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 折翼 二零一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某国立大学一名赵姓男学生从宿舍五楼坠落,送医时已无生命体徵,经抢救无效。家长不愿接受採访,校方则表示哀痛,并会尽最大的努力防范憾事再度发生。 我站在男八舍的入口处。即使是凌晨三点,门外的7-11还是人来人往,露天座位区坐满了外籍学生,他们吃着货卡小摊位买来的咸酥鸡,配上一打又一打的台湾啤酒。舍门外的红砖地上还残留着一些金纸碎屑,我蹲下来,颇为做作地用指尖拨了拨那些反光的小纸屑,它们看起来就像被大雨拍落的折翼的蝴蝶。那天我远远看着招魂的队伍,白茫茫似鬼使神差,又有一缕轻烟,伴着不绝于耳的摇铃声。我觉得自己某一部分的灵魂也随着那压抑的哭声被牵了去。 我曾以为赵以洛会展翅高飞,而不是坠于尘土,粉身碎骨。 她的爱情就是麵包 以洛有一个高中同学,用流行一点的话来说,算得上是闺密。她有一头海藻般的大波浪捲发,需要汲汲营营地维护,却捨不得花大钱上发廊,而是委由开设家庭式理发的二姨婆代劳。她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精緻的睫毛、恰到好处的下至眼妆;她见人总是低头、抬眸,淡褐色的瞳孔透露出一种敏锐又无辜的神彩。她是漂亮的,黑发及腰,长裙飘飘,指尖点缀着时下最流行的莫兰迪色(她从屈臣氏即期品出清区以五折价挖到的宝),这是最为标准的一种漂亮,是引人注目又缺乏深究慾望的那种漂亮,是社交媒体上千篇一律如五顏六色软糖一般的漂亮。 她以为妆点女人最好的珠宝便是爱情。爱情啊爱情,使人目眩神迷,使人心驰神往,彷彿关乎生存的一切问题都被覆盖上一层浪漫的薄纱,在盈满玫瑰香气的阳光之下随风飘盪。流浪。流浪也是富有诗意的,像山居隐士的择木而栖,像才子佳人的一见倾心,离别本就是旅行的意义。 所以她一面盘算着放弃日益冷淡的男朋友,一面和以洛的情人眉目传情。试探是人与人接触的第一步,或许唯有在双方互相构成威胁之时,爱情才能被蒸馏成纯粹的蜜糖;唯有亦步亦趋若即若离的不安全感,才让战场变幻莫测,让敌我皆有取胜的慾望。双性恋就是这副屌样,以洛冷冷地总结道。 他的身旁总是氤氳着一层洞若观火的凉薄,彷彿人情世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也就入侵不了他的心墙。他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沙发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的《金牌特务》,萤幕上血肉飞溅,像一汪最为快意的眼泪;而西装革履的主角拍了拍衣角的血污,坐在露天咖啡馆里端起一杯热腾腾的花茶。他钟爱的爆米花凉了,还剩下半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无脸之男 我死拖活拽将他拉出昏暗又菸云密布的租屋处,搭上区间车来了一场「重生之旅」。我们大汗淋漓地挤上山路公车,一路听着闹哄哄的多国语言交响乐,傍晚时分,才抵达灯火通明的九份。据说这里是《神隐少女》汤屋的取景地,故而吸引诸多日韩观光客前来朝圣,路旁的展示架上掛满无脸男系列商品;当然并没有版权争议。 我心有戚戚焉,指责以洛的渣男前男友颇像无脸男——神出鬼没,需索无度,还人面兽心。而以洛说,他自己才是真正的无脸男——谨小慎微,万般讨好,求而不得便恼羞成怒。以洛买下了一台无脸男存钱筒,只要将硬币放到它手中的汤碗里,它就会一边震动,一边发出齿轮转动的嘎嘎声,张开血盆大口将碗中物吞噬殆尽。以洛说,等到这个存钱筒放满时,他就能忘记他了。 因为错过了最后一班回程公车,我们一路下坡,走向停在路旁的计程车。凹凸不平的水泥路段旁,竖立着满布撞击痕跡的铁栏杆。月亮枕在远处的山巔之上,而我们身后的山头被红色灯笼点亮,终于有一点《神隐少女》汤屋的影子。亡灵与神祇、失去姓名的流浪汉……这里也像汤屋一样,招揽无家可归者,匯流成一滩艷红色的狂欢。 我回头看看以洛,他正低头端详着铁栏杆旁,一对一大一小的蝴蝶,牠们跳着圆舞曲,然后隐没在栏杆外的树林中。 