂兰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怅然四顾。在这里可以欣赏到园子的古意与静谧,梧桐在风中摇曳,玫瑰、玉兰遍地开放。她常常坐在这里举目四望,虽然才短短几天,一切朝朝夕夕、每时每刻的变化,她都十分清楚;院子里每棵树的叶子、花朵、果实,无论成长或凋零,她也了然于心。 她感到说不出的苦涩和绝望。 她母亲已经把她许配给了澹台西楼。 她没想到澹台西楼就是和她一路相伴的那个人,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问问他是谁。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知道即使是江逸云也不能像他那样从容沉静。但她不爱他,何况她很清楚他的心早就被死去的冷雪雯完全占据。 她完全生活在冷雪雯的阴影里。虽然她已经死了那么久了,她仍然牢牢控制着所有爱过她的男人的心。江逸云尤其如此。但她还是爱他。除了江逸云,这一生她恐怕都不会再爱上别的人。可是她又不忍忤逆自己的母亲——倘若江逸云还活着,她一定会拒绝这一桩婚事,可是他已经死了,他的死让她的反抗变得毫无意义,既然如此,又何必伤母亲的心呢? 现在她已经订婚了。澹台西楼几乎没有出现,她见到的是他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澹台慕容让她紧张。也许不仅是她,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感到噤若寒蝉,想把自己无限缩小——那个传说中的英雄,英雄中的英雄,就像一尊石像一样,亘古以来就坐在那张冰冷沉重的轮椅上。 每个人都对英雄或多或少有一些自己的幻想和诠释,世人好名,好品评英雄,但对于澹台慕容,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尽管他和人们想象中实在很不一样。 众所周知,小蓬莱琢石山庄历代出英雄,其中尤以澹台德衍为最。澹台德衍一生行侠仗义,正气浩然,名望远在当年的剑门少主江叔夜之上——武林历来将琢石山庄与剑门一衣江即墨山庄并提,数百年来,这是空前的胜出。 而澹台慕容更是英雄少年,九岁那年便随其父大破骷髅坛;十三岁那年澹台德衍、江叔夜、独孤擎等十余名与拜火教徒生死决战,那一战惊天动地,死伤无数,澹台慕容痛失严父,急怒攻心,痛下杀手,竟连挫对方七大高手,以至令拜火教徒至今提及澹台慕容仍心惊肉跳,魂飞魄散——那一战令其父辈名垂青史,也让他从此名扬天下。十五岁那年他将关东狮子寨捣得稀烂,解救当地百姓于水火之中;十六岁那年他杀一儆百,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人们已看不到少年澹台慕容的锐气和豪气,时间的流逝使他身上的豪侠之气沉淀,隐而未发的更多是一种征服者的威严和气势。 他是一个令人感到紧张的人,离他还有十余丈远,就叫人喘不过气来。想到他,雪拂兰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想到要成为他的儿媳妇,她更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烦躁。 篱笆外人影一闪,穆犹欢走了进来,披着件色若红霞的锦袍,头戴金冠,宛如瑶林琼树一般,风神俊朗。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来,站在一个既可以观察她又不会被她发觉的地方。 她呆呆地抚弄着手里的一朵玫瑰,苍白的脸上带着怅惘痛苦的神情。她并不是一个绝色美人,穆犹欢懂得欣赏女人,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称得上“绝色”。而她并不是。但她具有的那种清幽辽远的风姿,却像覆盖在缤纷花枝上的蒙蒙月色,摇曳变幻,迷离惝恍,耐人寻味。他有过的女人几乎个个比她美丽动人,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像她那样打动他的心。 她周围开满了绚烂的花朵,她却以她苍白的容颜使所有的花朵黯然失色。 穆犹欢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神情,那是一种令人留恋、令人辛酸的表情。他心中不由得也涌起一阵伤感意绪,可是她在为谁痛苦?江逸云么?想到这个名字,他眼里立刻燃起愤怒和嫉妒的火花。他一向眼过于顶,不可一世,因为他实在比绝大多数人有自负的资本,但是江逸云粉碎了他完美无缺的世界,挫伤了他骄狂专横的自尊,他不能容忍自己输给另外一个男人,但江逸云几乎没费一点功夫就让他严重受挫。雪拂兰明知江逸云已经死了,她还是那么爱他——虽然她从未流露过她的心事,但是他很明白,她从来不曾停止过思念江逸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她却总是那么倔强,那么沉默,沉默得毫无生气。 此刻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他受不了这种死寂。他突然弄出很大的声响,朝她走去。 这声响惊动了她,她慢慢扭过头来,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那谜一样沉默而又深邃的眼睛,都是他渴望的。看清是他,她微微皱了皱眉,惊恐而又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默默站起,轻轻向屋里走去,就像以前一样,看了他就躲得远远的。 穆犹欢恼怒地瞪着她,厉声道:“你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见她毫不理会,他自尊受挫,冷笑道:“是不是因为要嫁给澹台大公子了,对我早已不屑一顾?”她心里刺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穆犹欢逼到她面前,淡淡道:“嫁入琢石山庄,做大英雄的儿媳妇,是不是很满足你的虚荣心?比起江逸云,澹台西楼是不是更有权有势有名望有地位一些?”声音满含着令人发怵的嘲弄和妒意。 雪拂兰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望着他,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折磨我?”她的声音是这样嘶哑,这样哀痛,穆犹欢几乎心软了,但他随即又硬起心肠,冷冷道:“你折磨我比我折磨你更甚!” 雪拂兰嘶声道:“你知道我只喜欢他一个人,你知道!” 穆犹欢咬牙道:“我是知道,可他已经死了!”雪拂兰急促地使劲挣脱他的手,哑声道:“是你杀了他!”穆犹欢暴怒起来,厉声道:“是我杀了他?为什么说是我?” 雪拂兰咬牙道:“就是你,就是你,否则他怎么会死?”穆犹欢怒极反笑,道:“我明明救了他,你却说是我杀了他?”雪拂兰锐声道:“你明明做了,为什么不敢承认?” 穆犹欢神色冷峻,冷冷道:“就算是吧,那又怎样?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要江逸云的命,一定就是我。武林中很多人都以为江逸云是无法击倒的,可我却做到了。不错,是我杀了他,我叫替他疗伤的大夫在你每天喂给他喝的药碗里下了慢性剧毒,如果说是我杀了他,你就是帮凶!” 雪拂兰全身发抖,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难道他伤害过你么?难道他让你痛苦过么?为什么你要害他?” 穆犹欢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 雪拂兰惊恐万状,瞅了他一会,浑身觳觫,失魂落魄,连连后退,地上的横柯绊倒了她,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几乎晕了过去。穆犹欢向她俯下身去,她全身冰冷,拼命躲闪着。她的神情激怒了穆犹欢,他盯着她看了半晌,那种眼色犹如一把尖刀,笔直地插入她的心房。她默默地抬起她那倔强而又忧伤的眼光和他对峙。 穆犹欢两手抓住她的衣裳,冷静而又平稳地,刺啦一声把它从上撕到下。 第99章 她面色煞白,仍旧一言不发。穆犹欢气得直打哆嗦,怎么也想不到有这么倔强的女人。他发狂地撕她的衣裳,几乎把它撕成一块块碎片。她拼命克制内心的恐惧,咬破了嘴唇,眼睛一刻也没放松地盯住他,那种眼神,痛苦而又鄙夷。她的眼神刺伤了穆犹欢,他气急败坏地摔了她一耳光,面色苍白,心里像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迷糊而又愤怒。 她依旧一声不吭,甚至挨打的时候也没有呻吟。穆犹欢生平从未打过女人,何况是他心爱的女人,但此刻他已气昏了头,这个女人比世上任何一切人都更伤他的尊严。他狂暴得像只野兽,她的沉默更加激起他的怒火和占有之心。她无声地抵死反抗,穆犹欢从未见过如此沉寂的目光,如此疯狂的反抗,他感到心悸,也感到不甘心。 他气坏了,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我降不住你!”伸手正想制住她的穴道,突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慢慢道:“穆犹欢,你最好别那么做。”他一怔,冷冷道:“为什么?” 那人冷冷道:“你敢那么做,我就杀了你……”穆犹欢的瞳孔骤然收缩,慢慢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冷冷道:“我是鬼。”穆犹欢身上骤然起了一片寒栗,缓缓放开雪拂兰,缓缓回过头去,四下阒然,焉有人在?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了雪拂兰一眼,不情愿地去了。 第二十六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雪拂兰全身乏力,幽魂般走出院子,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接触到花园里温暖芬芳的气息,听到婉转优美的鸟鸣,看到绚丽多姿的树影花丛,她暂时忘却了刚才遭遇的不幸,心里感动不已。 她不知不觉走到后花园里一个幽静之所,此处花木扶疏,石凳上缀满凋谢的芍药花瓣。她轻轻拾起石凳上的落花,用丝巾包了起来。她垂头望着手里的花瓣,怔怔出神,心中涌起一种令她浑身乏力但又无法挣脱的忧伤和怅惘之情。她想哭,眼眶却干燥而又刺痛,一滴眼泪也没有。 正凝眸冥想,蓦闻人语:“今天来迟一步,这风水宝地已被这位姑娘捷足先登了……”她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人,浓眉下灼灼的眼睛,饱含无边的慈爱,蓄着灰白的微翘的短髭,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微笑,看上去和蔼可亲,正是赌棋山庄庄主容凤梧。她慌忙起身告罪。容凤梧看清她的面容,笑道:“原来是雪姑娘。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殿下切勿见怪,我们且寻别处就是了。” 雪拂兰看到他身边的侍从手捧棋盘,情知他要下棋,欠身道:“容先生不必客气,我只是看此处风景清幽,故而稍坐片刻,先生既然来了,又何必另找他处?何况我本无事,四处走走也好……” 容凤梧笑道:“那岂非失礼得很?”雪拂兰道:“怎么会呢?”容凤梧笑道:“姑娘若是愿意,和我下一盘如何?”雪拂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侍从摆好棋盘,躬身告退。 雪拂兰的确棋艺不精,不过比起一般人,还算不错。但她沉不住气,在需要深思熟虑之处,往往冒冒失失,草率出手。渐渐地,他们对弈到第十九手,她拈起一个白子,想了半天,决定冒险把它放在边角。刚伸出手去,只听身后有人轻声道:“你可不能这么走,否则不出两步,他就会把你困住……”这个声音温和而又有一点沙哑,很好听。她讶然回头,看见一张黝黑严肃的面孔,她吃了一惊,心道:“这人真丑!” 这人的五官分开来看也没有特别丑陋之处,可组合在一起就是叫人觉得别扭,觉得不舒服。她在街头看到的那些下流卑劣的地痞流氓似乎也没有他这么讨厌。最令她反感的是他额头上的一道伤疤,这道伤疤随便长在谁脸上可能都没有这么刺眼,这么丑恶,可惜是在他脸上,这就使他原本就不讨人喜欢的长相又多了一个供人指责挑剔的短处。她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厌恶之情,生怕自己的眼睛流露出自己的想法,急忙低了头。 容凤梧笑道:“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呆着,非得帮着别人对付我你才开心!”这人笑道:“换了你还不是一样。”容凤梧笑着对雪拂兰道:“这位是太湖雪捻桥回春老人的高足杜鸣鹤杜先生,医术高明得很。” 杜鸣鹤冲雪拂兰点点头,道:“姑娘也好弈棋?” 雪拂兰勉强笑了笑,尽量避免往他脸上看。她当然知道不能以貌取人,但是任何一个人看到丑陋的东西都难免觉得不舒服,这是人之常情。 容凤梧笑道:“雪姑娘可要小心斟酌,否则你这一片棋子儿就保不住了。” 雪拂兰心不在焉地看着棋盘,半天没反应。杜鸣鹤似乎等得很不耐烦,随手拈起一颗白子,很轻率地放在她从未考虑过的一个位置。她皱了皱眉,咬着唇不说话,心道:“这人怎么如此唐突!” 容凤梧吃了一惊,面色发白,显然这一步杀伤力极强,是他始料不及又不知所措的。 雪拂兰委实没想到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着竟然妙用无穷,她惊讶地瞥了杜鸣鹤一眼,觉得他僵硬峥嵘的面容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尽管如此,她还是颇为不快。 接下来根本就是杜鸣鹤在同容凤梧对决,雪拂兰眉头紧蹙,焦躁不安地扫视着附近的花草树木。她感到难以忍受的疲倦,很想赶快结束这种令人厌烦的对峙。这一局足足耗了一个时辰才结束,最后双方不得不握手言和。雪拂兰好容易等到这一刻,起身道:“我多有唐突,不敢再叨扰,就此告辞了。” 杜鸣鹤似乎意识到什么,急忙道:“殿下留步,杜某一时忘形,越俎代庖,还请殿下见谅。” 雪拂兰淡淡一笑,道:“我棋艺不精,原本就是贻笑大方,岂敢再献丑?二位请便,我少陪了。”欠了欠身,姗姗离去。 容凤梧神情颇多遗憾之意,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讨人嫌起来了?”杜鸣鹤苦笑道:“我怎么知道?”容凤梧瞧着他道:“你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一些?”杜鸣鹤惊讶道:“你在说什么?”容凤梧道:“你是不是看人家家世显赫,一心要讨好她?” 杜鸣鹤哭笑不得,道:“我讨好她做什么?”容凤梧悠悠道:“那我怎么知道?”杜鸣鹤悻悻道:“就算是吧,你觉得我很讨人嫌?”容凤梧道:“至少她肯定是这么觉得的。”杜鸣鹤叹了口气,道:“那只能怪我长得太丑。我要是再英俊一些,女孩子还会觉得我讨厌么?” 容凤梧道:“我真不明白……”笑了笑,摇头不语。 穆犹欢沿着碎石小路缓缓前行,脸色阴郁。他想不出方才那人会是谁,听起来像个女人,然而放眼天下,有哪个女人能在他面前来去自如,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救雪拂兰? 楚更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倚着一株银杏树笑吟吟地望着他,悠悠道:“想不到一向目无下尘孤高自许,视一切直如敝履的犹欢公子也有这么懊丧的时候。” 穆犹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关你什么事?”楚更苹悠然道:“这的确不关我什么事,可我就是觉得好奇。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动情,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真是铁石心肠呢!”穆犹欢一动不动,锐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可别自顾不暇才好。” 楚更苹尖刻地冷笑道:“你用不着刺激我,我看现在的你比我惨多了!我知道你想要她,想得发疯,可惜人家压根不把你放在眼里!” 穆犹欢冷笑一声,讽刺道:“你未见得比我强,我知道你心里同样对江逸云又恨又怕……你并不比我强,就不必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楚更苹惊讶欲绝,而后就爆发出一阵幸灾乐祸、肆无忌惮的狂笑。 穆犹欢平静地看着他,目光犀利冷酷,慢慢道:“你为何发笑?”楚更苹道:“因为我开心。”穆犹欢似乎含着一丝鄙夷,道:“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可开心的。” 楚更苹看着他的眼睛,嘲弄道:“因为你痛苦,雪拂兰根本就不爱你,甚至恨你,畏惧你——你这么在乎她,却又得不到她——你痛苦,我当然就开心。” 穆犹欢的表情忽然变得不可捉摸,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缓缓道:“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世上比你更有资格开心的人多的是。”楚更苹哈哈一笑,满不在乎道:“哦,是么,譬如谁?”穆犹欢专注地看着他,轻轻道:“我。” 楚更苹的笑容在脸上冻结,他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种他所不了解的神秘力量,他默不做声地注视着对方,他痛恨对方那种貌似无所不知的眼色,可他又不知道如何反击。他微微皱眉,忽然感到非常不舒服,就像万里晴空中忽然飘来一大片乌云,他的眼睛变得阴郁,亢奋的神经也逐渐萎靡,一种不快使他的心猛地抽紧了,他觉察到有种危险正在向他逼近,他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想知道周围是否还潜伏着他所不知道的人。 穆犹欢洞悉了他的内心,胸有成竹地、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瞧着他,悠然道:“你怕了不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知道许多连你自己也闹不明白的关于你自己的秘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些秘密,在你弥留之际,我一定会告诉你。”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从皮肉上徐徐划过。楚更苹打了个哆嗦,手心不觉渗出冷汗,他想开口,喉头却像堵着某种苦涩的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穆犹欢柔声道:“你可别觉得遥遥无期,这本是我的秘密,现在我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好奇得很,很想快点知道呢?” 第100章 楚更苹震住,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这才发现对方实在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他瞠视着穆犹欢几乎从不变色的脸,只觉对方身上有种他无法抵挡和克服的诡谲邪恶的东西,他极力克制自己,冷笑道:“想不到你这么会吓唬人。” 穆犹欢的目光缓缓逼视着对方,灰铁般的眸子发出可怕的灰蓝的冷光。 楚更苹甚为懊恼,又有些发怵。穆犹欢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死气沉沉,却带着骇人的、仿佛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轻松。楚更苹头皮发紧,猛可间意识到自己对穆犹欢其实几乎一无所知,至少对他的武功深浅一无所知。但他突然明白,穆犹欢一直在隐藏自己的实力。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冷汗从他额头上滚落。穆犹欢嘲弄地瞧着他,他本是个最张狂、最不甘示弱的人,现在却露出了惧意。穆犹欢负手而立,似乎在欣赏他的怯懦,又似乎在故意挑衅。他突然后退两步,涩声道:“你……你……”竟已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穆犹欢冷酷而笃定地从他面前走过,走了几步,慢慢弯下腰来提鞋。这似乎是楚更苹的最佳时机,但他却像变成了一个胆小鬼,脸色发白,垂手站在五步开外,他也知道,穆犹欢此刻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架势,这时候偷袭,无疑自讨苦吃。 十步开外有一道很高的坎,在穆犹欢将要跨过那道坎儿时,楚更苹突然出手,他的掌法在江湖中本来就无人能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出手,自然越发凌厉。他眼中完全恢复了平日的光彩,方才的恐惧和怯弱都只不过是伪装,他只是在等待出手的最佳时机。 穆犹欢左脚跨过那坎儿的一刹那,楚更苹的手掌陡然袭上他的后心,他猝不及防——他正处在一个最不利的位置,对方这一掌结结实实击中他的背心,他右脚在坎儿上绊倒。当即向前扑倒,但他并没有倒下,他整个人突然凌空飞起。 楚更苹没有再出手,冷冷道:“你不该轻视我的。” 穆犹欢脸色死灰,嘴角渗出鲜血,显然伤得很重,他愠怒地盯住楚更苹,眼里闪着妖异的寒光。 楚更苹看出他懊恼到了极点,唇边掠过一丝刻薄的微笑,道:“原来你也并不高明。”穆犹欢克制着心头的怒火,憎恶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暗恨自己过于大意,居然着了对方的道儿。楚更苹带着挖苦的笑容,欣赏对方的惊讶和愤怒,悠悠道:“你已经输了,难道你还在怀疑?” 穆犹欢旋即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冷冷道:“我还是那句话,别高兴得太早,得意是可以,但最好别忘形。”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更苹哈哈大笑,道:“多谢提醒,我会记住的!”身形微微一晃,掠上树梢,正准备离开,无意中抬头,看见不远处假山顶上站着一个女人,带着金光闪闪的面罩,头戴一顶镶嵌着五彩宝石的珠冠,披着金色的开襟大氅,看上去傲慢威严,高贵不可侵犯。他吃了一惊,喃喃道:“端木夫人……” 几天以来,于怜香一直在寄畅园四周转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来了以后是不是有用。他很想见见雪拂兰,苦于无从找起。集市上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听到那些不相干的人的欢声笑语,他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怒火——人与人的情感是如此不相通,在他如此郁郁不欢的时刻,别人却那么开心。一种说不清的报复心理隐隐作祟,他突然想杀人,想把他身边的一切统统毁灭。他慢慢向人潮最汹涌之处走去,眼里杀机毕露,但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条淡淡的人影——就像当初江湖中盛传冷雪雯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时,他在街头与她擦肩而过一样——这人影熟悉得刻骨铭心。他猝然扭头,看见一个淡淡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不假思索,立即飞身去追。追到湖边,只见湖光满眼,水面浮动着一条婀娜的倩影。他心念一动,移动目光,看见岸边一个怔怔出神的少女,披着水一样发亮的素绡,长长的秀发束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环,正在拨弄水里的纸船。看清她的容颜,他心跳起来,几乎忍不住要走上前去。但他立即克制住自己的冲动,隐身在树阴里,默默凝视她。过了很久,她缓缓直起腰来,转过脸来,他清楚地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珠,心口一阵绞痛,不禁颤抖起来。 夜色渐深,水雾不断地涌上岸来,她那轻盈的身影时隐时现,撩人意绪。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她轻轻叹息一声。于怜香心头一颤,忍不住出声唤道:“拂兰姑娘……” 那少女全身颤抖了一下,猝然回头,看清是于怜香,她脸上顿时出现一种无法形容的异样神情。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辽静纯真,清滢澄澈,但此刻她的眼眸却充满了悲哀。 于怜香上前几步,柔声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她直起身来,缓缓道:“你怎么在这里?”于怜香道:“我在街头看见你,所以就追来了。”她盈盈一笑,在暗淡的天色中,这笑容简直如同阳光一般灿烂明媚,于怜香只觉眼前有万种光华流动,心旌一荡——她笑的样子和冷雪雯何其相似!他心口一阵绞痛,痴痴望着她的笑靥,不觉惘然。她低着头经过他面前,轻轻道:“我要回去了,你别跟着我,让人看见了不好。” 于怜香呆呆地望着她远去。 夕阳西下,湖水翠绿逼人,岸上一簇红花,徒扰人意。水雾弥漫,天地无边的静寂中,充满了神秘而凄凉之意。雪拂兰痴痴地望着湖波中粼粼的金光。金光渐渐暗下去了,湖波中却映出一道长长的人影。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正在朝她微笑的男人。闪烁不定的霞光照着他的面容,神采奕奕,仿佛就是天神的化身。他望着她,海水一样幽深的眼睛,柔和而又友善,微微泛着甜蜜的淡绿色的光芒,里面蓄满了脉脉柔情。她惊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向后退——若非对方一把拉住她,她就跌落湖中了。 楚更苹凝神注视着她道:“你不会装着不认识我吧?” 雪拂兰咬着唇一言不发。 楚更苹道:“我一直很奇怪,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你了,没想到你竟然……”叹息一声,“江逸云就真的那么好,值得你连自己的容貌都舍弃了?” 雪拂兰扭转头,黯然无语。楚更苹道:“现在他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假扮下去?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冷雪雯了?”雪拂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楚更苹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忘了他吧……回到我身边来……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雪拂兰猛地转过头来,盯视着他,锐声道:“是你害了他!”楚更苹皱眉道:“我怎么害他了?” 雪拂兰咬牙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打伤了他!如果不是你把他伤得那么重,他也不会死!” 楚更苹淡淡道:“不是我伤了他,是死神伤的他。” 雪拂兰厉声道:“这有什么区别,你就是死神,死神就是你!” 楚更苹道:“当然有区别,当我是死神的时候,我只是个杀手,我是为别人的缘故去杀他……”雪拂兰怒道:“那你为什么要答应,你明知道我喜欢他!” 楚更苹冷笑道:“是,我当然知道,难道我还得帮你们牵线搭桥么?” 雪拂兰全身发抖,颤声道:“我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掩面痛哭而去。 楚更苹面容扭曲起来,眼里流露出厌恶和愤恨之色。 脸上泪痕未干,雪拂兰神思恍惚地走到前庭,看见杜鸣鹤正在为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看病,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已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却仍然气度不凡,显然是名动一方的大人物。那个女人穿着一袭白衣,飘逸轻灵,虽然神色倦怠,依然令人惊艳。 杜鸣鹤屏息静气,凝神号脉——他不说话的时候似乎就没那么讨厌,也没那么丑陋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缩回手去,笑道:“恭喜恭喜,房堂主,夫人有喜了。” “夫人?”雪拂兰惊讶地看了那个老人一眼,这两人年纪如此悬殊,竟然是一对夫妻? 房尘睿欣喜若狂,水晶却显得有一些忧郁和苦涩,只是狂喜中的房尘睿和瞎子并没有两样,他根本未曾觉察。他虽然老了,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他的动作还是那么含情脉脉。看到他如此疼惜自己的妻子,雪拂兰心里涌起深深的感动之意,同时又感到一阵心酸——江逸云对冷雪雯何尝不是如此? 每当她想起江逸云提及冷雪雯脸上露出的那种交织着痛苦与爱恋的表情,她就会觉得失望,乃至绝望。她知道他不可能这样对她,她明知去和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相比或相争是很可笑的,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想,如果冷雪雯还活着,江逸云还会多看她一眼么? 但当她心平静气的时候,她还是认为自己非常幸运,若非她和冷雪雯的相似,她在他的生命中将永远只是一个过客,更不可能引起江逸云的注意并得以接近他。 她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杜鸣鹤问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她淡淡道:“随便走走罢了。”杜鸣鹤看着她脸上的泪痕,道:“老爷子种了不少花,倒是很值得一看。”雪拂兰连眼皮都没对他抬一下,漫不经心道:“哦,是么?刚才那两位是夫妻么?” 杜鸣鹤一面收拾药箱,一面答道:“不错。”看了她一眼,“你觉得诧异?”他的眼睛有一种奇特的敏锐的洞察力,这让雪拂兰感到很不舒服。她皱了皱眉,淡淡道:“有一点。” 第101章 杜鸣鹤道:“初次见到他们,很多人都和你一样惊讶。”雪拂兰抿了抿嘴,径直走开了。 山路缓缓下降,两侧流水潺潺相随。一山一石,搭配和谐,没有突兀、粗糙或丑陋之处,看起来净是愉悦、亲切与友善。 山上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蜂蝶嘤嘤飞舞,轻柔甜美的风在耳边轻轻吹送。 杜鸣鹤爬到山顶,望着山下农田里忙碌的村民村妇,想起不知飘向何处的心上人,再想起方才看到的对娇妻那样温存的房尘睿,越发觉得孤苦伶仃,无所依傍,悲从中来。这时他忽然看见雪拂兰沿着青石路慢慢朝山上走来,微微皱眉,心道:“怎么这么巧?”定睛看了她半晌,诧异地发现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他记得刚才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袍,这时却披着水一样发亮的雪白绡衣。 他看着她走到一处僻静之所,掩面坐下。听到她的哭声,他心头就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他走到她身边,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浑身一震,猝然扭头,看见杜鸣鹤背着药筐,正沿着山路走来。她随即往周围看了一眼,见阒无一人,眉头微蹙。 杜鸣鹤笑了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缘。” 他笑的时候,别人就忘记了他的丑陋。她惊讶地发现他一笑起来,眼里就闪耀出愉快的睿智的光芒,就像阳光一样让人心里充满温暖之意。他肤色深黑,好像全身的所有光彩都集中在那双眼睛里,那么明亮,那么快活,充满笑意,又在无形中隐隐透出一种来自经验和阅历的自信和坚定。看着他的眼睛,她忍不住想到,即便在最难以承受的灾难和痛苦之中他也一定能找到心灵的慰籍,正如在最阴冷黑暗的冬夜里,当别人都在抱怨深沉的夜色和刺骨的寒意时,他仍能在天空中看到或多或少的一丝亮光一样。她怔怔地望了他半天,沉下脸道:“谁和你有缘来着!”扭身下山,因为他站在山路中间,挡住了去路,她便贴着陡峭的岩石往下走,不料一脚踩空——她以为那些长满杂草的地面是实实在在的路,没想到那些草却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她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滚落到一个山坳里,重重地跌在地上。 她朦朦胧胧听见杜鸣鹤惊叫一声,然后便失去了知觉。她半昏迷半清醒,只觉得自己好像在空中飘荡着,飞翔着,肢体仿佛是僵死的,没有一丝儿活力。她微睁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张令人害怕的面孔,过了一会,她感到整个身体被人抱住,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双腿露在外面。她本能地感到愤怒和恐惧,完全清醒过来,浑身发抖,疯狂捶打那个人。他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沉声道:“别乱动,我在给你敷药。”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受了伤,他正在往伤口上敷清凉的草药,但是只要一想到他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她就感到绝望和愤怒,她使劲挣扎,嘶声道:“放开我,你这个坏蛋!快放开我,你给我滚开,快滚开!” 杜鸣鹤猝不及防,被她一掌掴在脸上,半边脸顿时肿得老高,嘴角也渗出血来,样子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他松了手,又是气愤,又是无奈,悻悻道:“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她猛地坐起来,抓起地上的石子,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脸上掷去。 杜鸣鹤一面躲一面后退,苦笑道:“你别误会,我……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见……”她面色煞白,立即又朝他扔了一把沙石,撕心裂肺地喊道:“快滚,快滚,你再不滚开,我就杀了你!”他无可奈何道:“好好好,我滚,我马上就滚……” 整个下午雷声隆隆,令人窒息的闷热蒸汽渐渐被洗净,沁人心脾的凉气温柔地扩散,空气中带着泥土、石头以及树叶的苦涩气味。 杜鸣鹤在雨中的树林空地里坐着,合欢、黄杨、梧桐等老树巨大的树干直直地伸向苍穹,隐约可以看见一小块天空。由于枝丫茂密,树叶密密匝匝,他并未被淋湿,他怔怔地看着树林外空蒙的湿气。这种天气,除了他,只怕不会有第二个傻瓜出来了。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一条婀娜的人影已经出现在林子边缘,一直朝这边走来,他一愣,随即纵身跃起,一掠就到了树上。 那女子裹着遮雨的斗篷,透过黄杨树茂密的叶缝往下瞧,她的脸像朵苍白的飘荡的小花,美丽而凄凉。那是一种特别的洁净的美,深深刻印在每一个见过她的人的脑海中。他认出是水晶夫人,着实吃了一惊。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个裹着斗篷的碧衣人,身材高大,风神俊逸。 水晶苍白的面颊立即燃烧起醉人的红晕,纵身扑进他怀里。她就像夏季最后一朵紫红色的玫瑰,无力地绽放在被寒风侵袭的冷涩的枝头,已经难以引起人的激情和欲望,但是一定让人恋恋不舍,心怀一种神圣虔诚、近乎宗教般的爱恋,在这种爱恋里,更多的是怜惜,是心疼。一阵阵冷风从湖畔吹来,水晶打了个哆嗦。碧衣人温柔地抱紧了她。 这时候要走已经来不及了,杜鸣鹤心中暗自叹息,为水晶叹息,也为房尘睿叹息——对水晶而言,房尘睿终究还是太老了,不管她是否爱他。有时候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并不说明她就不再爱她的情人或丈夫,也许是她另有需要,也许她是被诱惑了,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带着一种近乎犯罪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做着她本不该做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碧衣人道:“你见过她了么?” 水晶道:“没有。”碧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她就在这个园子里?”水晶道:“我知道,但我不想见她,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她!”碧衣人叹道:“你真的要那么做么?” 水晶道:“否则我怎么会去找你,又怎么肯跟你在一起?”碧衣人叹了口气,慢慢道:“不瞒你说,我可能杀不了她……” 杜鸣鹤听得诧异,心道:“他们在说什么人?难道是端木夫人?他们为什么要杀端木夫人?” 水晶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道:“你也对付不了她?” 碧衣人苦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连八大观音一起出动都对付不了她,何况我现在伤还没好……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轻轻抚着她的小腹,柔声道,“你要好好养着身子,别苦了咱们的孩子……” 水晶低声道:“我知道……”轻轻挣脱他的手臂,“好了,我该回去了,他等一会就醒了……” 碧衣人喃喃道:“等一等,让我亲亲你……” 杜鸣鹤皱起眉头,心里无端地感到非常郁闷和忧伤,人老百事休。房尘睿一世英雄,又怎么能料到他最爱的人最终还是背叛了他。也许爱本身并没有错,但对一个老人这么做,他还是觉得太残忍,也太不道德,而且从他们的对话来看,他们走到一起,一开始并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交易,这就更不道德了。他心里想着,眼角瞥见水晶飘然离去。她那鲜红的衣裳淹没在黑暗的阒寂之中,那明亮的花一般的姿容,也随之消失。 碧衣人惆怅万端地目送她去远,喃喃道:“天啊,我好像真的爱上她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最喜欢的难道不是兰儿么?可为什么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就根本记不起兰儿的样子?”他怔怔发了半天呆,才慢慢离去。 杜鸣鹤飘然跃下,眉头紧蹙,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尾随碧衣人,走了一射之地,突听一人低声道:“杜先生请留步!”他愕然回头,一个女子从树影后翩然闪现,长发飘拂,一身品绿纱衣,姿态清玄,皎皎绝人。她鬓角簪着一朵媚丽欲绝的花,映得她的眼波越发朦胧如醉。接触到她的眼波,杜鸣鹤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他注目良久,讶然道:“夫人是……” 那女子凝神注视着他,道:“杜先生是太湖雪捻桥回春山人的高足?”杜鸣鹤欠身道:“回春山人正是家师。”那女子道:“外子久染沉疴,冒昧来请先生。”杜鸣鹤心念回旋,道:“请夫人带路。” 雨帘掩蔽下,远处的驿桥朦胧难辨,江面蒙上一层迷离的雨雾,使江边的泊船显得格外凄凉。船上有人在吹笛子,空中弥漫着万古不变的哀愁。杜鸣鹤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哀绝的笛声让他无端感到苦痛。他感到四周笼罩着玄秘而又不祥的氛围。 船上只有两间小小的屋子,绿衣女子撩起东首舱房门口的水晶帘,轻声道:“先生请。” 碧纱窗下,炉香升腾。依依的青烟中,隐约可见锦衾绣被中病人俊逸绝俗的脸庞。杜鸣鹤莫名地感到一丝紧张。他把了把脉,低声道:“夫人,在下可否查验一下尊夫身上的陈年旧伤?” 绿衣女子点点头。 杜鸣鹤站起身来,拉开锦被,轻轻解开病人的衣襟。病人身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令人毛骨悚然。杜鸣鹤悚然心惊,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 绿衣女子不露声色的重新给病人盖上被子,淡淡道:“先生受惊了。” 杜鸣鹤注意到绿衣女子右手的小指头上戴着一只鸽血红戒指,幽幽的红光,透露出神秘不祥的气息。往事蓦来心间,他心头一震,哑声道:“夫人可是复姓颛孙?” 绿衣女子浑身一震,脸色发白,冷冷道:“先生只是来看病的,我姓什么与先生无关。” 杜鸣鹤道:“夫人姓什么也许真的与在下无关,但他却是有关的。” 绿衣女子抬头盯着他,眼神冰冷而犀利,冷冷道:“先生这是何意?” 杜鸣鹤道:“如果在下没有猜错,他就是昔年的银线书生龚霆松,我当初见到的显然不是他的本来面目,但他身上的伤却是错不了的……夫人于两年前从寒碧山庄将他带走,难道不是么?” 第102章 船外秋风瑟瑟,秋雨潇潇,雨杂风声,风助雨势,听来恰似彼此相和。雨声落在蓬窗上,萧瑟凄凄,搅得人内心骚屑不宁。 绿衣女子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了,声音却仍旧冷酷:“你是什么人?” 杜鸣鹤慢慢道:“当初是我将他从珠玑岛带回江南的,夫人说我是什么人。” 尽管已经隐隐猜到他的身份,此刻听他亲口承认,绿衣女子还是觉得无比震惊。久蓄心怀的情感潜流,忽然闸门大开,奔腾澎湃不可遏止。她脸色煞白,好像有一顶沉重的头盔紧扣在她额头上,把她压得摇摇晃晃。她脚底打了个趔趄,颓然跌坐在床头,喃喃道:“他没有死……果然和他父亲一样……我本该知道,剑门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半夜里一阵冷风涌了进来,雪拂兰冻醒了,屋里灯火摇曳,整间屋子就像海波一样起伏动荡。她裹紧了被子,无意中发现窗外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披着黑夜一样的斗篷,若非一点灯火在他头顶上方摇曳,根本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他正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哀痛而又温柔的眼光注视着她,那种眼光透过窗子,一直传递到雪拂兰的脸上,她仿佛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脉搏…… 她吃了一惊,盯住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外面正在下雨,他全身都已湿透,衣服不停地滴水。她猛地坐起来,惊呼道:“你是谁?” 黑衣人似乎颤栗了一下,旋即消融在无比的黑暗之中。 雪拂兰失声道:“等一等……” 她急于知道这个神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随手拿了件外衣,连鞋子也来不及穿,立即追了出去。院子里风雨飘摇,积满雨水。她看见那黑衣人的影子在前方的林荫里闪过,一边喊一边追赶。 黑衣人疾步狂奔,很快就把她远远甩在后头。 雪拂兰叫道:“等一等,告诉我你是谁!等一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走,一心要弄清楚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衣人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要在半夜里冒着大雨站在她窗外。 黑衣人的一身黑衣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是再好不过的屏障,只一转眼,雪拂兰就跟丢了。但她就像一具木偶,被人扳动了机关,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一路上灌木丛生,毫无遮避之所,她里里外外均已湿透,而且不止一次滑倒在地。她不断地抹去脸上的水珠,雨水从头发上流淌下来,在她脸上简直流成了河,完全模糊了她的视线。阴森森的夜色中不知隐藏了多少可怕的危机,黑暗的天空整个压在她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雨鞭猛烈地抽打在她身上,火辣辣的疼痛。 她又冷又累,全身乏力,终于打起退堂鼓,准备回去,但是夜色如磐,伸手不见五指,她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她开始有些心慌,举目四望,越发觉得恐怖万状。她不知所措,慌不择路,勉强又走了一阵子,跌跌撞撞地闯进一片灌木丛,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越来越看不清路了。她扶着树枝走出灌木丛,湿衣紧贴在身上,全身滚烫,不停地发抖,抖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似的。她头痛欲裂,脚底轻飘飘的,随时可能跌倒。 雨终于停了,四处杂草丛生,冷寂无边,荒凉凄清。冷风一阵阵吹来,她身上忽冷忽热,手脚抽搐,仿佛刚从冰窖里爬出来一样。她强打精神,步履维艰,脸色煞白,头冒冷汗。她走得极为缓慢艰难,摇摇晃晃,每走一步就得停下来定一定神,缓一口气。 她梦游似的走出老远,隐约觉得前面有一间茅屋,她恍恍惚惚地爬上台阶,用力敲了敲门。屋里沉寂如死,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她无力再走,昏昏惨惨地倚门坐下,蜷缩起冰凉的身子,头上火烧火燎,已经没有什么神志了。她感到非常疲倦,疲倦得只想躺下,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真的就躺了下去。 在她昏迷之前,她听到四周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惊呼道:“天啊,她怎么这么倔呢!”这声音很熟悉,但她的神智已经模糊不清,无法辨识。只听另一个人道:“怎么,你没料到她会跟来?”先前那人叹道:“我以为她转一圈就回去了,哪知道……”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她感觉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她很想睁眼看看这人是谁,可是眼皮沉重得直往下掉。她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使她冰冷刺骨的身子暖和起来。她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人脱去了她身上又湿又粘的衣服,擦干了她的身子,给她换上柔软的内衣,放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但她还是一头冷一头热,头脸大汗淋漓,身上却毫无热气。她的头像炭火一样烫手,而且疼痛难忍,仿佛有人一直在她耳边敲击战鼓。一连两天,她高烧不退,脑子里一片混乱。到了第三天,她的高烧开始退了,可是脑子更加混乱,就像盘古开天地之前的那一片混沌。她脑中不停地涌现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影像,杂乱无章,若有若无。她不知道这些影像打哪来,倒像是有人硬塞进去的。她觉得脑子里东西太多了,多得几乎要炸裂。 这一整天,她始终处于这种状态,她无可措手,只能任凭这些东西充斥她的脑子,仍旧昏睡不醒。其实这种昏睡是半清醒的,她能听见屋子里发出的所有响声,也知道有人一直守护着她,寸步不离,整日整夜照顾她,不时地喂她喝水,喂她吃药,为她擦汗。她一直想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在照顾她,但是她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她依旧处在昏迷之中,接连两天,她的身体不断地在同她的意志交战。 到了第五天,她开始觉得清明起来,这些天涌现出来的那些捉摸不定、光怪陆离的影像掺和着一些朦朦胧胧、转瞬即逝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盘旋。她又感到头晕,越来越强烈的眩晕。她再度陷入沉睡和梦魇之中,她不时地发出呓语和尖叫。到了最后,一切都消失了,她猛地发出一声惊叫,蓦地睁开眼睛。一睁眼她就看见母亲惊喜而疲倦的面容,她惊讶欲绝,怔怔望着她。 郁姝曼欣喜若狂,紧紧搂住她,爱抚着她消瘦的脸颊,道:“孩子,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吓死娘了……”雪拂兰目光有些呆滞,半晌才呐呐道:“我……我怎么了?” 郁姝曼眼里泪光闪闪,道:“你病了,你一直在发烧……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你要再不醒过来,我就真的要发疯了……”一面说,一面爱怜地抚摸着她。 雪拂兰显得越发呆滞,难道她一直在做梦?难道她根本不曾离开过这个屋子?什么黑衣人,什么暴风雨,什么灌木丛,统统都只是她的臆想?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内衣,努力回想那一天晚上自己原本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一场高烧似乎把她的脑子都烧糊涂了。她想着想着,顿时害怕起来,扑到母亲怀里,颤声道:“娘,有没有人来过?有没有?” 郁姝曼以为她害怕生人,慌忙道:“没有,没有,谁也没有来过……傻孩子,你不要怕,娘在你身边,没有人会伤害你……” 雪拂兰仰起头看着母亲,目光迷惘而又忧伤,一些似明非明、似暗非暗的东西在脑子里若隐若现,转瞬即逝。郁姝曼讶然道:“兰儿,你这是怎么了?”她怔了半晌,摇摇头,轻轻道:“我怎么会发烧呢?” 郁姝曼叹了口气,道:“摇红一时大意,没把窗子关上,那天晚上正好下大雨,你一定是着凉了……”轻抚她凌乱的头发,柔声问道,“你饿不饿?” 雪拂兰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不觉点了点头。郁姝曼笑道:“我叫摇红给你做点吃的,你先把这杯水喝了,这儿有几块点心,你先充充饥。”雪拂兰正觉口干舌燥,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郁姝曼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慢点,慢点,小心呛着了。”把点心递给她,“慢点吃,别噎着了……”雪拂兰拿起一块绿豆馅芙蓉糕,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光。郁姝曼充满爱意地看着她,过了一会,随口说了一句:“等一会儿杜先生可能要来……” 雪拂兰心头一紧,掠了掠头发,无意中发现枕畔有一枝早已凋谢的玫瑰,她吃了一惊,拈起这枝花,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模模糊糊意识到什么,说不清是悲是喜,一时间百感交集,黯然无语。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越来越昏沉,渐渐地沉入了梦乡。随后她就梦见江逸云浑身是血,站在江边,似乎随时可能自沉江中。她在他身后嘶声力竭地呼唤,但无论她怎么哭喊,他始终头也不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翻滚的波涛,仿佛在等待什么……最后她看见大江从中间断裂,露出一道长堤,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白衣女子沿着长堤飘然而来…… 她惊叫一声,猝然惊醒,仓皇四顾,眼泪便顺着脸颊缓缓流淌下来。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来,递给她一条丝巾,她机械地接过,举到腮边想把眼泪擦干,却又陷入了沉思。旁边有人关切地询问,她猛省过来,蓦然扭头,不禁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是你?” 杜鸣鹤的脸在灯下稍微中看一些,至少那道伤疤没那么明显了,他察觉到她语气中流露的厌恶和拒绝,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悲哀之色,淡淡道:“我是个大夫,你母亲请我来为你治病。” 雪拂兰断然道:“我没有病,你走!”杜鸣鹤道:“你有心病。”雪拂兰极力控制内心的厌恶之情,厉声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杜鸣鹤静静道:“没关系,当然没关系。” 第103章 雪拂兰咬了咬唇,道:“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杜鸣鹤沉默了一会,便走了出去。雪拂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刺了一下,失声道:“等一等!” 杜鸣鹤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她脸颊通红,眼睛病态地瞪得老大,全身打战。他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了?”雪拂兰定睛看着他,神色恍惚,似乎有某种念头突然钻进她心里,搅得她不得安宁。她生像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杜鸣鹤走过来替她把脉,她立即甩脱了,哑着嗓子道:“别碰我!”