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仕》 前言 时天下六分,以戚周氏占中,北有封、韦二国;东有羿;南有晏,为戚国大敌;西有荆戎,与戚互敌互友,时有征战。 戚周王室好战,原北方各族散乱,戚助封、韦二国统一,又时与荆戎兵戈相向。戚君周显好大喜功,更常介入各国战事。 戚国力强盛,中土止战已二百馀年,诸国心知肚明,然戚周氏野心不灭,意欲一统天下,三犯荆戎、晏国,又侵封、韦、羿三国,将中原局势推入水深火热之境。 一、隐居于此(一) 梅静宣头戴斗笠,谨慎地踩过田埂走回大路上。农作到一半突然下起雨来,且似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势态,估计要下到明日,仔细审量过后,她选择提前归家。照这雨势,再晚一些,待天色变暗,回去可就难了。 就是在归家途中,她遇见了刘熙。 布衣一人,身上沾了泥水,面朝下趴在地上,甚为狼狈,她靠近后犹能听见对方正喃喃自语。 「怎么就…这么惨呢…摔倒还能断腿……」 在细密的雨景中,听起来尤为可怜。 梅静宣猜测对方是因天雨路滑才遭此祸,赶紧上前关心道:「你可有那里不适?为何会孤身在此?」 刘熙转过头来看向梅静宣,先是一愣,才彷彿见着恩人一样,双眼迸发出光芒。她先是吸了吸鼻,似乎刚哭过,声音有些哑,然颇为软濡,听了便叫人怜惜。她说道:「为赴京行至此…不料,跌、跌断了腿。」大概觉得懊恼,还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可梅静宣倒没间时间去理会对方的情绪,雨势已越来越大,不容她再继续拖下去。「我先将你带回去,待明日雨势小点,再请大夫给你瞧瞧。」刘熙感激地点点头,一副任对方摆布的乖巧样。所幸梅静宣今日未有收成,两袖清风,评估刘熙的伤势后,她小心翼翼将刘熙背起,踏着稳重的步伐归家。 多亏几年下来的农活,她的力气增大不少,如今背个人,也不觉太吃力。 回到住处后,梅静宣赶紧找出乾净且厚实的毯子给刘熙包着,自己则随意拿了条布擦乾头发。刘熙因为不能行动,只能踞于蓆上看梅静宣忙活。对方稍微清理过身体后,就进了屋子后面的房间,没过一会儿,刘熙便闻到了很香的味道,还不到饭点,她都被这香味激起了食慾。 不给她失望的机会,梅静宣没过多久便从后头端出两个碗,她先将其中一碗放到桌上,然后端着另一碗来到刘熙面前。 「昨天熬的鸡汤,若是不嫌弃,先喝这个暖暖身子。」本来梅静宣就较刘熙要高上一点,这会儿刘熙又坐在椅上,于是对方此刻的动作变得彷彿在安抚孩童似的,令刘熙有些彆扭。 道谢着接过碗,刘熙喝汤的同时也对眼前的人多了一丝探究欲。她首先环顾四周,观察这个由梅静宣自己打造、仅属于她一人的空间。迎客接待的正厅没有多少摆饰,仅几幅字画掛在墙上。一丝不苟摆放的桌席倒是为这简朴的地方营造出能轻松谈话的氛围,或许证明了此处常有来客。刘熙盯着手中碗里澄澈油亮的鸡汤。如此手艺,确也令人称羡。 再抬头时,便见梅静宣跨过槛正看着天,手里还拿了纸伞。 「要出去吗?」 梅静宣回道:「再晚一些雨应会下大,我出去处理下事,速速便回。」接着撑起伞走出院。 刘熙愣愣地望向外头,绵密的雨让她感觉难以呼吸又阴暗。收回视线,她低着头。腿伤因为隔着衣服的缘故情况不明,只觉疼痛。她手指摩娑碗缘,眼神晦暗不明。 寂静的空间,叹气声尤为明显。 梅静宣从外头走进屋内后,马上便被那点着头打瞌睡的人引走了视线。她赶忙将刘熙唤醒,僵着腿还能睡着,应是十分地累了。估量对方腿伤,梅静宣横抱着将刘熙放到家中客间的床上,随后拿出刚才邻居赠与的布包。 「先帮你做应急处理……」说到这,梅静宣停顿了下,脸上浮现一丝罕见的羞色,「能…脱吗?」 刘熙也愣了下,羞赧地撇开目光,「有、有劳了。」 所幸互为女子,两人也没尷尬到难以办事,且衣襬甚长挡住了大部分身体,刘熙解开腰带褪下裤头后,梅静宣行动起来也没什么不便。邻居给的药草作用能消炎,梅静宣也用过几次,颇为有效,帮刘熙处理的动作十分熟练,三两下即成。 「今晚我在这里同你一起睡。」看着刘熙开始打架的眼皮,梅静宣加快语速,交代自己该说的事,「方才我去託人明日载我们进城看医,大约辰时需整装出发….」 刘熙咕噥了声,估计也没听进她说的话。能这么睡去也挺好,或许能安然度过今晚。梅静宣站在床前,替刘熙摀好被子。直至此刻她才看清刘熙的面貌,五官齐整,脸蛋与唇色搭配得相得益彰,挺好看的人,还是富家条件才能养出来的精緻人儿。许是哪个县城的富人子弟。再看一眼那略为年轻又显可爱的脸蛋,梅静宣才压下今日被这人打乱的心绪。 经这么一事,晚饭的时间也过了。雨不知何时已停,月明星稀,照得屋内即便不点灯也十分明亮。梅静宣被天上一轮明月吸引,踏出脚步渐渐就要朝外头走去。便是此刻一声急促的鴞鸣,硬生生将她的思绪扯了回来,门槛之前,她瞬间停下脚步,惊魂未定。 打消到外面走动的念头,寂静的夜能做的事只剩读书。离开那样的环境已过三年,纵使博览群书仍是梅静宣的习惯,她也不喜拿《国策》、《中原训典》等典籍来读,于是案头柜中摆放最多的,变成友人来访时赠与的中原诗歌合集与志人志怪类书册。 如今天下六分时日已久,平衡早定,难被破坏,较之上古百年前的乱象,现今局势安稳许多了。虽然如此,各国间的较量仍是暗潮汹涌,譬如此刻梅静宣手中所拿的志人小说便是这般比较下的產物。 力、美、才、德四者,是现今读书人崇尚的标准,兼具此四者,更是所谓至人之体现。如荆戎驃骑将军卓兰行、晏国平海君等名士,皆是声名遍布中原的一等人物。 若想考取功名、为国效忠,能文会武是基本,再者为相貌体态。姿态展现此人气度风骨,学问涵养体现其性与心。士人修养之事,在这个时代竟也成了竞争资本。 「呵……」 思及此,梅静宣再没看书的念头。轻轻闔上书页,月色照进窗内,尘埃再次落于眼前书册之上。 清晨的郊外,起的并不比城里早上赶集的人要晚,事实上,天尚未明之时正是农人起早干活最舒服的时候,尤其是今日还另有安排的梅静宣。 也不知为何,受了伤的刘熙似乎睡得特别沉,一点被痛醒的跡象都无。不过这大抵是件好事,或许对方伤得不重。再次确认刘熙的睡眠情况后,梅静宣便提着农作工具前去田地。 待她到时,田里已有些许人在干活,相互打过招呼后,梅静宣也开始自己的工作部分。她如今所居的村落,因为人口稀少,向官府缴交的粮收是全村一起报数,所以农田由大伙儿一同耕作。乡里人不仅纯朴,还十分热心,谈话间听闻昨夜梅静宣雇牛车欲进城看医,眾人便让她今日先别干活,她那一部份的地其他人合力替她照顾,赶紧回去照顾病人才是要紧。梅静宣推託不过,于是乘着眾人之意,先行回家。 这样的小农村里,除了主要粮食作物由村民一起耕作之外,蔬果皆是自个儿栽种。回到院里,梅静宣先是察看了下菜圃,确认今日能採收的菜,而又摘了几片香料用的叶子,替早点加味。 入屋后发现刘熙还未醒来,然面色如常,一副健康的模样,梅静宣再三检查对方的情况后也不禁腹诽她太能睡了。 既然对方还没醒,时间尚早,梅静宣便打算下点心力在早餐上。她评估刘熙昨日淋了雨,即便如今看来没事,也得好好疗养以防着凉。拿过薑切丝入汤煮滚,然后加了些米进去熬成粥,接着她将前一阵子邻居赠与的山药,或切块或磨成泥,放置于另一锅中蒸熟。 才忙活没多久,梅静宣便听见里屋传来动静,看来是刘熙醒了。未免多跑一趟,梅静宣直接端温水进到客房里让刘熙洗漱,没想到才跨越门槛便见到对方因伤痛得扭曲的表情。 「呜…」刘熙痛苦地呻吟,手欲扶却不敢扶在腿伤上,呈现一副彆扭的模样。看样子是醒来时忘了自己受伤,去磕碰到哪里了。对此梅静宣也无法帮她,只能默默在一旁等她哀号完。 「抱歉…见笑了。」接过梅静宣递过来的毛巾,刘熙面带笑容的回应中带了些尷尬。 「没事。」刘熙擦拭完脸后,梅静宣又递给对方漱口的杯具。思索了一阵,她復又开口道:「今日安排进城看医,等会用完早饭就出发。」 「好的,十分感谢。」刘熙扬起笑容,阳光地几乎让梅静宣忘记她从早下来对刘熙生出的一系列感想。五官柔和的脸蛋,加上如此笑容,若生在京城大户,梅静宣相信这人绝对能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起码能在每月栏报上头被广为宣传。 「梅姑娘?」刘熙见眼前人突然停下动作,于是出声提醒。 梅静宣面无表情收走洗漱用具,淡然站起身,转身之时,她也收起了脑中那莫名的想法。她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我准备了山药粥做早点,走吧。」接着头也不回离开客房。 刘熙错愕地目送她走远,然后目光挪到自己的腿伤处,表情可谓精彩。 ========== 想调整一下写文心态,于是开了这篇文 (又是古代背景,大概会写得很慢吧)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喜欢写剧情的人 这篇因为故事种类的关係,在感情线上就会变得发展很慢(提前预告ww 感谢点进来阅读到这的人 如果可以,也留下你们的想法评论吧 而《喜闻乐见》也因为调整心态的缘故 我就先放下,慢慢存稿,望见谅 一、隐居于此(二) 「还需上药吗?」刘熙看着梅静宣拆绷带的动作,提出疑问。 昨日敷了药草包扎过后,未免穿脱麻烦,便没有再让刘熙穿上裤子,但今日就要出门不可能不穿上,加之……她也不可能在人家家里晃着光溜溜的腿四处走吧。所幸梅静宣后来想起了刘熙的腿伤,刚走没多久就转身回来了。 此时蹲着身子的梅静宣比起这段时间下来给刘熙的印象还要安静,对于她方才的问题也仅是微微摇头而已。低头的动作,使梅静宣颊边柔顺的发落了下来,似乎遮掩到她的视线,顺手拨了好几下。 拆开绷带后,梅静宣拿起准备好的拭布,将剩馀在伤口处的药草擦掉。再来又是艰辛的穿裤过程,堪称拥抱的姿势更是让此刻气氛尷尬到了极点。 「多谢…」 梅静宣安静看着刘熙系上腰带,走到她身旁搀扶,缓慢地回到饭厅。醒来后便持续耗费精神体力的刘熙在闻到食物味道时终于有了空腹感。简单的山药粥美味程度仍能媲美昨天喝到的燉鸡汤,若非礼仪不允许,刘熙简直想将碗直接递到对方面前大喊「再来一碗!」。 直待二人进餐至一段落,梅静宣终于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出口:「刘姑娘,能问您的来歷吗?」 刘熙稍稍愣了下,移开视线似是思考,復又直盯梅静宣,点头说道:「我是京城刘府的远房亲戚,本是为了明年朝廷招考,欲到京里投靠的…没料到途经这里却滑了跤摔断腿。」 「刘府吗?」梅静宣手抵着下巴,严肃神色终于缓和了些。 「梅姑娘与刘府相熟?」刘熙见她表情有所变化,忍不住问道,「您对刘府有何见解呢?」 听刘熙如此问道,梅静宣皱眉,冷言回应:「何必问我,到时你自有所见。」才说完,转眼就看到刘熙错愕慌张的模样,梅静宣才自觉态度不慎,顿了会儿又说:「然依我想法,刘府是好人家,你至京城投靠大可安心。」 「好的…」刘熙仍有些畏缩,就怕再次出言不慎惹怒梅静宣。一顿饭又是以尷尬收场。 待她们收拾完后不久,便发现有一辆牛车停在门前,正是梅静宣所託的人家。一名男子在前头牵着绳,还有一名女子站在车旁朝院里望。梅静宣认出那是邻居夫妻俩,扶着刘熙的同时也向他们点头致意。 「麻烦张哥张嫂了。」梅静宣与女子一同将刘熙带上车后,她又向两人道谢。 「没事,互相帮助嘛,正巧咱们也要到城里办事。」被梅静宣称作张哥的男子笑着说完,便开始赶牛出发。女子也温柔地道说:「等会儿载你们到医馆前,办完事后我们再到那去接你们。」梅静宣点头,并无异议。 牛车行动缓慢但平稳,且许是因为刘熙的伤,车上还铺了不少乾草,所以偶尔颠簸造成的晃动对她的伤势并无太大影响。刘熙对他们的用心十分感动。 到城里的路程颇长,在关口排队时,日头已高。或许地处偏南,即便几至寒露,白天仍晒,眾人都拿巾帕衣袖拭了好几回汗。因为不是大城,进城的速度很快,张氏夫妻先行到医馆帮忙刘熙下车,然后驾着牛车离开了。 医馆目前人潮不多,多是拿药单的人,而且馆内人员分工细緻,一点也不拖延,病人流通迅速。很快便轮到刘熙了,按照馆内制度,病人能选择大夫,而多半如刘熙这样需要触诊的都找同性别的大夫医治。 刘熙病情似乎不重,从皮肤表面来看并无太明显徵象。大夫给她上了消炎药草,然后找了板子固定刘熙的腿。 「接下来两週饮食主清淡,忌辣、燥、油,切勿滋补以大骨汤等,以免气血瘀滞难消散。」大夫转过头和梅静宣说道,「另外也要固定做肌力復健,头前几週先别动到关节,躺在床上稍微抬脚即可,之后再视情况针对患部做復健。」说完,旁边便有一人递上草纸,上头详细记了受伤期间的饮食注意事项与復健相关的资讯。梅静宣接过,鞠了躬道谢。 疗程比预想中要快,所幸医馆人并不多,两人能在正堂先寻个座位等张氏夫妻来接。不想才没坐多久,便有一书生打扮之人上前攀谈。 「梅大人,今日怎么会来医馆呢?」那名男子显然感到意外,只是在看到旁边刘熙的模样后便领悟过来。梅静宣起身施礼,与之相熟的态度不禁让刘熙疑惑,她还以为…… 「这位是刘熙,昨日偶逢之有缘人。」梅静宣向男子介绍道,刘熙连忙拉回思绪,露出习惯性的微笑,「还恕不才难以起身。」 男子摆手,笑起来不露齿,是位彬彬有礼之人,他也自己介绍道:「在下裴如傅,目下在官府做个小差吏。」他自我调侃的语气之下似乎带了些无可奈何,刘熙虽疑惑,然面色不显,与对方握了手。 间聊几句后,梅静宣与裴如傅的谈话才进入正题。 「前些日子朝公子出京城了,还给带了消息说收穫不浅。」 「是嘛…」梅静宣的眼眸掩了下去,兴致并不高。 裴如傅见此,似乎也忘了旁边还有刘熙这么一号人物,用近乎质问与不解的态度问:「大人,您真的没有一点儿念头想回…」 「没有。」梅静宣快速打断他的话语,眉头皱起,神色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悲哀,「京里可没那么简单。」 裴如傅也露出了哀伤的神色,低下眼眸。或许是这才顾虑到旁人的存在,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这样安静的气氛让梅静宣越发不自在,她忍不住说:「抱歉辜负村里的期望…」 「不,请别这么说,大家都很敬重您。」这次裴如傅也很快断了梅静宣的话头,说这话时眼里的真挚一点也不假。 「要是有困难,村里人会帮助您的,当然,还有寒璟轩的人。」 「好了。」梅静宣面色终于回復如常,「说的我过得多贫苦似的。」 裴如傅经她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方才失态,道歉再三后,才转移话题又与梅静宣聊了几句。 刘熙看着他们的互动,思考两人刚才对话说的关键词。朝公子、京城、收穫…还有,寒璟轩。 据刘熙所知,寒璟轩应是戚国雅楼中的一文人派系,若将此名与刚才话题中的朝公子连结起来,或许那人便是京城着名的图画买卖收藏家公羊朝。再细一深思,加之裴如傅的说词,梅静宣……原来是寒璟轩中的重要人物,中原文坛中的佼佼者吗? 思及此,刘熙心头涌起阵阵悲哀。 再多坐久一些,不断闻声到来与梅静宣打招呼的文人更加印证刘熙心头猜想。 梅静宣,一位能在京城过得风生水起的人,竟是…...流落在这样的小县城里…… 待张氏夫妻前来接送时,文人也已散得七七八八,梅静宣才发现刘熙不知何时情绪变得低落。可照自己的个性,也不是在这种事上追问的人,于是不提也罢。 回到家后,天色仍未暗,梅静宣便想着趁光线还明亮,再到田里做点活,可放刘熙一人在家,她大抵会因无事可做心情更糟,于是将她带到自己房中。 「或许没有你备考能用的书,但这些我认为看看也无妨。」说着便从书架上一连拿了好几本,《名家说》、《为论赋集》等,甚至连罕见的评论类着作都有。 刘熙掩饰不住吃惊的表情,握住书页的指透露她如获至宝的心绪,只是梅静宣明显不想多谈,将馀下的书册置于桌面后,她便又提起工具往田里去了。 一、隐居于此(三) 时至晚秋,放眼能见的田作许多都已收穫,也有些正搬运採收下来的稻回去加工的人群。大家都是同一村的,见到梅静宣时也十分热情和她打招呼。这个时候,几乎整天板着脸的她才能放松面部肌肉,嘴角时不时扬起。 「静宣你回来啦。」这时人群后头传来一女声,梅静宣看过去,发现是共耕田作里其中一家的姑娘,她又继续说道:「大部分的田都收割完了,等会儿先把收穫扛到李家,今年商议完在他们家做。」梅静宣点头示意知晓。 秋收季节,各家都动员了许多人来田里帮忙,连小孩子都争先恐后要求搬运稻米等简单任务。一些体力好的人估计是已经割完稻了,正在一旁树下乘凉休息,梅静宣走近后先慰劳过他们,便加入扛稻的行列。 今年收穫量似乎少了些,但还算是丰收。来回几趟搬完后,大伙儿合议今日份的作业到此,眾人为明日釐稻方便,将收穫綑成便于掌握的禾束,摆进老李家仓里免于风吹日晒,之后告辞。 各自散回家后,梅静宣还要在自家小菜圃里干活。除了摘点晚上要吃的菜叶,仍需施肥、捉虫、拔除烂叶等,待她回过神时已日落西山。 也不知家里的贵客午后时光打发的如何,这么想着,梅静宣才发现自己似乎忘了给对方准备便于她饮用的水,于是加快脚步进屋。 不过在她见到刘熙时,担忧终于放下。原来对方也是如先贤一般为读书废寝忘食之人,看她拿着书的那股鑽研劲,脸都要贴上去了。安下心后,梅静宣不停动作,直接烧水开始准备二人的晚饭。 梅静宣本身味蕾挑剔,有自己习惯吃的味道,即便现下条件难以允许,她也不想亏待自己。红莧水煮调味后她也磨了些蒜泥置于盘边,另外还剥了笋子。考虑到刘熙目前的饮食禁忌,对方的那盘她仅用少许豆酱和油炒过盛出,自己的则是加入经特别管道拿到从荆戎来的鲜红辣椒,将之切段,放入符合自身口味的酱、油、盐一同炒过,另外盛出。早前的山药仍有一些,约能再用两顿饭,于是她切了煮汤用的分量,其馀收起。 刘熙再次从书堆中抬头,便闻到足以使人拋却礼节的饭香,肚子更直接发出空腹抗议,她略为羞赧地遮掩肚腹,然后才意识到是梅静宣回来了,正在厨房做菜。闔起书,她又发现案边不知何时摆上的水杯,刘熙拿起饮下,温度正适宜。飢渴感因些微的水分摄取疯狂涌上,于是她仰着脖颈大口喝完剩馀的水。 梅静宣的家中藏书实在太具有阅读性了,甚至许多都不见得在京城能够买到。她所收藏的人物个志能给人与眾不同的啟发,文人诗作集也别于朝中大力推广的大赋那般要求对国家朝廷有所贡献,其中心思想几乎集中在非仅于表层而已的修性,因此与朝中造成之风气相较,这种书籍阅读起来颇感讽刺。 或许,这便是她难在京城见到如此书目的原因了…… 「饭煮好了。」梅静宣从厨房探出头来,和刘熙对视,然后是一阵沉默。 「怎么了吗?」刘熙颇为尷尬应道。梅静宣似乎也不自在,整个身子站出来,问说:「你想在这吃,还是到厨房饭桌?」话语间似乎是担心刘熙行动不便,然细观梅静宣的态度刘熙便发现,对方大抵是不太适应这样与人同饭桌的情况,更何况如此前来邀问。 考虑到自身该做的事,刘熙自然是摆出惯有的好相处模样,且带积极语气回应:「到饭桌上用吧,只是…要麻烦梅姑娘了。」面上的歉意正得宜,让人无法生出拒绝之意。梅静宣也没多想,直接上前搀扶刘熙到厨房用餐。 虽然气氛仍僵硬,但比起上午已有松缓。忽略掉这点,刘熙自然又是美孜孜地享用了梅大厨的一餐。 *** 为进宫面圣,刘熙的步伐十分着急。突来的諭令,让本来安定无忧的刘府一眾皆大吃一惊。大姊与小妹紧张担忧的表情并不会让刘熙原来便无虑的心掀起一丝波澜。她本就是刘府的奇葩。 领路的宫侍在门槛前停下,微微抬手示意刘熙的目的地还要再往里头走。已走过太多次而养成的习惯让刘熙踏过门槛之后直接闭上眼,再往前走个两三步后才慢慢睁开。她早和白家要好的同僚私下调侃过面圣时必经的这条「漆金显眼道」,初来的几次总是会被古典素雅的外观所骗,以致踏进门槛后被突来的金碧辉煌闪瞎眼。她们都看过好几位臣子在这差点跌了跤。 当然,这讽刺的称呼不能外传。虽然那心性不定的皇帝听了是不会直接砍了她俩的头,可不保证未来仕途还能走得顺遂。 经人通报后,刘熙终于来到皇帝面前。 戚皇周显是位除了国防军事方面以外,完全不须臣子担心的君主。比如即使其案上尚有数不清的章表奏议要批,他仍能在明天完成所有事并精神奕奕上朝听政。 自继位以来十三年,周显确实是位励精图治的皇帝,可同时好大喜功,这方面展现在他对外好几次出兵上。 身为中立派的刘熙,自然不会对此表达什么,但依旧逃不过皇帝眼皮下仍容忍的派系斗争与欺压。拥武派的何氏与伊氏总喜欢藉出兵无败这点在议事时耀武扬威,于是朝廷仅剩的中立派──也就是刘熙与白家同僚──也只能放空自己的脑袋,看他们在那耍戏。 最起码本朝依旧无事度过三年。 「可好奇寡人唤你来此作何?」皇帝停下手上批阅的动作,表情一如在朝中那般难以猜测。作为玲瓏剔透心代表,刘熙作揖,低头轻声回道:「恭候陛下旨。」 一阵沉默,然这是双方皆熟悉的相处模式,刘熙甚至连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都能因此预料。 「果然寡人还是中意你这般话少之人。」周显说完还大笑了几声。 刘熙虽面色不显,或说是保持了惯有的微笑,可其实在这位喜怒不定的皇帝面前,她的心才最为疲累。既掌握自己的生杀大权,还难以猜测,刘熙在职场的三年间也差不多要对如此相处模式感到厌倦了。 「寡人认为,在朝中议事果然还得再多一些声音。」 刘熙脑袋快速运转,仔细思索皇帝所谓何意,可对方却直接道明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寡人命你,将三年前罢官隐居的梅静宣带回来。」 此令一下,宛若晴天霹靂。刘熙定身在那,思绪难以再转动,但不能错过皇帝给予的任何一丝资讯,她只能呆立在那弯身聆听。 「不管用何种方式带回都行。」 「寡人必须听到她给的意见。」 「在寡人统治这片天下之前,定要将她带来!」 若非知晓梅静宣是谁,听了这话,都要以为这是皇帝欲选为伴侣之人。刘熙头疼着应下,才终于逃离周显的宣鸣殿。 刘熙不禁在心中大骂周显无聊至极。顺遂久了,便想听听反对派的声音吗?简直无事生事! 这么想的同时,刘熙只能接受命令安排,赶紧思考该用何方式将有名的隐士梅静宣带回朝廷。虽然是件麻烦的任务,但因着私心,她也不想将机会让予他人。 是的,于她而言,这是一次能与梅静宣深交的好机会。欲为国报效且听过梅静宣事蹟之士,一定都是其仰慕者,刘熙也是当中一员。可惜她生不逢时,中榜前梅静宣便退居山林了。 本来刘熙自有想法在辞官后去认识梅静宣,可现下皇帝丢来的任务,势必会形成她未来要面对的难题:背叛梅静宣。 