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化之后》 目录 第一章他们,新的季节 第二章他,伤痕 第三章他们,享受习惯 第四章他,兜帽滑落 第五章他们,依旧 第六章他,死胡同 第七章他们的雨天 第八章他们的雨过 第九章他,她 第十章破蛹 最终章成蝶 后记 她,羽化之后 第一章 他们,新的季节① 「我可以坐这里吗?」 一道柔和清亮的嗓音将已经放空思绪数分鐘的陆全生拉回现实。他从支着脸颊的手掌中抬头,看见说话的人是身材娇小、留着乌黑长发与整齐刘海的少女。他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纪依蓝,是与他同班至今已满一年的同学,但除了名字之外,他对她就没有任何其他鲜明的印象,他们交谈过的话语恐怕不超过三十个字。此时此刻,在新学期开始的第一天,她却以奇怪的问题主动接触他。 他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盯着她。她似乎把这当成是他的默认,于是将手中搬运的一叠课本放上桌面,斜背式书包则掛在书桌侧边,接着轻拨黑色制服裙在他左方的座位坐下。 那叠课本的最上方还有着一张白色的纸籤,上头写着「b4」,确实是那个座位的号码。他将视线投向躺在自己桌上的「a4」纸籤时,左方继续传来她温和的嗓音。 「你抽到同一个位子还真是幸运呢。」 对于高中生来说,偶尔换个座位或甚至是换个班级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不知道她会这么说,是因为看见了他这自从一大早坐下后就再也没移动过身子的慵懒模样,还是她真的有注意过他原本的座位位置。 「嗯。」他刻意让语气显得冷峻。没必要装得自己好像很好相处一样。到了高中三年级,大部分的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能安心待着的小圈子,就像一栋栋上锁的屋子,偶有几个人来敲门,屋内的人也只会透过一扇坚固的小窗回以礼貌而疏远的微笑。 而他的屋子里,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你知道毛虫为什么会以羽化成蝶为目标吗?」 她的话语与将课本整理进书桌抽屉的声音一同传来,过于平静的语调使他一时没有发现那是个问句。他双眼盯着教室前方空无的黑板,不觉得周遭环境中有任何能让人联想到毛虫或蝴蝶的元素,不知道她是怎么突然冒出这个话题的。他想这应该不是个单纯的自然问题,在不清楚她用意的情况下选择保持沉默。 「毛虫身为毛虫,也能活得自在快乐,虽然没有艷丽夺目、能够飞往任何地方的翅膀,但牠们也能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步一脚印地前进,并且拥有专属于自己的风景。那么,为什么牠们终会将自己关进狭小的蛹中,等待羽化成蝶、重生而起的那天呢?」 不知何时,他的注意力已经全被她彷彿带有魔力的声音给吸引过去。她稳定的字句,明亮的眼神,画着神祕弧度的唇角,在他脑中愈渐清晰,再也无法忽视。彷彿着了魔似地,他不加思索地就啟口回应。 「因为渴望碰触那片蓝天吧。」 他认为这个答案正向又合理,感觉就是眼前这名少女会欣然接受的回答。然而,她只是加深了嘴角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对于不甚了解的天空,存有好奇之心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因为纯粹的好奇心就能保持动力,督促自己跨越种种苦难,最终进化重生的,只有极少数而已。」 「那么就只是本能吧。」 她这次点点头。「这是一种近似本能的进化机制。在毛虫的一生中,总会遇到那么一天,让牠们不由自主地吐出坚硬的丝线,将自己关进沉默的蛹中,等待再次迎向朝阳的日子到来。」 虽然他刻意用生物学上的本能一词来回答,但他很清楚她所叙述的绝对不是单纯的自然生态。从最初的那个问题开始,他们所讨论的就一直是某种隐藏在晦暗海面之下、但又近在他们身边的现实。他虽有所不认同,但对于她的整个理论变得更加有兴致,身体不自觉地转向她的方向。 「你说『总会』?」他双眼直直盯着她,发现自己的语调变得高扬轻快。「你怎么知道的?」 「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归纳。」 「说不定有没被你发现的毛虫,没有化成蛹也过得快乐。」 「那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他不再追问坚持这种必然性的原因,转而问:「所以你已经羽化了?」 「不,我连蛹也还没做呢。不过,我现在相当好奇——」 她的气息带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近在耳际的吐息带来的搔痒感并不让人厌恶,然而话语中突然染上的那股类似恶意的寒气令人无法忽视。 「——已经身在蛹中的你,究竟是会成功羽化,还是就这样沉浸在暗黑无声的海中溺死呢?」 彷彿恶魔的低喃只在一瞬之间,他耳中此时只剩下教室的人群嘈杂回盪。她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像是从来没有凑近过他,但他丝毫不会怀疑方才的只是他的错觉。 看着她优雅的身姿与无懈可击的笑容,他突然有种自己刚认识了一个美丽的怪物的念头。 「……你知道我的什么事?」他压低了嗓音问,好像这样就能离那些他不愿想起的真实更遥远似的。 「很抱歉,都只是些听来的传言。如果你愿意亲自告诉我真正的故事的话,我会很高兴。」 她的态度相当有礼,但又不是那种仅止于表面的疏远距离,或许她是发自内心愿意聆听从他口中说出的真实。只是对他来说,那些传言就是他想让人们知道的最佳故事了。 「没必要,知道那些就够了,不用在意真假。」 「如果都不否认的话,大家会当真的唷。」 「我不在乎。」 「即使被误会也不在乎吗?」 「反正你们很快就会失去兴趣了。」 「我可不包含在内唷。」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有些淘气。接着,她半转身子,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其中深厚如水又高展如火的光芒。「我会一路看着你走到终末,在那之前都不会移开目光的。」 炙热的话语过于沉重,他自觉无法背负,但心周那冰冷的外壳似乎悄悄地有所消融。有一瞬间,他对眼前这名可说是陌生人的少女的探究欲压过了其他一切,这使他主动开口提问。 「你刚才为什么那样问?」 她即刻明白他的意思,就好像两人之间早有默契。「如果被你拒绝的话,我就会去和其他人换籤。」 有时遇到不幸与好友距离遥远,或是身边坐着在班上最合不来的人时,确实会有人做出换籤这种行为。不过大致上,大家还是遵循公平抽籤的结果,顺从地移动位置,与新的左邻右舍培养感情。 「通常不会有人这么做。」他一向不懂得说笑,语气相当平铺直叙。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应该让你对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对吧?」 「……你是想让我留下印象才那么问的?」 若只是这样,他大概到了隔天就能完全忘记。会让他今后将她的一切深深烙印在脑中的,从来都不是因为最初的那个问句。 「不是。」她立刻回答,但微弯的双唇接着又说出相反的话语。「不过我的确很想了解你,所以希望你能同样对我抱有兴趣,这样我们才能开啟交流。」 「你常常像这样突然想了解一个人吗?」 他回想对她的那些相当稀少的模糊印象,却还是推测不出她属于哪一个小圈子。有些画面显示,她在某段时间曾经和一名女同学走得很近,时常同进同出,他在几次与那名女同学的交流中也有接触到她。但从相隔不久的回忆画面又可发现,这两名少女的身影再也没有并排走过教室的门扉,或是踏着小巧的步伐穿越走廊。 不过她也并未在班上被孤立,她似乎是能够自由地在每个圈子之中穿梭、不特别融进一个固定地点的那种类型。或许她会因一时的新鲜感而寻找新的伙伴,就像现在对他这样,而当时间一到便会挥袖而去,不再回头。 如果真是这样薄如纱淡如水的关係,说不定连他也能装作享受地掺入其中吧。 「已经看习惯的事物,总会想换个角度仔细观察。」 她后半句的回答与代表上课的清澈鐘声交叠,导致话音朦胧虚幻,但又似乎能在人心底无数次地回盪响起。 「而已经看习惯的人,也会想换个角度深入了解。」 第一章 他们,新的季节② 他习惯不被人注视。 他习惯灰色的角落,昏暗狭窄的空间似乎能让他与自己的影子合为一体。 他习惯没有名字的自己,不代表任何人的自己,没有感情与想法的自己,只是依循着指示,像是台工厂里没有温度的机械,规格化地產出毫无色彩的物件。 这样,他就能假装一切没有任何差错,没有任何需要修正的紕漏。日子如齿轮般稳定地运转,只要不去戳破那层坚硬的金属外壳,就不会有人知道里头的东西其实已是何等混乱。 而那些视线仅仅是视线,曾盛大谣传一时的说法更是帮助他打磨了他的盔甲。他孤身一人,但不受攻击。虽不具伙伴,却也没有敌人。有如处在汪洋中的一艘独木舟,波澜不惊,于是倒也优游自在。 不过,要是这时他遇上了另一艘小船会怎么样? 若能维持舒适的距离,并肩航行一小段路或许也无妨。 「早安。」 他已习惯在气氛活络的早晨教室中沉默度过,因此迟了好几秒才注意到一声以他为对象的招呼。 「……早。」 他目送纪依蓝走向座位,掛起书包,直到她端正坐好并将上半身转向他时才移开视线。 「你的声音真沙哑,感冒了吗?」 「我的声音本来就很沙哑。」 「是不习惯早上说话吧?」 她的一语道破让他全身僵硬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回应。不过,他也并非是在早上完全都不说话,至少他每天在大门前穿好鞋子后,一定会对家人说声「我出门了」。 而她接着说:「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一样。」 「不会和朋友聊天?」 「这种事情要看时机的呀,太刻意的聊天我做不来。」 他并不觉得那些正三三两两间谈着的人们全都是有意识地刻意聚集,不过他也没就这一点反驳。「我没想到你会跟我打招呼。」 「我昨天说想了解你是认真的,要认识一个人当然得从打招呼开始。」 鐘声如同前一天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也为他这一天在学校中的所有说话机会画下休止符。从昨天一天的经验得知,在短短十分鐘的下课时间内,她并不会向他搭话,而他更不可能是主动的那一个人,于是两人一天的交流就到早上为止。但光是她坐在他旁边的事实,就让他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有哪里和以往不同。 然而,今天的午餐时间带来了新的变化。 他记得她昨天去学校福利社买了便当,今天却是和他一样从书包中拿出细心包装的自製餐盒,两人在打开盒盖的同时望向对方,眼神在空中交会,然后落到对方的桌面。 他先喝了一口水,接着拿出餐具。她则在这段时间内将自己的桌椅朝他挪近了三十公分。 「我可以跟你聊天吗?」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你已经移过来了。」 「如果你说不行的话,我就会移回去。」 「你怎么老是问些奇怪的问题。」他发觉自己浅浅一笑。他不觉得有人能在听到她这么说之后,还狠得下心拒绝。 他拿起筷子,发现两人的手肘几乎能碰在一起。 「给对方选择的机会,比较不会让人有压力呀。」 「你的行动倒是另外一回事。」 「这样印象就更深刻了吧?」 他嚼了几口米饭,想到她说想了解他的话题,于是在吞嚥之后开口。 「我是本地出生,成德国中毕业,五月十九日金牛座,a型,兴趣是登山,专长是空手道,家里有养狗,喜欢冬天,讨厌下雨的夜晚。」 她连连眨眼。「怎么突然说这些?」 「你说想了解我。」 「这样可什么都了解不到哦。」 她声音中带着的一点怨怪与无奈又让他的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同龄的人进行像这样再平凡不过的无意义对话了,所以让他感到新鲜。 「想要了解人的话,应该要像这样——」 在他分神的时候,某样带有淡淡香气的东西碰触他的嘴唇。视线中,她高举的筷子正好对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或许是被食物的气味所诱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动作太过于自然,反而让人觉得没有什么避开的必要。 他让食物滑入口腔中,开始咀嚼。是软嫩又带有一点嚼劲的魴鱼肉,伴着恰到好处的酱油咸味与薑丝增添的香气。 她微笑的脸庞就在眼前,他这才发现他们的距离究竟有多近。 「好吃吗?」 「……不错。」 「为什么不错?」 「口味不会太重,算清淡。」 「所以你喜欢吃清淡的食物,是吗?」 「我们家总是吃得清淡。」 「那么,是因为习惯了?」 他皱眉想了两秒,耸耸肩。「反正都差不多。」 「不一样啊。如果是因为习惯清淡了,你才会在吃到重调味的食物时觉得讨厌。但如果你习惯的是重调味的话,不就反而会在吃到清淡口味时觉得不好吃了吗?」 他细想了一遍她说的话,发现自己抓不到重点。「但我喜欢的是清淡。」 「假如你是因为习惯了才喜欢的话,那么不论是什么样的东西,说不定在习惯之后总会变得喜欢呢?」 他看见她的眼神里出现一种彷彿同时带着善意与恶意的复杂光芒,这让她的距离突然变得相当遥远,一面名为神祕的透明薄纱坚定地横亙两人之间,阻挡他伸手触碰,却又引诱他接近窥探。 这样的距离感似乎能让人上癮。 「我很清楚我讨厌什么。」他端起自己的午餐,塞了好几大口,以掩饰心中泛起的一阵小小涟漪。「我不会让自己去习惯我讨厌的东西。」 「说的也是。那么,还是吃清淡一点吧。」 明明听似意有所指,她却以这句话结束话题,接着开始提议两人交换菜色。由于两人的口味相近,一问之下发现也都不怎么挑食,于是就这么交换了好几样配菜。用餐之间,不知为何也自然开啟了关于上午课程的话题,两人便在充满高中生气息的秋日暖阳照耀下一起度过午餐时间。 他甚至觉得这是他自踏入青春期以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回想起自己幼时曾是个活泼又聒噪的人,在学校常聚集一群男孩子一起做些诸如爬树捡鸟蛋、抓虫吓女孩、在教室门口放置水桶对老师恶作剧等事,在家则会抢夺妹妹小心珍藏的糖果、故意拿走奶奶的老花眼镜让她无法读报、或是在积累一天的工作疲倦而趴卧在床的父亲背上跳动吵闹。 每次能让他安分下来的,就只有父亲用黝黑的两条手臂将他举得老高,嘴上说着威胁他的话,眼里却带着温暖笑意的时刻。他从没对他父亲说过自己的景仰之心,但他知道父亲是一肩扛起这个小小的家的人,而这个家对他们来说就是全世界,所以父亲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敬重的人物。 他从来没说。所以后来他再也没机会说。 久远往事佔据他的脑海,直到自己的名字被人提及,他的心神才回到躯体所在的洗手间外走廊上。 「——你怎么会突然去跟陆全生说话啊?」 声音是从隔壁的女厕传来,说话者难掩语气中的好奇,因此声音显得相当清晰嘹亮。另一个较沉稳的女音立刻提醒她放低声量,但接下来的话音仍能清楚传到特意停下脚步倾听的他耳中。 「因为我抽到他隔壁的座位呀。」 他或许还不是对这个嗓音很熟悉,但他不记得自己这两天还有和谁说过话,因此相当确定回答的人就是纪依蓝。 「你不怕他吗?」 「为什么要怕他?」 「不会吧!你难道没听过他的传闻?」 「传闻?是关于什么的呢?」 她听来天真的回答像是一阵冻风狠狠刺入他骨髓。她昨天分明提过她知晓那些传闻。这一刻他明白,对于这个人来说,说谎就跟喝水及呼吸一样简单自然。 「真是的,你听我说——」 下课时间的走廊与洗手间充斥着来来去去的各班学生,谁也不会去注意正在谈论不相干之人话题的一群随处可见的女学生,或是行为看来怪异、但因安静待在墙边而没有任何有趣事可期待的孤独男学生。在各色纷乱间谈话题之中,他精准完整地捕捉到关于自己的那段描述。 「他的爸爸原本是工人,但是在那个工地的工头因为意外而过世的隔天,他爸就立刻辞职了,这很明显吧,那个工头的过世肯定不是意外——是真的,你可以去翻三、四年前的报纸,生前多次被批评作风狠戾的吴姓工头之类的,还有隔天辞职的陆姓工人——然后重点在这里,原来他爸加入了一个帮派,到处恐吓、勒索、还有抢劫,因为变有钱了又有靠山,所以才不用继续做工人,还能偷偷报復看不顺眼的人。」 「真是可怕!」如此回应的是先前的沉稳女学生。 「然后啊,倚仗着有这样的老爸,陆全生在他老家附近也过得越来越嚣张。」嗓音高亢的女学生越说越起劲,乍听之下说不定会认为她是在叙述某部精彩小说的情节。「据说他国中的时候因为这样,班上同学都只能当他的小弟,买东西、写作业自然不用说,他不高兴的时候还得让他揍个几拳,绝不能还手——而且就连老师们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后来几乎整间学校的学生都垄罩在他的阴影之下,还有超过二十个人因为他而转学了!」 「这只是谣言而已吧。」纪依蓝以听不出情绪的平静语调说。「你知道他是哪间国中毕业的吗?」 「我是不知道啦……但是我朋友是听高一的时候跟陆全生同班的人说的,那个人有个朋友和他是同一间国中,所以绝对不会错!」女学生态度坚决。「而且你不觉得他的眼神很可怕吗?随时都在瞪人,如果不小心对上眼的话好像就会被……然后他又那么壮,再加上有那样的爸爸,你不觉得还是寧可信其有吗!」 「你坐在他隔壁真的要小心。」另一个人说。 「我想应该没事的,而且他上课的时候常常都在发呆。」 纪依蓝的回应惹来两名同伴不可置信的惊叫和语重心长的叮嚀。他不再继续听下去,手插口袋起身离开墙边。 第一章 他们,新的季节③ 他们的英文老师是个留着短发的慈祥年老女士,她的语气如羽毛一般轻,脾气更像棉花一样软,在她的课堂上,即使明目张胆地睡觉或是阅读课本以外的书籍都不会受到指责,以下午最后一节课来说可说是进入天堂前的乐园。他手撑脑袋,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左方,她的桌面和他不一样,整齐地摆着课本与所需文具。不知是否为刻意忽视,她一直到墙上时鐘的秒针绕了五圈之后,才总算转头瞥了他一眼。 她装作没听过他的传闻,并且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但他暗自认为她要是真的全然不信的话,就不会在刚要认识他时说出那种奇怪的话了。 ——已经身在蛹中的你,究竟是会成功羽化,还是就这样沉浸在暗黑无声的海中溺死呢? 「在看什么?」她带着浅笑,以嘴型询问。但他觉得,她此刻的笑容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似乎能把看见的人推得更远。 「你。」他回答,希望自己的视线能在他们之间的那层纱上烧出一个洞,让他一窥她真实的面貌。 她低头翻开课本,一副打算认真听课的模样,但他看见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摺成小张纸条。 『你的眼神太热情了,真教人害羞。』 写着娟秀字跡的纸条来到他的桌上。他挑眉,一面用馀光继续观察她,一面从书包中拿出铅笔盒。 『没想到你也会说笑。』 她在拿回纸条时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像是在确认讲台上的老师不会突然朝他们衝过来,但他很确定那种事情绝不会在这名老师的课堂上发生。 『如果这是真心话呢?』 『那你表现害羞的方式实在不太明显。』 『一直盯着我就是为了要看我害羞的模样吗?』 在他回覆期间,她没事似地低头抄写笔记,他从旁瞥过几眼,发现那与她在传纸条时留下的笔跡毫无二致地工整乾净。 『我想知道你想做什么。』 她抬头看他,眼瞳中覆着一层薄薄的茫然。 『我想专心上英文课。』 他差点笑出声来,好像她偷偷在他身上安装了他从来都不存在的幽默感。『你为什么想了解我?是想确定那些传闻有几成是真的吗?』 她写下回覆时的眼神相当专注。『不是,我知道谣言就只是谣言。』 他在第一个问句底下加上两条横线,再多打了个问号。 她没有继续回覆,只是微微抿起唇直盯着他。他的注意力深深地被她那对带着真实笑意的眼睛吸引了过去。 她突然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想辨识那串话,却无奈自己从未学过如何读唇。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话语中包含着「你」与「我」,也就是他与她。 在时间彷彿静止的这一刻,老师点到了他的名字,要他回答一道题目。她立刻将自己的课本放上他的桌面,同时不着痕跡地指示题目的位置,上头有她早已写好的答案。 他正讶异于她的反应速度,一时转不过来的大脑只得命令舌头照着所见的文字唸诵,结果完美地答对了问题。她拿回课本时,已写满两人字跡的纸条又回到了他的桌上。 上面新增的一行字写着:放学后一起走吧。 在学校里固定一起行动的朋友,常常也会在放学时结伴而行。但他不管在人生的哪个阶段,都不曾拥有过这样的对象,一方面是他不想花心思配合多人行动时那种缓慢的步调,而只想快点回到家;一方面则是为了避免有人决定顺势到他家拜访,这也是在其他学生之间很常见的事情。 他们不再传纸条后,时鐘似乎也因此停滞了下来。他的视线定在教室前方一小块白色墙面上,直到该处由于黑板的阴影变得越来越灰暗,最终完全看不见那上头已变得淡薄的涂鸦痕跡之后,宣告解放的鐘声才总算悠悠到来。 「你不跟朋友一起回家?」 他在她整理书包时问。既然有特地关心她的交友状态、叮嚀她不要与危险人士接触的朋友在,那么应该也会有放学一起走到至少校门口处的朋友吧。他不知道昨天的情形,因为那时他是全班第一个走出教室的人,甚至比授课的老师还快。 如果她的朋友在这时候前来找她,他就能拒绝她方才的提议,然后看看她会怎么选择。 是一如既往地和朋友一起行动,还是继续这突如其来的对他的观察行为? 「我从没这么做过,不过可以为了你破例。」 她的语气相当平静,令他无法判别这只是另一个玩笑,或者是认真的表示。 「朋友。」他自己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胸中不自觉涌起一股酸苦的厌恶感。 那种虚幻的东西,他曾经拥有过,而以后再也不会妄想奢求。 「我不会那么着急的,等你发自内心想这样称呼我的时候再说吧。」她微微一笑,将书包背上右肩,接着用一指戳了戳他的手臂。「走吧。」 「……别碰我。」 他抑制不住眉头的皱起,费了一番劲才没有直接将她的手拍开。 「你不喜欢被人触碰吗?」 「有人会喜欢吗?」他衝动出声,语调带着一种含敌意的上扬。 但她没有显露出半点不悦或是恐惧,听他这么一问,只是缓缓将双手负至身后,温柔地轻啟双唇。 「我也不确定,你要试试看吗?」 黄澄澄的夕阳透过窗斜照在他们两人之间,像是在提醒那张隔开两人的神祕薄纱的存在。他知道现在对他来说就是最恰当的距离,不用去翻开那薄纱,远远地看着就够了。曾经,他想以真心换取信任,却只得到双方都遍体鳞伤的结局。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期望,那么便没有失望可言。 然而,这次打动他的是纯粹的好奇心。一直见得到的蓝天就在上头,但当知道了伸手就可触及那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表面,又怎能不心动地一面蜷缩着保护自己、一面又翘首张望,企图抓住只在一剎那的窥视机会—— 他的手悬在空中,人类肌肤的温度与脸颊柔软的触感只存在于想像中,因为纪依蓝被人向后远远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口气拉长得像地上的影子。 「你想做什么?」班上一名嗓音沉稳的短发高个子女上前一步,对他怒目瞪视,抓着纪依蓝手臂的瘦弱马尾女则是满脸的警戒与些微的畏惧。 他感觉心中有个如铅块般的厚重物体一路落到了胃袋底部,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不甘、愤怒与羞愧将他团团包围,此种窒息感远远大过被陌生之人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待带来的伤害。他甚至忘记去看纪依蓝的表情,忘记注意她的反应,好似完全把上一刻的慾望拋诸脑后,此刻只想赶快甩掉身上那些多馀的累赘,回復到那个平凡日常中的自己。 「……让开。」他将书包甩上肩,轻推高个子女,视线再也没投向任何一方,就这样衝出教室。 ——他真的渴望碰触那片蓝天吗? ——或许他的愿望,的确就只是孤身沉浸在周围这片暗黑无声的海中罢了。 第二章 他,伤痕① 『你是陆全生吧?嗯,果然。啊,没什么啦,因为觉得你的名字满特别的,所以就记起来了……哈哈哈,我的名字这么平凡,不记得也很正常啦!』 『我可以跟你一组吗?哇,太好了!因为我对烹飪一窍不通……咦?你也一样?那你中午吃的那个便当……哦!原来如此。有个爱你的奶奶真好啊!』 『全生,要一起去打球吗?间着也是间着……没关係,我们大部分人平常也没怎么在打……而且你的运动神经明明就很不错啊!来吧!』 『……你们最近好像挺常交流的,对吧?没有,她只说有点不方便说的事……哈哈,我不会逼问她啦!再怎么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祕密啊,就算你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嗯,总之,没什么啦。』 『关于你的事情……好吧,对,我承认。她都告诉我了。我……我要再想一下,我们到底还适不适合做朋友……』 『……我们就此告别吧,全生。就当作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过去的回音如老旧电视的杂讯在耳边沙沙作响。陆全生加快脚步,想把这些不堪的回忆甩在身后。水泥地在夕阳斜照下像是血红的沙场,规律冰冷地运作着的车辆是无情碾过所有念想的坦克。 他在一个灰暗的工地旁停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愚蠢。他对自己说。明明早就认清事实了,早就认清「朋友」这种存在不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当中,为什么又想跨越那条界线?维持这个距离就好,维持现在的距离就好。这个不会得到任何东西,也不会失去任何东西的距离。 他所就读的格致高中附近就是有着夜市商圈和商业大楼群的闹区,另一个方向则有交通流量庞大的重阳桥,底下的大通河河堤是着名的休间、玩乐、烤肉与约会胜地。但过了桥,转往右手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路走上十五分鐘左右,就会来到一处屋舍平矮、稻田广佈、人影稀疏、充满乡野气息的地方,也是他的出生与成长之地。这附近的住民大多是过着简朴生活的老年人,少数几个家庭也有像他们这样失去父母的未成年学生。 沉鬱的气息如同鞋底的铅块拖慢他的脚步,半边的天空渐渐由橙红转为靛紫。还未进入住宅区,在稻田路上的尽头就有个双手叉腰的身影在等着他。嘉燕噘着嘴唇,身上的制服还没换下,单侧马尾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深棕色的发丝透出几许未沉的馀暉。 「哥哥!你怎么这么慢啊!你该不会忘记今天是奶奶的生日了吧!」 无人的稻田与城市闹区不同,嘉燕中气十足的嗓音轻易飞越超过二十公尺的距离。 他缓步跺到她的面前,才用他一如往常的音量回答。「反正她每次都说不用特地庆祝,送礼物也会叫我退回去。」 「那至少也要早点回家吃饭啊!来,快点快点——」 他任由嘉燕抱住自己的手臂,使力将他拖往家的方向。妹妹一如往常的活力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田间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宛如回到了熟悉的安稳桃花源。 「追光没有跟你一起来?」 「牠又去找上次那隻黑色的狗狗了。连牠也进入青春期了啊!人家也好想谈恋爱。」 「别想,男高中生都是混蛋。」 「哥哥你不也是男高中生?」 与家人谈话让他得以忘却学校的事,脱下制服就像脱去一层偽装的外壳,在他们狭窄破旧的铁皮屋里,他反而能够自然地露出笑容。 高中生活只不过是牢笼罢了。 「全生,回来啦。来,来吃饭了。」 只不过是个不得不忍耐三年的牢笼罢了。 「嘉燕,记得先洗手。」 只要再撑过最后的一年就行了。 「上次忘记洗手的是哥哥耶!我才不会忘记呢!」 所以他需要的,一直都只有家人,仅此而已。 「去学校有没有交到朋友啊?」 ——他的心彷彿被细小的针刺贯穿,拿着筷子的右手剧烈一抖,原本夹起的青菜又落回盘中。幸亏,提问的奶奶瞇起慈祥的双眼,直盯着嘉燕,嘉燕也正兴奋地准备向奶奶分享,无人发现他的异状。 「奶奶我跟你说哦!昨天我说的那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同学,她今天有来跟我说话欸!然后她还介绍另外两个人给我认识,一个是……」 他默默吃着饭,一边替高中新生活进展顺利的妹妹开心,一边酸苦地咀嚼自己胸中那份罪恶感。他说了谎,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说他有朋友。然而,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他知道,他不会再次迎向那样的未来。 屋外传来两声高亢有力的吠叫,嘉燕停下叙述,喊着「追光回来了!」就从座位弹起,衝出家门。他向奶奶说要去拿追光的饲料,便也离开座位。 追光奶油色的毛皮在月光黯淡的屋外成了驼色,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紧紧盯着他往铁盆中倒下饲料的动作,接着就毫不在乎嘉燕抚摸搓揉的动作,自顾自地吃起饭来。 「牠现在吃好多喔。」 「嗯,毕竟长大了。」 两人蹲在屋前空地,看着这位陪同他们一路成长的好伙伴。若要说谁是他最好的朋友,那就是追光了,只要有追光在就够了。他也伸手摸了摸追光蓬松柔软的毛,唇角放松地微微扬起。 ——然而,本来寧静的一刻被口袋中的震动打断。那支手机如炸弹似地猛力作响,彷彿在提醒他这样安稳的幸福不是他能拥有的。