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纪行》 第一章 赴京 2017年,我曾至附属于京都造形艺术大学(京都艺术大学的前身)的日本语学校,参加为期三十天的夏日课程。 东方微微泛白。白色凌志驶入桃园机场第二航厦之前,父母仍无限重复着这几日不知重复了几次的叮嚀,而我则漫不经心地重复着他们的耳提面命。表面上说着明白了,内心则飘到五年前的京都。当时也是夏季,天色像此时一样晴朗。全家一起在京都美山町的合掌屋投宿。 用完晚餐后,民宿主人热情地带着我们到一两座合掌屋外的池塘赏萤。与以往得瞇眼细看才能找到的萤光不同。当时,点点流萤贴着河岸芦苇、人行道、池面,明明灭灭,回旋起舞,委实壮观。 民宿主人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隻萤火虫,放入我的掌心,微弱的光辉忽明忽灭,彷彿错眼间就会终止。但我知道牠暂且不会湮没消失。不料第二天却下了场滂沱大雨,满池子的萤火一夕之间化为含着光的露水。 「我知道要下大雨了,所以才拉着你们去看萤火虫,」主人微笑着解释,「我们日本有一句老话,叫做一期一会,就是把人生中每一次相遇,都当作最后一次相遇,加以珍视。你有没有好好珍惜和那隻小虫的缘分?」 有,我心忖。那时还发生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民宿主人有着收藏纸条的喜好,纸面上是住宿过的客人留下的字词。 我写着期待五年后能在日本定居下来,看得懂某些汉字的民宿主人与夫人相视一笑,母亲则笑说我五年后不可能在日本自立自强。 然而,即使五年后仍要借助父母的帮忙,如今我也在前往京都的途中了。至于定居,忽然想起郭象给《庄子》做的注,「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不移也。」倒也觉得旅居和定居的分界变得曖昧不明。 结果航厦门口被堵得水洩不通,爸妈于是提前把我赶下车。刚不是还缠着我婆婆妈妈好久,怎么才停在人行道边上,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儿拋下了呢?我笑着拉着笨重的红色行李箱,前往华航的柜檯办理登机手续。 「不久,许是前世宿缘深厚的关係吧,更衣竟然產下了一位玉一般俊美的男婴。皇上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新生皇儿,便急忙差遣人到更衣的娘家,把婴孩抱来看。果真是世所稀有的容貌呢。」这玉一般的小皇儿,会不会就是京都你呢? 关空特急列车划过大阪,不到两刻鐘就在京都跟前放缓步伐。越贴近京都,我的思路越偏离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索性将小说搁置一旁,伸长脖子在濛濛细雨中,寻找着棋盘格状的齐整市街。 7月17日正午,我拖着三十公斤的行李,在万头攅动的京都车站中迷路两次,才找到地铁的自动售票机,还像第一次到京都旅游的游客般,瞪着那蛛网似的地铁图老半天。以前和家人来京都时,几乎都是租车自驾。最后只好前去请教似乎也等我很久的服务人员,对方缓慢而仔细地用日式英语教我如何前往乌丸御池站。 不知道是因为我看起来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还是京都人本来就不吝于对观光客鼎力相助,被我问路的京都人无论男女都对我关怀备至。 京都市区的公车站非常复杂。例如三条河原町的每个十字路口都有四座公车站,一座公车站都有八、九种公车经过,举目望去,三条河原町到处都是十字路口。待了快半个月,我仍要凭藉googlemap才能找到正确的站牌。有时也会被googlemap耍得团团转,这时我就会找容貌亲切的人替我指点迷津。 有次我请教一位小姐,那位小姐陪我走了三百公尺左右,把我送到公车站以后仍不甚满意,交代完公车站的服务人员请务必把我送上正确的公车后,才一脸歉意地笑着跟我说,「抱歉,如果时间容许的话,我真想送你上车。」原来你在赶时间啊。 回到第一天的姉小路通,这条小路是名副其实的逼仄。