不管是连哄带骗,还是以武力硬拖她至京城,刘熙与梅静宣必然将成为对立的两面。 刘熙在听到皇帝命令当下认知到了这点。若是…自己不想欺骗梅静宣,想与她保持和乐融融之势,那该做的仅有一件:改变梅静宣的想法。 可真有可能吗? 面对一位受创多次,成为史上头一位不满朝廷作为愤而辞官的人,自己真有把握能改变对方想法,将她带回京城? 刘熙无法肯定,甚至连一点信心也无。她自己都在听闻梅静宣隐居的消息后差点拋弃志向,跟随族人脚步没于世间无所作为。 经过无眠的一晚后,她仍收拾行囊踏上寻找梅静宣的旅程。 不管真正该给予梅静宣的态度是如何,刘熙捫心自问,她自己也是想和梅静宣做同僚的。不是同朝中大部分官员那样汲汲营营之人,刘熙想和梅静宣一起开创那能完成她们理想的朝代。于是她坚定走上了这条路。 好在寻找梅静宣的所在并非难事,百姓大多知晓附近住有怎样的官员,路上多多打听便能求得。刘熙从位在中原偏北的戚国国都一路打听来到中原偏南的偏僻小城,那份心念一直支持她走完这趟艰困的旅程,然在见到梅静宣之前,一切都还无从谈起。 自己究竟该如何说服对方?或者该直接表明来意?对方听了会作何反应?赶她出去?还是能坐下细细听自己阐述想法? ……对方会有可能经过三年隐居生活后,其实已经改变心意了吗? 在小城里,仅剩的钱财已不够她一个月的开销,若是不济她只能写信回家託人寄银钱来。这偏僻的地方甚至连钱庄也无,过着十分纯朴的生活,以物易物还在这盛行。 刘熙花了大笔钱替自己购置体面的衣物。换下风尘僕僕的装扮,过了几月光阴,她才又像个文化人了。 不知老天为她安排的路究竟算不算顺遂。进到梅静宣居住的小村庄,没过多久竟下起雨,未带伞的刘熙只能小跑至能避雨之处,不想她居然会踩到泥泞滑了跤,还因此跌断腿,疼得她趴在地上动弹不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和梅静宣相遇了。 二、京与野(一) 戚国强盛,全都反映在民风上。百姓生活无忧,艺文娱乐活动蓬发,旺盛的精力气血从戚国文士的作品中即可窥看一二。报效国家、讚扬伟业,抑或是感叹光阴短暂,不及完成大事等,无不展现国人激昂豪迈的生活热情。 于戚国国君周显,他则将这股热情贯注在对外征战上,自他上位五年后,开始了对外大大小小的战役。正如南方大国晏称自己为上古齐国之后,东海羿国也是为大眾认知的上古东夷后代所建,戚国便也打着上古正统帝王周室的名号欲统一中原。梅静宣入朝两年,年岁二十之际,开啟了她的官场恶梦。 本是落魄世族之后的梅静宣,在朝中并无甚地位,顶多赖着皇帝赏识才有一席说话之地。然这又招来朝中有权势者的憎恨,诸如何氏、伊氏等家族,总爱结党的势利者──梅静宣对他们下了如此结论。可喜怒无常的帝王并不管这类琐事,他仍握有最大的权势,因此党人依旧「被」容许存在。 梅静宣入朝的第二年,皇帝正式开展自己的野心,在中原六国近乎稳定二百年之际,周显大动作宣布针对南方富庶大国展开挞伐,以水源争夺为名出师。这显然是不可理喻的,因为南方长河即使接近,但根本不接触戚国领土,顶多在出海之际与羿国相接。此名一出,全中土皆知戚国只是为找碴而已。 可这荒谬的理由仍造成战争开打,全国多少人民受召参与战争,动用了多少人力、多少粮草来投入这场实为闹剧的争斗,似乎戚国上下皆无人将其视为大事,因为那并无会动摇国基。 简直……「无礼」! 梅静宣怒气冲冲进入宣鸣殿,不理会宫侍的阻拦,在气定神间批改奏摺的皇帝面前行了标准礼,接着跪下叩首,声音响亮到让一旁护驾的宫侍彷彿也能感受到那疼痛一样抖了一下。「请陛下收回成命!」梅静宣抬起头,扣地的地方已有隐隐冒血的趋势,然依旧动摇不了冷血的君主。 「梅卿可知何谓『适可而止』?」皇帝仅稍稍抬眼,接着落笔写下「不可」两个红字。自征伐的命令一出,梅静宣便天天至此要他收回命令,两人进行过大量的辩论,却无法说服对方。毕竟,完全无交集的思路是无法达成对话的,周显在一週过后终于认清,放弃与梅静宣对谈,但对方却不这么认为。 「若陛下真知此四字之意,或许微臣能稍退一步。」 周显皱了下眉。梅静宣最近令他生起的不悦就在此,正在谈论这步之时,她已能正确将自己准备踏出的下一步猜出,继而列出各种应对方式来反对。太过聪明的对手使人心生不快,但能踏过这座阻人前进的山丘,才会使他做的事情產生更大意义。难以猜测的帝王是这般告诫自身的。 不管梅静宣如何劝诫,周显从未改变心意。无法动摇朝廷的寒门子弟随着时间推进、军队出发、战争开打,越发感到心灰意冷,但她明白自己不能放弃。皇帝不可能因一战而饜足,迎接戚国的将是永无止境为向外扩张的战争。 荒谬的「祈水战役」才落幕,果然,戚皇便又称西北领土遭封国马上民族侵略,再次出兵,史称「凉原之战」。风雪交加的寒冬,梅静宣即便在殿外跪至昏厥,依旧无法改变帝王之意。 隔年,与荆戎之「城围野战」、羿国之「东海之役」;再隔年,与晏国之「祈水二战」,荆戎之「牧原荒役」;又一年,与荆戎之「仁海战役」,韦国之「长山之战」;最后,与晏国爆发的惨烈战争──「丛山围战」,甚至也被记载为「平海劫难」的重大战争,才终于让戚国暂时停下向外侵略的脚步。 连续五年,与各方爆发了共九次战争,梅静宣无法阻挡任何一次,可怕的是,纵使最后一役產生了无法抹灭的人为灾难,戚国的强大之势仍不被影响。梅静宣想清了,她终究无法将皇帝那无底一般的欲望壑口封起。寒门入不了强势的权贵圈因而去影响皇家,她自己也不想如白家那样不想表态站在中立派。 她是错的吗? 难道百姓当真一点灾祸也无?她从书中所学的任何道理到了今世全都无用?天下已然不须旧时代传承下来的经验了? 迎着皇帝冷漠的目光与同僚嘲笑的嘴脸,梅静宣毅然决然辞官。 五年间的激进反抗对她的身体造成严重的损害,在京中休养了半年后,梅静宣踏上返乡之途。 以她之眼,细细观察世间因战争而受之影响。可令她心感复杂的是,不知戚国真否强大如斯,纵使穀粮收穫稍有减少,缺了些人力的乡野依旧年年丰收,人人脸上尽是扬着满足的笑顏。 似乎只有自己不受世道所青睞…… 梅静宣沉寂下来,最终回到家乡,独居在更为偏僻的一处农村。 五年痛苦的光阴带给她的不仅是身体上的伤害,亦有精神上的侵蚀。每到夜半,她总会看见当年拥武派的朝臣在她上书遭无视时露出的嘲讽脸孔,皇帝的冷言冷语、同僚的尖话酸言始终环绕在她耳边,又或是…更为可怕的暴力袭击,无一不使她从梦中惊醒。 皇帝扼住她的脖子问:「你除了说这些,还会别的吗?」 伊氏将她驱逐到墙角,大笑道:「何等可笑之丧家犬。」 何氏无言对着她,驱使拿着匕首的刺客:「赶紧杀了她吧,这世间已不需要她。」 ……不需要她了。 匕首刺进她的肚腹,接着划破她的颈脉,温热的血喷洒出来,而她说不了话。 突来的恶梦又一次惊醒沉默的隐士,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摸着颈部,惊魂未定。被匕首划过的感觉仍在,恐惧始终降不下来。不过,寂静中流淌的另一道呼吸声,让她过激的大脑恢復平静。 摆脱那混乱的梦境已有一段时间,如今它再度归来,梅静宣不知该说什么好。看一旁睡得雷打不醒的刘熙,她才拉走一丝思绪。距她平时出门的时间尚有两时辰,睡不着的当口她也仅能睁眼望着屋顶打发自己睡去。或许她有些想向床上的人看过去,然而长年的礼教不允许她做出如此不尊重他人的举动,只得生生忍着。 梅静宣想起对方称路过这里是为至京城赴考,比对了下路线,她猜测刘熙或许来自贴近南方晏国的大城,沾染些许柔和的文士气息,不同于京城富人的直爽气度,对方身上更多的是像羿、晏那般自古国传下来的书卷气。 据说中原文化在一至二千年前十分蓬勃发展,即使是上古──也就是六国稳定前的时代──遗留的偽作,也称当时的现象作「百家争鸣」。可惜上古中原诸侯之乱使得大部分典籍遗失了,当时代文人为躲避战乱,几乎都迁移至蛮夷之地(似乎诸侯国都将边缘地区视为未开化之蛮荒,因此并不多加理睬),直至上古时期末段,东夷出了一位喜爱中原文化的年轻女帝,在其国内盖了名为「雅楼」之建筑,招集各方文士至此聚会,中土文化才又重新发展起来。据说「雅楼」便是如今各国文学集团的前身,例如戚国之寒璟轩,便是国内雅楼其中一层之派系名称,以着抒情诗词与山水游览志为主。 「雅楼」发源于东夷,进而影响与之相近的齐国,在齐灭东夷莱国后,便投注大量人才于人文研究发展上,并致力于考据经典,后来大夫晏氏反齐篡位,在文学领域更下了诸多功夫,以致动乱年代末期还保有能力南下建国。更遑论长年坐壁上观、休身养息的东夷,羿国有明确史料记载是由上古东夷变迁而来,自莱国之祸以后,再没有国家能侵入东夷领地,那之后许多史学家总喜欢将东夷能长存的缘由归至其丰富多彩的文学发展上。 二、京与野(二) 话说回刘熙的家乡,梅静宣曾与在监行门任职的刘家好友谈起故里之事,她还记得当时对方说京城刘氏是在建国初期自东方搬至国都居住的一支,然如此笼统的述说也没办法真的盖括实情,藉以推断刘熙来歷的真假。本来她还想着写信去问问那位好友,如今想来还是作罢,她现在也不是什么人物了,不必参和进人家的家务事里。至少刘熙看来不似居心不良,就当她真是刘氏偏远的一支为上京求职吧。 釐稻的作业持续了一阵子终于告一段落。虽说靠近大城一些的郊区里用的是更为先进的分离米粒技术,可梅静宣认为这样偏僻小村所使用的方法,或许还较为接近上古时期,更甚是遗失的千年前文化。学者总对这些古朴事物怀有更大的兴趣及崇拜,这些年来,梅静宣不厌其烦地学习这些技术,也打算将之记下,抄写予友人相互讨论、多加研究。 刘熙休息了几天后开始肌力復健,于是常会随梅静宣到处走动。与邻居的问候、不须脚力的作业帮忙,加之宛如南方水乡出生的温婉性格与姣好容貌,让她马上就融入这座纯朴的小村庄了。 李家是两人目前外出最常去的地方,收穫时节有许多事要做,其中最麻烦的莫过于缴交粮收。和官家打交道一直不是这座村庄的人学得好的技能,自梅静宣搬来居住之后,眾人除了夹道欢迎罕见的新邻居,在打听到对方是城里来的人以后更是因此狂喜。官府里的大人给民眾带来的威势确实不容小覷,虽然梅静宣担任这项工作以来,已发现于此任职之官员不过多是徒有铁面、深具仁心的善官,并非村里言传的那般可怕,可依旧改不了村人不善与官员交流的习惯。 近日的进度已至打包上缴用之稻米与禾秆,眾人也在分发各家粮食。梅静宣因目前只有两人居住,早早便拿完自家份量,于是待在一旁看着眾人继续忙活。收穫的时候,人脸上所洋溢的笑容十分感人,这些年下来也就只有这时候,她的心才会有一丝能归类于满足的温暖。 刘熙因无法久站,于是坐在她们分配到的禾秆堆上,看着喧腾的眾人,她随意拾起一支有些乾掉的禾秆问梅静宣:「敢问梅姑娘,这些…除了作为取暖之材外,还有何作用?」 梅静宣回过头,略顿了下,手撑下頷思索一会儿才道:「之于我,还会用作农地肥料、家用工具和修补草鞋等事情上,发挥之处还挺多,且不同种稻禾之秆甚至能作为药草使用。」 「原来如此…受教了。」刘熙露出得体的笑容,不露齿,眼角弯地恰到好处,一眼看去便使人心生愉悦。梅静宣见此却下意识感到奇怪,回以她惯有的平淡礼数,不再看向刘熙。 隐士对于远来的过客从日常相处中所察觉到的异相越来越多,她尚且没法将所有都串联于一处,但种种跡象都让她產生对刘熙敬而远之的想法。梅静宣对于刘熙所作出的「反应」,有着本能的抗拒。 到了进城缴交粮税之后,梅静宣才终于想起那种令她熟悉却抗拒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一路上遇到许多与她们同路者,进城的队伍颇长,乘着载运粮税的牛车,一眾人侃侃而谈。不知是谁先问起刘熙旅行的目的,她也老实回道为上京赴考,于是所有人来了兴趣,开始讲起对国都与朝臣、皇家或是士人的想像,毕竟多数人还是对考取功名怀有一丝憧憬,进而也问问读书人读的都是些什么。 「《国策》之类晓以治国之道的典籍,先贤说也会尽量读通…」刘熙虽面上仍旧彬彬有礼依序回应,却架不住乡人的热情好问,暗暗向梅静宣投递求助的眼神。只是对方一点也没察觉,双眼无神看向一旁的荒原,好似什么都提不起她的兴趣一样。 本来在梅静宣刚搬来村里时,眾人也衷于向她请教这些事,但没过多久大家便看出她并不是很热衷于这类话题,于是敏感的邻里也不便在她面前提起此事了。 小乡村都希望能出个有作为的大官,除了乡里与有荣焉外,也盼望子弟能带人回乡,否则这儿实在偏僻地令人感到孤寂。 乡里人继续谈论只有他们自己能理解的奢望,刘熙面色不显地松了口气,但她自己也生起了疑惑。明明这儿有一位做派比自己更加「文士」的人,为何如今村人还会对她这样身份的人感到新鲜呢? 对于梅静宣,刘熙总有满腔想了解对方的热情。 她瞧梅静宣似乎注意力并不放在这,于是悄悄向同车的邻居问道:「梅姑娘没和你们说过这些吗?」 邻居一听便有些讶异,却露出沮丧的情绪,然后同刘熙一样悄声回答她道:「别看梅姑娘平时脸上冷冰冰的,心肠是真好,常常给我们解惑来着。以前我们也问过她,但好像触及她伤心事了,一提起表情就变得怪可怜的,唉……」她的一声叹息里蕴含了许多东西,然即便复杂,刘熙也能清楚知道这是在疼惜梅静宣。 刘熙又一次看向沉默的隐士,而对方也察觉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与她对视,深邃的黑眸灰暗不明。 几辆牛车终于进了城,不少人直接下了车前去市集採买东西,留下几个赶牛的人与梅刘二人一同往税收所前进。路上聚集不少人,多半都是来这办理税务的,眾人又是一顿等待。但与之前进城看医不同,这一次行人特别多,刘熙出眾的外貌便引来许多人窥探。本来梅静宣担心她会不自在,但瞧对方一脸从容,还能维持得体的表情时,内心的疑惑越生越高。 刘熙似乎对于眾人的注视应付自如,经验颇多的样子。且她方才在车上面对眾人凝视仍能侃侃而谈的模样,除了说书人,梅静宣还想不到有什么人能和她一样。 队伍轮到她们,梅静宣要进去做登记,还要办些杂事,于是拜託刘熙看着对方清点粮收,以免忙中出错时帮着村人解决这些事。刘熙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笑着应下。但梅静宣不多看,转身直接进了税务所,留下表面笑着却心头尷尬的刘熙兀自心凉。 梅静宣已持续几年的登记事宜早让所内人员对她熟悉,毕竟就她一人与一眾纯朴的百姓不同,浸染全身的文静使她气质出眾,彷彿独立于世俗之外。藉着工作人员眼熟之便,登记事务得以迅速完成,于是梅静宣一转身,不是走出税务所正门,而是向建筑后方去。一路上也没人拦她盘问,甚至认出她的人还有些向她点头致意。 税务所后方是高层官员办公之处,庭院中的植栽经有序的打理十分美观,梅静宣走在抄手游廊中罕见地多了丝观赏的兴致。难得偏远的小县城中还有小官员乐于注重这等杂事。走到目的地门外,经人员通报后她顺利见到此行中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这座偏远县城的税务高官是经过层层考试进入京城,之后才被分配工作至此,不过此处恰好也是他的出生地,所以回乡赴职也是乐意的。而在他仍未结束的官场生涯中,早些年前他曾在京城与梅静宣结交认识,即便交情不深,却也在心底留下了敬佩的想法。梅静宣彷彿就是他们这样出生在小地方的士人深为景仰的对象。 于是偶然在这和对方相遇,小官员便竭尽所能尽力帮助她,就算梅静宣已无拚搏之意,他依旧乐于在小地方提供梅静宣一些便利,如採买京城书籍、笔墨纸砚等「杂事」。梅静宣也不推辞,正好她也需要,于是这般往来之下,两人还是成为了相熟的友人关係。 「最近朝中多了些激烈的声音,比起以往一家独大的情势,不少小官也做了批判时事的文章。」心意难测的帝王似乎在「纳諫」这点上十分宽容,目前还未听说有人因此触怒龙顏遭到责罚。「我请人择了些能看的抄回来,另外也有一些不错的诗词在京中流传,同样带回来了。」梅静宣道谢着接过友人递来的几本册子,然后又收下自己购买的宣纸和墨条,方与之间聊起来。 从税务所出来时阳光正好,然当视野中出现刘熙脸上谦谦有礼的表情时,梅静宣顿觉刺眼万分。或许是今日不断听到关于京城、关于朝廷之事,她下意识竟觉得……刘熙的做派,与朝中八面玲瓏的讨好者近乎无异,甚至做得比她任内见过的朝臣都要好……梅静宣的心一瞬间跌落谷底。 可不及她反应,刘熙便注意到她了。对方好似忘却正与自己攀谈的周遭人物,眼里闪过一丝清亮,和她略招了招手。梅静宣即便心有所怨,可还是缓慢挪步至货已搬空的牛车后边,刘熙的肢体动作显然在催促她赶紧上车,儘管心下或有不解,她还是遂了对方的意。 偶然地,她居然瞧见刘熙暗自嘘了口气,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难缠的事似的,梅静宣才注意到围在车边的人眼中那热切的光芒。 直至此刻,她顿然知晓刘熙并不善于应对热情包围的人群,于是绷了整天的脸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旁观者皆对突来的笑声感到不明所以,连已经与梅静宣相处多日的刘熙也摸不着头绪,所有人都疑惑地望着她。只有梅静宣清楚自己的笑意源自何处,仍然呵呵轻笑着,在内心嘲笑刘熙这莫名其妙的短处。最后搞得周围人都弄了个大红脸,赶紧化作鸟兽散去装作与自己不相干,连刘熙也忍不住脸红,直觉得梅静宣就是在笑她。 ===== 梅大人豪可怕... 二、京与野(三) 日子再度寧静下来,人民依旧按着时序生活。二人经过商讨,决定让刘熙在这将腿伤养好之后再啟程出发,纵使至完全康復最短也要过年后了,但基于某些心思,梅静宣透露了希望刘熙能在此休养并读书的想法。而脑袋灵活的刘熙也不必隐士多加提点,马上就顺了对方的意应下,毕竟梅静宣不赶走自己便已是万幸。 自相遇以来过了近一个月,刘熙的伤进入调养恢復的阶段,根据大夫指示,已可让她服用大骨熬汤之类的补物,并拆下固定患部的木板,针对它进行肌力训练。以往只是稍微抬脚,如今则加重了腿肌训练,改由坐在椅子上反覆提起受伤之腿的復健动作。或许是前几天频繁移地四处活动,这一週梅静宣强制让刘熙待在家,别再往各处跑,最远行动范围仅限至前庭。 所以当梅静宣收到来自小县城的请帖时,刘熙只能眼巴巴看着对方头也不回毫无留念离开自家。 已经过了几週,即便是与不会说话的玩宠,也早该熟悉起来了,可刘熙感觉自己与梅静宣的关係仍在原地踏步。思及此,她沮丧地一拐一拐回到屋内。没有人的时候刘熙才敢放松面部表情,脸颊有些嘟,还噘着嘴,恣意展露自己灰心赌气的情绪(或许只有大姊看过她这样的表情了)。 有着敏捷思绪与玲瓏剔透心的刘熙,怎么可能看不出这些日子梅静宣因她而不悦的情绪变化呢?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憧憬的对象。 前几次梅静宣明显表现抗拒时,刘熙便尝试收敛自己的言语动作,却还是不知自己是在何处令对方感到不快。如今梅静宣要在城内停留一晚,她就有大把时间不被影响拿来思索了。 大致归类梅静宣皱眉时她们在做什么,多数时候是在面对外人说话,而其他就是她刻意摆出讨好姿态和梅静宣说话的时候了……刘熙没想到本来以为要思索很久的课题不一会儿便破解了。似乎正是她习惯性摆出的「友好态度」惹怒了梅静宣。 短暂的官场生涯,她一个没有靠山的朝臣所学会的不过是「不去得罪人」的周旋技巧,靠着稍微敏捷的思考与观察,多数时候都能避开同僚和上司的禁忌,若是与此同时耐着性子听对方说,还能知晓他们各自的喜好与爱谈的「成就」,就着这些话题交谈,她便一步一步来到朝廷眾人所欢喜的角色位置。当然,说她爱拍马屁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这就是她的生存方式。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绝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刘熙早早有这个觉悟了,目光总要放在需要重视的地方。 空寂的住所再一次响起叹息,无所事事的宠臣只能继续抬脚做復健,在家乖巧等待明天才归家的隐士。 梅静宣收到的请帖来自城中的老乡──前不久才见过的裴如傅,因忙于京城事业的公羊朝终于回乡,于是打算聚集三人召开酒会。虽然裴如傅很可能又要继续怨天怨地,惹得她心头厌烦,想起那些往事,可公羊朝带回来的字画对梅静宣还是颇具吸引力的。 靠着步行走去县城也不算远,但花费的精力也多,估计进城后她要先找家旅店休息,晚上才去和他们会合。沿路还有一些田在整地,景色参差不齐,着实荒凉,这些天也开始冷了,虽说她穿得足够保暖,但她实在不爱看这样凄寒的景色,于是拉紧外衣,低下头赶路。 直至午后梅静宣才进了城,又累又饿,可她平时也没注意城内哪里有旅店,只能找人问问。未时才住进店里,也不是做饭的时间,梅静宣只好到外头找卖糕饼馒头的小舖暂且充飢,没想到吃到一半便被人拍了肩,回过头看,正是稍晚要碰面的裴如傅与公羊朝。 「梅大人,好久不见了。」公羊氏是教育家,公羊朝虽做了商人,可从小耳濡目染的文雅气质仍在。他向梅静宣行了基本礼,也是本朝代表尊敬、友好的礼数,梅静宣也向他回敬,两人才受邀入座。 三人是从小到大的玩伴,皆出生于距这座县城不远的小村庄。梅氏虽在建国初期有一番地位,可随着治术渐变,不受重用后便成了地方小官,再而回归平民百姓的身分;公羊氏的变迁与梅氏相似,曾因其提昌之治术受用于统治者,而后衰弱,与梅氏一同在此重新扎根;裴氏则是彻头彻尾的务农家庭,然因裴如傅与这两位玩在了一块儿,家族中便出了个读书人,和另外两人一起上京求功名去。 「咱们这是还未入夜就要开始聚会了?」裴如傅笑道,「还以为梅大人会晚点才进城。」 公羊朝紧接着问:「我听德仁说梅大人救了位受伤的旅人回家,不知后续如何?」 想起刘熙,梅静宣便叹了口气,「情况有些复杂就是。现在让她在我那休养,待她伤好后再啟程出发。」 其馀两人看梅静宣这态度,来了兴趣,裴如傅继续问道:「上次瞧她人还不错呀,发生什么事了吗?」与梅静宣相识的这二十八年来,他们从未见过梅静宣与人发生曖昧,因此要是任何新人出现在她周围,两个大男人就变得特别喜欢八卦。裴如傅也是早早就和回乡的的公羊朝说起此事了,两个男的整晚谈得都要相信自己的猜想了,于是此刻的心情格外激昂。 「二位还未学到教训?」梅静宣已不如从前一样还有精力去解释这些緋闻,长时间下来她就只像看戏一般听着两人瞎掰她的事,若将这些故事写成人物传,估计也能合集出成册了。 