他又皱了皱眉,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雪拂兰忽然感到一阵羞愧,她知道自己完全只是因为他的长相才对他如此厌恶,她咬着唇怔了半晌,低头道:“对不起,我……” 杜鸣鹤笑了笑道:“不必道歉,我明白,这是人之常情。” 雪拂兰觉得他的笑容异常平静,平静中又饱含着无可奈何的悲哀和逆来顺受的痛苦。她深感惭愧,不知所措地绞着手里的丝巾,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方才递给自己的,由衷道:“谢谢你……” 杜鸣鹤又笑了笑,道:“谢什么?” 看到他笑,雪拂兰恍恍惚惚地想起江逸云那令人迷失的笑容,但她随即就感到荒唐可笑。她怔怔地瞧着他,半天才道:“我要睡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口气已经变得异常柔和。 第二十七章桃花尽日随流水 雪拂兰早早地来到与容凤梧对弈之处,她知道他们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果不其然,先来的仍然是容凤梧。在她和容凤梧下第二盘棋的时候,杜鸣鹤来了,但远远站在一旁,一声不吭。雪拂兰老想着他为什么不走过来,为什么不开口,又想到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态度恶劣而厌恶自己,心神不宁,很快就输了这一局。她很想回头看看他,又怕被容凤梧看穿心思,只得极力忍住。 第三局,她故意乱下一气,搅得容凤梧头痛不止。杜鸣鹤实在看不过去,指点了她几着。在他的指点下,她反败为胜,居然赢了一局。 容凤梧盯着残局半天没吱声,良久方道:“再下一局如何?” 雪拂兰看了杜鸣鹤一眼,目光中带着探询和恳切的神色,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也笑了笑,点头道:“好吧。”在杜鸣鹤的帮助下,她完全摆脱了先前被动的局面,步步为营,逼得容凤梧无法喘息。下到第九步时,他考虑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棋盘,脸色变得极其严峻。 这一局容凤梧又输了,雪拂兰虽然心浮气躁,可还是有些开心。 容凤梧苦笑道:“真是越老越糊涂……”杜鸣鹤道:“不是你糊涂,而是你一开始就没把她放在心上,太大意了一些。”容凤梧笑了笑道:“来,你和她下一局,我歇一会儿。” 杜鸣鹤犹豫了一下,道:“这……算了吧,我看她已经很累了。”雪拂兰忽然产生了无法解释的热情和兴趣,欣然道:“不,我不累。”杜鸣鹤迟疑良久,道:“好吧。” 容凤梧走到雪拂兰身后,笑道:“你年纪一大把了,让小姑娘先走吧。”杜鸣鹤笑道:“这会儿倒会做好人,刚才怎么没见你谦让?”容凤梧笑而不答。 这一局实际上仍然是他们俩在较量,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开局的几步套棋下得相当快,到了第七步,双方考虑的时间越来越长,棋子越是相互交织,雪拂兰对真正的情形就越是琢磨不透,她搞不清容凤梧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杜鸣鹤到底有什么打算。 杜鸣鹤静静地思索着,好半天才落子。容凤梧调侃了他一句,他只是微微一笑。当他微笑时,雪拂兰忽然感到一阵心跳,脸上飞起一片红云。他那明朗带笑的眼神,随和达观的态度,莫名地吸引着她。她惊讶地望着他,完全忘了他的模样曾经一度令她深恶痛绝,也忘了自己曾因为他的唐突而恨之入骨。有一种预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再关注棋局,而是直瞪瞪地、几乎是迷乱地凝视着他。杜鸣鹤很快察觉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几乎是语无伦次:“我……我娘在等我……我不打搅了……” 看着她匆遽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容凤梧意味深长地笑道:“据说女孩子都是很敏感的,不知是真是假?” 杜鸣鹤淡淡道:“有的女孩子是很敏感,有的却傻乎乎的,我倒希望这位公主殿下傻一些,太聪明了,会很痛苦的。” 郁姝曼避开司虏尘,孤身独处。她心里有种末日将临的纷乱,刚刚有消息传来,有人把嫏嬛山庄毁灭了,除了拼死赶来报信的人,留在山庄中的所有人无一幸免——现在她是彻底一无所有了。阴暗的思绪令她不胜负荷,只觉整个世界充满绝望、黑暗、孤寂和空虚。 她茫然四顾,杏仁般的双眸现出一片幽暗不幸的阴影。微风轻轻穿过树丛,把枝条间凝然不动的明镜似的月光吹裂成千百片摇曳的碎片。 司虏尘悄悄在她背后伫立良久,他了解她的个性,知道她习惯于独自一人去承受各种打击;他不敢打搅她,总是无声无息地在她左右关注着她,在她扭头之际,他总能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落。他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他化解不了她的痛苦,更改变不了现实。他犹豫了很久,轻声道:“姝曼。” 郁姝曼没有回头,道:“什么事?”司虏尘道:“扶桑回来了……”郁姝曼全身一震,霍然转身,容颜枯槁,显得异常疲惫,一双眼睛仍熠熠闪光,失声道:“他回来了?他到底去哪了?” 司虏尘面色凝重,慢慢道:“不知道,但他伤得不轻……” 郁姝曼全身震动了一下,她忽然打了个哆嗦,耳畔仿佛听见一个幽暗不祥的声音,来自万劫不复的地狱的召唤。她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死神化身为毒蛇,迅速游入她的体内,很快占据她的心房,让她心头一阵冰凉,一阵刺痛。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映出素馨儿的面孔,那种哀怨仇恨的神气在过去二十年当中从没像现在这样令人憎恨和恐惧。“完了,完了……”她不时听见这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声音仿佛在她血液中回响,每次心跳都会引起新的苦痛。 她捂住耳朵,试图将这可恶的声音驱逐出去。司虏尘走过去,扶住她。她凄然一笑,两只眼睛乌黑呆滞,仿佛没有生命的黑水银,她的嘴唇一直打着哆嗦,鼻翼不停地翕动,心里激荡着一波又一波的浪涛。 司虏尘道:“我已经派人去请杜鸣鹤了……” 夜色越发阴暗地笼罩下来,沉默让人心头压抑得难受。四周无形地飘浮着一团昏黄色的烟雾,烟雾中郁姝曼的脸,就像浓烟中的一束烈焰。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失魂落魄地注视着远处的灯火,忽然慢慢道:“你知道么,素馨儿今天差人送了封信过来。” 司虏尘打了个冷战,道:“她说什么?”郁姝曼道:“她在信里极尽可能地羞辱我,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司虏尘怒道:“她未免欺人太甚了!” 郁姝曼一直显得柔弱无力的肩背忽然挺得笔直,道:“她存心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纵然是死,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去尊严,哪怕郁金世家只剩下最后一人,我也要和她周旋到底!” 司虏尘失色道:“你的意思是……”郁姝曼看了他一眼,强笑道:“幸好……幸好我已经给兰儿找了一条好的退路……我宁可死,也决不能让她受一点伤害……” 司虏尘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不要把这么重的担子往自己肩上搁,我可以为你分忧的……” 郁姝曼幽幽道:“你明知这是个死胡同,为什么还要往里钻?为了我,你已经耽误了三十年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司虏尘柔声道:“你应该明白我心里是怎么对你的,一个人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郁姝曼心乱如麻,摇了摇头,决然道:“可我还是不能那么做……我不能害了你……”猛地一摔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司虏尘痛苦地望着她,唤道:“姝曼,你就这么忍心么?” 郁姝曼全身发颤,站住了。司虏尘心中涌起无限的勇气,张开双臂,呼唤她的名字。她便扑向他,紧紧抱住他。他如遭电击,顿觉天摇地动,头昏目眩。接着,她猛地推开他,挣脱了他的怀抱,飞快地抽身而去。 杜鸣鹤脸色苍白、筋疲力尽地从房里走出来,为了治愈身负重伤、濒临死亡边缘的扶桑,整整三天时间,他一直在紧闭房门的屋子里忙碌着,几乎耗尽了全副精力。他头晕目眩,全身冒虚汗,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弄不清楚。但他看到了顶着寒风站在院子里、冻得僵直的郁姝曼和司虏尘。 郁姝曼颤抖着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语无伦次地向他致谢。扶桑被送回来的时候,浑身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那浓浓的血腥味,至今让她觉得恶心,让她无时不刻不感到痛苦,感到一股酸水直冲向咽喉。 杜鸣鹤微笑了一下,想说几句话宽她的心,但他忽然感到剧烈的晕眩,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只记得郁姝曼一声惊叫,冲过来扶住他……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郁姝曼坐在床前,看到他苏醒过来,欣喜地凑到他脸上看了一眼,满含忧伤和歉意。看到她的神情,杜鸣鹤恍惚记起儿时母亲忧伤关切的面容——后来才明白,关切是为他,忧伤却是因为他的父亲。 第104章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始终是那么憔悴,那样悲伤,在他的整个童年时代,他几乎不曾见她开心过,即便对他微笑,也还是有些许凄凉。 此刻想必是深夜了吧?他感到四周幽暗深沉,心头也越发凄凉,令人消沉苦痛的念头纷至沓来,把他围困在当中,让他异常疲惫。 郁姝曼看着他,柔声道:“先生好些了么?”杜鸣鹤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道:“歇一晚上就好了——扶桑怎么样了?”郁姝曼轻轻道:“多谢先生费心,他已经好多了……让先生劳累,我实在过意不去……”杜鸣鹤笑了笑道:“我是个大夫,这是我的责任。” 郁姝曼莞尔一笑,道:“老爷子果然没有看错人,先生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杜鸣鹤笑道:“老爷子过誉了,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夫人不必替我担心……”郁姝曼犹豫了一下,道:“先生几天没吃东西了,想吃什么,请知会一声,我差人送来……” 杜鸣鹤道:“多谢夫人费心,我会的。”郁姝曼点点头,径直去了。 他转头看着窗外,忽然想冲出这间幽暗的屋子,到外面去呼吸新鲜干冷的空气,这样他才能更快地恢复精力……他如此怀念从前那些美好的日子,怀念软语灯边、笑涡红透的恋人,但那些都过去了。人生自是长恨水长东。宇宙间只有一个唯一的真实,那就是长逝不回,这是宇宙中永存的真实,其他的一切都会幻灭,都会衰落,都会凋零……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他远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强壮,尤其近来连遭重创,还没来得及好好调养,就又有新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在飞快地消散,体内似乎已经没有多少活力,但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渴望抓住了他的心,他突然想见见纤弱伶仃、对他痴心眷念的雪拂兰——不知道她现在好些了么?想到她,他苍白的两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嫣红。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期间曾醒来一次,依稀看到一个女孩子俯身看他的担惊受怕的苍白的小脸,似乎有人端茶给他喝,用湿热的手巾为他擦脸,还不时用手抚平他的头发,但这一切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在浓雾里奔跑,他只觉这身影刻骨铭心的熟悉,可是无法判断到底是谁,于是他只能拼命追赶……但他突然看到水雾里涌出殷红的滚烫的鲜血,漫过他的双脚、膝盖、腰际、胸口……他感到窒息,使劲挣扎,但那血终于淹没他的头顶,他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向浩瀚的江心,在那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具漂流的女尸,他流向那具女尸,渐渐看清她的面容…… 他惊叫一声,霍然坐起。 夜色苍茫,冷风凄紧。他怔了半晌,怅然失神,这一夜再也没有合眼。 昏黄的灯光照在病榻上,端木夫人几乎认不出躺在光晕中的病人,他不停地咳嗽,声音嘶哑,每一声都像炸雷一样在她耳边轰响,每一次都让她的心口痉挛起来。她根本不相信这就是她的儿子,他咯着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血咯尽,把生命耗竭。她生命中毁灭了多少东西,她已经记不得了,她一向以毁灭为快,但现在,她第一次感到毁灭的可怕。她的儿子正慢慢地在她面前毁灭,而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她一手造成的。 床幔忽然飞了起来,发出呼拉的一声,她耸然起身,脸上毫无血色,但那只不过是风吹的罢了,她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觉得冷汗在滚动,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正当她想重新坐下时,她发现她生命垂危的儿子正盯着她,他瘦得不成样子,脸色发黄,眼眶乌黑,近乎完美的脸庞正在被疾病吞噬,残留下一些令人哀叹的凋零的痕迹。 他的目光犀利而冷漠,仿佛她是一个魔鬼。他所有的不幸都源自于她。 端木夫人颤栗了一下,他却闭上了眼睛。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他在生命结束前,宁可冷静地去遗忘,也不想再去仇恨什么,计较什么,抗争什么,没有意义,生命于他,只剩一瞬间罢了。 端木夫人却仍在颤抖,这种不屑尤其令她不堪忍受。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的不称职和一文不值。她打着哆嗦,突然想发火。但她忍住了,她明白,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她一生都在毁灭。她在毁灭,摧毁最有价值的东西。她曾令无数轻狂少年、世家公子、名门后裔竞相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为她疯狂、为她消沉、为她大动干戈,甚至为她自戕。而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应该为他们的悲剧负责,她觉得他们为她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她坦然接受。她的心是铁铸的,冰造的,她一生毁灭的人早已不计其数,其中包括她的亲哥哥,可她从来不感到怜惜和愧疚,夜间睡觉时也从不曾被恶梦惊醒。 现在她又把自己的儿子一步步逼上绝路,面对缠绵病榻的儿子,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愧疚、恐惧和自责。她希望自己还能挽回,因为她发现自己在世上的亲人是越来越少了。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仿佛有一阵来自地狱的阴风吹进了她的内心,她突然强烈地渴望留住些什么,真的很想。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活得一定很孤寂,很可悲;倘若所有的亲人都因她而死,那就更加痛苦。她忽然想起被自己毁掉的兄长,心里充满了苦楚。 她在别人面前总是那么不可一世,无情无义,只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儿子可以折磨。但现在她看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在一点点把血咳尽,把生命耗尽,她感觉自己几乎要发疯了,她猛地冲出门去,厉声道:“大夫,大夫,哪里有好大夫!”她疯狂的声音在院子上空回荡,令每个听见她叫喊的人不寒而栗。 杜鸣鹤走进后院,雪拂兰孤零零坐在桌旁,虔诚地望着一株遍体金黄、笼罩着阳光的银杏,眼珠痴迷地转动,整个人完全被吸引了。他怔怔地看着她,不忍打搅她,屏息而立,一晌无语。她忽然回过神来,看见他,暗淡的眸子顿时神采奕奕。有时他就像一座灯光微弱的灯塔,闪烁在她的天空,让她觉得安定。她痴痴地凝视着他深思、严肃的脸,探询着他额头和双颊上每一条刻画着命运痕迹的皱纹。 杜鸣鹤惊觉失态,咳嗽了一声,道:“雪姑娘,你好些了么?” 雪拂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透露丝毫内心消息的眼睛,想起那天夜里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不禁黯然神伤,喃喃道:“我好不好和你有什么相干?我不好,我死,用不着你操心。” 杜鸣鹤皱眉道:“你怎么这么说话,我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雪拂兰似乎没有听见,道:“你救了我弟弟,我娘要答谢你,苦于脱不开身,只好由我代为致意,请勿见怪。”杜鸣鹤道:“夫人太客气了,本不须如此。”雪拂兰唇上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轻轻道:“请坐,杜先生。” 默默喝了几杯,杜鸣鹤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觉得身子怎么样,还难受么?”雪拂兰漫不经心道:“也就那样。”杜鸣鹤道:“我给你把把脉吧。” 雪拂兰淡淡道:“这又何必?”懒洋洋地伸出右手,心不在焉地看着别处,过了一会,目光移到他脸上,呆呆出神。杜鸣鹤微笑道:“好多了,这下我就放心了,以后要多加小心,好好照顾自己。”雪拂兰喃喃道:“那有什么好?” 杜鸣鹤尴尬地笑了笑,搭讪道:“你的腿伤好了么?”雪拂兰莫名其妙道:“什么腿伤?我什么时候受过伤?”杜鸣鹤一震,旋即想到她肯定记恨那天的事,故而避而不谈,当下笑笑,也不说什么。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偏巧这时木苍来请杜鸣鹤,说是澹台慕容请他看病。杜鸣鹤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向雪拂兰告辞。雪拂兰站起身来,轻轻道:“先生慢走。”杜鸣鹤心里涌起辛酸之意,道:“姑娘止步,我自去即可。” 雪拂兰欠了欠身,道:“恕不远送……”杜鸣鹤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心烦意乱,思虑万千,良久,缓缓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知会一声,我一定尽力。”雪拂兰微笑道:“多谢先生好意。”不知为什么,她的笑容让杜鸣鹤感到莫可名状的痛楚,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笑了笑,转身离去。 亭台花木像被风刮走一样飞掠而过,越来越远,回头一看,寄畅园那片恢宏而庄重、冷静而严峻的庭院已隐没在深蓝的夜色中,遥不可及了。雪拂兰一路飞奔,终于找到了那座掩映在槐树林里的长亭。夜里空气湿润而冰冷,明亮的月色照着青幽幽的松林。四周的一切都这么陌生,显得非常冷漠,充满恶意。她按住心口,狂奔之后,这辽阔生疏的林子让她有点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突然看见前边不远处出现了一条白影,她心头一惊,急忙纵身跃起,掠上浓密的树梢,伏下身来,悄悄注视着下面。 一个白衣人踏着落叶飘然而来,顾盼鹰扬,潇洒之至。月光照亮了他晒成古铜色的脸,雪拂兰认出他是龙窟主人,虽然早已料到是他,心里还是掠过一丝夹杂着不安的厌恶之情。 龙窟主人四下看了看,雪拂兰屏息静气,一动不敢动,把自己完全隐藏在密不透风的叶片中间。龙窟主人没发觉什么异样,便悠然自得地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片刻,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雪拂兰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只听龙窟主人朗声笑道:“十年不见,杜兄一向可好?” 第105章 接着便听到杜鸣鹤不冷不热的声音道:“托阁下的福,还算过得去。”雪拂兰心头狂跳,险些弄出声响。 龙窟主人道:“杜兄想必已经收到小弟的信了吧?”杜鸣鹤阴沉沉道:“收到了。”龙窟主人道:“那杜兄怎么没有把冷香妃子的女儿带来?” 听他们提到自己,雪拂兰一阵心慌,身子微微一颤。 杜鸣鹤冷冷道:“我为什么要把她带来?”龙窟主人听出他口气不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莫非杜兄自己也看上她了?”杜鸣鹤道:“这还用说么?”龙窟主人笑道:“既然如此,小弟当然不好横刀夺爱。不过杜兄难道忘了么,咱们可是从来都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 雪拂兰又惊又怒,紧紧咬着牙,生怕自己发出声来。 杜鸣鹤冷冷道:“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么?”龙窟主人吃惊道:“杜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杜鸣鹤道:“你打她的主意多少时日了?”声音冷漠而生硬。龙窟主人的声音也阴沉起来:“还不到二十天。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看上的女人,就一定要弄到手,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杜鸣鹤道:“你别忘了,她已经许配给澹台西楼了,澹台家的人你还是不惹为妙。” 龙窟主人不屑道:“那又怎么样?”杜鸣鹤冷冷道:“你最好别再来找我,我不想再见到你。”龙窟主人哈哈大笑道:“怎么,难道你果真改邪归正了么?” 杜鸣鹤道:“这不关你的事。”龙窟主人诡笑道:“你真舍得么?”杜鸣鹤道:“我劝你最好少做一些伤天害理之事……”龙窟主人断然道:“我不需要别人对我指手划脚!直说了吧,你到底合不合作?”杜鸣鹤道:“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龙窟主人冷冷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雪拂兰听出他话中的杀机,不由一惊,偷眼去瞧,只见他手里的扇子忽然挥出,他似乎已经把全身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五根手指上,所以这一击才显得无坚不摧,无可抵御。她不由得替杜鸣鹤担心起来,唯恐他受到一点伤害。但是这一击之后,她看见杜鸣鹤还站在十丈开外的落叶上面,仿佛根本不曾动弹。杀气萧萧,他却衣袂不惊,那种悠闲懒散、仿佛无所畏惧的神态委实令人心悸。 龙窟主人惊讶欲绝,道:“想不到这十年来你的武功有这么大的进展,我倒是小瞧你了!”说着又发起一阵抢攻。他使的是一柄大铁扇,分量沉重,但他举重若轻,施展开来灵动万分,滴水不漏。然而杜鸣鹤意态闲雅,宛如闲庭信步,铁扇半点也沾不上他的衣袂。 雪拂兰看得出神,不觉探出了身子,只觉杜鸣鹤闪转腾挪之间,俨然有天马行空,秋鹰冲霄之势,又如大将用兵,虽临敌万人而旌旗不紊,进退裕如,揖让从容。他驰骋奔突,一任自然。龙窟主人出手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招招连缀,如万年枯藤,龙蛇盘缠,却奈何对方不得。她瞪大了眼睛,看得心惊肉跳,杜鸣鹤几番遇险,却总能全身而退,化险为夷。 这时正好有一缕月光投射在杜鸣鹤的脸上,从雪拂兰所处的位置看去,只能看见他的侧面——她突然想起江逸云和死神练孤舟决战时的情景,当时她看到的也只有江逸云的侧面,和现在看到的杜鸣鹤的脸是何其相似啊!她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幸好杜鸣鹤和龙窟主人都全神贯注,未曾留意。她欣喜万分,全身微微颤栗,心跳得异常剧烈。 就像杨柳树上的绿色的嫩芽,预兆春天已经到来,一种美好的、热烈的、令人陶醉的感觉降临到她的生命之中;她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神奇的变化,体内跃动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的暖流;她的心仿佛在延伸,延伸到他的世界里去。 她心魂飞越,思绪万千,脑子里也不知转过多少念头,突然被一声惨叫惊醒。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龙窟主人踉踉跄跄退了四五步,喉咙里咯咯作响,瞪着杜鸣鹤嘶声道:“你……你……你……”话犹未了,轰然倒地,登时气绝。 她瞪大了眼睛,正在诧异,只听杜鸣鹤冷冷道:“阁下作壁上观已有多时,也该出来了吧?”她心头一震,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被他发觉,犹豫片刻,飘然跃下。 杜鸣鹤看清是她,不禁失色道:“怎么是你?”雪拂兰呐呐道:“我……我知道你要来这里……”杜鸣鹤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雪拂兰嗫嚅道:“我……我看过他写给你的信……”杜鸣鹤沉下脸来,怒道:“原来昨天晚上潜入我屋子的人是你!”雪拂兰低了头道:“对不起,我只是对你感到很好奇……” 杜鸣鹤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声音尖刻而又生硬:“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信?”雪拂兰咬了咬唇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杜鸣鹤冷冷道:“我只是一个大夫,一个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的大夫!你老缠着我做什么?” 雪拂兰胸中燃烧起的一丝喜悦又被他这几句冷冰冰的话挤兑得无影无踪,她涨红了脸,羞愧难当,嗫嚅道:“我……我……”杜鸣鹤沉声道:“快回去吧,一个女孩子家大晚上的到处乱跑,别人会怎么想?”雪拂兰没好气道:“别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杜鸣鹤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锐声道:“快回去!” 雪拂兰拼命咬着嘴唇,哑声道:“我不回去。” 杜鸣鹤眉头皱得更紧,面容也显得更丑陋,他转过脸来,一字字道:“看清楚我的脸!看清楚我额头上这道疤!我这张脸曾经让你深恶痛绝!不是么?” 雪拂兰呆呆地望着他,黯然道:“我知道我伤害过你,我很难过……” 杜鸣鹤哈哈笑道:“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都这把年纪了,没那么容易被人伤害!小姑娘,你还是回去吧。”说着折了一段树枝,在树下挖坑。 雪拂兰默默无语地帮他。杜鸣鹤把龙窟主人的尸体掩埋起来,扭头看见雪拂兰站在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磨出了血泡的手。他看得真切,叹道:“何苦来,回去吧,时候不早了,你娘会担心的。” 雪拂兰感到无法形容的悲伤和失望,喃喃道:“你是不是因为我以前对你太坏而讨厌我?” 杜鸣鹤叹了口气,道:“没这回事。好了,好了,走吧,我送你回去。”雪拂兰咬了咬唇,倔强地大声道:“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雪拂兰斜靠在栏杆上,神色忧郁地望着院子里清幽灵动的光影,若有所思,又有些惶惑恍惚。她脚边有几茎小草,映着阳光,草上的露珠闪耀着七彩光芒,地下光影错杂,光和影之间流动着一丝绿意。几团浮云在空中飘荡,投下几块黑影,但是霎时间就闪过去了。她不时扭头向那条唯一的通道张望,小径始终寂然无人,路旁的那丛红花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光线中变得朦朦胧胧——而后黑夜降临,树影、草色、云彩,都无从分辨,融为一体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两个时辰,可小径上依旧毫无动静。是他根本没有发现她的纸条,还是他根本不想来?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至少大她二十岁的丑陋男人非常着迷,他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寻找江逸云的影子。她无法摆脱这个念头给她带来的困扰,她寝食难安,日渐消瘦,在她自己尚未察觉之时,连司虏尘都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当他关切地询问时,她涨红了脸,一声不吭。她知道,即便是司虏尘,也决不容许她喜欢一个大她这么多的男人——水晶和房尘睿是例外,但水晶无父无母,又是续弦;而她不同,她的家世、身份和地位都不容许她这么做,更何况她的母亲已经为她定下了一门让武林中很多少女欣羡不已的门当户对的婚事。可她还是喜欢杜鸣鹤,虽然开始的时候她非常讨厌他。 他是一个很宽容的人,总是心平气和,具有无与伦比的克制力和忍耐心。对他来说,似乎根本不存在什么令人伤心欲绝的痛苦,因为他的眼里总是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总显得那么达观,那么快乐。这一切都让她不可理喻地痴迷于他,虽然他并不对她如此。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很可耻,太对不起江逸云,可是当她看到他或想起他时,她觉得自己完全就把他当成了江逸云的化身。她觉得他和江逸云是那么相似,以至于她总觉得心慌意乱,就像当初见到江逸云一样。 前天下午,她在园子里遇到他,红着脸匆匆扔下一句话,请他当晚在湖边等她,有话对他说。但他爽约了,后来听木苍说,他替人看病去了,她才觉得有些释然。今天早晨,她又鼓起勇气约他在这里见面,可他还是没有来。 她失望地穿过园子,有两个陌生男人和她擦肩而过,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惊醒过来,那两人看了她一眼,道了歉,但她敏感地觉察到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似乎藏着某种秘而不宣的东西,在她转身时,她注意到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挤眉弄眼地笑了。她心慌起来,难道他们知道她约杜鸣鹤在后院见面?难道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并且都在嘲笑她? 好像有一股冰冷的气流滑过她的脊梁似的,她忽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倘若她母亲也知道了,她将以何种面目去见她?她知道她母亲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决不能容忍她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倘若是与一个年轻人幽会倒也罢了,偏偏是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最要命的是,还是她主动相邀,而且不止一次! 第106章 她母亲将怎样看她?杜鸣鹤又将怎样看她?澹台西楼又将怎样看她? 她从恍惚的状态苏醒过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以无可抗拒的力量抓住她的心,她好像在一朵美丽的玫瑰花萼看到毒蛇正飞快地窜出来。她惊慌地向四周望了望,仿佛有嗜血成性的野兽正潜伏在翠色欲滴的树丛中虎视眈眈。她感到害怕和恐惧,顿时乱了方寸,慌不择路,失足狂奔,冷不防岔道里走出一个人来,和她撞了个满怀。她认出是水墨芳,仪度娴婉,香风四溢,淡妆素雅,两片鲜艳的嘴唇宛如盛开的石榴花一般,一双流光溢彩的笑眼漾出无边的妩媚。她披着闪闪发亮的霞帔,美得令人窒息。雪拂兰不觉一愣,呆呆望着对方。 水墨芳皱了皱眉,以一种傲慢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嘴角一撇,唇间仿佛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暗笑,这一丝讽笑使她那倨傲矜持的神情多少有些缓和,但又平添了一种轻蔑。 她那种极显鄙夷之意的眼神简直能把人缩小,甚至化为乌有,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任何人的自尊都会严重受挫。雪拂兰咬了咬唇,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匆匆逃开。走出很远,她还能听到水墨芳轻蔑的笑声。一阵强烈的恐惧迎面袭来,她仿佛突然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冰与火交融的混沌世界里去,时而寒如坚冰,时而炙如烈火的空气沉重而窒闷,让不敢透气的她愈发喘不过气来。她感到无法形容的凄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平庸……这种想法让她心灰意冷,肝肠寸断,她神情木然,机械地移动着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出寄畅园。 在离寄畅园不到半里路的仙客来酒楼里,高手云集,群英荟萃。他们或高谈阔论,或划拳拼酒,或品评武功,或谈论各种流言蜚语,或偎红倚翠,征歌逐管,或勾心斗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于怜香也在其中,但他远远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靠着栏杆,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幽然发光。他体内那种从不停止的欲望,那种即使在猛烈的消耗之后也不会匮乏的热情,那种不惜赌注的游戏人间的冲动,使他永远冷冷地伏击所有女人。他像在集市中挑选货物一样仔细打量着灯光里的女人,他一个接一个地观察她们,挑剔而又内行,嘴边露出笃定和冷酷的微笑。当他看到从楼下经过的雪拂兰时,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冷酷如冰的眼睛顿时流泻出一种不可捉摸的光彩。他随即跟了上去。 灰蒙蒙的花林,潮湿、阴冷,地上枯叶纵横。她终于走累了,伏在一株木芙蓉树上,低声啜泣。于怜香走近前去,轻轻叫了她一声,声音尽管温柔,还是让她打了个冷战。她霍然扭头,于怜香不觉吃了一惊,她满含泪水的眼睛空洞迷惘,神情落寞凄凉。她呆呆望着他,似乎已完全认不出他来了。 于怜香柔声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于怜香。”她脸上流露出一种无言的悲哀,幽幽道:“哦,是你。”于怜香道:“你怎么了?”雪拂兰仰起头,幽幽道:“你看见了么,树上的花都快落光了……” 于怜香抬头望去,树上只剩下一些枯萎的残花,鲜亮如火的红色早已消退,孤单的枝杈空洞地指向远方。他的心无端地颤抖了一下,轻轻道:“你为什么伤心?” [手机电子书17z.] 雪拂兰望着他道:“你为什么要理我?” 于怜香慢慢道:“因为我喜欢你。”雪拂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叫人心碎的笑容,道:“是么?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于怜香不安地看着她,柔声道:“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雪拂兰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吭声。她垂着头,望着地上的落花,忽忽如失。但她忽然感觉他的手上有一股奇特的魔力,这力量正在悄悄潜入她的血液中,让她感到全身变得软绵绵的,飘飘欲仙。她想把手抽回来,也不知是没用劲,还是使不上劲,她没能把手抽回来。她怔怔瞧着于怜香那双充满狡猾魅力的含笑的邪恶的眼睛,他的目光,正如春日融融的阳光,令人觉得周身懒洋洋的,看着这双眼睛,会情不自禁地忘记他隐藏在笑纹中的那些深不可测的心思。她忽然感到有些害怕,挣脱他的手,悄悄地退了两步。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怎么,你怕我?”雪拂兰红了脸,咬着唇不说话。于怜香眼珠子一转,眼神显得飘忽狡黠,道:“别一个人呆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走吧,我带你四处转转去!” 雪拂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不能去,我……我已经订婚了……”于怜香哼了一声,道:“订婚了又怎么样,就是成了婚又怎么样?”不由分说地拽起她。她情不自禁地被他拉着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于怜香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捻花坞是江湖中最大的销金窟,可以满足一切人的一切欲望: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最好的赌场,最好的歌舞,最好的杂耍,最好的说书人…… 于怜香出现时,所有目光一下子全都好奇地转向他。他骄傲而懒散地走进来,挺直的、线条分明的鼻子,狂妄的、不可一世的眼神,都给人极深的印象。他脸上每根线条都意味着攻击、征服和决断,眉毛下一种不耐烦的骚动的眼光让人既害怕,又着迷,那正是猎人攫取猎物的目光。 许多人都毕恭毕敬地向他作揖打躬,带着毫不掩饰的谄媚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女人们则向他投怀送抱,看着他时,似乎有种馋涎欲滴的神气,但又有些畏惧,有些忌讳。他打发那些男人时显得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应付那些女人时,则嬉皮笑脸,流露出十足的无赖气,一旦他发现陌生的新鲜的美人,他微笑的眼睛里就会流泻出一种火一样炽热的光焰,肆无忌惮地用眼神询问着,这样的眼色往往会让那些被注意的女人全身颤抖,迷惘而痛苦。 他和这些形形色色人等的熟络,让雪拂兰隐隐感到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该来这里的,但她很好奇,她想知道这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于怜香领着她走进赌场,空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厅内银烛高照,灿若白昼。场内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张赌桌,每一张桌子都用绿绒罩着,桌上摆满了色子和筹码,也放满了流着汗数着钱的手,这些手有大有小,或粗糙,或细腻,迥乎不同,但无论多么高贵的手,在生死攸关之时,都会不停地发抖。 灯光从桌子上方射下,照亮了这些人的脸,他们的眼空洞而又饥渴,目光贪婪而又闪烁,鼻孔翕张。这些常年不见日光的赌徒,在这强烈的光照下,就像一群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幽灵,个个萎靡不振。狭窄的过道挤满了赌徒,而那些戴着茉莉花,甜得发腻的女人们就在这缝隙里穿梭,筹码和色子流水般从一个人手中流入另一人手中,这些女人也不停地从一个人怀里滚入另一人怀里。 雪拂兰惊讶地望着这一切,脸上露出好奇而迷惘的神情。当她看到输红了眼的赌徒气急败坏地在那些女人屁股上狠命地拧一把,拧得她们哇哇大哭时,她顿时脸色发白,不觉咬住了嘴唇。 于怜香淡淡道:“谁都得活下去,用不着这么惊奇。”雪拂兰看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种地方?”于怜香笑道:“我并不是要带你来这里,我只是要来办点事,立刻就走,你不要担心。” 说着走进一个幽雅的院落,假山流水,别有洞天。 走上台阶,便进到一个布置得十分华丽的花厅,里面只摆着三张铺着金色织锦缎的赌桌,笙歌袅袅,还有若干簪花少女在一旁端茶送水,殷勤伺候。 雪拂兰眼波流动,立即就看到了坐在最里边的一张赌桌旁的杜鸣鹤。 他似乎赢得很轻松,也赢了很不少,面前的筹码堆得老高,好些个姿容秀美、披着透明轻纱的妙龄少女簇拥在他身边,争献殷勤,他则来者不拒,左拥右抱,笑容可掬。 她的心像被烧红了的钢针刺了一下,面无人色,目光直瞪瞪地盯着他——原来他果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可笑她自作多情,一个人在冷风中痴痴傻等。她感到一种受了侮辱的愤怒,紧紧攥着拳心,苍白的脸颊被怒火烧得通红。其实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他这么着迷,她还记得一开始自己是多么厌恶他,甚至几乎想杀了他。 他忽然把手里的骨牌平摊在桌上,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另外三人懊恼地嘀咕着,无可奈何地把面前的筹码推到他面前。他笑吟吟地抬起头,无意中看见雪拂兰,显然有些意外,但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坦然而平静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他是否有一丝的愧疚之意,或者压根不知道雪拂兰约他相见之事。 他那种随和乐观的态度,就像一堵挡在他和旁人之间的墙,别人的事,他都知道或猜到,他的心思,却没有一个人能看透。但当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如水汽一样被蒸发得干干净净,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神忧伤,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似的,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花。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平静地打量着她身边的于怜香,似笑非笑。 雪拂兰竭力掩饰内心的痛苦,但她明显感到她的感情变得越来越虚弱,她对他的感情中混合中一种不可理喻的、不断折磨着她的成分,而她对此无法解释,仿佛对他的爱停止那一刻也就是末日来临的那一刻似的。 第107章 她心潮起伏,强忍着眼泪,转头望着栏杆下鱼池里的金色鲤鱼。 这时一个身材瘦长的灰衣人出现在门口。于怜香便朝那人走了过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个人出现在这里都不合时宜,他的眼珠子很黑,黑得可怕,黑得没有多余的一点空间来容纳一点儿眼白。黑眼珠,黑眼眶,看上去倒像一只熊猫。而他的两只耳朵,形如半边葫芦,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只完整的葫芦,看上去很滑稽。他长得有趣,表情却十分阴冷,让所有想嘲笑他的人都噤若寒蝉。 于怜香和他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躬身告退。于怜香转过身来,冲雪拂兰招了招手。走出花厅之时,雪拂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杜鸣鹤一眼,但他并没有看她。他怀里坐着一个妖媚的少女,正往他嘴里送果子。她心冷了半截,失望透顶,转身离去。 看到他们走远,杜鸣鹤立即推开怀中的少女,霍然起身,朝后院走去。 路越走越窄,四周越来越寂静。穿过一片竹林,便看到一片小小的院落。颛孙盈雪站在篱笆后面,脸颊通红,满天的霞光在她眼中燃烧。 杜鸣鹤惊讶地顿住脚步,道:“出什么事了?” 颛孙盈雪看着他嫣然笑道:“他醒了。” 第二十八章鸿雁长飞光不度 于怜香注视着雪拂兰迷惘而痛楚的眼眸,道:“你有心事?”雪拂兰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于怜香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微微一笑,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脸儿一红,别过脸去。于怜香在她的空杯里斟满了酒,道:“喝点酒吧,也许会让你好受一些。” 雪拂兰犹豫了一下,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男人大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于怜香诧道:“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 雪拂兰怔怔出了半天神,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美丽的女人?”于怜香道:“那是自然。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不会不喜欢美人……但若要娶回家去,那就未必了……”雪拂兰道:“哦?” 于怜香慢慢道:“对一个女人来说,美貌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温柔和善良……”雪拂兰惊讶地望着他。于怜香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道:“你觉得我这种人这么想很可笑是不是?” 雪拂兰红了脸,似乎想给自己的两只手找点什么事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大概仍然没有想好,又喝了一口,直到把这杯酒喝完,才低声道:“她……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于怜香又把她的酒杯注满,凝神望了她半晌,道:“你说谁?”雪拂兰咬了咬唇,嗫嚅道:“冷……冷雪雯。”于怜香叹了口气,喃喃道:“真不好说……她是——很可爱的女人……” 雪拂兰呆呆看了他半天,不知不觉又喝干了一杯,道:“你为什么喜欢她?”于怜香笑了笑,道:“也许是因为她和我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她可望而不可即……也许……我也不知道……”雪拂兰道:“你相信她还活着么?” 于怜香苦笑道:“我当然愿意相信,但是恐怕不可能了……”雪拂兰忧伤地望着他,道:“如果她还活着,你见到我,会不会像这样对我?”于怜香一怔,道:“这……” 雪拂兰凄然笑道:“不会是么?为什么我遇到的人个个都与她有这么深的渊源?为什么?” 于怜香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沉默地看着她。她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何苦和一个死人过不去……”自嘲地笑了笑,又把第三杯酒一口喝干。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喝了不少,地上七零八落地堆着些空壶。最后一滴酒也倒光了。雪拂兰已有几分酒意,伏在桌上。于怜香叹了口气,道:“叫你别喝这么多,醉了不是?” 雪拂兰抬起头来,道:“谁说我醉了,我还清醒得很!”她眼神迷离,星眸如丝,满面红晕,分明已有醉意。 于怜香心里震了一下,脸上发烧,浑身一阵燥热,他急忙制止自己再往下想,柔声道:“别喝了,咱们走吧……”雪拂兰点点头,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于怜香想不到她酒量这么好,居然还能自己行走,哪知没走两步,她就几乎被一个酒壶绊倒。他哑然失笑,走过去扶住她,道:“你还是醉了……”她转过头去,于怜香这才发现,她原来已泪流满面。他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哭了?” 雪拂兰笑着摇头道:“我没有哭,我没有……”一边笑,一边泪流不止。 于怜香心口一阵灼痛,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想哭就哭吧……”雪拂兰伏在他怀里无声啜泣。他凝视着她,起初带着怜惜和爱慕之色。渐渐的,他脑子里闪现出另外一个身影,在满天翻飞的玫瑰花瓣中,拖曳着长长的裙幅,在碧绿的草地上飘然远去。这个影子在他脑子里闪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从来也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痛苦。他生命中所有关于她的事情都一一在眼前重现,他曾经对她产生过的情感也一一在心中翻腾,这种痛苦是惨烈而又不可遏制的。他身上突然掠过一阵寒战,仿佛有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诉说,让他悚然一惊。 于怜香回来时,雪拂兰还没有醒。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坐在床头看着她,默默地从她脸上找寻冷雪雯的痕迹。猛听风声锐响,数十点乌光,雨点般自窗外射了进来。他皱了皱眉,右手轻轻拂过雪拂兰的睡穴,此外并无任何动作,那数十点乌光却在空中绕了个弯,反向飞出去,随后就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惨叫。几乎在同一时间,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整扇门板便朝他击了过来。他信手挥出一掌,哼了一声,道:“哪来的不成器的东西!” 这扇门乃上等楠木制成,中间还夹有铁板,十分坚固。但于怜香信手一挥,便将它击得粉碎,那自门外闯入的不速之客不由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屋里这个浑身邪气的年轻人不好对付,再要退出却已来不及了。一片片木片,四下飞散。他硬着头皮冲了上来,这人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得上一流,可惜到了于怜香面前就如同儿戏一般。三四十招过去,于怜香始终纹丝不动地坐在床沿上。 这人又惊又骇,呆若木鸡地瞪着他,脚步开始悄悄地往外挪动,竟准备开溜了。于怜香淡淡道:“慢着。”这人浑身哆嗦起来,颤声道:“你……你要……”他竭力挺起胸膛,但一遇到于怜香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立即又缩了回去。 于怜香悠悠道:“你叫齐天宏,江湖人称‘多臂金刚’,是不是?”这人目露喜色,道:“原来公子认得小人。”于怜香道:“我不认得你,我只认得你这条手臂。”说着指了指对方的右臂。 齐天宏心中一寒,筛豆子似的发抖,陪笑道:“公子,公子这是……”一个人在笑不出来的时候强装笑脸,实在很痛苦。于怜香笑道:“你既被称为‘多臂金刚’,手臂一定又多又好,到底有几条,你不妨说来听听。”齐天宏呐呐道:“小人不敢。” 于怜香道:“你都到这里来了,可见胆子一定大得很,还有什么不敢做呢?”齐天宏笑得比哭还难看,惶惶不安道:“小人实在不敢……”“敢”字才出口,他便跳了起来,企图夺门而出。 于怜香仿佛根本连动也没有动,左手却已搭住他的右肩,笑道:“你这么一逃,招牌就算砸了。既然你连招牌都不要了,索性连手臂一起留下。反正你是多臂,不在乎少这么一两条。”笑容不变,齐天宏却杀猪般叫了起来。他的一条手臂,不知被于怜香用了什么法子,竟被卸了下来。 他疼得几乎晕了过去,额头冷汗涔涔而落,连舌头都咬破了,下巴上鲜血淋漓。他瞠目而视,盯在于怜香脸上的目光几乎化作了火与血,神情凄厉,带着可怖的仇恨。 于怜香丝毫不以为意,眼神冷漠而又残酷,淡淡道:“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空着手来见我,你难道不知道么?” 齐天宏目眦欲裂,咬牙道:“你是谁?” 于怜香微笑道:“区区于怜香。”他那笑容简直比鬼魅更叫人心惊肉跳,而他那冷若冰雕的脸因此愈发显得诡异莫测。 齐天宏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惊诧莫名的表情,脸部肌肉痉挛,胸口突然吁出一声简直不像人能发出的惨叫,就像遭受了炮烙一般,仇恨的神色就像烟雾一般被蒸发干净,恐惧转眼爬上了他的眉梢,扑通一声跪下,捣头如蒜,如此健壮魁梧的一条汉子,浑身竟抖得像风中的败叶。 于怜香淡淡道:“要活命不难,你告诉我,是谁要你来的,想做什么?” 齐天宏张了张嘴,道:“是……” 于怜香却根本没去看他,也没去听,眼睛盯着窗外,盯着一根毒针射入。