他迅速起身,走离嘉燕好一段距离,才接起电话。 「干嘛?」 『有工作,阿陆,现在马上出来。』 「我在吃饭。」 『安啦,出来也有得吃。这次只是要带带新人而已,记得暑假的时候我们收了几个国中生吧?就是其中一个小鬼啦。』 「忘了。」 『你知道你讲话很像机器人吗?你一定不知道。喂,该不会把你拆开来的话,会得到机油跟齿轮?你平常都吃螺丝钉吧?』 电话另一头的男子,说话怪腔怪调又囉嗦诡异,他强忍掛电话的衝动,沉声问:「几点,在哪?」 『东和街,现在。哎呦喂,学你讲话真累。总之,五分鐘之内到啊!我知道你走路很快。』 对方率先结束通话,他像是想把手机折断似地握紧右手,双眼望向住宅区外一望无际的水田,与彷彿能隔开尘世与此地的纯净大道。 「哥哥,你要去哪里?今天也有打工吗?」 他真希望嘉燕的声音能拉回他那不情愿的脚步,但他没有停歇,甚至没有回头,因为他总无法在家人面前隐藏起每次说谎时的那份愧疚。 「……跟奶奶说我晚点回来。」 他不等她回答,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什么、又要往哪逃去,只是低着头,背着月色衝进那等待吞噬他的黑暗之中。 第二章 他,伤痕② 东和街是眾多纵横交错在大道中的小巷之一,住家与小吃店交相出现。在他们惯于聚集的一处阴暗巷口,水泥围墙边有两个人影正静静站着。身材高瘦、留着五彩冲天的夸张发型、穿着紧身牛仔长裤与夹克背心、露出过于纤瘦的躯体的,是刚才与他讲电话的男子药头。药头的年纪在二十出头,高中肄业,平时怪异的举止与言语总像是嗑了药一样,但倒是没有如他的绰号一般做着毒品运输或交易的行为——虽然也有可能只是没有听说罢了。 另一人身形健壮,留着俐落的短发,不知该说高调或是低调地穿着格致高中的制服,原本正低头按着手机,察觉到他的接近后抬起头,状似亲暱地叫:「陆大哥!」 他没理会那人,逕自转向药头,寻求解释。 「他是新来的小子,」药头扔掉原本捏在手中的香菸,没有踩熄。「今天先带他跑个最简单的工作熟悉熟悉。没事,不用露出那种表情,总之先去吃饭唄,快饿死了。」 「为什么找我?」 「还为什么咧,没看到这小子跟你同校?」药头露齿一笑,这个表情让他看起来很像是绘本故事中阴险狡猾的柴郡猫。「你是学长,要好好照顾他啊。」 他闪身避开药头往他肩膀伸来的手,转向那个高中生,看见他制服上绣着的名字是「谢御铭」。谢御铭的双眼清亮有神,但其中又藏着一股狡黠的气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话术高超的保险推销员。他不懂这个人为什么会混入这种地方。 或许,就和当初的自己一样。 「陆大哥,你是三年级的?」 当药头在前方带路时,谢御铭就在他身边打转,以整个人几乎就要贴上来的程度紧紧纠缠。 「干嘛那样叫我?」 「因为陆大哥很帅啊。那你是哪班的?一班吗?」 「你之前见过我?」 「暑假我第一次去基地的时候陆大哥也在啊。在学校的时候我可以去找你吗?」 谢御铭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问题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幸好这时药头带着他们走进一家麵店,于是他从柜檯抽起菜单,塞到谢御铭手中让他闭嘴。 「闪开闪开,老子要坐这里!」 药头在店内正中央高吼,对着客人与店员指手画脚。陆全生发挥他的职责,也就是站在原地,冷漠地瞪视所有意图违抗他们的人。谢御铭在这个时候走上前,把半坐半站、不知如何是好的客人身下的椅子直接抽走。 「谢啦。嘿!陆大哥,还有那个哪位前辈,过来坐这儿吧。」 或许谢御铭天生就适合做这行,他看着他几乎毫无恶意的笑脸心想。 「看屁啊?啊?还不快滚!很想看老子动手是不是?」 不出几秒,其馀的客人全因药头的威吓而离开店铺。陆全生在离谢御铭最远的位置坐下,戴起黑色外套的兜帽。 「陆大哥要吃啥?」 「不用。」 「是喔。那我要吃什么咧……总之就先点一碗大碗的阳春麵,然后小菜的话……嗯,肝连肉好像不错,可是六十元会不会太贵啊——」 「贵个屁,你以为我们吃饭还要付钱啊?」药头一把抢过谢御铭手上的菜单,胡乱画记了一堆品项。「喂,阿陆,你教教这小子基本规矩,老子去讨债。小子可要看清楚了啊。」 药头大摇大摆地往柜檯走去,在瑟瑟发抖的老闆娘面前「砰」一声地拍下菜单。 这家店铺的老闆欠他们钱,就和这条街的大多数店家一样。不过,大部分人所欠的钱并不是借款,而是所谓的保护费。 「知道吧?最近西边的那群小子很猖狂啊,要是没了老子我们的保护,你们以后还开什么店啊?啊?你以为你们到现在还能好好做生意是托谁的福?」 他早听惯了药头用来恐吓店家的千篇一律的话语,在此刻更觉得厌烦与反胃。他开始说明他们一贯的办事方式,好盖过药头的声音,谢御铭睁着闪亮的双眼安静地听着,不时连连点头。 这个工作简单来说,就是向这条街的店家收取保护费,若店家不配合,则天天来闹事佔位,使得其他客人不敢入店或无法入店。而若店家配合,他们则会轮流捧场,时不时还会介绍亲朋好友到店消费。当然,像他们这种人的亲朋好友,也只会是同样性质的另一群人罢了。 在重阳桥以东的地方,是帮派横行的世界。在几年前的一场明争暗斗后,东边地带就完全成为了他们老大底下的统一势力。帮派的规模越庞大,向社会各层面伸出的枝枒就越广,渐渐成为连警察都无法轻易剷除的局面。因此,他们帮派里的年轻人可能偶有几个会被抓去训诫、坐牢,但只要帮派整体仍在,就无法抹去这从根腐烂的黑暗风气。 东和街就是垄罩在这样的空气之下的处所之一。 他一向长话短说,简单地解释关于这个工作的内容以及他们常用的恐吓台词之后就结束了,而囉嗦的药头仍在柜檯吓唬着手无寸铁的柔弱妇人。他沉默地盯着餐具筒里米色的竹筷,不禁想到追光身上温暖的奶油色。 谢御铭探出上身从隔壁桌拿来报纸,同时突然说:「如果陆大哥有什么事要找我的话,我是一年五班的。」 他全身僵硬了一瞬。嘉燕的班级也是一年五班。这样的巧合让他脑中的警铃不安地嗡鸣着。 他瞥了仍在柜檯的药头一眼,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要加入这个帮派?」 「嗯?大家的理由不都差不多是那样吗?」谢御铭耸耸肩。「为了钱。」 为了钱。如果他也真的是为了钱就好了,他突然如此想。如果他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所以不管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那倒也能光明正大地做个恶劣的烂人。 「陆大哥你看,这个什么联成科技的总裁是今年的百大新秀之一,说他家產有上百亿,而且公司成长迅速,前景看好。」 他挪动身体,远离每说一个字就靠他越近的谢御铭。谢御铭没再继续缩短距离,但没有停止唸诵报纸上的内容。 「这里说他老婆也是科技界名人……不过她老婆为什么不在他的公司工作?反正两个人的财產加在一起都快超越蓝天翔了,联成科技也被和天翔集团跟袁氏企业并列,称为什么三大柱的。」 谢御铭所说的人或公司似乎都相当有名,但家里没有电视又不看报纸的他一点也不熟悉,也毫无兴趣。 「怎么了,陆大哥?」谢御铭睁大眼。「难道你家不缺钱?」 「……缺又能怎样?难不成要去抢劫?」 「用抢的可能有点难啦。不过这个傢伙也一把年纪了,应该有小孩吧?搞个绑票勒索说不定有看头?」 谢御铭一派轻松的表情让他无法判断他认真的成分佔有多少,但这种话即使是玩笑也无法听听就过。他正想着要如何开口,药头就边低声碎唸边回到座位上。 「妈的……女人就是女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前辈辛苦了。」谢御铭摺起报纸。「结果如何?他们会交钱吗?」 「当然会!说不交我现在还不把这破店给拆了?」 他看见炉灶前的中年老闆娘一面煮麵切菜一面用手背偷偷抹去眼泪。突然间,药头抖脚的动作和谢御铭一脸稀松平常的表情都让他感到相当愤怒,心里有股想用力毁坏什么东西的衝动。 「阿陆你干啥全身缩得跟乌龟似的?会冷喔?」 「……我出去透气。」 他双手插在口袋,走路时努力维持无事般的平凡步伐。当他走出麵店的灯光照耀,进入街上的阴影中时,有三个气势狠戾的青少年正好与他擦肩而过,由黑暗中走向明亮的室内。他们没多看戴着黑色外套兜帽的他一眼,直接衝着店内大喊。 「哎呦!你们该不会是赵昆齐那垃圾底下的杂碎吧?」 原本正在说话的药头噤声,场面变得寂静非常,似乎有某种东西即将在空气中裂开。 然后药头缓缓站起身,转了转右侧肩膀。 「哦……你们看起来是西芒帮的混帐嘛?怎么,迷路了,找不到妈妈?」 「你们别想再嚣张,从此以后东和街就是我们西芒帮的地盘了!」 「要模仿大人也学得像点唄。听着,小孩就该乖乖回家睡觉,懂吗——」 第一人在药头说完话前就挥下手中的金属球棒。药头没有明显的闪避动作,只是头一歪,身体一扭,球棒就从他的身侧滑过,砸在大理石地上发出清脆的「鏗」声。然后药头一手控制对方的手肘,一手抓住对方的后领,两个转身跨步后便将对方摔飞在地,撞翻了两张椅子。 柜檯后的老闆娘尖叫一声,退到墙边蜷缩着身子。 「叫屁啊!快做老子的食物!」药头转头喊完,制住拿着木棍的第二人的手腕,虽然腹部受到对方的一记膝击,却像没事似地连续挥出快速有力的拳头,砸向对方左脸。 第三人空着双手,于是举起店内一张塑胶椅,扔向还坐在原位的谢御铭。谢御铭不躲也不闪,直接赤手接下朝他飞去的庞然大物,并利用桌子的摩擦减缓衝力。接着他转身,以到手的塑胶武器对付后方重新站起身的第一个人。 陆全生走向欲偷袭谢御铭的第三人背后,起腿一个勾踢扫过对方头侧,一击击倒在地。接着他绕过谢御铭与他手上的塑胶椅子,欺近第一人抓住他半伸的手臂,沉下重心使出过肩摔。谢御铭翻转椅子,用平面的部分重击对方顏面。 「哈,不愧是阿陆,乾净俐落。」药头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第二人早已带着满脸的红肿瘀青倒在他脚边。「喂,大婶!别看了,快端食物来啊。」 「地上的,快滚。」陆全生沉声道。青少年们狼狈地起身,各自带着惧怕或不甘的神情逃出店铺。 第二章 他,伤痕③ 他们也没将被撞翻的桌椅復原,只是继续坐在原本的桌旁,看着满脸惧怕的老闆娘颤着双手送上一道道料理。 「陆大哥果然很强。」谢御铭的双眼直直盯着他,眼神中并非单纯只有敬佩。「刚才那招是什么?超酷的。」 「……空手道。」 「哦,陆大哥有学武术啊。」 「什么屁武术。」药头咀嚼着食物,口齿不清地说。「一堆奇怪的招式名,烦的咧。反正就直接揍下去不就对了。」 「我只有重训,陆大哥有在重训吗?」 「没有。」 「但是你的肌肉看起来很结实耶,我可以摸摸看吗?」 「你变态啊?」药头斜睨着谢御铭。「死心唄,阿陆超讨厌别人碰他,上次才有个死白目被他折断三根手指。」 「只有两根。」 「哦!我想起来了,而且他是自己脑残去给机器压到才断的。」 在药头哈哈大笑的时候,陆全生看见老闆娘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看着画面,露出一副混合惊讶、欣喜、安心与恐惧的神情,接着连围裙也没脱就迅速穿过柜檯离开店铺。他并不打算和药头说。 「所以刚才那个什么帮的是啥?」 「你问到重点啦,小子。那群西边的傢伙最近越来越嚣张,都跑到咱们的地盘来鬼吼鬼叫了,再不给他们点顏色瞧瞧真的不行。怎么样,阿陆,要不要选个日期?」 「老大又没出声。」他冷冷地回。 「呿,只会老大老大的。是啦,老大是没说话,但我们有孬到要等老大下令才会动手?你说呢,小子?」 「我叫谢御铭。」 「谁管你叫个毛。我现在在问你——」 「喂,不知道叫啥的前辈,那个大婶跑了耶。」 「靠!」 药头用力站起,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柜檯又看了看他们两人,抓了抓头,从口袋里拿出香菸与打火机。 「要抽菸就出去。」陆全生瞪向药头。 「靠!规矩这么多?」药头瞪大眼,但还是乖乖转身。「对了,小子,叫我药头哥。」 「那你也别叫我小子,叫我阿铭吧?」 「想得美,小子。」 当店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谢御铭猛盯着他瞧的视线似乎变得更加热烈。陆全生感到烦躁,乾脆直接挑明了问:「你还听过我什么事?」 「打架很强,人很酷,就住在附近。」 「你从帮派听来的?」 「啊?啊不然咧?」谢御铭很快地反应过来。「怎么,陆大哥在学校也是名人?这部分我还没有听说。」 「在学校就好好做个学生。」他本想用恐吓的语气,但话音不知怎地变得温和且真诚。「在那里的时候,就不要想着这里的事情。」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耶。反正高中好像跟国中一样,一堆白痴,看起来是不会过得无聊了啦。」 谢御铭低头猛扒好几大口麵,像是今天一整天都还没吃过东西似的。 「你家有状况?」陆全生问。 「啥状况?喔,有啊,就是大家都有的那个状况:没钱。」 他突然觉得谢御铭和自己很像。他也说不出相像的地方,感觉两人都选择往黑暗的道路前进,因为光明的那条明显堆着无数前人失败后诉说悔恨的尸体。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御铭能够笑着走在这条路上。 「陆大哥,看到有这么多食物在眼前,你为啥都不会饿啊?」 「……我吃过了。」 他一向极力避免谈到家庭的事。然而他明明没有细讲,谢御铭却相当篤定般地点点头说:「家里有饭吃可真好啊。」 他家果然有状况吧。不如说,若不是家里有状况的人,根本不会被赵昆齐发现并收留。他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当年只是想要寻求帮助、寻求力量,而义无反顾地向着深渊踏出一步的自己…… 「就是他!」 街上隐约响起由远而近的叫喊声与辱骂声。两人同时转头,看见本来靠在电线桿上的药头将菸蒂向前一弹,接着抡起拳头朝向前大跨一步。 接下来出现在视野中的是至少十名肩上扛着钝器的青少年,所有人的外貌都和刚才的三人组一样顶多大学年纪,脸上则带着愤恨的表情,那是纯粹的愤怒引发不顾一切的衝动时会有的神情,此时的他们只会在耗尽所有精力之前横衝直撞地破坏眼前所见所有事物、以及所有生物。他见过许多像这样的人,所以他很清楚。 若他们以同样等级的暴力来回应,最终只会导致两败俱伤,更别说他们此时还有相当大的人数劣势。若从理性角度思考,此时最佳的行动便是撤退,逃到无论是哪个帮派的人都无法轻易出手的地方。然而,帮派中部份人的想法总是那么明白好懂:逃跑即为认输,认输即为耻辱。 药头很明显地属于这种人。 「哇靠!」谢御铭喊了一声,推开桌子站起身。「这太扯了吧。陆大哥,我们是不是——」 再没有对话的馀地,西芒帮的年轻人边喊着杀声边衝进店内。他左右转动视线确认人数与所有人的位置,同时身体已经自动行动起来。压低重心,摔出敌人,移动脚步,利用障碍物,出拳,卸除武器,出腿,格挡,攻击。 此时的世界已经成为了战场,但这是年轻人们无关紧要的战场,非关情仇、没有失去什么、也无法获得什么的他们,如扮家家酒般可笑的战场。每次震盪与击打都带给他反胃的感觉,不时几滴流出的鲜红血液像是火焰灼烧他的视野。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伤害人与被人伤害?他并不是非得这么做才能生存。是啊,他可以和奶奶跟嘉燕一起,靠着父亲留下的微少的存款,虽然是勤俭的刻苦生活,但温暖、自在且问心无愧。那又是为什么,他总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回到这个不属于他的战场上—— 「陆大哥!」 谢御铭的警示传入耳中时,他的右手臂也传来一阵刺痛,同时他靠着反射动作向左后方跳开。他抬头,看见一名武器已经遗落或是被夺走的年轻人,手上竟拿着把闪着寒光的菜刀,多半是从店中厨房拿来的。他很快地低头查看,发现黑色外套的裂口下,右手臂上的细长伤痕已开始渐渐渗出血珠。 拿着刀的年轻人,脸上表情既紧张又兴奋。对于自己手中刃器的杀伤力,他究竟有几分的认知? 「靠,疯子啊!」谢御铭摆出一副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的模样,神情惊慌。 他刚才放倒了五个人,谢御铭脚边有两个,药头那边则有两、三个仍在缠斗,因正好处于明暗的交界处而朦胧不清。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没有摆出战斗姿态。 「放下刀。你没有战斗的理由。」 「哼,怕了吧?快、快点投降啊,你们这些赵帮的混帐。」 年轻人握着刀的双手微微颤抖,眼中也可窥见一丝不安与迟疑。 「你要想清楚后果。」他冷冷地说,倒不是怕自己被伤到,只是当自己被如此危险的武器指着,他也无法再小心收敛反击的力道。 「你们才是,敢不把我们西芒帮放在眼里,可要想清楚后果啊——」 谢御铭扔出的餐具筒击中年轻人的额头,但他只是微微踉蹌,并未摔倒,手中的刀子也未掉落。陆全生迟疑着是否要抓住此空隙欺近年轻人,但短暂的犹豫中一切便有所转变——年轻人的目光已经移向手无寸铁的谢御铭,并且猛力跨出脚步。 那一刻,交叉响起了好几道叫喊声。 年轻人的怒吼,谢御铭的威吓,他的提醒,还有—— 「妈的,敢在老子的地盘上亮刀啊!」 药头的飆骂与沉重的咚声同时响彻,并接着向室内带来全然的寂静。年轻人戏剧般地全身静止,然后像个石像轰然落地,后脑杓的黑色毛发中源源不绝流淌出的暗沉浓稠液体,就像是他的生命本身一样散佈一地,毫无生气。 有好几秒,他只能定定地看着那幅画面,无法移动,无法言语,甚至无法思考。 「哈,来几个人都一样是垃圾。」药头随手扔下方才用来攻击的金属棍棒。「小子有受伤吗?喂,阿陆你这不流血了嘛?身手退步啦?哈哈哈!」 「……喂,前辈。」 「干啥?」 「……这人……」谢御铭蹲在倒地的年轻人身侧,两手探了又探,吞下好几口唾液后才艰难地开口。「……这人……死了吧?」 药头直直盯着谢御铭。 有那么一段时间,陆全生的耳中完全听不见任何声响,彷彿时间被悄悄静止了,只有胸中暗示不祥的心跳激烈鼓动着。 「……妈的!」 然后药头大喊一声,快速衝出桌椅倾倒、碗筷散落、人与武器遍地横躺、混乱不堪的店舖。 「快,闪人啦!」 直到谢御铭作势拉他之前,陆全生都无法有所动作,双手双脚僵硬得像是凝固了,视野渐渐被那股失去灵魂的血色染得通红…… 第三章 他们,享受习惯① 九月的朝阳一如既往很有精神地高掛着,照耀在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身上。无论是壅塞停滞的汽机车、穿梭缝隙前进的脚踏车、提着公事包或揹着书包快步移动的行人,一切都与平时无异,连充满都市喧嚣烟尘的空气也没有变得更加浑恶污浊。 陆全生的脚步比平常慢且重,似乎有一半的魂魄不在身体里。他说不出那种感觉,好像早晨不该来临,世界理应停留在昨晚的黑夜的困惑、不安与沉鬱。但世界如常运转,只有他一个人还深陷过去的暗影之中。 「你有看今天早上的新闻吗?」 这是早晨的教室里出现次数最多的话语。比往日稍加躁动与紧张的空气中,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讨论着相同的事,大多带着惶恐的神色压低音量,偶尔也会爆出一声讶异的高喊。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 即使移开视线,放空思绪,那些声音仍会进到耳朵里。他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显得不合群地盯着窗户下面的白色墙面发呆。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不只是以往如此,即使是稍微有点变数的这个学年也是一样。 开学至今唯一和他说过话的人,也就是纪依蓝,并不在她的座位上。 他并不是特意去确认,只是想到她昨天早上的招呼,不禁开始猜测今天是否也会如此。但他在进到教室时便发现,纪依蓝的书桌侧边掛着书包,但她本人则在昨天阻止他靠近的两名女同学旁边,听着她们滔滔不绝地叙述关于早上的新闻快报。 他们家没有电视,奶奶现在也不看报纸了,所以他不知道事件经过媒体的渲染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班上的人是否会将此事与他的那些谣言联想在一起。只怕这种社会重大事件,全校无论哪个班级大概都会广为流传讨论好一阵子。他暗想,为了保护嘉燕,即使是杞人忧天也罢,从今天开始可能得更低调行事,而且绝对不能在会有格致高中学生出没的地方和她见面。 由于维持了相同的姿势好一段时间,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至左方,正好看见纪依蓝和那两名女同学,但这次在说着话的人是她。接着,不出几秒,她就突然结束对话,转身朝着座位走来。 两人的眼神碰上。他竟下意识地想回避。 昨天放学时分那声轻柔的邀请擅自在脑袋中清晰地重播。如果不是那两名女同学,他昨天就会跨出一步了吧。居然想重蹈覆辙吗?他暗暗在心中嘲讽自己。惨痛的经验若不化为教训,那么承受那些痛苦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的目标只有平安毕业而已。他对自己轻声说,彷彿若不这样提醒,他就会忘记曾经那么深刻的觉悟。 「早安。」 那张带着微笑与清亮眼神的脸庞将他拉回现实,同时他的心跳立刻出卖了他,透露他极欲否认的那个事实:他其实很期待她再向他搭话。 但他没有回应,只是和平常一样面向前方,单手撑着脸颊。 她却也没有因此停下话音。「大家好像都在讨论今天早上的新闻呢,你知道那件事吗?」 「……我没在看新闻。」 不正面回答就不会有说谎的罪恶感。他发觉自己心里所想,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消除不了的那股恶寒又缓缓地从脚底一路爬升。 「这样子啊。总之就是一些关于帮派之间斗争的事情,结果导致一名青少年在昨天晚上死亡。」 她的语气过于冷静,使他忍不住看向她,看着她的一脸稀松平常。「难道你不相信?」 「嗯?怎么会这么问?我当然相信这些是真的。」 她曾向朋友表示,是因为不相信关于他的传闻所以才不怕他的,让他一时以为她连新闻的真偽都不会轻易接受,但看来并非如此。 「你看起来不害怕。」 「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嘛。」 她表情不变地说出冷漠的话语,令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很少遇见像这样坦率表现出自己有所缺陷的一面的人。 「你呢?你看起来倒是很害怕呢。」 直戳真相的话语使他反射性地升起了警戒心。不过,她眼里淘气的光采显示这句话是个玩笑,而他同时也发现,自己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正慢慢放松。 但他没有能够机智回应玩笑话的幽默,而且对于她这种像是缺乏危机意识的表现,他不禁提起认真的态度。 「事关性命还是小心为上,人是很脆弱的。」 「人的确是很脆弱呢。」她立刻同意,但紧接着的却是反驳。「不过正因为人的脆弱,不管事先拥有再多的心理准备,真的遇到事情发生时也不一定就能冷静地应对或回避呀。」 「……你真喜欢争辩。」 「真的吗?」 不知为何,她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一脸惊喜。然后她维持着笑容,静静注视了他几秒。他发现自己已经半转向她,身子还稍稍靠近,虽然只是微小的姿势差异,这些无意识的动作却意义重大。 「看来你的心情变好了呢,太好了。」 究竟是他表现得很明显,还是她观察得很入微?他注意着不让疑惑显示在脸上。 「你还是想观察我吗?」 「当然呀,我没说过要放弃吧。难道你是在在意昨天下午的事?」 她边说边倾身向前,神情中带着满满的兴致。他不禁盯着昨天本想碰触的地方,那横亙在两人之间的薄纱似乎再次出现在眼前。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她们说了你不是危险人物,不用阻止我们靠近,也不用插手我们之间的事。」 「……什么?」他不禁发出疑惑的声音。「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更重要啊。」 这句话太过直接,反而让人觉得是在捉弄他,但他总是无法摸清她神祕浅笑背后的真意。 鐘声在恰到好处的时间打断两人,也正好留予他思索消化的时间。 他与她从二年级起就待在同一个班级里,之前一整年的时间内她分明从来没对他显露出如此积极的态度。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不也是吗?在前一年,他虽与她有过几次交流机会,却从未对她感到如现在一般的好奇。 人与人彼此之间的感情,究竟是如何、在哪一刻、并且为何產生的? 第三章 他们,享受习惯② 今日的第八次鐘声响起时,并未影响他长达四个小时的思考。但他将思绪抽回现实,只为了将视线摆向发出轻轻「咚」的一声的方位。纪依蓝以相当流畅的动作将桌座位搬近,好像已经这么做过几百次似的,接着相当自然地拿出便当盒。他未多加思考,只是看着她的动作,双手就自动收起桌上的课本,跟着拿出自己的午餐。 「你今天不问了?」 「既然你没有赶我走,我就当作是同意的意思了。」 她看着他打开便当盒盖的动作,像是等待这一课已久似地很快地问:「今天也要来交换菜色吗?」 「……一般人都会这样做吗?」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要管一般人怎么做呢?」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虽然直觉想反驳,脑中一部份却在说着有道理。为什么要管一般人怎么做?因为不希望自己被另眼看待。但,跟一般人不同,那又如何?每个人和他人相处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吧? 就像,她会主动来接触靠近他。而他,只想离所有人都远远的。 看着自己的盒盖上多出一样样配菜,他也夹起自己的食物,送向她的桌上。 「你的手受伤了?」 他的动作一滞。 『哥哥,你好晚回来喔……怎么了!那是血吗?外套上怎么有血?奶奶!哥哥他的手——』 『嘉燕,没事。只是临时去帮忙,不小心撞伤了。』 『真的没事吗?是不是还在流血?我去拿绷带!』 『我自己来就行了。』 『真是的,哥哥你要小心点啦。而且在工地打工真的很危险欸,之前不是又有工人出意外的新闻吗?薪水少也没关係,你就换个工作嘛,好不好?』 『……再说吧。』 昨晚妹妹担心的神情仍歷歷在目,而他一如既往地用打工的谎言欺瞒家人,甚至到了内心一点动摇都没有的境界。但是,可不存在让他咀嚼罪恶感的馀地,因为他毫无选择。 「怎么了?看起来是被锐利的东西划伤的。」 「没事,只是打工弄伤的。」 下意识地回覆后,他才看清此刻正在眼前的人是纪依蓝。是他没有任何理由说出关于自己的事的人。也是没有理由如此关心他的人。 「你有在打工啊,真是厉害呢。不过,会弄出这样的伤口,看起来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吧?」 「嗯。」想到关于自己的传闻,反正都把打工这件事说出去了,他索性继续将谎言补完:「是在工地帮忙。」 「原来如此。啊,难道这就是你前天放学很快就离开的原因吗?所以放学也没有办法和别人一起走囉?」 「……倒不是。」 她的联想方向完全出乎他意料。诚实地回答完,她便露出一个令人移不开目光的欣喜笑容。 「那么,就是可以和人一起走的意思吧?那今天放学就一起走吧。」 ——究竟是没有拒绝的时机、没有拒绝的理由、还是他本就没有拒绝的念头? 明明必须和他人保持距离的他,却又不禁对她產生好奇,因而任由她这样一点一滴地接近他。如果回家的方向相同的话,恰好以同样的速度走在同样的街上,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吧——他是不是如此地催眠自己,好让他能不用拒绝这一切? 他主动拋弃,但内心其实极度渴望的这一切。 放学时分就如她所说,先前的那两名女同学没有再来阻挡他。他们踏出校舍的脚步像是悠间的午后散步,夕阳下慵懒的影子似是不急着回家、只想享受这寧静一刻的孩子,两人间的距离就如稳定横亙的那条教室走道,令人在意,但其实若跨出一步便可消弭。 她在有话说时相当积极热情,没有特别想说的话时倒优雅恬静,就像每个不会和他攀谈的下课时间。他看着轻哼着歌的她的侧脸,又看看两人稳定前进的道路,主动开口。 「你家住在闹区?」 闹区是指他们的高中附近,包括夜市、商圈与各式高耸商业大楼的区域。可想而知,大部分学生的住家并不会位在这个区域。 「是啊,就在那里。」她抬手遥遥指向前方,不知目光须越过几栋高楼之处。「距离学校太近了,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惜呢。」 「可惜?」 「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是搭公车上下学的嘛,所以放学很难一起走。不过,你既然没有往公车站去,所以你家也很近囉?」 「……过桥后十五分鐘左右吧。」他固然不愿透露自家位置,但谎称自己住在闹区的话又未免太过夸张,于是模糊地回答,并为了不让她追问而很快地转换话题:「你刚才在哼歌?」 「啊,是啊。刚才的音乐课不是说要选一首曲子,下次上课演奏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先想到了这首歌。」 两人身侧有数名穿着他校制服的学生经过,她也不介意,就这样轻轻哼唱起一首歌曲。 他发现那是他也知道的曲子,名为〈羊来了〉,是儿时经常听到的童谣,由于旋律柔和、歌词温馨,似乎常被人用作哄小孩子睡觉的摇篮曲。她哼唱的旋律却有些地方和他所记得的不大相同,歌词更是随兴,许多地方都模糊带过。 但同样温柔的感觉,让他不自觉想起父亲的声音。在每个他精力旺盛、不愿休息的夜晚,父亲总是撑着头躺在他右侧,长满茧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头顶、脸庞,口中轻轻唱着这首反而让他自己先充满睏意的温暖的歌。 羊来了,羊来了, 羊妈妈来到厨房了,晚餐上桌香喷喷。 羊来了,羊来了, 羊爸爸来到餐厅了,肚子好饿咕嚕嚕。 羊来了,羊来了, 小小羊来到门前了,全身泥巴脏兮兮。 羊来了,羊来了, 回来了,回到家里来了。 「哥哥,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哦?」 耳畔响起嘉燕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哼了好一阵子的〈羊来了〉。