二人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继续瞎聊了好一阵子,梅静宣听了都要觉得这世界其实还有个跟她同名同姓之人,真和刘熙发生了他们说的这些事那些事。好不容易到了个段落,梅静宣买的食物也吃完了,她向公羊朝说:「刚好这时候方便,你把这次的货物带到我投宿的旅店,等等完事后就能出发。」 二人乖巧地点头,目送梅静宣回到旅店,继而又乖巧地去执行梅静宣吩咐的任务,正如他们三人一直没变的相处模式。 重新集结于梅静宣旅店的房间里面,公羊朝首先拿出钱簿与梅静宣算帐,「你之前託我卖的抄写与字画所得是五十金币,扣掉佣金之后为了您方便使用已换成银币与铜币,清点一下吧。」两带布包提到了桌上,梅静宣也仔细清点过了,确认无误,道谢着收下。 「再来是近期收到的画作,可惜之中并无您喜欢的大家,我猜这些里头应该没有您中意的作品了。」梅静宣审略一番后也同公羊朝所说那般摇了摇头,于是购买的事项告一段落。隐士带着公羊朝走到柜前,挑了几样东西出来交予他,「这些是新的,那么就拜託你了。」 裴如傅百无聊赖坐在一边啜着茶水,等他们结束交易后才插嘴问:「梅大人,您出门的话,那位刘熙在您家怎么办呀这两日?」 「也没什么…」梅静宣整理着自己的东西,「给她留了些能蒸了吃的,要是真生不起火也有乾粮。她要赴考也得看书,我家藏书足,也够给她打发时间。」反正我平时就算在家她也是这么过的,梅静宣在心里补了句。 这次聚会主要还是给公羊朝接风洗尘,虽是座小县城,但歌楼酒肆玩乐什么的仍应有尽有,梅静宣虽不爱这些,但从小就已陪着这两人疯玩,早也习惯,只是每当他们想叫人往她身上贴时,该给的教训她还是会给。这一晚,他们三人过得十分尽兴,该哭的一起哭了,该笑的也笑得很欢,似有不醉不归之势,最后还是其馀两人的家室将几近瘫软的他们给接回去,梅静宣才得以回旅舍休息。 ========== 看文的各位来和我互动呀qaq 虽然我也不知道要说啥好xd 说起来,觉得有误的地方欢迎纠正(就算这篇是架空也行(真的是吗? 二、京与野(四) 昏沉又疲累的一日,使得梅静宣也懒得梳洗了,脱了外衣一趴上床便陷入沉睡。直至隔日房间响起敲门声,颓废度过一日的隐士才缓缓甦醒。未免不便,是另外两人的家室前来问候梅静宣,就怕她自己自己一人,早上醒来会不舒服。 真要说来,公羊朝与裴如傅总喜欢给梅静宣招一些烂姻缘,但她却帮这两位好好地牵了红线、助他们成了家。梅静宣曾经涉足朝臣、文士、贵女圈等领域,人脉还算广,也认识许多世家女子,从前有过许多单身人士为了她这些人脉前来与之交好,梅静宣虽对此多少有些无言以对,但若是真有好的姻缘,她并不吝嗇于帮助这些人。 公羊朝与裴如傅的妻子都和梅静宣是好友,也同是原村庄内一起长大的小孩,只是不知怎的当时的男孩们除了冷淡寡言的梅静宣以外,都不太敢和其他女孩子玩在一起,也就没了互相好好认识的机会。还是因为从前三人在京时,两位同乡因缘际会来探望,梅静宣才偶然地替他们彼此介绍认识。 「可有哪儿不舒服?」趁着梅静宣在帘后净身,她们两人顺道替她整理了散乱的随身物品。梅静宣淡淡应了声无事,但沉闷的语调仍可知她一定有哪儿不适,另外两人相顾无言,只好继续帮她整理行囊。 「叫了辆马车送你回去,之后可要好好休息呀。」待梅静宣打理好自身,她们走上前,一个接过她手中擦拭的毛巾,一个替她整好衣领。 「还以为你小时候那么受欢迎,肯定是第一个成家的呢。」公羊朝之妻看着眼前的梅静宣突然道,说着就叹了口气。 「受…欢迎?」梅静宣不置可否。裴如傅之妻也接着道:「以前在学堂,就你气质出眾,大家都爱和你玩,只是那些男的喜欢找你出去,搞得我们挺讨厌他们的。」说着说着,她们都笑了出来,只有梅静宣一人诧异,如今才知竟有过这种事。 「静宣你说,你跟现在在你家暂住的那位…有发展可能吗?」公羊朝之妻一脸坏笑,连同身旁好友也是。 梅静宣再次无言,心想这两人平时听太多公羊朝和裴如傅的讨论,现在也开始八卦她的私生活了? 「要我说…」梅静宣顿了下,看着两人期待发光的双眼,「或许只有和我……说得上话的人,才有这种可能。」 「我的天,你这是什么答案…」她们垂下头大叹,大概是没有八卦的可能了。 乘着马车到家后,梅静宣才终于感受到一日奔波劳累的结束,不过看着站在庭院前迎接她的刘熙眼中那发散的光芒,她才感受到于这位暂居的客人而言,这段时光似乎漫长无聊地足以让她兴奋到在此等候自己归来。 原来时间在不同人身上的流动能如此不同…… 梅静宣看着对方,感觉内心有股难以道明的情绪在逐渐发酵。她迎着刘熙眸中震惊的光彩,扶住对方的肩,助刘熙走回屋内。本来刘熙还有许多「效忠」的话想说,却因为梅静宣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原来刘熙是想着以一种「无为」、展露本心的态度面对梅静宣,试着增进两人间的交流,可不曾想,梅静宣居然在方回到家便主动向她伸出手示好。若要形容刘熙现在的心情,真可谓开心到要飞起来似的! 她们一同踏进屋内之后,刘熙还正浸泡在喜悦的情绪之中,便听见梅静宣换了个严肃的声调,问道:「你书念得如何了?选了哪些读本参考?」直接将她拉回现实。 刘熙能说她这段时间打混时候居多吗?会拉低印象分的!况且梅静宣一回来就问她考试的事,或许已经盘算好该如何教导自己了……虽然可以预见自己将再重回令人畏惧的备考时光,可现下为隐藏自己身分,以及拉高梅静宣心中的印象分,刘熙勉强说了本犹有记忆的考选书,梅静宣才点头应下,似乎「放过」了她。 时近中午,梅静宣再次埋进厨房捣鼓中饭。刘熙回到梅静宣的书房,坐在案头前思考该如何准备自己的说词,她当初情急之下辩说要去京城赴考,所幸明年夏日确实有特考来着,理由正当。而梅静宣将自己留在这,铁定想好了助她考试之事,她要是一点关于备考的讯息都没有,便真要被怀疑了。好在刘熙相信自己曖昧模糊的三年前记忆,肯定比梅静宣相隔十年的印象要清晰得多,有一定能够糊弄的空间(当然,如果可以她是绝不会欺骗梅静宣的),于是她得先着手准备,补充朝廷的考选用书知识才是优先。 《国策》与《中原训典》肯定为必备,当刘熙悠哉从梅静宣书柜中找寻时她是这么想的,然而,在来回找过三轮仍未寻获时,她慌了。怎、怎么会没有?依梅静宣藏书如此丰厚,可基本的训古经典竟一本也无!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梅静宣对这类书没有兴趣?认为毫无研究价值?还是说…于她而言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呢?脑中快速闪过了一些想法,霎那之间,刘熙便明白了。 她纤白的指停在《为论赋集》的书脊上,上下摸索了一会儿。惨痛、令梅静宣不堪回首的经歷所造成的伤害,从她的书柜的藏书中隐晦地透露出来了。而她刘熙,竟无意间窥探到梅静宣藏进心底、不欲为人知的阴影…她现下很难摸清心中究竟是何种感受。复杂、心痛…以及怜悯,还有许多。刘熙想,这是她该知道的吗?她无意间做了对梅静宣「无礼」之事,即使对方并不知道,可知晓别人心中的秘密,这是她能承受的「重担」吗? 可刘熙明白,她不希望梅静宣再次受到伤害了。这个瞬间,御命于她而言已置于梅静宣之后,她不该再做会让沉默的隐士受到伤害的事,她要考虑的该是如何才能两全其美。 刘熙舒了口气,更复杂的之后再想吧,反正已然决议向梅静宣展露自我、不再使她不悦了。她的手指继续滑过各书书脊,挑了《为论赋集》和《名家说》,这两本也是基本。前者记叙与统整前朝各国之议论文章与赋作,给后世文人提供了更加优良的奏议方向;后者则是纂了许多上古及更早以前所留下的名家之言,虽部分有后世偽作之疑,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名家之言所建立的思想价值,造就当今世间的为人处事信仰,不能因其偽作之嫌而弃之作废。 趁着梅静宣尚未开始考核,刘熙将自己选的书置于案上,翻到较为熟悉的部分重新研读起来。 饱足的午饭过后,刘熙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所缺乏之名为「梅静宣养分」的精神已然补足,光是看着她优雅进食的模样、稍稍抬眸向自己投来的疑惑目光,以及举手投足间淡定从容的姿态…怀有难以告人心思的刘熙相信,即便是晏国的平海君,肯定也无法企及梅静宣的一根小指头! 「刘姑娘?」对着可称作灼热的凝视,梅静宣对刘熙的举动提出她回来后的第七次疑问,不过对方也同前六次一样,装傻应付了过去。梅静宣该如何表达现在的心情呢?原本令自己有些戒备的人物,在自己出门一宿重新归来后,似乎……变得有些奇怪了,眼中透露出的光芒…有些纯真?有些傻?无礼一些想,还有点像张家养的大狗,看到自己总是十分热情地扑过来,还很喜欢舔自己。 ========== 明天更新请个假,延后到星期四 二、京与野(五) 梅静宣有些无奈,她不善于应对如今放开情绪的刘熙,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她只好针对备考之事避过刘熙突发的亲近。 梅静宣身为当年应试生中拿到顶尖成绩的前段班,与她严谨的性格和身周环境有关。她有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好友,入京后更认识了现任职于朝内第一学府监行门的刘恆,这些来往对象更让她在求学路上精益求精。入朝之后,别于当时拉党结派的风气,梅静宣多与士人往来,接触更多、更新的文学流派与思潮,多少赶上之后朝廷考题变革的方向。 因此,即使离开京城已过三年,梅静宣仍有自信能替刘熙的问题做出解答。于是这几天,刘熙误以为在严格盯紧自己读书的梅静宣,其实是她秉着期待的心,希望刘熙能向自己提出问题、帮上这位考生。 不过重新拿起书册阅读之后,刘熙开始找回之前为求入仕时產生的求知欲。由于上古诸侯混战,更早以前的典籍诸多佚散,也缺少能相互参看解释的文献,导致如今读书人多是在一片茫然中跟随朝中编纂书册的博士其注疏来做了解,然而并不能说是完整透彻。所以举仕的标准仍视主考官认知来判断,即便与朝中制定的解释相违背,只要论说使考官与君王信服,依旧能被认可。 在思想碰撞如此剧烈的时期,刘熙以前念书时,常会想找人相互诉说讨论,然当时的她看不上一起在学府进修的同窗(是的,年轻时总会有这种令人不堪回首的傲慢心态),时下思想潮流也与她所思所想多有差异,难以与学府任教的老师交流。 若是朝内任官的梅静宣呢?刘熙时常会这么想。梅静宣的主张并不被重用,但自己的想法却意外与之相合,听着学府内同窗们对梅静宣嗤之以鼻的谈论,当时内心傲慢的刘熙便想,或许我和她,彼此正是这世间唯一的知己也说不定。 遥想当年幼稚的自己,「苦读」中的刘熙不禁笑了出来。以前曾经幻想过若与梅静宣早早便相识,不知会是如何?但现在实际认识了之后,刘熙十分确定她们要是在学府内相遇,一定会成为对头。严肃正经的梅静宣与傲慢自大的刘熙,大概会是一对糟糕的组合。 刘熙该庆幸自己是在经歷过官场的洗礼之后才来与梅静宣见面,否则年少气盛的自己一定会非常看不惯这样「顽固」和「假正经」的梅静宣(约六週相处下来刘熙的观察发现)。 思绪飞到天外的刘熙还未注意到梅静宣已经放下书册、一脸无奈看着瞇着眼偷笑的自己。 「刘熙,累了吗?」梅静宣算一算时间,确实也过了人能集中注意力在书上的时候了。刘熙这时才惊觉过来,一脸心虚与抱歉的模样。梅静宣瞧她装作弱势的样子,情不自禁笑了出来,这样的刘熙于她而言,有些可爱。 看看外头的天色也晚了,晚饭过后已有一段时间,也差不多是熄灯时候了。她们两人这阵子的作息基本如此,用完晚饭后再念一会儿书,便各自上床休息。刘熙顺着梅静宣的目光向窗外看去,顿时惊呼:「夜空好美!」 今晚的月色不显,满天星斗毫无一丝遮掩地展露于大地之上,宛若装饰各色珠宝金屑的墨色丝绸一般。曾过着汲汲营营生活的刘熙,实在鲜少注意到这等撩人夜色。 兴致是突然而生的。面对稍有改变的刘熙,梅静宣最近的心情变得很好,甚至常主动与对方聊些别的事,于是,如今两人因星空而情绪昂扬的时候,梅静宣自然而然向刘熙提出出外赏景的邀约。 虽说刘熙有伤在身,但适当小酌正合两人现下的雅兴,梅静宣便为各自备了两壶酒酿与加薑烧煮过的黄酒,正适合在近日降下气温的时节里享用。 当朝注重「中」、「和」观念,一定身分的人便有一定的良好修养,梅刘二人也自然不是耽溺于饮酒之人。她们边赏银汉、论及广寒,酌酒之馀亦能赋诗起兴,即便谈到政事,也无法破坏二人此刻心中美好的情致。 坐在院中躺椅上,刘熙突然感叹道:「无怪先贤道『体察万物而后知礼』,如今见着这景致总算是知晓了。人生在天地宇宙间,作为如此渺小的存在,何以能做出踰矩之事呢…」 梅静宣听完她一番言论,惊讶地坐起身问道:「你竟也是做这番解释?」 刘熙一顿,才知内心所想居然吐露出来了,在梅静宣面前如此高谈阔论,令她格外羞赧,搔了搔面颊想带过这话:「只是我一番小感悟罢了…」只是话还未说完,梅静宣便肯定地说道:「不,我认为这才是『礼』字在古籍之语境中所真正蕴含的意思。」接着又说:「或许上古以前,『礼』字之涵义便真是如此。其实对照《名家说》中各家言论是完全能解释通的,更甚是羿国独传的上古典籍,其中所述之言亦能这般作解!」 刘熙看着瞬间爆发出热情的梅静宣,可说是目瞪口呆,她未曾听过梅静宣一连串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也从未见过对方情绪如此高涨的模样。 「我一直认为上古前的『礼』字正是作谨守自身德道、不宜踰矩之意……但刘恆却不这么想…」刘熙没听清梅静宣后面的自言自语,可对方又突然激昂探过身来问道:「你确实是作『不宜逾矩』来解是吧?」刘熙赶紧点头,深怕动作慢了会触到梅静宣的逆鳞一样。 「那么你的参照为何?可否说来听听?」梅静宣步步逼近,弄得刘熙紧张了起来,甚至猜测这是梅静宣突来的考前测验。「除了《名家说》…《为论赋集》和《中原训典》中的『礼』字依我来看也是如此作解才真正得当,按现行朝内作注,并无法更深入地詮释其意。」刘熙其实也和在学府任职的大姊辩论过几次,可惜无法让旧注释已深植其心的姊姊听进去。 梅静宣激动地身体都有些颤抖了。自她少时与教书先生產生歧意以来,终于遇上和她想法一样的人,如何教她不兴奋呢?经此,梅静宣看刘熙真是越看越顺眼了,对着这片以往只能独自欣赏的夜空,隐士第一次感到身心灵是如此充足与满足。情绪很少外显的梅静宣,此刻已经在自己的想像中抱着眼前的知己开心跳圈圈了。 「我能将你这想法和我京中的友人诉说吗?」激动到想马上和周遭分享的梅静宣仍不忘寻求刘熙同意,行动派的隐士进屋拿了纸笔出来后似乎正要开始写信。刘熙一听梅静宣此意在徵求写出自己的名字,吓得死命摇头,忙道:「梅大人若要写还是别写出我的名字才好,我一届默默无名者哪里有地位能和京中文士相提并论呢?」要真写出来,刘熙大概要被梅静宣提刀追赶逃跑了,她被这想像吓得脸整个煞白,毫无血色。所幸暗夜之下梅静宣并无察觉到对面人的异常,仅遗憾地点头,咕噥着:「虽然以我之见,做学问者并不分这种等级…」 刘熙陪笑着打混过去:「我与京中的大文人们差的可多了!您瞧我刚才作的诗有多么糟糕便知……」 梅静宣喝下去的酒估计开始上头了,听刘熙这么一说,直接说出以往根本不会说的话:「确实!」她笑着,且笑得十分灿烂:「词用得有些俗了。」 才知刚才一定被梅静宣在内心嘲笑的刘熙有些受伤,苦笑着继续转移话题,然后自己默默在心底拭泪。为了不让身分暴露,心累。 不过这么说服自己的同时,刘熙又想到,梅静宣如今会和她这样说着玩笑话,是否代表……两人的距离靠近了那么一点了? ========== 咳...昨天鸽了 (一回到家马上懒癌上身 三、备考(一) 进入天寒时节,也是该为渡冬与过年做好准备的时候了。不过除了前者,梅静宣与刘熙的日常依旧平淡进行,始终没有太多改变,可真要谈的话,大概就是备考念书的事上,刘熙已经变得有把握起来,彷彿就像是真正的考生一样。 当然,刘熙也会说她和梅静宣关係的改善与增进,亦是近期的变化之一,或该说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总之,二人仍是不温不火做着各自该做的事,于此同时,刘熙的復健也是不容遗忘的重要活动之一。进入冬日休耕期,梅静宣一早便没甚要事可做,于是安排刘熙的復健进入下一阶段──进行全身性的活动。 两人最近开始起早在晨间与午后的路上散步,一天两次,时间并不久,或许还会视刘熙的情况稍作调整。可正是因为这项安排,刘熙才开始和梅静宣熟稔起来。她们多了许多谈话机会,且无话不谈,光是此地之风土民情,梅静宣就能向刘熙说上一天了,更何况是两人皆有涉入的艺文领域,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能谈及一些。 更因为这些说话机会,刘熙才知道梅静宣目前正在准备着书,貌似是纪录她于此地所见所闻之事,非常符合寒璟轩一派文人会创作的内容。 只是当梅静宣被刘熙深入问下去时,她那副语带羞涩说着「尚未见过天下便急着着书…或许是不知耻之举」的样子,简直令刘熙欲罢不能。平常冷静自持的隐士一旦涉及私人层面,便会因为她的不擅长应对,将其稚嫩的部分展现出来。在人际应对相处方面比较起来可称经验老道的刘熙面前,她每见一次梅静宣这副样貌,都要被对方可爱死。 明明面无表情,却故作冷静、脸泛红晕的梅静宣,刘熙觉得自己大概不会看腻,甚至是越看越有逗对方害羞的兴致。 然天气越渐寒凉,不说刘熙,梅静宣自己身子骨就先受不了,即便稍稍运动过仍无法暖和起来,于是她们今晨便早早归家了,这几日几乎都是如此。梅静宣回到家,除了准备早饭,就是烧水煮薑茶驱寒,刘熙一个伤患以及官家养出的身体可能都还没有对方这么怕冷呢。 看着梅静宣忙里忙外准备早饭,刘熙才突然生出自己或许已经恢復到能够帮上对方忙的状态了,于是赶紧起身跟上去。梅静宣听了她的要求一时有些停顿,只是没一会儿便想到一个对刘熙这样世族后代的人或许有所助益的工作。 「看着火?」刘熙找了个不会影响伤部的姿势看着燃烧的木柴。「我正在煮粥,看着不要让火灭了,适时添些柴就行。」梅静宣一交代完便开始处理手上的小菜,要作为早饭的配料。看着隐士手头俐落的动作,刘熙咽了一下,不禁开始想像接下来盛出的美食。 明明刘熙并非没用过饗宴,且梅静宣准备的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料理(可能还多加了些在京城也见不到的辛香料),可吃在她嘴里却有种「最是适当」的感觉,从不觉得咸了些或淡了些,彷彿能嚐出于她而言最为贴近食物本味的味道,甚至好吃到有时会產生「甜」的幻觉。 备料虽费时,可做好如此简单的料理却是三两下的事。刘熙依旧怀着不可思议及感恩的心享用这顿早餐,又一边想着,梅静宣的调味大概因为正适合她的味蕾,所以其料理才会令她觉得如此美味吧。可她马上又偏去思考人的味蕾会不会因为经歷而发生改变?还有习惯某种调味又会耗时多久? 相处时日已不算短了,梅静宣一看刘熙毫无聚焦的双眼便知她犯了坏习惯──总在集中于某事时开始多想,以致偏离眼下该做的事,或称走神。 刘熙向来喜欢自己的手艺这点,梅静宣透过静静观察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但今天可是对方第一次在品尝自己的料理时走神,她对此感到心闷,或说是些微的焦躁。 看来是时候为菜谱做点变化了……梅静宣暗暗想道,同时也是人生第一次怀着愤慨的心情吃下自己做的饭。 早上的用餐结束后,紧接着是唸书时间。这些日子下来刘熙已将基本读物都翻了遍,而将对方视为成人的梅静宣理当不会对刘熙提出抽考之类的要求,只有在刘熙提出问题时,才依自己所想为她做出解答。 刘熙同样作为自己当年应试考生中的前段班,虽不至于顶尖,可对于朝廷的考试内容从来都是得心应手。除了翻阅梅静宣的藏书重新充实自己以外,刘熙最致力于做的事,便是想尽办法了解梅静宣的所思所想,藉以更加靠近她! 除了以「礼」作为开端令她大吃一惊的那一次之外,两人也陆陆续续谈了一些古籍詮释的问题,不过刘熙不似梅静宣想过那么多,所以多半是梅静宣说,而她认真地聆听。 不过今天她们倒是开啟了新的话题。本来是梅静宣义务性地问了下朝廷近年来的考选用书,基本的几本典籍刘熙自然不必再说,相较梅静宣十年前应试时的朝廷需求,近年来取仕的标准偏向以武道为重,并同时要求在对外施政方针上有相当程度的见解。 梅静宣听了后脸色暗了下来,原来停顿之后欲张嘴回话,可又再次闔上,沉默以对。刘熙知晓对方的难处,并不装傻询问,于是她挑了一些史书,特别是上古史,然后向梅静宣阐述自己在某些歷史事件上的见解。隐士听着她的疑惑,面色才恢復如常,似乎成功被转移了注意。 两人再次回到一说一听的状态,为了不让对方多想,刘熙尽可能开啟诸多话题,甚至还开始抱怨文字书写的繁杂,越说越荒唐,总算让梅静宣笑了出来。 别过早上令人阴鬱的谈话内容,午后的健走结束后,梅静宣称自己要再出去散心一会儿,拿过一根用布包裹得紧紧的长物便走了。刘熙一看那东西心里便有了个底,确实是能够当作散心用。不过她也注意到梅静宣午饭过后似乎写了封信,基于对方并无向自己交代要去城里一趟,估计会是请託最近忙于准备过冬与置办年货而常两头奔波的乡里居民。 刘熙有些在意信的内容,她为彰显自己的心意,在梅静宣写信时,便不停地在对方面前晃悠,期盼隐士能发觉自己的好奇。但梅静宣直至写完,且发现刘熙的目的后,依旧没有替她解惑的打算,于是她只得既担忧又暗自气愤地趴在门框上,目送这位调皮的隐士离开家。 正如刘熙所预想,梅静宣先到各处打听哪户人家近日会前去城里,并请对方顺路将信封交予城内的好友裴如傅。邻里人十分热情,除了接下她的委託以外,还一直向她询问家里还缺些什么,能顺道替她带回来。近些年相处下来,梅静宣早已习惯这份贴心的情意,微笑接受后只略略带过,继而间话家常几句,又朝自己的散心地走去。 村子南边有一片竹林,之中参杂着枫树和一些梅静宣并不知名的树种。这一带已有些偏离村子,基本上很少人会来到这里,于是此地便成为了梅静宣心烦意躁时的一处绝佳修心场所。 初冬已至,寒风颯颯而过,然入了林后却被修竹高木削弱了气势,似乎只馀徐徐微风,繚绕其中。满地洒落的枫红与枯黄的竹叶成了一片美好的暖色地毯,梅静宣最是期待这个时节,入眼的景致总能先替她洗去烦乱的心绪,仅留下对四时变换的感情。 ========== 又鸽了...但我还是尽我所能更新吧 三、备考(二) 此前与刘熙的谈话再度涉及令她难忘的官场过往,更是让她想到,即便她并不身在当中,如同市井小民一样总觉得天家事已不再关乎已身,但今日一谈,才又重重将她打醒。