我住的旅馆piecehostelsanjo,距离乌丸御池地铁站只有六百公尺,但是要边撑伞边拖着行李箱,战战兢兢地走在不断受雨水冲刷的姉小路通上,仍不知比障碍赛跑还要困难上几倍。 九分鐘的路程,像走了半个小时。 梦枕貘总把平安京写得很优美很雅緻,文本里公卿贵族的便服常会因为抚过叶尖上的露珠,而显得格外沉重。但在走往旅馆的途中,除了发现自己变成落汤鸡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深刻的感触。往后这种纷纷扬扬的细雨也在千本鸟居、东本愿寺、嵐山中,频频磨练我的毅力。不过,若是能坐在邻近鸭川的茶馆中,隔着宽阔玻璃窗,眺望着溟溟雨幕的京都,倒也别具一番风味。 而这座青年旅馆彷彿在跟我玩躲猫猫似的,把自己藏在蓊蓊鬱鬱的树林竹枝后。正当我差点与它错身而过时,那像京都人一样内向的浅灰色旅馆商标,适时替googlemap辩护,说它没有害我走错路。 送上毛巾的可爱服务生是位台湾人,他多少减轻我的不安,因为可以向他问路或旅馆附近的美食,但另一方面的我却也不想与他交流。短短一个月,只想让这千年古都的独特美感盘踞着我的所有感官,暂且不想沾上家乡的气息。但这显然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撇开佔满各个名胜古蹟的台湾游客不谈,日本语学校的同学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台湾人。于是我很快就放下这无聊的坚持,随任自然。 办理入房手续后,我趁着服务人员整理床位的空档,走出旅馆。边计算从旅馆走到公车站的时间,边观察旅馆周遭的环境。途中,我被京都人文之美震撼得好一阵子都无法思考其他事。那种感觉就像恋爱一样。 第二章 鉾车 确认好三条河原町公车站的位置以后,由鸭川附近的街区走到四条河原町时,偶然走入张灯结綵的室町通。事后我才查明,这条街上,除了几个住家外,多数的住家都从事代代相传的布类买卖。祇园祭期间,从事布类买卖的住家,都会将地毯、屏风、和服等传家至宝,展示于橱窗内,供人鑑赏。 那夜正值祇园祭山鉾巡行的前一夜。室町通里,许多老房子都陈设着以京都为主题的屏风,将古都自然与人文之间共生共荣的关係,具体地表现出来。屏风中,有的是几隻曲线柔美的丹顶鹤佇立于熠耀辉煌的河滩,河滩为蓊蓊鬱鬱的松树林环抱,绘师将锋利的松针磨去,使它与金箔似的浮云融为一体;有的是以光芒万丈的金色画布为背景,以水墨勾勒合掌屋与松树林和睦相处的光景;也有的是将京都四时的风景由左至右延展开来,随着脚步的挪移,观者得以将抽出嫩绿新芽的杉树,以及积雪皑皑的松树,尽数纳入眼帘。 虽说一提到日本,就会令人联想到稍纵即逝的樱花。但日本人对松树的热爱,仍是举目可见的事实。 有些橱窗也还原了平安王朝那雍容华贵的情态,好比在半透明的帷帐前,饰以几件繽纷旖旎的西阵织和服。 也有一些与左邻右舍的风格迥然不同的橱窗。橱窗的地板是由木头拼接地板组成,而不是传统的榻榻米。橱窗内展示一些充满异国风情的地毯,墙上则装饰着南蛮掛毯。掛毯下搁置着以鯱为原型的浮夸水泥模型,一旁则安置一座小神轿,轿前郑重其事地安置一座鸟居,鸟居外设置一张供人祈祷的草蓆,以及几瓶供奉用的日本酒。 室町通中央,盘踞着一辆硕大无朋的花车,花车叫做「鉾车」。鉾车恍如屹立于河川中的巨石,将游人分割成两道溪流,从鉾车左右流过再聚。足足有两层楼高的鉾车,最上方威风地绑着一根真木。鉾车被原木栅栏保护着,栅栏上是一整面的白灯笼,与石砌地面相互辉映,直如赤地千里。 鉾车有着「移动美术馆」的美称,但坦白说,首次见到实体的我却觉得它横看竖看都像一棵日式圣诞树。 大同小异的鉾车或山车在室町通里,有好几座。那夜,似乎能听见京都在孤独的幽冥里,正欢喜非常、急不可待地梦囈着。梦里,这些栅栏已被撤开,小男孩和男子在山鉾周遭载歌载舞,所有主要道路皆游人如织,热火朝天。 我走过设置于四条乌丸的几座御旅所。御旅所内,有的陈设神轿,有的摆设神坛供人祭拜。有些御旅所前方列着几排乐队,敲太古、吹横笛,好不热闹。 我在四条乌丸附近找了一间义式餐馆用餐。鲜虾义大利麵,咸甜适中,十分爽口。我坐在二楼狭小而乾净的玻璃窗内,凝视窗外御旅所前的行旅。