他明明看到了,却不肯去阻止。齐天宏惨叫一声,毒针刺入后心,立刻倒地毙命。于怜香手一扬,一道金光激射而出,只听窗外一声惊叫,一个人从窗口跌了进来。于怜香缓缓道:“你杀了他,就想一走了之么?” 跌在地上的那人一身绿袍,蒙着厚厚的面纱。他一跃而起,厉声道:“那又怎样?” 于怜香眯起眼睛打量着他,面上绽出一丝笑容,悠悠道:“从来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人后,扬长而去,你知道么?”绿袍人冷笑道:“是么?”于怜香道:“我知道你一直躲在窗外,也看得很清楚,你用一根毒针刺中他的后心……”绿袍人失声道:“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救他?” 于怜香哈哈笑道:“你这问题问得真可笑,倒好像你不希望他死似的! 第108章 他又不是我爹,我为什么要救他?再说了,你杀他灭口,说明你知道的一定比他多,与其问他,倒不如问你,你说是么?” 绿袍人心头发冷,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发觉这人笑的时候实在比不笑的时候可怕百倍。于怜香逼视着他,一字字道:“谁叫你来的?”绿袍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强笑道:“这……”眼角向外瞥了一眼,只见一条虬髯大汉,手握金背九环刀,飞身扑到,劈头向于怜香当头砍下。 于怜香手指疾弹,当的一声,金刀落地。而那大汉手掌竟肿得像馒头一般,半边身子也发了麻,耳朵里嗡嗡直响,眼睁睁瞧着于怜香,一动不敢动。于怜香淡淡笑道:“就凭这种三角猫的功夫,也敢出来丢人现眼!”飞起一脚,踢在那大汉膝盖窝上,那大汉便身不由己跪了下来。于怜香将他踩在脚底,看着那绿袍人微笑道:“你居然指望这种脓包来救你?” 绿袍人还未答话,又有一条人影飞了进来,一言不发,劈头就是一掌。 于怜香摇头道:“怎么你手下净是些饭桶,又粗鲁又愚蠢,你不觉得很无趣么?”脚尖一勾,伏在地上的虬髯大汉便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那人这一掌正好击中他的左肩,一股劲道自他手臂穿过,几乎涨破他的血管。他正觉痛苦不堪,全身几乎要爆裂。于怜香的手掌从后面托住他的手腕,另有一股柔和的力道自于怜香掌心传来,但一下子就消失了。接着,那人自他肩头注入的力道也随着于怜香这股力道,往他掌心流了出去。他就像一条被放在油锅上的鱼一样,四肢百骸都像要散架了似的,满脸痛苦之色,骇然求饶。 于怜香哼道:“饶命?你可知我要杀你是何等轻而易举之事?我若要杀你,还会等到现在?难道你看不出我给了你诸多好处么?” 那后来者脸色逐渐发白,铁打一般的身躯就像沾了水的棉絮一样,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绿袍人又惊又骇,脱口道:“吸人精血!你,你……” 于怜香笑道:“没你说的那么可怕,别人的血我是不会要的。我要的只是他的真气而已……”忽然一脚将那虬髯大汉踢了出去,冷冷道,“像你这样的饭桶,还是早些消失的好,免得本少爷看了生气!” 绿袍人咬牙切齿道:“你好歹毒!”于怜香瞧着方才还神气活现,此刻却其软如绵的汉子,悠悠道:“我肯借用他的真气,还是他的福分。”绿袍人冷笑道:“真是天大的福分!”说着,突然纵身飞起,五指如钩,朝于怜香咽喉抓落。 于怜香笑道:“你这一招也不见得善良。”话音未了,灯光摇曳,他的人骤然失了踪影。 绿袍人吃了一惊,刚要转身,只觉有人在他脖颈里吹了口气,悚然失色,却听于怜香悠然道:“倘若我想要你的命,你还能站在这里么?”绿袍人怒喝一声,反手一掌击出,谁知他背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一掌将身后一张檀木茶几击得粉碎,力道端的惊人。再看于怜香,又坐回原先的位置,正冲着他微笑。他瞠目结舌,一阵冰冷的寒意顺着背脊一直往上爬,就像一大片黑毛虫一样,他又痒,又疼,又慌张,一时乱了方寸。 于怜香伸长了腿,懒洋洋道:“你还不肯说实话么?” 绿袍人咬了咬牙,足尖一顿,又击出一掌。于怜香不动声色,整个人突然像被风吹了起来,宛如神龙在天,凤翥鸾翔,姿势之美,委实令人匪夷所思。他身法快逾惊雷,出手更是石破天惊,绿袍人才瞥见他的身影,喉咙就已经被扼住了。于怜香一双手保养得法,修长白皙,五指纤长,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细腻,但此刻这只手就像铁钳一样,卡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恐惧殊甚,哀求地望着于怜香,目光中流露叫人不忍拒绝的悲凄之色。 于怜香伸手扯下他的面纱,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就知道你是个女人!你女扮男装,或许瞒得过别人,却休想瞒过我的眼睛。”凝神注视着这个少女,不觉吃了一惊,一股热力旋即从小腹涌起。 这少女有一张诱人犯罪、令人疯狂的脸。她不过十六七岁,娇艳得就像澄塘中的紫霞,又像朝阳中的初绽的玫瑰花瓣。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小仙子,比世间的任何一个小姑娘都容易诱拐,偏偏能唤起男人心底最深沉最原始最野蛮的征服欲望。她新鲜得像刚刚出水的莲藕,让每个男人恨不得立刻把她揉碎。她原本满脸惧色,看到他的表情,立即就笑了,弯弯的眼睛里充满无法形容的妖媚之意,但她的笑容却是那样纯真可人,刁钻明艳。 于怜香平生见过多少女人,却也不免为她的笑容而感到心旌荡漾。但他忽然皱了皱眉,道:“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这少女笑弯秋月,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格格娇笑道:“我听过很多男人这么对我说,你说我信还是不信呢?” 于怜香微笑道:“凡是我见过的漂亮女人我都不会忘记的……”这少女娇笑道:“日后再见你还会这么说么?”于怜香不动声色道:“那得看你怎么做了。” 这少女微笑着,悄声道:“你要我怎么做呢?”于怜香笑嘻嘻道:“我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这少女笑嘻嘻道:“我若不肯说呢?”于怜香笃定地笑道:“我打赌你会说的。” 这少女饶有兴趣地瞧着他,道:“是么?”正说着,她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潜入她衣服里面,旋即就有一股奇特的魔力慢慢渗透她的肌肤,深入到骨髓之中,她顿时觉得酸麻无力,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劲,但是很舒服,她全身起了一丝奇异的颤抖,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于怜香嘴唇贴住她的耳朵,低声笑道:“你说不说?”他的手在她身上游动,每移动一寸,她的意志力就削弱一分。这少女接触到他邪恶而放肆的炽热目光,像被一股电流击中,全身血液立刻沸腾起来。于怜香眼里充满了挑逗和煽动力,叫人意乱情迷,闪烁不定的灯光中,他就像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魔。 这少女意志崩溃,痛苦而祈求地看着他,颤声道:“我……我……”于怜香微笑道:“你还不说么?”这少女哑声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于怜香脸色一沉,叱道:“滚!”这少女吃惊道:“你说什么?”于怜香冷冷道:“我叫你马上滚出去!”这少女骤然怔住,不免有些呆若木鸡。 于怜香皱着眉头,一字字道:“我数到三,你还不从我面前消失,我就把你身上的衣服剥下来,把你扔到街上去!”没等他开始数,这少女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夺门而逃。他怔怔出了一会神,叫人把尸体抬出去,然后解开雪拂兰的睡穴。 雪拂兰一睁眼便看到他含笑的桃花眼,想起昨夜的醉态,不禁羞红了脸。 于怜香微笑道:“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是不是该起来了?今天夜里我还要去一趟捻花坞,你肯不肯陪我去?”雪拂兰犹豫半晌,摇了摇头。于怜香道:“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和澹台西楼订婚?” 雪拂兰勉强笑了笑,低头不语。 于怜香柔声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他么?” 雪拂兰望着他,神色凄凉,慢慢摇了摇头,她眼眸中间有一团深红色的火焰,燃烧着异样的光芒,令人惊艳万分。 于怜香注视着她的眸子,脸上忽然露出困惑之色,悄悄道:“你经常从寄畅园跑出来么?”雪拂兰摇头道:“我这是头一次出来。”于怜香怔了半晌,只觉心头一阵狂跳。 杜鸣鹤从赌局上退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一出来就看见了雪拂兰。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雪拂兰走得很慢,她很想和他一起并排而走,但又不好说出口,只得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在偌大的捻花坞里,他们几乎没有交谈的机会,他不停同别人打招呼,而且多数是风流秀曼的妙龄少女。听到他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雪拂兰怅然若失。 她穿梭在繁花绿叶之中,天地间无限的空旷和凄凉仿佛都集中在她孤零零的身影上。她脸色发白,一颗心紧张到了极点。这么长时间的盼望着,好容易有一个可以和他单独相处的时机,全身心地等待着能和他说说自己的心事,但他却让她失望了,她的心像巨浪在翻滚。 她的脚飞快地向外走去,但她的心仍停留在他身上,仍然渴望他的到来。幸好他很快赶了上来,看着她微笑道:“姑娘回寄畅园么?”看到这温柔的微笑,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向自己张开笑脸,雪拂兰满脸通红,迟疑了很久才慢慢答道:“是的。” 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居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考虑,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但杜鸣鹤还是那样温文尔雅,道:“那就好,我可以顺路送送你。”声音轻柔而平静,在他看来,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惊奇的,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雪拂兰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捻着手里的丝巾,内心忐忑不安,思绪杂乱无章,不停地反躬自省,方才说的话可有不妥之处,自己的表情可曾泄露了自己的心事?她那明媚的面容顿时显得有些暗淡,但她逐渐摆脱了这些无益的念头的纠缠。悄悄看着他,满心以为他会和自己说些什么,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动静。 她转过脸去,脸色温柔欢快,双眼在夜色中闪烁着渴望的神色,但他却漫不经心地东瞧瞧,西望望,他的目光是那么悠闲,那么慢条斯理,既不激动,也没有特别的兴趣。 第109章 正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姿态,他已经过了大喜大悲的岁月,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动于衷的,缺少激情,但不乏理智。看到他这个样子,她不免有些难过,一个男人如此心不在焉,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但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对她来说,他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和魅力,他很矜持,但她很害怕,一旦他的心被煽动起来,他是不是会变得危险……她脑子里浮现出昨晚看到的他偎红倚翠的情形,嗓子发干,心头发紧。她咬了咬牙,嗫嚅道:“杜先生,你……接到我的字条了么?” 杜鸣鹤似乎没听清,道:“你说什么?”雪拂兰涨红了脸,低着头又说了一遍。杜鸣鹤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单刀直入,咳嗽了一声,道:“这……” 雪拂兰迅速抬起头来,追问道:“到底有没有?”杜鸣鹤淡淡道:“接到了。” 看到这样冷淡的表情,听到这样冷淡的声音,刚才满心的热切希望全都烟消云散,雪拂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差一点掉下泪来。但少女的矜持和虚荣让她强忍住了,绷着脸道:“那你为什么不来?” 杜鸣鹤冷冷道:“有这个必要么?”雪拂兰望着他,哑声道:“在你看来,一点必要也没有么?”杜鸣鹤避开她的眼神,平心静气道:“在我看来,的确如此。”雪拂兰叫道:“为什么?” 杜鸣鹤慢慢道:“我怕我会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毁了你,让你恨我一辈子。”雪拂兰脸颊烧得通红,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杜鸣鹤接着又说道:“何况你已经许配给澹台公子了……” 雪拂兰哑声道:“我不管,我不在乎!”杜鸣鹤略带嘲讽地抬了抬眉毛,故作惊讶道:“哟,你可真是洒脱!可惜我做不到,澹台家的人我可惹不起!”他的口气让人又羞愤又痛苦,雪拂兰觉得受了侮辱,胸口憋闷得难受,颤声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杜鸣鹤缓缓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要提醒你,你已经有主了,而我呢,你别忘了,我至少比你大二十五岁,我是你娘那一辈的人。而且我完全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想想,倘若有人发现你在和我幽会,他们会怎么想,怎么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应该想想清楚,免得留下终生遗憾……澹台西楼是个谦谦君子,澹台慕容又是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你若不谨慎从事,时时注意自己的身份,将来过了门,恐怕会不受尊重……” 雪拂兰嘴唇哆嗦了一下,叫道:“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杜鸣鹤道:“是么?但你母亲会不会在乎呢?”雪拂兰嘶声道:“可是我……我就是喜欢你……”杜鸣鹤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眼里带着不明显的怜悯与同情,淡淡道:“是么,那真是你的不幸。” 雪拂兰脸色煞白,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杜鸣鹤冷冰冰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你已经许配给澹台公子了。”雪拂兰哑声道:“那又怎么样,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杜鸣鹤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雪拂兰嘶声道:“因为……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杜鸣鹤打了个哈哈,道:“开什么玩笑!公主殿下,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你知不知道我很丑?我记得你应该是知道的,当初你可是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痴情起来了?这实在叫我觉得受宠若惊!” 雪拂兰羞愧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是说真的……” 杜鸣鹤皱眉道:“那你说我像谁?”雪拂兰鼓足了勇气道:“江……江逸云……”杜鸣鹤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像他?我怎么可能像他?” 雪拂兰喃喃道:“你真的像他,尤其是你的背影……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后形,真以为是他复活了……”她的脸就像从阴云中升起的太阳,黯然无光,脸上的痛苦和绝望则如同浓浓的雾霭和烟岚,把她的脸遮盖得厚厚实实,使她脸部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虚无缥缈。 杜鸣鹤心里感到一阵刺痛,笑容顿时冻结了,默默地看着她,慢慢道:“你太思念他了,才会有这种幻觉……你还年轻,别把感情浪费在我身上——澹台西楼是个很好的人,你应该试着去接受他。” 雪拂兰绝望的眼神就像迷茫的冷雾一样,没有一丝热气,毫无知觉的手指硬梆梆的没有一丝感觉,也根本无法握拢。她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楚,变得越来越明显,火辣辣的难以忍受,惨笑道:“你……你真会替我着想……谢谢你……真谢谢你……” 杜鸣鹤脸色突然变得死灰,似乎有某种令人忧郁的记忆在他脑中重新浮现,这些记忆注定要永无止境地、无穷无尽地、持续不断地折磨他。他注视着雪拂兰哀痛欲绝的脸庞,感到一阵心悸,但顽强地克制着不流露出来。可雪拂兰还是察觉了他眼里隐藏着的痛苦之色,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当初在藤萝架下,江逸云提到冷雪雯时的那种克制的痛楚表情,心里涌起一种无法解释的欣喜和震惊。 杜鸣鹤很快遏制住起伏的心潮,淡淡道:“不客气,你要能听进去,我就很高兴了。毕竟你要和澹台西楼过一辈子,你若总是对他怀有敌意,会很痛苦的。” 雪拂兰拼命咬着嘴唇,厉声道:“你又不是我爹,你替我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杜鸣鹤一愣,旋即笑道:“怎么这么说话?” 雪拂兰心潮起伏,紧紧攥着拳头,突然扑上去,使劲捶打他的胸膛。杜鸣鹤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幸好此时已是午夜,街上寂无一人。他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冷得像块冰,嘴唇直打哆嗦,完全变成了紫色。他吃了一惊,一种无名的恐惧和苦涩隐约向他袭来,这种感觉迅速增长,变得很强烈。他双臂像钳子一样牢牢抓着她,沉声道:“别闹了,这不是玩的地方!”雪拂兰眼里闪着泪光,痛苦而又绝望地抽泣着。 杜鸣鹤阴着脸道:“你不明白我的话么?我不可能爱你的,你别缠着我了!” 雪拂兰置若罔闻,疯狂地捶着他的胸膛,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喷着怒火。 杜鸣鹤眉头紧皱,厉声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完全把我视为江逸云,可我根本不是,将来你会发现你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致命的错误,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你可能已经不再年轻,到那时候,你就会怨恨我,就会指责我诱惑你,欺骗你!” 雪拂兰噙着眼泪,恨恨地瞪着他,牙齿咬得咯咯响。 杜鸣鹤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风暴,就像饥饿的疼痛一样,啃噬着他的心,剧烈难忍。他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嗅到她身上的芬芳,那甜美的香气若有若无,不可捉摸,有如朦胧的记忆,勾起他疯狂的欲念。他拼命遏制这种念头,拼命忘掉它,他感觉得到这种念头在他心里引起的幽深的变化,这种变化使他感到不安。而这种念头立刻又冒了出来,不可能消失。他调动全身所有的力量,遏抑这种不合时宜的欲念,平静而冷漠地挣开她的手,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我不能送你了。”他优雅而略带嘲讽地欠了欠身,从她身边走过,居然一眼也没看她。 雪拂兰一个人站在街头,心如死灰。风吹得她薄薄的衣裙猎猎作响,路旁的树哗哗直响,就像地狱里霍霍燃烧的鬼火,幢幢的树影则在月光下扑腾着,宛如张牙舞爪的恶魔。她像个受惊的孩子,张大了绝望而惊恐的眼,期待他回心转意。但他始终没有回头。她跑上去紧紧跟着他,他偶尔回头看她一眼,皱着眉摇头,似乎感到她已不可救药,为此极为懊恼和厌烦。雪拂兰机械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郊外。但他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漫无目的地跑啊跑,什么也看不见,心里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从未有过的恐惧。 夜色茫茫,荒野凄凉。她好几次被横柯绊倒,但一种固执的念头驱使她不顾一切地奔跑。她一边挣扎着往前走,一边痛苦地思索着,内心充满矛盾。他年纪整整比她大一倍,没有名望也没有地位,又长得那么丑陋。可她就是这样归心抵首地爱他,哪怕他这样刺伤她的自尊心,她还是爱他。 她游魂般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无边荒野上跋涉,不小心踩着一个小土坑,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她慌忙使劲稳住身形,疼得浑身一激灵。站稳后又往前走,随后又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她这才发觉脚脖子扭伤了,疼得厉害。她慢慢直起身来,站着不敢动弹,大声道:“杜先生,杜先生,你听到了么,我的脚扭了……” 但是没有丝毫回应。她环顾四周,荒凉的郊野在月光下看来就像覆盖着一层无边无际的积雪,森森逼人,冷冰冰的始终沉默无语,就像她正在追逐的那个冷面冷血的男人,令人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到处一片死寂,天空中弥漫着一抹奇怪的灰紫色,她心里七上八下,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不禁吓了一大跳。想到自己如此莽撞,不禁浑身发抖——倘若她的母亲知道她在这样的荒郊野外发疯似的追赶一个男人,不知会伤心到何种程度…… 她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杜鸣鹤却像一片被风吹散了的云彩。她只好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挪移着,她的身体苦苦挣扎,一颗心也在经受着煎熬,竭力让自己相信杜鸣鹤绝不会把她一个人抛在这荒郊野外,他一定是在某个地方等着她。 第110章 她咬紧牙关,摔倒了又爬起来,一声不响,踉踉跄跄去追赶可能永远也追逐不到的杜鸣鹤。疼痛的时间太久,伤处已经麻木,反而不那么疼了。 她疲惫不堪,走到一棵古松下,按着心口,精疲力竭地靠在树干上喘息,再也没有力气多走一步。四周静得可怕,没有一丝风吹响树枝,她靠在树干上,似乎找到了某种依靠,却一点也没发觉那棵古松已被锋利的斧子砍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她这一靠,无形中又加速了松树的倒塌。但她一点也不知道到自己处在危险地带,各种奇怪的念头纷至沓来,她的心灵徒劳地挣扎着,对那个冷酷的男人萌生了许多希望和企盼。空中拂过一丝秋风,她并没有真正听见什么声音,但她强烈地意识到危险的存在。 那棵古松终于从缺口处断裂,她听到了古松倾倒的声音,目瞪口呆地看着松树倒下,竟忘了要躲避。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惊叫,有一条人影电射而来,劈空击出一掌。她整个身子立刻被一股排山倒海似的力量推了出去。她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简直要散架了似的,接着脑子里就像发生了巨大风暴,呜呜作响,轰鸣声不绝于耳。她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极不舒服,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好容易爬起来,脑子昏沉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可是头晕眼花,栽倒在地。 她这才忽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忍不住回头去看,这才真正意识到危险的可怕——适才她就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她这才感到后怕,吓白了脸。 松针还在抖动,有个人倒在地上,小腿被树枝扫过,正在流血。雪拂兰神情茫然地望着他,突然惊醒过来,她不顾扭伤的脚脖子,一瘸一拐地奔到他身边。杜鸣鹤撕下一块衣襟,把小腿包扎起来,并没有理会她。她孤零零地呆在他身边,思绪万千,满怀痛苦地望着他。 晨曦微露,天色昏暗,四野笼罩着一层雾霭。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满心希望他能和她说一句话,但他什么也不说。她拼命克制惊恐和痛苦的心情,颤声道:“你……你没事吧?”杜鸣鹤淡淡道:“死不了。”雪拂兰歉疚万分,涩声道:“对……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杜鸣鹤道:“这棵松树已经摇摇欲坠了,你难道没发觉?”雪拂兰呐呐道:“我……我……”杜鸣鹤鼻子里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慢慢站起身来。 雪拂兰绝望透顶,疼痛麻木的脚终于支撑不住,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嘶声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瞧不起我?就因为我喜欢你么?难道喜欢你就得忍受你的刻薄和轻蔑?”声量越来越高,全身也抖得更加剧烈。她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这个时候他要是拔腿就走,她就真的追不上了。她使劲揪着草皮,没头没脑地扔了他一身,一边扔,一边流泪。 杜鸣鹤默不做声地注视着她,忽然问道:“伤了哪只脚?”雪拂兰揉着眼睛,涩声道:“右……右脚……”杜鸣鹤蹲下身来,握住她的右脚踝,脱下她的鞋袜。她害羞地抽搐了一下,扭开了脸。杜鸣鹤看到她一只脚肿得像馒头,眼里掠过一丝痛惜之色——想到她方才就拖着这只脚走了那么远,他冷静的面容似乎也变得有些激动,眸子里藏着一丝歉疚。他在她脚上拿捏起来,她疼得皱眉蹙额,不停地把脚往里缩。杜鸣鹤皱眉道:“怎么这么不老实,别乱动!” 雪拂兰含着眼泪,忍着剧痛,不吭一声,但是眼睛异常明亮,甚至还有些欢喜。杜鸣鹤耐心地帮她穿上鞋袜,忽然发现她腿上没有一丝儿伤痕,他愣了一下,心道:“她的伤好得这么快!”抬头看见雪拂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条丝巾,道:“擦擦眼泪吧。”那是条粉红色的丝巾,渗透了浓郁的香气,显然是女人的东西。 雪拂兰像接到了一块烙铁似的,立即抛回他怀里,怒道:“什么臭女人的,我才不要呢!”杜鸣鹤哑然失笑,道:“不要就算了。”又仔仔细细地收藏起来。雪拂兰气得直咬嘴唇,瞪着他不吱声。 杜鸣鹤笑道:“怎么,你在吃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醋?”雪拂兰胸膛起伏,伸手要打他,他一闪身便躲开了,她重心不稳,一下子扑倒在地。杜鸣鹤笑道:“我好心好意救了你,你居然还要打我,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虽说如此,还是扶起她来。 雪拂兰抓住他的手,仰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颤声道:“你……你有没有和……”杜鸣鹤略带嘲讽地看着她,道:“你想说什么?”雪拂兰涨红了脸,咬牙道:“你是不是每天都到捻花坞去?那儿到底有什么好?”杜鸣鹤漫不经心道:“女孩子当然不觉得好,可我是个男人,自然觉得妙不可言。” 雪拂兰使劲咬了咬唇,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杜鸣鹤诧异道:“你这话问得蹊跷,请问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了?”雪拂兰愤怒而悲哀地看着他,幽幽道:“你说过你喜欢我,在司叔叔家里,你说过……在玉郎山的时候,你虽然没有说,可我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好……” 杜鸣鹤目瞪口呆,瞠视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疯子,苦笑道:“你不是在说胡话吧?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雪拂兰怒道:“你……你不承认是不是为了方便去寻花问柳?”杜鸣鹤皱眉道:“你一定累坏了……”雪拂兰又抓起一把草皮,摔在他身上,恨恨道:“你这个坏蛋,坏蛋!” 杜鸣鹤淡淡道:“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劝你快走,趁我还能自控之前赶紧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很危险,你一定会后悔的……”雪拂兰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你休想骗我……你明明没有死,为什么要骗我?” 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杜鸣鹤深深叹了口气,心有不忍,轻轻抱住她,她依偎在他怀里,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不放。他感到她全身都在颤抖,一半是因为寒冷,一般是因为痛苦。他本来还想调侃几句,见她这个样子,于心不忍,便问道:“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雪拂兰嘶声道:“你为什么还不承认?”杜鸣鹤皱眉道:“承认什么?”雪拂兰道:“承认你没有死,你就是江逸云!”杜鸣鹤吃了一惊,随即就笑了,道:“胡说八道!” 雪拂兰颤声道:“你……你的笑容就像他,你说话的样子也像他……还有你的眼睛,特别是你痛苦时候的眼神,还有……还有你给我穿鞋的样子……你忘了么,你在玉郎山也是那么做的……” 杜鸣鹤笑道:“真是荒唐,我都一把年纪了,第一次听到这么荒唐的故事!小姑娘,你的江逸云已经死了,你别胡思乱想了……” 雪拂兰打了个哆嗦,无助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凝视他,眼神是那么绝望,那么怅惘,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背影显得孤独而又凄凉。 杜鸣鹤望着她的背影,脸色逐渐变得苍白,眼中流露出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 楼角吹寒,城中笼着迷蒙的雾气,冷峻沉寂。雪拂兰呆呆地听着哀婉凄清的秋声,手脚冰冷僵硬,茫然走进城门。突听风声飒然,左侧的屋顶上突然掠出两条人影,均是黑衣黑巾,手执长剑,朝她身上刺来。其中一人剑法圆熟流利,剑剑节奏急促,几使人应接不暇,似有破竹之势,轻快流荡,极抑扬顿挫之致;另一人剑法奇诡险峭,兼苍劲之力,跌宕生姿。 雪拂兰吃了一惊,慌忙后退。那两人穷追不舍,挟剑飞驰,如江河奔注,波涛翻卷,愈涨愈高,突遇万丈绝壁,飞泻而下,空谷传响。剑光闪烁于水面,隐含着忽聚忽散的青花,错落如雨,如碧玉晶莹。雪拂兰暗惊这两人剑法如此高超,参差绵密而又奇崛奔放,一面避其锋芒,一面揣测这两人的师承来历。但她忽然感到一股冷风袭上背心,眼角同时瞥见一条黑影无声扑来。她立即冲天飞起,扶摇直上。 那人一掌落空,随即又拍出四掌,起势峻急,犹如悬泉飞瀑,气象雄阔,仿佛把宇宙笼入掌下,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气慨,功力所及,四表无穷。另两人趁机发起强攻,剑剑有千钧之力,破竹之势,力道、时机均拿捏得妙和无限,一脉贯通,浑然整体。几个照面过后,雪拂兰败象已露,只是仗着轻功过人,勉力自保。此时对方又有一人加入战局,手执双鞭,险怪幽僻,奇巧如鬼。 雪拂兰一个不小心,背上挨了一鞭,衣裳绽裂,血痕顿现。她咬牙坚持,力图伺机脱身。但对方步法繁复多变,如云行水流,将她围得水泄不通。她暗自心惊,稍一分神,肩头被击个正着,身体骤然失重,整个人立即飞了出去。 敌方相顾点头,两名剑手挺剑追击,眼看两道毒蛇般的剑光就要朝她当头劈落,猛听天外传来一声清啸,声振林木,上遏行云,红光倏然射来,无声无息,两人闪躲不及,红光正中剑尖,准头顿失,两人只觉虎口一阵酸麻,整条手臂变得毫无知觉,定睛一看,那两道红光原来不过是两朵随处可见的野花。 两人心头一寒,眼角瞥见一道黑影凌空飞度,单手将雪拂兰抱在怀中,身法飘忽奇幻,宛如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的星影。 这人突然出现,宛如浩浩长风,横渡四野,吹来冷冷的一股杀气,叫在场的所有人心惊胆寒。众人凝神细辨,只见这人一身黑衣,面垂黑纱,眼若寒星,手执花枝,萧散闲远的意态中隐约露出一种严峻的气息,不禁失声道:“你是谁?” 第111章 黑衣人冷冷道:“漪澜门下何时变得如此不成气候,居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话音未落,手中缀满花蕾的柔枝已然刺出。这一剑刺出,简直有上天入地、笼天地于无形、挫万物于剑端的气势。剑光闪烁,宛如夕晖晚照下,枫叶流丹,层林尽染,满山云锦。 四人不敢硬接,身形暴退。黑衣人不等剑式用老,突然变招,如烁彩霞,这一变招非但不觉突兀、生硬,反而令人有一种水到渠成、自然流荡之感。这一剑似乎毫不费力,烟波不惊,却又将四人迫退数步。花枝回旋,霎时间剑影满天,剑花错落,四人毫无招架之力,一味闪躲后退。 黑衣人纵横挥洒,忽疾忽徐,忽翕忽张,于豪放中饶顿挫之致,恣肆浩瀚,浑然无迹,关合无痕,气固神完。那四人见丝毫占不着便宜,相顾点头,虚晃一招,相继脱身。 黑衣人也不去追赶,将雪拂兰放了下来,道:“想杀你的人很多,你最好别一个人四处乱跑。” 雪拂兰道:“你到底是谁?”黑衣人笑了笑,道:“这不重要。”雪拂兰道:“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为什么要救我?”黑衣人道:“有人吩咐我这么做。”雪拂兰讶然道:“是谁?” 黑衣人道:“不要问了,总之是你的朋友。”雪拂兰咬了咬唇,道:“我哪有什么朋友?我认识的那些人都不能算是我的朋友。”黑衣人道:“也许那个人觉得他是。” 雪拂兰道:“你一直在跟踪我?”黑衣人道:“我只在认为你有危险的时候才跟在你后面,你不要害怕。”雪拂兰再度问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道:“像我这种无名小卒,不值得你知道。”雪拂兰看着他道:“那天夜里站在窗前的人是你么?”黑衣人鼻子里笑了一声,悠悠道:“不是。”雪拂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救我?”黑衣人道:“因为江逸云喜欢你,我不能让你死。” 雪拂兰怔了半晌,道:“你到底是谁?”黑衣人忽然站起身来,道:“告诉你无妨,我是华雨烟。”雪拂兰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黑衣人看了她一眼,道:“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雪拂兰面色惨白,涩声道:“你……你不恨我么?” 黑衣人笑道:“为什么要很你?”雪拂兰嗫嚅道:“我听说你是冷姑娘最贴心的人……而我……却……”黑衣人淡淡一笑,道:“不管怎样,她都已经死了,活人没有必要为死人死守。江逸云如果真的能和你在一起,未尝不是好事。”雪拂兰黯然道:“可他已经死了……” 黑衣人脸上掠过一丝痛楚之色,淡然道:“走吧,我送你回寄畅园。” 第二十九章往事后期空记省 从浓醉中醒来,于怜香只觉头痛欲裂,看到伏在脚下酣睡的少女,他才模模糊糊地想到自己和穆犹欢喝了一夜的酒。他和穆犹欢一向不和,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跟他喝起酒来。他揉着太阳穴离开捻花坞,就近找了家酒馆,想把肚子填饱。 窗外栽满杏花,满树残瓣正随风飘落。 于怜香点了几样小菜,堂倌儿斟上茶来,他点点头,信手给了他一些碎银,一摸钱袋才猛然记起自己昨晚输了好几万两银子。他喃喃道:“晦气透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瞥见紧里头靠窗坐着一人,尽管一身男装,他还是一眼看出对方是个女人。她呆呆望向窗外,神情甚是凄怆。于怜香没有在意,自顾吃了半天,看见那少女姿势未变,一动不动。他突然大起好奇之心,端着茶杯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在对面坐下。 那少女见有人来,吃了一惊,转头看清他的模样,眼神顿时变了,那是一种只有面对熟人时才会有的眼神,而且是一种女人面对一个与她有着复杂感情纠葛的男人时才会有的眼神。 于怜香看得分明,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少女随即沉下脸来,冷冷道:“阁下请别处坐去!”于怜香凝视着她清滢澄澈的眼睛,笑道:“姑娘在等人么?”那少女微微一怔,似有怒意。于怜香笑道:“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改装成男人我看不出来,你就不用惊讶了。何况你本来就认得我。”那少女面沉如水,锐声道:“我不认得你,快给我滚一边去!” 于怜香笑嘻嘻道:“如果姑娘不认得我,方才为何露出那么奇怪的眼神?”那少女皱了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死皮赖脸,我说了不认得你,你怎么还不走!”于怜香道:“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走。” 那少女霍然起身,拂袖而去。于怜香拉住她的手,道:“别走!”那少女勃然大怒,猛一甩手,刺啦一声,半条衣袖被生生扯了下来。于怜香一怔,猛然发现她手腕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在这一瞬间,万种思绪纷至沓来,往事骤然闪现,他吃了一惊,脱口道:“雯儿!” 那少女全身一震,突然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去了。 于怜香如大梦初醒,急忙追赶,堂倌儿追上来要钱,他一挥手便将对方打出老远,怒道:“找死,敢挡本少爷的路!”这一耽搁就慢了一步,追到门外,那少女已杳然无踪。他连连跺脚,懊恼不已。 窗儿半开着,浸入微微的凉意。 澹台西楼忽然自睡梦中惊醒,屋子里一切都隐在溶溶的光云里,朦胧中看见窗前浮着一个光影。他悚然一惊,定了定神,哑道:“什么人?”没有回答。他坐了起来,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痴痴出神,笼罩在一片幽幽的月色之中,身上散发出迷蒙的白光,看上去是那么神秘,那么遥远,又那么柔弱。 他挣扎着要起身,那女子却走了过来,轻轻按住他,柔声道:“不要动……”看清她的模样,澹台西楼怔了半晌,心开始一阵可怕的猛跳,然后就发展到痛苦的震颤,使他的胸口堵得慌,只觉天旋地转。他竭力克制这种病痛,失魂落魄地盯着她,颤声道:“你……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白衣女子温柔而凄楚地望着他,幽幽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澹台西楼凝神注视她良久,一颗心隐隐作痛,涩声道:“是你?真的是你?” 微云抹月,清冷冷的月光令人遍体生寒。澹台西楼茫然若失,轻抚她的秀发,只觉冷涩无比,不知是她的秀发被寒夜浸得冰冷,还是他的手指已经冻僵。窗台上有几朵花,瑟瑟抖动,花已开过多日,憔悴萦损,悼惜都已迟了。月光浸得她的衣裳玲珑如雪,逼到她的眉宇。万籁俱寂,澹台西楼心乱如麻,再看她的脸庞,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浓浓的哀伤。 她忽然长长叹息一声,不祥的叹息,立即飘散在风中。他心头一颤,道:“你怎么了?”她望着他,柔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我很为你担心……” 杜鸣鹤缓缓走进庭院,这座神秘而古老的殿堂沉浸在正午的宁静中,只有微风在游廊间悄悄吹拂,阳光在廊下画圈,海棠树沙沙作响。他穿过长廊,拾级而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屋子,幽深莫测,古色古香,雕缋满眼,屋子中间有一盆熊熊燃烧的火。 雪拂兰正躺在火盆前的一张软榻上,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紧紧攫住了他的心房。她躺在阴影中,就像映衬在灰白底色上的艳丽花朵,光彩夺目,和她相比,世间的一切就像太阳升起后的烛光,黯然失色。仿佛有一种力量把杜鸣鹤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才从迷狂中醒过来,对她出现在这里感到大惑不解。这时他发现水墨芳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禁吃了一惊,欠身道:“不知圣女驾到,还望恕罪。” 水墨芳淡淡道:“你喜欢她?”她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显得容光焕发,娴静高贵。一袭鲜红色的绡衣,在这个尘封的庭院中显得十分耀眼。 杜鸣鹤道:“谈不上,只是在这里看到她,实在有点意外——她怎么会躺在这里?”水墨芳眼睛闪闪发亮,慢慢道:“她在等你。”杜鸣鹤愕然道:“等我?此话怎讲?” 水墨芳道:“你应该知道,圣玫瑰金殿乃武林中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地位至高无上,许多走投无路之人到最后都会向金殿执掌圣女祈求荫蔽。在过去的数百年中,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琅環山庄在江湖中也算得上声名煊赫,只可惜人丁寥落,又屡遭袭击,岌岌可危,如今冷香妃子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她现在一心想做的就是保住她女儿的一条性命,故而向我提出了恳请……“ 杜鸣鹤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水墨芳淡淡道:“话是没错,但玫瑰金殿是何等地方,岂能说来就来?”杜鸣鹤道:“莫非有条件?” 水墨芳道:“那是自然。”杜鸣鹤道:“条件苛刻么?”水墨芳笑得有些奇怪,悠悠道:“对于一个守身如玉、冰清玉洁的女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杜鸣鹤看不透她那缓缓流淌的眼光的奥秘,微微皱眉道:“到底是什么条件?”水墨芳做了个手势,道:“先生请进。” 杜鸣鹤走了进去。水墨芳掩上大门,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更加阴暗深沉,那盆火也忽然显得有些诡异。她头上戴着一朵百合,香气馥郁,仿佛渗透了春天的馨香,空气因而变得粘滞潮湿。 水墨芳走到软榻之前,微笑道:“你想让自己的风流史上多一个贵族小姐的名字么?” 杜鸣鹤鼻子里闻到的都是四溢的浓烈花香,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打开窗子,让清爽的秋风吹进来,稀释这令人窒息的幽香,但他发现,这屋子竟没有一扇窗子。 第112章 听到这话,他隐约感到不妙,但还是不动声色,笑道:“不敢想。” 水墨芳瞟了他一眼,笑道:“我不相信世上还有先生不敢做的事。”杜鸣鹤欠身道:“杜某实在荣幸,圣女竟如此抬爱。在圣女眼中,杜某竟是胆大包天之徒?”水墨芳掠发微笑,道:“难道不是么?”杜鸣鹤道:“既然圣女如此认为,杜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但不知圣女吩咐杜某来此,所为何事?” 水墨芳道:“冷香妃子希望我为她女儿祈福,但玫瑰金殿乃神圣之地,岂容不贞之人进入。所以在她入殿之前,我得知道她是否仍为处子,倘若不是,她就没有资格进入玫瑰金殿,我也就爱莫能助了。”扭头看着杜鸣鹤,嫣然一笑,“请你来,就是要你验明她是否仍为处子之身……” 杜鸣鹤心头一震,脸上却不露端倪,吃惊道:“可我是个男人!”水墨芳冷冷道:“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你是个男人,我才要你来。”杜鸣鹤道:“我不明白圣女的意思。”水墨芳一字字道:“你是个男人,可你也是个大夫,而且医术高明得很,经你验明,我绝对不会有半点怀疑……” 杜鸣鹤道:“郁夫人知道么?”水墨芳淡淡道:“她当然不知道,我只告诉她,殿中规矩森严,不容僭越。”杜鸣鹤道:“也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将有一个男人来验明她的女儿是否是个处女?”水墨芳道:“不错,这事只有你我两人知道。”杜鸣鹤道:“雪姑娘也不知道?” 水墨芳瞥了雪拂兰一眼,冷冷道:“她当然不知道。”杜鸣鹤道:“郁夫人根本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样的规矩,就把女儿交给你了?”水墨芳不悦道:“你是什么意思?”杜鸣鹤笑道:“我只是奇怪,郁夫人这个母亲当得可不太称职。”水墨芳怒道:“你这话将我置于何地?” 杜鸣鹤恍然道:“哦,我明白了,郁夫人之所以如此放心,是因为她信得过圣女,倒不知圣女要如何对待这种信任?”水墨芳道:“你在教训我?”杜鸣鹤道:“不敢,只是殿中定有德高望重的老婆婆,圣女叫我来,岂非亵渎了郁夫人的信任?” 水墨芳悠悠道:“杜先生,你就别对我说教了,你说得倒挺好听,可惜你的心里未必是这么想的吧?你休想在我面前耍手腕!我知道你绝不是一个老实巴交、不解风情的大夫,你性好渔色,风流得很,年轻时也不知欠了多少风流债,据说为此还曾犯下采花之罪。你脸上的这道疤,不就是因为当年那些荒唐事才留下来的么——而且你和安阳一带臭名昭著的采花淫贼龙窟主人颇有往来,过从甚密……是不是呢?”她那飘忽的声音、狡黠的眼风和婀娜的身姿,让人意乱情迷,也让人感到一种交织着欲望和邪恶的恐惧。 杜鸣鹤脸色发白,淡淡道:“圣女真会开玩笑!”水墨芳哼了一声,道:“你赖也赖不掉,我已经把你的生平调查得清清楚楚,你应该知道,倘若我把这一切公诸于众,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杜鸣鹤忽然一笑道:“倒不知这处子之身要如何验明?” 水墨芳用带笑的眼神情意绵绵地瞟了他两眼,悠悠道:“先生是大夫,能不知道么?”笑意盈盈的脸上洋溢着甜美、丰盈和温柔,诱惑的眼神就像一团团雪白的飞絮悠悠飘落。 杜鸣鹤笑了笑道:“我是知道,但不知道圣女何意?”水墨芳微笑道:“你不想要她么?”杜鸣鹤倒抽了一口冷气,暗中打了个哆嗦,笑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水墨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不是傻瓜,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杜鸣鹤只觉她目光里就像有一双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身不由己地后退两步,强笑道:“我……我生性愚钝,实在不明白……” 水墨芳淡淡道:“不管你明不明白,我把她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对她都行……”她无声地笑起来,“她服下了世上最有效的迷药,无论你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至于她的母亲,就更不会想到,居然有人敢在玫瑰金殿里……”她适时顿住了话头,悠然道:“你若还不明白,就不是个男人了。” 杜鸣鹤脸色更白,呐呐道:“这……”水墨芳眉头一挑,道:“你不愿意?” 杜鸣鹤苦笑道:“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此事关系重大,她又是澹台家的媳妇,澹台慕容是何等人物,万一被人知道了,我……” 水墨芳冷笑道:“胆小鬼!此事只有你知我知,难道我会告诉别人么?这事真要被人知道了,谁的损失更大?”杜鸣鹤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墨芳淡淡道:“这你就别管了。你到底肯不肯?” 杜鸣鹤苦笑道:“你不觉得这太……太危险了么?你就没想过,万一……”水墨芳截口道:“没有万一!绝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杜鸣鹤诧道:“你就这么自信?” 水墨芳道:“那当然,因为这事太龌龊了,太下流了,卑劣得让人不敢相信。你放心好了,江湖中的人都对我水墨芳顶礼膜拜,他们根本不敢往这方面想,所以对我来说,越龌龊,反而越安全……” 杜鸣鹤眼睛深处出现了一种憎恶之色,淡淡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水墨芳道:“我已经说过了,你别管这么多,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杜鸣鹤强忍心中的厌恶和愤怒之情,道:“那又何必这么麻烦?”水墨芳悠悠道:“我不觉得麻烦,我觉得挺有趣的。” 杜鸣鹤拼命克制内心翻滚的思绪,道:“这种事你完全可以找别人,为什么要找我?” 水墨芳道:“因为你很丑——只要想到是由你这样一个又老又丑又不检点的男人来糟蹋她,我就觉得很开心!更重要的是,你有把柄捏在我手心里。况且无论我找谁来做这件事,他们都会向我讲条件的,与其跟那些人谈条件,倒不如和先生你,不管怎样,虽然你很丑,却还不让我讨厌……”她脸上露出残酷、阴沉和放荡,面容和姿态中有某种微妙的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她明亮的眼睛在把人引向罪恶的同时又能让人满足。 若非亲眼看见,杜鸣鹤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笑得如此淫荡。他心里一阵阵感到后怕——倘若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看了雪拂兰一眼,后心满是冷汗。各种思绪使他的面部表情变化无穷,好像飓风在海面掀起狂澜。 水墨芳道:“怎么样?”杜鸣鹤淡淡道:“我不能这么做。”水墨芳盯着他道:“为什么?”杜鸣鹤一字字道:“因为良心。”水墨芳锐笑一声,道:“好个良心!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你是那样的人么,杜先生?”杜鸣鹤淡淡道:“以前也许不是,此刻总算是吧?” 水墨芳柔声道:“你再考虑考虑吧……这对你没有任何坏处……”说着,靠在他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胸膛,仰着头倾慕而又恳切地望着他。她的脸就像一汪凝然不动的春波,温柔地散发出馨香,熏得醉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她的眼睛就如晚霞中的澄潭碧流,清澈明媚,漾着一片玫瑰色的紫光。好像温柔的秋风吹起满湖涟漪,她眼中泛起动人的光彩,长而浓密的睫毛,若岸边的垂柳,沐着甜蜜蜜的湖风,悠悠地抬起,又静静地垂落。 杜鸣鹤不动声色,道:“对我是没有坏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却是灭顶之灾,我若毁了她,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水墨芳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冷香妃子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么?”一边说,一边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温暖的胸前。她的胸口微微跳动着,敞开的衣领散发出的芳香浓得腻人。 杜鸣鹤仍然面无表情,冷冷道:“玫瑰圣女,请自重!” 水墨芳微笑道:“别做出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了,男人哪个不偷腥?何况你又没有家室……你若替我做事,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换了别的男人,一定早就被她俘虏了。想到这一点,杜鸣鹤心中更是苦涩万分,他坚决地推开水墨芳,冷冷道:“你再不自重,我就把这一切都告诉灵鱼先生。” 