梅静宣该知道的,自己不过是一直逃避而已。国家做的一切决定,怎么可能不会影响到她这样的一届小民呢?更遑论今上周显,如此好战之人早已做出多次影响百姓生活的举动了。 梅静宣扔开手中的长条布包,随性地倒在地上,溅起一波明黄与晕红的落叶。待一切沉寂之后,她所能感受到的仅剩吹过耳畔与身际的寒风了。 忆起十年前她初入朝廷,冀望自己的理念能使皇帝用于施政上,前三年也确实如此,她是朝中与君上最谈得上话的人,在许多事上他们总能达到共识。就在她认为自己能够实现抱负以后,周显却开始暴露他展望中原的野心了。 花费了五年,梅静宣仍旧无法以自己的理念说服周显,甚至还在青春年华便早早耗尽了自己的健康。直至终于正视当下的情况后,梅静宣放弃了。 这五年、连续九次的战争之后,似乎才让周显对于向外扩张的野心稍有停歇,尤其最后一次真正算得上是「战争」的「丛山围战」。被戚周激怒的晏国请出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高士平海君,以诡譎的战术与阵法杀得戚国兵将措手不及,甚至这场劫难造成的死伤人数相较之前八场战役总和还要更多,此后才终于像是搧了周显一掌一样,让他停止这种荒唐的侵略行为。 梅静宣当时的状况已无法知晓周显是如何向百姓交代最后那一场惨烈战役所造成的损伤,只是她如今见眾生依旧平静过着自己的生活,彷彿外界发生了什么都与他们无关一样,她的内心就感到万分复杂。 究竟人们是在心底默默舔舐着战争造成的伤口?还是被朝廷隐瞒了相关消息?抑或是令人心寒的可能……百姓其实对这一切的发生,从来都认为不关乎已身,于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冷风吹拂之下,梅静宣有些打颤,心也随之发疼。她躺在枯叶堆上,转头看向被她扔在一旁的长布包,最后慢慢起身,探过去拿起它。 布条落下,长剑显露,质朴而几无纹饰的剑鞘紧接着被随手扔开,锋利的刃闪过白光,倒映出梅静宣脸上平静肃杀之气。沉默的隐士微微呼气,口中吐出的白雾缓缓飘升,继而散去,万物乍然寂静,连随风逐渐落下的枫红都静止了,彷彿时间停止流动。梅静宣握住剑把的手慢慢捏紧,屏气之后快速向外一划,那一霎那,她脚踏之地的枯叶随着剑风被扫飞,连树上将掉未掉的老叶也被她这强烈的气势一併震落。只是她才松口出气,却立刻收住,被扫飞的叶子又因此停顿在半空。梅静宣顺着未完动作踏出步伐,身子一轻,接着挺腰一旋,稳稳落地,剑锋又一次扫向不同方向,而大片枯叶像是随她意志操纵似的纷纷飞向其目所视之处。隐士藉着剑的支撑一跃而起,手中挥舞着綺丽的剑式破开寒风,她倏然凝目,使得空气瞬间凝滞。在制高点处,她轻轻舒了口气,才重新释放寒气流动,可这阵不安定的气流随着她逐渐落地而扰动地越发剧烈,连带原本似乎被梅静宣控制住的落叶变得剑拔弩张,在她触地以后朝她大举攻击。包围过来的叶与风之墙细密而无法逃出,要是被风刃切过恐怕会血肉模糊,可梅静宣凌厉的眼透着无畏,剑锋一转,臂上施力,猛力一斩就让袭击而来的风墙顿时瓦解,再是一个回身,她狠狠地横向一劈,伴着喝斥,就在那一剎那,失了风势而漫天飘散的枯叶直接化个粉碎,宛若暴雨一般随着重力流下。梅静宣静静看着一切,微微喘着气,眼神逐渐失焦。待尘埃落定后,她一个股气,身上的碎屑又被震离,再各自飘落。 心脏又是一阵疼痛,梅静宣不禁摀上胸口,脸上流露着痛苦,沿着一旁的树干缓缓坐下,调整呼吸舒气。反胃的感觉不断涌上,她只好放慢顺气的速度,直至头不再晕为止。身上的力气似乎都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而被抽光,梅静宣甚至连握住剑柄的力都无法使出,只能让它静静躺在一旁。 「还是…未能恢復啊。」隐士微微睁眼,看着冬日并不算明亮的天空。阴阴的云层掩盖住大部分的光亮,再能够透过树林枝叶而洒下的也无剩多少,整座林子随着流动遮掩的乌云逐渐变得阴暗。 独自看家的刘熙十分焦躁不安。明明梅静宣也不是小孩子了,而这一带也从未听邻里说发生过什么坏事,且对方手上还带了「武器」,自己其实并没有理由担忧对方会遭遇不测。可是看着近几日隐士的模样,刘熙心中总有一丝无法解释的忧虑存在。 可又说来,梅静宣的剑法如何呢? 应试时武艺是必考核的项目之一,权力较大的官员除了学识好、理念能受重用以外,其武艺亦是取仕的重要指标。六国尚武风气较之前代更甚,比起将文、武视为两个项目分开来考核与用人,现代倾向于要求仕人各项全能,不仅要会挥毫,且善于武剑。 且不说荆戎驃骑大将卓兰行武艺高超,打遍天下无敌手,晏国平海君除了兵法战术无人能出其右之外,写过的诗词歌赋更令中原多少人为之倾心、争相效仿。于是渐渐地,显于表面的「才华」成为六国君主取仕的首要标准。文墨或许讲求天赋与经歷,可武艺却是能够「培养」而成的,六国中原人几乎无人不会打拳使剑,且还出现了许多流派,收弟子教人习武,或意在取仕、或意在求道者皆有,练武风气可说是在此时代开始向巔峰发展。 戚国朝臣中实力最为坚强者刘熙首推白氏。其之所以能够安稳处在中立派而不受人找碴,并非如刘熙这般玲瓏应对的态度,而是白家的武力值并非现阶段其他朝臣势力能够惹得起的。虽然这点同样是白家「必须」站在中立方的原因。 刘熙还未听闻过梅静宣的剑法如何,似乎也没有同僚见识过她的招数,实在可惜。然当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偷偷跟过去窥探一下隐士时,远远就见到对方回来了。 刘熙心下一喜,正想衝上前去迎接,却猛然想起对方勒令禁止自己再做剧烈运动,于是只得乖乖站在门口,心情激动地等待对方入内。 可才没一会儿,刘熙便察觉不对劲。梅静宣走路的速度似乎有点太慢了,她静下心远远地观察对方,发现对方边走着似乎还有些难受。刘熙在捕捉到梅静宣摀胸的动作之后,直接将对方的禁令拋之于脑后,奔上前去扶住她。 本以为会先受到梅静宣一通责骂,可定眼一看对方的脸色惨白到可说是能走到这里来根本是奇蹟的程度,刘熙被她吓得寒毛直竖,罔顾自己的伤势直接将对方抱起,小跑着回到屋内。 所幸梅静宣的情况似乎没有她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糟糕,才跑没几步刘熙便被对方的挣扎捶疼了肩,她嗷嗷叫着痛,却不依梅静宣的话,坚持将她抱到床上放好。 「你忘了你的伤吗?」梅静宣罕见地有些动了怒火。可刘熙也不怕她,回道:「你现在看起来可比我糟糕多了!」瞧对方面色苍白地像是失温了一样,刘熙赶紧又到自己的房间抱过被子来替加她盖上去。 梅静宣因着身高优势在刘熙心中所成的威严形象,全因为此刻被两床厚被包裹着的柔弱样给破坏掉了。刘熙看着对方因慍怒而皱起的眉眼,才顿悟自己这几日下来的焦躁是怎么回事。 梅静宣…并不如她所呈现出的印象那般……毫无破绽。 刘熙即使会因为对方的遭遇同情她,却反射性地认为梅静宣并不会因此被击倒。瞧,她如今在这里生活地多么恣意啊!因为她这么样想,以致于梅静宣在她眼中看来始终高大、无法用处于同位的眼光看待…… 可事实并非如此! 梅静宣连日来因为寒冷而提出提早进屋,以及今日归来时这副随时就要倒下的模样……和她自以为的想像全然不同。 刘熙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悲哀。 「轮到我来照顾你了。」刘熙紧皱着眉,表情在梅静宣看来很是痛苦。 「虽然不清楚你的身体情况如何,可虚弱的时候就要好好养病,否则身子一不小心就会被拖坏了。」梅静宣想好好看清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说着这话的刘熙,那张精緻脸蛋此时的表情肯定十分难见,然因为对方方才弯下身、逆着光的关係,梅静宣无法看清。她想要拨开厚重的被子伸手去拉住对方,可是疲惫的身体与精神状况并不允许,隐士还未开始挣扎,就陷入沉沉昏睡之中。 ========== ballball各位的感想呀... 三、备考(三) 阵阵闷雷吵醒了梅静宣。一吸气便觉得空气潮湿,伴随着寒气侵袭,她拉着被子盖紧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房间有些暗,正是因为阴雨天的关係。或许是为了通风,挡雨板没有放下,徐徐冷风刺激得梅静宣鼻子疼,她不自禁「呜…」了声,又将棉被拉高摀住自己的半张脸。 「梅大人,您醒了?」 阴暗的房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梅静宣视线扫了下,才发现刘熙正捧着书,坐在她的书桌前,些微探过身来看。对方为了照顾自己而留在这间房间,梅静宣尚能明白,不过…… 「你…喊我什么?」梅静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梅大人呀…」刘熙神色自然地走过来替她量了下额温(虽然梅静宣并没有发烧),「看您气色好了许多,或许是康復了。」 「我睡多久了?」梅静宣看着天色也判断不出现下几时,只是身体恢復了力气这点,她是能感受出来的。 「现在距正午还有一个时辰,您只是睡晚了些而已。」刘熙就候在她身旁,摆出一副随传随到的样子。而梅静宣病弱的这几天,她也确实如此。 听到对方再次脱口而出的敬语,梅静宣又问道:「你怎么突然这样叫我?」虽然不觉惶恐,可实在令她不习惯。说也奇怪,其他人这么称呼她时,梅静宣倒是能欣然接受,可看着刘熙,一听到对方如此毕恭毕敬的说话,她就觉得不舒服(即便刘熙也曾玩笑地这么喊过自己)。 刘熙被她这么一问,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乾笑了几声回道:「大概是重新意识到什么吧…不过您确实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啊!」刘熙又想说些「示效忠」的话,却马上被梅静宣打断:「别提那些了,不过是过去的事。」所幸她脸上的表情并无任何不满,否则刘熙又要害怕自己惹怒对方。 「但也别这么叫我。」梅静宣冷冷地撇过头,看起来像是生气了一样。刘熙瞧她这样甚觉可爱,忍着心下的兴奋,马上问道:「那…梅姑娘表字是?」隐士轻哼了声,转过头来后表情逐渐得意,然正当刘熙期待自己能更和梅静宣更加亲密称呼彼此时,只听到对方乾脆有力的一声:「没有。」 刘熙面色还未来得及改,笑着又问:「什…么?」 「我?没?有?表?字。」梅静宣放慢说话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念得格外清晰,接着又说了句狠狠打破刘熙幻想的话:「所以你上上一句怎么称呼我的,就继续那么称呼。」 刘熙还是第一次看着梅静宣脸上那一副理所当然以及高冷的的表情恨得牙痒痒。 「好的…梅?姑?娘!」 梅静宣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一向温柔待人的刘熙对她话语含怒,不禁让她在心底笑了出来。早已猜到对方意图的隐士不忍再让对方不高兴,继续维持着面上的高冷,回问:「那你的是?」刘熙一听,简直欣喜若狂,心里阴雨转晴,几乎可说是无缝接轨地回答:「仲明!我表字仲明!」 对方急切的模样这会儿真让梅静宣笑出来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将几乎贴过来的刘熙推回去坐好,并点头示意自己以后会这么称呼她。 「梅姑娘说说看说说看!」刘熙心里炸开了花,高兴得不得了,想四处向人炫耀这件事,可无奈此处并无第三人,只好将这份喜悦加之于当事者梅静宣的身上。刘熙的反应可超出了梅静宣的预期之外,隐士还从未见过有谁因为被人以表字相称便如此开心的,倒不如说,这么称呼不应该挺正常的吗? 为了好好安抚刘熙这份令她感到疑惑(或许用「诡异」形容会更加贴切)的情绪,梅静宣不晓得叫了几次「仲明」...... 「方才有人送了信来。」雨停了之后,天空的云散了一点,之中透出丝丝阳光下来。对方看起来像专门请的信差,雨具备得妥当,肯定是在雨里走了许久才到的。 刘熙将几乎没被淋湿的纸包交给仍被自己强迫躺床休息的隐士,对方疑惑着接过,可马上又会过意来。刘熙好奇地站在一旁等梅静宣和她说说信的事情,已经好奇很久的事情她不会再轻易放过这次机会了。 梅静宣看她这样实在忍俊不禁,本来自己也是一时好奇才写信找人问的,且说来原因还是因为刘熙。稍微扫视其内容后,梅静宣叹了口气,但很快又平復自己的情绪,朝刘熙示意,让她坐在自己床上。 「上次听了你说文字复杂、书写困难一事,我向人问了相关的事。」梅静宣晃了晃手中的纸,向一头雾水的刘熙解释:「我曾因缘际会参与修文的计画。」 刘熙一听,瞪大双眼。 六国自上古纷乱以来,从来没有过统一的局面,也因此各有各习惯书写的模式,然皆是承继歷代下来的字体,纵使因为些微差异而阅读不易,可相互还是能够理解七八分左右。 但是文字逐渐普及以后,缺点也直接暴露出来了──字体过于复杂,并不便于书写。用在各种场合,传信、上书、纪录上皆如此。 早些年前,也就是梅静宣刚入朝为官不久,她曾被徵招与许多朝内学士一同研议简化文字的作业。她当时还未多想,只觉得皇帝派予的这项任务多少有些研究意义,起码她们之后做学问能渐渐变得方便起来。可如今认清周显的脑袋在想些什么后,修文一事就变得复杂许多了。 梅静宣稍微向刘熙道明前因后果后,便进入主题。 「目前的方向似乎正朝着将曲笔拉直进行。」隐士逐一唸出信上内容,「可暂时改良的文字仅用于非正式场合,最宽仅容许至上奏内容使用,祭祀或詔书等正式文宣仍採用原字体。」 「原来如此…」刘熙应和的表情看来还是有些懵懂,梅静宣猜她还未整理好内心思绪,于是放缓谈话的节奏,让对方多加思考一下,而她自己则再一次细细研读纸上的报告。 裴如傅也稍稍提到了他自己针对修文的预想,多少也和梅静宣的想法相同。或许其他国家同样进行着修文计画,可就隐士目前的处境来说,并没有办法知悉其事,于是她便不再深入去想。现在她们能够在意的,只有朝廷何时才会发佈全国使用新修文字的的命令而已。 「惯于使用的字即将迎来革新…内心总觉得有些复杂啊。」刘熙突然如自语一样说着,但视线停在梅静宣身上,期待着她的回应。「是啊…」隐士轻吐一口气,「改变大抵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结果将会是如何…」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可紧接着梅静宣手指敲了敲信纸,声响引回刘熙的注意,「现下还是专注在今文上才是,直至我离开京城前,修文仍旧没有太多进展,这事要真的完成,估计还得花上几年。」然后隐士又露出一丝巧笑,看得刘熙心痒,可她缠着问也问不出对方偷乐的理由,只能暗自焦躁。 三、备考(四) 裴如傅的回信上也提及小寒之前将与几位友人前来拜访,梅静宣知会刘熙,并希望她在眾人面前不必过于拘束。但甫一听闻这事,刘熙马上紧张了起来,擅于掩饰这种情绪的她,这下竟连梅静宣都能轻易看出对方有多么手足无措。 虽然不明白刘熙会如此的原因,可她要担心的恐怕是眼下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到天寒时节就犯老毛病的事,友人们皆早已知悉,可要是让他们察觉自己还这般乱来,大抵会被训…… 「仲明,我想…我能下床活…」 「不可!」话还未说完,刘熙便直接驳回梅静宣的意见,「至少要再休息几日才行,梅姑娘的朋友不是小寒前才会来拜访吗?」她双手放上隐士的双肩,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然后将对方压倒在床上,「在那之前,还请你好好休养。」 梅静宣失神地看着刘熙刻意摆出的假面笑容,不仅被对方压制住了,还无法做出反击。她不禁怀疑,自己喜欢看刘熙那张精緻脸蛋的事……难不成被对方发觉了?要不如今对方何以握着自己的软处要求自己? 「我就在这陪着你,应该不会无聊的。」 听了这话,梅静宣脸颊上浮起一阵红晕,在厚被子下轻轻点头。看梅静宣突然如此乖巧,刘熙欣慰地拿起被她摆到一旁的《东夷史记》,延续此前读到的〈莱国?妘柔篇〉,就这么把原先的紧张心情全给忘了。 梅静宣是自己独出来的一户,因此许多习俗她是不做的,尤其是正值腊月的现在,各种祭祀、扫除、祈丰收的活动很少见她参与其中。刘熙也为此好奇而问过对方,可梅静宣只是乾乾地应道:「那些事…由本家负责,现在的我并不顾及那些。」说着这话时,她的表情虽不至于不好,可有些消沉。 梅静宣身体逐渐好转之后,刘熙终于开始带着她趁着天晴时出去走走。阳光之下的隐士,似乎才多了几分笑容。 「还冷吗?」回屋后刘熙习惯性一问,并蹲在厨房一角准备挑些柴火烧水,梅静宣也惯性应了声。自从她让刘熙看火那次以来,这位富家小姐便主动担起烧火的工作,甚至冬日晨间活动后的薑茶也开始由她来负责。 「说来,梅姑娘的朋友来访…也差不多是这几日了吧?」刘熙顾着柴火,边抬起头问准备早饭的梅静宣。大厨依旧以平淡俐落的手法製作着有如奇蹟般的一餐,她思索了下,才回道:「他们来拜访的时间大多不固定。」因此难以给刘熙作参考。 若不给人添麻烦的话……梅静宣心下嘀咕,至少会在午饭后到来吧? 可事事一般不如预料,熟知友人瀟洒之性的梅静宣也习惯他们不按牌理出牌的作风了,早上的读书时间才过一半,距离饭点准备还有些许时候,一群人便出现在院子口喊人了。 梅静宣似乎有些烦躁,闔上书时的声响较之平时大声了些,刘熙抬眼望去,却发现隐士无奈的眼中还带了些少见的闪烁光芒,出门的步伐迈得大步了些。刘熙赶忙跟上去,几乎维持不了以往从容的姿态,这稍稍加增了她心中的紧张。 迎来的客人有四位,是裴如傅与他的妻子容卫,以及公羊朝和其妻安贤魏。面对眼前见着自己便兴致高涨的两对夫妻,刘熙感觉到方才心中的不知所措,似乎转了个方向,变成在意别的事情了,尤其是看到他们四人瞧着自己和梅静宣时那副奇怪的模样…… 偶尔会登上京城栏报的刘熙对这种曖昧视线很是熟悉,像她这种正适于嫁娶的大好年纪,只要一出席在社交场合上,多半是眾人谈论婚配的焦点。虽然她曾表明抗拒结婚的想法,还被长辈批判过,可好在家中尚有长姐与小妹,算是替刘熙挡去许多催婚的麻烦。 「是啊是啊…果然不论哪一代,都会碰上这些事呢。」裴如傅听完刘熙(被迫说出来)的经歷,看起来深有同感,点头附和着。安贤魏倒是有些无言,拿「不知该怎么说你」的表情睨着裴如傅。 刘熙对她的反应感到疑惑,可正欲询问时,对方又将焦点转到自己身上,话语中尽是难以掩饰的兴奋:「那如今刘姑娘可有婚配?或有意中人否?」 刘熙打了个激灵,赶忙摆手否认,「这、这…我现下的要务是…上京赴考!所以对这方面不太上心……」只是她目光不停乱飘的样子全被对桌两人看在眼里,更让人觉得其中越发有内情。 「那咱们高冷的梅大人呢?」只有裴如傅敢将这话说得这么大声了,「世人都称梅大人进退有礼、仪表堂堂、神色清明,刘姑娘这三个月以来与她日夜相处…又觉如何?」 这话还真问到了关键处,刘熙怕一个答不好,让对方误会或是在对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就糟了,可在这紧急情况(还是以前从未遇过的那种)之下,她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思来想去还是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裴如傅…」清冷又饱含无奈的声音自厨房门口传来,厅中的三人顿时吓了一大跳,几乎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别和她开玩笑了。」梅静宣只留下这句话和一记眼刀,再是清冷的一个转身,继续回到厨房忙活。 经过这一遭,八卦二人组才终于消停,和对面的刘熙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喝水压惊,赶紧转移话题。 「那么…梅大人对刘姑娘又觉如何?」容卫眼角笑得瞇起,微微倾头,问走回来的梅静宣。前厅方才丝毫不压低音量的八卦谈话,全进了厨房三人的耳里,容卫与公羊朝从那时起,便扬着调侃的笑容偷看这位隐士,直到对方受不了走出去教训外头二人。 「阿卫,你被裴如傅影响太深了。」要不是手里还在准备东西,梅静宣深切认为只有摆出扶额的动作才能表现她此刻心中有多么为此头疼。 「操心婚姻这事…作为好友,本该礼尚往来。」公羊朝自认话中有理,还挺了挺身板,挑眉朝梅静宣望去。隐士如今只叹自己曾经的自掘坟墓,谁能想到当初替人拉红线,竟造成现在多了一倍的催婚攻势。她这两位女性友人从前分明不会主动来关心她的婚事,但和这俩好事者在一起后,四人联合了阵线,似乎还约好要替自己做媒…… 于是这令人感到「颓丧」的情绪延续到午饭间,终于被公羊朝的新话题带走了。 「听说梅大人在查修文之事?」公羊朝偶然起了头,梅静宣先和刘熙对视了一眼后,才点头应道:「有何消息?」他继而说:「并非很重大……之前和您共事的言大人,据说是如今修文的主掌。」梅静宣听后讶异,却又松了口气,感叹道:「这确实是叔慎之所能。」 言文重是梅静宣参与修文时的同僚,两人皆属朝中年轻一辈,因此当时多是担任辅助角色。不过经那时候和他的接触,梅静宣便感受到了言文重对于文字的热情,照他的鑽研劲,想必能成为一方大家。而如今也确实受到皇帝看重了。 「说来京城最近多了些奇怪的板文流窜。」公羊朝又说,还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从各地方出土的石板与龟甲,上头画有各种奇异图案…许多人都猜说是上古前的產物。」 「有纪录吗?」梅静宣来了兴趣,于是两人起身,拋下尚在进餐的其馀人,直往公羊朝摆在外头的随身包走去。「我找人临摹了那些图案和石板的模样…」谈话声逐渐变小,远离了饭厅,只留早已见怪不怪的三位老友和一头雾水的刘熙。这位远道而来的后辈还未见过隐士这一面,于是因震惊而停下动作的她,在饭桌上显得格外突兀。 「别在意,他们俩常常这样…谈到上心的事就忘了周遭。」安贤魏首先开口替刘熙解惑,「多几次就习惯了。」 「不过…也是因为梅大人兴趣广泛,才能与各种领域的人士都谈得来吧。」