从在重阳桥前和纪依蓝分道别的那一刻,又或者是从与她并肩踏出教室的那一刻起,他便整个人陷入一种轻柔却深沉、温暖又苦涩的空气之中。 就像是回忆的顏色。 「刚好想到这首歌而已。」他随手将书包一扔,在餐桌边坐下。「你还记得吗?」 「嗯……好像有听过的感觉……是不是爸爸有唱过啊?」 「在我们睡觉之前他都会唱。」 「我都很快就睡着了,所以没什么印象……欸!等一下,这是不是那首啊!那个……」 「〈羊来了〉。他每次都唱到自己睡着。」 「对对对!他都睡在哥哥床上,然后哥哥你就会把他推下床。哈哈哈!太好笑了吧!」 听见客厅欢快的声音,奶奶端着热汤从厨房走过来,笑瞇瞇地说:「哎哟,在说你们爸爸喔?他真的是,讲都讲不听啦!」 他立刻起身接过汤锅。奶奶就站在原地继续说下去:「每次都叫他先去洗澡,全生不会那么快睡,结果他还是每次都要唱歌,啊每次都自己先睡着啦,真的是……」 「然后哥哥就会拿蜡笔在爸爸脸上画画!」 「有吗?」他放好锅子,朝桌上的鸡腿伸出手。 「哥哥!你还没洗手啦!」 经过一阵吵吵闹闹,让人几乎都能忘记在这个家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而那个世界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直到奶奶吃饱后去了厨房,嘉燕才稍稍敛起笑容,放下碗筷。 「本来我今天还很害怕的,跟哥哥和奶奶聊聊天之后就觉得好多了。」 「害怕?」 「嗯,是班上同学说的,说今天早上的新闻……」 他的心脏宛如被石化般地紧绷。但他一向连对家人也隐藏得很深,嘉燕并没有看出他的异状。 「今天早上的新闻说,昨天晚上在东和街有青少年帮派群聚打架,结果死了一个人!真的很可怕,明明也没有用枪或刀子什么的,居然也会有人死掉……完全无法想像这是发生在我们附近的事情……」 血花盛开在那年轻人身上的场景又在眼前重现。连他这个亲身参与了事件的人,也无法相信他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现实。 「……警察怎么说?」他装作不甚在意地问。 「好像说什么会彻查地区帮派,釐清事件真相……不知道帮派是不是就在我们附近耶?好可怕喔!」 确实是在附近没错。虽然,只要他还待在赵帮里的一天,嘉燕和奶奶就不会遇到危险,但他当然没有办法以这件事来安抚嘉燕。 「哥哥你打工的地方会不会也有混帮派的人在啊?」嘉燕又问,眉宇之间写满担忧。 「没事的,在工地闹事对他们也没好处。」 「但还是要小心哦,晚上也不要太晚回家……今天没有工作吗?」 他的手覆上裤子口袋鼓起的地方。「好像没有。」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大却也没有联络他,难不成药头对老大装傻,谎称此事与他们无关?他轻轻摇头,既然事情没有发生,现在就暂时不去想吧。 「那我们带追光去散步吧!啊,哥哥,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唱〈羊来了〉给我听?」 「不要。」 「哎哟,唱一下嘛!很少听到哥哥你唱歌耶!」 「你不是常说自己不是小孩。」 「大人也可以听摇篮曲啊!唱嘛,唱嘛!」 这心情跌宕起伏的一天就在与嘉燕的玩闹中结束。他没想到的是,隔天的早晨会从同样的话题中开始。 「早安。」 「嗯。」 「你打算要唱歌吗?」 「……什么?」 他想,纪依蓝显然相当擅长以引起他好奇心的方式,来增加他对自己的注意力。 「昨天我们不是说到音乐课的作业吗。」她掛好书包,边滑入座位边说。「我后来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唱歌最省事呢,毕竟虽然可以跟老师借钢琴,但是其他乐器就必须自己带来学校了。」 说这些话的前提还得是会演奏乐器。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似乎连最简单的直笛都吹不好,能顺利演奏的乐器大概只有没有音调高低的铃鼓、响板和三角铁。 「……那就是了吧。」 「那么你打算唱哪一首歌?」 怎么会从现在就开始思考?这种事,他从来都是在该堂课开始之前才随便决定的,现在离那个时刻的到来还有六天有馀。他看着她,心想她果然是那种所有事情都提早计画、做到完美的优等生。 「〈羊来了〉吧。」他随口回答。 「你也知道这首歌啊?不过,老师有说不能选童谣,而且曲子长度至少要三分鐘以上哦。」 「……那你昨天还唱。」 「那时候只是单纯想唱而已啊。」她露出纯粹的一抹笑容,就像是孩子在谈论到自己喜爱的事物时那样简单的欣喜,接着又轻轻唱起了那首歌:「羊来了,羊来了……羊妈妈……到厨房……」 他没有纠正她错误的节奏。从她口中唱出的旋律,似乎和父亲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给人的是轻巧、闲静的感觉。 第三章 他们,享受习惯③ 然后习惯就像缓慢加热的温水,逐渐侵蚀着日常。他照样在上午四堂课的时间撑着头发呆,有时听听台上老师说的笑话,有时在课本空白处随笔涂鸦。到了中午,他却像是刚离开泳池水的泳者,自然而然地甩水、上岸、转换移动模式。他拿出便当,等着她挪动桌椅,还有好奇地探头观看他的菜色。 「你的便当是自己做的吗?」 他似乎也逐渐习惯了她总是突然其来的问句,以及虽然无心却直刺内心深处的话语。 「我奶奶。」 「你跟奶奶住啊,真不错,家里一定很温暖吧?」 「你的呢?」 「我的便当是自己做的哦。」她交换着两人盒盖上的配菜,冷不防地抬头朝他粲然一笑。「所以听到你说好吃的时候,我心里是很开心的。」 他微微转头避开她的眼神,那之中有某种东西令他无法承受。「……你家呢?」 「我家只有我和父母亲三个人。」 一丝微小的怪异感闪过,似乎出现在她回话的情绪当中,但他无法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细碎线索,索性当作自己的多虑。 而且她又紧接着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他无法回答。为了保护嘉燕,知道她的事情的人是越少越好,但他又无法将分明存在的人说成不存在,他无法说出这样的谎言。 即使,他早已说过无数比这严重数倍的谎话。 「我猜你是家中的长子。」见他不回答,她便逕自展开推理。「你有种成熟可靠的气质,不喜欢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又有在打工,我想你应该是有弟弟或妹妹的。」 「……就当作是那样吧。」 模糊的承认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们接着如同先前一般,聊起了上午的课程。 放学,两人也如约定好般,自然地配合对方的速度,并肩踏出教室,步出校园。 接下来的日子,他完全习惯了这个新的模式。人总是不习惯改变,既然是对方主动靠近,而且也未触及到他那不得见光的领域,就没有必要硬是推开。再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对她的兴趣是有增无减。 她在早晨时向他打招呼的那道笑容,中午一起吃饭时眼里闪动的光芒,放学时间自然地跟随他的轻巧步伐,两人之间维持不变的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些小事,好像替他的人生补上了一片他遗失已久的拼图。 他也曾有几次想过,如果时机不同,如果他早点认识她……但他又会立刻自嘲,现在的处境是必经的路程,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或许有所后悔,但若在那个时候,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他不试着做点什么来保护奶奶和嘉燕,肯定会让他更为后悔。 对他来说,这就是正确的事,即使需要付出代价。所以,这样就好了。保持这样的距离,享受这样的习惯,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不敢奢求的美满了。 初秋的气温还未变得寒冷,但会开始下起使温度骤降的细密阴雨。门廊前的屋簷下,三三两两的学生正在讨论是否要等待雨停,或是谁要与谁共伞等等的话题。他双眼盯着连成直线的雨丝,远处的天空是发亮的灰色,此时正渐渐黯淡下来。 「雨真大呢。」 纪依蓝一如往常站在他的右侧,手中拿着一把透明伞面的直伞。她上下看了看背着书包的他,虽然应该相当明显,她还是询问:「你没带雨伞吗?」 「没有。」 「那就一起撑吧。」 其实像这种大小的雨他总是不遮不挡,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也是在几乎无法视物的滂沱大雨中,为自己想守护的事物奋战。 但若要和他人一起走时又该如何?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纪依蓝已经撑起伞,填上两人之间最后的空隙,现在他们的距离近得可以手臂相触。 脑中一个声音立刻警告着要拉开距离,但他惊讶地发现那个声音比平时还要小很多。看见她举高的左手,他最先执行的动作变成了以前的他从来不会考虑到的。 「我来拿。」他没有等到她同意,将书包甩往左肩之后就逕自接过伞柄。伞的重量比他预测的沉,应该可以抵挡相当大的风势。 「谢谢。」她在说话前经过一阵短暂的停顿,似乎是感到意外。 他直视前方,迈开步伐。 雨幕中,伞下比平时靠近的两人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他们以比平时更缓慢的速度在淅沥声中漫步。他想看透身旁这个人的心思,她究竟是怎么看他的?她期望得到什么结果?谣言真的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吗?她的理论……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说过……」她终于开口打破沉默,但书包内传出一段悠扬轻快的钢琴古典乐曲,那是她的手机铃声。 「等我一下。」 两人停下脚步,他看着她接起电话,感到不知所措。在这样的雨中,他完全无法拉开距离不去听她的谈话内容,但他认为在其他人讲电话时回避是一种礼貌,至少他自己绝不会想在任何人面前讲电话。毕竟,会打电话给他的就只有那么两个人。 她接起电话之后没有出声,另一头是个年长女性的嗓音,语速极快地说了一串话。 「知道了。」她回应的话声很平静,几乎可说是冷淡。 然后她立刻放下手机,根据他瞥见的画面,似乎是对方先切断通话的,整个谈话过程不到十秒鐘。 正当他不解地眨着眼,她正好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尷尬与愧疚的感觉使他迅速转过头,但在那之前看见她露出与平时无异的温和笑容。 「对了,我还没有你的号码呢,要不要顺便交换一下?」 这个请求像是一股暖流鑽入他心窝,但同时也使他全身紧绷,左手下意识地摸上了长裤左侧的口袋。 「……我没有手机。」他试图装作平静。对他来说,口袋里那个被迫收下的黑色机器,和一般人用以联络朋友的工具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是吗?真是可惜。」 他很快地将话题带开。「你刚才想说什么?」 「啊,我想到你说过,你讨厌下雨的夜晚,可以问理由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上,看着透明伞面之外雨珠坠落的模样,还有在更加上方遥远的铅灰色天空。 他想起那一天,雨势猛烈、天色暗沉的那一天,四周充斥着叫喊声,他的心飞快地奔驰,恨不得比双腿更早抵达那个地方,否则的话,他便会失去重要的事物…… 回忆的苦涩没有像平时一样淹没他,是因为此时轻飘着的细雨就有如寧静的催眠曲吗?还是这条他已走过无数次的放学路径带来熟悉与安心的感觉?又或者,是因为身旁的她始终散发着能令人平静下来的氛围? 「曾经有个下雨的夜晚。」他平静地开始叙述,丝毫没有蒙混过去或说谎的念头。「那一晚,发生了很糟的事。之后,只要有相似的夜晚,我就会想起那件事。」 「原来如此,是事物与回忆的连结吧。」 她停下脚步,手中拿着伞的他也只能跟着止步,并以眼神表示疑惑。 她对他笑着,似是她发自内心地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光,那娇小却闪耀的身姿就像雨中散发光芒的一颗宝石。 「那么,如果从现在开始创造美好的新回忆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对它的看法了呢?」 新的回忆。 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接上了。或许,他一直缺少的就是这些。新的相遇,新的回忆。在他浑浑噩噩地度过的这些年中,他一直守着自己所拥有的,却仍觉得哪里不够,心里总是有一块填不满的地方。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去年决定试着交朋友。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的他分明被伤害过,却还是本能地开始渴求那不可能拥抱的温度。 伞下的两人距离不到一个掌宽。她充满谜团,对自己展现兴致,却又隐瞒许多。维持不变的距离,却让他想再试着信任一次。 想起那日放学时分她在教室中的邀请,被夕阳所染橘的身影彷彿不过是昨天才见过。在没有人会打扰的这一刻,他下定决心,向着他渴望碰触的那片蓝天,缓缓伸出手…… 第四章 他,兜帽滑落① 「我也不喜欢菸味。」 听见身旁的谢御铭这么说,陆全生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紧皱着眉头。 在这座邻近河岸的废弃工厂里,无论早晚皆会有香菸的味道飘散,他早已习以为常。他并不特别讨厌菸的气味,但那会使他联想到过往一段美好的回忆,回忆中有着他再也见不到的人。而他紧皱眉头的原因,是因为今晚又是被电话临时叫过来的。 从发生东和街的事件后,他心中就随时做好老大会集合所有人的准备,岂知这么长时间以来却是不闻不问,连药头也没有打过任何一通电话给他。直到今天的傍晚时分,那支老旧的黑色手机上才显示药头传来的简短文字讯息:晚上八点全员在基地集合,老大的命令。 或许人类天生就是习惯安逸,既然自己的身上没有发生过危险的事,那么一直怀揣着害怕的心情便只会成为生活的障碍。早在新闻播出后不到一週的时间内,所有人就都像是忘了曾经发生的过去般,重新恢復充满光彩与活力的每一天。讽刺的是,他不禁心想,连身为当事人的他也是如此。 此刻,收到上头久违的联络,他再次回到那种随时绷紧神经的感觉——那种明明已伴随他数年、他应该已相当习惯的感觉——但为什么,他会如四年前初嚐时一般,面临一种似乎自己的日常将要被剥离的恐惧感? 「但是我又不可能叫药头哥别抽菸。」谢御铭继续说。「所以,那种时候就要交给陆大哥了。」 「所有人都会抽,少他一个没什么用。」 当他们踏过佈满锈斑的巨大铁板,推开一扇巨大的对开铁门时,眼前的景象立刻证实了他的话。人们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地停在破旧的箱子或断裂的管线上,谈话声不时夹杂低低的笑声或是骂声,只有白色烟雾稳定地充斥房内,朝着十几公尺高的天花板冉冉上升。谢御铭皱起鼻头,一副想立刻拔腿衝出去的模样。 「你又不是第一次来。」 「我之前来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人。暑假那次没人抽菸。」谢御铭用夸张的动作捏起鼻子,所幸他今晚穿的不是制服,所以特地抬起头多看他一眼的人并不太多。陆全生并不难想像,谢御铭在这个群体之中会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嘿!这里,阿陆。」 药头一个人窝在角落,相当不符合他的个性,他的话音在空旷的工厂中回盪数次。两人缓缓走向他。他上次看见药头的时候,后者正因为自己亲手杀害了一个人而不知所措,但这时已经完全回復到正常的模样——顶着一头五彩夺目的怪异发型,身穿无法遮蔽躯体的单薄夹克,右手中夹着香菸,在对他们说话时摇晃着脑袋。 「怎样,摆这什么死人脸?老大就是想问个话,我看他还会夸老子做得好咧。小子,来一根吧。」 谢御铭一手掩着口鼻,一手左右晃动表示拒绝。药头立刻离开墙边,浑身怒焰高涨。 「听着,小子,前辈说的话没有你拒绝的——」 「老大来了。」 他跨出一步,插入药头与谢御铭之间,视线转向大门的方向。 赵昆齐年纪四十出头,身材健壮如虎,步伐迅捷如豹,一双锐利的眼神如狼般充满野心,也如鹰般装满远见。他总是穿着一套整齐的黑色西装,搭上光可鑑人的棕色皮鞋,略长刘海以发胶向后固定。从外表看来,他就像是某间大企业的老闆,手中掌握无数资金流动,一句话便可断人去留。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 他对几名老成员点点头,而新人们则是连瞧都没瞧上一眼。只有他能在一个充满血气方刚的堕落年轻人们的房间里,还像是个电视名人在摄影机前一样优雅又不失威严、和善却不减气焰地走着。大多数人愿意服从他的理由都相当单纯:因为打从心底敬佩他、憧憬他。 赵昆齐走上一个特别架高的铁台,坐上这个空间内唯一一张正常的椅子,一个附有扶手和坐垫的单人座。他环视底下约六十几人的青少年,这些人,全都是因为他而进入这个地方。 但他们不讲感情。对于赵昆齐的收留与帮助,所有人能回报他的方式,就是逞兇斗狠、将自己的青春耗费在远离光亮的那些街道上。他从来不知道赵昆齐心里是怎么想,至少在他看来,赵昆齐可以成为这些迷途的年轻人心目中的另一个父亲……但他没有如此选择。 所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个语气有些慵懒的命令:「药头,把事情从头说一遍。」 「好咧。」药头扔掉菸,从两公尺外跃上铁台,发出巨大「咚」的声响。他看见谢御铭挪动右脚,将药头扔在地上、只抽了一半的香菸踩熄。 「事情就是几个礼拜前闹很大的那个,那时候老子在收钱,跟阿陆和那小子一起。」药头伸手指了指,他能感觉有不少视线都朝他们瞥过来。「然后西芒帮的混蛋跑来搅局,一开始只有三个杂碎,后来他妈的给我叫来十几个人。其中一个傢伙手上拿刀,阿陆被砍到一刀,我赏他后脑杓一记重的,他就不动了。」 人群传出一阵嘖嘖声,大部份却是在讨论放倒十几个人的他们三人有多厉害。 似乎对药头来说这就是结局了。赵昆齐微微挑眉,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我们就撤了,丢给条子处理。」药头的表情像是只差没讲出「废话」两个字。 「警察说报案的是格致高中的学生。」赵昆齐看似随意地将视线扫过几个位置,最后停在位于角落的他和谢御铭身上。他突然明白过来,赵昆齐瞥过的那些人与他都是同一个学校的,或至少在身分上应该要是。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身边不乏帮派内的眼睛,但他从未想过那些人离自己会有多近。 「哦,报警的是我。」谢御铭抓抓鼻子说,丝毫未显露任何紧张感。 「你干什么多事?」药头砸砸嘴。「条子也不是瞎了眼,该收拾的自然会去收拾,你小子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 「陆大哥就说,尸体摆着味道会不好闻,打个电话也不会少块肉。我反正也没啥事情做,就留在那里——」 赵昆齐轻敲木椅扶手的声响细如针落,却能硬生生打断谢御铭的话。他扬起下巴,深不可测的漆黑双眸直视着药头。 「事情变成这样,我们反而还欠西芒帮一道,你知道你可以处理得更好的吧?」 药头再次砸嘴,但全身的气势尽数熄灭。「……知道,老大,我下次会轻点。」 他们之所以能在东边一带佔地为王,闹事、勒索而不被阻止,全仰赖赵昆齐在黑白两道的人脉,以及实际上没出过什么重大案件的事实来与执法机关妥协。没有人会想与主动表示会守在一定界线内的赵昆齐作对,这几年甚至还因为他的帮派而有重振特定產业、带动消费、夜间犯罪率下降等进步。 但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能满足于这样的模式,有些人追求的是更激烈的、更有力量的、更能抒发肉体活力与精神情绪的生活。有些他们帮派的人,有些其他帮派的人。 陆全生看着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的药头,不禁心想,如果不是赵昆齐,这件事的后续将引发怎样的连环爆炸?是否会变成像四年前一样的局面?他不禁自问,如果当时遇到的不是赵昆齐……那么现在的他,将会是如何? 「听着,西芒帮的小孩们三番两次到我们的地盘讨打,永远学不会教训,明显缺乏思考能力,那就是他们头子的问题。我和那胖子谈过了——当然,如果他能听得懂人话的话,那才能叫做谈——他如果再放任底下的小朋友到处乱吠的话,下次我会让他们所有人一起消失。」 赵昆齐中等音域的嗓音极其温柔,除去话语内容就像是名正向孩子述说绘本故事的父亲一般。但他即使是这样的表现,也不会有任何人误解他并非是在威胁——威胁所有不照他规则走的人,包括他的敌人,以及他自己的人。 六十几名年轻人全都懂得老大的意思,各自露出欣喜或敬佩的神色。这次事件由赵昆齐出面解决了,若有下次,他会用他的方法将碍事的人全数剷除,而那方法或许包含了让他们能「合理」地与西芒帮大肆廝杀一场的可能性。他就是有能力办到这种事。 然后赵昆齐挥挥手,突然间从冷酷的黑帮首领变成了普通的上班族男子。 「好了,你们都记住了。现在我要去试试垂柳街新开的一家热炒店,需要二十个人。」 他话说完就逕自起身朝门口走去,后头立刻有十数人自动自发地跟上。 陆全生以为药头会加入队伍,他一向都是衝在最前头的人,而且总是会强拉几个本来不大有意愿的新人或比较孤僻的人。在大部份的时间里,陆全生会与帮派成员有所互动,都是因为没有拒绝药头半强迫的邀请所致。 但是药头回到他们所在的角落,一脸阴沉的神情,这通常只发生在他没有拿到足够的钱、或是还没揍看不顺眼的人到满意为止的时候。 在回復人声嘈杂的废弃工厂内,药头毫不遮掩,啐了一口后便大骂起来。 「不就是没种吗?早就知道他怕条子怕得跟什么似的。没看我们有多少人?还需要他去跟那群小鬼的饲主泡茶聊天?」 「等等,」谢御铭一脸困惑,因他的大音量而后退一步。「你现在在骂的人是老大?」 「废话!看吧,现在老子除了吃饭收钱啥也不能做,教训小鬼还要限制下手轻重,我都要以为这是个他妈的慈善事业了。」 他默默观察还留在工厂内的人,大部份新加入不久的年轻人对药头所说的话都显露震惊与愤怒,但不敢有所动作。而资歷较老的一些成员大都跟药头保有良好的关係,于是只是一脸淡漠地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又或者,他们心中其实暗自同意着。 药头从夹克口袋掏出菸盒,正要点燃一根菸时,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又放下手。 「喂,陪老子去走走。阿凯!阿洛!你们也来。」 陆全生在被指名的那两人走近他们之前转身离开,但药头很快地伸出前臂阻挡。 「阿陆,老子有算上你,你不会要去当那孬种的跟屁虫吧?」 「我要回家。」 「回屁家,是你家老太婆掛了还是你妹要生了?」 他握紧拳,将药头的手臂推开。「今晚没事了,我不会留下来。」 「巡逻啊,阿陆。你不会告诉我,你又他妈的想着要退出了吧?」 这句话似乎激起一丝火花,同时又像寒冰将周围冻结。他能感觉到有许多视线都射过来盯着他看。 他试图发出听起来像是满不在乎般的嗤笑声。「我没这么说。你是女人吗?想太多了吧。」 「你给我听着,今后我们只会更需要你,尤其是当那姓赵的决定当个孬种之后。你最好别再说什么想退出的鬼话,想想你还欠我们多少。跟老子去巡逻。」 他的耳边闹哄哄的,过了几秒才发现那是他自己脑中的杂音。回忆如录影带颠倒着播映:高二时他的恳求、高一时他的担忧、国三时他的醒悟、国二时他的堕落、仇人的脸、药头的脸、赵昆齐的脸、他父亲的脸…… 他没欠他们,从来没欠。他在心里与自己辩驳。就算有欠,他欠的也只有赵昆齐一个人,而他曾经询问过他继续待在帮派的意愿…… 『不跟咱们一伙的,就都是敌人。』 灰色的记忆中药头扭曲的脸庞吐出诅咒般的话语,强而有力地抓住肩膀的手带来如烙铁般的厌恶触感。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出,他有无法退出的理由,这一切都是他当初的选择。 所以他关起自己的心,封起自己的想法。当他身穿黑色兜帽外套,与另外四名帮派混混一同在无星的阴暗街道中穿梭时,他让自己成为另外一个人。这是他该扮演的角色,一个愤世嫉俗、暴力冷酷的青少年。 他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第四章 他,兜帽滑落② 他们在北区的街上巡逻,这是一处远离商圈与大楼的简朴地带,住家与商家交错并列,就像是数条东和街纵横交叠。 药头口中的巡逻,意思是在路上寻找容易下手的目标:落单的学生、瘦弱的上班族、毫无警戒的醉汉,然后从他们身上夺取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金钱、香菸、食物、衣服、酒,或者暴力和性。 若是听从赵昆齐命令行动的人,不会做这些事情。他脑中理智的一小部份默默地想,只有药头和他带领的手下,才是让这个组织变得人人畏惧与唾弃的原因…… 「陆大哥,我去打个电话。」 谢御铭的呼唤令他回神,在他点头之前对方便消失在巷子转角。他转头看看四周,他正独自站在一家小吃店前面,药头与另外两人进入店家借厕所了,当然之后一定会顺便带几瓶饮料出来。 有一瞬间,他的脑中冒出了趁机逃走的念头,他立刻嘲笑自己的胆小与天真。逃?他又能逃到哪里去?从四年前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这样的生活就永远会是他的命运。 在药头等人还在忙着威胁玻璃窗后一脸憔悴的小吃店老闆时,谢御铭回来了。 「打给谁?」 「喔,就跟我老爸说我晚一点回去。」 他看出谢御铭在闪躲他的目光。会进入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人不是因为家庭出了问题才找到这条路,因此他们对于这方面通常都能互相理解,不会过问。 或许是以这短暂的对话为契机,在五人继续以刻意放大的声势在街上晃荡时,谢御铭颇有兴致地开啟谈话。 「陆大哥,你在帮里的地位多高啊?」 「我们没那种东西。」 「不是加入的时间越久地位就越高吗?我还跟我女朋友说我是最底层的小弟,原来根本没差喔。」 他迅速瞪向谢御铭。「你说什么?女朋友?」 其他三人也对这个话题有所反应。「小子你有马子啊?多大?」 「对啊,我们国中就认识了,开学那时候才开始交往。多大喔,也没有很大啦,大概是c左右吧?」 三人发出吃吃的笑声,接着开始说些下流的揶揄,谢御铭也相当乐在其中地回应。 根据谢御铭的说法,他的女朋友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但是他却坦荡荡地告诉她关于自己加入帮派的事情。 「什么时候带来看看?」 「不要,干嘛给你看?」 在其他四人大笑时,陆全生只是愣在原地。 为什么有人能够接受这种事?加入这种帮派四处作恶,无论怎么看都是会被社会唾弃的行为——甚至就连他自己也相当唾弃自己。为什么这样的事,谢御铭能够毫不隐瞒地告诉自己的女朋友?她在想什么?她觉得无所谓吗?或是她认可帮派的所作所为?但是,并非属于这个世界的一般人,怎么可能? 「我看他好像喜欢某个女的,所以我就……」谢御铭的话题开始延伸向他在班级中发生的其他事情,听起来他似乎适应得很好,完全像是个有健全青春的普通高中生。 谢御铭活得很好。这样的事实,如刀如箭直插入陆全生体内。为什么谢御铭能够在两种世界中都找到自己的一席地?他看着眼前谈笑的四人,有种自己正渐渐与他们抽离的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消失不见。这两个世界,一黑一白,一个充满和平与寧静,一个充满鲜血与暴力,两者註定无法共融。他一直是这样认为,并且一直无法在任何一边找到他的位置,所以他只能扮演他的角色,如同一部机器尽责地运作,不带思考,不带感情。就连在最温暖与舒适的家中,他也再无法全然安心,就怕嘉燕和奶奶发现了他都在做些什么可憎的勾当…… 「阿陆,走了。」 药头对稍微落后的他呼唤,接着立刻转回前方。他看着渐行渐远的四个影子,突觉口乾舌燥,似乎有一部份的灵魂被抽离了躯体,他嚥下唾液,试着发出回应的声音…… 「全生?」 从背后出现的嗓音令他全身颤抖,既是警戒,也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害怕——害怕他心中所想的是事实。 但他无法欺骗自己,在他以相当不自然的速度缓缓转过身,看见那现在已相当熟悉的娇小身躯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她的确就是那个他能够辨认的嗓音的主人。 纪依蓝身穿白色连身短裙与卡其色薄外套,同色系的皮革轻便小包斜背在腰侧,一头黑发一如往常整齐披落在身后。她的脸上先是显露出意外,接着是大大的笑容。 「我记得你说过晚上除了打工之外很少出门,没想到居然能刚好碰上呢。」 他做了一个吸气的动作,却无法感觉到有任何东西进到肺里。穿着便服的她看起来与黑暗的北区相当格格不入,尤其是在这种时刻,在这种情况。他无法转换过来,在学校的陆全生,在帮派的陆全生。他该说什么? 「谁啊?」 已走远的四人听见话声,又慢慢踱步回来。 他总是不穿制服,还会刻意用外套兜帽遮住脸庞,因此以往就算在街上遇到同班同学,他们也会先因为这整群人的气势而逃跑,无暇注意他是谁。再者,他们活动的区域本就不是大部份高中生会选择的放学好去处。 然而此时,为何她刚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认出他来? 脑中闪过这几週来两人共处的身影,但很快就沉入底部漆黑的海里,从那之中浮上来的是曾经的好友对自己指责的神情、疏离的言语。他知道,那件事就要重复上演了。 「嗨。」药头的跟班中叫做阿凯的那个人露出笑容,他留着乱翘的杂乱头发与不乾净的鬍渣,浑身菸味,手臂上有几道伤痕,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隻小猫。这副模样无论怎么说都是在夜晚的街区中需要警戒的对象。 但她却将视线移向那人,眼神中看不出一丝害怕,更没有任何打算离开的动作。 「你们是全生的朋友吗?」 