京都旅行的第一天就像由急转缓的雨势,在恬静中迎向尾声。 第三章 银杏与行旅 至于旅馆。我住的房型是一个晚上三千日币的女性四人房。房间装潢简单,讲究实用,每人都有一个床位、两片帐幕、一个私人照明装置、一个保险柜以及一块刚好能容纳行李的空地。旅馆一楼设有交谊厅,地下室则有恍如自战国时代起就不曾藏污纳垢的淋浴室。 这个价位以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而言,似乎便宜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总共住了三十晚,和我同房的旅客多半是台湾人、大陆人、回教徒。 和其他旅客比起来,台湾人总喜欢待在卧室里。她们寧可花时间将纪念品叠在行李箱上,拍照分享,也不愿在京都街头多散步几小时。 大陆人多半都很亲切,尤其是一位常找我聊天的大陆阿姨。她和朋友一起旅游,由于订不到两个人的床位,只好分别住在不同间青年旅馆中。大陆人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节俭。她还教我把一大团报纸塞进鞋子里,就能使鞋子乾得比较快的妙招,这在进入雨季的京都中非常实用。当然,她也无可避免地问我一些关于政治的敏感问题,我只得演个笨孩子,含糊其辞地带过。 其中几位回教妇女脾气则有些难以捉摸。一楼有二十四小时的交谊厅,她们不喜欢去,寧可在三更半夜让床铺的帐幕大开,没外人似的滔滔不竭谈天说地,完全不替其他旅客着想。毕竟是青年旅馆,我心忖。排除偶尔会遇到自私旅客这点,这个旅居的地方算是好得没话说。 不过无论是什么国籍、什么性格的人多半都会在四五天内退房,我是在里面停留最久的人。然而我没有羡慕他们比我早一步回家,在这段旅程中,我几乎没有过孤立无援的畏怯,反而有些乐而忘返。游学期间,也会去观察其他在京都长期居留的台湾人,都从事哪些工作,设想自己以后待在异乡要如何填饱肚子。 想来羞愧,但第一晚按事前约定好的、打电话给父母后,我才发现自己虽然热爱京都,但以后就算不在京都定居也无妨,只要能在没办法频繁往返老家的地方安定下来就好。 我的想法与德勒兹(gillesdeleuze,1925-1995)和伽塔利(felixguattari,1930-1992)一同提出的反伊底帕斯(anti-oedipus)概念有某种程度的关联。 以往一直被困在弒父恋母的狭小戏台上,我老觉得自己无法确实成长,直到前往陌生的京都的此刻,才觉得自己或多或少正变得比较强悍独立,视閾也变得较为开阔。想要一直这么强悍、开阔下去。这些电话讲不讲都无所谓,最好能不报备。能与伊底帕斯情结完全分割,与我而言,是最理想最成熟最健康的状态。但如今能在京都落脚,到底也是因为有家人的协助,总之,做人还是不能太忘恩负义。 我睡在靠窗的下铺,清晨拉开帐幕时,能和婆娑起舞的银杏枝叶打照面。 青年旅馆的自助早餐,虽然总是味噌汤、茶泡饭、咖哩饭、西式麵包,这几个固定班底,却也都食不厌精,膾不厌细,让人捨不得匆匆忙忙地把早餐解决掉。儘管如此,人们总是急急火火地把早餐解决掉,往各自的目的地疾行而去,要赶去上课的我也不例外。 颠簸的公车上,《古都》的书页规律地刮擦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京都的公车安静到彷彿能听见地球自转的声音。阅读时,手机发出一声短促的讯息声,一旁顶着鸟巢似的头发的三个少年,立时嘻皮笑脸地模仿起讯息声,我起初以为是他们只是没事找事做。第二声铃声随之响起,少年不笑了,绷着脸将我从头到脚打量好几次,彷彿在瞪着一个夜半用电动鎚鑽地板的工人。我摸不着头脑地向日语学校的老师请教,这才知道在京都的任何交通工具中发出铃声都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而今细想,我觉得来京都游学其实是件很矛盾的事。因为不想在京都游手好间三十天,所以才报名附属于京都造形艺术大学的语言学校的短期课程,并提醒自己下课后要尽快回到旅馆里温习日语。但是青年旅馆是个与许多观光景点毗邻的地方。从旅馆徒步就能走到的地方,既有埋葬织田信长的本能寺,有贩售京都所有山珍海味的锦市场,还有点缀着仪态万芳的艺妓的花见小路。