裴如傅笑了笑,模样还颇为得意。其馀两人似乎也感染了他这份心情,也勾起脣微笑。 然奇怪的是,刘熙无法体会他们如今的心情,不如说,她感觉自己的胸腔内部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得密不透风、有点无法呼吸…… 「…等上京后拿给叔慎看看。」原本走离的两人又回到饭厅来了,但话语间仍围绕着刘熙不甚熟悉的人名…… 不,她其实知道言文重言大人,年岁稍长于她,为人有礼,谈吐得宜,且饱读诗书,儘管只远远见过他一两次,却能深深感受到对方是一位富有内涵之人。 刘熙不太明白内心此刻升起的焦躁,只得将之压下,不去作反应。 四、有悟(一) 「我们久违地…入城吧?」一日冬阳暖照下,梅静宣按下刘熙准备拿书的手,摆着和煦但不自然的笑脸,语气有点刻意地道。刘熙不解,但没有问话,仅是疑惑地倾头看着隐士。梅静宣感到尷尬无措,毕竟要是在平时,对方应该会积极附和她才是……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梅静宣忍住那股不自在,开始解释方才的提议:「我们家也得开始置办过冬与过年的物品了…」刘熙仍盯着她不动作,以致梅静宣又脱口而出:「然后...顺道散散心。」 这下子,刘熙终于给了反应,她睁大了眼眸,几乎写满了不可置信。梅静宣再次感到窘迫:「你不想出去?」罕见地,她问话居然会变得如此战战竞竞,深怕惹对方不痛快一样。幸好刘熙摇头否认了,面色恢復如常,还多了一丝光彩,她轻道:「那便一起出门逛逛吧。」 她的脸上尽是释怀,让隐士不太理解。 儘管只是座偏僻小城,人们仍旧能想出许多娱乐方法,儘管比不上京城的繁华,但歌楼酒肆还是有的。梅静宣对于富人家的想像正是这些喜好,虽然刘熙和她之前所见的紈裤子弟极为不同,可隐士下意识便认为对方该会喜欢这些地方。此处既热闹,又能与许多人接触。 「这里竟还有这样场所?」刘熙显然很讶异。虽说现在还是大白天,可聚集在楼内的人数可不少,处处人声鼎沸,时不时能听到有人在吆喝着劝酒。 进到歌楼里,装潢并不如刘熙所想那般稍有雕花纹饰,不如说朴素地让人以为这儿只是普通的餐馆。正厅中央搭了个台子,后面另有块大木板作为背景似的,不过上头钉了好几叠纸,也不知用途为何。 中央台子的周围有许多座位供人用餐,才刚过正午,厅内恰好有许多人在。刘熙环顾四周,发现有许多人都在注意舞台方向,上头站了三两人,有两人似乎正在摆放敲击用乐器,而一墨客打扮者则立于板前,详视那些叠纸。 此间梅静宣已经订好位置,由店里人带位到三楼厢间。踩着楼房中吱哑声颇大的木梯而上,陈年的木头霉味时不时飘过刘熙鼻间,她的视线一直停在正厅中央的舞台上,想弄清那些人究竟在做什么。所幸歌楼靠中央的厢房设计都围绕着正厅,即便是二楼以上更为隐密的包间,仍旧能将一楼大厅的动静印入眼底。 刘熙即便这一路上都听从梅静宣的安排,可如今终于停顿下来,她便不再压抑这一路上不断累积的好奇,直接挑明问道:「这一切是……?」将近四个月的相处下来,刘熙了解梅静宣并不是一位会主动来到这等烦扰之地的人。 梅静宣不自觉搔搔脸颊,「和你说了…为了散心。」 刘熙又一次瞪大眼眸,「散您的心?」显然不信。梅静宣错愕,摇了摇头,尷尬道:「是为你,难道…你不喜欢这处?」隐士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唐突了。刘熙摆手否认,「并非如此,只是没想到会来这里…」她面颊不禁浮上红晕,才知道隐士是为了自己着想。原本歌楼要放在京城,多半不会是多么正经的场所,然而在白日的小县城里,倒是成为百姓吃饭谈天、群聚看戏的地方了。 刘熙也不是没去过那等场所,不是放不开之人,可看着梅静宣似乎习惯于里头的氛围,她也不知内心这感觉该如何形容。隐士对于游戏花间柳巷游刃有馀?再怎么说都令刘熙不敢相信。 「您点的热菜。」楼里的侍者很快就将餐点送来,三菜一汤,料看上去也颇为丰盛,比她们平时在家吃的要好上一些。梅静宣并无顾忌直接动筷,刘熙瞧隐士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也就跟着动手了。 本来在正厅摆弄乐器者似乎已然备妥,响亮的欢呼声突然自下传了上来,把刘熙吓得手抖了一下。梅静宣依旧淡然,只说:「还望你见谅,这里白天是戏子说书的表演场,声音会有些大。」看她的样子,似乎对此很是熟悉。 「多是说些什么?」 「上古之事,毕竟乱世出英雄,大家爱听这些。」梅静宣也往下看去,那位稍早摆弄着纸张的墨客正是在这一带游走的说书人,梅静宣也遇过他好几次,对方特别偏爱佳人题材。 「来来来都看过来,这次要说的上古东夷莱国的末代女君妘柔!」宏亮又有起伏的声音将眾人的欢呼声压了下来,底下的坐客屏息以待。 「传说莱君妘柔眉眼有神,特别清明,人见人爱,只要露齿一笑,眾臣便成了她的俘虏…」 梅刘二人一听,不禁冒汗,这都是什么夸张形容?若这说书人开头便如此偏离正史所记,估计妘柔最广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伴侣之事会被讲得更加天花乱坠。果不其然,才到「幼君初进雅楼」的部分,便有一代表雅楼花魁婴罌的歌女上台了,这安排明显不同于平时的说书。随着说书人的剧情发展,那歌女也唱着自编的曲,诉说着婴罌内心之苦。 二人多少知道莱夷正史,于是对底下的戏仅作玩赏心态来听。虽说正史并无关注妘柔的伴侣为谁,但许多学者也对此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且有丰富的传说能做为参考佐证。一般认为有两个人的可能性最大,分别是其太傅之女、亦是朝中臣的罗章,以及雅楼花魁婴罌。认为是婴罌的人最多,《东夷史记》中记载妘柔的部分曾多次提及国君前往雅楼之事,这是婴罌派最站得住脚的原因。然许多传说指出花魁婴罌是莱国之邻齐国所派出的刺客,正是齐晏氏之人,且十分有可能正是如今晏国的建国祖先,于是这又让人觉得她是妘柔伴侣的可能性并不高。而理性派所支持的朝臣罗章,据史料所记从小便和妘柔一起长大,依情才是最有可能的伴侣人选。可另有传说指出罗章早已和一位路姓江湖人士结亲,按照上古东夷的婚配风俗,罗章的可能性也降低许多。 底下的戏台在婴罌的戏份上做了诸多着墨,可见说书人站婴罌一派的说法,且过程中观者无不聚精会神,又知百姓对这一天下谜团的见解。果然,世人对于越是不可能的事,越是深信不疑。 两人吃到差不多末尾时,底下的说书也迎来了尾声。其人员开始在各桌之间走动,除了与食客谈笑,目的更在于讨赏。梅静宣也知此习惯,于是向楼内侍者多要了一壶酒,慢慢品着等待他们上楼。 梅静宣酒后品行不变,刘熙也放心她喝,而自己则因为脚伤,在伤势痊癒之前,非必要就不会饮酒。 楼内人潮不似晚上那般多,说书人与其团队也朝楼上迈进,于此同时,方才登台演出、属于歌楼的那位歌女也伴着这群人一同走了上来,她已将顏面打理为平时的模样,不再像歌唱时浓妆艳抹,瞧着也让人感觉亲近些。 歌楼的厢房设置在二楼以上的部分除了环绕中央以外,亦有沿着河畔所建,不为观赏戏台,而是纯粹赏河边景色的雅座。一群人理所当然并没有朝雅座的方向走,仅是绕着中央逐一向客人打招呼。 一打扰进梅静宣这间,那说书的笑容顿时绽开,弯着腰殷勤道:「这不是梅大人吗?真是巧遇!还没想今日有幸能让您听见咱们的表演…」那人十分克制自己的动作,虽然样子与气势彷彿已经拉着梅静宣的手热情地道着谢一般。 梅静宣倒是没有给太多反应,酒杯已因为礼数放下。她走上前淡然称讚了几句,并没有多加攀谈的意思,对方也是个明白人,于是压下了情绪与平静她对谈。 「不知大人对方才的表演有何想法?」歌女上前,和刘熙搭了话。 虽然有些意外,但刘熙马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对她称讚道:「依不才所见,您的演出已将婴罌詮释得淋漓尽致。」 「大人这话说得过了。」那歌女轻笑,可自然扬起的嘴角和眼尾瞇起的细纹都让刘熙确定对方是真心实意感到愉悦。 「不,我说的是真的。」刘熙对于这种轻松的往来颇觉愜意,至少不同于宫中绞尽心思的谈话那般费神。于是她接下去道:「光看您此时与方才不同的举止,即知姑娘才艺特出。婴罌既身为雅楼花魁,睿智沉稳的神态必不可少,您不止完美唱出了她的心声,演出更彷彿其人降生于此……这一场看下来,真叫不才惊叹不已。」 刘熙故意夸张地说,好似一位平庸而阔论的书生,或许对方看得出来自己夸饰的演技,即便只是场面话,可谁不爱听夸讚呢? 歌女笑得很开心,见她如此,刘熙倒也觉得十分欢欣,心里感觉轻松许多。这般与人复杂地交心,大抵已成为习惯了。 梅静宣又一次见到了刘熙在人群间自若交际的模样,已相处近四个月的如今,她也对刘熙的这一面不知不觉熟悉起来。但如今再看,不知怎地却令她有些不自在,或该说是无措呢? ========== 时格许久地...我更新了(这回来话癆一下吧 看过我百合短篇里〈女帝x花魁〉那篇章的读者大概对这回有些惊讶吧(有人看过吗??) 但同时大概也会觉得我很偷懒hhhh(没错我在安利大家去看) 这篇冷门到爆炸的文终于有了一点点点的收藏了 即便目前只有4人我也觉得很开心因为代表至少有4个人对这题材有点兴趣 (我朋友说这名字大概很难有人想点进来看... (然后希望不要被我这可怕至极的缓慢更新速度给吓跑了... 《隐仕》的灵感来自于我之前上文学史时对陶渊明突然迸发的情感 一下课马上就拿笔写了本文的一些架构 于是故事就这么诞生了(虽然有了大纲但我的更新速度真的不敢恭维... 然后,直至前几天,我偶然得知歷史上居然真有一个名叫刘熙的古人 而且还和前一回内容提及的某人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点的关係倍感新奇啊 如果下次还记得的话来和各位不专业科普一下吧哈哈 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没头没尾xd 四、有悟(二) 楼里一些同在用餐的人逐渐闻风而至,即便梅静宣辞官隐居于此的消息眾人皆知,然实际上有无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了。说书人与歌女等人瞧见群聚而来的人潮,便早早告了退,不再添乱,让包厢主人逐一应对。 所幸过午后,须回至岗位的人和隐士打过招呼就不留下看热闹,渐渐地都散去了,直至最后,仅剩双手可数的文人继续与梅静宣交谈。刘熙留意着这些人与梅静宣的互动,才发现他们都是隐士的熟人,或曾来往,或为故知。 这些文人似乎正在靠河岸的雅座处举办一场简单的文会,不少人极力地邀请梅静宣出席。隐士一听,却马上向刘熙看了过来,目光带着探询。刘熙立刻点头回应,于是一伙人便动身朝雅座移动。 梅静宣好不容易有一丝空档,移步到刘熙身旁,悄声询问:「怎么会想参加?」刘熙笑了笑,馀光也见不少人朝这看了过来,亦是低声回道:「赴考前能多见见世面也好。」对此回应,梅静宣不置可否。刘熙一看就出身于好人家,还善于交际应酬,见见世面这种话,隐士还真不太相信。 不过这趟出来本就是为了带刘熙散心,本来见她前几日在家时总是鬱鬱寡欢的模样,不似平常,因此如今出门能找到事做而转移注意力,确实再好不过了。 来到临河畔最大一间包厢时,里头馀下的三两人一见到梅静宣,也立刻热情地上前打招呼,文会再度开始。梅静宣来也只是给眾人面子,浅嚐过大家敬来的酒水后,她便悠然自得看着眾人继续本来的活动。然而刘熙就不轻松了,作为和梅静宣的同伴,她这新面孔自然引起许多人的好奇,加之先前瞧她与隐士似乎颇为亲近,更是让眾人惊讶不已,于是来到他们的场子后,他们不再掩饰,大都上前想与刘熙攀谈结识。 梅静宣看着这副景象忍俊不禁,早知刘熙架不住人们的热情,果然才和几人说完话,刘熙脸上本来完美无缺的表情就开始崩不住了。但也有进步的地方,至少她不再望向自己找救援了(虽然印象中自己似乎亦不曾伸出援手)。 带酒劲有些上头后,隐士移动到窗台处想吹吹风,所幸今日阳光正暖,还不怕着凉。底下的河流上停泊几艘画舫,不少人在岸上装饰着什么,还有些人在搭临时用的棚子。梅静宣好奇之下转头找相熟的人问过才知是为晚上的游船活动。 大抵因为年前的缘故,这一阵子城里大肆举办着各种活动。 梅静宣被那做工雅致的游船吸引了目光,且见那舱内设计得隐蔽,不易遭人打扰,便起了乘船的兴致。然而当隐士回头想和刘熙提这个想法时,对方仍被团团包围,连个身影都看不见。 隐士只得再度斟酒而饮,坐在一旁与几位相熟的文人笑看这幕难得的景象。这块小地方确实已经太久没有新人了,也不怪大家听说刘熙是上京赴考的身分会那般激动。 宴会气氛正酣,便有一歌楼侍者悄悄进来传话,说是有税务所的人恰好来此,听闻梅静宣也在楼里,便想邀请见上一面。隐士马上就想到来者应是自己那位京中故交,立即应了下来。她瞧刘熙一时半会儿也忙不过来,于是託人到时传信息予对方,自己则静悄悄踏出包厢外。 没想那故交李麟早已等在外头,梅静宣才刚探出身与之对上眼,他便回以一个和善亲近的笑脸。李麟此刻身着公服,在接近繁忙年末的如今应是因为公务而出现在此。互相施以基本礼后,两人另找了间包厢谈话。 公家侍卫就站在包厢外头,侍者端着茶水进来时,似乎还因为紧张抖了三两下,盛上茶碗后飞也似地离开了。梅静宣始终不甚理解这里的市井民眾究竟因何对公家人员一副倍感恐惧的模样。 李麟邀约只是一番简单的叙谈,道了彼此的近况,相互关怀过后,两人也就散了。只是当送别到原本聚会的包厢时,门突然从里头被拉开,准备进去的梅静宣差点就和走出来的刘熙撞在一起。李麟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出手扶住往后倾的梅静宣,不过也立即就松开了手,接着定眼确认她们双方情况。 刘熙虽有脚伤,却也没因此就重心不稳,本来她还面色如常,但当看清楚站在梅静宣身旁的那人面目时,她被吓得脸色瞬间发白。 隐士回过头向李麟道了谢,两人也就在此别过。梅静宣重新看向刘熙,见对方似乎有些呼吸不顺,关心道:「怎么了?动到脚伤了?」还说着就想弯下腰查看。刘熙虽飞快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担心身分曝光的后怕犹在,只连忙和梅静宣道说无事,便赶紧拉起对方的手回到包厢内。 眾人又各自聚在一起喝酒,梅静宣也估计刘熙是找到了空档才跑出来的,她环视四周,见眾人似乎都未注意到这边,就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 刘熙仍止不住心慌,可即便在这种状态下,她还是能发挥自己本来的长处,装作不经意地询问隐士:「能否请教方才那位大人因为何事来找梅姑娘?」 梅静宣愣了下,眉角不自觉翘起瞥向刘熙,道:「他是我在京中任职时结交的友人,也正巧我们俩是同乡,便更加相熟些。」 刘熙见梅静宣虽露出了怀疑的神色,但对自己的态度并没变化,看来并无从李麟那听说什么,也就稍微放下了心中大石。李麟即便只比梅静宣晚一些离开京城,然不保证对方是否曾经在哪儿见过自己......刘熙这时候才意识到身分有可能会从这处曝光,心中又生出害怕,尤其是时常在京城跑动的公羊朝,更是可能从哪处听来自己的事...... 隐士却已不掛心刘熙表现出的异常,转了话题问道:「今晚城里有游河的活动,你意下如何?」她从桌上拣了个酸甜的果子来吃,似乎有些口渴的样子。 刘熙被迫转移了注意,于是回问:「这儿游河一般有什么活动?」 梅静宣虽然近些年没再参加,但犹记往时的活动会放水灯,也有些大船会在上头演奏乐器,虽不算浩大,然当望着河上橙黄一片却又幽昧昏暗的模样,心中总会生出一股难以忘怀的触动,此亦是绝佳的一番享受。 刘熙察觉隐士对此事颇有热情,便应了下来。 这场文会近申时才告散,但距离晚间的活动还有一段时间,梅刘二人先至其岸边询问了下流程,之后为打发时间,便停留在城中市集漫无目的地逛。按隐士的习惯,她们逗留在书坊的时间最久,期间还被店主推销了最近在京城流行的小型书册,谓之巾箱本。 直至黄昏流洩满天地的金光吸引去梅刘二人的注意,她们才意识到差不多该去河岸了。进入冬日后很少见到这般宛如火烧大地的景色,两人为此驻足许久。 身旁人流逐渐多了起来,满是浮躁而动的人,刘熙赏景的兴致被干扰了,于是想牵动隐士继续朝目的地前进,可当她注意到对方发红的眼眶时,马上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 「梅、梅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刘熙慌张地从腰袋中取出手帕递给梅静宣,然对方仅愣了会儿便推过她的好意,并道:「不过是盯着这落日看太久,眼睛有些发涩罢了......」说着便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才舒服许多。 两人又去买了餐盒,并装了不少酒和下酒菜,欲带上舟舫助兴。小城镇独有的夜晚喧闹逐渐散发开来,大家都在年节前的忙碌中偷得一丝间,高涨的热情成功抵御冬日冷冽的风,晕黄的光线温暖了整条水岸,伴着丝竹管弦,行舟水灯缓缓前行。 ===== 咕... 四、有悟(三) 目之所见极为清晰,不论是舟舫内还是沿街岸上,处处都掛上了散发暖烘色调的红灯笼,唯站在船头撑篙摇櫓的航行者融入了夜色,成了最没有存在感的舵手。水岸旁在进入夜晚后摆出许多卖吃食和小玩意儿的摊子,路上可见许多家庭全家大小都一同出来逛,亦或是三两游人、情侣等,好不热闹。视线再望向河道远方,逐渐开阔的水面上浮着眾多晕散烛光的水灯,包裹在薄薄一层米白色的灯笼纸之中,朦胧得整片水面好似笼罩了雾一样,看过去就好像要驶向未可知的神祕之地似的。 相较起岸上祥和又热闹的氛围,水面上竟是一派沉默淡然。梅刘二人的船身在整个队伍的后半段,乐声与其他船隻上的人声距离她们有段距离,听得也不是很清楚,再加上前头船夫近乎隐入了黑暗,摇櫓亦无扰动到让水花波起,安静如斯,两人颇觉恍如隔世。 印着眼前如梦之景,刘熙想起早前听到的那齣说书。虽说刘家非权贵,然间钱有馀,在进宫当官前,她也是所谓游手好间的富人子弟,因此这样的说书在京城也听过不少。却没有一次,较她今日所闻的还要动听、那般地触动人心。也不知原因为何,如今刘熙再回想起当时戏台上歌女唱得万般真切的悲戚容顏,心生的感动几乎要满溢而出。 晚风渐凉,吹进了两人乘坐的舫内,摇动了帘上吊掛的铃饰。清脆的铃响唤回刘熙才刚飘远的思绪,她静静地转头看向此行作伴的另外一人,只见对方亦是默然独饮,彷彿不受这阵寒凉所扰。 刘熙有时读不懂这位隐士。对方偶尔容易因京城的一切而情绪波盪,可多数时候又像现在一样,一副外界如何与我何干的淡然模样,实在令她困惑不已。刘熙无法捉摸隐士对于回朝的态度究竟如何,可凭自己现在在隐士心中的定位,这问题仍然无法问出口。 「你在想什么……」梅静宣的声音透着一点微醺,刘熙闻声向她看去,果真如此。是今天一天下来喝了太多酒了,且同在这时候一起爆发?隐士此刻双眼迷濛,是刘熙从未见过的模样……看在她眼里,既诱人,也使人同醉。 刘熙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產生这样的想法。是今夜的风,还是小舟此刻令人昏昏欲睡的摆盪造成的? 隐士缓缓朝她挪过来,独属于隐士的热度也一点一点地传递过来。刘熙的五感彷彿被放大了好几倍,对方任何举动都会搞得她的肌肤开始起疙瘩,比如梅静宣落下的发丝飘散着对方身上长期浸染的草木土麦香、那种无法重现再製的自然清香,又或者是对方身上那件做工不算精緻的布衣因轻微动作而发出的细小摩擦声……所有所有,都被刘熙的五感给捕捉去了。 今夜突然变得温婉的隐士还在等着刘熙的回答,倒不如说,她这几日一直在等对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究竟为了什么而鬱闷、困惑,乃至是今日下午突生的紧张? 「刘熙」到底是谁?真是所谓京城刘家的远房亲戚?梅静宣也同样在思索。 然而每次思考的最后,她总想,是否不要去打破如今营造出来的平衡,于她俩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 她们或多或少,都隐瞒了对方一些事…… 想着想着,沉浸在酒意之下的梅静宣突然就生起气来了。为何这种享乐的时刻她还要去想这些零碎烦心事,还嫌自己虐待自己的事不够多吗? 对着窗外明月,隐士举起酒杯就是一顿狂饮,看得刘熙都傻眼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抢下梅静宣手中的酒杯,顺带把周围的酒瓶什么的都给收了,不再让对方拿到。 「欸…你做什么?」隐士明显理智不清了,嘴里说的话糊了半句。 瞧她身体开始歪扭起来,刘熙赶忙蹲上前去给她扶正。这还是那个梅静宣会有的模样吗!?刘熙未曾想过会发生这种事……隐士这是醉酒了? 「您、您不能再喝了!」刘熙都有些惶恐了起来,她不知道等梅静宣之后清醒,要是想起如今这会儿的话,会怎么对待她……刘熙简直怕死了。 「你不能…不能因为自己受伤,就剥夺别人饮酒的乐趣!」梅静宣紧皱着眉对刘熙训道,那表情好不严肃,搞得刘熙真的出错了一样,一点也不明白对方的苦心。刘熙被这么一说,委屈还不能向别处倾吐,内心顿时复杂了起来。 她…她能对隐士恶作剧吗? 最后这苦水也只能往肚里吞,谁叫面前这位是她又敬又爱的人呢。 喝酒身子虽会发热,但也容易着凉,刘熙才想起梅静宣似乎身子骨不太好的事,马上起身去放下舱内所有竹帘。这阵声响也仅仅引来前头船夫一眼瞥视,不过刘熙被对方这么一看,心中倒是生出了一团火热。她想起曾在京城活动中见到别人船上放下帘子时的事,犹记当时伴游的一伙人还识趣地让船泊远了些…… 不啊,她怎么突然在想这些事,这纯朴的小镇连游船活动都算新奇,总不会有间情还去模仿京城那套才是。刘熙下意识抬手搧了搧热起来的脖颈,一边走回本来的位子。 「热的话还是把帘子拉起来吧…不必顾虑我。」梅静宣不知何时竟清醒了过来,身子坐的端正,只是眼中仍有些水雾,看着不是很清明,倒有些可爱。刘熙坐的离她近了些,好让隐士万一撑不住时能够倚着她。 「没事的,倒是您现在感觉如何?」刘熙看对方没再伸手拿酒,安心许多。 「有些晕…得休息一会儿了。」 看着隐士润红的颊面,刘熙的心有些动摇,和着画舫摇晃的节奏,一波又一波。 