「是啊,你是他马子?」 「我们是同班同学。」 陆全生看着她平静的神情,心底涌起的一股愤怒突然盖过了恐惧。 这女的在想什么?这些人怎么看都是危险人物吧?她难道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吗?她为什么不逃跑? 「有空的话,跟我们一起玩玩唄?」 阿凯上前一步,但和他相比起来几乎不具威胁性。陆全生重重地踏上水泥路面,让那令他惊惧又气愤的身影佔满他的视线,也让她的视线被他燃着怒焰的瞪视佔满。 即使如此,她的眼中却仍只看得到平稳的好奇。 「你的朋友们——」 「滚。」 这几年的经歷让他对逞兇斗狠可说是相当擅长,但此刻面对着她,他却连说出一个字都彷彿灌注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见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一种混有不解与担心的神情。 他这次抢先在她之前开口。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害怕她即将说出的任何话。 「我说滚是听不懂吗?」 他没挥出拳以恐吓她,也幸亏没有,他不可能下得了手,但万一她不闪躲怎么办?幸亏,她似乎是看懂了他的拒绝,抿唇沉默了几秒之后,便小步慢慢后退,最后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这样就好。他无法再承受那些指责的目光与攻击性的话语。但是为什么,他的胸中似乎传出某种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 「干嘛,阿陆?难得遇到妹,干嘛把人家吓跑?」 他将不知何时滑落的外套兜帽重新戴好,不理会阿凯的问题。现在的他,似乎连好好地站在原地也办不到,他的双手不停颤抖,像是个酗酒过度的人,或是犯了癮却再也无法吸食药品的毒虫。 「到底是怎样?」他听见药头不耐烦的声音。「你的妹我们就不能碰是吧?是马子就老实说嘛。」 「应该不是吧,我第一次看到陆大哥这么生气的样子,看来那个女人一定很讨人厌。」 「哦,这倒是。但是是仇人的话也要说,哥几个好帮你出气,是吧?」 谢御铭的一句话让几人的思考方向彻底转了个弯,他勉强找回对身体的控制力,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意思是不用深究。 他后来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知道,失落、后悔、自我厌恶、嘲笑、愤怒和绝望包围着他,拉他深深沉入那暗黑无声的海中。 还是那么天真,无法从经验中获取教训。他怎么会以为,只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他就能建立一段虽非朋友、但比陌生人更为亲近的关係?他怎么会以为,他的那些谎言永远不会被拆穿,他能继续在这无可脱逃的舞台上安然地演戏?他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够持续享受那样的日子直到高中毕业? 他怎么会以为,自己不会再受伤? 翱翔蓝天的美梦已然终结,他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任由冰冷的海水将自己包覆、淹没。 第五章 他们,依旧① 期中考将近,在毫无弹性的紧绷读书气氛之中,唯一较为缓和的时刻便是班级中的三五好友各自聚集在教室一角,讨论关于毕业旅行的分组细节,以及各观光景点参观路线的下课时间。 陆全生一如往常以单手支着脸颊,像是听不见那些与他相同年纪的少年少女发出的欢快声音似地盯着毫无一物的空白墙面。 高中生的身份只是他用来保护妹妹的假象,等到毕业之后,他就能卸下这些可笑的偽装,离开这不再属于他的世界。明明是一直以来都知道的事情,他此时却连自嘲都做不到,抿成水平线的唇角被胸中那团沉甸甸的不明物质压得死死的。 自从在北区被纪依蓝撞见之后,两人便再也没说过话。从班上看待他的目光没有变化这点来看,她似乎没有因为那次的经歷而在班上放出新的谣言,但她再也不会在早晨时向他打招呼,在午餐时间将座位移近,在放学时分以不变的步伐走在他的身侧。 这样很好。他总是想。这才是事情本来该有的面貌。 但他却无法不一直去在意,在意她心中的想法。 明明听过谣言,却表示不相信,屡次向这样的他主动靠近的她,现在对他又是怎么想的?她看见了更甚于谣言的真相,终于明白之前的自己错了吗?她知道他不是什么值得观察的对象了吗?她现在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的会是惧怕或是唾弃吗? 他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神。他害怕,害怕在那副如水般沉静、又如火般明亮的眼神中,看见对自己的恶意。 ——为什么要害怕?心中的声音问。她只不过是个偶然闯入的「他人」,来自那个他不属于的世界,和过去的每次经歷相同,那些人的念头、目光都与他无关。 所以他究竟在害怕什么?他们甚至连朋友也不是,就只是因为习惯而在特定时刻共同行动的两人…… 「依蓝,你是哪一组的啊?曼君她们那组吗?」 距离极近的话声飘进他耳里,他像是巴夫洛夫的狗一般,在听到关键字后便自动竖起耳朵,再也无法将愈渐清晰的声音从大脑中赶走。 「你是指毕业旅行的事情吗?」 她的回话声就在自己的座位上,他这才知道她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成群地讨论那些充满青春气息的事情。他在自己察觉之前就下意识地微微转动脖颈,不着痕跡地扩大眼角馀光的视线范围,隐约看见凑近她座位的是两、三名女学生。 「对啊,我们正在讨论去艾里希温乐园的时候要不要集合两组一起去坐『骇浪飞船』,那个不是有十二个座位吗?如果大家一起坐的话,拍照的时候……」 女同学的话音收起,似乎是因为纪依蓝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 「不好意思,因为我没有要参加毕业旅行,所以才没有参与讨论。」 「咦?为什么不参加?怎么了?」女学生停顿几秒,接着变为压低过后带着魄力与好奇心的嗓音。「难道是因为曼君?听说你之前和曼君跟若榕闹僵过,好像是为了……的事情。」 他不晓得此刻在左方感受到的数道凌厉视线是否为自己的想像,但未说出的话语内容再明显不过。曼君跟若榕,就是之前曾经阻挡纪依蓝靠近他、却被她给说服了的两名女学生。但是闹僵?他从来没在她的话语中听出这样的可能性,她会为了他而与她的朋友闹僵吗? 虽然,往后这些都只会是过去式了,他不应该在意。 「没有闹僵这种事喔,我不参加毕业旅行是因为一些私人因素。」 「是吗,真是可惜……」 「欸,」另一个比较尖锐的声音稍显急切地插入。「说说你跟曼君的事嘛!你们真的没有吵架吗?之前有一阵子她心情都不太好,我还以为是因为那个一直骚扰她的男的,但是在回想起来,那刚好是在你们吵架之后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没有吵架啊。」纪依蓝语气平静,听不出失落、隐瞒或不耐等任何情绪。「我想,你指的应该是我告诉她不需要像那样防备全生的事情吧?」 她就这么在此地毫不遮掩地说出来。这次绝不是他的错觉,桌边的人全都迅速朝他投来一眼。 「喔……」方才发问的女学生尷尬地应了一声,接着又很快地恢復过来,似乎是决定当作他并不存在。「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啊?你应该知道曼君一直都很怕陆全生吧?」 「而且你为什么要帮那个人说话?」第三个声音紧接着问。「你是不是被他握住了什么把柄?你被威胁了吗?」 他分明就在旁边顶多一公尺远的距离,居然会有人敢说出这种话? 他的思考顿时一滞——难道谣言已经无效了?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大家也渐渐不再相信那些根据过于稀薄的消息了吗? 谣言一直是个保护壳,让大家对他產生不该靠近的印象,但关键之处的实际证据又并非他本人之事,真假难辨之下大家也不会广为宣传消息,顶多当作茶馀饭后的间聊话题罢了。但若是大家不再相信谣言,他们很有可能会增加与他的接触而靠近真相。 他的父亲是帮派成员,以及他是帮派成员,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若谣言内容是后者,会带来的影响不只是态度上的疏离无视以及言语上的猜测怀疑,而是更剧烈的排斥、鄙视、恐惧、焦虑、愤怒,影响范围也会从同一个班级扩大至全校,那样一来嘉燕也会受到影响。 于是他当下立刻转头狠瞪说话者一眼,但仅止于此便感到无趣似地撇开头。 然而,在那短短的时间内映入他眼帘的纪依蓝的身影,突然刻印在他脑海中冲刷不去。 白色制服下纤细的身躯,披垂的黑发,优雅的坐姿,稳重的气质,带着微小笑容的脸庞。她一如往常的模样让他胸腔的一个部分隐隐发热,一瞬间欲出声的衝动与不知该如何组织话语的苦闷交杂。 「我没有被威胁。不过,我并不知道曼君一直很害怕全生,所以之前说话时没有考虑到她的心情,看来要去和她道歉一下才行呢。」 她回答的同时上课鐘声正好响起,于是女学生们在赞同她的想法之后便回到各自的座位。 他动作粗鲁地从抽屉随意抽出一本教科书扔在桌面,突然因脑中闪动的直觉而朝左侧看去。 纪依蓝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这几天的记忆倏地涌现,如海潮般扑袭而来。并不是她在避着他,而是他,从那之后的隔天,便在回避她的每个视线、每个像是要靠近的脚步、每个即将要开口的瞬间。 他把脸藏进掌中,无法承受辨清她神情的代价,脑中某种震耳欲聋的声音像是电击刺痛着他,大量思绪衝破闸门在苦无出口的狭窄之地胡乱搅动。 他无法接受那种事情再来一次。 他无法接受自己必须向她解释。 他希望事情就这样回到最开始,什么错误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他希望就这样轻易迅速地放弃这一切。 但——他又是由衷地渴望他们有着能够继续下去的可能性。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的痛苦是来自于这样矛盾的心情。明明无法选择,他却放弃不了那个静静散发耀眼光芒的选项。 朦胧雨幕笼罩灰暗的校园。 四年前,他在选择时毫不犹豫,因为他想保护的人就在眼前,所以完全没有馀力思考自己必须放弃什么事物。 现在,根据过去选择所导致的新生活模式也稳定下来,是否到了能够做出新选择的时候了? 门廊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打起各色雨伞,像是灰色世界中鲜艳的花朵一般缓缓流过,没入雾白色的瀑布之后。他孤身站在门廊中央,仰头望着远方无尽的、无色的天空。 「你还是不习惯带伞啊。」 柔和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话音中那股稀松平常的感觉,让他一时以为自己身处回忆中的场景。好像现在仍在那几週两人一同吃午餐、肩并肩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光,好像他们前几分鐘才刚说过话,好像他是在等待她带着伞赶上他的脚步。 然后他眨眨眼,转头,看着她撑开那柄有点重量的透明雨伞,一股温暖的怀念感油然而生,像是那柄伞能遮蔽的不只是头上那场冰冷的雨。 纪依蓝朝他踏近一步,抬头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无须肯定或是否定,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上的伞,和她一同踏上积水的坚硬地面,毫无阻止自己的念头。 他仍有所选择。 他向来不是个乐观的人,虽说也不算是悲观,大概能说是务实,但此时此刻,告诉自己状况还有改变的可能性这种不切实际的正向想法,却带给他一股灼热的衝劲,彷彿只要他做出选择便能蒸散周遭这片令人烦躁的水雾。 两人走出校门,转向细瘦的街道,前方的路似乎被雨水吞噬,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像是通往其他世界的入口。但他毫不在意,在这吵闹又安静的世界中,此时此刻唯一重要的只有陪伴在他身侧的这个人。 他张开嘴,忽然发现自己的唇舌乾燥僵硬,他究竟有多久没开口说话过了? 「……那天,你在北区遇见我的那天。」 若想看到她的表情,就必须以相当明显的动作转动头部,所以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 「嗯,怎么了吗?」 「……很抱歉。」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嚐到雨天特有的潮湿味道。「我为那时的态度和行为举止道歉。」 话止于此。如果是她的话,或许会追问下去,或许不会,或许她会做出一番自己的解释。 「我还以为你终于对我感到厌烦了呢。」她轻快地回。 「不,我只是……」 这件事必须澄清。如果是以前的他,这时给予肯定的答案,就能结束一切,回到他原本那平稳无聊的生活了。他知道,这是他选择的时刻。 「我不想被看见打工的模样,而且那些同事不是些善类。」 这种唯独把自己排除的卑鄙说法当然触动了他的罪恶感,但他不想再让罪恶感阻挠自己改变。 「这么说,原来是想保护我啊?谢谢你。」 ——如果说刚才涌起的罪恶感像是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浪花,那么她的道谢就像是将一整艘货柜船从空中扔进海里。 他用左手揉紧胸前的衣襟,抑制心中一道野兽似的吼叫声。 「那么。」她突然停下脚步,拿着伞的他也只能跟着停下,并自然地看向她。 她将正面转向他,露出专属于她的、平静却又灿烂的笑容。 「我们以后能够继续做朋友了吧?」 ——朋友。是啊。那不但是他一直渴望拥有的,也是一直渴望害怕拥有的。 更是他早已认定的纪依蓝这个人在他心中的位置。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他记得的是自己不断点头,她脸上纯粹开心的神情感染了他,令他的嘴角也微微扬起。 第五章 他们,依旧② 「哥哥,你今天好慢喔!」 「雨下很大。」 他一回到家,便兴奋地来到门口迎接的是妹妹嘉燕与白狗追光,但原本欲扑上来的追光一看到他溼透的裤管和手中沾满水滴的长柄大伞便皱起脸后退两步,抱怨性地汪了一声。 「咦?我们家有这种透明的雨伞吗?」 「这是跟人借的。」 由于雨势过大,纪依蓝坚持不让他冒雨回家,最后两人在闹区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把摺叠伞,她则表示大伞要交给剩下的路程比较远的他。 他看见嘉燕还穿着制服,立刻严厉地问:「你有淋溼吗?有的话要把衣服换掉,把身体擦乾。」 「只有鞋子溼掉而已啦!哥哥你才是,整个左半边都溼了嘛,赶快去换衣服!」 他先摸了摸一脸不情愿地追光的头,接着任由嘉燕推他进入浴室。 突然,生活的一切细节都鲜明了起来。 追光脖子附近唯一一块毛发顏色比较深的地方。嘉燕左脸颊上的痣。家门口充当地毯的报纸。被白蚁蛀掉一角的鞋柜。留有幼时涂鸦的灰色水泥墙。刚清扫过不久的乾净浴室。从小时候就一直使用的红色塑胶水桶。 他突然清楚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就是现实,而不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试图逃避而去的地方。这个有所不公、会令人愤怒、恐惧与怨恨,但同时也充满欢乐、温暖与幸福的地方,这才是他的目光该投向的地方,他该战斗的地方。 他一时有种想立刻衝出家门的衝动,但想起外面还下着倾盆大雨,便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晚餐时间,嘉燕一如往常滔滔不绝地叙述着学校发生的事。他想到从来没听她说过谢御铭的名字,稍作思考后便找个时机插话。 「你有男朋友吗?」 嘉燕立刻被米饭呛到,奶奶则是睁大眼睛转向嘉燕,连追光都凑热闹地汪汪叫着。 「怎么可能啊!男生都讨厌死了!」嘉燕露出真心厌恶的表情,她不是个善于隐藏的人,因此此话应该不假。「我跟你们说,我们班有个叫刘彦辰的人,他真的很幼稚……」 她开始说起班上一个男同学对自己恶作剧的事情,但是在此之前这个名字也从来没出现在话题当中过。他想,这应该代表谢御铭和嘉燕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因此松了一口气。 「你的水壶真可爱。」 中午时分,纪依蓝和他一起看着他手中的粉红色水壶时,她如此说,也听不出认真的成分佔有多少。 「……这是我妹的,大概是早上太匆忙,拿错了。」 他很自然地边想着早晨睡过头的嘉燕一手整理书包、一手穿鞋的景象,边道出事实,一转头便看见纪依蓝带着有点得意的表情点点头。 「所以你真的有妹妹呢,被我猜中了。」 「……嗯。」他微微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让朋友知道自己和自己家人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妥,而他也不用特意嘱咐她不要和他人透露这件事,因为他难以想像其他人会想听她叙述关于自己的事情。 当两人拿出饭盒交换菜色时,换他主动开口:「你为什么不参加毕业旅行?」 「这么说来,你也不参加吧?是为什么呢?」 答案再明显不过,她的神情中却看不出半点明知故问的成分。他突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发现自己对于她奇特之处的好奇心确实是无穷无尽。 「游乐园没什么好玩的,夜市都大同小异。」 「还有海跟沙滩啊,难道你是只接受山景的人吗?」 「是啊,如果安排登山行程我就考虑。」 她相当捧场地笑了,他却发觉一处不太自然的地方——她似乎在逃避一开始的问题。 「所以你也不喜欢吗?」 「嗯,虽然目前还没有尝试过,但是我的体力并不是很好,大概会负荷不了吧。」 「我是指毕业旅行。」 她的表情未变,但却创造了一段长长的沉默,只是缓缓夹起菜餚,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好像他刚才根本没说话似的。 经过三次这样的循环,她才终于仰起脸,轻柔地开口。 「其实是我父母的缘故,不过这件事你不要和其他人说哦。」 他当然不可能和任何人说,于是很快地点头应允。 「他们不想要我在外地过夜,怕我遇到危险。」 这就是所谓的保护过度吧?他在心中想像那幅画面,不知怎地竟跳出了她隻身走在夜晚的北区街道的场景,不禁有点认同她父母的想法。 「如果你想去,应该还是会尊重你吧?」 「他们的决定很难被改变,幸好我也不是特别想去,所以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 他再次捕捉到一种怪异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出了错。然后他想起,在她上次谈到自己父母时也有出现这种感觉。 「你和你父母似乎不太亲近。」 「或者可以直接说是『疏远』。」她也不避讳,嘴角虽微微洩出一丝苦涩,仍平静地续道:「他们把重心都放在工作,即使在小有成就之后仍不够满足,为了爬到社会的顶点而做出了许多努力,这点我很敬佩,不过也只能止于敬佩,我对他们还没有熟悉到足以產生其他更强烈的感情。」 他没有回应。帮派中的年轻人有时也会告诉他关于他们家庭的纷争与丑恶,而他所能做的就只是静静地听。家庭的事情,只有互为一家人的人们自己能够解决,也才有资格解决。 但与听帮派年轻人叙述不一样的是,他胸中升起的苦闷感更加厚重,如冬日积雪般沉沉地压着,迟迟不肯融化消退。 「来说点其他的事吧,例如期中考的话题你觉得怎么样?」 她眼中闪着淘气的光芒。他突然想起,自己看不破她的偽装,因此也就看不破此刻的她真正的心绪。 「我没在读书,大概聊不起来。」 「你之前不是还被英文老师关心了吗,要不要再加油一下呢?」 她口中被英文老师关心的事件是发生在他避着她的时期之中。他想,果然就连在那个时候,她也没有停止对他的观察行为。 「算了吧,来不及了。」 「就是这种时候要多依赖朋友呀。」 他不解地皱眉。「什么,考试作弊?」 她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两人身边环绕,吸引附近几人朝他们投来视线。他努力忽视其中怀有敌意的那些。 「是一起读书啦,作弊可是明明就选择放弃,却还是想要获得成果的人才会使用的手段哦。」 她的声音清晰传进他脑中,正好再次提醒了他他的决定。就是因为明白两者不可能同时发生,所以最后才选择了战斗。为了不要忘记自己的觉悟,他悄悄地握紧长裤口袋中的手机。 他知道,他即将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 第六章 他,死胡同① 「听说老大今天会来耶。」 谢御铭以一种间聊似的语气开口,陆全生也就只是随意点头回应。 他当然知道赵昆齐今天会来,因为他就是听说了这点才会选择今天来此的。 假日早晨的废弃工厂像是混入鑽石堆的煤炭,在阳光耀眼的照射下似乎也变得特别了些,它的钢铁外壳与不远处的河川水面一同反射点点金光,默然矗立的身躯与对岸闹区林立的细长商业大楼形成对比。加入帮派四年,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来到基地。 白天的基地依旧聚集了不少人,大家或抽菸聊天,或喝酒打牌,在銹铁地面各自佔据了一块区域。他原本打算找个能够比较轻松待着的群体,这时谢御铭正好穿过大门,于是立刻来到他的身边。 「你常来吗?」陆全生问。总觉得自从谢御铭加入之后,他就没有碰不上他的时刻。 「几乎每天吧,我家就没什么好待的啊。」 「那你女朋友呢?」 「在学校就跟她见腻啦。」谢御铭搧搧手。「再说她可是个乖宝宝,晚上要回家,假日要读书,而且期中考又快到了。」 「你倒是会注意期中考。」 「因为要准备啊。」谢御铭说完,很快地朝左右迅速转头,像是在确认没有其他人听见他的话,看来这段时间他有确实意识到自己与帮派格格不入的部分何在。「陆大哥应该也不准备考试的吧?」 「先找个地方坐吧。」 他们跨过一些老旧的管线和故障的机件,找了一个不知功用的铁箱充当椅子。 陆全生环视工厂一圈,药头和他几个比较要好的兄弟难得不在,趁着赵昆齐还没出现,倒也可以先问问谢御铭一些他在意的事情。 「你女朋友知道你是混帮派的?」 「对啊,我暑假一加入就跟她讲了,还差点被她搧巴掌。」 他控制自己的表情,谨慎地问:「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陆大哥怎么会想知道?」谢御铭状似随意地耸耸肩,但可从手臂肌肉和躯干等微小处见到他的紧绷,这是他第一次展现出警戒的态度。 「只是方便称呼。」 「喔,她叫赵巧萱。」 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嘉燕的校园趣谈之中,但并不是与她很亲近的朋友。陆全生放心地点点头,发现谢御铭也放松下来。 「她是怎么接受的?」 「我跟她说我不加入就要没饭吃了,她就没说话了。」 「她没有劝你吗?」 「她很实际,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就不会讲废话。」谢御铭再度耸肩。「我也没别的选择,如果去正经赚钱还不是会被老爸抢走,只能找个有饭吃的地方。」 他只能沉默以对。但此时此刻,他不禁开始思考,赵昆齐聚集这些家庭出了错误的年轻人组成帮派,对他们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这种作法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那你们在学校呢?」 「学校其实还不错,反正没有会乱赌钱、发酒疯、砸家具的臭老头在的地方都很好。」 「没有其他人知道你是混帮派的了?」 「嗯?应该也是有几个吧?我不知道耶,反正他们没问我就没说。」 听起来像是只要问了就会说的意思。他对谢御铭无所谓的态度感到愕然,他似乎真的不太在意他人是否知道这件事。 如果能够不去在意,那么这些事情就简单多了,根本不会有他之前那些烦恼与痛苦。 正是因为他会在意。陆全生明白过来,他和谢御铭不一样。谢御铭能在帮派中得到他需要的东西,还能兼顾学生的身分,过上平衡的生活。而他,是打从心底排斥这个帮派。他渴望遥远的过去那种和一般人无异的平凡生活。 所以,他该做的事情不会变。 「陆大哥呢?听其他前辈说你好像是隐瞒主义。」 「能少点事就少点事吧。」 「也是啦,陆大哥这么帅,要是被知道了一定一堆女的开始纠缠不清。」 他不禁连连摇头,对谢御铭过于天真乐观的想像感到无奈。 他们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其他话题。不久之后,赵昆齐大步踏进工厂。 他依旧穿着乾净的西装,但没有打领带,胸口随兴地敞开几颗钮扣,露出精实的褐色肌肉与金色鍊坠,外套下襬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摆动。 听说他这次来并非为了讨论事情,所以并未发布讯息。偶尔,赵昆齐会找来帮派的成员,问问他们最近的生活如何,以及有没有蒐集到什么有趣的情报等等。 他向几名老成员打过招呼之后,便坐上铁台的高椅。工厂内所有人都停下话声以及正在进行的动作,等着老大开口,谢御铭也定定地望着他的方向。 但陆全生再也等待不下去,他深知自己的决定将引起巨大的变动,早做晚做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么不如趁觉悟与勇气还没消退时尽快解决。 他站到铁台前,直直面对以慵懒姿势坐着的赵昆齐,看见原本正打算开口的他扬起一边眉毛。 然后他啟唇,以清晰、宏亮、不可蒙混的方式宣布。 「我要退出赵帮。」 基地内一时寂静无声,只隐约听得见透过通风口送来的对岸闹区的人声吵杂,如杂讯般在背景稳定播送,没有人做出任何动作,包括移动手臂或双腿,似是时间凝结在了那永恆的一刻。 他直视赵昆齐的双眼,那看过无数他无法想像的血腥战场、黑暗斗争与沧桑人生的智慧眼神,好像能将他整个人看透至灵魂深处。 他知道,赵昆齐一直都明白他内心的想法,但一直以来却什么也没说。又或者,那是因为他自己什么都没做。 打破这恆常的一刻的是工厂的铁门被粗鲁地推开的声音。药头带着几名常跟着他的兄弟大摇大摆地踏入,像是没注意到铁台上的赵昆齐似的,视线一次也没有投过去,只朝着左左右右的成员们打招呼。 「嘿,怎样,今天大家都变成哑巴了是吗?阿陆站在那里干啥?」 陆全生看着朝他走近的药头,以同样平静坚决的语气说:「我要退出赵帮。」 他以为药头会大发雷霆,但他只是歪了歪脖子,随手将原本拎着的褐色袋子扔在地上。 「喔,所以我们现在是起内鬨?帮内分裂成两掛了是吧?」 「没这回事,只是我自己要退出。」 「屁啦,你?你会想退出?大家想想看,阿陆可是我们最前线的打手之一,每次工作分到的钱都不少吧?这样的人会想退出?」 突然,他发现药头并不是在与他辩论。药头打开双手,回头看着沉默不语、但眼神专注的眾人,宛如正在进行振奋人心演说的宗教领袖。 而听药头如此一说,不少人的神情确实改变了——从原本的毫无想法变成倾向赞同药头的论点。 「你嘴上说退出,但背后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药头接着伸出手指,如检察官在指认犯人般用力地指向他。「说,是哪个混帐帮派把你挖过去的?」 药头擅自做出的结论引起一阵譁然,四周开始出现如「一定是西芒帮那些混蛋吧」等等的猜测声。 情势开始往他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向走去,他惊觉药头将他的退出变成了背叛,如此一来事情就更难以如他所愿。他瞥向赵昆齐,发现他似乎并无插手处理的打算。 于是陆全生独自一人面对药头,冷冷地开口。 「想像力很丰富。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只会干那些无聊的小事,想退出,仅此而已。」 「对嘛!阿陆也觉得我们应该干一票大的。看啊,我们都变成无聊到让人想随便来来去去的组织了,以为是棒球队是不是?」 周遭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同声。 「新人可能不知道,」药头继续说。「当年阿陆加入的时候,就是因为有个蠢帮派和我们对着干,最后他们可是倾巢而出,却全败在我们手下。那个时代才是最好的世界!看看现在我们都变成了什么样?」 「别鬼扯那些。」他放大音量好盖过群眾的喃喃声。「现在那些混帐已经不在了,西芒帮也没那个实力和我们打,我没什么事做了,所以要退出。」 「你搞不清楚状况啊,阿陆?别的先不说,当年欠我们那么大的恩情,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人?」 「就算是欠,这几年帮你收拾烂摊子也算是还完了。」 药头在工作时总爱将场面搞得混乱不堪,好像唯恐警察不知道他们的动静一般,陆全生数次替他平息过这种状况,有时也会拿赚到的不义之财贴补损失的民眾,但那通常只会让他们更加愤怒。 「阿陆,我没想到还需要提醒你这件事。」药头一字一字加重语气地说。「你家没男人保护,这不就是你当初哭着跑来求我们的理由?」 虽然他们家本就位于相对偏僻之处,但帮派的身份让嘉燕和奶奶的安全更加有保障——只要是他们的地盘,随时便会有帮派成员四处巡逻。 而这件事若反过来思考意味着什么,他一发觉,怒意便像沸水在他血液里滚腾。 「你敢动她们试试。」 「我怎么不敢?你刚才也说了,西芒帮的混帐没那实力,你又能找谁救你?」 「我会找警察。」 药头放声大笑。「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噢,假如条子有用好了,你找他们干什么?叫他们抓你吗?别忘了你自己做过什么。」 ——这就是他为何无法坦然退出帮派的原因。 他也做过许多恶事,双手沾满了污秽,如今才以受害者之姿出现,又有谁会同情他?而他的身份一旦曝光——无论是因为帮派还是因为警察——嘉燕会遭受到异样眼光看待,甚至是排挤、疏离,奶奶也会因为他而被街坊邻居回避,他自己在班级中受到的排斥应该也会更加显着。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嘉燕和奶奶会对他作何感想。 