再说,七八月也是关西祭典最密集的时候。这个礼拜观赏京都祇园祭的山鉾巡行,下礼拜去大阪观赏远近驰名的天神祭,之后还有滋贺县的琵琶湖烟火大会。 不管地缘和时间上,都很难把自己闷在旅馆的交谊厅里发愤图强。倘使真能乖乖待在交谊厅里,那么旅居京都的意义何在?于是,我每天几乎只花一个小时把作业写完,其馀的时间都在旅行。 扣除半天的日文课,剩下的休间时间,我多半喜欢带着笔记本和钢笔,到铁路公车所及的地方,寻觅着想要写下来的风景和心情。只有在少数想要有人陪伴的日子里,才会和班上的几位同学到处游玩。 第四章 水中关西 琵琶湖烟火大会,年年都会吸引许多爱凑热闹的日本人和游客前往观赏。当然,今年这些游客中也包括日语教室的所有同学。 烟火大会由七点半举行至八点半,当日,我和同学约好了五点碰面,倒没想过要佔位子,只因为想要逛逛传说中的庙会而提前碰面。毕竟琵琶湖旁怎么可能找不到两个人的位置?当然,我们很快就后悔了。 我顾不上自己常被说长得像日本人,顾不上路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就放弃作工繁复的浴衣,穿着一件布料甚少的hamp;m洋装,在人来人往的大津车站门口等人。在用浴衣将自己捆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当中,我的穿着简直有些不成体统,不过我寧可不成体统,也不要在散会时害自己在沙丁鱼似的人群里被闷得几近窒息。我的同学则穿着费尽心思才整理好的浴衣赴约。 我们两个都属于既缺心眼又缺经验的人。刚走出车站就见到好多神往许久的庙会摊贩都已然开始营业,排队的人寥寥无几,多数游客都在湖畔旁忙着佔位。那时连道霞光都还没露脸呢。我们笑日本人天生就是劳碌命,连参加个庆典也放松不下。 我们在庙会里吃了草莓刨冰、味噌小黄瓜、冰糖苹果。在星巴克大津店悠哉喝着夏季限定的柠檬奶霜优格星冰乐。在琵琶湖饭店的大厅转了一圈,隔着两层楼高的落地窗,眺望波光粼粼的无垠湖面。 直待云霞满天,我们才想起自己是专程来看烟火的。急忙回头找寻空位,殊不知距离湖畔几公里外的座位和站位早已人满为患,挤得下两个人的地方连片阴影都没瞧见。 最后我们仗着自己是外国人,厚着脸皮在一条水沟的护栏外侧,找到了鰻鱼似的狭长空位。这条走道紧邻着水沟,若稍不留神就会掉入浮游着海藻的深渊中。儘管护栏的另一侧逐渐挤得前胸贴后背,但日本人心底总是有一条道德底线,不准他们跨进那道护栏。因此我们才能在无人遮挡的好运中,正对着湖面,将整整一小时的烟火饱览无遗,美中不足的是我们必须一刻也不松懈地紧握着栏杆,还得忍受扑面而来的海藻腥臭味。这似乎是我在日本做过最没教养的事了。 我们与烟火之间只隔着很像一座迷你天守阁的建筑物。忽然间,雪白色烟火在长空中连成一片,将黑夜打亮得直如白昼。白晃晃的巨幅画布将那座小天守阁凌厉而细緻的剪影毫无疏漏地勾勒出来,令我难以忘怀。 硕大无朋的烟火残影犹存,一系列规模较小的烟火接踵而至。烟火大会迎向了尾声。但我们尚未等烟火放完就起身离去,想说应该能避开散场的人潮。不过我们没走几公尺,就被同样有着先见之明的人潮给堵住。 背后烟火的声响愈寥落,围绕着我们的人群就愈密集。当时的情况已经不能用摩肩擦踵四字概括了。我身上的每一吋肌肤都被有意无意的布料、关节、指腹摩擦过不知几遍。我们只能像是湖面上的浮游物般,被一波胜过一波的浪潮,推向自己根本不想去的地方。救护车的铃声此起彼落,虽然已有好几辆在会场周遭待命,但要越过这么多人找到伤患仍难若登天。我还见到有个陷入昏迷的浴衣女子,被几个男人架起,一行人磕磕撞撞地推开人群、赶去向医护人员求助。 我同学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走了几分鐘后,她竟红着脸喘息不定地蹲在人群中央。就这么在茫无边际的琵琶湖湖畔缺氧了。我没有自豪,只是从客观层面来看,我的体力好到激不起男人想保护我的欲望。当下,我毫无困难地一边吆喝着日文的借过,一边紧抓着同学的胳膊不放,将她拖离地狱中受刑的亡者队伍。 来到虽然仍人头济济,却不至于被推往不想去的地方的小巷后,我们面面相覷。好多花团锦簇的烟火在漫长的二十分鐘内,从我们的脑海里被硬生生地挤出去,只得透过手机纪录下来的画面一一寻回。 