外头响起了唱戏的乐声,一些细小的谈话声也渐渐进入耳内,刘熙还想着是不是她们来到了船队的中间部分,如今才出现这些热闹。她细细听了下外头的戏曲,发现唱的正是中午才听过的莱夷故事,不禁感叹末代王族的经歷还真是歷久不衰的题材。 隐士也发现了这阵动静,她扬起脸,隔着竹廉望着外面,聚精会神聆听。刘熙见对方如此认真,好奇地问:「梅姑娘对莱侯史事这般上心?」 梅静宣顿了下,才道:「非也…只是,听着颇感惆悵罢了。」 乱世时,即使是只想做飞鸟壁上观的东夷诸国皆免不了被捲入争斗,很不幸的是,其中势力最大的莱国首当其衝,使得附庸的其他小国差一些便要乱成散沙,虽安稳的局面不再,可马上也有组织兴起、整顿当地情势,东夷诸国才不致沦为牺牲。 仅坐壁上观亦遭时代洪流所捲入,百姓则永远是这些争斗之下的受害者……都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六国姑且也算安稳过了百年有馀,而随时伺机行动的戚皇正是她心中放不下的大石。 「梅姑娘烦忧的是天下局势?」刘熙敏感地掌握到隐士的情绪,接着便想这或许是能突入对方心房的话题。 梅静宣听她这么说,有些讶异,然她不再多说别的,只问:「那么你对此如何看?」 「按今上性子,尚能稳住四方。」 梅静宣听了这话,心头一跳,可她面上不显,继续引导问道:「这话…听来还有言外之意?」 「晏国即是一大外患,不但有平海君,与羿更有亲密交情…这实为戚之第一大不利。」刘熙说得一副头头是道,梅静宣也不打断她,等她说下去,「第二大不利尚未明显……然也是极为容易推测出的内忧。」 刘熙在朝中任官虽还不长,却多少与一些皇室贵胄接触过,以她所见,周显之后,皇室再也无人。 梅静宣瞧刘熙下意识望向京城的动作,越发感到心慌烦躁,忍不住出言:「不想刘家教育竟如此深根,你有这般见解,或许赴考不会是件难事。」 刘熙一听这话,竟也是心头一跳,马上回想自己刚才讲的话,害怕自己有没有在无意间露馅,可思来想去好似也无甚能怀疑的地方,遂只能先装无事的模样。 隐士也像无事人一般换了话题,「方才你也提到了晏与羿交好……可知其因?」 刘熙想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道:「照目前所知,大抵能归为两国长期联姻的缘故。」 从史料与现今情况来看,这两国大约三代便会有一次联姻,两方皇室多少都沾上了血缘关係,比起其他四国,关係可谓密不可分。 梅静宣笑了笑,倾着头,发梢被从竹廉底下送进来的风吹起,在刘熙眼前晃着,有些痒,也有些不真实。「趁着今夜,就谈些里巷流言、野史軼事吧。」她说,「据传晏国初建,后宫里有一位曾遭火蚀的夫人。」 刘熙大为错愕。晏之建国祖为齐晏氏晏罌的说法自古就有,也传闻晏罌凭藉莱侯妘柔的信任将其诱至雅楼纵火谋害……这是有关晏罌的记载中唯一接触过火的事件,也是因此,刘熙才会如此惊讶。 若那位夫人指的是这场事件唯一的受害者,那这段野史……即便可信度低,却已足够让人心痛。 「如何?你信吗?」这话明显意指夫人即是莱侯的猜想。梅静宣不知何时又饮起酒来,但此刻看起来十分理智,一点会醉酒的跡象也无。 刘熙摇头,语气听来颇为不忍:「太悲伤了…不管这之间是否有任何故事。」 可梅静宣轻笑了一声,并非不赞同,而是略带惆悵地夹带一丝叹气,「我倒觉得挺为浪漫……」 四、有悟(四) 夜里的繁华恍若一场不能再复製的梦,清晨时分,刘熙在摇晃着回到小村的牛车上仍觉得心无法復归平静。眼里所见的各式景物,诸如在风中摇摆着枝条的乾老枯木、收割完毕而尽无生机的田地,这一切都还和她昨日的印象一模一样……但刘熙还是觉得一切变得不同,开始因为不同事物感到心慌。 在车上吹了一早上的风,两人回到家时又累又冷,什么事也不想做。梅静宣没再和刘熙说些读书的事,只简单交代自己今日的规划,便回房补眠。自两人认识以来,隐士几乎没做过这等「奢侈」之事,刘熙觉得惊讶的同时,亦万分理解。 即便伤势已快痊癒,她依旧觉得早起搭这趟车摇得骨头都要散了,冬天的风还刺骨,刘熙自己的精神状况也好不上哪去。 去倒了她们回来时清理用的水,刘熙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冷风吹过屋子的间隙,呜呜作响挺是渗人,尤其搭上外头木枝枯叶随着寒风起舞,那沙沙声更是显得这天气里万物的不安寧。 经过梅静宣房门时,她习惯性地因为担心对方进去看了两眼,只见对方除了一点小咳,还因着外头的风声不时翻身,睡得并不好。大抵是太累也没想太多的缘故,隐士忘了放下窗,刘熙谨慎踏着脚步替她合上窗子。虽然对于进入对方的寝室这点,两人最初有做出共识,但未免惹双方不自在,她们都以不影响对方以及安全为前提行动,所以刘熙此刻仍旧担心吵醒对方。 不过在放下窗子后,外头的声响降低许多了,刘熙才刚放松呼了口气,就听见后头隐士的声音说道:「谢谢你…你也赶紧休息去吧。」 刘熙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隐士并未坐起身,眼睛还睁不太开一样,应是累极,声音还有些沙哑。刘熙心疼,靠近床铺抬手放在隐士额上,温度不算太高,却也比平时热些。 「睡一觉状态许会好一些……」梅静宣瞧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颇觉好笑,表情也跟着舒展开来。 刘熙被这温柔的嗓音安抚到了,悬掛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又是替她掖好被角,又是拍着她的肩似乎想助她早点入睡。梅静宣被刘熙这一系列行径搞得哭笑不得,但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是,她还真就这样睡着了。 刘熙半掩着眼,眸中神色是自己察觉不到的温柔。隐士即便陷入沉睡,眉眼依旧是惑人的样态,那副生来便带有前代风骨的英气五官和姿态,是这时代读书人最为沉迷的样貌。刘熙看着,便心生想上前拥住对方的衝动。她明白眼下的佔有欲因何而来,也知晓处于现阶段,她万万不可有逾越之举。然而越是压抑自己,刘熙便更加陷在这般诡异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直到睡着之前,她才突然想到,不知南方的雪,何时才会落下…… 两人相安无事了几天,某日一早,刘熙还在吃早点,就见梅静宣捧着一桶灰灰的泥状物走进,也没搭理刘熙,只自己又走到不知哪个角落去忙活。 刘熙加快用餐速度,急得差点摔了碗筷,好不容易将东西都给收拾好后,却又找不着梅静宣了。 「梅姑娘?」刘熙试探地喊了声,过了许久却未听到回应,于是她放大音量又喊了声,过一会儿,才听见一声闷闷的回应,那声音好似和她隔了层墙,且还是从上头传来的。 刘熙一惊,跑到屋子外头往上查看,果然看到梅静宣不知怎的居然爬到了屋顶上。隐士压低身体重心,小心翼翼前行的同时,视线也不停扫向屋顶各处,似乎是在检查上头的情况。 刘熙没敢再让她分神,只秉住呼吸,暗自替梅静宣捏了把冷汗。直到梅静宣终于完成这项工作,从梯子上下来后,刘熙才靠了过去。 「我听见你刚刚喊我,发生何事?」梅静宣本人看来是挺冷静的,显得刘熙刚刚纯粹是在瞎担心而已,可刘熙仍是忙不迭地问道:「梅姑娘从一早开始就在忙些什么?看你四处奔走得……」 梅静宣瞧她紧张成这样,干脆地道:「我只是在补房子。」 「补房子?」刘熙一副茫然的模样从嘴里说出这三个字,看起来还想要再把这三个字吞回去重新品一品的样子。 梅静宣早猜到对方这样一个富人家出生的孩子,大概也不须为这等事亲力亲为,但还是为刘熙解答道:「现在离过年也不远了,我得先在雪还未降下之前将房子补好,这才好过年。」 「……梅姑娘指的是,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隐士看着刘熙呆愣地说出这席话的模样,都不知该哭该笑,「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尚未查过家里是否有老鼠洞,你要帮忙吗?」 「……嗯?」 「捉老鼠,虽然我未在屋子里发现,可难保这地方不会…」 「不不不不梅姑娘我想这地儿也不是种植区域肯定不会有那东西的我们还是先把重心放在补墙上吧还有哪里尚未动工就由我来帮忙吧您看这样行不?」刘熙毫不断句说着这话的同时眼里好似在打转一样,脸上亦是明显可见的苍白,那副害怕的模样逗得梅静宣直乐。 刘熙也是反应过来自己这副窘态,只得乾咳了声撇过尷尬,服从梅静宣的指示找出屋子壁上漏风的地方去补上。 至于找老鼠,还真是有必要,即便梅静宣在这住的几年还未发现过老鼠的踪跡,然而身怀谨慎之心并没有坏处。 两人屋内屋外来回工作了许多趟,才终于赶在日落前完工。刘熙从没做过类似的作业,虽然做起来挺新鲜,但也是真累,如今休息差点就想不顾礼仪躺下来舒展四肢了。 「辛苦你了。」梅静宣整理好所有用具后走过来,「时间也晚了,我赶紧做些简单的吃,明日再准备好料来犒赏吧。」 刘熙一听,才发觉自己的肚子已饿得不行,且隐士一说好料,她竟反射性地咽了口唾沫。不想自己居然已被梅静宣的厨艺绑住,刘熙也不知该为此开心还是为难…… 迟来的晚饭后,两人又有突来的兴致到外头赏月喝酒,梅静宣还不嫌麻烦地多做了下酒小菜。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寒凉难耐,万物掩息,除了朔风萧瑟带来的骚动,连不远处的人家都已早早熄灯,徒馀明晃晃的月色与两人相伴。 「都说望月思故里,你可有这般伤感?」梅静宣安稳地坐在椅上,首先开啟话头。 「心有壮志,现下还得先将这等思虑放在一旁。」刘熙并未犹豫便回答了,只是如此话语,在不同的两人心里自然有不同的解释。梅静宣理所当然将那壮志归为考取功名,虽心中多有怀疑,然理不清的思绪也只能让她把答案往那边想。 「梅姑娘呢?」刘熙反问。 「什么?」 「当您望向天上明月,您又会想些什么?」 刘熙的用字让梅静宣在意起来,让她明白对方的问话并非只同表面。可梅静宣细细想来,好像也说不出什么,对于从前的官场生涯,她从以往的愤慨逐渐变为现在的麻木,连她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否真的还想再回去?梅静宣也已经很久未有此思考了。 或许她就会在此庸庸碌碌、怀着对京城的不甘与绝望,就此过完一生也说不定。 刘熙见梅静宣夹着眉头陷入思考,也不好再多说。 几过戌时,两人也差不多该整理整理,进屋休息了。今日除了修整房屋,难得梅静宣没催问刘熙的读书进度,因此她也没做些别的作业,脑袋自然也有些放松开来,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 她猜想,既然年关将至,梅静宣总该会回老家去,届时对方肯定不好把自己一人丢在这里,定会带自己回去。接着刘熙又想,在老家这一待,肯定也得待过上元,这下不仅能与隐士一同度过第一个大节,连第二个节日也能待在一起。思及此,刘熙嘿嘿地笑了出来,十分开心。 这头想的美,而那头的梅静宣还在收拾途中,看着刘熙抑止不住的嘴角扬起,只道这人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终于收拾完毕,梅静宣正欲闔上大门,可突来的穿堂冷风迎面罩上,她不禁打个哆嗦,还差点打喷嚏。 「这天…这么冷了却还未见降雪,也是奇怪。」 「是啊,这时候要在京城,雪都已下厚厚一层了吧。」刘熙走过来替她把门关上,可嘴里低咕的话一字不落听进梅静宣耳里了。 「你也到过京城?」 刘熙一愣,但马上又恢復平常,面上装作无事,转身对隐士道:「家里有京城的亲戚,以前也曾去探过一两回。那儿车水马龙、摩肩擦踵,我家真真完全比不上京城的繁华。」 这话说的又有想使人发笑的意思,可梅静宣没接话,只轻哼了声作为回应。不过在进房歇息前,她还是再三嘱咐刘熙:「被角可得自己摀好,难保夜里温度再降,搞得身体难受。」 隐士说着这话时面上无异,好似真的只在担心刘熙晚上睡觉踢被子。可刘熙听着对方的嘱咐,宛如当头警告一样,慌张的心无法抑止。 五、上心(一) 皑皑白雪落遍了满山满野,目之所及尽是清一色的洁白,偶有阵风拂过,带起雪花翩翩飞舞,美不胜收。梅静宣院邸前有棵模样枯黑的老树,折腰的干上盛满积雪,刘熙静静站在它的前面,耳中彷彿还能听见老树为这不得已而承受的重量发出丝丝哀鸣。 「会冷吗?要不再带几件外衣?」好不容易整理好行囊,梅静宣出了大门,朝已在外等候多时的刘熙走去。即便是经长期锻鍊而挺拔的身姿,也因这冻人的寒天,里外包裹了好几层,看起来颇为「浑厚」。 刘熙摇了摇头拒绝道:「我们也拿不了那么多东西了。」说完,接着抬起手指向她身前这棵老木,问:「梅姑娘可有打算拿些柱子撑住它?否则,雪再这么堆下去,压裂它恐怕是迟早的事。」 梅静宣不以为然,但她人还是走上前,把上头已堆积不薄的白雪扫落,继而才回道:「古有言:『万物向四时顺化,因生因灭。』它会遭遇什么,也不是人有所作为就能改变。」 「您这话听着还真有些无情啊……」刘熙感慨道,向隐士投去调侃的目光。 梅静宣听后睨了她一眼,「你也真是……口无遮拦。」 梅静宣的老家距离不远,和她如今的住所相比,还离那小城镇近了许多。年关将至,各家各户都在忙活,梅静宣自然不会借人牛车相用,她们二人便得靠自己的双腿移动。刘熙伤势几乎痊癒,如今长时间行走不成问题,只是寒冷的风让她们必须偶尔找遮蔽处待着,让身子回暖一些才好继续前行。 傍晚之前,两人终于抵达梅静宣老家所在的村子口。才刚进到村里,不远处便出现两个孩童朝这跑来,还一边挥手。 梅静宣停下脚步,连带刘熙也停了下来,还在疑惑是怎么回事。不过当两个孩子靠近之后,刘熙才明白是梅静宣老家的亲戚派人来迎接了,瞧面前的男孩女孩,那眉眼初出的锐利和梅静宣有说不出的相似。 「旋儿、玉儿。」梅静宣仅简短做个招呼,当刘熙还觉得是否有些冷淡而向她看去时,却惊觉从对方那惯于严肃的面容中,看出了温柔。 刘熙听两人亲暱地喊梅静宣姊姊,双手还紧抓对方衣裙不放,看来很黏隐士的模样。而两人朝刘熙投过来的目光亦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可仍旧有些怕生地避免靠近刘熙。 「这位是刘熙,我的友人,你们和她打个招呼吧。」梅静宣让他们两人转身直面刘熙,带着教育似的口吻,手一左一右扶在两人的肩上。 女孩是梅旋,男孩是梅景玉,他们和刘熙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也乖巧地听了梅静宣的话,先行回家报平安。 刘熙木愣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后才道:「梅姑娘,可否先和我介绍一下你的家人呢?」 「这是自然。」梅静宣瞧刘熙那副紧张的模样,忍住心中那份笑意,耐心为她一一道来。 梅静宣的老家村落,名为「梅畔村」,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可据说村子存在时,梅氏祖辈便已长居于此。梅畔村也正如其名,大片梅花包裹了整座村庄,或开或落,有粉有白有红,如今映着白雪,衬得这郊外小村分外雅致。又时近年节,家家户户装扮得大红喜庆的模样看着极为热闹。 素雅与欢腾相互辉映,这样强烈的对比在刘熙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们走进村里有一段路了,也遇到不少村民,经过的每一位,只要发现来者是梅静宣,都一定会停下脚步向她鞠躬打招呼,有的人甚至激动地靠上前与她握手,情绪全溢于言表。 看着这一切,刘熙十分意外。梅静宣一反平时淡然处事的模样,熟练地与邻里问好。刘熙还未见过如此平易近人、不带任何一点锋芒的隐士。 雪地反射西头落日的金黄光辉,映着粉梅柔和高雅的顏色。梅静宣回过身,伸出手示意刘熙跟上,晚霞此刻从对方身后照射过来,似乎神圣不可侵犯,却又是如此温柔。那是梅静宣因背光而看不清的表情。刘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真的落后隐士一大段距离了。 梅府的人在两人抵达时早已在门前等候,可一字排开来看,人数也不算多。梅静宣的父亲梅朔是家族同辈中最为年长的,其下有一弟一妹,弟弟梅朗之女正是才刚见过面的梅旋,妹妹梅望则是与其妻收养了一子,也就是刚才见过的梅景玉。 刘熙讶异于梅府人丁不多的同时,亦是意识到了梅静宣身为同代最年长者,身上所肩负的压力。 梅静宣尽责地将刘熙介绍给家中长辈认识,因此即便她马上就被父母带进去寒暄,刘熙自己一人留在原地也不至于尷尬。梅朗与梅望一家对于刘熙的身分很感兴趣,那种好奇与当初和裴如傅、公羊朝等人照面时的感觉相同,似乎都拿刘熙当梅静宣的伴侣来看了。 一群人带着刘熙进到屋内,略过招待宾客的前厅,直接来到自家人谈话相聚的院落。然许是年节已近居民互相拜访的缘故,才落座没多久便又有人来,只得让刘熙留下与梅旋、梅景玉一起。如此把自己当作家人的招待方式不禁让刘熙惶恐。 「你会和宣姊姊成亲吗?」年过十二的梅旋对这事似乎很敏感看到刚才家中大人的态度,便丝毫不顾弟弟梅景玉的阻止,一脸好奇又有点鼓着脸皱眉望向刘熙,如此一来反倒让她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了。 「你们宣姊姊可曾带朋友回来过?」刘熙先是转移焦点,只听梅旋乖巧地回道不曾,却马上又一次被绕回来:「所以大家才都说你可能是……」一说完,小女孩垂下头,一副颇为失落的模样,而她身旁的小男孩也是如此,彷彿被她的低落传染一样,颓丧着脸。 刘熙见状失笑,禁不住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我和你们家姊姊不是那种关係,如今不过是暂住她家而已,改日就得离开的。」 「是吗?」这次反倒是梅景玉抹着眼角发问,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好像被欺负了似的。 「是的。」刘熙又好笑地拍了他的头。这事不好说得太清楚,尤其是对着这样的孩子,「还不是那样的关係。」 「……还?」 刘熙装作没听见梅旋小声的反问,又接着说道:「我出乍到来,尚不知梅畔村里有什么好玩的。如今瞧你们家大人都忙着,不如由你们带我去见识见识?」她的语气极为和善,又因为有求于人,姿态放得低,两小孩便也没那么怕她了。两人相视了一会儿,点点头应了刘熙。 正待三人准备走出房间,梅静宣正巧探身进来,看来是与父母谈完话了。看见她们一副就是要出门的模样,竟然还下意识地挑了眉。许是对着家里小孩才出现的习惯,第一次见到梅静宣这个小动作,刘熙心下十分激动,彷彿探索到了梅静宣新的秘密。 「你们要出门?」梅静宣手按在绕着自己转的两小孩头上,目光瞥向刘熙,后者也像是被这氛围渲染了似的乖巧地点了个头,如同面对大人提问的孩子一样。 「注意安全。」梅静宣嘱咐完后才放两小孩离开,之后向刘熙说道:「你也要仔细你的腿。」 「会的。」刘熙回以一个要对方安心的微笑。然而在经过隐士身旁时,手一下子被拉了住,她惊讶地回过身看。 梅静宣的手此刻有些冰凉,不知是因着这天气的缘故,还是因为她衰弱的身体。被对方手上那些微的薄茧蹭过时,刘熙心尖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那两个孩子……也麻烦你照顾了。」隐士又一次露出难得的浅笑,不过目光并没有对上刘熙,而是慢了一会儿才将视线移上来,然却已恢復平时的无波。「那两孩子虽然听话,可毕竟年龄还小,怕你带着他们是否太累……」隐士说到最后彷彿自言自语一般,但刘熙的手还被她拉着,哪也去不了,可也不愿将之脱开。 她的心尖还在颤抖,看着隐士的目光逐渐痴迷。 何曾有如此机会能被「梅静宣」碰触?能这么近站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不多,她们此刻彷彿亲密的朋友一样,能随意碰触彼此,说着担心对方的话。这幅场景简直将刘熙曾有过的幻想实现了,既美妙,又那么地不真实。 「……刘熙?」梅静宣看着眼前人好似在恍神,便出声唤了她,只是对方脸上略有些潮红的模样又让自己的心提了起来,「你还好吗?是不是受寒了?」 还在恍惚中的那人一听到这话马上回过神,使劲地摇头,显示自己有多精神,「我没事的……真的!」 隐士略有不放心,竟提起手,摆在刘熙的额上测量温度。 这下子刘熙脸上的那点潮红直接在整个面部蔓延了开来,直达耳尖。 「梅、梅姑娘?」 「也没发热……可为何脸看上去这般红?」 刘熙快被对方一系列的举动吓得心跳停止了,赶紧摆了摆手别过隐士,追上前头那两个不知跑哪去了的孩子。 边快速走出时,刘熙边掩着自己通红的脸颊,心里止不住地想:隐士突来的亲暱举动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了一趟家门,整个人都……变得这般撩人呢? 五、上心(二) 梅旋与梅景玉就等在家门口,看刘熙一脸通红快步走出来时,还好奇地跑到她身边左看看右瞧瞧。 「你怎么突然就发烧了?」 「是风寒吗?还是宣姊姊和你说了什么?」 刘熙听了不禁一颤,梅旋这孩子也才十二岁,一小孩而已怎么就如此敏锐了? 怀了点不愿被人发现的小心思,刘熙自然不会向他们坦白,她靠着寒风吹散脸上羞色,接着马上转移话题:「梅畔村可有哪里好玩的吗?」脸上笑意十分做作,连身为孩子的梅旋都能看出来,听到刘熙这番话后不免挑起了眉面露疑色。 可此时本来更为怕生的梅景玉,这会儿突然牵起刘熙的小指头,那张稚嫩的小脸微微仰起,与刘熙对视并道:「带你去看我们这的学堂……」 「学堂有什么可看的呀……」梅旋忍不住说了句,「还是去溪边玩吧,那儿可漂亮了。」她跑到刘熙的另一身侧,拉起刘熙的手往反方向带。 「去学堂看看……」梅景玉虽然声音小,看起来也颇为柔弱,可此刻却丝毫也不让,鼓着脸和姊姊作对。双方就这么拉扯着刘熙,一点也不让。 刘熙夹在中间只无奈笑笑,在两人终于要争执到上火气前,她才抬起手来要他们暂停。「好了好了,我们就两个都去吧。」她安抚激动的梅旋,在她头顶摸了摸,柔声道:「去溪边玩耍累得快,我们先去学堂转转……如何?」 