「欸,走了。」我说。 「走啊。」他把视线从陡峭的山坡上收回来。 以洛将脑袋靠在计程车的车窗上,一脸若有所思。我以为思考能让他获得解脱,我以为解脱是所有沉思者最终的归宿。 回到台北后,我帮以洛整理好行李,搬出了他和前男友的共同租屋处,又打了好几通电话,才将押金和房租的问题给敲定——电话那头的房东太太一改平日病懨懨的语气,彷彿瞬间回春,兴致勃勃地给以洛引介她外孙女的同事的姐姐。 「既然分手了,就多多接触不同的对象,哪有什么坏处呢。」 以洛左支右絀,窘迫词穷,我则笑盈盈地看着他,整场闹剧持续到房东太太的外孙女喊她去吃药。 再后来,我们便各自忙于律师资格考试。也是在那几个月,公投的消息佔据所有黄金档新闻频道。有天我坐在以洛的沙发上,他坐在书桌前熬夜唸书,把手机打开扩音,播放line通话那一头,三叔公二姑婆太奶奶的耳提面命。「孝」与「不孝」云云,全是我们能凭「伶牙俐齿」驳倒,却不能铁着心充耳不闻的「慈爱」。语言和文字堆砌起一条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我们的灵魂肆无忌惮向前飞奔着,离自己的心愈来愈远。 我走了过去,望入以洛向上抬的眼眸,他的眉眼在明黄色灯光下,看起来像是张褪色的老照片,我闔上那本《六法全书》,然后轻轻地、尽我所能轻轻地,把他拥入怀中。我回忆起九份山上那对翩翩翻飞的蝴蝶,蝶翼轻薄,舞姿曼妙,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摧折的恶意。但我还是轻轻地、轻轻且有节奏地抚摸着以洛的背脊。 「还有我在。」我说。 「要是你不在就好了。」他说。 焚烧 我站在男八舍入口,拨乱地上一片片金箔。我不知道对于生者而言,最折磨人的是无能为力,还是曾经萌生放弃的念头。我也不知道对于亡者而言,最绝望的是了无牵掛,还是有所留恋。梦多的长夜里,我会和以洛重逢,他像生前一般掛着冷冰冰的臭脸,不发一语,而我不能自控地向前走着,他苍白的脸庞在眼前逐渐放大,我与他错肩,却无法回头看他一眼,只能不断前行,离他愈来愈远。 我联络了以洛的母亲,将他留在我这儿的「遗物」一一物归原主——除了衣物和游戏机,全是一些艰涩的文学选集。这些书是以洛刚上大学时从台南带上来的,当时他还怀有双修中文系的梦想,总幻想着哪天能靠写书自力更生。书本已经许久不曾翻动,蒙尘而泛黄,我花了一番功夫才整理乾净,还在书页中发现一张他和前男友的合照:那时他笑容灿烂,好似相遇前的所有痛楚,都能在那一眼万年的初恋中癒合;我想他今生的至善至美,应该会原封不动地烧至他所在的彼岸吧。 以洛的母亲接过纸箱,递给门边的以洛父亲。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黑白相间的长发在她秀气的鹅蛋脸铺上一层阴影。 「要是当初我有拦着小洛,不让他跟男人混在一起就好了。」她啜泣道。 我愣住了,瞬间红了眼眶,不是出于悲伤,而是愤怒。我抬起头,和门边的以洛父亲对上眼,他也正恶狠狠地瞪着我,用眼神谴责我带坏以洛,误入歧途。 我突然想,倘若以洛也能像我这样放肆地去恨,是否就能冲淡他压抑到溃烂的悲伤?可是他从来不恨,又或者他已经厌倦了恨。仇恨能够镇痛,能够抵御他伤;然而足以让生命凋零的从来都不是他伤。 标本 后来,听说闺密剪去了海藻般的捲发,她和热恋中的新男友为此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男八舍的楼梯间系上一张张「救生网」,防止学生失足坠楼。公投结果出炉,台湾成为亚洲婚姻平权的代表国,彩虹旗高高飘扬在校门口,与国旗相映成趣,民眾争相合照。以洛被印在了毕业纪念册群像之首,以慰英灵。 我考上了律师执照,举族欢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很多年后,有隻奄奄一息的蝴蝶撞到了窗台边的无脸男扑满上,我将牠放到粗糙的稿纸上,等待牠停止挣扎。我将牠推入冰箱、注水,用珍珠板和描图纸夹好,用大头针仔细固定。我将牠最后一次展翅的模样,永远留存在书桌旁的标本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