我们自大排长龙的大津车站搭车,抵达各自的旅馆后,在群组里报平安的时间是人人称羡的半夜一两点鐘。看完最后几发烟火的其他人,一直在人山人海中被折腾到四五点、快天亮时才回到住处,并张着惺忪睡眼来上课。 课堂上,我们用日文交换着烟火大会的心得,这才回想起在昨晚的混混沌沌中彼此都没注意到的细节。像是儘管人人都被挤得好似从头到脚都被摸了一遍,却几乎没有听到有人在谩骂叫嚣,附近的日本人顶多是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向同伴轻声抱怨。 这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因为同样是祭典,两星期前的大阪天神祭,在靠近河边的付费指定席里,我就看过有不少大阪人只不过是因为手臂被擦撞了一下,就气得吹鬍子瞪眼,朝对方高声叫骂了起来。我常常会私下拿京都和大阪做比较,这两个地方只隔着三十分鐘的电车车程,但它们的风土民情却肝胆楚越,相差甚远。 简言之,琵琶湖烟火大会除了填满天空的白灿灿烟火外,带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即使令人缺氧也要维持有条不紊的人群,以及超过一小时、接连不断的烟火。这个国家的烟火似乎很便宜。大阪天神祭的烟火大会甚至长达一个半小时,很难想像这世上还有其他地方施放烟火的数量以及时间能胜过日本。 第五章 羿之彀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六章 山之日 三十天,逛不完京都。这趟旅行,我常在几个地方待太久,或待太多次,也就来不及造访一些很在意的景点,好比晴明神社、西芳寺和贵船神社等。就像故宫仔细逛了两层,剩下最后一层楼时,闭馆前的广播于焉响起。但也没有升起名为遗憾的心情。因为有记忆的空白,才有再度前往的动力,不是吗? 再加上,那些待太久、待太多次的地方,会让正参观着的我渐渐融入那些地方,遗忘时限这种世俗的玩意儿。德勒兹是怎么解释爱情的?大概是说,原先拥有不同装配、处于不同族群的两个机件,因为爱情,而达到自身的解构和解域,并互相结构,进入难以辨别的地带。 接着我想分享一些当时独自前往一些场景的细节。它们跟光有关,跟影有关,跟爱有关。 8月11日,生日的前一天,是日本的国定假日—山之日,是一个让人们好好亲近山的节日。那天学校自然也放假,所以我决定自己到比壑山上,感受自然的大爱。奇怪的是,驶往壑山缆车站的壑电车厢里的乘客却屈指可数。比壑山不仅是着名的宗教圣地,搭着全日本最长的缆车上山后,也能将包括琵琶湖在内的万里山河尽收眼底。京都人山之日不登比壑山,还能去哪里呢? 我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工作,也没有查询延历寺的现况,全凭一股衝劲登上比壑山。踏出壑山缆车后才知晓身为世界文化遗產的根本中堂正在进行整修,难怪会人烟稀少。不过,壑山缆车还是欢迎我去搭乘,石阶旁织田信长焚毁延历寺的画作欢迎我去欣赏,在偏殿里诵经的和尚欢迎我在殿外聆听,鐘塔里的鐘欢迎我去敲击。一对京都的老夫妇也乐于陪我聊天并教我如何敲鐘。我已经充分感受到这里的爱了。 其中,令我目光为之一亮的是,在偏殿外的飞石石缝间长着一株迎风摇曳的桔梗。桔梗彷彿因长期受梵唄圆音所滋润,而长得特别清美醒目。这座庭院的其他地方都铺着平整的白碎石,栽种着整齐划一的松树,就跟京都市内其他千千万万座寺庙一样。不同的是,庄严肃穆的灰色庭院中点缀着这一抹蓝紫。 桔梗的种子似乎曾不经意地卡在石缝里,而庙里的僧人也没有将它连根拔除,让这株草本植物自然生长。 在京都处处可见这种人与物之间的可爱互动。京都人对于万物总是怀着好奇与尊重。我曾看过学校附近麵店的店员在打扫门口时,用无邪的眼神凝视着停驻指尖的蜻蜓,并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甚至就连倒掛在金阁寺麻绳上的蝉壳,工作人员也没捨得去碰,任由这通体透明的小东西掛得举目皆是;星星点点的青苔,静謐环绕着龙安寺的枯山水而生。