想起他所有的那些恐惧,累积至今的勇气如沙一般一一从指缝中逃走。 见他沉默不语,药头扬起得意的笑容。这时,赵昆齐终于开口。 「看来,阿陆确实是需要休息。毕竟你一直是很活跃的人物,到年底之前就准许你暂时停止活动吧。」 年底之前。他默默思索,从现在算起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要的不是这种有限制性的自由。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药头已经将话题带往危险的走向,他应该先接受这个结果,然后利用这两个月试着做些什么改变。 例如,私下和赵昆齐谈谈。 「……那我就先走了。」 他转身迈步,成员们都自动给他让道,脸上各自带着猜疑、惋惜、不屑或愤怒的表情。 「听着,阿陆!」药头在渐行渐远的他身后大叫道,但他没有止步,也没有转头。「老子可不准你退出啊!给我记住这一点!」 他直接步出工厂大门,沿着草丛中的泥土小径走远好一段距离,才停下脚步,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件事必须付出代价,但真正面对时仍是煎熬不已。他应该要找谁谈谈?哀求赵昆齐?或是向警察自首?还是对奶奶以及嘉燕坦白? 有个快速的脚步声接近,听起来就像是要追上他,让他一瞬间进入了警戒姿态。但他发现来者是谢御铭后,便放松了下来。 谢御铭对他来说,一直像是个误入这里的人,就像当年的他一样。但谢御铭更纯净,他没有真的非得待在这里不可的理由,即使他自己是那么想的。 「陆大哥,」谢御铭说话前先左右张望了一下,并且压低音量。「我知道你不喜欢药头前辈做事的方式,但你可不可以不要退出啊?」 「关你什么事?」 「陆大哥是我的榜样啊,你不在的话我以后要找谁学习?」 他也从没教过谢御铭什么。他摇摇头,不再搭理谢御铭,逕自迈步离开河岸。 第六章 他,死胡同②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是怀中随时抱着一颗未爆弹。 他仍旧天天带着那支黑色手机,但似乎比以前更害怕听见它的铃声响起,虽然它已经安静了好一阵子。嘉燕依旧每天比他早一步回家,只为了快点见到追光,奶奶也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与邻里泡茶聊天、上山照料作物、在庭院内吹风晒太阳。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但他时不时会从家里的破旧小窗瞄向屋外,总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动静,或是听见有人在说话的声音。他的房间是除了客厅之外唯一有窗户的地方,而且就正对着大街,他不知不觉养成了天天睡前都要盯着窗外观察许久的习惯。 在学校,班级的气氛也像是教室角落就摆着一个不知何时会引发的爆破物一样,但对他来说反而是难得的清间时刻。 以及新鲜的时刻。 「这里错了。」纪依蓝将身子探向他,用自动铅笔指着他课本习题答案栏中的一处。「用这个公式的话,怎么样都得不到正确答案哦。」 「我就喜欢用这个公式。」 「原来你这么叛逆啊,所以才会明明答案算出来是一却填了零吗?」 「你也是,上课聊天,不守规矩。」 她朝他拋去一个淘气的笑容,眨了眨眼,然后坐正回自己的位子上。 不过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在互相交谈。期中考近在眼前,课程已差不多结束的现在,每堂课都变成了老师与同学、同学与同学互相分享讨论各式题型的时间,甚至有直接将五、六张桌子併成一个小组形式的人,老师也不太在意。 他本来丝毫没有读书学习的打算,但倒也不会直接让课本和考卷一片空白。凭直觉随便作答的结果,就是他这位热心的朋友开始主动关心他的状况。 「这题还是算错呢,刚才那个公式还没有彻底理解吗?」 「我知道要用,只是懒得背。」 「这边这题难度标示五颗星的倒是一次答对,你其实很聪明呢,如果下点苦心背熟公式的话,数学这个科目应该难不倒你哦。」 「我还寧愿再多写两张考卷。」 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成绩和实力,他只知道他很喜欢她靠向他的感觉,她的每个发音、吐息、动作和眼神。 每个和她在一起的时刻,他都能暂时忘却那些烦心事,而只是专心享受眼前得来不易的友谊。 当她在替他写出一道题目应该使用的公式时,他侧撑着头,细细凝视着她,开口发问。 「你观察我观察得如何了?」 「嗯……说不定快要有结果了呢。」 她的答案让他心中一慌。「……有结果之后,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这就要看你让我想怎么做了。」她笑了笑,伸出手指作势戳戳他的手臂,但并未真的触碰到。 她的动作让他想到那个雨天,两人在伞下的情景,那时他朝她伸出了手……他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热,某种涌上来的情感让他回避了她的注视。 「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就会是你的朋友。」 说完这句话,她就继续低头解题,彷彿这是件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对他而言,这是句多么珍贵的诺言。 可他同时也害怕,害怕若她得知了真相,这个承诺是否还会算数? 他知道现在的平静无法持续到永久。赵昆齐或许不太在意,但药头会对他想要达成的任何目标穷追猛打,而依帮派内部的气氛来看,愿意跟随药头的人并不在少数。 就没有办法能够说服他吗? 这天放学,他与纪依蓝分开之后,便一直低头思索着,因此在经过他家附近那片稻田之间的小路时,晚了几秒才发现那个不速之客。 「……你在这里干什么!」 正和住在附近的李伯伯开心地间谈着的阿洛抬起头,轻快地向他打招呼。「嘿,阿陆,放学啦?」 阿洛是药头最亲密的跟班之一,身高稍矮,年纪和他差不多,一脸鬼灵精怪的模样,外表就像是个普通的爱捣蛋高中男生。但他知道,阿洛实际上是个残暴、冷血、毫无善心的人,比起外表吓人但个性较老实的阿凯反而是更危险的人物。 「噢,全生,这是你朋友喔?」李伯伯惊喜地道,拍了拍阿洛的肩。「这年轻人真的很热心啦!还帮李伯伯摘菜。来,全生,这边你带回去给你奶奶。欸,年轻人,啊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李伯伯家有很多菜啦!有鱼有肉,保证你吃饱饱!」 「好啊,那我就——」 「我们有约了。」他强行打断阿洛的话,努力压下一脸阴沉的表情。「李伯伯,傍晚开始起风了,你赶快回去吧。」 「好、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齁,好好玩齁。谢谢哦,年轻人!」 「下次见,李伯!」 他忍住怒气,看着李伯伯离开,阿洛倒是将双手插在口袋,一副轻松悠间的模样。 「给我滚,别再来了。」 「干嘛,阿陆?你自己休息就算了,我做巡逻工作没碍到你吧?」 「不准对这里的人动手。」 「哈哈哈!这边的老人一看就都是穷光蛋,我是要动什么手?你也不用担心你妹,没几个人会喜欢肥猪。」 阿洛说着的同时,边拿出手机查看简讯。几秒之后,换陆全生的那支黑色手机响起。 他全身一震,转身背对阿洛,才接起电话。 『嘿,阿陆,有巡逻工作要不要?目标旁边跟了两个蠢大块头,我们需要一点人手。这隻很肥哦。』 药头用平静得怪异的语气邀约,若是平时,他总会相当兴奋,而现在的情况他应该要感到愤怒或不耐烦。这种反常的情绪让陆全生更加不安。 但他的回答只有一种。 「我说过了,我再也不会做那些事。」 『……是喔,随便你。』 沉默也很不像他,药头既未发怒也没有嘲讽,淡淡地回应完之后便掛断电话。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去工作啦,掰。」阿洛朝他随便挥个手便转身离开。他突然深吸一口气,运起全身肌肉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不知何来的担忧驱使他猛力推开家门。 「汪!」追光精神奕奕的声音率先迎接他,接着整隻狗跳到他身上。 「哥哥,你回来啦!」 他看着嘉燕从书包拿出便当盒袋,无处可摆的忧虑终于慢慢散去。 「……你在家啊。」 「嗯?我当然在啊,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我刚才遇见李伯伯了,这是他给的。」 「太好了!我看看有什么……讨厌!是菠菜!」 嘉燕边抱怨边带着东西走向厨房,追光跟在其后,可以听见奶奶的说话声从厨房传出,同时也飘来鱼肉薑蒜的香味。 看着这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情景,他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他似乎仍旧停滞在原地,一步也未向前进。 第七章 他们的雨天① 随着期中考过去,天气也彷彿反映学生们的心情般变得连日阴雨绵绵。潮溼的空气,以及不乾脆地变冷的诡变多端的气温,都令人无所适从。在教室里,经常可以看见穿着外套吹电风扇,或是不停咳嗽打喷嚏却坚持不换上长袖等奇景。 在家人的百般嘱咐之下,不爱撑伞的陆全生总算在每天上学的书包里多放了一把黑色摺叠伞,不过,出于某种他无法解释的原因,他并没有让他的放学伙伴知道这件事。 「今天也要淋雨回去吗?」 在两人分离的路口,纪依蓝拿回自己雨伞的同时问道。 「反正雨不大。」 「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在过桥之后还有十五分鐘的路程吧,那样全身还是都会淋溼的。」 「赶快换掉衣服就好了。」 她点点头。「好吧,那就明天见了,小心不要感冒了哦。」 「嗯,明天见。」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闹区中心的大道上后,他才从书包里拿出黑色摺叠伞撑开。 他很喜欢她的一点便是不会强迫别人,即使淋雨这种事在大部分人看来都是完全不必要、能够避免的,她也不会以这样「大部分人的想法」来强加在他身上。 是否因为她自己也是个与眾不同之人?他细细回想她每个充满魅力之处,第一次搭话时说的理论、不动声色的装傻、对谣言的不信、与人之间不近不远的距离、试探般的话语、还有似乎藏着许多东西的笑容…… 想着这些,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虽然那些带有不确定感的部分,照理来说应该会让人心生警戒,本能地想避开,但他反而是被那些部分所吸引。对于这个无法一下看透的人,他只想继续这样和她相处下去,一点一点揭开她神祕的面纱。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因眼前所见而退去。 重阳桥的人行道上,四个熟悉的身影正边间聊边缓步走着,若不是他们的手上各自拿着金属球棒和木棍等物,看起来就会像是普通的过路行人吧。 他放慢脚步,没有惊动那四人地跟在后面。那四人分别是药头要好的伙伴阿凯、阿洛,以及两名较新的成员。他无可避免地猜想,这些人正在做的是药头吩咐的工作,而那很有可能与他有关。 果不其然,过桥后四人没有往基地所在的左方走,反而弯向右方,直踏上通往他家附近的路。他悄悄握紧拳,心中有种混杂着紧张与冷静的怪异感觉。 雨声使他听不见四人的谈话,即使进入安静的农田地带,也只有些微话语从雨缝中偷偷溜出。他们的脚步轻快,但似乎目标明确,他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了好一大段,发现已经超过了弯向他家的路口。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追上去一探究竟和放弃回家两种念头在他脑中缠斗,最后后者佔了上风。他既已表明要退出帮派,就不要主动与那些人接触了吧。再说,他们很可能只是在进行所谓地盘上的例行巡逻罢了。 「奇怪,哥哥你怎么都撑伞了还是会淋溼啊?要不要换一把大一点的?」 他心不在焉地进门,迟了两秒才发现嘉燕正在和自己说话。 「追光这几天应该闷坏了吧。」 「对啊……欸我问你问题耶!干嘛无视我啦!」 「我先去换衣服。」 「好啦好啦,快去吧。」 他知道并非自己多虑。认识药头四年,虽然无法有条理地一一列出他的特质,逻辑性地推导出他可能的行动,但直觉总会告诉他危险所在之处,这点因他几年累积下来大大小小的经验,不会失准。 「对了,哥哥,后天的里民大会你真的不去吗?会有很多好吃的耶。」 他全身乾爽地踏出浴室时,嘉燕从餐厅喊着说。 「没关係,我留下来陪追光。」 「好吧,那我帮你们带好吃的回来!」 所谓里民大会其实只是个附近乡里的居民集合起来吃喝聊天的社交活动,他就算去了也没有能够谈天的对象,而大会为了害怕动物或对动物过敏的人制定了禁止带宠物的规则,让他正好有个藉口能够回避。 不过,嘉燕的提醒让他仔细一想,发现以往这种时候他都会出外执行帮派的工作。没有事做,家人也不在的这週六,他要怎么度过呢? 以往在学校的时间往往是最难熬的,因为他一整天几乎不会与任何人交谈,连最简单的「借过」或是分发物品都是以眼神示意了结。那时的他,总只期待傍晚回到家与家人相处的时光到来。 但现在,学校已经有了他可期待的事物,让他反而更害怕空无一人的家。在那里,他连默默聆听周遭的人说话、感受世界正常的运行都做不到。 如果没有下雨,就带追光去远一点的地方散步好了。他暗自下了决定。 然而,老天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心愿。週五早晨的天空依旧是暗沉一片,时大时小的雨不见停歇,嘉燕也表示她听同学说,根据天气预报雨天会一路持续到下週一为止。 比嘉燕早出门的他,顶着没什么感觉、却会淋溼衣服的雨势来到学校。他在门廊上随意拨拨溼发,身边有的是不幸被斜飞的雨丝趁隙攻击、或是被汽车轮胎压过的积水袭击的学生,因此他并不显得惹眼。他照常在彷彿变得透明的状态中走向教室。 「早安。」 纪依蓝已经坐在位子上,正在拿出今天会用到的课本预习,儼然一副优等生的模样。 他到现在仍觉得这样的她会和自己走在一起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看了看他微溼的发梢和制服上衣,突然打开掛在桌侧的书包,从中拿出了一条毛巾。 「要不要擦一擦呢?脖子跟手臂都还有水珠。」 「……你怎么会有毛巾?」 「最近不是都在下雨吗,带着能够以防万一。」 他感到脸颊发热,刚才的自己竟一瞬间认为她是为了总是不撑伞的他而特地带来学校的,真是愚蠢至极。他接过毛巾以遮住表情,那声消失在柔软毛料中的「谢谢」应该没有顺利传到她那里去。 当他终于冷静下来,想着毛巾是否要洗过之后再还给她时,她竟补上了一击。 「而且,如果你愿意使用的话,带着就值得了。」 她带着笑,维持一如既往微微靠近的极妙距离,但他的心并不如平时平静,一股奇怪但温暖的波动在胸中搅动着。 「谢谢。」他又说了一次,这次非常清晰。他将毛巾递还给她,突然相当自然流畅地开口。「你今天怎么比较早来?」 他说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间聊,却是以前的他不会想主动询问的、他认为「无聊」的话题。 「我父母这个週日要工作,所以今天就轮休了。」 因果关係听起来与他的问题之间丝毫不成立,他侧撑着头,以眼神表示疑惑。 「嗯……简单来说就是,早点出门才不会影响到彼此吧?」 他頷首,嘉燕因为总不是提早出门就是赖床然后迟到,所以他们的出门时间一直是错开的,但也正好省去了抢厕所等的问题,所以他能够理解。然而,他没错过她每次谈到家人时那种奇异的冷淡情绪。 但,就像面对帮派的新人时一样,他不知道干涉他人家庭事务的方法,因此只能静静地聆听,无法发表任何想法与建议。现在的情况,他连深入了解都怕触动对方心中那块隐密不欲透露之地,只能装作没注意到地将话题带开。 放学时,他在其他同学走向她的座位朝她搭话时率先离开。 他并不想被人以相当明显的猜疑眼神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因此在下课时遇到这种状况便会起身去厕所,放学则是直接背起书包离开教室。 但她总会在不久后很快地赶上他,然后两人会共享这短短十分鐘的路程。 灰色的雨依旧未停歇,他停在门廊,细细思考着这一整天下来都存在于脑中的事情。 他会特别在意他人的家庭问题,但却又无法轻易地询问、深入,是否与他自己的家庭也并非完整有关? 或许,他只是想找到与自己有相同感受的人,然后了解他们是怎么面对与度过的。 离父亲过世已经四年,但想起父亲疲惫却温暖的笑容、长满茧的厚实手掌、高大可靠的背影,除了惆悵之外,悲伤、失落、愤怒与仇恨等心情仍会如泉水般涌出,抑制不住。 想到药头那帮人的诡异行动,负面的猜测佔满他的脑海,从自己宣布要退出帮派的那天起就一直存在的烦躁感再度变得强烈。他为了压下这些感情,将握拳的双手插入口袋中,皱着眉头,谨慎地慢慢数着呼吸。 看着佔满灰色天空的雨丝,他又有那种想踏入雨中的衝动。 雨水能够掩盖一切,他不用躲在那小小的伞底下,因为这样无论是血或是泪都不会留下痕跡,水会淡化一切,连喜悦、悲伤、绝望与愤怒都会逐渐变得透明…… 在他离开屋簷遮挡处的最后一刻,透明伞面及时出现在他上方,阻止了老天爷的泪眼攻势。 她什么话也没说,他就也保持沉默,将书包换边后接过她手中的伞。 灰白的世界中只剩下雨声,以及他们两人。宽广的马路上空无一人,连驶过的汽车也像是雾中的幻影般,眨眼间便会消失不见。 「有什么烦心事吗?」 过了很久之后,她终于问。也或许是她已经问了许多次,而他终于回过神来聆听她的声音。 事实上自然是有,但他也不可能向她说明。但不知为何,他不想用敷衍的回答蒙混过去。 「……我不想告诉你。」 最后他说出这种听来相当讨人厌的诚实回答。 「我知道了,那么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不过,必要的时候可以多依赖朋友一点哦。」 她之前也如此说过。对他来说,依赖朋友是个从来没有做过、也无法做的选择,所以对于这件事毫无概念,但听到她这么说仍会感受到一股小小的暖意。 爆炸般刺耳的声响提醒了他雨幕的存在,也浇熄了他胸中那温暖的火苗。是他那支黑色手机,一成不变的嘈杂雨声中,代表不祥的机械铃声反而更显清晰。 他抿紧唇,接起电话。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阿陆,你妹现在在我们手上。放心吧,只是想找你说说话而已,快点回家来。』 但当他听见阿洛的声音如此宣佈时,无法立刻接受耳中所听为现实的脑袋仍像是受到雷击一般嗡嗡作响。 然后他眼前浮现嘉燕的笑容。 「……混帐!」 他把雨伞塞进她手中,拋下左肩的书包,衝入看不清前方的浓浓白色水雾之中。 「——全生!」 身后,似乎有挽留的声音如此叫喊着。 第七章 他们的雨天② 宛如进入死城,他在空荡荡的田间道路上狂奔,雨水似乎一举渗进他的心脏,将他的全身血液都变得毫无温度。他越过最后一个转弯,踏上家门前的空地。 即使在滂沱大雨的冲刷下也能看见,水洼中那一抹细细的深红。 他分不清自己的身体是烧了起来,还是变得更加冰冷。他用力打开家门,撞击声回盪在黑暗的小小屋子里,倾盆大雨中的这份寧静反而显得诡譎。 没有人在。他的思考相当缓慢地转了一圈,确定刚才电话中说的是回家没错。他盯着掉落在玄关角落的嘉燕的书包与桃红色摺叠伞,又衝进屋子,无助地四处疯狂绕圈,在陷入极度的暴躁与恐惧之前,他终于发现放在客厅桌上那张纸条。那是从他一本小说中撕下的一页,上头潦草的红色字跡大大地写着:后山的废弃木屋。 后山是这附近的住民对一座小山头的称呼。他没有犹豫,转身再度衝进雨中。 那栋废弃木屋曾经是山坡上住家的仓库,但建筑长年被雨水和白蚁腐蚀,未经保养的情况下樑柱也变得松动危险,最后主人将物品全数清空,但也没有拆除或更新的打算,就一直维持着那破旧的模样。 他在几公尺外便看见墙壁缝隙透出的屋中灯光。 或许是因为雨势过大,没有任何人站在外面把风。他一脚踢开木屋的门,让风将雨和他的愤怒带进屋中。 「哥哥!」 他最先看见的是侧坐在地的嘉燕,她双眼红肿且带着泪痕,一见到他便欲起身,但被一旁拿着金属球棒的阿洛给挡住,并用凶狠的眼神示意。 在场的人还有阿凯、他上次在重阳桥也有见到的两名新人、以及谢御铭。他感到些微惊诧地瞪着谢御铭,后者却没露出什么表情。除了谢御铭以外的人手上都握有钝器。 「放了她,要说话我听你们说。」 「事情其实很简单啦,阿陆。」阿洛甩了甩球棒,上头还附有一些水滴。「大哥就是想要你继续帮忙,别在那边搞什么暂时休息了。你上次不是才拒绝了一个工作吗?我们那次可是中了个计,最后空手而归,大哥不爽得很。」 阿洛口中的大哥大概是指药头。陆全生不屑地哼了一声,小心地避开嘉燕惧怕中又带着困惑的眼神。 「那是你们自己轻敌,关我什么事?」 「你知道,大哥多的是手段让你回来,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太大。」 「今天只是先给你个警告。」阿凯抓抓头说,不知为何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带着一点心虚。「记得别再拒绝大哥,否则我们下次会来真的。」 「……你们干了什么?」 「啥都没干。」阿洛立刻说。「你说是吧,小妹妹?」 被点到的嘉燕忽然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哥、哥哥……他们……」 他绷紧全身蓄势待发,但对面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准备和他打的样子。五人的气息都懒懒散散,好像他们只是在散步的途中。 「走了走了。」阿洛带头,毫不在意地从他身旁经过,离开木屋。他瞥见金属球棒的尖端有着淡淡的深红色污渍,想起家门前地上的那些血。 「你有受伤吗?」他衝向仍坐在地哭泣的嘉燕,小心翼翼地检查她的全身上下。 「没、没有……可是……」 突然,他感受到朝他而来的视线而回头。其他人都已跟着阿洛离开,但谢御铭停在门口,双眼盯着他,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 「很抱歉,陆大哥。」 自顾自地说完,他就也走入雨中。 陆全生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温度。但事情并非他所猜测的那样,因为嘉燕在这时将剩下的话补完。 「他们……他们杀了追光!」 「……什么?」 他全身凝滞,舌头却擅自反问,好像只要这么做,就可以得到不同于刚才的答案。 「那些人……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因为他们想要抓走我,所以追光就……追光就扑向那个高高的人……然后拿球棒的那个人……那个人就……」 他猛地闭上双眼,不愿去想像那副画面。「……追光在哪里?」 「他们……他们把它踢到后面的草丛里……」 他一面说着安慰的话,一面搀扶嘉燕起身,但思绪已如打结的耳机线再无法理清。 追光死了? 那陪伴他们十年左右的忠诚伙伴,有奶油色的柔软毛发,最喜欢跑步、晒太阳和扑到他们身上,讨厌洗澡,挑食到连嘉燕都受不了的程度,年纪渐大却不见活力减退,他们家的一份子…… 他大概还未接受现实,否则怎么会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的脑袋混乱地重复这方才听见的资讯,行动上却是相当冷静地带着嘉燕回到家,换下溼衣服、弄乾身体,然后说要出去找追光。 直到找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白色身体,所有的感觉才一口气袭来。 心脏似乎有一部份剥落了,旧伤与新伤交叠,从深处喷出的又红又暖的东西不断流失,直到他全身变得空荡荡。太多的「再也无法」密密麻麻爬满曾经耀眼的回忆,掩埋了未来。破裂的玻璃球本就无法回归那完整的圆,如今又再度永远失去了一块。 他的身子摇摇晃晃,最后终于倒在追光的尸体前,手中的雨伞掉落,在地面翻滚两圈。 撑着伞的嘉燕默默靠近,将他包覆在无雨的小世界中。 「……哥哥……」她的声音沙哑暗沉。「……那些人……那些人是谁?他们在说什么?」 「……没事的。」 他只是喃喃低语,有太多事无法解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并不觉得会没事,但还是用宛如咒语的话催眠嘉燕,也催眠自己。 「没事的。我们去把追光埋起来吧。没事的。」 但他却感受不到祝福,这句话反而更像是预示未来的诅咒。 他又再度失去了。 然而这次,他又要向谁求救? 第八章 他们的雨过① 週六的早晨,天未飘雨,但阳光依旧衝不破那连日积累的厚重乌云。 陆全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醒来的,或许他根本就一夜都未闔眼。前一天晚上,他们告诉从菜园回来的奶奶,追光被雨中疾驶的汽车撞上,不幸丧命。虽然这个谎言漏洞百出,讨厌水的追光根本不可能在那种大雨天出门,然而奶奶丝毫没有怀疑两人的话,只是帮助他们一起在前院附近立好小小的墓,然后默默地做了一顿美味的晚餐,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吃进了什么。 隐瞒奶奶那件事是他的主意。总是他,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而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连嘉燕自身都遭遇到危险了,他却还是没有办法告诉她真相,只能以谁也不相信的一句话重复说服:我会解决的。 他站在自己的房间,双眼紧盯着窗外。 他们狭小的家总共只有两扇窗,一扇在客厅兼做餐厅的主空间,面对着小弯道,而他房内这一扇又小又脏,面对着农田间的大道,从外头不易看见房子内部。他把这扇窗当成监视用的窗,在之前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睡前都会站在此处朝外张望,持续五分鐘左右,确定没有见到任何不该出现的人影才会入睡。 而现在,他已经盯着窗外超过一个小时。 亮度丝毫未变的天空难以推测时间,但嘉燕和奶奶在出门前猛敲他的房门询问他是否要同行,感觉上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嘉燕是即使陷入悲伤之中,也能好好去感受快乐的人,因此没有取消原订的里民大会行程。他没有跟着两人去,因为附近的住民总是一起前往,再一起回来,嘉燕跟奶奶会很安全。 他现在无法面对任何人。追光会死,嘉燕会留下害怕的回忆,全都是他的错。但他心中又有股不甘在高声咆哮着。他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走错的?他又有别的选择吗?为什么事情总发生在他的身上?若不是因为当初那些害死父亲的人,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心中那愤怒的声音一旦开始发洩便停不下来。为什么他只能不断地失去?为什么他不能反击?为什么他若想做对的事,就只能这样任由那些人摆布?如果做了那么多恶事的他们,都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么他若剷除那些恶人,又有谁能说他做错? 把引起问题的根源消灭,就能一举解决问题了不是吗? 就和当年的赵帮所做的一样。 他不知道他是否在说服自己,放下没必要的顾虑,行动就会容易得多。反正,他只要能保护嘉燕和奶奶就好了,不是吗? 彷彿有一隻手施以强力在拉动他,那隻手的主人或许就是那愤怒的声音,但那声音也属于他自己。那隻手的背后,是一片暗黑无声的深渊,是只能无尽沉坠的深海。 在他感觉自己就要陷入其中时,眼前所见有了变化。 一个显眼的身影出现在田间的大道上,在缓缓前进的同时四处张望。这里不属于她,这不是她该踏入的世界,也不是他想让她踩入的领域。但他看见她弯向右方,立刻衝进客厅从另一扇窗追着她的身影,发现她已经越过小路上的矮墙,就要进入他们家的前院。 一种激烈高涨的情感促使他大步踏出家门。 纪依蓝看见他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然而他不待她开口,带刺的话语便衝口而出。 「你来干什么?」 「我来还东西。」她举了举手上的绿色书包示意,那是他昨天落在雨中的。 不还也可以。他心中的声音冷冷地说。他并没有伸手接过,而是质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你不是说过你家在过桥后十五分鐘左右的地方吗?我就看地图推测位置,然后碰碰运气。」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他在这一刻,感受到的不是什么正向的情绪,而是自己的私人领域被擅自闯入的排斥。 他一把抢过书包,为了让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 「谢了。你可以走了。」 在他转头离开之前,她很快地问:「你的妹妹还好吗?」 他顿时宛如遭受雷击。「谁告诉你的?」 「昨天那通电话,我认为会激起你如此深沉情绪的,就只有关于你的家人的事。」 你又了解我什么?虽然内心极度抗拒她的探究,但他想起自己曾经告诉过她他没有手机,又一个说谎的愧疚让他的心中的炽焰减灭了些许。 「她没事。」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到一股椎心似的痛苦,于是闭上双眼。「我奶奶也没事,没人出事。」 是啊,没「人」出事……还没出事。但他现在对一切都无法确定了,或许到了明天,他的世界将不復存在。 他张开眼时,她仍细细打量着他,让他突然有种灵魂深处的邪恶会被人看透的抗拒,以及恐惧。 「你走吧。」 他将书包甩上肩,转身迈步。 首先传达到的是声音。 「别被溺死了。」 语带恳求的嗓音是这么说的。然而,他还来不及细想这句话,就感觉到背后那股触碰,彷彿会将电流送进体内的那种人类的气息……过往回忆一口气涌上,他完全凭着本能,转身粗鲁地挥开她碰触他的手。 他自认为自己没有出很多力气,但她因为这一下而失去平衡,向后跌坐在地。 他看着她,突然感到无限的后悔。「抱歉。」 她双手撑着地,没有起身,反而是闭起眼,他立刻紧张地走上前蹲下。 「有受伤吗?」 