两姊弟不愧是一家人,鼓脸赌气的模样如出一辙,可梅旋还是点头答应了,不禁让刘熙讚叹对方竟懂得妥协让步,完全发自内心佩服。 「学堂的教课老师是谁呢?」刘熙好奇地问道。 「母亲!」梅旋这会儿已换上了好心情,蹦蹦跳跳着开心说道,还不带一点喘气的。梅景玉不知从哪生起的比较心,也牵起刘熙的小拇指,跟着姊姊一起蹦跳起来。 「还有公羊叔叔他们家!」梅景玉弱弱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有朝气多了,虽然从用字听来似乎乱了辈分。 刘熙不知不觉染上了他们两人的兴奋,虽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开心,可能够因着单纯无为的事而这样笑着,她打从内心感到欢乐…… 不得不说,梅畔村的学堂比刘熙预先所想的要大得多了。然此处并未明定范围圈住学堂之址,不难看出房舍是沿着几株召公栽而建,虽如今天寒地冻、所望之处皆凋敝,然刘熙却能想见初夏时,绿树成荫,在其下休憩、游玩与诵读的学子,会是何等朝气蓬勃。 「姊姊小时候也是在这念的书哦!」梅旋一副自豪的模样,「听裴叔说,姊姊当时只要往这树下一坐,因她而来的同窗能里外包个三层!」 刘熙光是想像那副盛况就会心笑了出来。其实不光在梅静宣幼年时如此,即便她上京做官,因崇拜她的名声而跟着进入宫廷的刘熙这辈人,也不少。 不过梅氏在朝廷终非主流,这种心情……能大声宣洩出来的时候并不多。 夕阳馀暉斜照进房舍中,瞧那地蓆上滴落的墨晕融合在橘黄色的光辉中,刘熙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感慨,时光彷彿停在了这一刻,可她又能从中看到当初梅静宣在这里学习的模样…… 「你们现在在上什么内容呢?以后是否有打算上京考取功名?」刘熙转头问两个小孩。 只是他们俩看着有些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没想过吗?」刘熙直觉想道,也有些讶异,因为按梅家人几乎都是很有主见的样子,她以为这两小孩或多或少已想过之后的事。 梅旋左顾右盼了下,然后拉起刘熙的手往别的地方拉,催促道:「走,我们去溪边玩吧!」而这时的梅景玉亦没有反对,还快步跟上了姊姊。 近晚的溪隐藏在树林的阴影之下,更为幽静。然而,许是因为整个梅畔村从初入便带给刘熙亲和感,她现下伴着两小孩继续深入这林子里,也没有感到一丝不安。 「姊姊,这里该是差不多了……」梅景玉出声喊了停,三人才终于停下脚步。 刘熙对比刚才和现在的情况,早已明白是这两姊弟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且是难以在有外人的场所说出来的话,使得刘熙有些紧张。 两个孩子而已……究竟会说出何等骇人的话语呢? 刘熙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做好心理准备。 「和你说……我们俩,没打算进京考试。」即便已经四下无人,梅旋的的气音依旧清晰地回盪在刘熙耳边,刺得她皮肤颤慄。 「为、为什么?」刘熙又咽了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开始加大,彷彿环绕在整座树林里一样,有些吵人,可也让人不安了起来。 但是梅旋只耸耸了肩,表示自己无话可说,「这不过是听从父亲和望姑姑的嘱咐而已。」 刘熙听了顿觉无言,「那…那你还把我拉来这里做什么?」她还以为……她还以为这机灵的俩孩子是察觉了什么,所以才会…… 「因为学堂附近住了好多教导先生啊……父亲也说这事除了自家人,必要时也只能和公羊叔叔说而已。」 刘熙又一次无奈,不禁心下想道:「那你这孩子怎么还和我说了呢?」 「啊!对呀!我怎么和你说了!」梅旋突然大惊,连带一旁的梅景玉也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两张小脸蛋写着「惨了」两字。 「我不会说出去的。」刘熙苦笑,摸摸他们的头安抚道,「不过,千万记着,这事确实不能再向他人说起。」 「当、当然呀!我可不会再说了!」梅旋竖着眉,认真的模样却让刘熙不敢再信,只好转身嘱咐梅景玉,仔细盯好姊姊的嘴巴,却立刻招来梅旋的一顿打。 「你们跑去哪了?」回家的时候,刘熙迎来梅静宣担心的问候,心虽是雀跃了几分,可对比另外两个小孩那父母一点也不忧虑还笑顏以对的模样,刘熙心下很是复杂。 我明明已是成人了呀……刘熙想尽各种说词说服梅静宣的同时,禁不住这般想。 「不好意思,寒舍地小,只能让你和我睡一房了。」梅静宣铺完被褥,回过头看刘熙,不想对方的脸蛋又像傍晚那会儿一样红通通的了。 梅静宣瞧她这副模样,无奈又好笑地说道:「我还不知你竟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 「才才才才不是,只、只是和梅大人同床共枕,我没想过会、会这么快……」 「怎么说话的呢?」梅静宣皱起眉来,上前往她头上就是一砸,痛得刘熙嗷嗷叫了出来。 「轻声一些,家里长辈早就休息了。」梅静宣竟然又兇了她一句,刘熙紧咬着嘴,眼角含泪,实乃是有苦说不出。 「梅姑娘,我们不来谈谈天吗?」刘熙还处在兴奋状态,实在是睡不着。眼睛适应了夜色以后,却发现身旁隐士已闔上了眼,呼吸浅浅,要不是两人才刚躺下,刘熙都要以为对方已然睡着。 「我明日需早起拜神祭祖,现下还是早早睡了好。」梅静宣躺得稳当,没有其馀动作,不同于心还骚动着的刘熙,隐士睡的那一侧,被褥自她躺好之后一点也没有乱。 刘熙听了只好作罢,于是朝她迎来的是漫长无眠的夜,以及隔天早上起床时,一脸震惊看着她的梅静宣与梅氏一家。 「真真对不住啊,我们家腾不出客房让你睡,昨晚真是遭罪了吧。」 看着梅静宣家中长辈担忧又抱歉的模样,才真真让刘熙过意不去,可不管怎么摆手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她想帮忙准备祭拜的心思还是全被梅家人好意拒绝了。 刘熙只能后悔呀,她怎就闹了这么一齣呢?如今想在梅静宣家中祭祖这样一个重大的场合中展现亲近的计画都泡汤了…… 除了腿伤缘故,又被放生在一旁,刘熙惴惴不安地看眾人忙进忙出。自己一人间间没事的感觉真不好受,仅能靠着两小孩时不时来找她说话来排解这种罪恶感。于是直到梅静宣来找她去拜神,刘熙才终于如释重负。 小村庄的祭拜并不如刘熙在京里见识过的那般重礼繁节,可梅家人严肃虔诚的面容打动了刘熙的心,沐浴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刘熙也跟着虔诚地献上自己的新年祈愿。 香火飘裊,盘旋繚绕在梅家小小的宗祠中久不散去,刘熙抬头望着屋顶被香火久薰而生的黑跡,想起京中在过年期间毫不间断焚着香火的黄金大炉。留不住的白烟直上天庭,人来人往,香客亦是过客,谁也不做停留。对比此处的寧静,刘熙默默地看着……心中似有什么满溢而出。 五、上心(三) 最后,除了梅家宗祠的事以外,刘熙能帮忙的全都帮了,并不是梅家人终于接受了她的请求,而是在他们察觉刘熙的行为当下,她便以不可婉拒的强烈气势把梅家人正想说出口的客气话给堵了回去。 刘熙从没想过自己在朝中那玲瓏的行事作风,竟然会有一天拿来对付乡村的纯朴人家。 儘管养育出梅静宣这样一个朝中名臣的家族,似乎并不会多么单纯。 忙碌的一天迎来尾声,直到间了下来,刘熙才觉得梅府似乎过于寂静了。 银白色的雪映照着寂寥的屋舍,时不时有窸窣的谈话声从主人们的房间里头传来,轻轻巧巧的,使得刘熙也跟着放轻脚步,就怕回盪在廊里的声响惊扰了这份静謐。 「怎么了?」 隐士从后头拍了一下刘熙的肩头,吓了她一跳。 「无、无事……」刘熙羞于把自己心中不知为何生出的心思告诉梅静宣。 这里毕竟是隐士家里,对方自小便生长于此,早已习惯这样的氛围了吧,哪里还会生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呢? 「忙了这么久,今日也早早歇息吧。」难得梅静宣说话时没有竖着眉,刘熙的心情也有些雀跃起来,瞇起眼凝视着隐士挺直的背脊,听话地跟在她后头回房。 刘熙发现梅静宣真的是因为回了老家,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等刘熙擦拭完身体出来,竟看到梅静宣自己一人在外小酌。 「梅姑娘刚不是说要早些休息吗?」刘熙比了比天空,即便夜色笼罩,犹能瞧见随时都能降下雪的积云,她继续指责道:「瞧这天气多冷,你还在外头喝酒,不怕冻着吗?」 不想隐士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今日心情好,我小喝几杯就进去。」 刘熙还想跟她争论几句,没想到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梅静宣一根手指打断。隐士覆着薄茧的指轻轻擦过刘熙脸颊,或许是微微醉了,力道有些大力,压在她的唇与鼻头上。 酒香似乎因为这点接触,缓缓融进刘熙的感官中,恍惚之间,她似乎也跟着醉了。 「我很快就进去,等我……」 刘熙后知后觉,霎时被这动作吓得脸颊飞红,虽然在夜色的掩饰下并没有被隐士察觉,可体内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刘熙无法忽视。 明明平常的接触还不会让她如此心跳不已,可一旦有了更为亲密的肢体碰触,心跳便宛如不停歇的鼓声一样,响彻在她耳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熙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只要一回想起梅静宣手指拂过她的触感,内心深处的悸动便不断生出,根本无法抑制。 被撩动地无法自拔的人转过身,快步逃进被窝里。 「怎么感觉您最近特别爱喝酒呢?」刘熙的心躁动不安,在不算大的床铺上与梅静宣肩并肩。 隐士听她这么说,不自觉挑了下眉,可惜在黑暗之中,刘熙没有注意到对方轻微的心理变化。 「你呢?难道你以前不怎么喝酒的吗?」 梅静宣自认自己饮酒的频率还算正常,从前同朝中同仁或是友人一起时就已是如此,不但能助兴,也是享受的一环。她还未曾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因此被人拿来说。 梅静宣忍不住侧头瞧了一眼刘熙。眼睛慢慢习惯了夜色后,对方精緻的五官在些微月光的衬托中渐渐变得清晰。说着话时,刘熙微微起伏变动的唇瓣吸走了隐士的注意,就像花丛间的蝴蝶一样,又轻又慢地飞舞着。 刘熙天南地北讲着,说到以前家里藏了什么好酒,但父亲不让喝,于是和长姊两个人半夜偷偷溜去找的事;又说到曾经在某个聚会中,眾人一直灌她酒喝,只为让她说说对谁家孩子比较上心。 想起被灌酒经歷,刘熙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听见身侧隐士的一声轻笑。 「怎、怎么了?」刘熙下意识以为对方嫌自己话嘮,问完便紧紧闭上嘴巴。即使被厚重的被子包裹着,梅静宣也察觉身边人的动作呼吸顿时僵硬了起来。 「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梅静宣澄清,然又接着道:「也是,你若如今尚未有中意对象,家人应该是挺着急的。」这是过来人的经验,梅静宣继而补充道。 刘熙内心不禁一抽,「你不曾有过中意对象吗?」 「还真从未有过。」隐士轻笑,语气云淡风轻:「上京前一直在苦读,入朝后就更加把心思放在政事上了,没怎么想过这种事。虽曾对某些人有过好感,但思量后也知那并非世间所谓之情意,仅仅是内心想深交的那种好感罢了。」 刘熙听着听着,便有些恍神。 「日子还长得很,这些事……确实也不必急于一时,你懂吗?」隐士又将话锋转回刘熙眼下的正事上,「待我们回去之后,你可要好好休养、好好读书。」 刘熙近些日子在梅静宣眼中确实是受累不少,赶路回家、受冻受寒、陪孩子玩耍到处走,还帮忙自家祭祖拜神,隐士看在眼中也挺心疼。 不管刘熙长途跋涉所谓何事、最终究竟能法达成,一旦梅静宣从对方眼中看见宛若永不灭却的光芒时,便会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然这安心是为的什么? 她想……或许是为大戚能有这般青衿人才感到欣慰吧。 这国家,只要还有心中怀抱热火的人不断递进,就能永生不息。 隐士暗地里如此说服自己。 五、上心(四) 果然如刘熙当初所想,梅静宣确实打算在家待到十五之后再啟程返归居所。这几日,除了与梅府几位长辈说话、和两个孩子玩耍做功课以外,刘熙还是和梅静宣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这份幸福来得太过理所当然,导致刘熙总担忧自己未来失去对方以后,会不会痛苦得寻死觅活。 「熙姐姐,我想吃那糖。」梅旋牵着刘熙的手,童稚的乖巧请求好不容易才让刘熙回过神来,连忙带对方到摊前选购。 趁着梅旋还舔舐着刚到手的甜品之际,刘熙偷偷往前方几步路的梅静宣身上瞧。端正着站姿的隐士此刻正柔声地和身边靦腆的男孩说话,不时向他比画着沿街的零食摊,模样颇像是在引诱他买下一两样甜点似的。 正月十五在戚国除了是农户祈愿新的一年能够丰收之时,也是送新春、正式准备开啟新年的重要日子。庆典的欢乐氛围凝聚在这不大不小的村落之中,各色彩布装饰在融雪之上,寒气不再,反倒是春之花华,藉由这节日深刻烙印在眾人心底。 结束了逛街的行程,俩大人带着俩小孩来到梅旋十分中意的小溪旁,落坐在没有雪水的地方休息,一时无话。 眼前已解冻许久的溪水潺潺流过,伴着耳边徐徐吹过的东风,刘熙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将这份静謐给敲了碎。 隐士还吃着包子、俩孩子还正吃着甜食,就被突来的变故惹得笑了出来,梅旋踢蹬着腿,笑得尤为夸张。 「冷了?」隐士试图掩饰脸上笑意,别过身翻找行囊里带着的保暖衣物,递给刘熙让她添上。 刘熙红着脸接过,嘿嘿地笑了声,「都说春寒料峭,果真不错。」 「还说呢,出门前就让你穿着了,偏不要。」 「是呀,还是宣姊姊有先见之明。」 一大一小联合起来调侃她,让刘熙有些受不住。不过梅景玉担忧地望着她脚的部分,问道:「听说天寒时,这些受伤部位都会发疼,熙姐姐也会吗?」 「不……我想这是因人而异的。」刘熙哭笑不得,但也摸了摸这体贴孩子的发,表达感谢关怀之意。 四人在这待了好一会儿,把刚才在路上的吃食都解决完后,梅旋拉着梅景玉,欢快地在清澈的溪水边玩了起来,一下拨开青草探寻着什么,一下又跑到旁边的树群作势要攀爬一样,种种充满好奇心的举动都让刘熙看着就心神不寧。 「别理会他们了,虽然还是孩子,但他们知道分寸。」隐士这番话一出口,刘熙才像是被人安抚到了,不再观望闹腾的俩孩子。 一静下心来,前些日子梅旋与梅景玉在此对她说的话突然浮上心头。 「梅姑娘,我之前听他们说……你们家的长辈要这两个孩子日后不必考取功名,是吗?」刘熙的语气小心翼翼,怕这是否是梅家人内部不可轻易触犯之领域。 「是啊。」伴随着一声叹息,隐士的表现是刘熙从未预想的直接与随意。 「我、我能知晓其中原因吗?」 梅静宣锐利的眉眼快速地扫射过来,让刘熙不禁打了个冷颤,看似无情的眼眸当中,黝黑的圆珠既诚挚,又深沉。这是刘熙不逃避目光且看进隐士眼底时发现的。 「梅畔村地处何方?」隐士率先拋出了一个问题。 「从戚国整题来看,地处偏南……有些靠近晏。」 「嗯……你一下就说出了关键啊。」 刘熙一震,惊讶地望向梅静宣,却见对方仅只是微微挑眉,似乎未打算继续说下去。 这是……在试探? 考验自己能从中想到什么? 刘熙霎时有些为难,抱着手臂深想下去。戚国整体、南方、晏国……可牵扯到这些词汇,总认为似乎不会是什么「好事」。 「难不成……自戚晏国境,发现了什么?」 「这是不错的入手点。」 刘熙突然就被隐士称讚了,可从她说出口的内文中,并没有能让人高兴起来的地方。 「这岂不是十分糟糕?」刘熙不懂,为何梅静宣的反应会如此平淡。 的确,戚与周边眾国在明面上有许多战事,她也认为在朝臣和百姓看不见之处还有更多斗争发生。然而如今已然闹到连近乎边疆居民都知晓的程度了,岂非事态严重? 「还未那么夸张。」梅静宣轻轻笑了声,伸出了手,放在刘熙的眉间,接着,匀速揉开那深锁的细纹。 刘熙一愣,下意识躲了开,紧接着脸红起来,梅静宣缩回手,又一次笑了。 话题并未被这小插曲打断,隐士继续道:「我族在此也深根许久,不仅仅是人脉,来往过客也见过许多。」她抬起手,在毫无东西的空气中抓了抓,却在欲放下之际,衣袖滑落而露出的手腕处突然感受到丝丝冰凉。 刘熙也注意到了飘落在隐士手臂上的雪白,与对方一同抬起头望天,只见棉絮般缓缓降下的细雪笼罩了整片天空。 「或许是最后一场雪了……」不知是谁道出了这番话。降雪之中,世界又是一片沉寂,俩孩子玩耍的声音逐渐远离耳畔。 溪水依旧流淌,风也还在呼呼地吹,比之刚才,不过多了白茫一片,遮住了双眼。 这场雪在寂静之中似乎有下大的趋势,气温也不再是梅静宣这个身子骨能够长时间忍受的了。刘熙唤回拋着积雪玩疯的孩子,并主动牵起梅静宣的手,四人慢慢走回村子。 不少人因着这雪都归去了,街上逛的人潮退去一半,不过也快迎来黄昏,大部分摊商开始跟着收起摊子。 梅静宣让两个孩子先回家去避寒了,而剩馀她们两人缓步移动。 「前方二位,还请稍慢片刻。」 这时候,两人后方传来搭话声。梅刘一同回头,却见来者二人一身行者装扮,面纱遮面,五官看得不是很清。 纵使让人心生疑惑,梅静宣还是站到前侧,问:「有何事?」 「我二人行旅至此,想找家旅舍投宿,不知您是否为在地人,可据此相告?多有叨扰,十分抱歉。」 听了对方这么长一段话,梅静宣从中听出对方口音与本地相差些许,或许对方已经刻意掩饰,然听在梅静宣耳中,仍是令她颇为熟悉的外地声调。 「再往北方行,不到一时辰便会见到城镇,赶在日落前到达,应该能顺利进城投宿。」梅静宣语气平淡,只和她们指了出村子的方向,便拉起刘熙的手与这两人告辞。 「那二人……」 「有些奇怪,是吧?」 刘熙没有回话,微微点了头。两人的步子比刚才快了一点。 「难得的好日子,却会遇上这麻烦事呢……」梅静宣抬起头,刘熙看向她,也见隐士的鼻息在空中化成白雾,继而往上飘散。 「刚才在树林说的,正是这种情况呢。」隐士在这时候回过头,黝黑的眸子看进刘熙心底,「在这里久了,有时会遇上一些说着邻国口音的奇异过客。」 六、赴京(一) 过了正月以后,大地逐渐回暖,纵有略寒之意,也不再同之前一样难受了。惊蛰既至,农家开始为春耕忙碌,梅静宣的小屋中,自然只剩刘熙孤身一人寂寞守候。 一日午前,外头开始飘起小雨,刘熙独坐书房,却读不下眼前任何一卷她本就十分感兴趣的书册,便只好在屋内到处转转。她悠悠地来回走在这不大的天地间,甚至角落积了几日的灰尘,也因为她的脚步重新飞扬起来。 刘熙踱步到梅静宣的书案前,上头杂乱堆放的纸张此刻正被外头的风吹得沙沙作响,竹简木片看着也有些摇摇欲坠。她赶紧绕到旁边将之扶正,然有不少东西还是因为她的触碰,从边缘滑落下来。 刘熙弯腰跪地,将这些物品一一拾起,摊开的卷轴印入眼帘,又让她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三分。 上头写了不少字,不过惊鸿一瞥,也能看出那是隐士写的诗句。可刘熙实在没胆再继续看下去,便赶紧把东西都捡了捡,心虚地出了书房。 不想才走了没几步,她便迎头撞上了梅静宣。低着头没看路的人,一头栽进对面人的胸怀,甚至额头还敲上对方的下頷。只听隐士顿时倒吸了口气,还后退一步,可她仍是稳稳地将身形不稳的刘熙给揽了住。 「怎么如此慌忙的样子?」隐士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一手扶着刘熙的肩膀,拉开两人的距离,藉此看看对方的额头。只一眼,梅静宣就笑了出来。 刘熙见她笑里玩味,连忙抬手摀住自己的额头。 「很、很红吗?」 「嗯,红了一大片。」才说着,梅静宣又一次泛起笑意,惹得刘熙以为自己额头是被撞凹了才让对方反应这么大。 梅静宣探头看进书房,见自己本来杂乱不堪的桌面变得整齐,下意识道:「你帮我整理了?」 刘熙吓了一跳,思绪千回百转,不知该不该将自己擅自动了隐士私物的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过她的身体却比脑子快,颤颤地点了头。 然而梅静宣看来不怎么在意,还说:「有任何想看的书册儘管拿。」接着拿手替刘熙揉了揉额头,「刚才撞得挺用力,希望不会瘀血……」 刘熙对对方突来关照之举感到受宠若惊,只呆愣在原地,乖乖让她摆弄自己的伤处。 双方一时无话。 雨还在窗外淅淅沥沥地落,且有越渐变大的趋势。 「好了……我怕揉太大力反倒出血。」梅静宣说着,停下了动作。 刘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甚至隐士的手还扶在自己的脖子后方,生怕她太过后仰会倒下去似的。一股羞耻感伴随着这样的认知浮了上来。 「看来今日工作就到此了。」梅静宣没发现刘熙潮红的耳尖,只自顾自望着外头的雨势叹道。 「这、这天气还凉着呢,您可先别把厚被子收了,以免晚上睡觉着凉。」刘熙站在隐士身旁,同她一起站到廊簷下看雨。 「我把这话原句奉还。」 刘熙的身子靠得有些近,让梅静宣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不过轻轻一声不服气的鼻音倒是在雨声的衬托下,清楚传到梅静宣的耳里,让她不禁觉得好笑。 身旁的这人,较之自己年幼三岁、身高也只到自己的鼻尖,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傲气……梅静宣想了想,果然还是觉得,若是将这样的人放到京城,怕是炙手可热、人人争相想结交的青年才俊。 「今日看了些什么呢?」梅静宣扬着嘴角,主动问起读书的事。 「呃!」 本来还挺着身一起看雨的人,听了这话后居然有些缩起了身子。 