水墨芳冷笑道:“你以为他会相信你的话?”杜鸣鹤唇边泛起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道:“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他会相信谁的话?你应该知道,他有权力废掉你——你想试试么?”水墨芳指尖起了一丝颤抖,瞪着他道:“你到底是谁?” 杜鸣鹤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注视着她,缓缓道:“你不是把我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了么,为什么还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当然就是当年那个曾经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还能是谁?幸好我在灵鱼先生那里早就交了底,否则真会被你这个恶毒女人害死!当你走入圣殿的时候,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心虚和愧疚?你在神明和历代圣贤面前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你一点也不感到恐惧?你好好看看那里的佛像,你应该小心,他一直在盯着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劝你最好别为难她,她若有什么闪失,我就杀了你!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因为她长得像冷雪雯,而且江逸云喜欢她?是不是?” 水墨芳面露惧色,猛地跳起来,厉声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杜鸣鹤悠悠道:“我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鬼魂,阳间的事情一件也瞒不过我——天道好还,你不会不知道这句话吧?我把你做的每一件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等你下到阴间地府,我就会一桩一桩的跟你算清楚……你身为圣女,却欺世盗名,公报私仇,又犯了色戒,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在那里绝没有人会承认你的尊贵身份,你将在那里赤身裸体地踩着针毡搬运刚出炉的烙铁,钢刺会把你的身体扎得鲜血淋漓,烙铁会把你的肩背烤成焦骨,还会有飞舞的火球盘旋在你周围,灼伤你的面孔,带铁钩的皮鞭会不停地抽打在你背上,每抽一下就扯开大块大块的血肉……” 水墨芳眼里充满了恐惧,吓得面容扭曲,她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再听。 第113章 杜鸣鹤却自顾慢悠悠地侃侃而谈,声音带着充满煽动性的魔力,令人不得不听,不能不信。水墨芳终于忍无可忍,嘶声道:“该死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鸣鹤道:“我不想怎么样,只希望你能改过自新。”水墨芳咬牙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杜鸣鹤一笑道:“我是鬼。”他语声中有种玄秘可怕的东西,水墨芳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你……”杜鸣鹤笑道:“我若不是鬼,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听到他带笑的声音,水墨芳忽然打了个哆嗦,恐惧地望着他,她记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声音,但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 杜鸣鹤缓缓伸出手去,一字字道:“把解药给我。”幽暗的光线中他的手莹白如玉,泛起一层微微的冷光,而他那由于连日劳顿和忧虑而显得苍白的脸则近乎透明地泛起一种令人发怵的青光,面容就像笼罩森林的阴影,显得神秘可怕。 水墨芳呆了半晌,悚然发抖,身不由己地把解药掏出来丢给他,两只手抖得厉害。她嘴唇一下子就变紫了,发出一阵可怜而充满敌意的叫声,在痛苦中满含愤怒,是那么狂野和撕肝裂肺。杜鸣鹤面无表情地听着这惊心动魄、痛不欲生的狂叫,无动于衷。水墨芳又恨又怕,咬牙道:“我……我不会放过你的!”转身狂奔而去。 杜鸣鹤转身看着她疯狂地跑过庭院,飞扬的轻纱被树枝缠住,她拼命去扯,仿佛要发泄满腔怒火一般,把纱衣扯得支离破碎。他心里充满烦闷和绝望,扶起雪拂兰,把解药纳入她口中,将她送了回去。 郁姝曼欣喜万分,道:“圣女已经为兰儿祈过福了?” 杜鸣鹤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道:“不过我看她还虚弱得很,最好别让人随随便便就把她带出去,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就不好了。”郁姝曼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只是我实在担心兰儿,希望她赶紧好起来。”杜鸣鹤道:“夫人放心,她会很快好起来的。” 杜鸣鹤和寒水碧刚在酒楼坐定,就听见铺天盖地关于澹台慕容的评说。 寒水碧道:“我五岁那年,我爹把一柄竹剑交到我手里,决定开始教我剑法,他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说,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像琢石山庄的澹台慕容那样。我本以为我爹一定会夸我有志气,谁知他大笑不止,然后告诉我:英雄不是人当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你成为江南霸主的那一天,看到你面无表情地坐在黑白两色的大旗下,我忽然明白我爹当年的用意。澹台慕容一定活得很累,他必须不断地突破,不停地证明自己;一个人一旦被冠以英雄的称号,他就再也不能犯错了,我不知道哪一天他是不是也会像石鼓先生一样身败名裂。” 杜鸣鹤道:“可这世上需要英雄。只是人们太苛刻,他们塑造出一个可以顶礼膜拜的形象,却往往在眨眼间面不改色地将他毁掉,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反倒觉得惬意。也许每个人骨子里都有践踏别人的欲望,尤其当对方是个英雄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仇恨才可以导致杀戮,世上有许多灾难,都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欲望,尤其是主宰的欲望。” 寒水碧打了个冷战,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扬声道:“小二,再烫一壶女儿红。”杜鸣鹤转向窗外,天气寒冷,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为生计奔波的人家依旧瑟缩在货摊前惨淡经营。 寒水碧忽然叹了口气,道:“听说澹台西楼病得很厉害……你怎么看这件事?”他百感交集,目不转睛地瞧着杜鸣鹤,猜测着他将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杜鸣鹤并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茫然若失地望着远方朦胧的林木。 寒水碧道:“他若不幸病死了,郁夫人一定很难过……” 杜鸣鹤道:“恐怕是的,她本来还有这一条路可走。”寒水碧沉默良久,叹道:“嫏嬛山庄显赫了两百年,又何必如此……”杜鸣鹤唇边掠过一丝苦涩的笑容,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已经开始走上末路了……”寒水碧惊讶道:“不会吧?”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倘若嫏嬛山庄正处在鼎盛时期,郁夫人何至于主动要求与澹台慕容联姻?倘若不是内囊早已用尽,偌大的一个嫏嬛山庄,何以人丁稀少?倘若不是穷途末路,郁夫人何至于那么憔悴?难道你没发觉她的笑容其实都很勉强么?也许从她接掌这个家族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困境。一个家族的倾颓有时候是根本无法遏止的,饶是她有天纵奇才,也无法挽回败势。对一个英雄来说,最怕的就是无力回天。也许我是妄猜,但是我不妨告诉你,嫏嬛山庄恐怕已经被毁灭了……” 寒水碧动容道:“什么?谁干的?”杜鸣鹤道:“不知道。”寒水碧惆怅万分,喃喃道:“真是可怜……两百年的辉煌,难道就这么完了?”杜鸣鹤喟然道:“当年雪栖鸿如果没有弃她而去,她一定会幸福得多——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能干,多么强悍,终究还是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 寒水碧看了他一眼,道:“有一天我在院子里遇见她,她向我问起你……” 杜鸣鹤的手颤抖了一下,酒杯几乎失手掉在地上,勉强笑了笑,道:“她……她问起我?”寒水碧看着他发颤的手,静静地点了点头。杜鸣鹤竭力克制自己,道:“她……她说什么?” 寒水碧道:“她问我认不认识你,觉不觉得你很像江逸云……我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你……她是个很敏锐的女孩子,她的感觉明明是对的,你为什么还要瞒着她?” 杜鸣鹤无言以对。一种尖锐的悲哀和痛楚椎心刺骨,他心里一急,禁不住咳嗽起来。这是一种仿佛把整个生命都能咳出来的嗽声,每一声都血迹斑斑。寒水碧听得心头发冷,惊骇地望着他。他笑道:“一到黄昏就咳,老毛病又犯了……”他边咳边笑,边笑边咳。 寒水碧毛骨悚然,失色道:“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这样咳嗽!我听了害怕,求求你不要这样咳了!” 杜鸣鹤使劲把这股难受劲咽下去,笑道:“你真是岂有此理,我有什么办法。”寒水碧瞪着他,道:“你生病了?”杜鸣鹤道:“前些日子是不太舒服。”寒水碧皱眉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杜鸣鹤不以为意道:“小病小痛罢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道:“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听你咳嗽,我心里就发毛——对了,那天水墨芳找你去做什么?”杜鸣鹤沉下脸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道:“难以启齿。”寒水碧见他眼里闪着愤怒和憎恶的火花,惊讶欲绝,道:“出什么事了?” 杜鸣鹤道:“别问了,但水墨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恶毒言语来形容她都不为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人,心肠竟如此恶毒!” 寒水碧从未见过他这样严厉地评价女人,瞠目结舌。待要问个究竟,杜鸣鹤却把头扭开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还是对她有怜惜之意,要不为什么要替她隐瞒?” 杜鸣鹤淡淡一笑,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要替她宣扬?”寒水碧瞧着他道:“说老实话,你还喜欢她么?”杜鸣鹤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寒水碧道:“当年是她背叛了你,但是当她请你为他做事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杜鸣鹤截口道:“胡说,那是她给我设了局!” 寒水碧淡淡笑道:“真的么?你忘了她背叛你之后你那种狂暴疯癫的样子?你当时的那种样子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甚至是雯姑娘死后也没有见过……她早就成了你心中最大的创痛,那种创痛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但是我相信你对她的迷恋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否则……” 杜鸣鹤冷冷道:“不要说了!” 寒水碧叹了口气,转向窗口,看见远处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人,身无寸缕,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胸口,抓得鲜血淋漓,洒了一路。他皱了皱眉,道:“你看那个人是怎么了?” 话音方落,那人一跤跌倒,一动不动了。 杜鸣鹤惊讶万分,随即从窗口一跃而下。寒水碧立刻跟了过去,只见那人全身发青,遍体鳞伤,已然气绝。他惊骇不已,道:“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杜鸣鹤仔细地检查了这人的全身,慢慢站起,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个人确实是死于妖闭门失传数十年的妖闭大法。” 寒水碧耸然道:“难道已经有人窃取了黑匣子的秘密?” 杜鸣鹤解下斗篷,给死者盖在身上,道:“看样子是。” 地面落满似花非花的细蕊,无声无色无味,踩上去,有种不甚分明的柔软之感。 端木夫人幽灵般穿过院子,长长的裙幅在地面拖过。她脸色惨白,眼睛执拗而疯狂地睁着,布满血丝,显然好几夜没有合眼了。 澹台西楼无声无息地躺着,双眼紧闭,嘴唇发紫。 她心里蓦地涌起悲怆之感,双腿发软,跌坐在床头,呆呆注视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悲从中来,颤声道:“楼儿,楼儿……你快醒醒,楼儿……你不能死……不能死……” 她俯下身子,怔怔瞧着他惨白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爱,在过去二十九年里,她从未意识到他对她如此重要,而她也从未如此为他心疼过——也许在此之前,她是根本不知道伤心的,她生怕在她懂得悲伤之后,却再也没有人值得她为之悲伤落泪。 第114章 她颤抖着去摸他的脸颊——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从未爱抚过他,哪怕在他襁褓之中,她也从未抚触过他,拥抱过他…… 突然寒光一闪,一柄匕首不知从何处刺出,电光火石之间,便刺入她的胸口。她全身一激灵,旋即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刺痛。她本能地挥手反击,手掌重重地掴在对方脸上——她已经明白,床上这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紧张起来,猛提一口真气,暴退数尺,捂住伤口,目眦欲裂,厉声道:“来人啊!快来人!” 那人一招得手,立即从窗口逃了出去。 等到澹台慕容、穆犹欢等人闻讯赶来,端木夫人已委顿在地,气若游丝。澹台慕容惊动颜色,大声道:“快请杜先生!快请杜先生!” 穆犹欢冷眼旁观,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笃定而阴毒的笑容。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他慢慢地退了出去,望着缓缓沉落下去的夕阳,心中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断断续续的咳嗽像带刺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她心上。她面无血色,紧紧绞着双手,指节发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床头,眼睁睁看着他把体内的血一点点咳尽,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像一只魔爪,把她的心撕扯得鲜血淋漓。她的眸子暗淡无光,如果可以,她愿意以一切代价换回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像一根已经点燃的蜡烛,正在一寸一寸减少。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整个人几乎崩溃。 澹台西楼勉强睁开眼睛,笑道:“别难过……”一阵越发剧烈的咳嗽阻断了他的言语,她慌忙去抚他的胸口,他咳出血来,洒了她一身。他歉意地喃喃道:“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衣裳……” 她心酸得想哭,颤声道:“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不在乎……” 澹台西楼脸上飘过一个微笑,慢慢道:“我知道我自己的病,这病已经跟了我二十几年了,我知道它总有一天会要我的命……”她泫然欲泣,嘶声道:“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澹台西楼抚着她的秀发,叹道:“现在不说,我怕就没机会了……你别难过,生死有命……何况任何人都要死的,不死反倒可怕了……”看她泪流满面,举手替她拭泪。 她拼命克制自己,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流淌在他脸上,她全身发颤,哑声道:“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澹台西楼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喃喃道:“别说傻话……” 看见杜鸣鹤走进屋来,澹台西楼微微一笑,道:“杜先生……”杜鸣鹤道:“我来看看公子的病情。”澹台西楼笑了笑,道:“还有什么可看的,你就不必费心了。” 杜鸣鹤沉声道:“公子为何说这样的丧气话?”拎着药箱走过来,“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决不放弃。”坐下来为澹台西楼把脉,神色凝重。当他的眼光掠过澹台西楼的脸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深深的惋惜和惊艳之情,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与尘俗极不协调的存在,他的洁净、从容、高贵和超逸,都和扰攘红尘格格不入。越是凝神注视他,杜鸣鹤越是感到红尘纷扰,众生世相,不过是二分流水,一分尘土。 澹台西楼慢慢张开眼睛,凝神注视着杜鸣鹤。他的眼光专注而深邃,只有孩子才会这样专注地盯着人看,但孩子不会有他的冷漠与睿智,只有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才会有如此宽广的视野,如此幽深的目光,但高僧不会有他的落寞与倦怠——这两者却在他身上奇迹般地融合。俗世中的人,都不会再有这样澄澈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早已在无尽的观望者蒙尘转枯。他默默地看着,始终坚定而苍凉。 杜鸣鹤心情凄怆而悲哀,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澹台西楼笑了笑,道:“没有救了,对么?”杜鸣鹤摇了摇头,道:“不见得,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澹台西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道:“不要勉强。”杜鸣鹤叹了口气,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澹台西楼道:“那是因为我早就看透了。端木夫人怎么样?” 杜鸣鹤沉默了一会,慢慢道:“她伤得很重……”澹台西楼一震,道:“她……她有性命之忧么?”杜鸣鹤道:“不好说。”开了张药方,道:“公子好好歇着,我明天再来。” 澹台西楼黯然道:“多谢先生,慢走。” 秋季的天空高而深远,蓝得晶莹透彻,白色的圆柱耸立在灿烂艳丽的黄叶林中,触目惊心。 杜鸣鹤拾起一枚枯黄的叶片,怅然若失。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黄昏,这样的落叶,一切都让人肝肠寸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这让他蓦地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心头一震,猛一抬头,看见了澹台慕容。 高高的枫树,静静地掩住幽寂的院子,树后重门紧闭,看不透个中凄凉。秋林映着落日,凄艳的酡颜映衬着天边渐浓的暮色。澹台慕容坐在枫树下,凄艳的红叶映着他消瘦的身影,让人倍感凄凉。 大凡一个人功成名就时,心境都会变得苍老、疲劳、倦怠、虚空,而那些年华老去的英雄豪杰们更是想尽力除却心中的虚无及倦怠,为晚年平添一点生气。澹台慕容显然对这个儿子异常关注,也异常珍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定很痛苦,焦躁不安的情绪强烈地侵蚀他的心,而他却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倾诉他的悲哀与痛惜,因为他是江湖中人眼中的英雄。在人们看来,这样的英雄是没有恐惧、没有失败、没有痛苦、也没有挫败感的。虽然未必所有人都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但是谁都希望有这样一种愿望存在,这也许正是一种寄托,对平常人来说,强者就是一种力量,或者说一种模范。他们是弱者,所以他们需要这样的模范来指引他们,让他们觉得有所依傍,有所慰藉。 在世俗人眼中,英雄是最崇高、最令人艳羡的,而事实上,他们往往是最可悲的,成为一个英雄远远没有保持一个英雄的形象那么难。 杜鸣鹤隔着树枝望着孤独的澹台慕容,心里涌起难言的悲痛之意。 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随着夜色加重,越来越冷清,让人忍不住要潸然落泪。澹台慕容寂寞地坐在树下自斟自饮,望着天际逐渐变浅的红光,渐渐与光与影融为一体,最后归于黑暗。 白日转瞬即逝,雪拂兰坐在屋里,聆听窗外的雨声,四下环绕着暗淡、灰冷、微弱的光影。她怀着沉重无精打采的心情,开始感到寒意以及淡淡的伤感。她的心境完全被澹台西楼的病情扰乱了,她胸口也闷得难受,只觉四下里漂浮着凋零、沉闷和坟墓的气息。她迟疑地打开窗子,沉思片刻,决定去看看他,自从他们订婚之后,她还从未见过他。 她走出屋子,门前的木兰树掉下一朵花来,正好砸在他头上。她抬起头来,这株木兰看起来慵懒沉寂,慢条斯理,但它开花的方式却是简捷直率、华丽狂野的。她昨天早晨还只见到白中透绿的花苞开放,也看见洁白的花朵如梦似幻地在风中舞动,现在花朵却已经褪了色,花瓣也变黄了,昨日花朵还像雪白的锦缎,只一天,雪白的花朵便失去了颜色,变成淡淡的肉桂色,花容随之变形,衰弱疲惫的姿态令人心痛,摸上去宛如皮革一般,柔软而有韧性,还有淡淡的芳香。她心里震动了一下,心情沉痛起来,情不自禁地把那朵花放进袖子里,穿过沉寂的园子。 木苍来给她开门,面带忧色,轻声道:“雪姑娘,杜先生正在为公子把脉,你少等片刻。”雪拂兰眼里掠过一丝阴影,幽幽道:“他怎么样了?” 木苍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好……很不好……”正说着,杜鸣鹤出来了。 雪拂兰哀恳地望着他道:“他……他怎么样?” 杜鸣鹤注视她良久,平心静气道:“我会尽我所能的。”雪拂兰神色凄怆,喃喃道:“他会死么?”杜鸣鹤道:“我说过我会尽力而为。” 雪拂兰咬了咬唇,道:“你不能对我说实话么?” 杜鸣鹤眼光转向远处干枯的林木,也许是不愿让别人看清他眼中的忧伤。这昔日苍翠的树木,每到寒冬都会褪去一切色彩和形相,正如死去的人脱去皮囊,可是树木的荣枯都由自己承担,人死后的一切苦难却要由爱她恋她的人承受,而无论如何忍受,人也无法起死回生。他的衣袂在寒风中抖动,漆黑的头发映得他的脸庞无比惨白。过了很久,他慢慢道:“我说的就是实话。”说着就径直离去了。 雪拂兰呆呆看着他走,心里一阵阵绞痛。 木苍道:“雪姑娘,公子睡下了,你改天再来吧。”雪拂兰怔了半晌,轻轻道:“我进去看看他行么?”木苍摇了摇头,道:“公子不希望睡着的时候有人进去。” 雪拂兰无精打采地回到屋里,发现萧满楼正等着她。她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萧满楼神色凝重,道:“主人伤得很重,姑娘去看看他吧。”雪拂兰讶然道:“有谁能伤得了他?” 萧满楼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第三十章不如怜取眼前人 深夜,狂风无情地横扫着整座园子,吹过枯黄的葡萄藤和光秃秃的林子,摇撼着所有的枝丫和树干,狂啸过所有的障碍,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吹得格格作响,将一团团枯叶吹成旋涡般往上飞。杜鸣鹤站在黝黑的窗前,空芒、黑暗、死亡与灰暗就在花园里虎视眈眈。 第115章 澹台西楼死了。 他虽然尽了力,仍然感到十分歉疚。澹台西楼却显得那么从容,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认为,死亡才是他真正的结局。他以一种先知先觉的智慧洞悉了人类的种种弱点,也参透了生命的本真连同它可悲的局限,所以他并不痛苦。他临死前还是笑得温柔平静,看到那样的笑容,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活着才是个错误,如果老天爷连这样的人也容不得,他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世人的祈求与祝愿? 雷声从天际滚来,闪电火蛇般在云层里蜿蜒游动,霎时间暴雨倾盆,冷风夹着冷雨吹进来,他身上立刻湿了一大片。他关上窗子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没有注意,点起一盏灯,拉开被子,准备睡了。就在这时,他心口忽然痉挛起来,耳中隐约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哭泣。他侧耳倾听,那声音就像游丝一样,若有若无,随即被风吹散了。隔了半晌毫无动静,他不禁以为是一种幻觉,哪知过了不久,那哀怨惨痛的哭声又远远飘来,他全身一震,拉开门,循声而去。 走出一箭之地,他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一株合欢树下,他犹豫了一下,唤道:“姑娘,姑娘……”但那女子根本未曾听见,他走得更近了一些,只听她哭道:“为什么,到底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死?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的,为什么……” 杜鸣鹤惊愕不已,上前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那女子蓦然扭头,泪眼朦胧。杜鸣鹤看得真切,愕然道:“雪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急忙将她扶住,定睛一看,她浑身湿透,面如金纸,全身不停地发抖,抖得像院子里飘摇的树叶。他惊讶欲绝,失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手脚直抽搐,仿佛刚从冰水里爬出来似的,头冒冷汗,颤声道:“澹台公子死了,他死了……”她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眼圈发黑,双唇发白,视线模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她想动弹,但四肢麻木僵硬,毫无活力。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失控了,只能这样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喉咙干渴嘶哑,眼皮沉重得直往下掉。 杜鸣鹤赶紧将她抱回屋里,为她脱掉湿衣,扶她躺下。她带着凄楚的表情睡着了,面色苍白,两颊消瘦,悒悒不乐。他心头感到一阵刺痛,一种苦闷和烦恼越来越强烈地啃食他的心。 桌上点着一支结了烛花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 杜鸣鹤温存地抚摸着她湿润的头发,眼神凄凉而又深情。她在睡梦中忽然痛苦地痉挛起来,两只手抖个不停。杜鸣鹤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腕洁白柔软,右手腕上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这道疤痕像一道闪电似的,划破暗夜的天空,往事纷至沓来,一种深沉的哀痛袭上心头,让他心里颤悠悠、空荡荡的。 外面依旧雨横风狂,树枝疯狂地敲打纱窗,屋里冷飕飕的。 与此同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端木夫人也倒在澹台慕容怀里痛哭不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儿子流泪,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流泪,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她大手大脚地挥霍掉了所有的亲情和爱情,她这一生没有交过一个知心朋友,在她走投无路、痛苦徘徊的时候,她从来找不到一个人听她倾诉、为她拿主意。 她突然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她从来不曾好好扮演过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她不是一个好女儿,她不孝,忤逆,乖戾;她也不是一个好妹妹,她蛮横,恶毒,娇纵;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刁钻,凶悍,为所欲为;她更不是一个好母亲,霸道,决断,冷酷无情……现在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在她决心要好好待他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再去弥补,对她而言,这是永远的失败。 这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看着昏迷不醒的楚更苹,雪拂兰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怜惜之情——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一直都对她很好,尽管他在不停地伤害江逸云——这种伤害本来也就是源于对她的爱。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比江逸云更俊秀,比江逸云更有力量,也比江逸云更有权势,最重要的是,他比江逸云在乎她。可她就是喜欢江逸云,无缘无故地喜欢他。 她对他的爱是归心抵首的。为了他,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尊严、性命,甚至美貌……楚更苹那天问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假扮下去,她不知道。也许是对江逸云残存着太多的期许,她相信他并没有死,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容颜,也许是她在不自觉地重复冷雪雯的轨迹,因为江逸云太在乎冷雪雯,所以她对冷雪雯太好奇,她想知道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她会茫然失措,忘记自己到底是谁,尤其当那些男人在她脸上寻找冷雪雯痕迹的时候。 生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中是危险的。 她知道。但她无法摆脱探究那个女人的渴望。她想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她至今牢牢占据那些爱过她的男人的心。 杜鸣鹤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被褥中残留着她的体温和余香。 枕上有一根长长的头发。 杜鸣鹤慢慢拈起那根秀发,窗口吹来一阵冷风,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信息。他打了个寒噤,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月光透过惨白的窗纱射进来,令人感到难以抑制的忧伤和恐惧。凄凉的灵堂被月光染成了灰蒙蒙的蓝色,让人本能地想起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恐怖之事。 雪拂兰伏在冰冷的地上,心里充满了悲痛。穆犹欢面罩寒霜,无声地走进灵堂。她蓦觉身后吹来一阵冷气,猝然扭头,惊讶道:“你……你来做什么?” 穆犹欢冷冷道:“当然是来拜祭死者!”说着在澹台西楼灵前上了一炷香。“江逸云死了,澹台西楼也死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雪拂兰脸颊火辣辣的,感到异常的愤怒,她勉强克制住自己,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穆犹欢慢慢道:“明天我就去向你娘求婚,我一定要得到你!”雪拂兰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说什么?”穆犹欢看着她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我说得很清楚。” 雪拂兰全身血液直往脸上涌去,她感到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椅子,颤声道:“我娘不会答应的!”穆犹欢淡淡道:“那可不一定。”雪拂兰全身颤抖起来,脸色煞白,道:“我死也不嫁给你!” 穆犹欢看着她微笑道:“那可说不准。你娘现在正在焦头烂额呢,只有我能帮她渡过这个难关。” 雪拂兰跌坐在地上,全身僵硬冰冷,她死死地盯住对方笃定而冷酷的脸,眼神发直,眼睛则越睁越大,仿佛整个眼眶都要撕裂了一般。 穆犹欢静静地站着,倨傲而又优游,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 雪拂兰呆滞地动弹了一下,脑子里掠过无数个念头,终于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不会的,我娘她决不会答应的!” 穆犹欢微笑道:“咱们走着瞧。”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雪拂兰感到一阵冰冷的痛苦,整个人像浸在冰窖中一般,她蜷缩在椅子后面,瑟瑟发抖,由于过度的专注和用力,她感到眼睛刺痛得厉害,好像就要瞎掉了一样。她闭上眼睛,但是眼睛合上之后,四周一片漆黑,加上那种绝对的死寂,又让她感到恐惧,她立即又睁开眼睛,惊慌失措地打量着四周,仿佛死神就在某个角落里站着。她忽然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疲倦,全身无力,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腿上。 过了很久,她感觉有一股暖流从后心缓缓注入,渐渐扩散到全身,周身血脉,无不熨贴舒泰。她睁开眼睛,看见杜鸣鹤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她如同一个走失了好些天的孩子重新见到父母一样,又是兴奋,又是难过,开始支撑她的那些力量突然间全都消失了,她一下子变得格外虚弱,格外无助,她颤抖着扑进他怀里。他柔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刚进来的时候,你身上冷得像冰……” 雪拂兰涩声道:“你不知道……我……我……” 杜鸣鹤轻轻道:“我知道你很难过……”雪拂兰眼眶一红,哽咽道:“他对我很好,我……早该来看他了……”杜鸣鹤柔声道,“这里太冷了,回房去吧……” 雪拂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想多陪他一会……”杜鸣鹤凝视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握住她的冰凉的手。杜鸣鹤轻轻抚摸她的手腕,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她的手腕纤细柔腻,光滑如凝脂,上面没有任何伤痕。他心头一震,抓住她另外一只手,捋起袖子一看,竟然也没有一点瑕疵。他正觉得诧异,突听一声又惊又怒的厉喝:“杜先生,你这是做什么?”雪拂兰惊跳起来,脱口道:“娘!” 郁姝曼全身僵硬冰冷,胸口沉闷得透不过气来,一种严峻、愁惨而又难以摆脱的忧郁气息,充斥了她的心。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雪拂兰手忙脚乱,满脸通红,慌乱地摇头道:“没……没有。” 郁姝曼转向杜鸣鹤,眼神就像受伤了的雌虎,咬牙道:“杜先生,我敬你是个有德的大夫,想不到你却趁机诱惑我的女儿!你不觉得很可耻么?” 杜鸣鹤静静道:“我没有诱惑她。” 郁姝曼感到难以遏制的愤怒,厉声道:“你……你不要忘了,你至少比她大二十岁! 第116章 你以为我会把女儿嫁给你么?” 杜鸣鹤笑了笑,道:“我知道夫人不会,我也不敢有此非分之想。”郁姝曼怒道:“那你这是为什么?”杜鸣鹤道:“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郁姝曼道:“为什么?”杜鸣鹤慢慢道:“不为什么……”郁姝曼神情冷漠,缓缓道:“你爱她么?”杜鸣鹤怔了怔,道:“我……” 郁姝曼冷冷道:“跟我走,兰儿!”说着拽起雪拂兰往外走。雪拂兰匆匆望了杜鸣鹤一眼,神情凄然,眼里交织着柔情与痛楚,期待与渴望。 这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一样剜着杜鸣鹤的心,他知道自己已经伤害了她——越是谨小慎微,越是担心,偏偏越是容易伤害她。但是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就想起了方才那个疑问,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所有的疑点蜂拥而来,让他浑身发抖,惊惧不已。 颛孙盈雪走出屋子,看见她孤独地站在亭子里,眺望着在林子上空盘旋的苍鹰。远远望去,她憔悴的身影伶仃而孤傲,如冰天雪地中最后一枝白梅。 空气异常干燥,吸进腹腔仿佛都是极大的负担。阳光照在粗糙的黑幽幽的树干上,隐约可以听见由于干冷而发出的轻微的毕剥声。 颛孙盈雪注视她良久,慢慢走到她身后。她猝然回头,笑了笑道:“姑姑!”她的笑容温柔而惨痛,颛孙盈雪宁可看见她哭也不愿看到她这样强颜欢笑,叹息一声,柔声道:“傻孩子,你又在想什么?” 她眼光转向远方,神色凄凉。 颛孙盈雪轻轻道:“前晚下那么大的雨,你到哪里去了?”她低头道:“我到寄畅园去了……澹台公子死了……”颛孙盈雪凝视着她的面庞,过了很久,慢慢道:“都是我害了你。” 她扭过头来,讶然道:“为什么这么说?” 颛孙盈雪眼里像蒙上了一层雾气,脸色也忽然变得异常忧伤,喃喃道:“难道不是么?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这么固执,这么死心塌地地耽溺于对龚霆松的感情,我这一辈子不会这么痛苦,而你之所以会这么痴情,这么痛苦,这么折磨自己,恰恰是因为我……” 她垂下眼皮,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幽幽道:“您别这么说,姑姑,这都是我自己愿意……” 颛孙盈雪轻轻道:“他醒了,你知道么?”她惊喜万分,失声道:“真的么?那太好了!姑姑,您终于盼到头了!”颛孙盈雪苦笑道:“盼到头了?真的盼到头了么?” 她茫然道:“难道不是么?” 颛孙盈雪淡淡一笑,慢慢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想现在是时候了……三十年前,剑门第二十二代传人江君远神秘死亡这件事,你一定听说过不止一次吧?”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还知道这些年来逸……他一直在寻找他父亲的下落……” 颛孙盈雪幽幽道:“江湖中传说剑门是个被诅咒过的家族……江君远少年夭折,三十年来始终令人唏嘘不已……人们尤其为席玖樱悲伤,所有人都说她太不幸,因为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他们又是那么珠联璧合的一对……你不知道,当年江君远和席玖樱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无论是谁,都说他们是天底下最相配、最幸福、最完美的一对,谁都相信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拆散——除了死亡。江君远的死讯传出以后,大家都说连老天爷都妒忌了,妒忌他们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只好用死亡来将他们拆散……可是你知道么,实际上江君远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伟大,也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爱席玖樱……他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在和席玖樱结合之后他才遇上另外一个女人,那时候他才知道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不应该那么早就成亲,但是神话已经造成,他只能延续这个神话……可他没有办法离开那个女人,无奈之下,只好分身为二,变成另外一个人,以延续自己见不得天日的孽缘……” 听到这里,她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眼里流露出惊惧之色,想喊,嘴唇哆嗦着,然后一点点张大,再张大,张大到涨红了脸,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瞪大了双眼,用力得眼睛发痛,几乎要流泪。她惶恐不安地注视着颛孙盈雪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庞,心头狂跳。 “然而这种日子实在太累,太压抑,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他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决定让其中的一个他死去……他以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用另外一个身份光明正大地和那个女人长相厮守,不必再受良心的谴责。但是他没有想到,死讯传出之后,他就被另外一个男人劫持,从此受尽折磨,一关就是二十八年……” 一种令人难受的忧伤和可怕的不祥预感渗入她的心灵,豆大的冷汗从她额头滚落,她心中充满冰冷、恶心的感觉。颛孙盈雪的眼睛是那样幽深,根本无法揣测,无从捉摸。她打了个冷战,视线模糊了,只觉周围的一切突然倾斜,变得死气沉沉,从那些花木、泉流、飞瀑、悬崖发出一种令人厌恶的铅灰色雾气。她听见自己梦呓般道:“姑姑,您是说……您是说龚叔叔就是……就是……”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柔媚的幽香,一种魅惑人心、令人无法自持的幽香。但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颛孙盈雪嘴边泛起一丝苦痛的笑意,慢慢道:“是的,龚霆松和江君远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他既是我的情人,也是席玖樱的丈夫,江逸云的父亲。听起来不可思议是么?你刚刚说我盼到头了,我真的盼到头了么?这三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希望他重新回到我身边,即便是在他昏迷不醒,所有大夫都说他没有希望的时候,我仍然那么想,可现在他真的醒了,他真的在我身边了,我却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我害怕,我良心不安……他错就错在不该为了保住虚名而去伪装,而我错就错在不该纵容自己对他的情感,更不该纵容他对我的情感,我当初应该拒绝他的,如果我拒绝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席玖樱枉担了三十年的虚名,一旦她知道她丈夫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她,她该会多恨我?我已经被另外一个女人恨了,你知道么,被人恨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人恨我,我希望他回到他妻子身边……我希望他们一家尽享天伦之乐……这三十年的爱与恨,我已经受够了……仇恨令人发狂,爱其实也令人发狂……我这辈子其实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幸福,我爱上了一个人,又被另一个人爱上了,两种爱对我来说都是致命的,这样的爱只是把我们都推入绝境……雯儿,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我知道你爱江逸云,我也知道你的顾忌和苦衷,但我要告诉你,当初的事不能怪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都没有错,如果你愿意和他一起分担,你就不要再犹豫。但是如果还有别的事情让你感到为难,你就不要再想他了,毕竟你已经离开他很久了,现在做出彻底离开他的决定,一点也不会伤害到他,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有了雪拂兰,你再度出现只会增加他的痛苦,同时伤害另一个女人……” 这时突听一人慢慢道:“这话说得对极了!” 颛孙盈雪愕然回头,蓝光一闪,庭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穿着绿地五色锦衣的年轻男人,柔长的手指捻着一枚蓝幽幽的火苗。他仿佛是灯火带来的一般,形如鬼魅,诡异飘忽。他手指轻弹,树梢的风灯倏然点亮,只见这男人身材修长,锦衣流光溢彩,一双深不可测的桃花眼显得诡诈邪魅。 颛孙盈雪盯着他看了一会,面容陡然罩上一层寒气,冷冷道:“原来是你!”于怜香微笑道:“原来夫人还记得在下,真是不胜荣幸。”颛孙盈雪道:“你来做什么?” 于怜香看着那白衣少女,缓缓道:“我是来看她的。”颛孙盈雪淡淡道:“你知道她是谁?”于怜香慢慢道:“我当然知道她是谁,除了夫人之外,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是谁了。”说着走到那白衣少女身后,柔声道:“雯儿,雯儿……” 颛孙盈雪暗暗叹了口气,转身进屋去了。 那白衣少女疾走两步,在一株老梅下站定,冷冷道:“别这样叫我!”于怜香叹了口气,走近前去,道:“那你要我怎样叫你?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承认你就是冷雪雯?” 冷风吹过,梅花纷纷坠落。她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绯红的花瓣一片片落在她白皙的掌心,无声无息。于怜香凝视着她的掌心,喃喃道:“雯儿,雯儿,你瞒得过别人,难道能瞒得过我么……”怔怔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于怜香慢慢道:“还记得你的手腕是怎么受伤的么?如果没有你手上这条伤疤,我也不敢这么肯定……” 冷雪雯一言不发地想把手抽回来,但他却握得更紧了。她有些不安,低声道:“放手,快放手……” 于怜香置若罔闻,五指紧紧箍住她纤细的指头,梦呓般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他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病态地闪着耀眼的光芒,接触到他的眼睛,冷雪雯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攫住了,动弹不得,慌乱而惊愕地注视着他。他目不转睛地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还惦记着江逸云么?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有了雪拂兰?为什么你到现在还对他念念不忘?既然你当初铁了心要离开他,为什么不索性忘记他? 第117章 你知道我多喜欢你么,你知道我为了你可以放弃世间的一切么?江逸云也许爱你,但他不会像我这样爱你,他的爱是没办法和我相比的!他有太多顾虑,太多杂念,更重要的是,他的名气太大,大到他已经不能自控,很多他明明不愿做的事情他也必须勉为其难地去做,而这些事他常常会自欺欺人地说他必须去做,其实他很清楚,他可以拒绝去做。就比如当年水墨芳那件事,没有他水墨芳也还能找到别的男人送她,可他非得要去插这么一杠子,这不是自找罪受么?我可以为了你和所有人为敌,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从来就不在乎世人对我的看法,可他不一样,他很在乎,他的家世迫使他不得不在乎,否则他就会辱没祖宗的荣耀,而我很自由,空前绝后的自由,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我这么自由又像我这么爱你的男人,我打赌你再也找不到!穆犹欢也许同样可以做很多江逸云不能做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情,他也许很多时候比我还威风,但你看着吧,他一点也不自由,他心里有仇恨,他有欲望,他挖空心思要实现他内心最隐秘的念头。可我没有仇恨,也没有需要花费毕生精力去实现的野心,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高兴。你好好想想,还有谁能活得像我这么简单?我会宠你的,比江逸云更宠你,你好好想想吧,好好想想!”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似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催眠的力量。冷雪雯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已迷失其中。但她突然感到一阵痛楚,她低头一看,发现血正从他们紧紧纠缠的手指缝里流淌下来,她惊叫一声。于怜香看了一眼,愕然松手,看见自己手心裂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淌出来,他愣了一下,旋即掏出一方丝帕,紧紧按住伤口。 冷雪雯看着满手的鲜血发怔,半晌抬起头,发现于怜香炽热的眼睛正盯着她。她心跳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于怜香又逼近两步,把她堵在树干上,手臂像铁圈一样箍住她的身子。她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贴上来,仿佛一块黑幕从头顶罩下来,她又气又急,转头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于怜香咬牙道:“我想你,想得快疯了……”冷雪雯怒道:“谁让你想我了!”使劲推开他,从他面前一掠而过。于怜香看到她向外急奔,讶然道:“你去哪?” 冷雪雯飞身掠过篱笆,正想加快脚步,却被一个人抱住了。她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那人却是杜鸣鹤,夜色中只见他脸色惨白,眼里充满说不出的惨痛之色。看清是他,她顿时愣住了,呆呆望着他。 于怜香很快追了过来,喝道:“姓杜的,你是什么东西,快点放开她!” 杜鸣鹤没有理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冷雪雯,她感觉自己的脖颈像被什么固定死了似的僵直了,同时感到皮肤上有一股颤动不停的冰冷的寒气从脚底升起。她想转过身去,但肌肉不听使唤,她就这样停在他怀里,浑身发抖,一言不发,两只手僵直地垂着。 他面色越来越苍白,盯着她的脸庞,涩声道:“你是雯儿?” 于怜香惊讶莫名,怔怔地瞧着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觉心口一阵灼痛。 冷雪雯沉默。 杜鸣鹤死死地盯着她,表情越来越凝重恐惧。而后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她在这片黑暗中模糊成一道白光,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他开始觉得眩晕,觉得全身乏力,甚至摇摇欲坠起来。