「我没事……不如说受伤的人是你,不是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使他愣住了。然后她以缓慢、温柔、令他无法拒绝的方式,边说着话边环住他。 「我看不到你的伤,但我知道它们存在。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我可以陪伴在你身边,虽然不一定能治癒,但至少能让你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能够了解你。虽然那个人就只是我而已。」 他有多久没有与人拥抱过了?人体的温度传遍他全身,某种滚烫的东西在他体内翻腾。她让他靠在他的肩头,他没想多久,就伸手用力但小心地回拥她。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他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捨不得放手。两人的体温都很高,心也跳得飞快,他听着双份扑通扑通的声响,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发觉她的双手渐渐失力,以及她吐息的温度高得异常,这才注意到异状。 「你发烧了。」 他抽身,但仍轻抓着她的手臂,以免她突然倒下。 「嗯,是有一点。」 「那怎么还自己出门?」 「因为有非来不可的地方。」 她的眼神坚定而真诚。他想起自己昨天那种突然跑掉的方式,确实会令旁人相当在意。难道她会发烧是因为那时候淋到雨了吗? 思及此,重大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但他一点也不觉得麻烦。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迅速抓住他的手臂。「你应该会想多陪陪家人吧,我会自己回去的。」 「别说傻话,而且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她困惑的眼神看了他小小的房子一眼,接着又转回来。「我记得你说过家里有养狗。」 他呆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说过。他说过的话,连他自己也没有记得比她还清楚。 他的左拳无法控制地收紧。「追光……牠死了。」 她低下头。「……很抱歉。」 「追光本来就是一隻老狗了。」他突然以一种说服的语气叙述,也不知道是说给她或是他自己听。「牠生前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乐,我很高兴曾经有牠这个伙伴。」 「我想牠一定也很高兴……有你……」 她瘫倒在他怀中。他毫不犹豫,双手分别从背后及膝窝将她抱起,走进了他那原本一点也不想让她靠近的、破旧狭小但温暖的家。 第八章 他们的雨过② 他让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毕竟他不好自作主张擅自使用嘉燕和奶奶的房间。没有下雨,所以他半开窗户通风,并为她盖上厚重的棉被。然后他煮开一壶热水,加入冷水调配好温度后倒入一个旧保温瓶里,最后他带着保温瓶、一杯满满的热水以及退烧药回到房间。 他发现自己在做这些的时候相当专注,心里除了她就没有再思考其他事物。 「我们家没有冰块,就吃退烧药吧。需要先吃点东西吗?我出去买。」 她在他说话时一直看着他,接着,她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他感觉上似乎很久没有看到的笑容。不知为何,这让他有种心神安定下来的感觉。 「谢谢,你真会照顾人。不过我只是体温高了一点,并没有那么严重。」 他把东西放下,坐到床边的矮凳上。「你都四肢无力了。」 「我在来之前有吃东西,休息一下应该就会好了,而且我家也离得不远。」 他皱起眉。「我不会让你在这个状态下自己走回去。」 「嗯……如果你像刚才一样硬是把我抱起来,我也敌不过你。」 这是句玩笑,他应该要感到害羞,但他只觉得自己刚才的行动完全是正确的选择。反倒是她,说完后将棉被稍稍拉高,藏起了表情,但双眼仍凝视着他。 两人在寂静中对视。 他相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是像伞下那种感觉上与世隔绝,但实则开放的小空间,而是在他的家里,他的房间里,他和她。 他现在无法、也无意实行稍早疯狂的头脑想出的计画。但他发现另一件事,她说得没错,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没办法逃。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能够了解他,如果他试着让别人了解他,那么他将要爆炸的心绪能够获得舒缓吗? 他端起稍微凉了一些的热水杯,扶她坐起。她以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啜饮。 然后他如间聊似地平淡开口。「你知道我在班上有一些传言。」 「嗯,是啊。不过我说过了,我并不相信。」 「对,那些都是假的。我现在告诉你真正的故事。」 她的眼神中染上疑惑。他替她放好水杯,等她躺回床上,盖好被子,才继续说下去。 他的父亲生于一座偏远山上的农家,他的母亲则是大都市的人。父亲离开家乡,进入城市谋生,一开始做的小本生意与投资相当成功,也因此认识了他的母亲,两人恋爱、结婚。然而,父亲受到团队中的伙伴背叛,失去工作和所有财產,还背上一笔债务。他与母亲两人搬迁至偏远的郊区,因为他们再也负担不了大城市的物价。靠着母亲所有的积蓄,两人勉强能够度日,然而父亲接着做的生意与投资连连失败,两人的光养活自己就入不敷出,还要准备提供即将出生的宝宝足够的物质成长。 于是,父亲回到在爷爷过世后搬到山下独居的奶奶家,将母亲与孩子託付给奶奶,自己则做起了辛苦、低薪、又有风险的工地工作。但,或许是转作家庭主妇,生活模式剧烈转变带来的疲倦,母亲在生下第二个孩子后遍染上疫病,不幸去世。爷爷留给奶奶的财產并不多,没有一技之长的父亲只能靠一己之力扶养整个家庭。十几年来,他也换过一些工作,但举凡技能型或头脑型的他总是做不长,也没有太好的成绩,他还寧可多做些劳力活。但这也让他牺牲了不少与家人的相处时间,并且身体常常受伤、不适。 四年前,父亲又做着一处工地的工作,那时的工头姓吴,是个尖酸刻薄、脾气暴躁的人。 「就是报纸上说的吴姓工头。」他回想刚开学时在厕所时听到的谈话。「报纸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你不是不看新闻的吗?」 又是句被她记得清清楚楚的话,虽然那并不是谎言。他以「偶然听说的」含糊带过,继续叙述下去。 吴姓工头与黑道之间有债务纠纷。 当时在此地区称霸的是名为东泉帮的帮派,他们所做的事情,就和现在的赵帮差不多,但那时连闹区的晚上都不见得安全。东泉帮的人们数次在工地的工作时间出现,一开始只是催促吴姓工头还钱,后来人越来越多,并且开始闹事,赖在原地不走、要菸抽、要饭吃、弄乱工人的工具、大吵大闹……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了,但根本没有勇气与能力对付他们。 不久之后,便出事了。 吴姓工头在施工过程中不慎遭遇意外丧命。虽然不知道那是否是真的意外,但一部分的工人就如报纸上说的那样,在隔天就立即辞掉工作,以躲避那些无形的危险。 但危险仍旧自己找上门来。东泉帮从死去的吴姓工头那边要不到钱,于是开始往工头的亲朋好友找去,工地的工人们也被算作在内。他的父亲即使及时离开工作岗位,仍是被那些人找到,于是开始了受帮派阴影笼罩的黑暗生活。 然后,东泉帮引起了一场大骚动,捲入其中不幸丧命的人有十数名,有些甚至与工地或吴姓工头毫无关係。 他的父亲就是在这时过世的。 「那时候我国中二年级。」他回忆着那令人既怀念又痛苦的年代。「正是开始以为自己长大了,变得自大的时候……我不能接受父亲突然去世,却什么也没留下——应该要有什么相对的事情发生才合理。所以,我想找那些杀人兇手復仇。」 他不能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害父亲丧命的人怎么能仍逍遥法外地活着?于是,他找到当时渐渐壮大、与东泉帮日益爆发更多衝突的赵帮,愿意加入他们扫除东泉帮的行列。 「我父亲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帮派。」他强调,否定那流传在班上已一段时日的谣言。「他一直是个很正直的人,也讨厌暴力和争斗……是我加入了赵帮。」 他低垂的头正好迎上她的目光,或许是因为知道她无法随时转身就逃跑,他多了点直视她的勇气。 或许他在期待,他在说服自己相信,她会是他擅自的想像中那么好的人。 第八章 他们的雨过③ 「后来呢?」她只是平静地问。 「……东泉帮被连根消灭,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只剩赵帮的人马了。」 有赵昆齐在,西芒帮看来也无法重演当时他们做的事情。不过,这样的状况也不能说就是和平。 「那么你復仇完了,于是就继续前进了吧?」 「……前进?」 「嗯,人总是要持续不断前进的,虽然你或许一时被这件事情绊住,但是把它解开之后,就要重新提步朝前迈进才行。」 他前倾身体,将双手靠在腿上,咬着牙。「一旦加入帮派就无法轻易退出,我再也没有选择。」 「原来如此。」 然后她不再说话,他瞪着棉被的一角,觉得对话中好像有什么被遗漏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我到现在还是帮派的一员。」 「嗯,我明白。」 「那天晚上在东和街,跟我走在一起的就是帮派的傢伙。」 「现在想来的确是有那种感觉。」 「我也做过很多恶事,恐吓、勒索、暴力、冷眼旁观……」 他停住,坦白得越多就越像是他在期待她给予的救赎似的。经验早就告诉过他,不能期盼这种事情。 「然后呢?」他深吸一口气。「你会怎么选择?」 「我吗?我该选择什么呢?啊,你是指……」 她坐起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稍微辅助她。 她朝他一笑。「我选择相信你哦。我相信你的善良,相信你适合蓝天,你自己一定也很想改变这样的状况吧?」 眼前的笑容与当时挚友的表情形成对比,他的精神恍惚,纳闷自己是否漏说了什么。 「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復仇。」她突然说。「你只是因为心丢失了一块,却不知道该如何填补,所以选择了错误的方式而已。」 她的比喻让他想起昨晚的感受。他紧揪着胸口。 「这种时候,你需要的不是復仇,不是把伤口覆盖住就假装它不存在的东西,而是能够陪你一起慢慢治癒伤口的感情。」 是啊,他渴望这样的感情。但他连这样小小的心愿都无法实现,所以他封闭了自己的世界。 「不要拒绝这样的感情,它不会伤到你的。」 她再次伸手欲触碰他,他看着她的动作,没有躲避。缓缓地,白皙的小手轻轻覆上他的胸口,就在心脏的外面,彷彿在朝他的内心输送温暖一样。 确实有人能够理解他。 他突然有股落泪的衝动。把话全都说出来之后,或许并不是每个人,但有能理解他的人存在,这些感情才是他需要的。如果他继续隐瞒,继续封闭,一切都不会获得改善,他将一直停滞不前。 他已经走错太远,想导正回来不可能不需要牺牲。但是,若他害怕这样子的牺牲,就这么让恶况拖延下去,最后才真的会抵达不可挽回的结局。 他轻轻抓住她贴在自己心口的手,终于决定再朝她迈步。 「『别被溺死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起来就是要选择后者了,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他永远不可能忘得掉——已经身在蛹中的你,究竟是会成功羽化,还是就这样沉浸在暗黑无声的海中溺死呢? 见他无声默唸,她点头微笑。「毛虫虽本能地渴望蓝天,但衝破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对吧?如果没有强烈的意志,一个不留神,就会走向截然不同的终末了。」 就像刚才,若不是她恰好出现,他是否就已经採取行动,做出了不可挽回之事? 「真不知道你怎么创造出这种毛虫理论的。」 「我说过了呀,就是观察,然后归纳。」 「你对我观察的结果是什么?」 「观察还没结束唷。」她伸出另一隻手,覆上他。「我会一路看着你走到终末……或许在那之后也不会停止。」 这和她以前说过的话有所不同。他回想自己从最初就对眼前的人保持的所有疑问、好奇与兴趣,此时得到了更多答案,也创造了更多问号。 他开始期待他们的未来。在那之前,有些事情必须做个了结。 「我会退出帮派的。」他坚定宣布。「我会追求蓝天,只要再等我一下。」 「我相信你。还有,我的承诺仍然算数,请你一定要记得。」 他点头。「我也不会再对朋友说谎了。」 如此下定决心时,他发现他们两人都在散发着点点光芒,原来是窗外阳光不知何时已衝破云层,久违地照耀了大地。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会去找警察自首。」他平静地道出计画。「如果有些证据,应该就能抓到那些常常闹事的人。赵昆齐……也就是赵帮的首领,他其实并不想创造这种暴力混乱的世界,但他也没有好好管束那些人。至少让警察把明显违法乱纪的份子除掉吧。」 她点点头。「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我相信执法机关会以公正的双眼判断出善恶的。」 然后她掀开棉被,准备下床。 他立刻制止她。「你要做什么?」 「你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吧,我不好在这里打扰你。」 「你还没退烧,如果没什么事要赶着回家做的话就继续休息。」 「真是强硬……不过我并不讨厌你的这一点。」 看着她的微笑,他的心里也有如刚刚的阳光,不知何时乌云已散去。他点点头。 他也不讨厌她时常故意将话说得模糊的这一点。 后来,她从他口中问出嘉燕与奶奶的去向与回家的时间点之后,以不打扰他们为由,吃下退烧药再休息一会儿之后,就说要自己回去了。 在他的坚持下,最后妥协地送她到了重阳桥。 本来他想乾脆就趁现在行动,毕竟这件事情无法再拖延下去,然而昨天他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若是擅自消失无踪的话一定会让嘉燕和奶奶担心吧。 警察的问话或许需要好一阵子,他也得将这几年所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事情稍做整理,再告诉警察。 于是,计画就这么敲定了。 明天要确实地了结这一切。 第九章 他,她① 在陆全生国中二年级的那年,赵昆齐曾经询问过他继续待在帮派的意愿。 父亲因故离世,失去依靠的他,一时未多加考虑便选择了投靠一股足以对抗邪恶的强大势力,也就是赵昆齐的帮派。对那时的他来说,只要能够将这些害死父亲的人驱逐殆尽,即使是恶魔的团体也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加入吧。 然而,从父亲死亡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注定走向堕落。他的全副心神,都在如何保护剩下的家人,还有如何发洩心中那些满溢而出的巨大不安、忧伤、愤怒、无力与孤独。他跟随帮派成员,扫荡东泉帮的残馀势力,没有将自己的心情化为言语,而是一个个沉重却空洞的拳头。 东泉帮瓦解了,他的生活目标也是。突然之间,他像是被独留在游乐园中的迷路孩子,看着身旁的人脚步不停地走过,却只有他不知自己该前去何方。 『全生啊,明天早点回家啊,好不好?』 『……我尽量。』 他记得,这就是那段时期他和奶奶最常进行的对话。然后他就会逃进房间,逃进那个监禁所有回忆、也监禁他的真心的狭小房间。 他一直没有正视自己真正想要的,就这样过了浑浑噩噩的三年。直到高中二年级分入新的班级之后,他结识一位相当热心又友善的朋友,他才终于觉醒,看见自己应该要成为的模样,但为时已晚。他这些无法抹灭的经歷,为友情刻下一道深深的伤痕,最终谁也没有获得美满的结局,那位友人转学,而他则决定往后要假装自己不存在。 是纪依蓝将他从这样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无论她对他感到有兴趣的理由是什么,都成功让他重燃对人的好奇,对感情的需要,对朋友的渴望。 週日延续了前一天的晴朗蓝天,但十一月下旬的气温终于连他也开始感到寒冷,虽然是日正当中的大白天,他还是穿上那件黑色的连帽外套后,才踏上人潮拥挤的闹区街道。 若只看这附近络绎不绝的往来车潮,穿着光鲜亮丽、神采飞扬地谈笑着的人们,以及各式店铺七彩繽纷的招牌广告和公园广场的表演活动,根本无法想像就在距离不到一公里的河岸对面,存在着一个充满黑暗、暴力、堕落与虚无的世界。 两个世界只有一纸之隔,却又像油与水那样互不交融。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也有的人只是踏错一小步便永远坠入无法翻身的深渊。 他看着一群看似高中生年纪的男女团体,想像自己是他们的一份子,和他们一样与朋友一同在假日逛街购物、说笑打闹,但此时在胸口扩散的不是羡慕、嫉妒,也不是后悔,就只是深深的感慨而已。不是每个人都能走过同样的道路,而他已是属于其中比较幸运的,能够有所选择的人。 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不要错失选择的机会。 距离最近的警察局位在稍微远离闹区中心的北边区域,步行时间约三十分鐘。他仍在思索。若现在採取行动的话,对嘉燕和奶奶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而若现在什么也不做的话,将会失去什么,包括现在拥有的,以及未来的可能性?他还无法对她们坦白一切,因为一旦说出口的话语便再也无法收回,他应该要在何时、以什么方式告诉她们? 目前的首要目标是保护家人的安全,最终手段是搬离此地,但那会导致她们必须重新适应新的生活、放弃旧有的人际关係,而且也无法百分之百保证不会有人找到他们。理想的状态是能够在接受政府机关的保护下安稳地继续过原本的生活,然而,他其实并不太信任警察——话说得重一点,如果警察的权威是可靠的的话,东边就不会被赵帮所佔据,北区也不会是个被建议夜晚千万不要前往的地方了。 但这是唯一正确的解决办法。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但他不能再寻求错误的力量,他要选择一条未来的自己不会再后悔的路。 他在一间电玩游戏中心的宽敞入口前停下。不停变换色彩的电子萤幕虽刺眼却令人移不开目光,震动心脏的巨大音乐声使他过了许久才注意到左口袋中那个微微颤动的机器。 这支手机本就是为了告知他工作事项用,绝不会有人专程拨打这个号码来找他间聊。他快步远离游戏中心,虽然还未想出完美的应对方式,还是牙一咬,接起了电话。 『哈——囉,阿陆,今天真是个令人兴奋的日子啊,嗯?猜猜我找到了谁?』 药头那黏腻的语调令他浑身不适,所说的内容更是令他的一颗心直往下沉。难不成又来了?为什么?难道他们发现了他打算前往警察局吗?或是他们决定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放过他? 但今天奶奶应该在家,这种好天气附近的邻居也都会在彼此的家之间互相走动,那些人应该无法明目张胆地做出什么才对…… 「……你想干嘛?」他从齿缝中挤出装作平静的声音。 『干一票大的囉。阿陆,别说我无情,老子可是特地打电话通知你了啊,有没有种就看你了。对了,老子可真爱听她这浪叫声,多骚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暂、压抑的低吟,那熟悉的嗓音顿时令他头脑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如丝线般的物品一一断裂,让他一时忘了如何回话。 『现在到基地来,别带其他无关的人来捣乱,懂吧?就等你一个,好戏就可以上演了啊,阿陆。』 药头逕自掛断电话。他维持原姿势握着已切断通讯的手机好一会儿,直到手指关节变得僵硬疼痛,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拔腿开始狂奔。 虽然想法一片混乱,脑中闪过无数的疑惑,但他知道现在没有时间能让他慢慢理清思绪。 电话中那轻柔如水的嗓音,他不会认错。 那是纪依蓝。 第九章 他,她② 到达河岸的工厂时,他在外头杂草丛生的泥土小径上喘了两口气,接着挺起身。道路尽头有一名扛着金属球棒的帮派成员以随意的站姿抽着菸,大概是负责放风监视的人。那人并没有拦住他,他也就乾脆地无视,直接穿越工厂外头只停有一辆黑色汽车的大片空地,用力推开工厂巨大的铁门。 「动作可真慢啊,阿陆,去哪里找乐子去啦?」 药头的话声最先传入他的耳中,他不予理会,视线迅速扫过工厂内部,把握现况。 最显眼的便是被绳索束缚在赵昆齐专属的那张椅子上的娇小人影。纪依蓝身穿白色双排釦上衣与米色长裙,服装看来没有被破坏的痕跡,手脚也未见明显的伤口。她原本低垂着头,在药头出声之后便缓缓抬起视线,两人正好四目相交。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类似疲惫的东西,在见到他后便更染上了些闇影,他不自觉地一步步朝前走去,像是被那似乎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神情所牵引,试着要改正这个错误。 药头就站在她的左前方,手中把玩着一把约三十公分长的窄刀。阿凯与阿洛分别站在她的右后方及左后方,手上没有武器。铁台下方的稍远处,则是一脸无聊似的谢御铭正用单手拋接一台银白色的小巧手机。 虽然疑惑尚未获得任何解答,但他的大脑已经自动开始拟定计画:先夺走药头的刀子,他的夹克和牛仔裤口袋放不下其他的武器,但阿凯和阿洛的外套口袋有可能藏着,所以在夺刀之后先放倒体型最小的阿洛。为了不让药头利用高大的阿凯牵制他,要紧贴着椅子战斗,然后力求重伤动作敏捷的药头的腿部。若阿凯拿出武器,首要目标是阻止他交给药头。若谢御铭加入战局,就利用他不熟悉打斗而创造出的破绽。假如成功解决室内四人,正门外有一个人和一辆车,基地隐藏的后门与连接其后的河岸小路是否会有人埋伏?他能带着她闯过吗?如果不能…… 药头的大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哈哈哈!你果真没带条子来,我就知道你没那个胆,阿陆。」 他握紧拳,向前的步伐变得坚定。「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自己解决。」 「是喔,你就觉得自己很屌,自己的马子自己救咩?不过没门,你想救她也是一样给我拿出钱来。」 他的脚步顿了顿。钱?他以为药头就是存心要找个方法折磨他,却没想到会是想要钱。但药头应该也知道他根本就拿不出钱来才是。 「怎样?没钱对吧?所以你就乖乖站在那儿,看老子把这女的给——」 「药头哥,我就说应该不是那样了啊。」谢御铭插嘴。「那女的应该不是陆大哥的女朋友啦,我觉得还比较有可能是仇人。」 陆全生像是突然间找回理智的斗牛般煞住思考。谢御铭的话让他顿悟,既然药头的目的是使他痛苦,那么他该做的不是诉诸武力,而是消去能让药头满足的因素。只要他假装自己根本就觉得毫无所谓,药头的计画就会失败,那么至少其他几人就再没有为难她的必要。 「你小子就是爱跟我唱反调。」药头砸嘴,接着转向身后的两人。「你们说呢?」 「不知道耶,但阿陆看起来不像是会对女人有兴趣的样子。」阿凯说。 「啊你们昨天不是看见这女的跑进去他家?」 「对啊,女的跑去,不过阿陆叫她滚,是她后来直接昏倒在原地,阿陆才把她带进屋子的。」 「智障喔!不早说!」药头拍了回答的阿洛的脑袋一掌。「妈的,所以到底是怎样?」 陆全生在铁台前方几步站定,做了个平稳的深呼吸,同时瞥向她一眼。 他又要在她面前说谎了,但这次的谎话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她的神情未变,但迎着他的视线眨了眨眼。 「她只是跟我同班。」他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怀疑药头的智商。「就为了这点事把我叫来?无聊。」 「干,她不就是你马子?别不承认。」药头虽这么说,但脸上开始显露不确定的神色。 「你刚刚在电话里说什么一票大的?」 「是这个啦,陆大哥。」谢御铭弯身从地上拾起一份报纸,工厂内土黄色的灯光使黑白的文字变得朦胧,他盯着谢御铭示意之处看了许久才想起,那是他们一起去东和街的那天晚上,谢御铭唸诵过内容的报纸。 联成科技总裁纪成规躋身百大新秀,身家可望胜过蓝天翔。 纪成规…… 他的脑中隐约浮现谢御铭当时的话音。 『不过这个傢伙也一把年纪了,应该有小孩吧?搞个绑票勒索说不定有看头?』 ……这才是药头的意思? 他盯着眼前的这群人,再度有种世界正离自己远去的奇异感觉。他没有想过,原本以为只是针对他个人的警告,竟会演变成这样的事件。 而他就处于事件中心,不是共犯,却也救不了人质。他能做的,只有尽力确保她的安全。 「这可要感谢小子的主意。」药头得意洋洋地用下巴朝谢御铭一比。「他说那死有钱夫妻肯定有小孩,姓纪的又没多少人,好巧不巧小子翻他学校名册就找到这女的,跟踪去她家一看果真她妈的不得了,又白又大的豪宅啊!」 像是要证明似地,阿凯和阿洛各自从口袋中掏出为数不少的钞票以及珠宝饰品等物现给陆全生看,并咧嘴露出贪婪的笑容。 「你说这女的跟你同班?」药头接着一脸怀疑地追问。「但你不知道她是死富二代?」 「……不知道。」 「陆大哥对新闻没兴趣。」谢御铭说。「他都不记那些人名的。」 药头似乎被说服了。「要是阿陆早知道就可以省下一堆时间了,真是。」 目前为止,他的偽装似乎是成功的,但他皱起眉。谢御铭从开始就一直在帮他说话,但他们现在的绑架行动却也是他向药头提议的,令他无法摸清谢御铭的想法与立场。 第九章 他,她③ 「好吧,阿陆,那你可以滚了,老子今天没空陪你,也不会分你一毛钱。」药头动作粗鲁地搧搧手。「小子,打电话吧。」 陆全生从药头的表情看出,他并不是那么坚持地要赶他离开,于是一语不发地继续站在原地,看着谢御铭打开那隻银白色的手机。 「打不开耶,药头哥,要输入密码。」 「喂。」阿洛立刻语气不善地低吼,踢了踢椅脚。「小妞,密码多少?」 她没有回应。 「你的学习力很差啊,嗯?」药头将手上的刀子塞给阿洛。「问你话,就给老子乖乖回答——」 药头的双手猛地掐上她纤细的脖颈,她因气息被阻断而只能发出不连贯的低吟,脸色变得苍白。陆全生几乎就要衝出去,但注意到视线角落的谢御铭盯着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的双手,只得咬紧牙关,奋力压抑胸腔那股躁动的怒焰。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密码是多少?」 「……一……一一二三……」 药头的双手离开后,她便开始剧烈地咳嗽,每个痛苦的换气声都像团烈火窜进陆全生耳中,烧灼他的血液。他看着药头跳下铁台,忍住没上前将他的脖子扭断。 他发现阿凯和阿洛也都紧盯着他,于是收回对她的注意,假装对谢御铭将要做的事很有兴趣。 「小子,打开没?」 「开了。要打给哪个,『父亲』还是『母亲』?」 「男的吧。」阿凯提议。「比较有钱的是他。」 「说得也是。」 经扩音的等待接听声在偌大的工厂内回盪,毫无感情的冷酷音效响了一声又一声,好像世界陷入了同样的循环。许久之后,机器终于放送出不同的声音。 『您拨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试……』 「搞屁啊?」药头暴躁地抓抓头。「换另一个试试。」 无尽的等待声再度重复。这次,在经过与先前差不多的时间之后,电话被接听了。 「什么事?」一个略显冷淡的妇人嗓音问道。 「嘿!听着,」药头立刻变得亢奋,以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怪腔怪调说。「你的宝贝女儿现在在老子手上,如果不想——」 打断他的是通讯被切断的嘟声音效。药头愣住一秒,接着用力踢了一下铁台的侧边。 「干!搞屁喔!不先给她点证据她还不信是不是?小子,再打。女人,你等一下给我叫。」 谢御铭再次按下拨打键,药头则立刻抢走手机,然后跳上铁台,将之扔在她的腿上。 她垂下视线盯着手机,他发现她的眼里完全不带有一丝期盼。 对方这次快了几秒就接听了。 「叫!」药头率先大吼。 「……妈。」她的音量相当低,有点沙哑。 「你跟什么人在一起?那男的是谁?」妇人的语速相当快,但听起来并非因为焦急,而是不耐。 「……我被绑架。」 她的神情非常冰冷,像是一点也不情愿说出口似的。陆全生突然明白,出于他所不知道的理由,她并不期待她的父母会来救她,所以才会从一开始就露出那样的神情。 「一点也不好笑,不要这样浪费我的时间。」 阿凯与阿洛交换不确定的眼神,药头暴躁地拨乱自己的头发,谢御铭连连眨眼,陆全生也一时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只有纪依蓝像是早就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一般,一丝波澜也无。 「这位大婶,没人在跟你讲笑话。」阿洛开口。「这女的现在在我们手上,要是想见到她完整地回家,你和你那死富翁老公就给我把钱准备好,懂吗?」 「……要多少?」 见妇人终于相信,几人再度提振精神。 「十亿。」药头立即回答。「这对你们来说只是小钱吧,二十分鐘内把钱筹好带到东和街一零一巷五号,要是让老子发现有你们俩以外的人跟着进去,尤其是条子——」 「进去?」妇人语气尖锐地打断药头的话,可谓相当勇敢的举动。「你们不在你说的那个地址吗?那我到那里去干什么?」 「别他妈给我废话,老子叫你去就是——」 「直接告诉我你们的位置,别浪费时间。」 药头的整张脸涨得像颗红气球,似乎是气得过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没有回话。 「真是个了不起的疯女人耶。」谢御铭说。 倏地,一声响亮的击打划破空气。陆全生死死盯着药头还停留在半空的手掌,全身发颤难受,好像那一巴掌是打在他的脸上似的。她则依旧无语,淡漠的双眼定定望着手机,像是灵魂离开了躯体。 「听着,臭婆娘,照老子说的干,否则老子真杀人了。」 「听起来年纪也不大,难怪不做些正经事——」妇人低声碎唸到一半忽然顿住,紧接着话锋一转。