每每撞见这些人与物和谐共存的角落,都会令我心动得不忍移开视线。 我望着那朵夹在飞石之间的桔梗花沉湎深思,一期一会的意义在经文的低吟中时隐时现。直到壑山缆车末班车出发的时间步步紧逼后,才依依不捨地离开。 通往壑山缆车站的道路有两条,我不加思索地挑了路程较短的那条,时间已然紧迫到无法循原路回去。小径空无一人,我紧贴着陡峭的山壁前行,脚底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杉木林。山路与杉木林之间只隔着一道由木椿和麻绳构成的低矮护栏。 倏地,一阵恶寒朝我直袭而来。如同寒流期间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鑽出来时所穿的冰冷衣物一般,陌生的阴寒层层叠叠地攫住我的所有细胞。所有细胞攫着我的意识往下沉,往下沉,想沉回温暖被窝中。当下,我才忽然忆起比壑山一段惨烈的歷史。一棵棵高耸入云的杉木,登时化为一道道墓碑,埋葬着战国时代被织田信长烧得尸骨四散的男女老少。念及于此,我唸着菩萨的名号,没命似的往缆车站加速前进。 回到青年旅馆后,我在规划隔天的宇治行程时,随手翻开一本京都怪谈。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比壑山早在平安时代,就被阴阳师视为魔物入侵的不祥方位,所以僧侣最澄才在此山建造延历寺,以及两座镇守鬼门,防止魑魅魍魎的侵袭。平时看京都平静无波的,若是随便对某个地方刨根问底起来,还真会让人吓破胆。 明天要去的宇治应该不会有事吧? 第七章 单衣 日本年满二十的女子几乎都会身着闪闪夺目的振袖和服,在特定的日期参与成人式。虽然不是日本人,但仍想让二十岁的生日具有某种仪式性。于是我到旅馆附近的和服体验店租借浴衣。 我租借的浴衣花纹以蓝红两色牡丹争奇斗艷为主,以适度的馀白为辅,因而显得不会太俗气。这是除了温泉旅馆以外,我第一次穿浴衣,但总觉得被包裹于那身活泼别緻的浴衣中的自己,就像披着不二家包装纸的牛奶糖,即便活到二十岁也摆脱不了浑身稚气。 搭公车到京都车站后,我转乘jr奈良线来到宇治车站。儘管一路上京都行旅由密集转为稀疏,刚出宇治站时,游客已寥寥可数。不过到了中村藤吉宇治本店时,隐藏在伴手礼店后方等候用餐的人群,还是坐满了餐厅与礼品店之间的蓊鬱庭院。已经不想再体验拥挤的我,在等候叫号的表格上留了资料,先到附近消磨时间。 通往平等院的表参道上,每走几步路就会遇到一间茶馆,或是贩卖以抹茶为主题的伴手礼店,店里的商品从抹茶粉到抹茶口味的咖哩都有。表参道上的每间茶馆都像一棵棵古木,彷彿早在平安时代之前就已生根于此,年復一年地静观京都的春华秋实。 刚开幕的星巴克在表参道中也毫不突兀,不过上个月已经在这里喝过用机器冲泡的抹茶。这次想观赏在地人冲泡抹茶的过程,所以我走进一间提供手冲服务的茶铺。窄小的茶店虽歷时已久却不染尘埃。 店里仅有的三四名客人围着一张小茶几而坐,店员先将夕顏造型、色调美好的练切,端给客人。并将一小匙抹茶粉筛入黑黝黝的茶碗中,将热水注入茶碗后用茶筅轻快地搅拌抹茶,直待茶水化为一轮鲜绿明月。苦涩的抹茶以及甘甜的练切于唇齿间奏起愉快的和音。练切和茶水皆口感细緻,色泽柔美,就和这间小店一样。 平等院甬道前的石碑,犹如一块被倒过来磨、磨完以后忘记被擦乾的墨块。 不巧当时凤凰堂正在维修,只能从湖畔远眺,不能入内参拜。不过还是能在凤翔博物馆中看到从凤凰堂移入的重要宗教文物,像是金铜凤凰以及挠挑无极的神像。 凤凰堂,这座被刻画在十元日币上的建筑,宛如坐落于阿字湖中央的緋红孤岛。凤凰堂与人间道的唯一连结,被间人勿入的布条封住。被隔绝的我们好孤独。偶尔一阵薰风贴着湖面拂过,才将凤凰堂的倒影打碎成无数色块,乘着片片涟漪刮到行旅跟前。 凤翔博物馆,一个人的语音导览室。 「最初,凤凰堂中供奉着五十二尊云中菩萨像,围绕着阿弥陀如来雕像的菩萨,跳舞和奏乐的姿态各异其趣。阿弥陀如来坐像的头顶上,嵌有一轮八花镜,能反射所有入堂的光线,呈现西方极乐净土的景緻……」 闔眼细听凤凰堂简介,时光悄然倒流回平安时代。当时凤凰堂的流光溢彩尚未遭战火摧残散逸,铭黄色凤凰仍在屋顶两端展翅欲飞。 算着时间,我回到车站前的中村藤吉茶馆。