她疑惑而又惊惧地望着他,只见他面如死灰,表情可怖,身体晃晃荡荡。她惊讶地叫了一声,起身扶住他。他勉强定了定神,身子仍在发抖。这时他听见她嘶哑而又缓慢的声音:“你怎么了?”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她,哑声道:“你是谁?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喃喃道:“我……我是雪拂兰……” 杜鸣鹤厉声道:“不,你不是!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他使劲摇晃她,晃得她几乎要晕厥。她痛苦地呻吟起来,手脚强烈地抽搐着,嘶声道:“我就是雪拂兰,你不认得我了么?” 杜鸣鹤痛苦地松了手,一拳擂在树上,猛地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道:“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声音无比哀痛,眼里流露出一种交织着痛楚和愤怒的神色。 她怔怔望着他年轻而俊逸的面容,心口一阵绞痛,眼泪夺眶而出。 江逸云紧紧揽住她,颤声道:“雯儿,雯儿,我知道你是雯儿……雯儿,你是我的雯儿……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雯儿,雯儿……” 她被他箍在怀中,动弹不得,听着他撕心裂肺的诉说,只觉肝肠寸断,忍不住伸手轻抚他,流泪道:“为什么你不忘记我,为什么?为什么有了雪拂兰,你还是不能忘记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 江逸云哑声道:“我怎么能忘记你……即便是有十个雪拂兰,我也不能忘记你——你难道不知道么,你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就像有人把你的名字烙在我心头一样,我片刻也忘不掉你……这些年来我总是会想起最后那一天,每想一次,就痛苦一次,折磨一次,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会想起来……你说你再也不爱我了,你说你要离开我,你说我们再也没有以后了……雯儿,雯儿,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我不让你走,我想尽办法要把你留在身边,可你却那么倔强,那么决绝,你不停地流泪,我知道你伤透了心,但我还是竭力要留住你,我发誓一定要十倍百倍地偿还你,可你却对我说,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你拔下鬓角的簪子,对准自己的心口,你说,如果我再逼你,你就死在我面前……你还记得么,雯儿,这一切你还记得么?” 他的声音悠悠地颤,令人心头发酸,冷雪雯抬头,看见两行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流淌下来。她心头一颤,低声道:“记得,我记得……” 江逸云道:“为什么你要那样说?当时你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真的不再爱我了么?” 冷雪雯哽咽道:“不是真的,那都不是真的,我怎么会不爱你?”江逸云又是欢喜,又是恐惧,嘴唇紧紧贴住她的耳根,道:“告诉我,你是雯儿,你没有死……快告诉我!” 于怜香心里嫉妒得发狂,重重咳嗽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可别忘了寄畅园那儿可还有一个对江兄你爱得死去活来的雪拂兰!” 这话显然是有效的。冷雪雯感觉江逸云全身震动了一下,脸颊突然变得冰凉。她心口挛缩起来,别过脸去。江逸云面色越来越苍白,盯着她的脸庞,两只手就像两块坚冰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热气。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打了个哆嗦,猛然抬头,看见他全身剧烈地打着冷战。她吃了一惊,失色道:“你怎么了?”江逸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心捏了一把冷汗,表情越来越凝重。 冷雪雯颤抖着伸手想去扶他,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低声道:“你就当我真的死了,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没等江逸云反应过来,她已穿林度水,飘然离去。 江逸云吃了一惊,举步要追,眼前一花,于怜香拦住了去路。他又急又怒,厉声道:“闪开!” 于怜香冷笑道:“我偏不闪!” 江逸云大怒,信手挥出一掌。 于怜香侧身闪过,冷笑道:“你居然敢跟我动手?不过老实说,我很想领教一下你现在的本事,不过自从冷姑娘死后,你几乎就一直厄运缠身。在过去的这一年半内,你先是遭到死神练孤舟的重创,然后又被穆犹欢下了毒,我很怀疑,你现在还能有多大功力。我若是你,就会找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好好地养上一年半载……你怎么没死呢?想不到你这人的命真的硬到这份上。”一面说一面不假思索地击出一掌,他并不存心要对方的命,但这一掌足以让对方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讵知他手掌尚未递满,已被对方扣住脉门。 江逸云道:“就算我只剩下半口气,我也还能撑上一年半载,你难道不知道么?” 于怜香唇边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其实你还不如死了好呢。现在这局面看你怎么收拾。”说着又一掌击了出来。他全心全意想着一招“风起青萍之末”,但手掌拍出时又决不依照“风起青萍之末”的招式。武功拘泥于一招一式,即便招式本身有鬼神莫测之功,遇见高手,也难免束手缚脚,左支右绌。是以他这一招明明不是“风起青萍之末”,却精髓尽现,有意无形,看对方如何制胜,如何破解? 江逸云却闪也不闪,一出手又扣住他手腕,冷冷道:“不劳你操心,你先给我闪开!” 于怜香悠然道:“我不会闪的,你只管向我出手好了。” 江逸云怒不可遏,一掌击向于怜香肩头,这一掌声势凌厉,带着令人魂飞魄散的杀气与戾气。 于怜香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杀气这么重,不敢掉以轻心,脚步一滑,堪堪地从掌风边缘闪过。他身形未稳,便感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这杀气仿佛山间的雾岚,飘飘而起,霎时间便将四周的退路完全掩盖。于怜香吃了一惊,身形暴退,但那杀气如影随形,尾随而至,瞬间便将他逼到了死角。他暗暗叫苦,正愁无法化解,猛觉身后吹来一阵凉风。接着只听江逸云锐声道:“什么人?”满天杀气突然化为乌有,他松了口气,眼角瞥见篱笆内站着一条颀长的人影。 第118章 他怔了怔,扭过头去,看清那人一袭白袍,俊逸出尘,年纪显然不小了,仍然给人一种无限柔情、无比优雅的感觉。 江逸云怒气未消,道:“原来是龚先生!” 那人淡淡道:“我不是龚霆松,我是江君远,你的父亲。” 于怜香一愣,随即想起方才听到颛孙盈雪和冷雪雯的对话。 这句话却似炸雷一样在江逸云头顶炸响,他怔了半晌,突然仰头大笑道:“好啊,好啊,老天爷可真是宠爱我,我以为雯儿死了,没想到她仍然活着,我以为我父亲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没想到他现在竟然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哈哈哈哈……老天爷,老天爷,我该怎么感激你才好呢!” 于怜香皱了皱眉,怎么也没想到江逸云竟是这种反应。 江君远缓缓道:“你是不敢相信,还是不肯相信?”江逸云冷冷道:“不,我相信!但你得给我一个解释。”江君远道:“我会的,你随我来。” 于怜香忍不住也想跟过去,却被颛孙盈雪阻住了去路,她神色黯然,冷冷道:“你已经看了大半天热闹了,还没看够么?你要是真的在乎雯儿,就去把她找回来。” 于怜香如大梦初醒,跺脚道:“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多谢夫人提醒!” 杜鸣鹤不在房中。 雪拂兰在寄畅园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想到那天面对母亲质问时他保持沉默,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无精打采地走向后院,离小院还有一射之地时,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一种无名的恐惧猛地掠上心头。她心头震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失声喊道:“娘,娘!” 院落沉默在凄清的月光里,她的声音掠过轻轻摇曳的树梢,一下子就淹没在无比的岑寂之中。她心口狂跳,狂奔而去,奔到近前,发现四围的篱笆变得七零八落,房门歪在一边。 她全身顿时掠过一阵寒意,牙齿也丝丝吸着冷气。她撞进屋去,大声狂呼,仍然毫无回应,但是她已经嗅到了血腥味。她浑身发抖,鼓足了勇气,推开厢房门,看见两个侍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早已死去多时。她又惊又骇,狂叫着到处找她母亲。然而除了几具仆役的尸体,她什么也没发现,她母亲失踪了,就像当初扶桑突然凭空消失一样——一同失踪的还有司虏尘,以及扶桑。 她呆望着满地的鲜血,神情呆滞,两眼红肿,终于意识到她的母亲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想起灵鱼先生,就像从悬崖上跌落下去正好撞在一棵斜伸出来的松树上捡回来一条命似的,立即掠出小院,向他的屋子急奔而去。她顾不得礼节,奔进屋脱口道:“灵鱼先生,我娘失踪了!” 话音一落,她立即感觉到异样的气氛,眼睛一转,不觉呆住了。她这才发现满屋子都是些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澹台慕容父子之外,还有凤阁舍人南宫迥秀、上清堂主房尘睿、赌棋山庄庄主容凤梧、寒水碧、穆犹欢——屋子的主人,灵鱼先生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木苍低着白发苍苍的头,老泪纵横。这一切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呆若木鸡地望着灵鱼先生,他的脸色很安详,毫无痛苦之色,和平日熟睡后并无区别,他的衣服也依旧干净平整,没有丝毫挣扎过的痕迹。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顿时晕厥过去。等到她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穆犹欢怀里。他低着头望着她,轻轻道:“老爷子过世了……” 雪拂兰颤声道:“我……我看到了……这是怎么回事?”穆犹欢缓缓道:“有人杀了他。”雪拂兰震惊道:“怎么可能?居然会有人暗杀他么?” 穆犹欢表情沉痛而又冷峻,喃喃道:“你说得对极了,的确是暗杀!”雪拂兰心里充满了悲伤,凄然道:“为什么要杀他呢?他那么善良,又那么宽容,难道这样的人也会遭到别人的仇恨么?” 穆犹欢默然无语,半晌方道:“你刚才说你娘失踪了?”雪拂兰哑声道:“是,我娘失踪了,司叔叔也失踪了!丫头们都死了!”穆犹欢一怔道:“什么?你要去哪里?” 雪拂兰心乱如麻,道:“我要去找我娘……”穆犹欢道:“你知道去哪找么?”雪拂兰涩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我也不能在这里干坐着……” 穆犹欢略一沉思,道:“这样,我帮你去探听消息,你千万不要到处乱跑,免得有危险。” 雪拂兰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如此了。 第三十一章回首向来萧瑟处 第三十一章回首向来萧瑟处 二十八年来,父亲的影子始终是模糊的,江逸云只能从母亲的描述去揣想。尽管他一直在努力,但他对父亲的生还早已不抱有希望。可他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会在二十八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骤然出现。这本来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但是因为初见父亲的那一瞬间,他根本还没有从见到冷雪雯的震惊与痛苦中恢复过来,父亲的出现对他的心情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他不觉得高兴,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困惑。现在听完父亲的讲述,回想当初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从南海珠玑岛救出来,他才相信冥冥中确实有种力量在导引他尽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 最后,江君远慢慢道:“你恨我么?”江逸云沉默良久,缓缓道:“你不爱我娘么?”江君远望着摇曳的烛火,喃喃道:“应该是爱的,只是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深……” 江逸云沉默着,忽然淡淡一笑,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江君远道:“我不知道……”江逸云道:“可她从来不认为你死了。” 江君远淡淡一笑,道:“但她心里一定是这样以为的,你不了解你娘,她太好强,纵使她心里认定我死了,她仍然要去设法证明我没有死……” 江逸云道:“为什么?” 江君远缓缓道:“因为她不甘心。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娘真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么?女人都是敏感的,尤其是你娘,她很聪明……她见过盈雪,也见过变成龚霆松的我,她看盈雪的眼光是充满敌意的,看我的眼光则是怀疑的……盈雪告诉我,她不喜欢雯儿,我就知道了……” 江逸云截口道:“她怎么知道我娘不喜欢雯儿?”江君远看着他道:“当然是雯儿自己告诉她的。”江逸云喃喃道:“雯儿怎么知道?雯儿怎么知道?” 江君远叹息道:“任何一个女子在面对未来婆婆的时候,都会变得很敏锐。” 江逸云突然暴怒起来,道:“雯儿为什么不告诉我?”江君远道:“告诉了你又怎么样?”江逸云一拳擂在桌上,咬牙道:“是你们害了雯儿!” 江君远道:“是,是我们害了她。我害了她,因为我使得你娘不喜欢她,如果你娘喜欢她,她心里就不会有疙瘩,当初就不至于发生那么多事;至于盈雪,是因为她对感情的态度影响了她,如果盈雪不是那么执著,雯儿也不会对你这样痴情……她完全可以选择别的人,比如……” 江逸云冷笑道:“比如于怜香,对么?你也这么想?” 江君远平静地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真正的爱总是把人推入困境,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对谁都不好……” 江逸云冷冷道:“你这是教训我,还是拿过来人的经验提醒我?”江君远略带嘲讽地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死了好?”江逸云霍然起身,道:“我没有那么大逆不道的念头,我倒是希望自己死了好!”江君远温柔地看着他,道:“你死了别人就不痛苦了么?” 江逸云盯着对方的眼睛,道:“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江君远慢慢道:“想好了,想清楚了,两个人你只能选一个,选定了就得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而且对方得和你一样有勇气。” 湖面铺满浮萍,织成一片绿锦,蔷薇满架,花枝披离。冷雪雯站在蔷薇架下,雨滴和着落花,簌簌地落了她一身,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于怜香走近前去,柔声道:“我找了你好久了。”她扭过脸来,蔷薇翠绿的枝叶披拂下来,使她的脸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碧光,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感觉她笑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道:“我真怕再也找不到你。” 冷雪雯淡淡一笑,道:“你找我做什么?”于怜香道:“你知道为什么。”冷雪雯低下头,喃喃道:“你这又何苦?”于怜香道:“事到如今,你还这样说……”冷雪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哑声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于怜香道:“你还爱他么?”冷雪雯道:“十年的感情怎么能舍弃得了,我当然爱他。”于怜香道:“既然爱他,还有什么不能取舍的?”冷雪雯道:“那雪拂兰怎么办?”于怜香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于怜香该怎么办?” 冷雪雯一怔,望着他不说话。于怜香喃喃道:“别人的感情都是真的,别人的痛苦都不得了,为什么只有我于怜香的感情和痛苦别人都看不见?”冷雪雯颤声道:“你……你别说了……” 于怜香自嘲地笑了笑,道:“这样吧,我替你去把雪拂兰杀了……”冷雪雯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锐声道:“不行,你不能那样做!”于怜香叹了口气,道:“为什么?” 寒冷、昏暗、潮湿的夜晚,淅淅沥沥下着雨。高高的天窗开着,偶尔潲进一两点雨滴,甚或一两片花瓣。 第119章 “一片,两片,……七片,……”郁姝曼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地上的残瓣。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无以为乐,她只好每天不停地点数难得飘落进来的花瓣。她身上的白袍早已污秽不堪,她浑身伤痕累累,至今还疼痛难忍。她脸颊苍白发青,病容满面,嘴唇干裂出血。她抖抖索索地捧起花瓣,耳边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呻吟,她心口一阵痉挛,侧耳倾听着,嘶声道:“虏尘,虏尘,你怎么了?” 司虏尘就关在隔壁的石牢里,咫尺天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每天都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静,她祈求上苍让他活下去,可是活下去后会不会有奇迹发生,她不知道,甚至想都不敢想。她颤抖着又问了一声,才听见司虏尘喑哑的声音道:“没什么……”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她一阵心酸,涩声道:“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二十年还不够,现在还要害你……” 司虏尘叹道:“你怎么又这么说,不是告诉过你别再说这种话了么?” 郁姝曼掩面哭泣,颤声道:“可是我心里难过……”司虏尘道:“你别哭……你看看窗子,外面是不是下雨了?你看见飞进来的花瓣了么?”郁姝曼道:“看见了,可是少得很……” 司虏尘道:“是很少,不过我手边已经有二十六枚了,你呢?” 郁姝曼这才知道他原来也和她一样点数花瓣打发时间,越发觉得痛楚不堪,低声道:“我的比你多,有三十四枚了……” 司虏尘笑道:“老天爷都知道偏爱你,知道你爱花……” 他的乐观让郁姝曼心痛不已,她捂着嘴低声哭泣。司虏尘等了很久,见她不言语,有些不安,轻声道:“姝曼,你怎么了?伤口又疼了是么?”郁姝曼极力控制自己,哑声道:“没……没有……” 石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像被人抽了一鞭,全身抽搐了一下,愕然抬头,看到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人慢慢走下石牢。她暗暗咬牙,出于自尊,支起身子勉强坐起,眼色惨痛,愤怒而哀怨地盯着他。 这就是她的丈夫,狠心抛弃她和女儿,一去不回头,如今又帮助别人折磨她的好丈夫!她恨他,更恨自己看错了人。她眼里并没有泪,却仿佛要滴出血来。 雪栖鸿走到牢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两只手使劲抓着地上的干草,由于激动和怨恨,强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心口发疼。她真想把手中的草泥掷到他脸上,可她四肢无力,连坐直起来都很费劲。 司虏尘不知道雪栖鸿到来,关切而着急地询问她的伤势。她一手捂着胸口,喘息道:“我没事……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雪栖鸿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隐约记得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为这张脸神魂颠倒,夜不成眠;可是为什么那种爱消失得那么快,那么远,为什么现在他心中只剩下恨?他模模糊糊记得这个女人曾经对不起他,但具体的情形已完全记不得了。他甚至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妻子,他只认得为他一夜白头的素馨儿,并且对她言听计从。她说眼前这个女人恶毒,他就相信她是恶毒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还是那样亲切。 郁姝曼无力地扭转了头,不愿再和他面对。雪栖鸿皱眉道:“把脸转过来。”郁姝曼愤然转头,厉声道:“雪栖鸿,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样折磨我,羞辱我?”她哀痛欲绝的神情让雪栖鸿微微一惊,他若有所思地端详她,淡淡道:“你不知道么?” 郁姝曼哑声道:“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这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想这件事,想为什么!可我始终都无法明白为什么你会抛下我和兰儿,始终都不明白!我知道你喜欢素馨儿,我也知道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谁也替代不了,而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敢想要取代她……” 雪栖鸿道:“你还有个女儿?”郁姝曼悚然道:“难道你不知道?”雪栖鸿道:“听说你的女儿也不是善良之辈。”郁姝曼大惊失色,狂叫道:“谁说我的女儿不是好人,谁说的?”雪栖鸿道:“难道不是?” 郁姝曼简直要发疯了,打了个哆嗦,哀声道:“你不要伤害她,求求你不要伤害她……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能伤害她……你恨我也好,厌恶我也好,一切的过错都由我来承担,但请你不要伤害兰儿……” 雪栖鸿若有所思道:“她叫什么名字?”郁姝曼道:“雪拂兰,她叫拂兰,拂尘的拂,兰花的兰——这可是你给她取的名字……”雪栖鸿沉默良久,静静道:“我没有女儿。”说完便走出地牢。 郁姝曼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毛骨悚然。有一阵子她真觉得自己快疯了,她的头昏昏沉沉,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过了很久,她听见司虏尘清晰的声音道:“姝曼,他什么都忘了,素馨儿是新月教徒,精通幻术,一定对他下过手了……你不要灰心,只要有解药,他会好起来的……” 雪拂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她的父亲,但她根本不能上前与他相认,更不要说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偎依在父亲怀里撒娇。 素馨儿站在雪栖鸿身边,眼光就像玻璃一样冰冷单调。 雪栖鸿盯着雪拂兰,他始终不相信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何况他既已不再承认郁姝曼是他的妻子,当然也不承认这是他的女儿。 雪拂兰的眼光既绝望又充满了痛苦和怨恨,这种眼神让雪栖鸿心里一动,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眼神,仿佛有一道电光在他眼前划过,让他恍惚记起几十年前发生过的旧事的痕迹。 雪拂兰突然开口问道:“我娘在什么地方?”雪栖鸿皱了皱眉,淡淡道:“谁告诉你在这里能找到你娘?”雪拂兰咬牙道:“除了你们还有谁会这么残忍!我娘呢?” 雪栖鸿冷冷道:“你能找上门来,并不代表你就能把你娘带走!” 雪拂兰浑身发颤,嘶声道:“这么说我娘真的在这里?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我娘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样对她?就算你不再爱她,不再在乎她,你和素馨儿走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回头弄得我们家破人亡?这样做让你觉得很痛快是么?难道你就真的是铁石心肠么?纵使你不再爱她,她毕竟曾经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雪栖鸿无动于衷,冷冷道:“你才多大,懂得什么?” 雪拂兰抗声道:“至少我懂得怎样去爱爱我的人!”雪栖鸿哼了一声,道:“你哪里就能知道哪些人是真爱你,哪些人是假装爱你。”雪拂兰瞪着他道:“至少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雪栖鸿脸一沉,冷冷道:“你找死!”雪拂兰冷冷道:“你若永远不会后悔、不会内疚,你尽管杀死我好了!”雪栖鸿冷笑道:“你以为我不会么?” 雪拂兰带着愤怒与怨恨锐声道:“你会,你当然会!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下得了手,你还有什么不能做!”雪栖鸿冷冷地注视她,她使劲攥着拳头,咬牙道:“我娘呢?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素馨儿忽然淡淡道:“你娘不在这儿,你一定是弄错了。” 雪拂兰大声道:“不,我不会弄错,我娘只可能在你们这儿!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找!”她突然从窗口掠了出去,脚下毫不停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速度惊人。 雪栖鸿皱了皱眉,只见她已到了十丈开外,乍看之下,就像一片轻云在竹林之中袅袅飞动。他心里忽然一动,一种游丝般的情愫,飘飘漾漾地合拢过来,绾在一起。 掠出竹轩,雪拂兰立刻又拔起一丈多高,凌空虚踏,远远落在树梢上。由于她速度太快,难免有些眼花,等她定睛四望,一眼就瞧见雪栖鸿站在自己面前。她这一惊非同小可,没料到对方轻功如此高明。雪栖鸿背负双手,面色森然可怖,慢慢道:“你的轻功不错,难怪你敢到这里来撒野。” 雪拂兰冷冷道:“为了我娘,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把她找到!”说着,突然向后射出七八尺远,再落下时耳畔听得衣袂曳风之声,眼角瞥见雪栖鸿冉冉破空而来,脚步飘忽,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她悚然心惊,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雪栖鸿双足虚踏,从她头顶飞过,她本来径直向前,待到雪栖鸿转身,她已斜飞出去,而速度丝毫未减。雪栖鸿微微一怔,腾空跃起,宛如紫色大鸿,向她当头扑下。哪知她方向又变,雪栖鸿便借这一扑之势陡然飞起两丈高,又平行飞出六七丈远,两袖一展,居高临下,掌力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所不至。 雪拂兰无暇细想,长袖舒卷而去。她这一袖挥出,对方的掌力便如轻烟遭遇狂风一般消散干净。这一拂之势,力道固然不及雪栖鸿,但如一江春水,柔和舒徐。 雪栖鸿被她这一拂消散力道,大为惊异,她这一袖法,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微一皱眉,漫天掌影扑击而下。雪拂兰只觉掌势如同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无懈可击。一见这架势,她自知万难抵挡,身形暴退,没等她站稳,对方又已攻到面前,出手恢宏,仿佛挫天地万物于掌端。她不敢硬接,连连后退。 转瞬间雪栖鸿已挥出五六掌,雪拂兰均未硬接,全仗着身法轻盈才得以全身而退。雪栖鸿冷哼一声,突然跨出一大步,到了雪拂兰跟前,左掌轻飘飘击出,这一掌看似平淡无奇,其中却变化迭出。 雪拂兰刚想后退,对方右掌划了个弧线,嗖地推出,掌心带着一种强劲的磁力,将她整个人完全吸附,她猝不及防,对方的手掌结结实实击中她左肩,她全身晃了一晃,就无法动弹了。 第120章 一道炽热的火焰,穿透她的心底,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晕迷无力地任由这火焰燃烧着。须臾之后,火焰倏地熄灭,她顿觉心头一片清明,似乎有一道澄澈的溪流潺潺流过她的四肢百骸,所有被焚烧过的一切都在水中复苏,而后消融,随着溪水冉冉流走。她感到全身心从未有过的舒坦,懒洋洋的,不想动,不想反抗。 雪栖鸿原本可以把她体内的真气全部吸尽,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停了手。雪拂兰四肢绵软无力,伏在地上无法动弹,连眼中的怒火也显得黯淡无光,仿佛残夜里的水波。 雪栖鸿淡淡地看着她道:“现在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只听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冷冰冰地说道:“把她交给我吧。”雪拂兰哆嗦了一下,眼角瞥见银光闪动,穆犹欢走了过来,穿一袭镶花银袍,面色阴沉,眼中不露锋芒。 雪栖鸿默不做声地看了他半晌,缓缓道:“你把她带走吧。” 落红如雨,飞絮片片。 江逸云轻轻踏在厚厚的花瓣上,风一过,桃花纷纷坠落,落了他一身。他停下脚步,望着空际出神。即便如此,他仍然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一缕刀风,他背脊一寒,急忙就地滚出,躲过这致命一击。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已经站了起来。一转身,他就看见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蒙面人,两道阴森森的恶毒目光就像蚂蟥一样盯在他身上。他微微一怔,道:“你是谁?” 黑衣人一声不吭,手掌一扬,已向江逸云天灵盖击来。 江逸云只觉对方这掌风邪门得很,夹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风,他并没有硬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跟别人硬碰硬,何况他内伤尚未复原,也不能硬接。对方显然势在必得,这一掌出手就将他的退路都封死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往上退。 黑衣人眼前一花,江逸云突然飞了起来,贴着树干向上滑动,倏地就到了树梢。他冷叱一声,掌力回旋,砰地击在树上,但江逸云身形一晃,又到了另一株上。他紧追不舍,立即又出手击断了树干。江逸云身形不停闪动,霎时间到了林子外头。黑衣人穷追猛攻,丝毫讨不着便宜,大怒之下,突然双掌合十,缓缓推出一掌。 这一掌递出之后,江逸云就感到心头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人按着他的脖子,拼命把他往水里摁,他竭力挣扎,却无法摆脱背后的那只手。他突然想到什么,失声道:“妖闭大法!”话音未了,他立即飞也似的向后急退,这一退就退了一箭之地。 黑衣人正想再度发起进攻,眼前绿光一闪,他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定睛一看,竟有一片绿叶深深地扎进他的脉门,他握着手腕负痛狂吼。 江逸云远远站在一边,慢慢道:“是你偷走了黑匣子?”黑衣人怨恨地瞪着他,一言不发。江逸云沉默半晌,慢慢道:“如果我没猜错,我和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当初假扮成于怜香的模样企图杀我的人,应该也是你。” 黑衣人依旧毫无反应。 江逸云道:“你之所以不开口,是不是因为害怕我听出你的声音?” 黑衣人的目光起了一丝变化,两只手也抖了一下,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还是不吭声。 江逸云道:“你今天这样不顾一切地现身,是不是认定我必死不疑?你既然来了,又何必这样遮遮掩掩?难道你还想潜伏在我身边,继续骗我?你应该知道,自从你在我的药里下毒之后,我就不可能再信任你了。” 黑衣人发出低低的一声怒吼,似乎对过去的失败极为懊恼。 江逸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闪动着怨毒之色的眼睛,忽然皱了皱眉,淡淡道:“你不肯说么?但我要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 他的语气确定而又从容,带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自信和威慑力,而他那冷漠而严峻的神情也越发让人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黑衣人咬牙切齿,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他一直想把自己放逐到荒野中去,与野兽为伴,变得像野兽一样凶残,但他太沉湎于红尘中的物欲,始终也无法使自己的生命达到他所想象的那种最旺盛的时期,他身上永远都缺乏野性和力量,他的躯体几乎已被酒色掏空。他一直想复仇,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缺乏勇气,也缺乏能力,他永远只能躲在暗处,发发冷箭,制造谣言。 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到底是由于恐惧还是由于愤怒和仇恨。他咧着嘴喘气,白色的尖牙映着微弱的星光,喉咙里发出凄厉的怒吼声。 江逸云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敢承认,你真是个懦夫,永远只能躲在别人背后放冷箭的懦夫!” 他说话时那种沉着冷静和镇定轻蔑的神态,激起黑衣人满腔仇恨。黑衣人又恨又怕,狂吼道:“住口!住口!” 江逸云道:“难道不是么?你到底借助过多少人的力量来杀我?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敢自己来面对我?”黑衣人几乎要发狂,眼里的凶光更炽烈,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你怎么能知道我是谁?”江逸云道:“你忘了么,我们已相识十四年了,尽管你罩着面具,我还是认得你的眼睛——你难道不知道你的眼睛很奇怪么?” 黑衣人咬牙道:“是么?” 江逸云淡淡道:“你有一双缺乏自信的眼睛,无论何时何地,你看我的时候,总是闪烁不定,充满胆怯之意,现在同样如此——欧阳梦天,你以为还能瞒我多久?” 黑衣人打了个寒噤,脑海里闪电般清晰而又迅疾地掠过各种各样的念头,这一切让他心里充满畏惧和恐怖。他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哆嗦道:“你……你说什么?” 江逸云道:“什么时候你才有胆量摘掉你的面具,难道仇恨也不能增加你的勇气么?” 黑衣人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以致手掌都被指甲抠破了,他竭力要使自己显得若无其事,可是毫不见效,他那天生的怯懦使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对峙。 江逸云道:“我不明白,我和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会这样恨我?” 黑衣人猛地扯下面具,江逸云惊异地发现他的面容因为仇恨扭曲走样,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欧阳梦天优游而荒诞的脸庞。欧阳梦天看出他的惊讶,冷笑两声道:“怎么,你噩梦中看见的脸一定不是这样吧?” 江逸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道:“你为什么想杀我?”欧阳梦天一字字道:“只有把你碎尸万段,才能消我心头之恨!”江逸云道:“为什么?”欧阳梦天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好,我告诉你!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么?”江逸云皱眉道:“我不知道。” 欧阳梦天冷笑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个名叫花城的人?”江逸云微微一怔道:“难道你是花城的儿子?”欧阳梦天狠狠道:“不错!因为你那个该下地狱的父亲,我爹抑郁而终,撇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穷困潦倒,流落街头,成天被人呼来喝去地羞辱……” 江逸云皱眉道:“令尊之死与家父何干?”欧阳梦天发出狼一样的长嚎,厉声道:“谁说没有关系?当年若非你父亲从中作梗,我父亲怎会与他最心爱的女人生离死别?”江逸云道:“你指的是燃灯楼主之女楼心月?”欧阳梦天道:“不错!”江逸云道:“据我所知,楼心月从来不曾对令尊有意……”欧阳梦天大怒道:“放屁!”江逸云知他不信,说也白搭,笑了笑,道:“你是想让我替家父赎罪?” 欧阳梦天冷冷道:“还不仅如此。你曾经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女人,让我变得一无所有,我早就发过誓,一定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江逸云诧异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做过?” 欧阳梦天盯着他的脸,声音出奇的缓慢、低沉和阴毒:“你还记得么,我曾经求你替我在舒意晴面前多加美言……可你没有,你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我!你甚至还诱惑她,让她为你神魂颠倒……” 江逸云突然暴怒起来,厉声道:“住口!是不是你?穿上我的衣服,假扮成我的模样,溜进地道偷窥她的人是不是你?假扮成我的样子侮辱她的人是不是你?” 欧阳梦天仰天大笑道:“不错,是我,就是我!” 江逸云怒不可遏,道:“可耻!你居然能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你这就是爱她么?我若非深知你的为人,冒冒失失地在她面前极力说你的好话,岂不是误了她的终身?你……你这样做,难道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么?你这样害她,你于心何忍!” 欧阳梦天哼道:“谁在害她?明明是你害了她!你当初若肯替我说句好话,我就能顺顺当当的娶她为妻,又怎么会发生这么些事!” 江逸云怒极反笑,道:“亏你说得出口,真是无耻之尤!”含怒出手,一掌击向欧阳梦天胸口。 两人相距二三十丈远,欧阳梦天根本不相信他这一掌能击中自己,微微冷笑,不躲不闪,哪知他才看见江逸云出手,江逸云忽然就到了跟前,手掌也同时到了跟前。他感到一阵剧痛,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江逸云木然而立,目中充满悲哀和愤怒。他怔怔地退了几步,忽然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厉声道:“天啊,我究竟做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为什么?”他两腿跪倒在地上,痛苦万分,“意晴,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风中忽然传来飘飘渺渺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蓦地抬起头来,侧耳倾听,半晌,应声道:“小寒,是你么,小寒?” 第121章 寒水碧从林子深处疾掠而出,满脸焦急之色,道:“我总算找到你了!灵鱼先生被人暗杀了!冷香妃子和司虏尘突然失踪,拂兰姑娘被穆犹欢带走了!” 江逸云吃了一惊,失色道:“你说什么?” 穆犹欢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他皱了皱眉,眼光一转,看见雪拂兰站在窗前,沉声道:“你怎么不吃东西?” 雪拂兰淡淡道:“我不想吃。”穆犹欢冷笑一声,道:“你想绝食?”雪拂兰道:“我不会那么蠢的。”穆犹欢道:“那你又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雪拂兰道:“换成是你母亲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能吃得下么?” 穆犹欢道:“原来是担心令堂。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发愁下去?”雪拂兰冷冷道:“若不是你的缘故,我又怎么会站在这里发愁?”穆犹欢道:“你别忘了,若不是我,你早就死在你父亲的手上了。” 雪拂兰胸口起伏,锐声道:“别跟我提起他!”穆犹欢道:“我并不想提,我只是要提醒你,我既然可以救你,就可以救你母亲。” 雪拂兰略带嘲讽地笑了笑,道:“我相信,但是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救我娘的,不是么?” 穆犹欢慢慢道:“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就把你娘救出来。” 雪拂兰怒道:“你真无耻!”穆犹欢眼里闪着怒火,道:“无耻也是因为你!”雪拂兰咬牙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要缠着我?”穆犹欢道:“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就是要你!”雪拂兰心潮起伏,怒不可遏,厉声道:“我才不要嫁给你呢!” 穆犹欢冷冷道:“那么你娘呢?”雪拂兰撕心裂肺地叫道:“我恨死你了!穆犹欢!你这个该下地狱的混蛋!”穆犹欢无动于衷道:“回答我,到底答不答应?” 雪拂兰歇斯底里道:“答应,答应!”穆犹欢也并不开心,淡淡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明天我就把你娘带来见你!”雪拂兰厉声道:“还有扶桑和司叔叔!”穆犹欢冷冷道:“我并没有答应救他们出来。”雪拂兰怔了半晌,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穆犹欢淡淡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说救你娘,什么时候答应也要救他们了?”雪拂兰有气无力道:“那你怎么才能救他们?”穆犹欢盯着她,一字字道:“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雪拂兰嘴唇发白,道:“你……你……我反正已经答应嫁给你了……”穆犹欢道:“既然你已经答应了,你还等什么呢?”雪拂兰绝望得几乎要崩溃,咬牙道:“你真是卑鄙!我没见过比你更卑鄙无耻下流的小人了……” 穆犹欢依旧面不改色,以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冷静慢慢道:“你答不答应?”雪拂兰嘶声道:“不答应,我死也不答应!”穆犹欢道:“你不想要他们活了是么?” 雪拂兰突然冷笑道:“你别装模作样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怎么知道你能救他们出来?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穆犹欢颇为懊恼,冷冷道:“你怀疑我能做到?”雪拂兰道:“否则你为什么要这样步步进逼?恐怕你根本做不到,才想用这样霸王硬上弓的办法,想叫我上当,做梦吧你!” 穆犹欢怒不可遏,锐声道:“好,好,你等着瞧吧!”摔门而出。 雪拂兰背心一片冰凉,全身虚脱,软绵绵地滑到地上。忽有冷风吹进屋来,她心头一凛,只见一条窈窕的人影从后窗掠了进来。她站起身来,惊讶欲绝地望着闯进来的这个黑衣女子,道:“你……你是谁?” 黑衣女子轻声道:“你别害怕,我是华雨烟。”雪拂兰恍然,喜形于色,道:“你怎么来了?”华雨烟沉声道:“快随我来,我带你出去。”她伸手拉起雪拂兰,照样从后窗掠出。 雪拂兰跟着她拐来拐去,一路疾奔,忽然走到一个幽深黑暗的地道口。华雨烟拉着她钻进去,低声道:“这条地道通往后山,可以逃得出去。” 这条地道很长,走了一盏茶功夫,两人才奔到出口。 华雨烟松了口气,拨开洞口的杂草,道:“这下……”她这话并没说完,因为她发现洞口外火光通明,四下里黑压压站了数十人,个个高擎火把,另有二三十人,手执劲弩,箭在弦上,跃跃欲发。她心一沉,目光流转,看见站在火光中的穆犹欢,脸色顿时变了。 穆犹欢负手而立,意态悠闲,但神情却说不出的冷漠可怕。 雪拂兰钻出洞口,见状不由一惊,但随即又镇定下来,不动声色。 穆犹欢看着华雨烟道:“想不到你会来救她。我还以为你真对冷雪雯死心塌地呢,看来还真是人一走茶就凉……” 华雨烟冷冷道:“如果我家姑娘还活着,她也会来救雪拂兰的!”话声中绿芒闪动,长剑忽已在手。她说话极慢,出手却极快。长剑精光陡涨,盘空三匝,一式“青萍委地”,但见森森剑影,铺天盖地而来,一片绿影中宛然有数十点白光闪烁,恰如萍花飞舞。 穆犹欢等只顾听她说话,猛可间觉得冷气迫人,长剑已闪电般刺到——从长剑出鞘到举剑发招,几乎在同一瞬间,快得无以复加。穆犹欢身形微动,淡淡道:“任青岭、石一荻、朱仲与,你们过来领教领教江湖第一女杀手的剑法!” 他这一动,身后的石一荻就暴露在剑下了。他眼前一花,但见剑尖刺向咽喉而来,急忙闪开,双掌一分,右掌击向华雨烟左肋,右手骈指急点对方肘上“曲池”。 华雨烟不退反进,手腕微动,任青岭只觉精光暴射,一团虹光陡长,直奔胸口“风府穴”。他微微一闪,飞起一脚,径踢华雨烟手腕。朱仲与同样以为长剑攻向自己,身躯向后急缩。石一荻猛见任青岭一脚踢来,赶紧将发出的双掌硬生生改了个方向,身子亦向一旁跃开。任青岭脚踢出一半,才发现这一脚竟是奔石一荻而去。情急之中,双足顿地,双掌急挥,旨在防身。 华雨烟不过一记虚着,已叫三人忙得不亦乐乎,她微微冷笑,长剑抖动,碧光又起,一式“微云抹月”,剑化匹练,横扫三人腰际。 雪拂兰担心华雨烟有危险,抢步上前,厉声道:“穆犹欢,你别为难她,这不关她的事!” 穆犹欢冷笑一声,伸手搭上雪拂兰的肩头,华雨烟唯恐雪拂兰受伤,长剑一圈,扫向石一荻等人的剑光生生变了个方向,直奔穆犹欢胸口而去。穆犹欢侧身避过,怒气冲冲地挥出一掌。 华雨烟也不闪躲,将雪拂兰望外一推,低声道:“快走!” 雪拂兰咬了咬牙,心想自己一走就可以把穆犹欢引走,华雨烟就不会有危险了,心一横,凌空飞度,一转眼就掠出十丈开外。 穆犹欢又急又怒,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放箭!” 雪拂兰凌空飞掠,长袖飞舞,将逼近身去的几十枝箭卷落,趁势一掠而出。这一掠之势快得匪夷所思,一下子就消失在山林之中。 穆犹欢喝道:“快追!”回头扫了石一荻三人一眼,冷冷道:“杀了华雨烟!” 任青岭一心要在穆犹欢面前邀功,抢前一步,左掌斜斫,所取部位正是华雨烟肘上曲池,右手由下而上撩起,抓向华雨烟腰眼。 华雨烟右手斜挽,剑光点点弹起,突的一剑刺出。任青岭先行出招,招式方递出一半,对方的长剑已挟着一缕寒气刺向心口而来。华雨烟手臂就像暴长三尺似的,石一荻朱仲与才看到她手腕振动,长剑已到了任青岭胸前一寸之处。她招式用老,长剑突然脱手掷出。 任青岭惨叫一声,长剑刺入他的胸口,没至剑柄。 石一荻朱仲与相顾失色。任青岭半空中的身体砰然坠地,剑尖在地上一磕,立即弹出。华雨烟微微探手,长剑已然在握。朱仲与不声不响,逼身攻出两掌。华雨烟长剑一卷而出,剑尖连闪,剑式似慢实快,飘忽不定。朱仲与侧身一闪,两人交换了个位置。 华雨烟转身扬剑,剑气嘶嘶破空。朱仲与双掌拍向剑身,掌势看似无力,实则刚猛。华雨烟手腕一挫,剑身一沉,一翻——朱仲与双掌本是拍向剑脊,现在长剑反转,剑锋便对准了他的掌心。他再自恃功力深厚,也不敢以一双肉掌迎击剑刃,暴退丈余,双手齐扬,骤然射出数十枚穿骨毒针。 华雨烟剑作龙吟,剑走偏锋,夹着团团片片的剑花,卷向满天毒针,将毒针绞成碎末。但有两枚毒针自她头顶飞过,掉过头来,射向她脑后“玉枕”“哑门”二穴。朱仲与右手一扬,又有两枚毒针从两侧射出。华雨烟头一低,两枚毒针激射而过,同时挥动长剑,剑风激荡,击飞了脑后飞来的两枚毒针。朱仲与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还没明白过来,眼前一花,剑尖已穿透咽喉,甚至连喊也来不及。 石一荻面色惊变。 华雨烟面无表情地拔出剑来,鲜血连成一串喷出,犹如一串鲜红的珊瑚珠。朱仲与喉间格格作响,瞠视华雨烟,突然一掌拍出。华雨烟飘然避开,他便直挺挺地向前扑去,冲出两丈多远才轰然倒地。 石一荻背心已被冷汗浸透,十指箕张,朝华雨烟后心抓落。华雨烟听得脑后风声,反手刺出一剑,石一荻非但不躲闪,反倒加强了力道。华雨烟纤腰一折,拧过身来,剑尖挑破对方前襟,但面前指影纷乱,石一荻十根手指迅速触到她肩头的衣裳。 她急退数尺,举剑护体。石一荻如蛆附骨,右手五指点向她脸上的“四白”、“下关”、“睛明”、“太阳”、“迎香”五穴,右掌横切她右腕脉门。 第122章 她连退两步,长剑斜挑,“秋水连天”,直刺对方掌心,左手连消带打,反扣对方右腕。 石一荻中途撤招,双手扬出,一蓬红雾喷出。华雨烟情知有毒,屏息闪过,剑挑光幕,带起一股劲风,将红雾逼回。石一荻呼呼两掌,红雾越发浓重起来。华雨烟不敢大意,连绵刺出十余剑,自左而右,由右至左,点向对方“将台”、“肩井”、“风府”、“玄机”四穴。 石一荻穴位上被剑风扫过,微觉酸麻,双足齐转,忽见剑气蒙蒙,顿失所在,沉喝一声,拼着性命不要,狠狠抓向华雨烟小腹,出手歹毒辛辣。华雨烟眉头微蹙,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长虹,自对方头顶飞过。翻身一招“秋水不波”,剑身携着一道耀眼的光华,如凝然不动一泓碧波。 石一荻不敢硬接,以指代剑,呜的一声戳向华雨烟腰眼。华雨烟剑身飞动,凝固的剑光突然向外暴射,撒出朵朵剑花,左冲右突,上下飞舞,一连四剑,交击而出,剑幕森寒,剑剑都是杀人妙着,变幻之多,威力之大,令人咋舌,更兼剑式中透出股不要命的狠劲,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在这一番疾攻之下,石一荻唯有满地游走,避其锋芒。华雨烟手上毫不松懈,刷的一剑刺向对方左肩,到了三寸之外,突然变招,剑尖挽起两朵剑花,分击对方脸上“迎香”、“地仓”两穴。石一荻身体向下一缩,左手抓向剑尖,右掌拍向华雨烟肩头伤口,掌风邪毒。华雨烟手腕抖动,剑穿对方掌心, 石一荻左掌被刺了个透明窟窿,痛得哇哇乱叫,但一招得手,欣喜若狂,抽身欲退,忽觉眼前一阵刺痛,似有阴影扫过眉心。一种尖锐而冰冷的刺痛,来得突兀,去得更突兀。他才有痛感,一切就在眼前失去了影像。他直勾勾地盯住华雨烟,满脸惊怖之色,直至倒地,眼睛犹未阖上。 华雨烟知道他死不瞑目,许多死在她手上的人都是这种表情,因为这些人太狂妄,太小瞧她,谁也不相信自己会被她打败。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华雨烟什么也不是。人们在品评武林十大剑术名家时,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她,只因她是个杀手,而且是个女人。 她一招得手,立即朝着雪拂兰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三十二章情丝缭乱斩不断 雪拂兰疾步狂奔,一面要拨开荆棘芒刺,一面又要躲避身后呼啸而来的乱箭,身法自然大打折扣。她只顾往前冲,忽见前方有人包抄过来,倒抽一口冷气,纤腰一折,向左面掠出。 四周响起一片杂沓的呼声:“别让她跑了,快追!” 她慌不择路,足尖点地,正想纵身掠起,不料这一用力,地面顿时塌陷,整只脚立刻陷了下去。她情知不妙,赶紧抽身,但地底下突然产生一股巨大的引力,将她整个人往下拉。她这一惊非同小可,挣扎着想腾空跃起,但这软泥充满了诡异的魔力,将她牢牢吸附着,动弹不得。她额头满是冷汗,拼命挣扎,越挣扎越陷得深。 这时穆犹欢已经追了上来,远远站在十丈开外,身后立着数十名手执火把的侍卫。他冷冷地看着浑身被污泥包裹的雪拂兰,面无表情。雪拂兰竭力挣扎,嘶声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穆犹欢淡淡道:“这是个千年沼泽,充满瘴疠之气。” 雪拂兰尝试着奋力一跃,以跃出泥潭,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她浑身乏力,四肢开始发软。 