「我要去开会了,剩下的事叫你爸解决。」 通话被对方切断。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且违反常理,一时没有人能够开口说话或移动,所有人都如石像般呆立原地。 一股不属于他的悲伤和痛苦在陆全生的胸口打转,但他立刻停止探究,现在没有感性的馀地——本来打折磨他的目的没有达成,现在连绑架的赎金也要不到,面对这样接连的失败,一向自大又衝动的药头反应会是如何? 经思考过后推测出的结论愈渐清晰,在他的背后开始冒起冷汗时,药头抓起她腿上的手机,用力摔向基地角落,清脆的撞击声在工厂内扩散,但很快就被药头的高声宣佈掩盖。 「算了,咱们撕票!」 第十章 破蛹① 药头的话似乎震慑了空气,世界一时变得寂静无比。 陆全生改变站姿,压低重心,全身肌肉施力,准备随时跳上铁台扑倒药头。 但在如此紧张的一刻,他的心中仍有个小小的声音暗骂自己。在得知药头的目的是钱以后,他居然就认为她不会有危险而松懈下来,实在是太过愚蠢了。 纪依蓝缓缓抬头,看了看她视线所能及的三人。她没有求饶,也没有向陆全生发出求救的讯号,甚至没有流露出悲伤或是害怕的感情,像是麻木了一般。 看着那副模样,他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不亚于失去的痛苦。 药头瞪大的双眼带着杀意,他摊开掌心伸向阿洛。「刀子拿来。」 方才药头交给他的刀子还在手上,但阿洛并没有听话地立刻递出去。 「大哥,不好吧?再怎么说也用不着真的砍人……」 「老子说会砍就是会砍!你以为老子只会耍耍嘴皮子不成?」 「不是嘛,我是说……她可是个女的,杀个无冤无仇的女的干嘛呢?」 「别屁话那么多!你没种杀人就闭上嘴,老子自己动手!」 站在左侧的阿凯这时做了个陆全生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上前一步拨开药头伸向前的手,然后挡住阿洛和他手中的刀子,双手抱胸。 「她还满正的耶,你不要我要啊。」阿凯一脸不满。 「要正妹整条街随便都绑得到,这女的要为那臭婆娘付出代价!」 「但我还没拿到半毛钱耶。」谢御铭也从铁台下插入话题。「几位大哥好歹也分我一点豪宅里的战利品吧。」 「你闭嘴!阿凯,老子可是一直待你不薄,别在这时候跟我作对。」 「哪有到手的女人不玩的道理?你听着,如果我玩腻了的话,之后爱怎么处理都随便你,但是在那之前休想动她,总不能每次我们都是捡你剩下的。」 「说什么屁话?要不是有老子在你们会有种绑架人?滚开!」 药头推阿凯的肩膀,阿凯伸手抓他的夹克,药头朝他的脸挥出一拳。 阿洛立刻喊了一声,进入备战姿势,谢御铭也将报纸捲成筒状,一副在犹豫是否要加入战局的模样。 陆全生盯着那灰阶色彩的报纸,忽然,一个念头缓缓浮现脑中。 他不知道药头在其他地方还安排了多少人手,就算他侥倖带着她逃过了,以药头的个性仍是会追着他们到天涯海角。 既然药头想要的是钱,那就想办法弄钱给他,然后让她的家人来保护她吧。 他回想着报纸上的内容,脑中计画逐步清晰起来。 阿凯的一声大吼使他抬起头,正好捕捉到阿凯表情狰狞地趴伏在地面、阿洛失去平衡踉蹌后退、药头则将抢回的刀子高高举起的画面。 「——等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移动得如此快速的,但他及时跃上铁台,制住药头下挥的手臂。药头写满愤怒与杀意的眼神立刻射向他,他看出在那之中的不信任,他知道药头心中一直保有一丝怀疑。 他必须扮演得很好。 他努力不去看近在眼前的她,维持着与药头对峙的姿势,缓缓转向仍站在原地的谢御铭。 「那对夫妻有多少钱来着?」 「嗯?喔……上百亿,男的的财產佔大部分。」 他看着药头。「这么好的目标,你不要我要。」 「放屁,你就是想救这女的,对吧?」 「摇钱树谁不救?你没办法弄到那笔钱是你无能,我有办法。」 强装一副贪心又自大的模样说出这番话后,一个先前被他塞到内心角落的恐惧擅自膨胀。这是为了救她而说的谎话,但万一她当真呢?万一她以为,连被她拯救过的他,也不愿意拯救她呢? 所以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除了担心露馅,更是怕看见她的误解。 「什么办法?」阿洛立刻追问,他似乎是在场对于原来的绑架计画最为热衷的人。 「电话给我,我做给你们看。」 「你去拿吧,他交给我。」阿凯从地上爬起,抹抹鼻头上的一点血,代替他抓住药头的手,但药头很快地用力甩开两人,后退一步。 「怎样?现在换阿陆当大哥了是吧?行,我就看你想怎么样让那个疯婆娘吐钱出来。」 陆全生确定药头恢復冷静,阿凯也站在随时可以挡住他的位置之后,便走向基地角落,同时一边祈祷她的手机没有摔坏,否则以她母亲的个性来看,或许完全不会理会陌生号码的来电。 但他每前进一步,四肢的颤抖就加重一分。他不知道自己的计画成功率有多少,一旦失败,演变为武力争斗,阿凯、阿洛、甚至是谢御铭都不会是他的伙伴。 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他转头一看,是谢御铭。 「如果手机摔坏了怎么办?」谢御铭问。 「换别支打,号码问她就行了。」 「她会说吗?我看她好像一点也不想跟她妈讲话的样子,虽然我也能理解,如果是我被抓走,我老爸也肯定不会来救我。」 他知道所有人都听得见他们的谈话,于是不予回应。他捡起小巧的银白色手机,发现手机上一串小小的蓝色花型吊饰掉落了一半,萤幕也多了几道裂痕,但功能仍能正常使用。 「哦,真幸运耶。打电话要点这里。」谢御铭相当热心地从旁替他操作,没几秒便切换到了名称储存为「母亲」的联络人页面。 他瞥了谢御铭一眼,仍旧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只能理解成他是真的想要那笔骯脏的鉅款。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拨打键。 即将宣告命运的等待音效持续了宛如一个世纪之久。 然后他按下取消,吐出一口气,在谢御铭疑惑的视线之下再度拨打。 既然对方没有关机,表示多少还是在意这件事情的吧。他想。 他接着再度取消,然后持续重复这个过程,拨打,等待二、三秒,取消,再拨打。直到进行约第十次时,通话一拨出对方就立刻接起了。 「你们到底想怎样?」妇人不耐烦的声音连珠炮似地轰炸。「就说了我没空陪你们玩,有事找纪成规——」 「你们会上新闻。」他以冰冷、篤定的语气说,感觉到有数道视线从背后紧紧盯着自己。「刚才为止的对话全都录下来了,记者们会蜂拥而至,争相报导这个消息:外表光鲜亮丽的科技界双星纪成规和胡琇贞,竟是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救的冷血怪物。一旦爆出,你们的商业伙伴会急忙与你们切割关係,你们的竞争对手想必也会趁机补上各种真实或不实的谣言吧。到时候,你们得付出的可不只十亿这么简单。不用指望纪成规,他早就把电话关机,逃跑了。」 一口气说完这番半真半假的话之后,电话两头的世界都陷入沉默。他握紧拳头,感受冰冷的汗珠一点一点滑下背脊。会不会他错了?会不会他的威胁不奏效?会不会社会根本就不在乎这种事? 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等待。 「……十亿对吧?再说一次地址。」 终于,妇人以似乎找回理智的冷淡嗓音低声说。 「东区,过重阳桥左转沿着河岸走,看见有红色烟囱的工厂就是了。」他很快地说完,免得有任何人衝过来打断他,这也是他直接在远离药头等三人的角落拨打电话的原因。「十分鐘,带着现金一个人来。」 「……知道了。」 他掛断电话,转身准备面对其他人的责难。 出乎意料地,似乎没有人为他直接透露他们的藏身地而发怒。 阿洛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帅喔,阿陆!」 「总算要拿钱过来了,他妈的臭婆娘。」 「那要叫其他人回来吗?」阿凯拿出自己的手机,询问药头。 「算了吧,那些小鬼平常也没帮过什么忙,就只知道要分一杯羹。」 药头说话时意有所指地看着谢御铭,但谢御铭并没有发现,因为他正盯着陆全生手中的手机。 「怎么了?」 「喔,没有啦,就觉得陆大哥真是厉害。那些台词是哪里学的啊?」 他没有理会谢御铭,随手将她的手机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工厂内的气氛变得欢快,当其他人正在讨论拿到钱之后要怎么用时,陆全生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否则自己可能会看见她的表情。 「大哥,那我们钱怎么分?一样是我和阿凯各两成吧?」 「然后原本小弟那一成给阿陆?我觉得很公平。」 「不成,老子要改成拿一半,剩下的你们自己分。」 「那怎么办?我们各拿一点五亿?」 「不然一成给小子和阿陆自己分,打架打赢的全拿好了,哈哈。」 做出这种事,接下来药头等人就只能过着躲避警察追捕的生活,再把帮派内剩下常常闹事的人都供出来之后,就能保证嘉燕、奶奶、甚至于这整个区的人的安全了吧……他在心中推敲着后续结果,条件是她的母亲依言将钱带来,代价则是她们的物质损失、精神创伤,以及他自己的未来。 「陆大哥要是拿到一大笔钱,会想买什么?」 谢御铭就像在间话家常似地问,不像其他三人带着一种混着紧张的兴奋,也不见不安或心虚的模样。 谢御铭总是有办法融入任何情境与场合,那种气定神间的气质是他非常想学习的,于是他依着相似的语气回答。 「先买吃的吧。」 「我也是耶,首先要好好大吃一顿,然后再来是买游戏机。」 「游戏机?」 「就现在那种小小一台拿在手里玩的啊,之前都只能跟班上同学借,不过最近终于快存够钱了。」 谢御铭的存钱方式不就是跟着帮派的人四处打猎吗?他皱起眉,对方则耸耸肩,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一点也不在意。 他准备的供述名单里没有谢御铭,毕竟他只是个新人,刚加入帮派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身不由己,在他们的内心中并没有藏着天生对这些暴力行动的爱好与渴望,而只是一时的迷途。然而,谢御铭越看越不像是迷路的人。 他是否要把谢御铭也交给警察? 正思考到这里时,阿凯的手机响了。 「怎么?不用……对,就是她……带着箱子,好……好,记得检查一下,叫后门的傢伙注意。」 阿凯掛断电话,不用说也知道,她的母亲来了。 「点收就交给我。」阿洛自告奋勇地跳下铁台,走近大门口。空手的阿凯与拿着刀的药头分别站在她的两侧,浑身散发着充满威胁性的气场。陆全生仍旧与谢御铭站在角落,但他悄悄地一点一滴朝铁台的方向挪近,以便在遭遇任何突发事件时能够随时反应。 铁门缓缓打开。略显吃力地推开铁门的女子看起来再平凡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一头染过的红棕色短捲发,穿着精心设计过的蓝、灰二色套装,脚踩高跟鞋。她用双手将门完全推开之后,才拉动搁在脚边的黑色硬壳行李箱,脸上带着冷肃的表情。当她走在街上时,一定是一副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模样,想必不会令人起疑。 陆全生朝纪依蓝瞥过一眼,发现她居然乾脆闭上眼睛,完全无意以眼神与自己的母亲有任何交流。 她的母亲环顾所有人一圈,然后对大步走向前抢过行李箱的阿洛说:「钱都在这里了,把人放了吧。」 越过阿洛的肩膀,他看见行李箱中躺着无数一叠一叠整齐捆好的新钞,这样庞大的数量,他们应该也无暇细数金额是否正确吧。 「是真钱,大哥。」阿洛随手拿起几叠钞票确认,笑得合不拢嘴。「发了!咱们发了!」 阿洛带着行李箱回到前方,她的母亲犹豫地跟上了两步,但又盯着药头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子停了下来。 「再来呢?人丢着就行了吧,带着也不好跑路。」 药头没有回应阿洛。陆全生这时才注意到,药头的脸上并没有出现狂喜,相反地,他细细瞇着眼,像是在计画什么事情。 第十章 破蛹② 「就这么还给你的话,也未免太便宜你了。」药头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对吧,阿陆?」 「……你在说什么?」 「你真以为老子眼瞎啊?你就是想救这个女的,我管你为什么,但我可不会让你满意。」 「大哥。」阿洛插话,语气有些不耐。「别管阿陆了,咱们快跑吧。」 药头搧搧手。「那你就先走,老地方见。」 「是喔。」 就拋下这么一句,阿洛就抱着行李箱从后门离开。阿凯有些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看药头以及阿洛消失的方向。陆全生和谢御铭也呆愣在原地。没有人清楚药头想做什么。 「阿陆,老子是真不懂你。」药头扭动脖子,发出喀喀的声响。「你明明可以做得很好的,你很有实力——赵昆齐那傢伙一直以来可是比起老子更认同你。」 他着实惊讶地呆住了。药头在拿他们两个做比较?他可从来没有任何与药头竞争的意思。 「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成为赵昆齐的副手,说不定还能找机会取代掉他。结果呢?你开始偷偷搞鬼,跟小店老闆道歉,跟其他帮派的混帐和解,还常常联络条子,老子是真不懂你想干什么。」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原来药头一直都知道他做的这些事,这些对于帮派来说等同于背叛的事。 「现在我看清楚了,你这傢伙根本没想要钱,你只是想打发老子走,是吧?」 「你们现在是在演哪一齣?」她的母亲以教训孩子似的语气插话。「快把人放了,我没时间看你们玩。」 药头的眼中凶光闪动。 陆全生的反应很快,甚至在药头转身之前便来到他的后方,接着将他举刀的右手和颈部一起从背后锁住——然而这招被他向旁避开。 她的母亲发出淡淡的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但他无暇注意她的神情。 「看吧。」药头转动刀子。「你的心从来没向着这边过。知道这叫什么吗,阿陆?你简直就是帮里的害虫。」 「那又怎样?」他总算能够坦承。他用背部完全遮挡住她,不让药头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靠近。「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的伙伴。四年前,我以为你们救了我,但那其实是害了我。我从来没有欠你们什么,我欠的是我自己。」 「哼,不知感恩就算了,还能自以为厉害地说什么大道理,你可真不简单,阿陆,读太多书脑子坏掉了吗?」 「比你说话不算话好。」 现在的角度无法确认阿凯的动静。陆全生一面与药头对话,脑筋一面疯狂地转动。他的意图已经败露。他可以信任谢御铭吗?不,不该冒这种风险。在大门外把风的小弟应该会去与阿洛会合,只要想办法让她母亲带走她的话…… 「老子哪里说话不算话?我说要砍这女的,所以现在就是要来砍。老子可是杀过人,砍个女的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凝视药头的双眼,发现里头没有一丝犹豫、害怕或不确定。想当初,在东和街也只是意外打死人的药头,还曾经显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明白,药头已经走到了那个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的脑中已经只剩疯狂。 「喂。」阿凯突然出声。陆全生忍住想回头的反射动作——绝对不能在药头面前露出破绽。「只是为了想杀人就杀人,你疯了吧?」 「阿凯,你怎么搞的,今天倒是一直向着阿陆啊?你也想改当个好宝宝是吧?」 「跟你真是没话说。反正我的两亿能到手就行,你跟阿陆爱怎么吵就怎么吵,但是别在我面前砍女人。」 「你也是有病,砍女人又怎么了?捨不得你的洋娃娃被人弄坏啊?那你想怎么办?跟阿陆一起找条子喝茶去?」 药头和阿凯两人的言辞都越来越针锋相对。陆全生趁这个机会迅速地确认了一下谢御铭的状况,发现他挡着她母亲的去路,不让她靠近铁台。 「阿陆。」阿凯喊他。「如果这是你马子,我不动手,但你帮我教训一下那疯子,只有你能打得过他了。」 「果然是要改当叛徒的小弟了啊?阿凯,真可惜你在最后脑袋出事。等老子收拾完阿陆,下一个就是你。」 药头突然举着刀子攻过来,他也无法分神猜测阿凯说的是否为真心话,只能全心全意地对付眼前的敌人。他的背后就是她,他不能闪避,于是他伸出左臂挡下刺击,并尽力向后下方拖拉卸除力道,但窜进体内的痛楚仍像是深达骨髓,让他出现了半秒的空档,这时下一刀再度袭来。 他用双手锁住药头的右臂,交缠中左腰附近被划过无数道伤,他紧咬着牙,站稳脚步抵挡药头左手的推击,缩起下巴朝他使出一记头锤,一撞一拉,成功让他的刀子脱手,他将掉落在左脚边的刀子迅速踢下铁台。 但药头很快地找回平衡,挥出快速的直拳。他在躲避时失去重心,踉蹌了一下,接着腹部立刻遭受到带着火焰似的重拳袭击,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他这辈子受过最重的伤便是在四年前那场大混战之中,但那时所有的伤混着血、泪和雨,而且他早已忘却除了心被剥掉一块般的疼痛以外的感觉是什么了。在平时与其他帮派的小衝突中,他则没有遇过像药头如此难缠的对手。他能依靠的经验就是空手道比赛,但他现在没有护具,没有规则,并且有想要守护的人。 他努力撑起感觉上好像快断成两半的身体,移动头部躲掉连续的两拳之后,跟着变化的脚步迅速带起一记前踢。 换药头摀着侧腹后退。他乘胜追击,改用拳头朝着头部不断进攻,争取更大的空间。他并不是完全相信阿凯,但只要手上没有刀子,就没有立即性的危险。假如铁台下的两人用刀子去割断绳索的话…… 「大婶,那边很危险,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哦。」 在他分神消化谢御铭的声音的时候,药头忽地变换脚步,展开反击。他没预测到一向喜欢用拳头的药头这记鞭腿,而且还是向着高处,在他意识到这一击的下个瞬间,他的视线便成了一片黑,脑袋晕沉,左耳不断发出高频率的鸣叫。 不行。他立刻对自己说着。我不能被击倒。睁开眼…… 他感觉自己摔向地面,但凭着本能护住了脸部,然后他在视野还没恢復得清晰的情况下,以双腿夹住扑上来的药头的腰,朝右侧一滚翻身摔下铁台。 他本想把药头的身体当作铺垫,但角度不尽理想,他自己也浑身发痛。两人在地面打滚,双手仍在互相角力,极近距离之下,他看见药头满脸狰狞,眼里早已没有追求的目标,只是一心想将他的头扭断。 他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直以来,交派给他最多无法拒绝的工作的人就是药头。不让他离开帮派的人也是。进而追究,唆使阿凯与阿洛带走嘉燕、间接导致追光死去的人也是他,让她身处险境的人也是他。若要说恨,药头一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抱有最大恨意的人吧。 但他不会再让负面的情感驱使自己行动了。他所做的事情,不应该是破坏,而应该是守护。若说他有力量,那么他要将力量用在正确的事情上。 药头的脖颈就在他双手可触及之处。只要他出手不到几秒,药头就会彻底断气,再也无法作恶。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不到非不得已,他不会对药头下重手。药头应该也有个家庭才对的,他们家是什么情况?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什么导致药头变成现在的模样?会不会他也曾经毫无选择? 他没学过让人昏厥的方法,所以只能尽力锁住药头的行动,然后慢慢将他的位置带远。 「阿陆,你儘管动手,就算他不小心死了我们也没啥损失。」阿凯的声音说。 那可不行。他在心里回答。 药头发出猛兽般的咆哮,意图挣脱他的束缚,无奈体型上的优势就是无法轻易逆转,他稳定地压制住纤瘦的药头。 ——直到药头朝他左臂上的刀伤猛戳去为止。 他大叫一声,手臂不自觉失了力。他感觉到温热、黏稠的液体慢慢涌出,但药头没有就此放过,继续用指尖与指甲胡乱地将他的伤口挖大。痛觉麻痺了他的左手,甚至于整个左半身,但他还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拖住药头,不让他移动。 「阿陆!」药头突然开口,唾液近距离喷在了他的脸上。「想想那个年代!咱们可是称霸一方,过得那么快活,完全不用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看看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你不想回去那个年代吗!」 「不想。」他毫不犹豫,抓住空隙朝药头的下巴揍上一拳将他甩开,接着翻转身体,换他在上方以体重死死地压住药头。 「你这个白痴!」药头说着,挣脱束缚的左手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放进夹克底下。他的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难不成有暗袋? 那一瞬间,他选择收回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向后倒弹。而药头趁机爬了起来,以他优越的敏捷速度朝着左侧奔去。 是陷阱。 他追不上。那彷彿将时间慢下来的一幕之中,他正要抵销迅速后退的反作用力,而药头已经起跑,衝上铁台只需要大大的三步,站在那之间的谢御铭与她的母亲都阻止不了他,而阿凯并不是战斗好手。 那短短的一刻,他嚐到了不甘,嚐到了无力,嚐到了绝望。但他瞥见了她的眼神,她正看着他,坚定、毫不动摇的凝视,就如她所承诺的,她会见证到最后一刻。他知道,自己必须前进…… 然后一连串陌生的声音响起。 就在那三步的距离之间,分别从大门与后门涌入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员,动作干练、整齐划一,放倒药头、包围阿凯与谢御铭、守住纪依蓝,全都在同一刻发生、行动完毕。他呆愣地看着眼前持着手枪的警察部队,看着应为小队长的人物与部下互打手势,然后朝肩上的小型对讲机说:「已制伏歹徒,歹徒未持枪,未发现爆破物,危机解除。」 ……危机解除? 就在刚才还陷入生死一线的大脑反应不过来,他猛地眨眼,想辨清这是幻觉还是梦境。 阿凯、谢御铭以及她的母亲都分别在跟警察对话,他身边也有几名员警走来,似乎欲关心他的伤势,但他没把那些话听进去。他现在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他吃力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铁台,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上留有与药头战斗的痕跡,没人阻止他靠近她。她身上的绳索已经被员警割下,正在缓缓转动有着红色勒痕的手腕。 他绕过警察,在她面前蹲下。 「还好吗?」 「……嗯。」 她的表情带着惊讶与疑惑,像是还无法接受事情快速变化至此,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也是这种表情。 她眨眨眼,好像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他忍不住微微起身轻轻抱住她。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但是在他自己失落的时候,她是对他这么做的,所以这次换他给予她温暖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那个理当要守护她的女人產生一种复杂的负面情感。 「这次很感谢你的帮忙,剩下的事情就请到警察局再详细叙述一遍吧。」 他听见员警的声音,却不知道那是在和谁说话,于是转头,发现竟是谢御铭。 阿凯与药头已经被銬上手銬,谢御铭却仍旧好好地站着。此时,由于药头开始大吼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于是员警先将他从后门带了出去。 「那我们可以走了吧?」她的母亲以礼貌的语调问,但不知为何就是能透出一种急躁与抱怨的感觉。「依蓝,回家了。」 她没理会自己的母亲,彷彿听不见她说话似的,只是用右手非常轻柔缓慢地抚过他的左耳附近红肿疼痛的地方,带来奇妙的搔痒感。 「谢谢你。」她悄声说,像是此地是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安静世界。「我一直都相信你……相信你的信念。」 她的话如同一股暖流送进他体内。她是如此地相信他,他怎么还会怀疑她可能误解呢? 「对了,」他掏掏口袋。「你的手机。抱歉摔坏了。」 「怎么会是你说抱歉呢,又不是你摔坏的。」 在她拿回手机的时候,她的母亲边低喊「依蓝!」边朝他们走去,但被员警给拦住。 「请稍等,你是胡琇贞女士吧?方便的话,请配合至警察局做些笔录,只需要十几分鐘的时间就可以了。另外,若要带十亿现金至银行进行存款,我们员警也可以陪同前往。」 「看来还是会上新闻呢。」纪依蓝低声说,脸上不但没有黯淡的表情,甚至还慢慢展露出来到此地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他不禁摇头苦笑。 警察部队的小队长站在房间中央,大声宣布。 「那么,现在请各位移动至警察局吧,麻烦配合了。」 最终章 成蝶①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非常迅速。一不留神,时间就飞快地消逝,日后留存在回忆中的只剩一抹的影子,但只有心中的情感让他知道这些是真真切切的真实。 数辆警车在街道上奔驰。假日的闹区总是挤满了人,陆全生从车窗之内朝外看见,大部分的行人都会对这警方出动的大阵仗瞥上一眼。阳光依旧明亮,但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在那个充满菸味的废弃工厂待了好久好久。 行道树反射着点点金光,大马路上的车阵、斑马线上的人群、路边摊商的队伍、咖啡厅玻璃窗后座无虚席的景象。看着这些,他终于明白自己回到了这个世界。 在车上的员警替他包扎完左臂的伤后不久,他们便飞快地抵达警察局。然后警察们迅速交换情报,分配任务,在穿着黑色或蓝色制服的人们在车阵之间来回走动数次之后,终于分批将所有人都带进警察局。 首先是被戴上手銬的阿凯、阿洛以及药头,紧接在后的是其他参与绑架事件的帮派成员。这些人在进入警察局之后就再没见过其身影,想必会被关押好一阵子吧。 接下来是与他陆全生同车的谢御铭。 他看着那副依旧是满不在乎、气定神间的模样走下车的背影,脑中许多的疑问突然都有了解释。 如果说,谢御铭一直都是帮派内的卧底的话。 几分鐘后,换他陆全生被带了进去。 警察局内的气氛相当寧静,各名员警在自己的座位上或敲键盘或写资料,没有人朝他多看一眼。带领他的那名年轻男警察也相当和善,他们用适中的步调走到内部走廊上一扇门前,然后警察示意他单独进入。 门后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只有一张铁桌与两张位置相对的椅子,但敞开的窗户与头顶明亮的灯光让人不会感到不适。坐在桌后等待他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警察,留着有稀疏的鬍子渣,神情有些疲惫,右手吊着引人注意的三角巾。警察一看见他,便露出温和的笑容。 「坐下吧,谈话不会太久,不用担心。」 警察低沉的嗓音听起来相当可靠。他在桌子这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椅子附有皮垫,坐起来意外地舒适。 「我姓李,是负责本区所有事务的总队长。」警察首先自我介绍,并在桌面上朝他推来一张名片。「之后还有什么关于今天的事情想要询问的话,都可以来找我。」 他点头,没有细读名片就将之收起。 「那么,就请你叙述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吧,以你看到的角度就可以了,还有——先说今天的事就好了。」 最后的那句嘱咐令本来已经默默在心中做好觉悟的他一愣。难道警方已经知道他也是帮派的一员了?是谢御铭说的吗?如果谢御铭从最一开始就与警察合作,那么他的事情警方确实应是瞭若指掌。 于是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开始描述。 他接到了此次的主谋魏知义——也就是药头——的电话,于是赶到人质所在的地方。至于为何主谋会打电话通知他这件事情,李队长并没有插嘴问他,于是他也未主动解释。 由于人质的双亲不太配合歹徒,导致歹徒起了想要撕票的念头,为了阻止这件事情,他装作为钱心动的模样,帮助歹徒说服人质的母亲。 「那可真是不简单。」李队长揉揉眉心说。「方便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服的吗?」 于是他将他们的对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一遍。李队长听完后,发出几声像是在叹息的笑。 「这可真是个大新闻,希望嗜血的媒体不要闻到这个味道了。」 虽然此事与他无关,但若是新闻媒体的报导将会影响到纪依蓝的生活的话,那么他也同意最好不要让此事被公开。 之后他又叙述了与药头之间的对话与和争斗,李队长都没有插话,也毫不怀疑地接受他所说的全部内容。 不过,这位看来温和的中年警察,在最后微微前倾身子,虽然压低了音量,却加强语气地问道:「依你看,这起案件的主谋确实是魏姓少年吗?又或者背后另有主使者?」 警察在期待他说出赵昆齐的名字吗?他当然会依原计画揭露赵帮的一切所作所为,但他并不认为赵昆齐有涉入此事。他只说他看到的部分。 「我不认为有别人涉入。」 「明白了。那么谈话就到这边结束,感谢你的配合。」李队长点点头,接着瞄了一眼他的左臂。「关于这件事情,要询问你的就只有这些……你如果想先去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的话,请自便,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安排同僚带你前往。」 