抹茶蕎麦麵与盛放于古拙陶碗中的抹茶白玉冰淇淋,化为一阵沁凉的泠风,捎走了盘踞于五脏六腑的暑热。 《源氏物语》的场景遍布于整座平安京。如今与这些场景或作者紫式部有渊源的营运单位,仍会以这部歷久不衰的作品为主题,设计一些纪念物件。像是紫式部生前经常参拜的贺茂别雷神社,千年后的今日,神社内仍竖立着紫式部歌碑。 而宇治作为《源氏物语》最终章—《宇治十帖》的舞台,举目四眺,更能强烈感受到宇治人对于这部经典的与有荣焉。 宇治桥一侧端坐着摊开卷轴的紫式部石像。另一头则是光源氏极尽温柔地端详着紫之上的坐像。 宇治川河畔栽种许多小说中的奇花异草。往返不已的河川都是女官质美弥坚的十二单衣。 宇治上神社周遭坐落着一幢源氏物语博物馆。博物馆想方设法地重建平安时代的歷史场景,薰香、轿子、捲帘、宇治桥等应有尽有。甚至还用假人还原当时公卿贵族游戏和幽会的场面。但我认为与其看着这些矫揉造作的物事,不如佇立于延伸至宇治川河床的石阶上,眺望流急若箭的河水,更能发起身临其境的感触。 第八章 浮云 旅居京都的三十天里,我才晚熟地寻思起「另一半」的意义。柏拉图《饗宴》提过,世间原本只有两个人共用一个躯体的存在。某天神明冷不防大刀一挥,就将人劈成两半。人来到这世间的最大使命,就是找出失散的另一半。 初夏,我终于找到此生第一个心仪对象。我们透过网路认识。他住台中,我在台北。还来不及见上一面,我就出国了。儘管如此,在不曾间断的音讯往来间,我已然对他萌生爱意。 为了祈求早日晤面,为了确认他是否为我的另一半。我在京都四处寻觅灵验的结缘神社寺庙与祭典。从嵐山的野宫神社,参拜到东山的地主神社。刚抵达时就到八阪神社祈福,回国前也在七夕祭典的竹枝上紧系着写了天长地久的愿望。在寺庙里时时抽到写着大吉的籤诗,籤诗的字里行间无非他的轮廓。 那种心里揣着一个人的感觉,就像置身于漫漫筵席中,抿着清酒,犹梦未醒,却也是场美梦。 嵐山的野宫神社。从平安时代到近代都是许多文学作品的舞台。紫式部曾描写过野宫神社的青苔庭园,有如铺上一层绿色地毯;而为竹林和青苔所环绕的优美景緻,也分别成为江户时代徘人松尾芭蕉以及与谢芜村的俳句题材。除了天然美景以外,这座神社也以「学业进步」和「缔结良缘」两种祈愿的灵验而闻名遐邇,一年到头都吸引许多虔心涌涌的群眾前往参拜。 除了日本唯一的原木鸟居之外,野宫神社匠心独具的绘马也令人过目不忘。 绘马是由日本神社和寺庙贩售的木製卡片。绘马一面饰以花纹,花纹会因当地的文化背景而各有千秋。空白的一面让人写上愿望,写完并将它掛在神社寺庙里,就能承蒙神明保佑而得偿所愿。野宫神社提供两种款式的绘马,一种是由浮云与植物图腾交织而成的心型绘马,以祈求情路顺遂为目的;另一种则以《源氏物语》为主题,描摹典雅女官婀娜多姿的背影,背景则是受青竹环抱的野宫神社。我将写着自己和男孩名字的心型绘马留在神社里,期待上头的浅金色浮云能横越重洋,传送心念。 穿过渡月桥之前,我前往儿时去过的清凉寺参拜。购买御朱印时,替我书写的年轻和尚捧着我的手背,另一手放上找的零钱。一般京都人都不会这样找钱的,更何况是和尚。在电话里向男孩提起这件事时,我不感到噁心,反倒隐含着期待,结果他只一笑带过。 得再努力一点才行呢。此后我还参拜位于鸭川下游的贺茂御祖神社。贺茂御祖神社又称下鸭神社,下鸭神社与贺茂别雷神社一样,祭祀着神代时期的贺茂氏氏神。下鸭神社的建造年代已不可考,是京都最古老的神社之一,同时也是全京都最适合举办婚礼的结缘神社。 在手水舍将身心洗净,我首先前往相生神社参拜。投了日语谐音为缘分的五圆香油钱。摇铃之后,许下长长的愿望。 连理的贤树毗邻相生神社。那是两棵被注连绳捆住的树木。祂们既没有千年古木的高龄,也没有金阁寺陆舟之松那种不同于寻常树木的外型,就只是紧紧依偎在一块,却被京都人奉为结缘之神。 日本人自古便相信万物有灵,而万物灵性与人心也能相互牵引。若是人们对某物时刻不忘,即便对方是朴实无华的物事,也有可能蒙神明依附。连理的贤树如此,日本各地神社寺院中,饰以注连绳的岩石或古木亦是如此。 下鸭神社的缘结籤筒,也是吸引年轻信徒慕名而来的主要元素之一。籤筒不但有男女之分,细心设计的籤犹含《源氏物语》的韵味。所有籤诗都穿着平安时代的衣服。男生的是象徵光源氏的狩衣,女生则穿着象徵女官的十二单衣。女方的籤里边都写着吉凶祸福,以及关于约会和相遇的预言。 