穆犹欢道:“没有用的,这沼泽有蚀骨之毒,你不动还好,一动就会死得更快……”雪拂兰全身力气在飞快地散去,连说话也变得费劲,有气无力道:“你要看着我死才高兴是么?”穆犹欢冷冷道:“那只能怪你自己。”雪拂兰惨笑道:“你……你真是个卑鄙的东西!我真高兴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 穆犹欢怒道:“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我本来还想救你一命,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你就等着灭顶之灾吧!”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雪拂兰已经陷到胸口,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起来,神智开始模糊不清,视线也变得迷离。她努力想透透气,但是四周毫无着力之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她万念俱灰,眼皮重得直往下掉。在这一瞬间,空中突然曳过一道惊鸿般的白色光影,她只觉胸口骤然一阵轻松,有人从头顶将她拉了出来。她努力张开眼睛,看到一片迷蒙的白影,在她想看清他的脸时,她已经晕了过去。 穆犹欢走出几十步远,余怒未息,但想到也许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心口仍然感到隐隐作痛。他渐渐放慢了脚步,手掌微微发颤,猛一回头,不禁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江逸云!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江逸云!”一种极度的愤怒使他的脸扭曲变形,他全身每一根脉搏都在跳动,每根筋肉都完全绷紧,他觉得自己的每个部位似乎都在任人宰割。 江逸云抱着浑身泥泞、不省人事的雪拂兰,接连几个纵跃,奔下山去。寒水碧迎了上来,惊讶道:“她这是怎么了?”江逸云道:“陷入沼泽了。”寒水碧道:“快走,后山下有马车!” 他们匆匆下山,策马疾驰。 山路崎岖,两侧古木参天,遮天蔽日,阴森可怖。约莫驰出三里地,两棵倾倒下来的白桦树挡住了去路。寒水碧急忙勒马,心里一动,看了江逸云一眼。 江逸云不动声色,举目四望,淡淡道:“穆犹欢,我知道是你。”他镇定自若,音量也不高,丝毫没有声嘶力竭的窘态,声音却传出很远,即便在一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林子上空突然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笑声,高亢清越,上遏云霄,如同一种极纤细极尖锐的钢丝插入耳中,可以一直往里延伸,直到把耳鼓刺破,穿颈而出;又像某种无孔不入的吸血小虫,从全身任何一个毛孔钻进血液,直捣心房。这笑声尖锐而又绵长,余音袅袅,似有无数回音,满天而起,不绝于耳。 江逸云只听得神摇意夺,心头震动。寒水碧眉头紧皱,耳内轰鸣,血管在扑扑的跳,脸上已露出痛苦之色。江逸云忽然一声清啸,这啸声虽轻,却如一道清泉自寒水碧心头淌过,让他顿觉神智清明。 笑声戛然而止,四下里一片沉寂,寂静得令人心跳。 江逸云目光流转,忽听木叶沙沙,有个人影无声无息地从林子里飘了出来。他不觉吃了一惊,头一次发现穆犹欢的轻功竟高得如此可惊可骇。寒水碧也吓了一跳,和江逸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想到,穆犹欢平时显然有意隐藏实力,单从他的笑声看来,他的功力显然在他们二人之上。 穆犹欢站在路中间,负手而立,神情兀傲。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却比一万个全副武装的敌人还来得可怕,他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妖异之色,就好像择人而食的妖魔的眼,令人心头发冷。没有风,地上的落叶却在翻转滚动,不停向前流动。 江逸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脚下踩着一片流动的冰川,现在这冰川正在向悬崖底下滑动。 寒水碧盯着地上流动的落叶,猛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感到头痛欲裂。他很想跃下车去,好好缓口气可是这流动的落叶让他不敢落脚,这就像流沙,更像火山喷发后泻下的岩浆,眨眼间又好像变成了蜿蜒游动的蛇群,他胸口一阵恶心,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江逸云一动不动地盯着穆犹欢,他知道落叶的确在流动,但这更多是一种幻觉,这种幻觉令人由衷感到恐惧。他不去看,也不去想,他的目光冷静而犀利,具有不可思议的穿透力。 穆犹欢仍旧一动不动。 江逸云盯着穆犹欢冷冰冰的眼睛,他手里还握着马鞭,连他自己也没发觉他的指节已经发白,他不自觉地使劲,全身的力量不知不觉地集中到手上,倘若对方攻其不备,袭击他身体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他必将无法抵挡。他忽然发现,和穆犹欢相比,死神练孤舟实在不算什么。 没有风,满树的叶片却簌簌而落。霎时间满天落叶如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一下子把视线完全挡住。江逸云面前骤失目标,眼花缭乱,顿觉不妙,大声道:“小心!”可惜终究还是慢了一拍,只听寒水碧一声闷哼,随即栽落车下。他惊动颜色,身形微动,穆犹欢已一掌击在他胸口,这一击俨然有千钧之重,他四肢百骸都要被震散了一般,喷出一口鲜血。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全身功力都集中在手上,猛地凌空掠起,一式“翻云覆雨手”,结结实实击中穆犹欢后心。 穆犹欢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抵挡得住江逸云的全力一击。他猝不及防,整个人立即飞了出去。他跌落在地,勉强提起一口真气,一跃而起,穿林而去。 江逸云一掌击出,功力顿散,栽倒在地,面如金纸。寒水碧脸色灰白,目光暗淡无神,挣扎着过来扶起他,道:“你怎么样?”江逸云苦笑了一下,道:“这下够我受的了。你伤势要不要紧?”寒水碧道:“还好,一时半会死不了——想不到穆犹欢武功这么可怕,看来以前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江逸云深深吸了口气,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道:“我得调息半个时辰才行。你去看看兰儿怎么样……”寒水碧去了半天,道:“她还昏迷不醒——她身上的污泥似乎有点古怪,我一接近就觉得头晕目眩……”江逸云失声道:“糟了!那个沼泽似乎充满瘴疠之气,得赶紧把她的衣服换下来才行!” 寒水碧脸色发黄,喃喃道:“真是要命! 第123章 上哪去给她找衣服去呢?”目光闪动,忽然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他急掠而去,身法竟似丝毫不比平时慢。 雪拂兰的脸烧得通红。江逸云将手巾沾湿了,轻轻擦拭她的脸。 寒水碧望着他叹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江逸云淡淡一笑,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办?”寒水碧喟然道:“我怎么知道,幸亏我不是你,要不早就愁死了!” 江逸云道:“那就是了,既然你不是我,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咦?” 寒水碧诧道:“怎么了?”江逸云道:“她的脸……”使劲用手巾擦了几下,不觉全身一震,手巾扑的掉到地上。寒水碧忍不住走上前去,道:“到底怎么了?咦,她的脸怎么回事?” 江逸云道:“你看不出她带着人皮面具么?” 寒水碧吃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江逸云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揭下雪拂兰脸上那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他不知道他将会看到什么,但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 看到面具后那张美丽绝俗的脸庞,寒水碧愕然,失声道:“是她!” 江逸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么会是她……” 寒水碧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现在这个雪拂兰是别人假扮的,还是……” 江逸云缓缓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们现在看到的才是雪拂兰的庐山真面……我以前只知道她叫兰儿,却从来没有把她和雪拂兰联系在一起……她……她是有意打扮成雯儿的模样……” 寒水碧道:“这是为什么?她本人长得这么漂亮……”他突然顿住语声,瞪大了眼睛,“难道……难道说……” 江逸云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惨痛之色,木然道:“一个女人能爱你爱到连自己的容貌都可以舍弃的程度,你还想要什么?” 二十年过去了,这是郁姝曼和素馨儿第一次面对面。 二十年前,郁姝曼正当盛年,郁金世家也依旧如日中天,那时的她总是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但是二十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未曾炫耀她的地位和权势,也未曾显露她曾令雪栖鸿神魂颠倒的美貌。那时她正怀着她和雪栖鸿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起初的那几个月,雪栖鸿总是每天陪着她赏花观竹,月下抚琴,雨中听涛,那是她生命中最温馨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但是自从雪栖鸿救回大理国的妃子以后,一切都变了,他不再每天陪着她,那以后他天天陪伴的是素馨儿,他说素馨儿太娇弱,太不幸,需要有人呵护。她没有任何异议,当她听说素馨儿不幸的身世以后,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幸福是一种罪过。 但是幸福总是转瞬即逝,不幸才是永恒的,宿命一般如影随形。在她分娩的前一天,雪栖鸿和素馨儿去郊外踏青,一夜未归。令她感到有些欣慰的是,看到刚刚出生的女儿,雪栖鸿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她躺在床上,微笑着看着他,她以为这又是幸福的开始。但她想错了。几天之后,雪栖鸿应邀远行,回来后莫名其妙地冲她大发脾气,她不明就里,但可以感觉是为了素馨儿。十天后,在女儿即将满月的前两天,雪栖鸿和素馨儿一去不返…… 往事历历在目,在素馨儿那张依旧美丽的脸庞上一一显露出来。看着素馨儿仿佛不因岁月而转变的脸孔,郁姝曼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她淡淡一笑,道:“二十年了,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见我呢。” 素馨儿盯着她的目光显露出内心的冷漠和残酷,冷冷道:“我为什么不敢?在你最鼎盛的时候我都不怕你,何况你现在已经落魄到这份上了!” 郁姝曼道:“我从来不希望别人怕我,而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全都是拜你所赐。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柔弱的女子会有这么狠毒的心肠。我知道你爱他,自从他把你从大理国君主的手里救下来以后,你的一颗心全溶在他身上了。你越爱他,就越害怕失去他,你觉得我是使你失去他的最大危险,所以你要对付我,你对他说我的坏话,你告诉他我虐待你,你让他恨我,但这还不够,只要他依然在我身边,你仍然会觉得不安全,所以你索性怂恿他带着你逃走。你本来以为远远逃走以后,他一定会永远属于你。但你发现他实在是一个太不羁的人,他有太多的激情,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有浓厚的兴趣,但你没有,你只想在一个深山老林里,和他一个人终身相守。可惜用不了多久你就发现这根本不可能,所以最后你还是动用了你们新月教的幻术,让他永远处于你的控制,永远也不会变心,永远也不会移情别恋……” 她很平静地叙述着,仿佛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而素馨儿面无表情,也仿佛在听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郁姝曼垂着的头突然抬起来,眼里射出愤怒的火花,厉声道:“这一切我都能理解,但是既然你已经和他远走高飞,既然你已经把他控制在掌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为什么还要回过头来伤害我的族人?你可曾想过你到底杀死了多少人?你可曾想过二十年前,他们曾经对你多么友善?为什么你竟然能狠下心来杀死他们?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素馨儿平静得近乎呆滞的脸突然出现了一抹红晕,冷冷道:“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要把他永远留在我身边……你不知道他对我有么重要……” 郁姝曼怒道:“可是你已经让他恨我了,你还要怎么样?难道非得我死去你才能安心?”素馨儿缓缓地看了她一眼,道:“不错,除非你死,否则我永远不能安心。” 郁姝曼道:“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控制了他的心神,我是死是活还有什么要紧?”素馨儿额头上出现了一道很深的皱纹,一字字道:“他仍然会想起你,有时候他会漫不经心地在纸上画出你的样子,他不知道他画的是谁,我却知道!”郁姝曼呆住了,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素馨儿道:“这是真的,所以我一定要你死!” 郁姝曼呆呆站着出神,什么也没听懂,连素馨儿离去也不知道。素馨儿那句话始终经久不息,依然在她脑子里轰轰嗡嗡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变得微弱、模糊,渐渐消失,最后只听见满耳烦躁不安的喃喃呓语和弥漫天地的窃窃私语。冥冥中仿佛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她一时完全昏迷,一时又有点清醒,但仍然迷迷糊糊,头晕目眩。这的确不可思议,使她久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灵魂得到一种无上的安慰。 雪拂兰突然从梦中惊醒,一睁开眼睛她就看见了江逸云。她一颗心跳得越来越猛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你……你是……”忽然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看着她,柔声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雪拂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恐惧殊绝,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她根本无法分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明明记得,他已经死了——难道……她忽然感到一种灼热的痛苦,她还以为从此以后他将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因而在每一个夜晚,她都会不知不觉融入对他的思念之中。 现在他终于再度出现,在她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他飘然而至。幽暗的夜色中,他的双眸熠熠发光。她又惊又喜,下意识地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口,脸色煞白,脑子里闪过千奇百怪的可怕念头,就像一个巨浪打来,她猝不及防,顿时晕厥过去。朦胧中她觉得自己的四肢受到了温柔的爱抚,他轻轻按摩着自己的手脚。她渐渐恢复了知觉,呆呆望着他,他就像秋季的行云,无止无息地四处飘荡,让她全无把握。她感到一阵晕眩,颤声道:“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我好难过……”欢喜得心头漾酸,低声啜泣。 他温情脉脉地爱抚她,安慰她,眼里却掠过一丝痛楚,她越眷恋他,他就越觉得心情沉痛。她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看也看不够似的,目光迷离而忧伤,颤声道:“我……我……我想你想得好苦……”忽然将他一把推开,嘶声道,“杜鸣鹤到底是不是你?” 江逸云点点头。 雪拂兰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你觉得这样很有趣是么?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假扮成杜鸣鹤来骗我?” 江逸云叹息道:“我易容改装,并不是为了骗你……我真的希望你能忘记我……而我根本没法忘记雯儿,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耽误你……” 雪拂兰嘶声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你是个坏东西……坏……坏死了……” 江逸云轻轻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伤你的心……” 雪拂兰伏在他肩头,失声痛哭。江逸云轻轻抚慰她,声音充满苦涩。雪拂兰忽然抬起头来,道:“是你救了我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她突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顿时发出一声尖叫,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一片云雾,周身血管都在剧烈地蹦跳,她浑身发抖,只觉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她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他的臂弯。各种情愫蓦来心间,让她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哀痛,是欣慰还是苦闷,她极力控制自己以免哭出声来,但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江逸云温柔而凄怆地望着她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会这样……” 雪拂兰满脸泪痕,紧紧闭着眼睛。 第124章 江逸云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你真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根本没必要这样做的……你真傻……”他声音里充满哀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她倾诉衷肠。 雪拂兰泣不成声,哑声道:“我没有办法,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以来我就喜欢你,可是你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心里只有冷姑娘一个人,为了接近你,我只能扮成她的模样……我以为那样就一定能让你也喜欢我……可即使我长得像她,你也还是不能像对待她那样对我……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江逸云柔声道:“傻孩子,我这是不想让你因为我受到任何伤害……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从今往后我都不会离开你半步……等找到你娘,我就去向她提亲……我明白你对我的心,不管你娘如何反对,我都不会放弃……” 颛孙盈雪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茫然凝视着被斜阳染成血红的湖水。 院里的红杉在晚霞的光照下,映出长长的森森的阴影,高低错落的花丛间好鸟相鸣,撩人意绪。 江君远走到她身后,她转头望着他,幽幽道:“你不去见你妻子么?”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苦笑道:“我怎么去见她?” 颛孙盈雪轻轻道:“你还是去吧……听说她困在凤岭关了……” 江君远动容道:“为什么?” 颛孙盈雪道:“为了你,她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说你在凤岭关,结果遭到了一帮凶徒的围攻……那些人当初都吃过你的亏……” 话犹未了,江君远已到了门外,只听他的声音远远传来:“等着我,我为她解了围就回来!” 颛孙盈雪没有动弹,两行清泪缓缓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就像他当初离开席玖樱一样,一去不回。他没有理由再回到她身边。三十年来,她每天都生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她已经毁掉了席玖樱三十年的生活,她不想再继续同样的不幸。 于怜香沿着山路缓缓前行,微凉的风中,岩石映照着褐色的光芒,岩石、小径、风、树叶,竭力绽放着魔幻般的芬芳。林子间隙里,闪烁着红白蓝等或深或浅的光影。红色的岩石在晴空下闪闪发亮。 冷雪雯在草丛中睡着了,四周开满了明亮的花朵。 在色彩如此斑斓、野花如此绚丽、阳光如此灿烂的郊野,她还是那样引人注目,一点也没有被阳光稀释,被繁花掩盖,也一点没有被缤纷的光影淹没。 于怜香心情激荡,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焦躁,情欲在他心头动荡,犹如被关进笼子的野兽,没有一刻儿安静。但他用尽全力控制住自己,静静坐着不动,凝神望着她苍白的脸庞。她在梦中流泪,看着她眼角的泪花,他只觉心口一阵阵灼痛。当她睁开眼睛时,他首先看见她那纯净美丽的眸子。他笑了笑,道:“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坐起来,掠了掠头发,宽大的袖子滑落到肘部,露出手腕上长长的伤疤——这道伤疤是永远也不会消失了,而她心上的伤疤会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消退呢? 于怜香望着她,嘴里充满一种苦涩的滋味。 黄昏的彤彩染红了两边的山头,大地笼罩在黄昏金色的迷眩中。 冷雪雯仰头望着天边变幻无穷的晚霞,半晌无语。 于怜香忍了忍,忍不住道:“你不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冷雪雯淡淡一笑,道:“他现在一定去救雪拂兰了,然后他会帮她救出她母亲。”于怜香一怔,道:“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居然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来。 冷雪雯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十年了,我太了解他了……”于怜香道:“你不生气?”冷雪雯喃喃道:“我不生气,我只是为他难过……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一定比我更痛苦……” 于怜香笑了笑,道:“再痛苦也得解决问题。我们不能永远这样耗下去。”冷雪雯道:“你为什么非要把你自己也牵扯进来?”于怜香道:“因为我比他更在乎你!” 冷雪雯叹了口气,幽幽道:“感情是不能相比的,你怎么能确定你的感情就比他更深?我都不敢说我比雪拂兰更爱他……” 于怜香道:“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知道没有你我就觉得活不下去!”冷雪雯似笑非笑道:“我曾经也以为没有他我也活不下去,可我还是活了两年……”于怜香脸颊发烧,苦笑道:“我真弄不明白你。” 冷雪雯忽然站起身来。于怜香随之站起,道:“你去哪?”冷雪雯道:“我去看姑姑。”于怜香脱口道:“我陪你去。”冷雪雯道:“好。” 于怜香愣了一下,没想到冷雪雯会答应,正在发怔,她已走出老远。 庭院中开遍了红云一般的不知名的花。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园子,是楚更苹的禁地。 水晶沿着碎石路迤逦行来,走出老远她突然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她正想转身离开,猛地看见满园的鲜花。她浑身一震,吃惊地望着满园的花,一张脸惨无人色,眼里充满迷惘、困惑和痛苦,然后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打冷战。她哆嗦着想去摸摸那花到底是真是假,却如同被从花瓣里窜出的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立即缩了回来。她看见了一个人——楚更苹!她的嘴唇霎时间变白了,她听到自己激烈可怕的心跳。 楚更苹站在屋檐下,冷冷望着她。她犹如置身梦中,两只脚仿佛生了根,两只眼拼命睁大,瞪着面前这个人,这个在她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恶魔。楚更苹面无表情,但那锐利而冷酷的眼神,足以令人心神涣散,呼吸停止。她心头乱跳,犹疑之下,颤声道:“你……你就是……” 楚更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这笑容在她看来简直比鬼魅还要可怕。她倏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非人的叫声,一面不停地后退,但她几乎立刻撞到了园门。 楚更苹重伤未愈,脸色依旧苍白,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地狱里脱逃的鬼魂。他缓缓走近水晶,慢慢道:“我就是什么?” 水晶勉强克制住自己,颤声道:“十五年前,毁掉晕眉山庄的人就是你?”楚更苹皱了皱眉,淡淡道:“是又怎么样?”水晶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你要杀我父亲,杀我全家?” 楚更苹愕然道:“你是水无痕的女儿?” 水晶泪如雨下,双膝跪地,厉声道:“天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竟然委身给我的杀父仇人!老天,你到底有没有眼睛!” 楚更苹望着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父亲么?” 水晶伏地痛哭。 楚更苹慢慢走到她身后,喃喃道:“晕眉山庄的晕眉花是救命的良药,武林中人人尽皆知,但数十年来,几乎没有一个人能从水无痕那里讨到半片叶子。水无痕确实是江湖中罕见的风流名士,只可惜徒有风雅性情,却无大慈大悲之心。此花本应是救命的药材,他却用是用它来娱情养眼,宁可由它枯萎凋零,污于泥淖之中,也不肯送人治病。十余年前,为救师父,我不远千里,向他求取一株,被他一口回绝。时值隆冬,我年在雪地里一连跪了四天四夜,水米未进。水无痕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当着我的面把花瓣捻做香粉,赏给侍女擦脸……这些事情你知道么?” 水晶哑声道:“纵然我父亲有不是,你也不至于灭我全家!” 楚更苹道:“那时我还太小,我赖以依靠的师父不治而亡,一夜之间我重新变得一无所有,愤怒之下,我别无选择……”他俯下身来,轻抚水晶的头发,“我知道这给你带来了很大伤害,我知道……” 水晶猛地打开他的手,怒道:“你也杀了我吧!” 楚更苹轻轻道:“我怎么能杀死我孩子的母亲?” 水晶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刚刚止住的眼泪又纷纷落下,她抬起手来,指着楚更苹颤声道:“你……你……我恨你!” 楚更苹扶她起身,柔声道:“别管你怎么恨我,你也要保重身子,千万别动了胎气。” 水晶浑身颤抖,忽然笑起来,道:“你居然还知道叫我别动了胎气?你放心,我会好好保重的,我不会让孩子受一点伤害的……”话音未落,她突然举起手来,狠狠击向自己的小腹。 楚更苹大惊失色,怒道:“你疯了吗?” 一阵剧痛之后,水晶脸色煞白,嘴角渗出血丝,缓缓倒地。 凤岭关。 席玖樱被来自塞外的十大高手围困在一座小小的石屋之中,十余天过去,屋内已空空如也。连续四天水米未进,饥饿和干渴让她形销骨立。 阴阳仙翁和银蛇魔女在岭口把关,他们并不急着发起最后的攻势,席玖樱如今已是铩羽之鸟,强弩之末,成不了气候;他们现在只等着她慢慢饿死,或者孤注一掷,做困兽之斗——无论哪一种死法,于他们而言都是莫大的享受。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岩石下面,大眼瞪小眼,彼此瞠视了好一阵子,只觉无聊之至,昏昏欲睡,便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除了风声之外,四下里一片阒然,寂静而清冷的春夜,让人平添许多思绪,但这两个刀口饮血多年的魔头是不懂得伤春的。现在他们一心想的只是如何弄死席玖樱,然后要用什么法子好好犒劳自己。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很快就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阴阳仙翁忽然感到寒意刺骨——这种寒意和夜间的冷气全然不同。他心中一惊,猝然惊起——一阵凉飕飕的麻木感掠过全身,他胸脯起伏着,双腿发颤,整个身心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恐惧感攫住。 第125章 他喘息着,定了定神,但他并没有看错,地上的确映出了一条颀长的人影。 他头皮发紧,他记得自己身后分明是十余丈高的大岩石,可是现在……他脑子里转出许多不连贯的念头,蓦然扭头,背后却空无一人。他惊恐万状,不寒而栗,张口想叫醒银蛇魔女,眼角却瞥见她横陈地上,七窍流血,早已死去多时。他吓得魂飞魄散,拔腿想逃,冷不防一股强大的力道突然从半空中笼罩下来,他只觉自己的头颅被挤压得变了形,两只眼珠从眼眶里迸出,滚到地上,然后他的头也掉了下去。 飞虹童子高踞在山岩上擦拭他的子母双环,他成名很早,但二十年过去,童子已成了汉子,唯一不变的是疯狂而乖戾的眼光。他把子母双环擦得锃亮,心中甚为得意,顾盼鹰扬。但他忽然发觉地面多了一条人影,他正想呼叫,这人已一掌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氓山二叟、断手折红、神力天尊、九指飞鹰、神游上人、铜头罗汉七人围坐在篝火旁默默调息,互不答理。月色匝地,断手折红陡生寒意,猛地睁开眼睛,看见月光下一条淡淡的白影。这影子若往若还,似有似无,朦胧莫辨。他张了张嘴,刚想出声,白光一闪,他眉心一阵刺痛,登即毙命。他这一倒地身亡,把所有人都惊动了。 众人大骇,翻身跃起,暴喝道:“什么人?”喝声中功力最弱的铜头罗汉又倒地毙命。众人相顾失色,但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白衣人,秀眉凤眼,神态雍容,气度飘逸。 神力天尊目眦欲裂,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话犹未了,那白衣人已鬼魅般逼近,伸手击向他天灵盖。他大惊之下,急忙举手封挡,又恐对方武功太高,身子跟着向后急退。这一挡一退,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妙着,一退闪却世间一切追击;守势之严密,可说妙到毫巅,尽矣至矣。众人见他这两招,虽在非常时刻,仍为他暗喝一声彩。 岂料那白衣人一掌轻轻击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神力天尊脑门正中。神力天尊一番动作,竟无半点功效,白衣人一击而中,他全身一震,登时气绝。众人见这白衣人举手之间连毙数命,个个面如土色,骇异欲绝。 神游上人突然发动,双掌齐出,向白衣人猛击过去。他浸淫掌法四十余年,威力无比,在塞外所向披靡,几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硬接他一招。但那白衣人恍如不闻不见,只顾朝九指飞鹰走去。神游上人双掌推到他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更像陷入一张坚韧的渔网,掌力虽猛,可惜无处着力,一下子被反弹回来,撞在自己胸口。只听咔嚓数声,也不知击碎几根肋骨。他暴吐鲜血,连连后退,终于立足不稳,砰然倒地,不停地摆动、喘气、挣扎。每一次挣扎都使他的身体痉挛起来,他眼里流露出一种毫无意义的绝望和渴望,这种挣扎和渴望在旁人心里引起毛骨悚然的感觉。 以神游上人数十年的修为,居然在这白衣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众人惊恐不安,冷汗浃背,尤其是九指飞鹰,眼睁睁看着白衣人一步步走近,居然连招架的勇气都没有了。白衣人手掌轻扬,从容不迫地朝他顶心击落,月光下只见他掌心微微透出淡紫色,掌气却青如柳烟。 氓山二叟脱口道:“太乙玄冰掌!” 听到这一声惊呼,众人顿时打了个寒颤。 神游上人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淡淡道:“你们不是想报仇么?那就冲着我来好了,当年我能制服你们,现在一样能。” 神游上人瞠目结舌道:“你……你是江君远?你没有死?” 江君远冷冷道:“我是没有死。” 氓山二叟自知难逃一死,犹作困兽之斗,四掌齐出,朝江君远当胸推去。江君远伸出左掌,挡住他们这一推之力,右掌仍是直奔九指飞鹰头顶而去,一掌击实,右掌立即圈转,反手朝氓山二叟挥了过去。 石屋中的席玖樱忽然听到一声凄惨的惊呼,她强打起精神,侧耳倾听。饥渴和困扰使她的身体极度虚弱,却让她的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她全神贯注地谛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听见“太乙玄冰掌”五个字,她整个人顿时呆住,苍白的脸颊瞬时间变得几乎透明;前额上的青筋,随着她掀起轩然巨波的感情之潮而激烈地起伏;她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裳,低低呻吟了一声,眼里流露出焦灼不安的痛楚。 痛苦是多种多样的,人世间的不幸也是多种多样的。 她用尽三十年的光阴想忘记她的不幸,但那些不幸偏偏是根深蒂固的,不能忘却的,像影子一样,隐晦而凄厉。三十年的岁月就像一个看上去很虚无却很实在的长夜,做不完的噩梦,走不尽的夜路,彻夜不眠地凝视灯火或余烬中飘闪不定的火苗,百无聊赖地计算夏日斜射到门帘或地面上的斑驳离奇的光斑,枯燥单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沉重的压迫感紧紧罩在她的胸口,她的眼睛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成倍地显映出内心的悲哀。 在这个时候,门忽然开了。 她听到一阵似曾相识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脸上掠过一阵红潮,她挣扎着坐起,呆若木鸡地望着那个出现在门口的男人。 江君远的脸也是苍白的,在他走进这扇门前,他心里充满苦涩和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慢慢地穿过山谷,来到石屋前。在过去的三十年中,在他印象中,她始终是第一次相识时的模样——曳地的鹅黄轻袍,明媚晶莹的双眸,简直不是尘世中人,而是开满鲜花的夕阳下一条清亮小溪的点点光影,朦胧,但非常美丽。然而此刻他正在逐渐走近三十年后的她,他脸色发青,瑟瑟发抖。但他听到了她微弱的呻吟和悲哀的声调,他的心一下子就碎了。他匆忙地向她奔去,猛地推门,看见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头发凌乱地垂在肩上,一件雪白的长袍垂到脚跟,盖住她那纤细的身体。她的眼睛依旧明媚,只是饱含痛楚,令人心酸。他全身震动了一下,颤抖地向她伸出手去。她泪眼朦胧地抓住他的手,泪珠缓缓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算算时日,江君远应该已经见到席玖樱了。明知揣想他们见面的情形毫无意义,颛孙盈雪还是忍不住要想。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坦然。尽管多年以来她一直饱受良心的谴责,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刻,她仍然觉得痛苦和忿怒。 三十年来,她一直在爱的困境中挣扎。 她看不到出路。 现在她找到自己的归途了,但她没有勇气去走。 没有江君远,她宁愿去死。 雨已经下了很久,她浑然未觉,顺着江边漫无目的走着,双眉蹙锁,忽忽如失。雨雾凄迷,满目凄凉,仿佛天地亦为她惆怅动容。她慢慢走上桥去,低头望着江上的点点渔火,泪水不知不觉中模糊了视线。 冷雪雯悄悄走到她身后,将油伞遮在她头顶,轻声唤道:“姑姑……” 颛孙盈雪举手拭泪,转过头来,莞尔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冷雪雯忧心忡忡地望着她,道:“姑姑,你没事吧?”颛孙盈雪嫣然笑道:“我能有什么事?” 冷雪雯犹豫了一下,问道:“江叔叔呢?”颛孙盈雪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勉强笑道:“他去凤岭关了。”冷雪雯诧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颛孙盈雪幽幽道:“席玖樱在那里……”冷雪雯的心像被谁狠狠拉拽了一下,咬了咬唇,道:“他还会回来么?”颛孙盈雪沉默良久,慢慢道:“我想不会的……” 冷雪雯感到一种无可措手的悲哀,黯然道:“你们就这样分开了么?”颛孙盈雪喃喃道:“那还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给了我,我还能要求什么呢?”冷雪雯道:“可是这三十年来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呀……” 颛孙盈雪淡淡一笑,柔声道:“傻孩子,非得两个人朝夕相处才算么?你别忘了,他是因为我才被关起来的……这笔帐不算在我头上,要算在谁头上?” 冷雪雯怔了半晌,道:“到底是谁要那样对他?” 颛孙盈雪慢慢道:“那个人么,也算是个英雄,是个大大的英雄,江湖中人都对他顶礼膜拜……但是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犯了不该犯的罪过……” 冷雪雯诧异道:“您说的到底是谁?”颛孙盈雪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不想提他的名字。”冷雪雯道:“那您告诉我,为什么端木夫人老要跟您过不去?”颛孙盈雪道:“那也是因为爱,她很爱那个人……”冷雪雯道:“她那样的人,也会爱么?” 颛孙盈雪幽幽道:“谁都会爱,只是并非所有的人爱都能给人带来幸福……江君远对我的爱,那个人对我的爱,都推我入绝境……我对江君远的爱,也将他推入绝境,同时还将另外那个人推入绝境……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犯那么多不该犯的罪过……雯儿啊,爱一个人就一定要让他幸福,不要让他痛苦……不要像我们一样,我们两个人的爱是罪不可恕的,因为这种爱,我们波及了我们之外的三个人,我们让他们陪着我们一起不幸……我不希望你也这样……你明白么?” 冷雪雯眼里涌起一泓泪水,黯然道:“姑姑,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颛孙盈雪叹息道:“也许在那种情况下,你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这不是对和错的问题……” 冷雪雯勉强控制住自己,道:“姑姑,您现在怎么打算呢?” 第126章 颛孙盈雪沉默半晌,缓缓道:“再过些日子,我就会离开中原……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已经死了……那样对谁都好……” 第三十三章此恨不关风与月 素馨儿披着一头如雪的长发,身段袅娜,看不透年龄的面孔有一种不受岁月影响的美。她盯着手里的一只药瓶,眼神空洞,神情却冷酷而残忍。 水墨芳看着她,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烦躁。道:“郁姝曼已经落到你手里了,你打算怎么办?” 素馨儿冷冷道:“我叫你去南海珠玑岛,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去?”水墨芳道:“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根本没法接近。”素馨儿道:“不是你没法接近,而是你不上心吧?” 水墨芳有点恼怒,锐声道:“是又怎么样?你难道还缺钱么?你出卖黑匣子的收入难道还不够你豢养杀手么?” 素馨儿沉下脸来,冷冷道:“别忘了是我让你成为玫瑰圣女的!” 水墨芳道:“我没有忘!” 素馨儿发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笑,锐声道:“你是没有忘,但你恨我,你恨我当初利用欧阳梦天在你和江逸云之间捣鬼,害得你们劳燕分飞……” 水墨芳咬了咬牙,道:“不错,我是恨你!你明知我跟他两情相悦,却偏偏要拆散我们。” 素馨儿脸上飘过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道:“你若是一点也不爱慕虚荣,我们也拆不散你们——你敢说你觉得当这个玫瑰圣女当得不舒服?” 水墨芳极力克制内心的愤怒,一声不吭。 素馨儿淡淡道:“若非你当了你这个圣女,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对付冷雪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对付她的,说起来你可比我狠多了,找人假扮成她的模样,到处杀人——你可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水墨芳怒道:“不许你胡说!” 素馨儿悠然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水墨芳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把雪栖鸿杀了!” 素馨儿嘶声道:“你敢!”声音尖锐得能把人的耳鼓刺破。 水墨芳冷笑道:“你看我到时候敢不敢!”说完拂袖而去。 素馨儿全身神经质地抽搐起来,空洞的眼睛也在刹那间变得惊慌狂乱,她的手按住喉咙,喃喃道:“谁也不能杀死他,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谁也不能……” 看来素馨儿早有准备,园中空无一人。 雪拂兰在偌大的园子里来回奔走,始终一无所获。最后她在一座掩映在青翠欲滴的竹林之间的竹楼前站定,呆呆地望着江逸云,喃喃道:“他们走了……他们都走了……” 江逸云微微皱眉,凝神注视着那竹楼,忽然走了进去。 雪拂兰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她怔怔望着空荡荡的轩敞里那空荡荡的竹榻。竹榻上摆放着一套古朴的茶具,她慢慢走到竹榻前,一不小心,失手打翻了茶壶,壶里的水汩汩流出,溅湿了她的裙裾。 四面八方忽然响起无数尖锐的风声,向她站立之处射过来。这都是些小而毒、轻而狠的暗器,而且都是从墙缝里射出来的。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花,江逸云伸手将她揽起,几乎在暗器发出之时,就已到了竹帘之外。轻功之高,简直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境地。 江逸云长袖一拂,震落追逐而来的满天暗器,一掠而出。 雪拂兰惊魂甫定,道:“好毒的暗器!” 江逸云身形向上拔起,掠上一株参天古木,站在树梢上,驰目远眺。园里林木森森,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四下里听不见一丝人声,庭院寂寂,灿烂的阳光,洒满了每个角落,把翠竹俏丽的身姿映在长满茵茵绿草的地面。他正出神,忽听寒水碧的声音远远传来:“逸云,快过来看看!这有条地道!” 话犹未了,雪拂兰已循声而去,看见寒水碧站在一丛假山前,山顶上倒挂下来的藤萝已被拨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她毫不犹豫,立刻冲了进去。 寒水碧没拦住她,也随即飞身疾掠进去。 江逸云掠到假山跟前,环顾四周,也随即闪入洞中。借着洞口的微光,他看见一个嵌入壁中的荒废的神龛。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唯恐发生不测。洞中忽有光芒一闪,一束红光燃起。寒水碧晃亮了火折子,跟在雪拂兰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 这是一条曲折幽深的地道,墙上长满青苔,潮湿阴冷。 寒水碧举火凑近地面,照亮了一排细碎的脚印,在每一个脚印边上,都有一滴鲜血,血迹未干。雪拂兰颤抖起来,紧紧抓住江逸云的手臂。走了一阵,江逸云看到潮湿的墙面满是指痕,双眉紧锁,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 雪拂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哑声道:“娘,娘,你在哪里?娘……”她一面呼喊,一面加快了脚步。江逸云接过火折子,紧随其后,火光渐趋暗淡,最后完全消失了。 寒水碧摸黑奔走,隐约听见前方有金铁交鸣之声,他明明听到声音越来越近,但周围仍是一片漆黑。黑暗之中,微微听见衣袂飘举之声,杀机弥漫四周,震得四处尘末簌簌坠落。他骤然止步,朗声道:“逸云,你在这里么?”江逸云道:“我在这里,在你前面。” 寒水碧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触到了他的手,这只手光滑、细致、柔腻——绝非澹台西楼的手,也不是雪拂兰的,雪拂兰的手纤细柔长,没有这么丰腴。他哼了一声,反手搭上这只手的手背,扣住脉门。但这只手就像游鱼一样滑脱了。他伸手摸索,面前竟空无一人。 隔了一会工夫,有一条人影飘然近前,他不假思索地击出一掌,讵知他手掌尚未递满,已被对方扣住脉门。他背脊生寒,只听面前这人道:“是我。”他虽知江逸云武功深不可测,却万万没想到在黑暗之中竟能轻而易举地制服自己。他有些泄气,怏怏不乐,没好气地问道:“火折子呢?” 江逸云道:“被打坏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他们一路走下去,这路却无穷无尽。 寒水碧被地道中无边的黑暗压得喘不过气来,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你们不觉得这地道太长了么?”江逸云一怔,喃喃道:“难道是个环形地道?”寒水碧叹道:“八成是的。” 他们同时停住脚步,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站着,彼此相互凝视,寒水碧道:“怎么办,还往前走么?”江逸云不答,但已继续向前。 寒水碧苦笑了一下,道:“明知没有路还要走,我们简直就是疯子!”突听咣的一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洞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吓了一跳,道:“什么声音?”雪拂兰轻声道:“我踢着了地上的火折子。”寒水碧心凉了半截,道:“这地道果然是圆环……” 江逸云正要说话,猛听风声呼啸,一股浓重的杀气从背后掩扑过来。他身形展动,右掌立即向那人击去,这一招连消带打,以攻为守。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处于哪个位置,但他一掌击出,便封住对方所有退路。 寒水碧也感到了凛凛的杀机,忍不住道:“是方才和你交手的人么?” 江逸云道:“不是。”他并未还击,但因为他武功出神入化,纵使不还击,全身上下也是无懈可击。他看不见敌方的模样,但可以毫厘不爽地判断出对方出手的部位和时机。 十余招过后,对方招式的威力已显露无遗。这人招式中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但上一招与下一招却衔接得天衣无缝。数十招转眼攻出,一招跟着一招,连绵不绝,生生不息。 江逸云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对方掌力有一种古怪的粘力,就如同蛛丝一般,令人身不由己地往掌势最凶猛的地方靠去。若非他身法飘忽,早如落入蛛网的蝇虫一般被扣死了。就连旁边的雪拂兰和寒水碧也觉得粘乎乎的,全身腻得难受。 江逸云突然一掌击出——他从来不肯主动攻击别人,因为只要他一出手,天下绝没有几个人能全身而退。寒水碧虽然看不见,却知道江逸云已经出手。他静静地站着,听到一声闷哼,慢慢道:“她死了?” 江逸云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他……他死了,但他好像不是刚才和我交手的人……”寒水碧诧道:“那他是谁?”江逸云道:“我不知道……”寒水碧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和你交手的人?” 江逸云道:“凭直觉,我方才明明已经算准了那人的位置,可是我的手掌还没递出去,这个人就迎了上来……好像,好像是被人推上来的……” 寒水碧纳闷道:“这是在搞什么花样?” 江逸云弯下腰抱起那个人,身体犹温,触手粘腻,仿佛到处是血,而他方才那一掌,是根本不可能让他流这么多血的。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似乎有一根冰锥,陡然刺入他的心房,又冰冷,又刺痛!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唤道:“兰儿……” 雪拂兰声音在发抖:“我……我在这里……什么事?”江逸云没说话,抱着这人,发疯地向洞口奔去。寒水碧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洞外的阳光如此明媚,明媚得如同少女的眼波。江逸云在阳光下看清了那人的脸,便宛如五雷轰顶,震散了他的七魂六魄,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完全停顿,完全失去了色彩,他全身的力量也在刹那间飞快地散失。铁灰色的苍穹下,那一片清朗、凛冽的枯草地,令人不堪忍受。 第127章 天气纵然晴朗,那温暖的阳光却像一辈子也照不到他身上似的。 雪拂兰飞奔过来,看见江逸云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脸惊惧和恐惧之色,她不明就里,目光缓缓移向他怀中抱着的那个人,顿时发出一声惨痛无比的尖叫。 寒水碧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郁姝曼浑身血迹斑斑,脸上同样血肉模糊。他只觉头皮发紧,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逸云面如死灰,全身发冷,两眼灰暗无神,直直地盯视前方,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 寒水碧扶住雪拂兰,但她毫无反应,了无生气。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手是那样冰冷,那样僵硬,简直就是一只死人的手了。他哆嗦了一下,哑声道:“雪姑娘,雪姑娘……” 江逸云忽然摇晃了一下,喷出一口鲜血,全身一软,向前栽倒。寒水碧愣了一下,急忙将他扶住。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疯狂刺耳的笑声,素馨儿拍着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大笑道:“精彩,精彩极了!我早料到这场戏一定好看得很,却没想到远比我想象中还热闹!” 寒水碧恶狠狠地瞠视着她,道:“你是什么人?” 素馨儿看着雪拂兰道:“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么?”雪拂兰颤声道:“我……我好像见过你……”素馨儿道:“不错,你是见过我,三年前你陪楚更苹到捻花坞赌钱,我就坐在你对面!” 雪拂兰哑声道:“你……你是素馨儿?”素馨儿疯狂地大笑起来,道:“看来郁姝曼跟你提起过我!”