「不用。」听出言外之意的他坚定地回答。「我留在这里。」 李队长微微勾起嘴角,那笑容有些苦涩,有些无奈。 「好吧,反正现在时间还很早……你出去之后,进走廊左边第二间房间,和谢姓少年一起等一下吧。」 他离开房间后依言照做。在门外等待的员警并没有阻拦他,只是踏出走廊,准备唤来下一组人:纪依蓝和她的母亲。 再怎么在意,也不可能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他摇摇头,甩开那些无法奈何的情绪,打开所谓谢御铭在的那间房间。 「嗨,陆大哥。」 坐在椅子上的谢御铭对他态度未变地打招呼,手上则拿着手机不停地敲着按键。 这间房间有一张长桌和四张椅子,他拉开离门口最近的椅子坐下,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什么?喔,我在传讯息给我女朋友。」 「我不是问这个。」 「陆大哥有话就直说啊。」谢御铭放下手机,正对着他。「我能回答的都会照实回答,应该啦。」 「警察是你找的?」 「对,我说被黑帮的人威胁一起参与绑架行动,他们就跟我保持联系,随时交换状况。」 「我没看过你拿出手机。」 「在那些前辈面前当然不会啦,我都是偷空传讯息的。还有,在你跟药头哥打架的时候我实在是没事干,就顺手保护一下那个大婶,还拿她作掩护把现况全都传给警察了。」 他叉起手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人一定要分边吗?」谢御铭又拿起手机。「我是站在我自己这边的。不过当然啦,因为我很欣赏陆大哥,所以我也会帮你的。」 「看不出来。」他回想谢御铭从头到尾那种袖手旁观的态度,心中不免抱怨,但他也明白那种状况下能做到的事情并不多。 他又想起另一件事,追问道:「但是绑架事件是你提议的吧?」 「根本就不算,是他们太笨自己没想到,我只是拿着那张报纸开玩笑……哦,等一下。」 谢御铭的手指在手机上飞快移动。他陆全生瞄了萤幕一眼,发现他不是在传讯息,而是在玩手机上的游戏。 「哎呀!死掉了,算了。刚才说到哪?对了,我只是开玩笑说怎么都没人想到要去勒索那对夫妻,结果他们就突然对绑架超有兴趣……然后我说我刚好认识姓纪的人,他们就非说一定是她,跟踪过去知道地址之后就找一天直接绑架了。」 「你认识纪依蓝?」他立刻质问。 谢御铭抓抓头。「不是,我用的词不好……应该说我知道有个姓纪的人,就像药头哥说的,我偷看老师办公室里的全校名册看到的。知道班级的话,只要在附近埋伏,听到女生之间叫来叫去就会知道谁是谁了。」 「你看名册干什么?」 「为了知道陆大哥是几年几班的啊。」谢御铭理直气壮地回。 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他轻轻摇头,看见谢御铭咧嘴一笑。 「陆大哥你真的很帅耶!最后那一架真是经典中的经典。」 「不要崇拜那种东西。那是暴力。」 「那是伸张正义吧。随便啦,反正陆大哥你这个人就是帅啊。」 他揉揉脑侧,突然感觉相当疲惫。「你留下来干什么?」 「为了告诉警察更多关于帮派的事。陆大哥也是吧?」 「嗯。我要退出帮派。」 谢御铭手抵下巴。「虽然有点可惜,不过那个帮派里面的确没什么有趣的人,退一退也好。以后又加入什么组织的话,要记得找我哦。」 「不会再有了。」 「我又不是说黑帮,可能是什么空手跆拳道同好会之类的啊……」 「我只练过跆拳空手道。」 就在他们谈话时,从警察局外传来吵闹的人群声,声音在短短几秒内渐渐扩大,听起来混杂着兴奋与疯狂,像是有什么顶级明星在此刻走入了警察局似的。 他们对看了一眼。 他心中有所猜测,谢御铭则是直接跳起身说:「去凑个热闹吧!反正也很无聊。」 他没有思考太久就动身跟上。 最终章 成蝶② 警察局内的气氛已经不像方才一般悠然,有不少员警起身离开座位朝大门外奔去,还有几个不停地回应着电话,没有人有间暇理会他和谢御铭,因此他们轻易地来到通往柜檯的走道前,看见玻璃大门之外是一群各自扛着摄影器材或拿着麦克风、像争夺饲料的鱼群般不断地推挤的人们,数量之多完全掩盖住了门外的其他风景。本来坐在办公室工作的警察们正挥着手势、喊着话驱赶他们,但看来成效不彰。 「哇,记者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大概是因为出动了好几台警车吧。」他回答谢御铭,但微微皱起眉,若只是那样应该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的人才对。 几秒后,他看见了导致这个状况的原因——一名理着俐落短发、身穿名牌西装、浑身散发不凡气质的中年男子,在两名同样穿着正式服装的社会人士的掩护下,在记者潮之中开出一条路,走进警察局的大门。 记者们不至于涌入警察局,但还是拿着麦克风拚命朝着里头戳,嘴上不间歇地拋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您对这次的绑架案有什么想法呢?」 「请问您认识犯人吗?犯人是不是您的仇家?或是商业竞争对手?」 「您是否认为您为家人准备的安全措施不足?」 「您对于犯人没有联络您而是联络您的夫人有什么看法?」 纪成规。陆全生在心中默唸,视线追着这名不接女儿的电话的男子一步步慢慢靠近他的位置。 「请借过。」纪成规对他和谢御铭说,虽是对于陌生人来说标准的礼貌又疏远的客套语调,却不知怎地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好像他其实并不把他们两人看在眼里。 「哇。」谢御铭低低喊了一声,接着侧身藏至墙壁后面,躲避追着纪成规照过来的摄影机镜头。陆全生立刻跟着照做。 他们离开吵闹的前厅,回到有数间房间的走廊。从用来单独问话的那间小小房间中,可隐隐约约听见成年男子和成年女子的说话声,话音听来慷慨激昂,像是对于事件有个好的结果相当感动似的。 他没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那间房间前止步,直到谢御铭转头疑惑地盯着他。 「陆大哥,你想偷听的话我可以帮你把风。」 「没那回事。」 他赶紧收回视线。不过,房门正好在这个时候开啟。 「真的不需要警察的陪同吗?」 「是的,我们能够自己处理。再次说声非常感谢,李队长,真的很谢谢有你。」 「哪里,都是我的同僚相当优秀,还有那位勇敢的少年在,才能免于发生憾事。」 「说到这里,我们都还没跟那位少年道谢呢。请问他在哪里?」 陆全生拚命眨眼,看着眼前纪依蓝的父母堆起满脸感激的笑、不断朝着警察道谢的模样。他突然不太确定了,这两个人的职业其实是演员吧?人前人后也为免差别太大,令他浑身涌起一股不适感。 尤其跟在他们身后的纪依蓝,脸上丝毫没有因与双亲在一起而感到的安心或喜悦,只是非常平静地默默听着三位大人说话。在看见陆全生时,她对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啊,就是那边那位陆姓少年,他是你女儿的同班同学。」李队长摆手介绍道。 警察果然对他的基本资料一清二楚。从他踏入警局以来,他就不需要对任何人自我介绍。 谢御铭安静快速地退后一大步。陆全生还来不及思考自己应该要做何反应,纪成规就带着一脸感激涕零的表情走向他,擅自拉起他的双手紧紧握住。 「听说你为了保护我女儿,不惜冒着危险与歹徒肉搏奋战,我们夫妻俩的感恩之情无法以言语道尽!」 胡琇贞在他身后猛点头,此时亲切和善的表情就像是位随处可见的平凡母亲一般。 「……还好。」他忍住不蹙眉,也忍住不要将手从纪成规力道强大的双手中抽回。「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 「请别这么说,一定要让我们报答你。无奈现在没有空间,接下来还得去银行处理一些事情……如果你方便的话,可否在今日下午之后的任何一个时间播打这支电话?我会准备好相应的谢礼,希望足够报答你的恩情的万分之一。」 纪成规所说的话和他递出的闪亮烫金名片都让他头昏眼花,他深深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想掺杂进这些有钱人的复杂世界中。他随意点个头,收起名片,反正他根本没有手机,无法打电话。 接着纪成规又绕过他,朝着谢御铭开始了一样的戏码。陆全生看着谢御铭一脸惊恐地连连后退却撞上墙壁,这时耳边传来胡琇贞的声音。 「我想单独和这名少年说说话,请问能够给我们一个空间吗?」 「这当然没有问题。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请使用这间房间吧。」 他转回头,正好对上胡琇贞直视着他的炯炯双眼,眼中明白写着她要说的并不是什么对他的感谢,他自然也心里有数。 纪依蓝皱起眉,转向她的母亲。他第一次看见她和自己母亲说话的模样。 「应该没有什么话是需要特意单独说的吧。」 「只要一下下而已,很快就好。听话,跟你爸还有李队长在这里等我。」 接着,胡琇贞完全没有询问陆全生的意见,打开他们方才使用过的房间的门就示意他进入。 也好。他想着,迈步走入房间。 正好他也有些话,很想单独对这位女士说说。 一带上门,胡琇贞便卸下人前的面具,吐出不耐的重重一口气。 两人都没有坐下,隔着三步远的距离相望。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相当尖锐的质问。 「你跟那些绑架犯是一伙的吧?」 「不是。」他蹙眉瞪视,无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我并没有想对你的女儿不利。」 「我认得你的声音,威胁我的人就是你。你说的录音档在哪里?」 看着胡琇贞咄咄逼人的模样,他突然怀疑,说不定比起药头等人,她还更怨恨他。 「那是骗你的,根本没人录音。」 她咋舌,但表情看起来不太意外。「你真的是依蓝的同班同学?有什么企图?」 「难道愿意救你女儿的人都有企图?」 「你是不是想要救她,这点我可无法确定。你为什么会跟绑架犯在一起?你们一定认识。」 这样武断的推定倒也有道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胡琇贞立即抓住这个空隙,语气上扬地追击。 「你想要一个救命恩人的身份?还是想要骗我女儿的感情?或是想要钱?想要钱的话最容易,我给你就是,但是以后不要再靠近我女儿了。」 「原来你有当她是女儿?」他感到火气衝上脑袋,也不管礼不礼貌的问题了,让想到的话直接一股脑脱口而出。「我第一次见到说开会比女儿重要的母亲。」 「你懂什么?那可能是场骗局,而且我——」 「骗局?你都听到你女儿的声音了,还是说你不认得她的声音?」 他说完后,才猛然发现胡琇贞并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是,有可能是纪依蓝在骗她。 这种莫名奇妙的怀疑又更令他感到无法理解以及愤怒。 「我当然得做点准备,你以为我遇到这种事都不会慌乱吗?我要联络警察,联络银行,还要想想要怎么带着那么一大笔钱去一个充满歹徒的地方,纪成规那傢伙又不——」 她倏地住嘴,眼神不安地飘向门扉。 「总之,没有录音档就好了。」胡琇贞揉揉眉心,转身背对他。「你最好也别在外面乱说话,我会知道是你做的。」 他赶在她打开门之前,高声问道:「真的这样就好了吗?」 胡琇贞锐利的眼神扫过他。「你什么意思?」 「比起女儿的安危,你更关心自己的名声,你觉得自己就做这种人就好了?你根本是个失职的母亲。」 他自己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但是他想,若有个像胡琇贞这样子的母亲,他还寧愿不要。 「这关你什么事?不要对别人指指点点的。」 「你不在乎纪依蓝,但我在乎。只要是关于她的事,就也跟我有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间就顺畅地说出这番话的。但话一脱口,他便感觉像是立下了与自己的誓言。往后,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他都会在乎…… 胡琇贞单手插腰,突然换上一副质疑的眼神与轻视的口气。 「怎么,难道你想追我们家依蓝?你是哪里的小子?姓陆的,听都没听过。你以为你有那个资格?你以为你配得上?」 他感受到一股恶寒,被蔑视的感觉很不舒服,但他家的家境与她的差距确确实实地摆在那边。 「……纪依蓝的爱情关你什么事?」 「哈,在说什么傻话?她是我女儿,当然跟我有关。听着,别再接近我们家依蓝了。这次就算我欠你,你要多少钱就说吧。」 「我不是你,为了钱就可以放弃纪依蓝。」他冷冷地回答。 胡琇贞瞇起眼。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打开门,然后粗鲁地将门在身后关上。 他站在原地,思索刚才的对话以及平復波动的心情。直到他又听见一连串道谢的声音,他才突然惊觉,猛然打开房间门衝进走廊,那对夫妻却已经带着他们的女儿离开了。 最终章 成蝶③ 「这样那些记者应该就会离开了吧……」站在走廊上的李队长喃喃自语。「真是累死人了……你们两位想喝茶吗?」 看来接下来就是谈论帮派的部分的时间了。他压下想和纪依蓝说话的念头,反正明天在学校就能见面了,还有高三生活剩下的每一天。但他立刻想到,今天之内他的人生可能会再次大大地转变。 「能喝吗?」谢御铭指着李队长手上的三角巾。 「当然不是我泡的囉。受伤也是有点好处,能够使唤部下跑腿买东西冲茶的,不过工作量倒是没有减少……你们两位这边请吧。」 他们跟着李队长走向警察局中另一个空间。这里摆着玻璃桌与一组沙发皮革沙发,墙边有电视、饮水机、咖啡机与一个堆放着零食甜点的木桌,洁白的墙面上掛着一些裱框奖状与人物相片。这里看起来像是警察们平时休息聊天用的场所,与刚才的单人审问室相比,显然舒适许多。 他以为接下来会是相对凝重的时间。 但李队长显得相当放松,甚至有种邻家大叔的亲切感觉,先是请他们找喜欢的位子随便坐,接着找来部下替他们三人冲了一壶茶,又亲自倒了一盘饼乾,以左手端上玻璃桌,招呼他们尽量吃。 「这么好喔。」谢御铭说完,立刻伸出双手毫不停歇地享用起来。 「好啦,那就让我们来聊聊天吧。陆小弟,你可以放松一点。不吃块饼乾吗?」 「……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哦,这里有那种比较健康的,但是比较硬,我老人家牙齿不好咬不动,所以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感受这身旁这股悠间的气氛,有些不知所措。他已经准备好要供出那些黑暗的过往,以及所有邪恶的真相。是否他和警察的共识有些出入? 「不好吃的才丢给别人吃喔?真过分。」谢御铭在口中塞满饼乾的状态下说。 「喂,这种时候应该要说『李队长你一点也不老』吧,真是不会说话。」 「李队长你看起来挺老的。小孩几岁了啊?」 「我猜是负八岁左右吧……好啦,不说这些了。你们想从哪里开始讲?说说你们加入的契机吧。」 李队长的语气好像他们只是在谈论加入一个篮球队的事情似的。 「我是因为没钱。」谢御铭立刻回答,嘴中仍嚼着零食。「暑假的时候,我老爸把我的游戏机全砸坏了,又把我藏起来的钱拿光。那时候我常去北区那边晃,刚好遇上几个也是新人的劝诱我,就加入了。」 所以谢御铭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帮派内的卧底吗?他感到混乱,但无暇细想,因为两人的视线此时朝他而来。 他吞下唾液,昨天已叙述过一次的经验,以及花心思的整理,让他相当有条理且平静地将事情娓娓道来。 李队长从头到尾都没有显露出任何防御性或攻击性,就只是维持温和但坚定的眼神聆听他的故事。谢御铭则是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会忘了拿下一块饼乾。 在两名称职听眾的面前,他将自己所有的祕密全都揭露殆尽。 当他的叙述结束时,室内一时寥然无声,记者已散去的窗外传来很有假日氛围的嘈杂欢声。 然后李队长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你有发现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决心改正,这已经是比什么都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然而过去不可能重来。他握着拳,这些年他错过的,以及接下来会因为这些曾经的经歷而失去的,都是必然。 「你放心吧,你愿意跟我们说这些,我们就会尽全力帮助你。还有谢小弟你也是,以后不要再接触帮派了。」 「好吧。」谢御铭将盘子上的最后一块饼乾塞进嘴里。李队长又起身去拿来了两包零食,谢御铭立刻拆开其中一包。 「我会被如何处置?」陆全生问。 李队长摸摸下巴的鬍渣,嘴边突然浮现一抹神祕的微笑。「你今年高三吧?满十八岁了吗?」 「还没,我是五月生日。」 「那就没问题了,法律上未成年人犯案的刑责都很轻,因为我们知道大部分时候该怪罪的其实是监护人,或者说是整个社会吧……你们想找家人来吗?」 「找家人来干嘛?」谢御铭挑眉问。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总要通知一下吧。而且,也得让他们了解情况,以及明白后续的处理方式。」 在警察局和家人坦白吗……他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现在看着愿意理解他的李队长,他觉得若能有警察在旁帮忙协调似乎是个令人心安的选项。 谢御铭虽看似不太情愿,但也没有拒绝。于是,陆全生借用李队长的电话,谢御铭则是拿出自己的手机,分别拨给家人。 不久后,嘉燕和奶奶就焦急地赶到。 他在电话中说得不清不楚——我做了一些坏事,所以现在正在向警察说明——所以奶奶和嘉燕抵达时都是一脸心急又担忧的表情。他发现自己倒是相当冷静,看见奶奶穿得单薄就跑出门,还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给奶奶披上。 结果奶奶立刻指着他包扎过的左臂惊叫着:「唉唷!这是怎么弄的啊!有没有去医院啊?很严重馁!」 「还好,只是小伤。你们先坐下听我说。」 在李队长的安抚之下,两人终于坐上沙发,而他也第三度叙述自己的故事。嘉燕和奶奶是所有人之中反应最大的听眾,不时露出惊恐的表情,或是喃喃说着「怎么会」之类的话。 他说完了,不知道自己最亲密的家人对自己的态度会不会转为害怕或鄙夷,但是完全没有发生那种事。奶奶一脸心疼地抱住他,不断说着「可怜的孩子」,嘉燕则是作势要打他,但其实眼眶已盈满泪水。 「哥哥你太坏了!什么都不说!我都不知道你一直这么难过!」 他感受着家人的担忧与悲伤,此时才真正领悟自己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他伸手搂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的两个人。 待他们稍微平復下来之后,李队长便向他们说明他将会遭受到的惩处。他必须在每个週末进行劳务活动,以及每个月一次与辅导员面谈,持续一年,但若表现良好即可提早结束。他完全接受这个结果,他比较在意的是,警方是否会认真扫荡帮派的势力。 「他们的根深向太多地方了。」李队长拨了拨头发,又露出那种疲倦的表情。「范围太广,要抓也抓不完,要清也总会再重生出来……不过,有了你们两位的证词,我想能够给赵昆齐一点压力,让他收敛些吧。万一他打定主意要跟警方对着干,我们也有了正当的藉口可以把他的党羽一次扫清。」 毕竟是在黑白两道都有势力的赵昆齐,想要根除他的帮派果然还是太困难了吗?他在心中感叹,赵昆齐有能力,有魅力,有领导力,但偏偏亦正亦邪,非善非恶。世界上似乎不可能存在纯粹的美好。 奶奶询问关于在这种帮派中的其他人年轻人的情况,李队长举出许多实例来回答,他们这才知道李队长已经见过无数像他或谢御铭这样的人。 「话说回来,其实这次这起绑架案件的主谋魏姓少年也是这样的状况。」李队长皱起眉,露出有些感伤的表情。「不瞒你们说,其实他好像是我一个朋友失联很久的弟弟……」 「等等,什么绑架事件?」嘉燕紧张地问。 「我刚才没说吗?」 「没有啊!你只说了帮派什么的……谁被绑架啊!」 于是陆全生简单将事件叙述一次。这时,谢御铭的父亲来了。 「干,你很行,还能把老子叫到警察局了。怎样?砍了人要叫老子保?告诉你,老子可没钱!」 那是个穿着邋遢、满脸油污、浑身酒味的秃头男人,甫出现便满口脏话,音量又相当大声刺耳。 「没啦,是要跟你说我混了帮派,然后又退出了。」 「是在说什么洨啦?梦话说完了就跟老子滚回家。」 李队长站起身。「谢先生,请你冷静,你儿子——」 「干!老子不需要妈的死警察来指挥啦。臭小子,走了。」 结果谢御铭就么被他父亲强硬地带走了。李队长一手按着额头,边低喃着「这样之后还要按照正式流程发出公文……」之类的话边瘫坐回沙发上。 嘉燕突然朝陆全生抱了上来。「哥哥,有你真好!」 「嗯。」他温柔地回拥她。「我也是。」 有她们这样的家人,何其幸运。 最终章 成蝶④ 隔天早上,纪成规这个名字佔满了每位同学口中话语的内容。 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位当地富豪的千金遭到绑架的这起案件,情绪不外乎是「天啊!他真的好有钱」,或是「有钱又这么高调果然会惹祸上身」。然而,在他们班上又有一种在其他地方见不到的兴奋与狂喜的气氛。 「我就知道纪依蓝她是富二代!我早就说了嘛,看她那个气质家里一定是很有钱啊。」 「不知道她有没有事呢?今天一定要好好地安慰她才行!」 他听着同学间热烈讨论的声音,视线则盯着身旁那个空着的座位。第一节课已快开始,她却还没有出现,他有种预感,她今天大概不会来学校了。 从班导口中得知她今天请假的事实后,班上讨论的热烈程度就更加地猖狂。他内心感到某种不快,虽然她不是班上特别活跃的人物,但也没有受到谁的冷落,一直以相当平衡的方式待在班级中,这个时候却因为这种事而成为大家的话题,还能听到一些嘴上说着关心、却令人无法感受到真诚的话语。 同学们的兴奋之情丝毫不减,甚至在英文课上被老师语重心长地叮嚀等她回来学校之后绝对不要刻意去戳人家的伤疤。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四天,她也不见踪影了四天。 据说这一天,头版仍旧印着那个早已沸沸扬扬好几天的新闻的报纸上,有块小小的角落写着,警方终于扫除了长期盘据于东边的黑帮势力。 週五是毕业旅行的第一天,各班少数未参加的同学全都被集中到同一间教室里,大家彼此互不认识,于是都安静看自己的书,他也终于能得到片刻安寧。然而,这反而让他更感寂寥。 『别再接近我们家依蓝了。』 胡思乱想的脑袋倏地跳出胡琇贞的这句话,他的想像力擅自开始奔驰。该不会为了让他无法靠近她,她的父母会将她带走吧?说不定已经办好转学了?难道上次在警察局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吗? 他的大脑让自己感到焦躁,他站起身,却不确定该往哪边衝。这时,一位老师将头探进这间教室。 「这里有一位陆全生同学吗?」 他疑惑举手。「是我。」 「有你的外找。」 在大门口的警卫室旁等着他的,是一名他从来没见过的西装男子,相貌堂堂、仪态端正,背后的马路上停放的交通工具是台银灰色的高档轿车。 「你就是陆全生吧?我们老闆想与你见个面,还请和我走一趟。」 「我不能离开学校。」 「放心,我们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西装男子说着,对警卫亭中的警卫点个头,警卫则朝他们两人各眨了一眼,比了个大拇指朝上的握拳手势。 「……你的老闆是谁?」他不觉得这是件正当的举动。 「我的老闆是赵昆齐先生。先上车再说吧,这边请。」 他思考了一下。有何不可?赵昆齐有数间合法经营的公司。而且自从陆全生自首了以后,便时时有警察暗中保护他以及他家人的安全。于是他跟着西装男子,坐上了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摸到的顶级名车。 赵昆齐的办公室在一间高耸大楼的楼顶,有着三面大玻璃窗的良好视野。晴朗的白日中,办公室没有开灯却也足够明亮,但背对着窗户坐在办公桌后的赵昆齐脸上的表情阴暗难辨。 赵昆齐没有多说话,随意挥个手,带着他前来的那名西装男子便鞠躬退下。 他看着穿着打扮一如往常的赵昆齐,发现他无论坐在黑帮的基地里或是商业大楼的总裁办公室里,浑身散发的气质都相当合衬。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随便坐吧。」 「不了,我很快就走。你知道绑架案件吧?」 赵昆齐似乎微微一笑,他不太确定。不过他很清楚赵昆齐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你应该不是来怪罪我的吧?难道你认为我对于底下的年轻人有监护人的责任?」 「不,没那回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以后是否会採取行动预防这样的事情发生。」 「简单回答的话,不会。」赵昆齐扬起下巴。「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慈善家,更不是和平主义者。我不会去在乎那些与我无关的小事,我相信你也是一样。」 他的心脏一震。确实,他会在乎帮派的势力范围,关心绑架案件的发生,只是因为有他亲近的人涉入其中罢了。 但是他咬牙,他知道自己绝对说不过赵昆齐,但他必须要传达自己的想法。 「帮派是你创立的,不该看着它变成一盘散沙却袖手旁观。」 「你有所误会,帮派不是我创立的。我收留年轻人,给你们一个喘息的空间,但要如何运用这个空间、以什么方式让自己成长,全取决于你们自己。」说到这里,赵昆齐前倾身体,将手掌交叠在眼前。「你现在就是选择了自己的路,不是吗?」 他勉强点点头。与其他帮派相比,当初遇到赵昆齐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幸运的事。 「我以后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先别急,你也高中三年级了吧?想好未来的出路了吗?」 他一愣,目前为止还没有其他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虽然他心中确实有个答案。 赵昆齐又紧接着说:「要不要来我的公司工作?我很欣赏你的能力。」 他马上摇了摇头。还真是诱人的提议,他在心中嘲讽道。待在这个黑白难辨的人身边做事,虽然大多数的人或许都是这样的,但这不是他的目标。 即使知道纯粹的善可能是不存在的,他还是会朝着那样的理想前进,这就是他今后的道路。 他从口袋拿出那支黑色手机。四年前,赵昆齐亲手把这支手机交给他。 他把黑色手机放在高级的深色木纹办公桌上。 「我不会再踏入你的世界,就此道别吧。」 赵昆齐没有挽留他。只是在他转身时,黏在背后的那道锐利目光似乎久久没有移开。 有劳务活动要进行的週末过得相当快速。转眼间,时间就来到了週一,班上热烈讨论的话题也终于从富豪千金的绑架案转变为毕业旅行的美好回忆。 就在这片气氛之中,纪依蓝静静地从前门踏入了教室。 「早安。」 然后她一如往常地向他打招呼,好像先前那空白的一个礼拜并不存在一样。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教室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悄悄地看着她,或许是事发已久,他们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朝她搭话。 他则像是看着梦境化为实体,对着她不住地眨眼。 「怎么了吗?」 「你没有要离开吧?」他直截了当地问,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偷听他们的谈话,但他此刻一点也不在意。 「离开去哪里呢?不管怎么样,我也不会去一个无法继续观察你的地方呀。」 他点点头,心中最后的疙瘩终于落下。从此,再也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挡他追求蓝天。他突然惊觉,在最开始她口中所说的那个羽化的时刻,或许已然到来。 那么,在那之后呢? 「今天要一起吃午餐吗?」她突然问。 他点头。 「放学也要一起走回去吧?」 他再度点头。 「我还是你的朋友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不是因为犹豫着应该给予肯定或否定的答案,而是因为在他心中,他渴望到达的已经远远不止那片蓝天,而是在蓝天之上更加遥远的地方…… 「当然,今后也多多指教。」 她微微一笑,接着神情转而染上一丝淡淡的不安。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嗯,问吧。」 「那天在警察局,你跟我母亲说了什么吗?」 不是问她母亲和他说了什么,而是他和她母亲说了什么……他略作回想后,低垂下头。 「……说了些贬抑她的话,很抱歉。」 「不,我很谢谢你……不管怎么样,她似乎领悟了一些事情。」 「真的吗?」他感到惊喜与意外。但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她请假一週的事情一定与她的双亲脱不了关係。 「是的,所以你不用在意。下一个问题——」她迅速变换话题,这次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一直很在意你在下雨的那天为什么会那么做。」 「下雨的哪一天?」他困惑地皱眉。 「啊,不好意思,是我没说清楚。应该说是我们第一次一起撑伞回家,然后你触碰了我的脸颊的那一天。」 回忆的画面随着她的叙述跳入脑海,他立刻感到头部一阵热。他仍清楚记得,那一天两人离得有多么地近,他伸出的右手微微颤抖着,她没有躲避,但眼神中慢慢染上惊讶与少见的无措…… 「……因为是你说的。」他的视线游移,难以直视着她。「你也不确定,叫我试试看。」 「啊……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她回忆道,接着正视着他问:「但是一般人第一次触碰不会选择脸颊吧?」 他看着她。「为什么要管一般人怎么做?」 「说得也是,真是睿智的金句。」 两人对看几秒,接着一起笑了出来。 他知道,他正在迈入新的世界。 而某种全新的事物早已在他的心中酝酿,正耐心地等待着破蛹而出、羽化成蝶的那一天到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