每支籤都对应到《源氏物语》五十四章的某个章节,并附上一首该章节中的和歌。我抽中大吉,篇名叫作薄云,不由想起野宫神社绘马上的浮云。 踩着碎石路走过古木参天的糺之森时,我突然想看看浮云。仰头而望,只见明净澄洁的阳光自扶疏枝叶间筛下,恍如河汉,绵绵千里。 旅行也迎向终章。结缘神社的最后一站,是坐落于清水舞台后方的地主神社,我怀着一决雌雄的心理,重返儿时只因好玩而去挑战的恋爱占卜石。 地主神社境内,佇立着两块恋爱占卜石,隔着十公尺的距离直面相对。据说只要紧闭双眼,从这一块走到另一块,成功摸到石头后,就能和心上人永老无别离。 这次没有家人从旁指引方向,只有我踽踽独行。儘管双足自始至终都没有从笔直的石缝中移开过,但心里还是没什么把握,于是我偷偷睁开一条小缝,惊觉石头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回国后,我常常一觉醒来还会梦到那块石头,心中忖度,如果当时没有睁开双眼,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第九章 流萤 只要把房卡还给可爱的服务生就好了。除此之外,不用任何退房手续。没想到离开停泊了三十天的地方,离开天天拉开帐幕、与之打照面的银杏,竟如此轻易。 我和两个同学约好提前到大阪心斋桥周遭走走。其他十位同学,此刻大概正收拾着行李,往各自的目的地,各自的家庭,直行而去。那位有美皆备的中年女老师,大概正踩着她那双缀着琉璃串珠的凉鞋,着手替下一批外国学生整理教材。联络管道仍保留着,只是不知道未来会不会约彼此出来见面,不知道会不会在世界一隅巧遇。这是很自然的事。 阪急电车由河原町站驶往梅田站的途中。我从车厢窗口,远眺那座凿着巨型「大」字的如意岳,这种被刻凿图文的山在京都还有四座。在我离开京都的隔天,这里将举行远近驰名的五山送火,五山送火与葵祭、祇园祭以及时代祭并列京都四大节庆,规模之大,不相上下。 看着如意岳就想起《庄子》内篇最后的句子。「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种以人为压迫自然,从而向神明传达敬意的典礼,究竟是好是坏。我没有多想,也无法做出判断。总之就算没有观赏到五山送火,我也不感到遗憾。 回国后,一时半晌,我还没办法适应这个国家的捷运、公车、机车、机车、机车……。另一方面,也还没在大安森林公园的遛狗路线,以及与四人房床位相形之下、显得过于宽敞的单人床中,寻回自己的习惯,就急不可待地赶往台中,和朝思暮念的男孩碰面。 与他四目相对后,原先漫溢而出的爱意,立时退潮乾竭。心窝空空落落,荒凉无际。他是个随和温顺的老实人,这点无庸置疑。但他不是我在结缘神社中滔滔不绝的祈愿,不是字跡柔美的诗籤,不是我伸长手臂努力系在最高竹枝上的字词,不是在若有还无的银杏树影中、伴我入眠的幻象。 回台北后,他即刻向我告白,我迟疑片刻就勉强答应了。几乎每座神社寺庙的神明都针对他是否为我另一半的问题,提出最高的「大吉」肯定。而我也费尽精神地维护这段关係,对方怎可能不是我的另一半? 然而随着见面次数渐增,我发现我们简直就像两块不搭调的拼布,被硬是缝在一起。与其难受地綑在一起,不如分开更来得自在。于是一个月后,我提出分手,他悵然若失,最后说着,期待有朝一日我们还能走在一块。有朝一日,我答应。 俯仰间,时序迈入2022年。直至去年盛夏,我还想着未来能和那男孩于仲春的平安神宫里,一窥川端康成笔下的樱花,彷彿承载不了自身重量而微微下垂的模样。想着能一起去北野天满宫,求取学业御守,并在神社外的天神市集,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想着能一起去下鸭神社,因如愿以偿而向连理的贤树道谢,并冀望往后的我们也能和祂们一样。 时光荏苒,山上的点点流萤,不知已被含光的露珠取代过几次。 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 而今,想和另一半投入古都满城春光的梦想依旧,只是搭着的胳膊,已不是同一个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