雪拂兰泪流满面,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素馨儿冷冷道:“因为我恨她。” 寒水碧厉声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没人性了么?” 素馨儿淡淡道:“这样做不好么?若不是我刚刚得知江逸云没有死,而且有向郁姝曼提亲的念头,我也不会这样做。” 寒水碧道:“你是什么意思?” 素馨儿看着雪拂兰笑道:“江逸云亲手杀了你娘,你还能跟他在一起么?我本来一直想杀你,不过我现在发现人活着可能比死了更难受……” 寒水碧大怒道:“好恶毒的老虔婆!”话音未落,长剑已然出鞘,剑身挟带一泓寒光,笔直地指向素馨儿眉心。 这时突听一阵刷刷衣袂飘风的破空轻响,四条人影疾如飞鸟,泻落平台,把寒水碧围在中间。人影堪堪泻落,就响起四声锵锵剑鸣,四个绿衣人拔出长剑,同时刺向寒水碧,方圆一丈之内,上下左右尽是交织的耀目寒光,几乎没有一丝躲闪的余地。 寒水碧一声厉叱,衣袖一挥,但听一连四声锵锵剑鸣,四支长剑应声而断。 四人相视一怔,随即弃剑而逃。 寒水碧眼光一扫,早已不见了素馨儿踪影,他勃然大怒,正欲去追,只听江逸云涩声道:“不要追了。”他怔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看见形如槁木,骤然间老了十岁的江逸云,心里混乱不堪,各种各样的思绪混杂在一起,让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替他感到揪心——一个人若犯了这样的错误,哪怕他是无心的,哪怕天底下的人都原谅了他,他也永远不能解脱,注定要在这自责的苦痛中永远沉沦。他很想开口说句话,但是仿佛有千钧重的磐石压住他的舌根,让他无法启齿。 空荡荡的屋里摆放着一张赌桌,几枚色子在幽暗中发出淡淡的冷光。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那天晚上我在这里输了好几万两银子……” 冷雪雯环顾四周,道:“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话犹未了,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西侧整堵墙突然移开,露出一条铺得十分齐整的青石地道。她怔了一下,道:“你这是……” 于怜香淡淡道:“权当帮雪拂兰一个忙吧,咱们去把司虏尘救出来。” 冷雪雯皱眉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道?” 于怜香悠然道:“说实在的,天底下很少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深邃的地道,倒垂着缤纷的钟乳石,令人目眩。两侧的墙上都嵌着铜灯,灯光是紫色的,把整条地道笼罩在诡秘、幽晦、不祥的氛围之中。 约莫走了一盏茶时间,过道渐渐宽敞起来。拐了个弯,便走进一个气派恢宏的大厅,厅里布满大大小小的钟乳石,石柱、石笋、石幔、石花、石竹,星罗棋布,五彩纷呈,抬头可见顶上两条金银飞龙向外蜿蜒游动,身后波涛起伏,浪花飞溅。壁间一个钟乳石,俨然是一只巨大的鹦鹉,通体淡紫色,光彩流动,在紫光的照耀下,显得极其美丽,但这种美丽却是神秘骇人的,带着种不可捉摸的妖异之气。 这双眼睛集中了厅里所有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在这眼睛后面,仿佛藏着一丝诡笑,一丝洞悉一切、无所不知的诡笑。冷雪雯瞧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似乎也在瞧着她,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她完全忘记这只是一双石鹦鹉的眼睛,完全把它当作一双男人的眼睛,一双确实应该属于一个极富魅力和侵略性的男人的眼睛。 她脸上不觉泛起了一丝微笑,渐渐迷失其中。而那双眼睛里的诡笑,也化作了一份柔情,一份摄人心魄、凡是女人都需要的无法抗拒的柔情。她正想走上前去,却被于怜香拉住了,只听他沉声道:“别看它!” 她登时警醒,顿住脚步,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了,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之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眼睛,眼光渐渐冷静下来。那双眼睛里的柔情慢慢消退了,最后,那一丝诡笑也不见了,终于连光芒也一并消失,恢复成一只冰冷的呆板的钟乳石,甚至连鹦鹉的样子也不具备了,只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石头。而她方才凝视的地方也根本不是什幺眼睛,只是一处凹痕。她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真可怕!” 于怜香道:“素馨儿是新月教徒,她的鹦鹉幻术很有火候了,小心着了她的道儿。” 由此往里走,过道时宽时窄,忽上忽下,曲曲折折,石竹林立,钟乳悬垂,壁上每隔七步就有一只紫铜鹦鹉,口中衔灯,冷漠而骄傲地睥睨着。 冷雪雯尽管心里好奇,却不敢再瞧那鹦鹉,她扶着石壁慢慢前行,忽然发现满墙的壁画,无一不与鹦鹉相关。走了一箭之地,壁画消失了,她看见一个个独立的石窟,每一个石窟里都有一只巨大的鹦鹉石雕,千姿百态,翎毛溢彩,斐然神秀。她越来越狐疑,也越来越感到可怕,咬着唇道:“为什么有这么多鹦鹉?” 于怜香道:“这都是用来对付雪栖鸿的。”冷雪雯不解道:“我不明白。”于怜香道:“素馨儿用这些鹦鹉来控制雪栖鸿的心神,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了。”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于怜香笑了笑,道:“这很重要么?” 冷雪雯情知他不肯说,皱着眉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倒伏着一具尸体,紫光照着那死尸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怕。她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谁?”俯下身去,发现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尸体被一个形状古拙的巨大铁矛钉在地上。 于怜香道:“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雪拂兰的堂弟扶桑。” 冷雪雯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铁矛拔出来,讵知这铁矛竟有千钧之力,如同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无论她怎么努力,铁矛仍然纹丝不动。 于怜香道:“我来。”伸手握住矛头,尚未施力,就感觉这铁矛不是往上拔,而是在下坠。她微微皱眉,猛一用力,只听嘣的一声,铁矛应手而起,同时地面也裂开了一道缝,扶桑的尸体立刻掉了下去。 冷雪雯连忙去拉,这一拉就被尸体下坠的力道拽了下去。她身子才跃下,石缝立刻又合拢了,这一切几乎都是在瞬间发生的。这一瞬间里的变化实在太多,太急,等于怜香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时,冷雪雯已经不见了,再瞧地面,平整光滑,哪有一丝缝隙? 他抛开手中的铁矛,盯着两侧的墙面,寻思良久,忽又拾起那根长达七尺的铁矛,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这根铁矛粗如儿臂,精钢炼就,重逾百斤,方才有六尺余没入石板下,无怪冷雪雯无力拔出,他仰头看着壁间的铜鹦鹉,那鹦鹉口中原本应该衔着一盏灯的,现在灯却不见了,露出一个径达两寸的洞口。他心念一动,扬起手来,正想掷出铁矛,猛听身后有人道:“这不关你的事,你何苦蹚这滩浑水?”话音未了,便有五指如钩,扣向他的脉门。他手掌一翻,反向对方手腕划了过去,同时左手猛力一掷,将铁矛冲那洞口掷去。 身后那人微微一惊,右掌急拍。 于怜香随手一掌迎了上去,两人双掌击实之时,正是铁矛射入洞口之时,他这一掷之力巨大无比,竟使那七尺余长的铁矛没入洞中,只留下一尺多长露在洞外。 铁矛掷入之后,地面又裂开一条缝来。于怜香心中甚是喜悦,正想飞掠过去,突见数十点金光急射而来。他长袖舒卷,便将金光悉数击落。那人显然吃了一惊,但出手丝毫不慢,一眨眼间就攻出十余招,出手之快,掌力之强劲,招式之狠毒,皆是生平罕见。 于怜香身形飞动,连消带打,避过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同时也看清这人的模样。 这人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只烂茄子,整张脸已被破坏得一塌糊涂,鼻子没了,嘴唇也不见了,只有一双眼睛非但没有丝毫缺损,反而充满摄人心神的魔力。这是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乍一看像狼的眼睛,凶狠贪婪,仔细看久了,就会觉得这双眼睛其实柔和至极,就像羚羊的眼睛一样,含情脉脉。 第128章 从这双眼睛里发出的光芒,绚烂之至,五彩缤纷,就像艳冶歌台上舞伎们的珠串光辉,又好似酒宴上混合着灯光和月光的酒液的光彩。 于怜香诧异万分,禁不住多看了这人两眼。每多瞧一眼,他就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人的脸英俊几分。这人又拍出六掌,变化瑰奇神秘,掌势轻灵,均为他生平未见,明明见到双拳交错而来,击向左胸,到了跟前却忽然改变方向,笔直地击向眉心。 他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索性出手相击,闪电般朝这直捣而来的双拳扫了过去。在他掌风扫过对方拳风时,蓦觉一股前所未见的骇人力道以排山倒海之势推过来,倘若闪躲不及,免不了要被这股力量击得粉碎。他双掌猛的缩了回来,整个身子被这股力道震得飞了出去。眼看就要狠狠地撞在墙上,所有的力道却突然一齐消散,他背脊紧贴着墙壁,缓缓下滑,脚尖尚未沾地,立刻又弹跳起来,一掌朝对方当胸击到。 于怜香应变之快,委实大出对方意料,他见这一掌看似缓慢凝重,如曳千钧,不敢硬接,一跃而退。就在于怜香准备乘势追击时,瞥见那裂开的石缝又缓缓合拢。他吃了一惊,情急之中,信手一挥,把露在洞外的铁矛生生折了下来。 那人身形一闪,掠到于怜香背后,双掌齐出,击向对方后心。于怜香手中握紧那一截铁杆,反手挥出一掌。铁杆圈起两个圆,正反相生,浑圆无极,也不知怎的,对方的双掌便落空了。一根光秃秃的铁杆,竟似凭空生出了一树铁花,那人不禁变了脸色。 于怜香又挥出一掌,将对方逼退,同时将这铁杆甩了出去,他手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那铁杆恰好嵌在缝隙之间,石板被紧紧卡住,再也无法合闭。 对方一只手掌突然击了过来,抽在人脸上,以他的眼光,居然没能看清这一掌是如何抽过来的,而他居然也被结结实实地抽得转了半个圈子。而那人斜斜飞起,眨眼间又攻出十余招。怎奈于怜香轻功之高妙,应变之灵敏,全在他估计之上,犹如神龙在天,变幻无方,一招还未发出,他身形就已变了四五种方位。这人神色微变,最后击出一掌后,就鬼魅般消失了。 于怜香无暇多虑,那人刚一消失,他立刻从石缝里跃下。 还停留在黑暗无边的半空中,他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等到双足着地,他便瞧见了数以万计的冰柱。这是个无边无垠的冰天雪地,四面都是厚厚的冰层,将洞窟的原貌完全遮盖。石壁上嵌满了龙眼大小的明珠,每一粒明珠后面都有一面巨大的冰棱镜,将洞窟映照得宛如十个白昼一般,灿烂辉煌。 他环顾四周,一面往里走,一面扬声道:“雯儿,雯儿!” 冷雪雯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在这里。” 于怜香循声而去,走进一个幽深的地窖,四壁嵌着青铜灯,冷雪雯就站在一个铁栅栏前,手里拿着一盏灯。他快步走了过去,看见一个蜷缩在铁栅栏中间的灰影,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那人浑身是血,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蹙了蹙眉,不忍再看,轻声唤道:“诶……” 那人的脸原是紧贴地面的,这声呼唤虽轻,却像钢丝一样钻入他的耳鼓。他吃力地抬头,看到这张蜡黄委顿的脸,于怜香悚然一惊,脱口道:“司虏尘!” 司虏尘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粘满血团和冷汗,条条缕缕的贴在额头上,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血腥味和一种伤口溃烂的腐臭。他看着冷雪雯,哑声道:“是兰儿么?”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说一个字,全身就要抽搐一下。 冷雪雯破门而入,冲过去扶住他,身上掠过一阵阵因为震惊和难受而引起的颤栗。司虏尘费力地露出一个凄苦的微笑,这个笑容更加扭曲了他的脸,他颤抖着握着冷雪雯的手,道:“你娘呢?你娘怎么样了?”冷雪雯打了个寒噤,轻轻道:“她很好,她让我来救你……” 楚更苹在书房里看《南华经》,他不停地翻页,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书案上燃着一炉香,当他走神时,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缭绕的青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愤怒还是应该悲伤——他杀死了水晶的父亲,水晶杀死了他未来的孩子——一连串宿命般的噩运如影随形,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渺小无比。冥冥之中有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左右他的命运,而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有力量的人,他以为自己真的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 房门突然被人撞开,他游离的目光立即又回到书本,他以为是水晶——在踏月山庄,只有水晶可能这样对他。他又翻过一页,淡淡道:“你好些了么?” 只听一个声音淡淡道:“如果你指的是水晶夫人,我可以告诉你,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她就自己了断了。” 听到这个声音,楚更苹心里咯噔一下,霍然起身,动容道:“穆犹欢!” 穆犹欢负手而立,淡淡道:“很意外吧?”楚更苹道:“你刚才说水晶怎么了?” 穆犹欢悠然道:“委身给自己的杀父仇人,你说她还能有脸活下去么?怎么,你想去看她?恐怕今天你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楚更苹冷笑道:“单凭你一个人,只怕挡不住我!” 穆犹欢道:“倘若不止我一个人呢?” 楚更苹皱眉道:“还有什么人?” 穆犹欢微微一侧身,缓缓道:“琢石山庄的澹台先生,控鹤坛的南宫先生,你应该都认得吧?” 楚更苹瞠视着坐在轮椅上缓缓行进的澹台慕容,眼里燃烧起愤怒的火花,紧紧攥住了拳头,锐声道:“我已经找了你二十年了!” 澹台慕容淡淡道:“这倒奇了,你找我做什么?” 楚更苹咬牙道:“当然是为了报仇!” 澹台慕容面无表情,道:“替谁报仇?” 楚更苹一字字道:“昔年晚玉山庄庄主颛孙我剑!” 澹台慕容依旧不动声色,南宫迥秀忍不住讶然道:“以你的年纪怎么会跟颛孙大先生有瓜葛?” 楚更苹目不转睛地瞪着澹台慕容,冷冷道:“颛孙先生是我师父,我是他一手带大的孤儿,我师父临终前吩咐我找出毁灭新月教的凶手,他说毁灭新月教的人正是害死他的人。十几年来,我一直在明察暗访,那个人就是你!” 澹台慕容毫不动容,淡淡道:“你有什么证据?” 楚更苹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锐声道:“我知道是你就可以了,难道我杀你还需要经过谁的允许么?” 澹台慕容慢慢道:“你没有我杀人的证据,我却有你杀害灵鱼先生的证据。” 楚更苹吃了一惊,悚然道:“你说什么?” 南宫迥秀道:“我们查访很久了,暗杀灵鱼先生的人就是你。如果你想看证据,我们可以让你看,人证,物证都有。” 楚更苹狂笑道:“无稽之谈,简直荒谬!” 南宫迥秀慢慢道:“我们在你卧室中发现了灵鱼先生生前绾发的玉簪,想是先生罹难前趁你不备,放到你袖子里去的,而你一直没有发现。如果不是你杀了灵鱼先生,这玉簪怎么会在你这里?踏月山庄乃江湖禁地,别人要栽赃嫁祸也没有这么容易吧?再有,你手下的萧满楼、萧潇兄弟都可以作证,他们亲眼看见你在当日潜入灵鱼先生的屋子……” 楚更苹厉声道:“住口!根本不可能!”语声急促而尖锐,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南宫迥秀叹了口气,道:“莫非你要和他们当堂对质?除了他们俩,还有灵鱼先生府上的一个丫头,因为你曾经去过寄畅园,所以她认得你的模样。她与你素不相识,总不会也是在陷害你吧?再说最重要的证人,就是圣玫瑰金殿的玫瑰圣女水墨芳……她……” 楚更苹听得目眦欲裂,忍无可忍,哑声道:“好啊,看来你们都是串通好了!好,有本事就来杀我!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不成!” 南宫迥秀道:“按控鹤坛的规矩,你必须跟我们回去……” 楚更苹冷冷道:“要杀我可以,要我跟你们走,办不到!” 南宫迥秀道:“那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江逸云对着那片废墟怔怔出神。他时常路过这里,他听说此间的主人曾经荣极一时,而这昔日的一代名园,早已风流云散,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漆黑的断柱孤独而落拓,直刺高远的晴空;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蓬蒿满径,枯树满园。倾圮的院门外,行人来来往往,早已熟视无睹。在这世上,人的痛苦就是一些残渣,经不起人们的反复咀嚼,终归要被唾弃。以往他就和其他人一样匆匆路过,根本不会去注意什么,而今日他却莫名其妙地伫立在没膝的荒草中,徒增伤感。 他心中忽然充满了寂灭感,一时只觉万念俱灰,长叹一声,缓步走出。忧愁风雨,人何以堪?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人生起起落落,还不如做一株路旁的小草,年年岁岁,郁郁葱葱。走到大街上,恍如隔世。 几个江湖人骑着驴子驰来,其中一人道:“你们听说了么,江逸云把冷香妃子给杀了……”另一人诧道:“江逸云不是早就死了么?”先前那人道:“大家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他的命那么硬。” 第三人道:“他为什么要杀冷香妃子?”先前那人“嗐”了一声,道:“还能为什么,听说冷香妃子反对他跟自己的女儿在一块……”第二人道:“不会吧,这江逸云啥时候变得这么龌龊起来?” 第129章 那几人渐渐走远,江逸云心里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烙铁,生命是如此匆遽无情,变幻莫测——他好容易让自己对雪拂兰产生了怜爱之意,本来以为经过自己的努力,已经离幸福不远了,谁知突然之间又发生这样残酷的事情!他和雪拂兰都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但他们也都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脸色苍白,脚步蹒跚,恍恍惚惚地走进一个院子,上前叩门。 屋门无声开启,雪拂兰幽灵般飘了出来。几日不见,她已瘦得不成样子。江逸云心口一阵绞痛,他觉察到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横亘在他和雪拂兰之间,他仿佛可以看见她那伤痕累累、难以愈合的心灵。他眼睁睁地望着她飘飘地走到跟前,抢上前去,轻轻扶住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比什么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不到她还能笑得出来,而且笑得这么自然。他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雪拂兰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专注得叫人心碎。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心捏了一把冷汗,表情越来越凝重恐惧。他勉强定了定神,身子仍在发抖。这时他听见雪拂兰嘶哑而又缓慢的声音:“你还好么?”他心烦意乱,摇了摇头。雪拂兰嘴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面容简直比身上的白衣还要白。她轻轻道:“你不要难过,我知道那不能怪你……” 江逸云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思绪混乱不堪。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可这其中包含着的那种既定的理所当然的现实,却是他的力量无法改变的。 雪拂兰呆呆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喃喃道:“这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害死了我娘……” 江逸云心头一震,失声道:“不!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错!” 雪拂兰嘶声道:“老天爷不愿意让我们在一起,所以要惩罚我,惩罚我逆天而行!我不应该假扮成冷雪雯的样子,我不应该接近你,我不应该不听我娘的话……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在惩罚我,都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她全身抽搐,手脚哆嗦,看上去疯狂而又惨痛。 “兰儿,”江逸云轻轻抱住她,抚慰着她,“兰儿,兰儿……”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温和地叫着她的名字,这越来越轻柔的语调对她那绝望的抽搐具有强烈的平息作用。他托住她不住颤栗的身子,把她抱进屋,让她躺在床上。但她的抽泣并没有停止,她边哭边抽搐,全身都在耸动。他极其不安地靠住她那筛糠般抖动的身体,握住她冰冷的手。但她那蜷缩的身体依然像被撕裂似的不停地颤抖,那抽泣像一泻千里的翻卷的波涛从她的内心滚滚地上升。他触到了她的脸,脸是凉的,而且还感到她太阳穴的血管嘭嘭的跳动,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向他袭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近,但她听起来好像很远很远,模模糊糊地,没有听清。一种声音在她心中震荡,把一切声音都压了下去,每个感觉都消失了,她感到有人触到她的肌肤,轻轻抚摸她,接着她便陷入了昏迷,在昏迷中她模模糊糊的看见了他的脸,那张脸现出关切怜惜的神情。 第三十四章山长水阔知何处 水墨芳凝望着窗外的碧湖,湖波荡漾,落红无数。江逸云的身影又在心头掠过。只要他稍作表示,她愿意义无反顾地抛掉一切,投入他的怀抱。但他的态度始终是拒绝的。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他的抚慰,她需要偎依在他怀中,喃喃诉说她的爱与恨,苦与乐。尽管他拒她于千里之外,对他的思慕和眷恋仍无时不刻不啃食她的心,每次见到他,就像有火球在灼烤她的全身。她是如此渴望他,渴望到夜夜梦见他,渴望到如痴如醉的捕捉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她总是梦见自己携着他的手游遍芳丛。梦醒之后,忽忽如失,举目四望,处处散发出无可排解的孤独的愁绪,犹如炉中的缕缕余香,捉摸不定,又排遣不去。而现实中一切如旧,她依然只是他生命中的局外人。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她,为什么他会那样宠爱冷雪雯。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看不出冷雪雯到底好在哪里:冷雪雯并不美丽,也未见得温柔,而且爱闯祸,爱得罪人——可她始终是江逸云心中最重要最珍贵的部分,她的地位摇撼不得。想到他对冷雪雯的温存体贴,想到他因为冷雪雯的安危而忧惧憔悴,她便妒火中烧。好容易熬到冷雪雯猝死,他却又去眷顾另外一个长得和冷雪雯一模一样的女人。如今雪拂兰的娘死了,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本以为早已化作飞灰的冷雪雯竟又死而复生,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现在她有了更为恶毒的主意,既然她得不到江逸云,那么别人也不能。 澹台慕容的掌风袭上胸膛之前,楚更苹一直以为自己能凭着过人的轻功闪躲开去。但对方的手掌简直比意念还快,他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对方的掌心就已结结实实地击中自己的心口。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被震飞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澹台慕容本来没想杀他的,但是看到他跌落之后的脸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暗地里早已生了杀心,决意杀他灭口。 南宫迥秀挣扎着站起身来,道:“澹台先生,好快的掌法!他……他不会死吧?” 穆犹欢的眼睛发出奇特的光芒,慢慢道:“只怕活不过半个时辰了。” 澹台慕容淡淡道:“抱歉,我出手太重了。” 穆犹欢道:“他暗杀了灵鱼先生,而且刺伤了端木夫人,这么对他还算客气了。” 澹台慕容面无表情,拨转轮椅,正想离开,听见穆犹欢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而高亢:“澹台先生,你不想知道楚更苹到底是谁么?”这个称呼让他心头一惊,这种声音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慢慢转头,看见穆犹欢显得异常兴奋和冷酷的眼睛,心头一沉。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淡淡道:“你知道么?” 穆犹欢笑道:“我当然知道,天底下再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了。”他慢慢伏下身去,撕开楚更苹的衣襟,扯下一块玉佩来,“澹台先生,你还认得这块玉佩么?” 楚更苹受了致命一击,动弹不得,怒道:“还给我!” 澹台慕容瞳孔骤然收缩,默然无语。 穆犹欢悠然道:“你当然认得。这块玉佩是你二十八年前送给一个村姑的,不是么?那个村姑在你身受重伤的时候救了你,委身于你,你很感激她,临走的时候就送了这块玉佩给她……但你不知道,在你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谁么?” 澹台慕容慢慢攥紧拳头,冷冷道:“十七年前,你来找我的时候,你说你就是那个孩子。” 穆犹欢笑道:“很奇怪当年你居然相信了。我当然不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这个刚刚受了你一掌、很快就要毙命的楚更苹!澹台慕容,应该恭喜你,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楚更苹震惊道:“你……你说什么?” 南宫迥秀不知所措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犹欢悠然道:“倘若楚更苹真是杀人凶手,倒也罢了,你至少能落下个大义灭亲的美名!可惜这一切都是你和我密谋的,真正杀死灵鱼先生的人是我,不过是你要我杀的!因为灵鱼先生一直在调查你,你害怕他发现你就是当年毁灭新月教、残害颛孙我剑的人。所以你要他死!为了瓦解控鹤坛,皇甫德仪也是你派我毒死的。南宫先生,你都听见了吧?” 南宫迥秀目瞪口呆,呐呐道:“这……这不可能!” 澹台慕容仍然不动声色。 穆犹欢看着他冷笑道:“这些天,你一定为找到楚更苹这个替罪羊而暗自高兴吧?但你怎么也不会料到,他就是你的亲儿子!” 澹台慕容慢慢道:“找他做替罪羊是你的主意,你一直就在设计这个圈套,好让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穆犹欢道:“不错!” 澹台慕容道:“你到底是谁?” 穆犹欢瞪着他沉静如水的脸,一字字道:“我姓莫!” 澹台慕容忽然打了个寒噤,一直平静的声音也起了一丝颤抖:“你是长白山莫家的后人?” 穆犹欢冷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澹台慕容嘴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不愿告诉对方,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长白山莫家庄的那件事情。那件事情是他这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他更不愿意告诉对方,那件事情经常会让他深夜醒来,饱受良心的谴责。如果说毁灭新月教尚且情有可原的话——因为不管承不承认,许多人都对异族人满怀敌意,对新月教也同样缺乏真诚的同情——那件事就是罪无可恕的,他像一个有残疾的人,对自己的疾痛讳莫如深,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他把这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所以他总在帘子后面观察别人。现在,既然一切都藏不住了,那就去担待吧。 南宫迥秀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穆犹欢冷笑一声,道:“二十七年前,长白山莫家庄也算得上当地小有名气的大户,有一天他们盛情款待了一位被武林中人尊为英雄的大人物——山里人善良而又纯朴,他们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这位贵客,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但他们没有想到,正是他们无意中显露的财物激起了这位大英雄的贪念,为了占有莫家的财物,这位大人物兽性大发,将莫家二十余口人悉数杀死,从白发苍苍的莫老妇人到咿呀学语的幼儿……” 澹台慕容脸色煞白,长长的胡须不住抖动。 第130章 南宫迥秀悚然失色,震惊地看了澹台慕容一眼。 穆犹欢道:“杀死莫家人之后,你仔仔细细地搜查了好几遍,生怕放过一个活口。但你没有想到,还有一个我呢!当时若非我家的驼背老奴带我出去,我也死在你的刀下了。驼背是莫家老夫人收留的一个恶名昭著的魔头,他对莫家感恩戴德。惨案发生之后,他一面抚养我,一面四处查访,终于得知是你做下的血案。然后他又得知你曾与一个村姑有染,留下一子。他本想杀死那个村姑和你的儿子,不料仇人来访,将他打成重伤,等到他再去,村姑已死,你儿子已经失踪。无计可施之下,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带着那个村姑的遗物去见你,你相信了我就是你的私生子,就把我们安排在莲花漏。驼背的想法很简单,他想等我长大以后亲手杀了你复仇。但我觉得那样太便宜你了,于是从他告诉我真相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寻访你儿子的下落,我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你亲手杀死你的儿子,让你尝尝这种切肤之痛……”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高亢而又绝望,声音在林子里回响,越来越大,终于溢出幽林,在地面和空中振荡,声音越来越高扬,无比深沉,无比洪亮,惊心动魄,振聋发聩,仿佛要超越整个宇宙,那声音里还有一种深沉的痛苦,让听者不能自已。 楚更苹听得牙齿格格打架,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南宫迥秀神情惨然,心里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悲怆,抑或是惊悚。 澹台慕容目不转睛地盯着穆犹欢,缓缓道:“你告诉我,西楼的死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穆犹欢冷冷道:“不错。不过澹台西楼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 澹台慕容目眦欲裂,厉声道:“你说什么?” 穆犹欢震了一下,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方才他说出楚更苹就是澹台慕容的亲生儿子这个事实,澹台慕容竟然还能面不改色,他揭露澹台慕容授意杀死灵鱼先生、毁灭新月教、害死颛孙我剑的真相、澹台慕容尚能自控,甚至提及长白山莫家之事,也未能让对方如此震惊,但现在他竟然震怒如此。他心头一沉,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澹台慕容。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这让他感到一种很深的挫败感。他咬了咬牙,冷笑道:“江如练没告诉你吧,澹台西楼根本不是你的儿子,他是江如练和江叔夜乱伦生下的孽种!” 澹台慕容怒不可遏,突然凌空挥出一掌,厉喝道:“住口!不许你侮辱他!” 穆犹欢自从受了江逸云全力一击之后,伤势迟迟无法恢复,此刻猝不及防,又被澹台慕容一掌击中胸口。他连退数步,只觉腹内翻江倒海,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咬牙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为所欲为么?告诉你,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澹台慕容冷冷道:“十七年来,你一直都在明处,但你的心却比地狱还要黑暗——一个人心中若只有仇恨,活着其实已没有多大意义。不管你要怎么对付我,我都等着!” 碧纱窗下,炉香升腾。依依的青烟中,隐约可见锦衾绣被中的雪拂兰。她脸颊通红,一旦她在梦中咳嗽,红晕就越深。她烧得很厉害,满头大汗,被褥已经湿透。 看护的侍女趴在桌上睡得正熟。江逸云这时候正在给司虏尘换药,一时半会来不了。 一个淡淡的人影幽灵般飘进屋来,低头看着雪拂兰,良久良久,喃喃道:“原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院子里飘满白幡,到处都弥漫着不祥的死亡气息。江逸云站在白幡底下,一身白衣,全身已被巨大的哀痛笼罩,漆黑的头发映着苍白的脸庞,越发令人心悸。 于怜香从马车里下来,久久地凝视着他。 他缓缓抽出袖里的洞箫,碧绿的箫,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晶莹夺目,分外刺眼。苍凉悲苦的箫声响起,于怜香心头狂跳一下,顿觉意志消沉。四下阒然,箫声回旋,浩然弥哀,人生的所有苦痛惨象随箫声缓缓流淌,将所有显示生命跳荡的万丈雄心和豪情消磨干净。 于怜香听得心摇意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毫无心肝,追欢逐乐,偎红倚翠,那样的生活未必不开心;可当他对冷雪雯动了真情之后,一切都变了。他看着江逸云,心头漾酸,他万万没有料想到他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想起他曾经那样妒忌江逸云,妒忌得几乎要发狂,恍如前世之事一般。莫非江逸云这一生只是为冷雪雯而荣宠——否则为什么当她离去之后,他的境况便江河日下? 他默默冥想,猛地听见江逸云咳嗽起来。这咳嗽声让他不寒而栗。哀莫大于心死。他忽然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江逸云表面看起来并不痛苦,但于怜香知道,他的痛苦已达到了极致。 箫声戛然而止,最后裂帛般的一声令听者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于怜香看着他把洞箫收起,犹豫了一下,唤道:“江兄。”江逸云没有回头,慢慢道:“你来做什么?”声音很平静,但是流露出极度的绝望和倦怠之意。于怜香道:“我来看看你……” 江逸云两眼发呆,双肩松垂,站在那里,面对着冷冰冰的白幡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道:“你费心了。”于怜香道:“我听说拂兰姑娘已经……”江逸云仿佛已魂飞天外,喃喃道:“她死了……她的身子那么娇弱,怎么承受得了这么大的苦难?死对她来说也算是解脱了……” 于怜香迟疑半晌,道:“冷姑娘她……她很挂念你……”江逸云就像没听见似的,仍然没有回头。于怜香沉默了一会,他不知道这时候提到冷雪雯到底应该不应该,但既然已经说了,索性说到底:“冷姑娘病了,病得很厉害。” 江逸云身子摇晃了一下,慢慢道:“她是不是开始觉得内疚了?” 于怜香怔住了,凝望着他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江逸云面无表情,冷冷道:“难道不是她杀了雪拂兰么?”于怜香悚然道:“你听谁说的?这不可能!” 江逸云道:“我亲眼看见的。”于怜香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逸云道:“五天前,初七夜里。” 于怜香怔了半晌,他记得那天晚上冷雪雯的确出去过。 白烛昏昏,棺木凄凄。 穆犹欢击昏守灵的人,一掌震裂了棺木,看着雪拂兰烛火中苍白的面容,他突然感到一种遭人愚弄的痛苦。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雪拂兰,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一个足以让他魂牵梦萦的雪拂兰。他怔怔地退了两步,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一阵冷风吹进来,吹起了长长的白色帷幕,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悚然一惊,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条淡淡的人影缓缓飘了进来。烛影摇曳,他瞪大眼睛,看清对方的面容,不觉打了个寒噤,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影慢慢道:“我是鬼。”穆犹欢勉强控制住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脑子里意念回旋,失声道:“你……你是冷雪雯?”冷雪雯面无表情,冷冷道:“我是。” 穆犹欢心潮起伏,道:“你没有死?”冷雪雯道:“没有。”穆犹欢呆了半晌,咬牙道:“你居然没有死!”冷雪雯淡淡道:“怎么,你很失望么?”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蓦然涌上心头,穆犹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冷雪雯苍白的脸庞,眼里渐渐燃起愤怒的火花。他迅速看了一眼雪拂兰的脸,锐声道:“她到底是谁?” 冷雪雯慢慢道:“她就是雪拂兰,冷香妃子郁姝曼的女儿。” 穆犹欢脸色惨白,哑声道:“她的脸……她的脸不是和你一模一样么?” 冷雪雯凝视着雪拂兰沉寂的面容,慢慢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另外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你现在看到的才是她的真正容颜。” 穆犹欢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呆了半晌,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雪雯喃喃道:“这都是因为爱……因为她对他的爱……”穆犹欢突然暴怒起来,锐声道:“难道说她是为了接近江逸云才假扮成你的模样?”冷雪雯神色凄楚,黯然道:“是的……” 穆犹欢如遭电击,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心头,他怒极反笑,厉声道:“好感人啊,好高尚啊!”话音未落,一掌向冷雪雯后心猛击过去。 冷雪雯呆呆望着雪拂兰的遗容,心事重重,满腹酸楚,浑然未觉。 穆犹欢这一掌正要得手,窗外突然射进一道红影,来势奇快,正好击中他脉门,整条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他吃了一惊,猝然扭头,只见一个长长的人影在嵌着灯的粉墙上悠悠忽忽的飘动,说不出的诡秘可怖。他瞿然改容,厉声道:“什么人?” 帷幕飘动,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来者身材瘦长,锦袍玉带。月光在他身上镀了层奇妙的紫光,微风吹拂着他漆黑的头发,灯光映着他邪魅的笑脸。 穆犹欢冷笑道:“原来是你!”于怜香淡淡道:“没想到么?”穆犹欢冷哼一声,道:“你还挺痴情,到现在还跟着她!”于怜香道:“你对雪拂兰不也很痴情么?” 穆犹欢怒道:“不要跟我提起她!”于怜香似笑非笑道:“说到你痛处了么?这还没有说到点子上呢,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冷雪雯。”穆犹欢道:“是么?” 于怜香道:“你之所以爱雪拂兰根本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冷雪雯,但她又不像冷雪雯那样桀骜不驯,芳心已托,你觉得自己有机会……但你没有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一个女人能为了爱一个男人假扮成别人的模样,而这个男人恰恰又是你恨之入骨的敌人,你觉得受了侮辱,同时也觉得绝望,因为你知道,这辈子你永远得不到冷雪雯,所以还不如杀了她……” 穆犹欢恸怒不已,厉声道:“住口!” 第131章 声情激越,如敲金击石。 于怜香心里微微一惊,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道:“难道不是么?” 穆犹欢勃然大怒,突然一掌击向于怜香前胸,心中愁恨万端,如飞泉喷瀑,一时倾泻,这一掌竟有回天化物般的力量。于怜香腾空而起,两袖飞扬,掌风到处,帷幕纷飞,他沉着脸欺身逼近,骈指弹向对方双眼,攻到半途,指尖火星暴涨,朵朵如灼灼奇花,正是“琪花真经”中的“烈焰飞花”。 穆犹欢连退数尺,火花如影随形,飞焰腾空,煞是好看。他袍袖展动,化作一片白影罩落,将焰火扑灭。于怜香脚步微错,如惊弦脱兔,当胸一掌击来。穆犹欢反掌封挡。“砰”的一声两掌接实,于怜香被震得全身微晃,穆犹欢亦摇摇欲坠,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于怜香淡淡道:“看来你内伤未愈啊。” 穆犹欢猛提一口真气,疾步飞奔而去。 于怜香转身看着冷雪雯,道:“你不应该露面的。”冷雪雯道:“为什么?”于怜香拉起她手,沉声道:“你别问了,快跟我走!刚才弄出那么大动静,很快会有人来的。” 冷雪雯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想……”于怜香道:“我知道你想见他,但你最好不要。”冷雪雯皱眉道:“为什么?” 于怜香沉默了一下,道:“这个月初七晚上,你去哪了?”冷雪雯怔了怔,道:“我不记得了。”于怜香道:“你最好记起来,上次我来的时候,江逸云说是你杀了雪拂兰,他亲眼看见的……” 冷雪雯浑身一震,道:“不可能!”于怜香道:“别说了,快走吧!”冷雪雯道:“我不能走,我得跟他解释……”于怜香焦躁万分,怒道:“你怎么这么傻,现在是解释的时候么!你快跟我走!”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说道:“那好吧。” 院门紧闭,院里凄凉冷落,梧桐已老,满地枯叶,不时被风吹起。 旧欢不可再遇,积思成梦,梦境如海市蜃楼,醒后愈觉凄清,怨怀无托,怎能不惆怅迷惘? 庭院中风铃叮当,颛孙盈雪漫无目的地沿着花径游荡。愁肠千回,须待酒舒,然而愁绪如烟如织,弥漫无穷,醉中的麻木,何其短也!无限凄清,无限苦闷,无处可销,无人可诉。 水池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她吃了一惊,霍然转身,看见端木夫人鬓角散乱,双眉蹙锁,看上去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她惊讶欲绝,二十多年来,这个女人一直是不可一世的,她何曾见过对方如此颓废绝望的模样。 端木夫人盯着她,她脸上是一种暗褐色,似已悲伤到极点,往日闪闪发光的眼睛如今也像蒙了一层烟雾似的,连瞳仁深处也充满哀痛。 颛孙盈雪微微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端木夫人冷冷道:“澹台慕容死了,你知道么?”颛孙盈雪一怔,道:“他是怎么死的?” 端木夫人道:“他死了,你一定很高兴吧?”颛孙盈雪默默地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端木夫人锐声道:“难道你还会觉得难过?” 颛孙盈雪慢慢道:“三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替他难过……”端木夫人截口道:“住口!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颛孙盈雪淡淡一笑,幽幽道:“你来找我,是想杀我给他陪葬么?” 端木夫人怒道:“你以为我会让你给他陪葬么?我今天来,就是要把你碎尸万段!” 颛孙盈雪心平气和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会好受一些,你就做吧。” 端木夫人怔了一下,冷冷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超脱?” 颛孙盈雪唇边掠过一丝痛苦的微笑,幽幽道:“江君远已经回到席玖樱身边了……三十年来,我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到头来却一无所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你至少比我幸福,还能跟他朝夕厮守……” 端木夫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眼里的愤怒之意像落潮一样慢慢退去。 两人四目相交,颛孙盈雪眼里充满落寞与寂灭之意,她的目光迷惘而又痛楚;端木夫人眼里交织着痛苦、悲哀与孤独之意,愤怒与嫉妒变得毫无意义。 过了很久,端木夫人缓缓道:“如果我不杀你,你有什么打算?”颛孙盈雪微笑道:“我倒是很希望你杀了我。”端木夫人冷哼一声,道:“要是江君远知道是我杀了你,这辈子我还安生得了么?” 颛孙盈雪轻轻道:“你不是一直想致江家的人于死地么?”端木夫人沉默半晌,淡淡道:“现在不想了。”颛孙盈雪慢慢道:“几个月不见,你好像变了。”端木夫人道:“我儿子死了,你知道么?”颛孙盈雪怔了怔,道:“你是说澹台西楼?他是你的儿子?” 端木夫人轻轻道:“是的……我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是和晕眉山庄的水依痕生的,她叫水晶……” 颛孙盈雪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端木夫人喃喃道:“她也死了……她恨我,她找了很多人来杀我……但她还是死在我前面了……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死在我前面了……澹台慕容也死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么?” 颛孙盈雪心里涌起无限伤感与悲凉之意,轻轻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端木夫人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空洞而单调地望向远方,喃喃道:“我不知道……” 酒肆里的客人渐渐走光了,堂倌儿开始打盹。 冷雪雯走进来时,江逸云仍以最初的姿势坐在那儿,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衣裳上,泛起一片冷光。他就坐在冷冷的光雾中,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他面前有酒,但他并没有喝。他本来是希望用酒来麻醉自己的,但是喝了两口之后,他忽然觉得想吐。 她悄悄走到他跟前,轻抚他的头发,他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但她听得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轻轻叹息一声,手掌滑过他冰冷的脸庞,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抓得那么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把她的手移开,然后缓缓松脱,任凭她的手悬在半空。冷雪雯怔住,呆呆地望着他。他摸出一锭碎银,径直走出酒肆。冷雪雯不知所措,茫然跟着他走出去。 夜已深,街头异常冷清。被风摇落的月光,片片如雪花,叫人遍体生凉。冷雪雯一路跟着他,走得浑身冰冷,直到他走进一处小小的院落。她犹豫了片刻,悄悄跟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其间掺杂着刺鼻的死亡气息——她可以猜到,这一定是雪拂兰重病时待过的地方。她的心痉挛起来,一种生怕惊扰死者亡灵、生怕招致死者怨恨的情绪油然而生,她突然有了一种转身逃跑的冲动。置身于此,一切仿佛忽然倒了个个,她成了后来者、闯入者、掠夺者。 江逸云点亮一枝蜡烛,慢慢在桌旁坐下。 风穿窗而入,吹入了冷雾,冷雾夹着料峭的春寒和夜间的木叶清香。 冷雪雯打了冷战,看着江逸云轻轻道:“你……你没事吧?”江逸云望着烛火出神,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她呆呆望着他,哑声道:“雪拂兰……雪拂兰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她……” 江逸云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觉浑身发冷,喃喃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怨我当初离开你……那时我真的以为那样做会对你好一些……我不愿意你因为我受到一点伤害……可是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如真的死了算了?雪拂兰的事情我很难过,如果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也不会再出现的……可是……可是好多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我并不想再在你面前出现……看到她那么喜欢你,我真的很替你高兴……对不起,逸云,对不起……” 看到江逸云始终毫无反应,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默然半晌,转身退了出来。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击垮了她,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小院,呆呆地站在树下,凝望着屋里的人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烛火熄灭了,她看不见他,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江逸云一天没有出门,她一天没有动弹过。 生者永远不能和死者抢夺什么。 冷雪雯站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一点。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站着,她比谁都清楚,江逸云即便心没有死,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也许时间能够渐渐抹平江逸云心头的创痛,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却是世间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消弭的。 黄昏的时候,寒水碧来了。他在冷雪雯身后唤了半天,冷雪雯也没有反应。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他的手刚一触及她的身体,她便向前倒下,原来她已浑身僵直。寒水碧吃了一惊,连忙将她扶住,讶然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 冷雪雯喃喃道:“不知道。”寒水碧道:“逸云呢?你为什么不进屋去?”冷雪雯幽幽道:“那是雪拂兰待过的地方,我不能进去……” 寒水碧搀着她道:“那你也不能总在这里站着,来,我扶你进屋去!”冷雪雯挣脱了,道:“不,不要!”寒水碧茫然不解地望着她道:“你这是……” 冷雪雯眼神空洞,涩声道:“你好好照顾他……别让人伤害他……”说着举步要走。 寒水碧一面拉住她,一面大声叫江逸云的名字,“你别走,我知道他心里有你,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能离开他?” 冷雪雯苦笑了一下,道:“以前他心里确实有我,但现在他不能再有我了,他越是这个样子,我越不能见他……小寒,你不知道,我们是真的不可能了……” 寒水碧怔了半晌,道:“为什么?” 第132章 冷雪雯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他觉得我很坚强。如果是我死了,他会和雪拂兰在一起,但现在死的是雪拂兰,他觉得我一个人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因为我曾经离开过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他觉得我还能再一次做到……” 寒水碧茫然望着她道:“你能么?” 冷雪雯惨笑道:“我能,我能!”说着掩面而去。站了一天一夜,她全身麻木,走得很慢,任何人都能赶上她,但江逸云没有出来追她。 寒水碧神色惨然,呆呆望着她慢慢远去。 第三十五章古来万事东流水(结局) 看到江逸云的那一瞬间,南宫迥秀便感觉到一阵寒流从背脊滑过,他从来不知道悲痛可以把一个人摧残成这个样子。他呆呆地看着对方,心里开始打起退堂鼓。 江逸云眼睛望着面前的烛火,神情木然,道:“南宫先生,有什么话就说吧。” 南宫迥秀犹豫了一下,慢慢道:“灵鱼先生生前对公子深为器重,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江逸云黯然道:“先生是说我应该查出杀害灵鱼先生的凶手?” 南宫迥秀正色道:“难道不是么?” 江逸云沉默良久,点头道:“是,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这么做。” 南宫迥秀道:“一个月前澹台先生就已查明凶手的真实身份,却在同凶手的交涉中遭遇不幸……” 江逸云吃了一惊,道:“天下竟然有人伤得了澹台先生?却不知这凶手到底是谁?” 突听一人接口道:“这个人花天酒地,左右逢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江湖中声名狼藉,却至今逍遥来去,不知坑害了多少人……” 江逸云蓦地一惊,道:“房先生!” 房尘睿面色铁青,容颜苍老,比前次见时竟老了二十岁。 江逸云道:“不知房先生所指何人?” 房尘睿冷冷道:“据老夫所知,公子对此人知之颇深,却也屡遭他暗算!” 江逸云犹豫了一下,道:“房先生指的莫非是于怜香?” 房尘睿咬牙切齿道:“正是!” 江逸云深感诧异,不知对方何以对于怜香恨之入骨。 南宫迥秀叹了口气,喟然道:“公子有所不知,三年前于怜香引诱房先生的小女儿,始乱终弃,致使她走上绝路,如今又……” 房尘睿悲愤交加,锐声道:“他垂涎我夫人的美色,竟将水晶掳走,水晶不从,他……他……” 南宫迥秀道:“房夫人已被于怜香所害……” 江逸云怔了一下,他记得水晶是和别的男人有染,难道于怜香果真……他不敢确定,于怜香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人,他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这么做了。 南宫迥秀道:“公子可知黑匣子的下落?” 江逸云一愣,道:“莫非……” 南宫迥秀点头道:“不错,黑匣子正是被于怜香所盗,并将匣中的秘籍悉数出售,其中的妖闭大法便高价卖给了一心要向公子复仇的欧阳梦天……若非如此,于怜香何以如此富贵,如此挥霍?于怜香正是因为担心偷盗黑匣子之事大白于天下,遭致天下人的仇恨,才对灵鱼先生下了毒手!而今于怜香身兼数家之长,武功之高,横绝天下,放眼江湖,能与之抗衡,为老爷子复仇者,唯有公子一人了!” 江逸云默然半晌,慢慢道:“先生过誉了。” 南宫迥秀神情激切,锐声道:“公子难道要拒绝么?” 江逸云道:“于怜香现在在什么地方?” 南宫迥秀道:“半个月来,他一直在杭州别邺,寸步未离。” 高墙内曲曲折折地传出一阵幽咽的琴声,哀怨低迷,令人黯然神伤。墙外花木扶疏,江逸云隐身暗处,悄然伫立。夜色渐深,沙沙的木叶声中忽然响起轻微的衣袂声。 于怜香疾掠而来,刚一露面,龙谷八音就迎了出来,倒头就拜。于怜香一挥手,道:“冷姑娘呢?”龙谷八音道:“冷姑娘正在弹琴。”于怜香驻足倾听半晌,叹息一声,道:“她怎么样?” 龙谷八音道:“看上去很平静,属下不知……” 于怜香淡淡笑了笑,道:“别说是你,连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江逸云看着于怜香走进门去,略一思忖,从墙头掠过。园内光雾凄迷,泉流万脉,绿荫遍地,四处流萤飞舞,风铃叮当。双足踏入柔软的草地,他顿失所在,唯见竹梢一钩新月,被风摇落的月光,片片如雪花,叫人遍体生凉。他微微蹙眉,沿着幽静的小径和凄清郁悒的树阴,无声向前行进。周围翠林掩映,云霞缭绕,绚丽的花朵,浓郁的香气,扰动春风。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条黄花照眼的小径上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江逸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心跳。他退到路旁的浓阴下,凝视着忽明忽暗的小径。 冷雪雯穿着雪白的轻纱,披散着乌黑的长发,慢慢走来。江逸云屏息静气,生怕惊动了她。月光把她的倩影洒在他身上,令他心头狂跳。冷雪雯慢慢走到湖边,湖岸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声,林中的每一片叶子都在沙沙的应和。她伫立湖畔,凝视着因竹叶摇曳而令人眩晕的溶溶月色。这乐声宛如晨曦从寂静的群山升起时那无声的天籁,澄明的水面泛起涟漪,仿佛已被琴声揉皱。 江逸云凝神望着她,胸口一阵阵灼痛。明明在爱,却不能去爱,今生今世,她已经不属于他了。过去种种,忽然涌上心头。他定睛注视,全身心浸润在某种幻梦之中,只觉周围的一切都顿时凝滞,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切皆为她而生。过了很久,他忽然听到一阵凄凉至极的哭声,那样幽怨,那样低沉,他听得心惊,全身起了一片寒栗,抬头发现冷雪雯肩头耸动,哭得正伤心。她的哭声断断续续,撩人意绪,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为之心碎的感觉。 江逸云只觉喉咙发干,心头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憋闷得无法呼吸。十几年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一种迷惘而又痛苦的感觉像冰水一样从他背脊滑过。他心绪大乱,一时间茫然无措,风中飘来一丝奇特的香气,眼角余光瞥见人影一闪。他知道这是于怜香来了,把自己隐藏得更加隐秘。 于怜香在冷雪雯身后站了很久,半天才柔声道:“你的病刚好些,又出来吹风……” 江逸云心头一颤:“她病了……她又病了,是因为我么?” 冷雪雯浑身一震,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两行泪珠,神色凄凉,眼神迷离而又无助。于怜香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道:“你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冷雪雯举袖拭泪,幽幽道:“没什么……” 于怜香道:“雪拂兰已经下葬了……”冷雪雯凄然一笑道:“是么?他好么?”这凄艳的笑容如昙花一现,叫人怦然心动。于怜香道:“不知道……既然你这么挂念他,为什么不去见见他?” 冷雪雯喃喃道:“他要是愿意见我,我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于怜香沉默半晌,说道:“前几天南宫迥秀去找过他……” 冷雪雯幽幽道:“是为了灵鱼先生吧?是不是找到杀害灵鱼先生的人了?”于怜香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怪异,悠悠道:“是。”冷雪雯道:“是谁?” 于怜香看着她慢慢道:“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冷雪雯打了个哆嗦,失声道:“你说什么?”于怜香似笑非笑地说道:“南宫迥秀告诉江逸云说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凶手。” 冷雪雯震惊地退后了两步,颤声道:“你……你是么?”于怜香微笑道:“如果你承认是你杀死了雪拂兰,我也可以承认是我杀了灵鱼先生……” 冷雪雯怒道:“我没有!” 于怜香笑容不变,悠然道:“江逸云会相信么?” 冷雪雯怔了半晌,晶莹的泪珠,就像珍珠一般滚落。于怜香看得心疼,情不自禁伸手为她拭泪。她怔了怔,泪眼朦胧地凝望他,望得他肝肠寸断。他叹了口气,道:“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我知道你绝不会那么做……”冷雪雯道:“可是他不相信我……他根本不听我解释……就像……就像……”她突然打了个寒噤,“就像三年前那样……” 江逸云心头一震,当年在山谷中的那一幕猛然间从眼前掠过,他不禁也打了个冷战。 冷雪雯流着泪道:“我好害怕……我怕他真的误会我……我不希望他恨我……” 于怜香心绪大乱,黯然神伤,默默无言地将她拥入怀中。冷雪雯伏在他肩头,眼里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悲哀之色。 江逸云的心悸动了一下,一种莫可名状的烦躁和恐慌,像水泡一样急剧膨胀,像火焰一样炙烤着他的骨骨节节。 过了很久,于怜香柔声道:“夜深了,回房去吧……来,听话,我送你回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江逸云温柔凄怆的眼神渐渐变得凝重。 无声的风灯悬垂在楼前,散发出幽幽的冷光,与水中的月色寂然相应。四顾茫茫,唯有风声。江逸云在楼前的花丛中伫立良久,夜深露重,他的鞋袜早已浸得冰冷。屋里的烛火熄灭了很久,于怜香还没有出来。先前那种莫名的烦躁感再度涌上心头,江逸云突然有一种想厉声大喝的冲动。 门口人影一闪,于怜香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来。 等到于怜香的身形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又在门外站了一炷香工夫,屋里的冷雪雯没有丝毫动静。他走进屋去,看见冷雪雯躺在床上,睡梦中犹带着凄楚之色。他慢慢走近前去,她突然惊醒,失声道:“谁?” 第133章 月光从他背后照进屋来,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但她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出了他,惊呼道:“逸云!”她翻身坐起,望着他的眼神迷惘而又痛苦,急切而又惶恐。 江逸云站住了,冷冷道:“于怜香在你屋里待了这么久,你们在做什么?”冷雪雯一愣,道:“我们什么也没做。”江逸云冷笑道:“是么?今天也许没做,往日呢?” 冷雪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望着江逸云冷酷的脸庞,喃喃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江逸云道:“看来我平日为你发愁倒是多余了,我根本不用担心你无处可去,根本不用担心你会过得不好……看来于怜香把你照顾得很好,你是不是已经打算将来有一天要嫁给他?” 冷雪雯哑声道:“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江逸云道:“那我应该怎么说话?” 冷雪雯胸口起伏,咬着唇道:“如果我现在流离失所,四处流浪,你是不是会觉得高兴一些?”江逸云道:“至少那样我会觉得内疚,觉得心痛,会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冷雪雯勉强控制住内心的愤怒和悲哀,锐声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你想要我走我就走,你想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江逸云厉声道:“对,你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你比谁都坚强,比谁都有心计,比谁都残忍!你明知道我有多在乎你,你明知道我当年已经懊悔无地,你偏偏还要离开我,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你死了!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么?你知道这三年来我到底有多痛苦么?为什么你明知道我会痛苦,明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忘记你,你还要那样做?你是不是存心报复我,报复我曾经和水墨芳在一起?” 冷雪雯身上掠过一阵寒气,颤声道:“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 江逸云锐声道:“那是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我?”他眼里突然露出一种吓人的神情,疯狂而又执拗地盯视着她。 冷雪雯颤抖了一下,涩声道:“我……我……我不想你因为我受伤害……” 江逸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脸色惨白,神情惨痛。冷雪雯打了个冷战,道:“你……你怎么了?”江逸云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冷雪雯恐惧地望着他,颤声道:“逸云,你没事吧?逸云,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江逸云缓缓闭上眼睛,慢慢道:“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疯了……这几年来我总想麻醉自己,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哪怕喝得再烂醉,我的心都是清醒的,我时时刻刻都是醒着的,醒着受良心的谴责……”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像利剑一样,几乎穿透了冷雪雯的心,“既然你离开了,你为什么还要再出现?你是不是觉得伤害我一次还不够?你是不是真的想把我逼疯?” 冷雪雯心乱如麻,哑声道:“不是,不是……逸云……” 江逸云断然截口道:“不要叫我!” 冷雪雯悚然一惊,这声音像闪电一样划破了她生命的暗夜,往事穿林度水而来,想起当年在山谷中他那样残酷地对待她,她不觉打了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种恐怖的感觉,仿佛一切又要重演了。抬头看着他狂怒的眼眸,回想当年他那种决绝强硬的眼神,她的心仿佛要被撕碎了,全身顿时冰冷。她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喃喃道:“你今天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么?” 江逸云没有看她,冷冷道:“我还要告诉你,我会杀了于怜香。”冷雪雯吃了一惊,失声道:“为什么?”江逸云看着她,冷笑道:“看来你真是爱上他了,哪怕他真是凶手,你也在所不惜。” 冷雪雯全身开始发抖,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一字字道:“我不爱他,我爱的人始终是你。”江逸云道:“是么?”冷雪雯无限悲哀地望着他,喃喃道:“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为什么……” 江逸云厉声道:“是你让我没法相信你!” 冷雪雯颤声道:“你真的以为是我杀了雪拂兰?”江逸云锐声道:“难道不是么?”冷雪雯哑声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江逸云冷笑道:“我亲眼看见的,难道还会错么!”说着摔门而出。 冷雪雯怔了半晌,翻身下床,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一路追了出去。 江逸云疾步狂奔,几个纵掠就在树影中消失了。 冷雪雯唯恐他盛怒之下去杀于怜香,无暇多虑,直奔于怜香的住所而去。远远就看见于怜香的屋子房门大开,她疾奔而去,冷不防和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她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跤,耳边只听江逸云冷笑道:“你就是这样叫我相信你的吗?”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颤声道:“逸云,逸云……” 江逸云甩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于怜香从屋里出来,叹息道:“他恐怕真是误会了。”冷雪雯转过头去,急切地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于怜香笑了笑道:“他约我后天在青峰岭一决生死。” 冷雪雯脸色发白,喃喃道:“他……他……” 一个侍女跪在地上把炉子里的火拨得更旺了些,天气并不冷,只是因为连着下过几天雨,屋内潮湿阴冷,水墨芳身子又单薄,不胜风吹。 水墨芳斜倚在象牙床上,用力绞着手里的丝巾,心绪焦躁纷乱。她刚刚得到消息,素馨儿死了,雪栖鸿失踪了。一种莫名的恐慌紧紧将她攫住,使她喘不过气来。她隐隐可以猜到母亲为什么会死,但她不敢仔细去想。她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一直以为她母亲把雪栖鸿控制得很好,现在看来,这种自信太可笑了。 珠帘叮铃,被风吹乱了。窗儿忽然被吹开,大雨潲了进来,打湿了飘动的翠幕。一个侍女急忙去关窗,耳畔只听一声冷笑,一条人影幽灵般飘了进来,吓得她失声惊叫。 水墨芳浑身一震,转头看见穆犹欢,脸上旋即露出最艳丽最眩目的笑容。 穆犹欢慢慢踱到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水墨芳斥退侍女,微笑道:“江逸云已经跟于怜香下了战书,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看着穆犹欢,目光清朗,明净澄澈,但带着种隐隐约约的挑逗。穆犹欢一言不发地凝视她。她薄薄的春衫轻轻飘动,足以令每个男人心跳停止。她掠发微笑,笑容艳若朝霞,却又纯洁得像梅花上的一抹香雪,唤醒他心里一种最野蛮最原始的本能。她嫣然一笑道:“你杀了南宫迥秀?” 穆犹欢不动声色道:“当然。”水墨芳道:“人家好歹帮你设了这个局,你何苦赶尽杀绝?”穆犹欢冷冷道:“说起赶尽杀绝来,你可一点不比我差!” 水墨芳温柔地望着他,微微昂起头,那双大眼睛就像两潭幽深的绿水,极富魅力又叫人捉摸不透,轻声道:“瞧你说的,我可没有那么狠……” 她的目光让人发狂,穆犹欢生平见过那么多女人,此刻也不免觉得喉咙发干,淡淡道:“难道不是你假扮成冷雪雯的样子杀了雪拂兰?” 水墨芳嫣然道:“你看见了么?”穆犹欢道:“我当然看见了。”水墨芳眼光迷离,如光彩艳丽的湖波,悠悠道:“既然你看见了,就算是我吧,那又怎么样呢?” 穆犹欢咬牙道:“你明知道我喜欢雪拂兰,我要你赔我!”说着一把扯住她。 晚风刮得很疾,大朵大朵云絮向天际涌去,遮没了天上的弯月。冷雪雯策马疾驰,夜风吹动层层的枝叶,阴沉萧森。雨雾沾衣欲湿,竹露涓滴,流萤闪着星星点点微弱的光,云间雁影,哀鸣之声响彻四野。她四顾茫茫,百端交集,江湖险恶,顿生一种苍茫惆怅之感。幽深冷寂的林子深处忽然传来哗哗的声响,凝神沉思的她猛然惊醒,转向密林,只见寒光闪烁,人影幢幢,耳边嗖嗖声不绝于耳,霎时间乱箭如雨。她处变不惊,立即腾空飞起,宛如蝴蝶翩跹,穿空而过,长袖飘卷,刚柔相济,奇峭变幻,将乱箭卷落。箭如密林,险象丛生,但她飘转无定,宛如辗转于江心的落花,安然无恙。 寒云低垂,林子里充满浓重阴沉的肃杀之气。乱箭落定,密林中两条人影挟着剑光扑来,刷刷刷连刺三剑。冷雪雯步法神秘莫测,转变无穷,身形过处,千松万柏,枝枝叶叶都在飘拂摇荡。此时林中有不时有人发放暗器,一个接一个的火球从高空滚落,满地旋转,冷雪雯腾空飞翔,挥掌自救,打得风尘四起,天昏地暗,林木摧折,浩荡淋漓。她见林中危机四伏,凌空飞越,穿过幽林,掠至林外溪畔。溪水清幽冷寂,水面静如天幕,石生水中,倒影似凝云,萍藻浮动其中。 那两人穷追不舍,冷雪雯凌空飞动,长袖舒卷飘忽,当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袖法空灵入妙,往往避重就轻,避实就虚,周旋于对方无懈可击的围攻中,兀自挥洒自如,游刃有余。但对方似乎打定主意要将她活活困死,始终不疾不徐,若即若离,出招平稳无声,内息绵绵不绝。 冷雪雯眉头微皱,怒道:“该死!”身形微动,也没见她手上有何动作,其中一人的长剑便到了她手里。她徐徐挥动长剑,在她剑尖挑起之时,那两人忽然感到天地间一阵死寂,一种对于死亡的恐惧像爬虫一样袭上心房。 剑尖挑起,左腾右绕,奇险万变,几乎同时又飞快落下,但在这一起一落之间,两人均被刺中眉心。冷雪雯随手将长剑掷出,飞身上马。 密密匝匝的树丛,埋伏着一动不动。 第134章 前边道路上站着一个发光的人影,和月光融为一体,宛如鬼魅。冷雪雯心里一紧,正想掉转马头,马匹却已受惊,仰天长嘶,踔腾跳跃,几乎把她翻下去。 她定了定神,定睛望去,只见那人一身银白长袍,身材瘦长,两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正是穆犹欢。她皱着眉道:“你想做什么?” 穆犹欢冷冷道:“阻止你去见江逸云。”冷雪雯道:“为什么?”穆犹欢慢慢道:“江逸云必须和于怜香决一生死,他必须死!” 冷雪雯厉声道:“他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那么希望他死?”穆犹欢冷冷道:“希望他死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冷雪雯道:“还有谁?还有谁这么处心积虑?” 穆犹欢道:“江逸云已经那样对你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关心他?”冷雪雯冷冷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操心!”穆犹欢慢慢道:“我记得三年前也是这样……一切仿佛就要重演了……你不觉得这很不祥么?” 冷雪雯咬了咬牙,锐声道:“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他们!” 穆犹欢道:“你不能!”话音方落,整个人陡然飞起,掌击冷雪雯双肩,起势突兀而又飘忽,气魄辽阔雄浑。冷雪雯倏然滑动,避过这一掌。穆犹欢步步进逼,出招迭宕,步法连绵,与掌势融为一体,圆满透达,纵横恣肆,宛如脱缰野马,出入无人之境,出手开合雄浑,变幻莫测,招招信手拈来,豪宕不羁。 冷雪雯毫不畏惧,一一化解。几招下来,穆犹欢丝毫占不着便宜。 穆犹欢突然停手,道:“三年不见,你的武功倒是大有进展!” 冷雪雯淡淡道:“那是自然,你内伤未愈,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最好闪开!”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么对他说话!穆犹欢按捺住满腔怒火,沉声道:“那可未必!” 冷雪雯不动声色道:“那你倒不妨试试。” 穆犹欢眼里露出一丝奇特的神色,点头道:“那就试试吧。” 两人对面而立,一言不发,纹丝不动。起初只觉周围树叶哗哗作响,十分嘈杂,继而可听见远处的虫鸣,渐而万籁俱寂。 穆犹欢忽然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他,让他紧张、窒息,除了站在眼前的冷雪雯,他什么也看不见,而对方的眼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锋利。不久前江逸云那一击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若非功力深厚,他很可能当场毙命。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妄动真力,否则更难恢复。但他不相信冷雪雯杀得了他,他不相信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大能耐——放眼天下,除了江逸云和于怜香之外,还有谁能和他一较高下? 冷雪雯淡淡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跟我动手,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穆犹欢冷笑一声,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身体滴溜溜一转,双手闪电般击出一掌。 冷雪雯长袖轻拂,飘飘忽忽拍出一掌,掌风轻柔,仿佛毫无力道。 穆犹欢不敢硬接,半途变招,纵身掠起。 两人一来一往,须臾之间已经拆了四五十招,穆犹欢暗暗心惊,委实想不到冷雪雯内力如此深厚,掌法如此飘忽。 冷雪雯左掌徐徐划动,她的动作并不激烈,仿佛只是一个纤纤少女点灯吹蜡,安详平和,但周围木叶立刻纷纷摇落。林中风声呼啸,穆犹欢衣袂飞扬,他心中大骇,并指向冷雪雯掌心刺去。 叮的一声,指尖刺在对方掌心,竟发出金属相击似的声响。他只觉一股奇大的力道从花枝上透过来,整个人被震得离地倒飞出一丈开外。他翻了个筋斗,才稳住身形,一张脸已变得惨白。 冷雪雯转守为攻,身形凌空飞舞,双手暴长,点向穆犹欢左右肩井穴。穆犹欢身形变幻,一连九个变化,才堪堪避开。冷雪雯面无表情,身形陡然降下,双手霎时间连发三掌。 穆犹欢虽惊不乱,身法施展到极限,闪转腾挪,在对方激烈的攻势之下,他已全无招架之力,只能一退再退。他的轻功固然妙到毫巅,但因为内力不济,在此刻却显得漂浮松散,不堪一击。他急遽倒飞,骤然撞在树干上,无路可退。眼看对方就要一掌击中胸口,他心头大惊,猛提一口真气,正想纵身掠起,对方的掌风已袭上胸膛。 他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满天的乌云骤然之间掉落下来,对方的影子消失在漫天掌影之中。在对方掌风击中胸口之前,他已感到疼痛,等到这一掌完全击实,他全身的热血骤然冷却,只听冷雪雯淡淡道:“我警告过你,你太自负了!”他努力地转了转头,想看清冷雪雯的样子。但她已飞身上马,风驰电掣般奔出林子。他开始觉得眼皮沉重得往下耷拉,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身子不倒下,耳边只听见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已经一天一夜了,江逸云像中了邪似的,眼里布满血丝,神情疯狂而又亢奋,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置若罔闻。 席玖樱忧心如焚,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这一天一夜,她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儿子身边,她不希望丈夫刚刚平安归来,儿子又出意外。 江君远站在妻子身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似的,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有用。江逸云的样子让他感到恐惧,他隐约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尽管这三十年来他其实从来没有拥有过他。而当他想起颛孙盈雪时,他心里就充满了歉疚,他对自己说一旦儿子恢复正常,他就会马上回到颛孙盈雪身边。但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他很清楚,在他离开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她了。 一种深沉的苦痛骤然涌上心头,让他眼中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全身颤抖起来,目光投向窗外,忽然看见冷雪雯缓缓走来,她一身白衣,形容憔悴。他震了一下,目光忽然变得呆滞。在她身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颛孙盈雪的影子,甚至那种痛苦的表情都是那么相似。就像有人在他心口刺了一刀似的,他痛得全身痉挛起来。颛孙盈雪现在一定也是这样的神情,他曾发誓永远不让她痛苦,但这三十年来,他却无时不刻不让她伤心。 席玖樱眼角瞥见冷雪雯的身影,顿时惊跳起来,厉声道:“你来做什么?” 冷雪雯犹豫了一下,轻轻道:“我来看看他……” 席玖樱心里猛然涌起一股怨气,怒道:“你到底要把他害成什么样你才肯罢休!你……你还不如……”她还想再说,却被江君远拦住了。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拂袖而去。 江君远凝神望着冷雪雯,道:“她太伤心了,你别见怪。” 冷雪雯喃喃道:“我明白……” 江君远叹了口气,朝门口走去。 冷雪雯低声道:“江叔叔,姑姑她……她走了。” 江君远全身一震,哑声道:“我知道了。”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冷雪雯迟疑半晌,慢慢走近江逸云,轻轻唤了他一声。江逸云猛地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双唇抿成一条线。冷雪雯怔怔地望着他,全身起了一片寒栗,他这种可怕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毛。她哆嗦了一下,颤声道:“为什么,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的声音是这样嘶哑,这样哀痛。 江逸云冷冷道:“那得问你自己!” 冷雪雯心里充满绝望,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白得可以看见细细的血管。她紧紧咬住嘴唇,喃喃道:“你别这样,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江逸云锐声道:“这不关你的事!你今天来做什么?” 冷雪雯颤声道:“我担心你……我怕你会伤害自己……” 江逸云暴怒起来,厉声道:“说得好听!你是怕我杀死于怜香吧?你是不是来求我对他手下留情?” 冷雪雯道:“不是的……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江逸云冷笑道:“等我杀死了于怜香,我自然会好好地活下去,这个不用你操心!” 冷雪雯怔怔望着他,神情惨痛而又无奈,忧惧而又惊恐,喃喃道:“只要杀了他,你真的就会好好活下去吗?” 江逸云冷冷道:“不错!” 冷雪雯轻轻叹息一声,柔声道:“你为什么这么恨他呢?” 江逸云锐声道:“谁叫他是杀害灵鱼先生的凶手!你为什么摇头?你不信?你为什么不信?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他告诉你的?他说什么你都相信么?你就这么相信他?那为什么当初你不相信我?” 冷雪雯嘶声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我……” 江逸云整个人仿佛都要爆裂了,咬牙道:“那为什么当初你不肯原谅我?” 冷雪雯道:“我没有不原谅你……我只是……我只是怕你因为我受到伤害……我那时已成了众矢之的,我怕你……” 江逸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道:“说得真动听!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冷雪雯绝望地看着他,幽幽道:“逸云,不管你相不相信,这都是真的。我当初离开你并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不希望你为了我跟整个武林为敌,我不愿意你受到一点伤害……” 江逸云截口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冷雪雯黯然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恨我?” 江逸云冷冷道:“是,我恨你!我恨你当初弃我而去,恨你在不该出现的时候突然出现,更恨你杀死雪拂兰,剥夺了我的最后一点希望……你毁了我的幸福,毁了我的一生,我当然恨你……” 冷雪雯温柔而绝望地望着他,轻轻道:“你是不是希望死的是我而不是雪拂兰?” 第135章 江逸云道:“不错!” 冷雪雯默默地背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过了很久,江逸云才缓缓转过头来,视线落在地上的一小块水渍上,那是她的泪水留下的印迹?他慢慢想起他们刚才的对话,慢慢想起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身上忽然掠过一阵冷战。 与三年前那一战相比,江逸云和于怜香如今这一战更多了些正邪较量的意味,三年前,很多人希望江逸云死,三年后正好颠倒过来。 江逸云很早就来了,神情疲惫,满眼血丝,一个人站在远离人群的土坡上。他以前是不佩剑的,但今天他腰间却配着一柄长剑。这让围观者在兴奋的同时也感到恐惧。 江君远和席玖樱远远站在儿子背后,表情沉寂而忧虑。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儿子去和别人拼命,而且是在如此狂乱的情绪下,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席玖樱紧紧攥着丈夫的手,暗暗下定决心,一旦儿子有危险,她立刻出手,不管江湖中人怎么想怎么看,她豁出去了。 水墨芳面垂黑纱,穿着极为简朴的素色衣裳,藏在人群中悄悄注视着江逸云。江逸云是非死不可的,于怜香也一样,她等着看他们互相残杀,同归于尽。只要他们一死,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冷雪雯了,到时候她就得任人宰割。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于怜香迟迟没有露面。 江逸云显得焦躁而又亢奋,脸色苍白,两眼熬得通红,但明亮异常,令人不敢逼视。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右手紧紧攥着剑柄,指节发白而突出。他不时朝山路上望望,于怜香的迟到让他心里的愤怒成倍增长,他整个人像要爆裂似的,身上不时掠过一阵寒颤。 于怜香比预定时间迟了小半个时辰。驾车的依旧是补天巨手许南华,马车依旧是错彩镂金,令人眼花缭乱。他慢慢地从车里下来,神色平静而坦然。 一看到他,蕴藏在江逸云心中的一切愤怒和冲动便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怒道:“你来晚了。” 于怜香歉然道:“路上有事耽搁了……你眼里都是血丝,看上去很疲惫……你是不是一直没有睡过觉?” 江逸云截口道:“废话少说,出招吧!” 于怜香看着他腰间的剑,叹道:“你就这么急着要我的命!” 话犹未了,江逸云便左掌一圈,右掌一划,合击而下,只听风声呼啸,惊涛涌动,这一掌犹如奇峰突起,掌力万钧,气势雄浑,豪而不宕,刚而不厉。 于怜香亦是双掌齐出,左掌横劈,先发后至,右掌斜切,后发先至。 江逸云急于结束这场决斗,掌上又贯注两成功力,以泰山压顶之势击下。讵知对方风息全无的掌风突然呜呜作响,四丈方圆内,气流冲击成上升的旋风,内力激涌而出,将他的掌力硬封上去。 围观者见两人一照面就开始硬拼,不觉相顾失色。 江逸云面沉如水,掌上内力越来越强劲。于怜香似已使出全力,眉头紧锁,双足深陷。而江逸云体内似有无穷真力,猛可间运足十二成功力,骤然一击。于怜香顿觉逆血攻心,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顿时被震飞出去,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江逸云一招得手,脸上却丝毫没有高兴之意,厉声道:“你为什么不使出全力?” 于怜香眼中隐藏着无声的哀愁与痛楚,微笑道:“我已经使出全力了。” 江逸云怒不可遏,身形飘动,连攻七掌,杀机重重,凌厉至极。他盛怒之下出手,武功路数与往日大相径庭,充满戾气,令人不寒而栗。于怜香眉头微蹙,整个人飞了出去。他真气耗损虽多,身法却依旧如行云流水一般,变化无方,在江逸云上空倏来忽往,捉摸不定。 江君远定睛注视于怜香变动不居的身影,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江逸云奋起直追,如兔起鹘落,始终如影随形,紧追不舍。但他身法虽快,却始终碰不到于怜香一片衣袂。于怜香身法之快,当真天下无双,而且急促跳荡,来去无迹,使人于浑然不觉中感到无法抵御的恐惧,若非江逸云经验老到,反应迅速,已几度遇险。此前江逸云从未意识到于怜香武功如此之高,最要命的是,对方对他的武功似乎十分熟悉,几乎招招都能轻易化解,在于怜香面前,他的进攻几乎是无效的。 连日的痛苦和愤怒消蚀了他的精力,也让他的体力完全透支,他其实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只是凭着一股怨气拼命支撑。他知道这场决斗对他来说胜算很小,而他其实也并没有想过要取胜,他是为了尊严而战——为了这种尊严,他绝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但是于怜香的几番退让激怒了他,他不需要对方的怜悯,更不需要对方手下留情。他只求速战速决,只求速死。而此时于怜香的手指已逼近他的脉门。一种可以解脱的快感迅速涌上心头,他不退反进,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存心送死。于怜香面色微变,突然化实为虚,指尖在他手腕轻轻滑过。 江逸云承他让了一招,心中越发愤恨,就像一个在茫茫沙漠中孤独跋涉的人,饥渴交加,一次次看到海市蜃楼,一次次以为苦难即将结束,希望却又一次次落空。那种既愤怒又绝望的感觉将他的心封闭成阴暗的洞穴,太阳的光芒永远照不进来,清新的春风也永远吹拂不到他的心灵深处。他一咬牙,呼呼连发五掌,掌势飘忽,阴柔诡奇。 于怜香身形暴退,两手轻弹,飞焰横空,如彤云晚照,绚丽夺目。江逸云也不躲闪,火焰沾身,衣裳立刻燃烧起来,他却像没有感觉似的,不管不顾,又夹着风雷之势飞赶过去。 席玖樱惊呼一声,颤声道:“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他不要命了吗?” 江君远眼神越来越惊疑不定,喃喃道:“他真的是于怜香吗?” 于怜香脚跟微旋,连连闪过,双掌连环出击,掌势变化莫测,掌风到处,火焰应声而灭。江逸云腾挪跌宕,连避四掌,到了末一招,不退反进,斜切对方手腕,他料想对方必定撤招自救,掌到半途,变招击向对方胸口。 但他没有想到,于怜香根本没有变招,只听砰的一声,他这一掌结结实实地击中于怜香胸口,他明显感觉得到于怜香体内传来的震颤,就像水面的涟漪一样,一波一波,一直摇荡到他的内心。他心头一震,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躲?” 于怜香心口剧痛,嘴角血流不止,连连后退,强笑道:“我躲不开……” 江逸云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挫败感,怒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怜香勉强稳住身形,指了指江逸云的袖子,道:“那……那儿还有火……” 江逸云看了一眼燃烧的袖子,气冲冲地扯了下来,暴怒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雯儿让你这么做的?” 于怜香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像闪电一样刺进江逸云的心灵深处,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个念头。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盯视着对方。但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这仿佛是在看流水中的倒影,他渐渐觉得眼睛发痛,对方就像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颜色,在他眼前旋转起来,旋转得越来越快,直到旋转成一道飞虹般的涡流。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似乎随时可能随了那涡流旋转而去。他勉强定了定神,喃喃道:“我说过我要杀死你的,你不知道么?” 于怜香道:“我知道。” 江逸云两眼冒火,咬牙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怜香道:“我答应过她,让你三招……” 江逸云暴怒道:“是她求你的么?” 于怜香望着他,眼里隐藏着说不出的哀痛与柔情,慢慢道:“是的……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做……包括付出她自己的生命……” 江逸云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怜香似笑非笑道:“我只是要告诉你,她很在乎你,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从来没有对另外一个男人动过心……” 江逸云猛然感到无法遏止的愤怒,这些话从于怜香嘴里说出来,他觉得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信手挥出一掌,身旁的一块巨石顿时迸裂。他怒气冲冲地喝道:“这都是她亲口对你说的么?” 于怜香似乎有些无奈,喃喃道:“这还用得她对我说么?” 江逸云冷笑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们孤男寡女天天厮守在一起,鬼知道都干了些什么!” 于怜香轻轻道:“原来你是因为她住在我那儿不高兴……那你希望她去哪呢?她去找你的时候,你看都不看她一眼,你到底想让她怎么做?” 江逸云大怒道:“原来她什么都对你说了!真是该死!” 于怜香咬了咬牙,突然冷冷道:“我答应过她让你三招,现在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说着突然一掌劈到,声势激越,足有开山裂石之功。 江逸云无暇多想,本能地劈出一掌。这时他突然听到父亲一声大喝:“住手,云儿!”这一声断喝让他吃了一惊,但他出掌实在太快,父亲声音方起,他的掌心已接触到对方手掌。双掌接实,他立刻感觉对方这一掌绵软无力,竟然没有灌注丝毫内力。而他一掌劈出,内力便穿过对方掌心,直逼心脉。他浑身打了个寒噤,急忙收掌。但已经晚了,这一掌震裂了对方的衣袖,也震断了对方的心脉。 江君远懊悔无地,连连顿足。 席玖樱茫然道:“你……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什么叫他住手?” 江君远眼色惨痛,绝望地说道:“那不是于怜香,是雯儿!” 第136章 江逸云呆了半晌,注意到对方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像蛇一样盘踞在白皙的皮肤上,非常刺眼。他望着这道伤疤,脑子里迅速掠过一些零碎的片断,喉咙发干,一种无可名状的空虚感像风暴一样袭来,嫉妒、厌恶、猜忌、悲痛、绝望、愤怒和遭到背叛的失落感云集而来,就像地狱里伸出来的魔爪一样,将他撕裂开来。他疯狂地冲过去,用力抱住对方慢慢倒下的身子,厉声道:“为什么?雯儿,你这是为什么?雯儿……” 人群骚动起来,惊呼声此起彼伏。 水墨芳心里一惊,旋即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冷雪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眷恋与哀痛。他颤抖着撕下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嘶声呼唤她的名字。冷雪雯颤抖着伸出手来,轻轻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柔声道:“好好活下去……你答应过我的……好好活下去……” 江逸云拼命扶起她的身子,试图用自己的内力挽救她的生命。冷雪雯唇边掠过一个温柔的微笑,眼神逐渐暗淡下去。江逸云心神大乱,呆呆望着她缓缓闭上眼睛——仿佛有利剑穿透了他的心似的,他觉得全身的力气在飞快地散失。他徒劳地呼唤她,摇晃她的身子,但她已经没有丝毫反应,只有留在唇边的那一丝微笑还在告诉他,她始终爱他。 新月之夜,水墨芳斜倚在雕花椅中,紫绮裘,翠羽帔,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酒杯。月光交织着灯光,映照着她得意的笑脸。冷雪雯死了,而且是死在江逸云手里,想到江逸云一辈子都要生活在痛苦和负疚的阴影中,她就觉得兴奋。 她在等穆犹欢。 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江逸云和于怜香应该是同归于尽的,但现在他们两人竟然谁都没有死,必须重新想个法子除掉他们。江逸云倒是可以暂时不去对付他,如果传闻没有错,他基本上是个废人了,不足挂虑。但于怜香必须得死,他竟然那么喜欢冷雪雯——凡是和冷雪雯有瓜葛的人,都必须得死。 外面的雾气一点点渗进来,灯光在冷雾中逐渐消蚀。她鼻子里忽然嗅到一阵奇特的香气,眼中忽然露出惧色,两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蓝光一闪,冷雾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仿佛是灯火带来的一般。他手指轻弹,火苗倏地射入灯盏之中,灯光复又燃起,屋里洒满金光。 水墨芳打了个冷战,颤声道:“是……是你?” 于怜香冷冷地望着她,一双深不可测的桃花眼冷酷如冰。 水墨芳勉强定了定神,冷冷道:“你……你来做什么?” 于怜香冷冷道:“你在等穆犹欢?” 水墨芳打了个哆嗦,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于怜香道:“我若想知道什么事,就一定能知道。他不会来了。” 水墨芳道:“为什么?” 于怜香慢慢道:“死人是不会走路的。” 水墨芳面无人色,厉声道:“不可能!我不相信!” 于怜香淡淡道:“不信也得信。你别忘了,两个月前穆犹欢曾经吃了江逸云全力一击,江逸云是何等功力,怎么说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完全恢复过来……现在杀他,实在容易得多……” 水墨芳瞪着他道:“是你杀了他?” 于怜香道:“不是我,是冷雪雯。” 水墨芳目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涩声道:“你来做什么?” 于怜香淡淡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水墨芳悚然变色,脱口道:“你说什么?” 于怜香道:“你应该听见了,我是来杀你的。” 水墨芳浑身一震,锐声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于怜香缓缓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水墨芳大怒道:“冷雪雯,又是那个该死的冷雪雯……”话犹未了,她脸上忽然挨了一记耳光,她吓得目瞪口呆,望着于怜香不敢吱声。 于怜香冷冷道:“你给她当丫头都不配!” 水墨芳咬了咬牙,嘶声道:“又不是我杀的她,你找我干什么?” 于怜香突然暴怒起来,厉声道:“当初若不是你派人假扮成她的模样到处杀人,她根本不会离开江逸云,后来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水墨芳愕然道:“你……你怎么知道?”她那双曾经蛊惑过无数男人、宛如两坛又粘又稠、浓得化不开的蜜汁的眼睛,此刻却像尘滓泛滥的一潭死水,周围长满遮天蔽日的杂草。 于怜香眼中充满嫌恶之色,冷冷道:“我方才说了,我若想知道一件事,就一定会查到底。” 水墨芳颤声道:“你真的要杀我?” 于怜香冷冷道:“我当然要杀你,像你这种女人,早就该杀!你不单害死了冷雪雯,还杀了雪拂兰,而且嫁祸于冷雪雯……黑匣子也是你偷走的,你以你玫瑰圣女的身份作为幌子,堂而皇之地盗走了黑匣子,并将妖闭大法给了欧阳梦天,想利用他来伤害冷雪雯,打击江逸云……这些事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让你死一百回了!“ 水墨芳脸色发白,眼眸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恍惚中仿佛有人在笑,笑得嚣张,却又如此撩人。她凛然心惊,失声道:“冷雪雯!”她惊慌失措地举目四望,窗外新月如钩,流萤点点,天地间带着一种阴冷而清新的诡秘气氛。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眼前飘过,宛如流光中的一叶新苇,婀娜、轻盈、充满动荡之美。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颤声道:“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于怜香冷冷道:“不杀死你,我拿什么去给她陪葬!” 城郊之外,一抹荒烟,绿草芊绵。风凄雨零中,有色无香的花朵,闪烁着暗淡的冷光。远处隐约传来悲怆的箫声,飘忽幽冷,绵延不绝,越发让人觉得心头漾酸,凄苦不堪。 冷雪雯坟上已长出零星的青草。 于怜香站在冷雪雯坟前,形容枯槁,神情委顿,眼神空洞而又寂寥,慢慢道:“三个月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寒水碧脸上依然残留着痛苦的痕迹,缓缓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结局对他来说才更好……我只能告诉你,他还活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看着他折磨自己,我知道他想把自己慢慢耗死。他选择了一种最残忍、最漫长的方法来折磨自己——不吃,不喝,不说话,不睡觉……你不知道,看到他的样子,我有时候真想用一种痛快的法子来帮他了结……可是我不能……也许对他来说,这种折磨就是一种赎罪……” 于怜香叹了口气,喃喃道:“冷姑娘本来是希望他好好活下去的……” 寒水碧沉默良久,说道:“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其实对他来说,死远比活着容易,活着就得饱受煎熬,可他还是选择了去面对……他说如果他也死了,雯姑娘的死就变得毫无意义,而且很快会被人忘记……他不能让她消失,尽管她的躯体已经消失,但他不能让她的气息完全消失……他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记忆来延长她的生命……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真的很佩服他的勇气……不过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雯姑娘到底为什么要让他亲手杀死她?” 于怜香喃喃道:“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的愤怒……其实她早就有了求死之心,在雪拂兰死后,她就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了……她知道他们已经没法在一起了……她只是不放心,她希望他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希望他还能找到幸福,但他已经濒临疯狂,她想以她的死来唤醒他的理智……” 寒水碧喟然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如此相爱,却落到如此地步……” 于怜香长叹道:“真正的爱,往往会把人推入困境……如果不是爱得这么深,他们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都太在乎对方,都太害怕伤害对方……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谨小慎微,越是如履薄冰,反而越有可能伤害对方……而且感情越深,责任越重,心也就越敏感……正因为太在乎彼此,越是容不得一点背叛,一点猜疑,一点嫉妒……” 寒水碧沉默了,良久,缓缓转身离去。 于怜香独自一人站在坟冢前,只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情,既痛苦又强烈,攫住了他。他抬头望向远方,满天的乌云似乎正在往下沉落,四周的树叶沙沙作响,发出深沉而哀痛的声响。他忽然感到无法抵御的空虚,觉得自己的心幽暗阴沉,仿佛从此之后,就要过一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全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