这副说不了谎却又不善于掩饰的模样……梅静宣终于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起来,表面上还是故作严肃姿态,苛责了句:「那么,晚些时候得补回来呢。」 「好的……」 刘熙心里有苦,却不敢道出。 随着天色渐暗,雨势开始缓和下来 刘熙趴在窗边,因着冷风吹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赶紧掩住口鼻,将身子低了下去,就怕这边的动静会引来外头两人的注意。 还好薄薄的雨幕帮助了刘熙,还在谈话的两人并未被影响到。 那名刘熙不认识的女子是在稍早前雨势刚变小时来到的,梅静宣听到她在外头的喊声,面上并不惊讶,只是她担忧的心情展现在着急走向外面的脚步上,使得刘熙不得不「提防」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 已经趴在窗上看了许久,刘熙从两人肢体动作看出隐士邀请对方入内的意图,却不知为何被婉拒了。两人仅是移步到稍有遮蔽的簷廊底下,悄声聊天。 细雨不只让她们没注意到刘熙这位偷窥者,也让刘熙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只能独自在这一头乾着急。 隐士的表情是多么柔和、多么放松呀,儘管是已经与她相处好几个月的刘熙都不常见对方这一号表情。她急得开始跺脚,却又在意识到自己尚有脚伤时,停下动作。 这女子究竟是谁? 可即便自己再好奇,又要处在什么立场上向隐士问出口呢? 刘熙突然有些懊恼,当初竟然没有想到向梅家两个孩子打探一下梅静宣的交友圈……脑中尽是梅静宣那几位友人和她忆当年时说的话。 「大家以前就爱和静宣一块儿玩。」 「或许是被她那般超乎年龄的沉稳吸引了……」 「就连静静看书时也总爱靠着她。」 安贤魏与容卫当时聊得开心,刘熙只记得自己亦是好奇地专心聆听,印象中……还有隐士无言地坐在一旁、微微浮着红晕的脸蛋。 现在想起,果然还是觉得十分可爱啊。 回味着当时害羞的隐士,刘熙压抑不住扬起的嘴角,可天不遂人愿,雨声竟是无法掩盖住对面两人的笑语,逕自传递了过来,把刘熙才刚飞扬起来的心情,狠狠地打趴在地。 于是,当梅静宣拿着东西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刘熙可说得上是哀怨的神情。 隐士禁不住笑了出来,「怎突然低落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还说呢……刘熙再怎么埋怨也没有立场向对方宣洩,心中的不满只能尽可能往肚子里吞回去。 她扭过头,轻哼了声,视线就被隐士拿在手上的布袋吸引了去。 梅静宣注意到她的目光,便打开袋子朝她走去,边说:「刚才邻里在田里说了要分我一些家里自製的东西,可后来下雨了,我便没和他们去拿,不想雨小了点后他们竟亲自帮我送了过来。」 刘熙一听,瞬间愣了住。 梅静宣没注意到身旁人的愣神,又自顾自道:「真是麻烦他们了,自从独自搬到这儿来住以后,此地居民便生怕我哪儿遭罪似的,总尽心尽力帮助我、关照我……无奈我却无法等价报答他们。」 刘熙听了这话,心顿时像被一把刀划了道口,疼得不行,喉咙也乾哑得没法说出任何话,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在听到隐士这般独白以后,该如何回应。 一道惊雷落下,宛若在天空撕出一条裂缝,接着雨又一次倾盆倒下。 梅静宣似乎又说了什么,抖掉身上的水珠,刘熙顺着她的动作看去,只见对方身上的衣服有许多修补之处,大块大块被雨水浸湿的地方,还有跪在田里忙活时沾附上的泥土。 刘熙突然想到,京城里所有的权贵、朝臣,包括君主,肯定没有想过毅然决然罢官返乡的梅静宣,如今过的是何种生活,也绝对不曾想过,过着如此生活的梅静宣,心中又会有何种念想。 这些无知、无情的人当中,同样包括刘熙自己。 六、赴京(二) 「这些东西似乎得尽早吃完,我们今晚就料理来吃吧?」梅静宣提起手中袋子想交付与刘熙,可对方竟未有回应,不禁让她一愣,「刘熙?」 「啊?」 对面人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模样令隐士感到奇怪,她只先压下疑惑,继而道:「你先替我将灶台的火生起来,我换身衣服就来。」 「好的。」 刘熙脸上浮现的笑容令梅静宣不禁眉头一皱,不过本人似乎并未察觉,接过袋子就往厨房走。梅静宣还站在原地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猜不透对方好似瞬息万变的心思,只得转身撇下。 刘熙身上的违和感持续了好几天,但当梅静宣无意间提起朝廷特招之日将近时,刘熙又突然有了转变。 「是呢……这么说来,也该是时候啟程前往京城了。」对方彷彿失了神,又彷彿下了什么决心的眼神,令隐士感到不太对劲。 「脚伤呢?能否支撑你去往京城?」 「我想应是没问题。」 刘熙模样轻松,反倒让梅静宣產生了一种自己的担心似乎是多馀的……空虚感。 「过几日到城里去让大夫看看,评估过后再考虑出发也不迟。」 刘熙听了挑眉,笑顏展开道:「梅姑娘这话听来……是真的十分担心我啊,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你真是!」梅静宣顿时来气,可见到眼前人流露真心的笑容时,却不忍心把这股气往对方身上撒,只得重重呼出一口气,撇过脸不去看她。 于是,经此话题之后,刘熙那时常变阴又转晴的情绪,再度回復平常,若非偶尔瞥见对方笼罩在眉间的阴霾,梅静宣真会以为刘熙放下了那份忧虑。 京城…… 闪烁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止,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样。梅静宣的手静静拂过刘熙那张书案,纤长的指在整齐的桌面上没有停留多久,便又无力地垂下,摆盪在微寒的空气中。她接着转身,来到自己的桌前。竹简、草纸、书册被随兴地摆放,只有一张大大的纸摊在桌上,上头写了几行诗句,字跡有些潦草,一旁也有不少被墨水沾上的晕痕。 隐士拿起这张纸,边角已被她揉得有些皱了,她却不甚在意,只把目光放在那寂寥几句、尚未完成的五言诗句上。 「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看到呢……」想起刘熙替她整理过桌面一事,隐士苦笑着,嘴角流露出万般无奈,「也不知她看到了会如何作想。」 窗外依旧细雨绵绵,湿气已然浸入室内,或许是无用功,可自书房离去前,梅静宣还是谨慎地将窗子关紧,几乎不留任何缝隙。 刘熙已经不只一次认知到隐士的处境,却总是逃避自己的眼前所见,装作她真的只是一届过路赶考生,心底甚至还隐隐盼望能幸运地与梅静宣发展出美好的情谊。 可现实不断地用当头一棒将她敲醒。 君上周显并未向刘熙明定将梅静宣带回朝内的时限,反倒是她自己当初为了扯谎而随口编了出来。如今,动身赶往特招的期限已近,她若再不作出行动,便可能让生性敏感的隐士起疑……不,还是说隐士早已生疑,但因着什么原因,而没有选择说破呢? 前一阵子对方那宛如警告的话语又一次浮上刘熙心头。 那种脖颈像是被拿捏住的刺骨冰凉,她不想再经歷一次。刘熙简直无法想像要是日后与隐士决裂,那情景究竟会如何地悽惨悲哀……或许将痛苦得连身坠地府都比不上。 即便已渐回春,这天气仍旧阴晴不定,比如今天,太阳被隐藏在重重乌云之后,些许凉风吹过,总让刘熙觉得寒意不减。 理所当然地,梅静宣今日也为了农事忙活着,天还没亮便已起身离家。这一大段的独处时间,从前还让刘熙倍感孤单,可到了这时候,竟成为刘熙能好好思考未来动向的绝好时刻。 「残菊復归土,依依无人知……」刘熙茫茫然望着顶上屋簷,不自禁道出这令她咀嚼多日的诗句,声声叹息如烟般缓缓飘散,化在天上好似流河的黑云之间。 离家工作的梅静宣,此段时间的思考也不亚于刘熙。两人从晚秋时节相遇,如今已近春日,相处的时日约有五个月,刘熙是个什么性子的人,隐士早摸清了七八分。 她有事相瞒、她有事要进京、她似乎异常地钦慕她心目中的那位朝臣「梅静宣」……每每面对对方那双眼眸,梅静宣便会心生不知从何而来的罪恶感。 刘熙无疑是一位体贴又温柔的人,她极为照顾梅静宣的感受,从不会过多地提起朝堂的事,对于隐士的心思,还总能猜测以及照顾(乃至于呵护)到位。对于这不求回报的好意,梅静宣除了心存感谢,同时也越发沉溺其中。 「我该如何是好……」这声叹息如雨,融进树林中泥泞的土里不知去向。 梅静宣扔过剑袋,并慎重地拔剑出鞘。春雨过后,满地湿黏,难以踏出稳健的步伐,走在其中的隐士更加小心,一招一式间,不敢大意。 随着她的剑式,林中沉闷的气开始有了改变,有的依着其剑尖所指运行,有的像是有了意识般调皮地挑起地上的落叶,时不时干扰隐士的视线及动作。 可沉默的耍剑者视若无睹,仍旧按部就班,随心所欲比划着招式。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碍眼的事物全消散了。在完成她的剑式以后,梅静宣眼前所见是一片开阔的景象,枯枝散叶全部都被扫了开,春天的新芽重新入了她的眼,光彩耀眼,春意萌发。 梅静宣轻喘着气,在短暂的震撼之后,缓缓地收敛、平稳自己的呼吸。 肩膀似乎不再沉重,她想跟随自己的直觉……与所欲,她也想去看看,已然没有她的存在的「那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变化。她,梅静宣,还不想被世间弃之不顾,反之亦然! 六、赴京(三) 顾家的刘熙瞧见满身大汗归来的梅静宣大吃了一惊,可隐士并没有为此多做解释,只在刘熙眼前晃了晃手中拿的剑袋,便进房梳洗,倒是她脸上那一扫往日凝重的喜悦脸色,不知怎的让刘熙的心也跟着轻盈起来。 梅静宣再一次出现已回復体面的模样,烧柴、备料、煮食,一切动作转瞬间便完成。坐上饭桌时,梅静宣问:「明日我们啟程去城里找大夫确认你的脚伤,待检查完毕后,再来安排进京的行程,这样可好?」 刘熙忙不迭地点头,只是颇为疑惑地道:「怎么感觉您对这日程安排如此上心呢?」 「都忘了和你说。」梅静宣笑了下,放下手中碗筷,「我决定与你一同前往京城。」语气轻快,彷彿毫无负担。 刘熙一听,吓得眼珠瞪得都要掉出来了。 「您!您怎么突然?为、为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了?究竟……究竟是为什么突然下如此决定?」 隐士见刘熙反应这么大,顿时有些想笑,但顾及到对方心情,她不忍心表现出来。「你未免也太惊讶了。」梅静宣先以轻笑带过,可对面人还是无法平稳情绪,面上全写满了担忧,只差身子越过餐桌探过来逼问了。 「您……您究竟为何会下如此决定?」刘熙简直都要急哭了,就怕隐士是不是突然想不开。可对方那云淡风轻的模样,怎么看来都不应如她猜测的那般才对呀? 「就是……忽然看开了。」梅静宣突然抒了一口气,眉头如平时那般,重新皱了起来,「我也不说暗话了……想必你该是挺理解我心情的人。」她伸出手,拍了拍刘熙放在桌上,紧握成拳的手。 「首先,担忧你的伤也是其因之一,可主要也是……我这几日下来慢慢想开了,算是终于放我自己一条生路了。」 刘熙不语,仍是眉头紧锁。 「我总得走出来,再这么下去,我怕是会抑鬱而终……我不想如此亏待自己。」讲到这里,梅静宣又呼了一口气,「当时,多少人盼着要了我的命?多少人盼着把我逐出京城?那么艰困的情况下,我仍旧渡过了。」 刘熙情不自禁咬住下唇。 「然而我还是有所不甘,或者该说是……不愿放弃。半途而废,想来还是不符我的性子,未迎来终盘棋子仍得下完,如此,我才会满足。」 说到这里,梅静宣再度伸出手,摆在刘熙眼前,「这次,我就当一届游人、一届过客,与你一同上京,只为见识这世间的变化,你说这样可好?」 刘熙不敢牵上去,沉下眼眸,復又语带颤抖地问道:「您……将来还打算重回这里的吗?」 「雁字南飞,犹有归时。」梅静宣侧头轻哂,「这里始终是我的根。」 看着刘熙不敢表态的模样,隐士还是大笑了出来,撇去自身一直遵守的人际相处礼数,稍微用力地搓揉刘熙的脸。「别再愁眉苦脸的了,搞得我像是要身赴沙场似的……」 这句无心的话直接戳中了刘熙内心,奋力含着的泪水终于溃堤。梅静宣被这变故吓了一大跳,赶忙起身蹲到刘熙身前,「怎么了?为何突然哭了?」 可刘熙紧咬着嘴唇不肯开口,肩膀一抽一抽的死命隐忍这股悲伤。梅静宣注意到对方充血的脸以及那几乎要被咬破的唇瓣,急忙扳过她的肩膀要她松口。然而当对上那双噙泪的星眸,刘熙心中沉痛的悲伤直面传给了梅静宣,让她再也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久。 梅静宣猜不出刘熙究竟因何落泪,可这让她本来雀跃开阔的心绪罩上了一层阴影。最终,她将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抱入怀中,一次、一次地轻拍她的背,希冀能给这泪人儿一些温暖。 大面积的肌肤接触带给两人许多心安,儘管她们还无法摸清对方的心里所想,可于现下来说,已然足够。梅静宣藉着相拥的姿势,轻轻靠在刘熙的肩上,她想:眼前人哭泣的原因……总归还是因着自己。刘熙是个极为温柔的人,梅静宣即便不明白对方的心思,依然……想好好待她。 刘熙的脚伤经大夫的确认以后,已被宣告几乎痊癒,于是二人也刻不容缓地准备动身赴京。但是在此之前,她们必须得到梅畔村去向梅家长辈报告此事。 蜿蜒的水道倒映着落日馀暉,衬得这景是越发哀伤了。身为外人的刘熙暂被请出话局,间来无事但又紧张不安的人只得在村子内四处逛逛,以消解掉这份自内心生出已久的罪恶感。 梅静宣突然感变想法决定前往京城,于刘熙而言,也算此行的目的达成了,即便这当中并没有太多她的「干扰」导致这项结果,但刘熙对隐士所怀的歉意和愧疚与日俱增──正是因为她知晓若是到了京城,将会迎来何种变数…… 这次连两小孩都没有跟她一起出来,而是待在屋里加入长辈之间的谈话,可见梅氏对梅静宣返京这事有多么重视。 也很可能……动员全族反对吧? 刘熙拾起一粒鹅卵石,毫无技巧性地朝水面仍去,「嘟──」地一声,伴随着叹息,石头就这么沉进了水里。 如今刘熙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了,看似走一步算一步,总归还是一点都不愿去思考未来发展。 不知道在河边坐了多久,但夜色逐渐染上天空,已是回暖的日子依旧会感到寒冷的时间了,梅家终于来了人找她回去。 梅旋与梅景玉的脸色说不上糟糕,可亦是肉眼可见的严肃……放在孩童身上或许用严肃来称的话稍嫌过头,应该称之为「板着脸」才最是恰当。 两小孩即便不开心,可从还愿意左右各一边牵着刘熙手的这一点来看,大概没把刘熙当作「抢走」他们姊姊的罪魁祸首才是。 刘熙的问话都快脱口而出了,她拚了命压制这股衝动──毕竟人家已经不让她参与了,再从孩童身上打听的话,实在是要不得──但梅旋本来嘟起的嘴抚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掛在眼角及唇边的揶揄,刘熙看了虽不知是因为什么,然内心只道不好。 「听说熙姐姐哭了呀?」果然,梅旋一个转头,说的正是这事。 刘熙假装镇定,但也急忙打探:「你、你们宣姊姊关于这事情,都说了些什么?」 「听起来就像是你因为宣姊姊同意和你一起上京,于是感动流涕了!」 「是啊,说是哭得同瀑布一样,一点都止不住!」 刘熙嘴角抽得跟什么一样,差点还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她敢保证那位体贴别人心情的隐士所说的,铁定非是这般。如此看来,这两小孩的话语詮释能力可得多加强了…… 「算了,你们要这样认为也行……」刘熙也无力和他们纠正,要嘲笑便嘲笑去吧,她不和孩子计较。 「……可是,这样的话,你是喜欢宣姊姊吗?」梅旋又一次十分敏感地问。 刘熙愣了住,脚步跟着停下来,生生扯住两孩子的步伐。梅旋皱起小脸,凶巴巴地说:「看来我的预感也没错嘛!」 刘熙没打算再反驳,只轻快地笑了出来:「没错,我就是喜欢梅静宣。梅静宣那么好,凭什么我不能喜欢她?」 「呜……」梅旋似乎也没料到刘熙这么乾脆地承认了,错愕了老半天没回过神。倒是梅景玉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立即开心地道:「那我们赶紧回去和宣姊姊说!她要是知道熙姐姐喜欢她,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刘熙差点没被这发言吓死,紧紧攥住梅景玉的小手,「这这这、这事可不能说啊,说出来非同小可啊!」 「为何?难道不该皆大欢喜吗?」 「呃、呃呃,毕竟……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并没有那般简单嘛,这种喜欢来喜欢去的事,也不能这样轻易告知的……」 「是嘛?」梅景玉听了又嘟起嘴,「好吧,让熙姐姐到时候自己说。」看样子是妥协了。 然而搞定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梅旋可还兀自纠结着呢。 「宣姊姊好是好,但你又能确定你会一直喜欢她吗?」梅旋口气坚硬,气势凶狠得好像不容刘熙在回答上犯任何一丝错误一样。 刘熙确实无法保证自己在情爱的范畴内能否一直看着梅静宣,甚至……她连自己是否在这范围内真心考虑、想到过梅静宣,她都不确定。但起码,在其他领域内,只要隐士不变,她或许能保证自己能一直向着隐士。 起码……以及,「不变」……吗? 「好像……很难呢。」刘熙苦笑。 进了朝堂这染缸,有谁能保证一世不变? 梅旋的小手在这时狠狠握紧了刘熙的手,令她吃痛地惊呼出声。 「怎么了?」 「我知道的,宣姊姊之前……一定被很多人欺负过。如果、如果你真得要喜欢宣姊姊,我希望你能够好好保护她。」 梅旋说着这话时,眼睛并没有望向刘熙,而是低着头看路面,而她的声音沙哑,宛如在诉说一项恳求、请託一样──因为她自己毫无办法做到……的缘故吗? 七、途中(一) 告别家乡已有数日,梅静宣与刘熙来到了第一个停靠的城镇,博雅。 与其名之素雅恬淡相反的是城内的风气,这儿地处仍旧偏南,且是一处风流正盛、美人香车络绎不绝的地方。 梅静宣看着倒是挺享受这份热闹的,在旅店投宿以后,便有些兴致高昂地想往外走走。也不知这里是否近期正在举办庆典,沿街掛着灯笼,繁华一点都不输元宵时节。 两人在路上走了好一会儿,才打听到原来近几日将迎来此处土地神明诞辰的缘故。然而,这一切大概也不会对她们的旅程造成多么大的影响,除了赶行程的原因以外,刘熙看着就不太适应这里的氛围,但这也不禁令梅静宣感到纳闷──她本以为刘熙才最该是享受这一切的人──难不成是考试将近的紧张所致? 旅店附近即有一家供应酒食的歌楼,一如以往,也是梅静宣拉着情绪不高的刘熙进到里头用餐。不过这处可比之前的小镇要綺丽许多,各式才子美人胭脂罗带比比皆是,看得两人眼花撩乱,差一些就要往后退出歌楼,可后方络绎不绝的人潮又一次将她们推了进去。 这里大抵什么样的来客都有,即使梅刘二人一身布衣,前来指引座位的侍者依旧面不改色,大方地为她们介绍本地特色菜。然而待她们点完菜后,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是这家歌楼的「其他侍者」,先是一名看来斯斯文文的男子,摇着摺扇突然上前搭话,但那话听着逐渐不着边际,于是梅静宣一个捧杯,直接送客。 但这人走了之后,又有一位外貌艳丽、姿色绝佳的女子接替上前,她那媚眼一挑,配着身段,扰得刘熙大红了脸。不过这人或许是记取了前一人的教训,并没有立即加入两人的对话,而是换了个法子请她们喝酒。可即便不是在风月场作惯的人,也知这酒不能随意接受,于是梅静宣又一次微笑着婉拒了。 于是,这人走了,不一会儿又来一个,再走了一个人,另一人又接替着上……大约这么轮了四轮之后,刘熙终于忍不住了,拦下送菜的侍者说道:「这菜做得真不错,能否请教一下你们的后厨?」 侍者点头应下,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稍待片刻之后,自后头走出一个身上衣服包得比前几个上前来找的还严谨几分的人。只不过,这人才准备走近,便被刘熙捕捉到对方看到梅静宣那瞬间眼睛迸发出来的光彩……其实不只是这人,前面几人也都被刘熙目击到差不多的反应。 她是明白,梅静宣确实生得十分符合这代人对士人风骨的想像没错,可也不必整栋楼的人都表现得这般如狼似虎吧? 迎来的人举止较之先前几人得宜不少,气质亦沉稳得多,即便不似前几人那般孔雀开屏,可隐隐打量着梅静宣的目光仍让刘熙感到不适。 现下这情况,恐怕只有隐士一人还能恍若无事一般继续吃饭了。 「感谢您能拨空上来这儿。」刘熙开头先以礼相讚,「宝号菜色实在太好,不仅唇齿留香,怕是离了此地后还叫人留有无穷念想。」 「姑娘这真是过誉了。」女子这会儿望向梅静宣的目光不再隐藏,虽然大胆,但也不算过分,「我也知您想告诫何事了……」她叹了口气,但语气也极为无辜地说:「那些孩子也是性急,日后会多教导他们的,只是……您这位伴侣实在太过……嗯,可口了。不怪他们,我也十分倾心。」 梅静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没管刘熙尷尬又不知该不该澄清的脸色,只对那女子道:「多谢夸讚了,然我等今日只不过来此见识见识,体验的话……还等日后得空了再说吧。」 刘熙听了眼睛差点都要瞪出来,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隐士口中讲出来的。 女子巧然一笑应下了,回过身便吩咐后厨为梅刘二人上一壶酒。一顿操作下来,让原本想替梅静宣出气……或者说,其实只是为了发洩自己不满情绪的刘熙看傻了眼。 「您以前……也对付过这些事吗?」刘熙只要想到梅静宣的从前──自己未能够一同参与的时光──便会感到心底深处有一块不舒坦,但她自己也知道,这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抚平的疙瘩。 「被拖着在外头玩闹的那段时间,其实挺常听到这样的评语,只是,用『可口』来形容我的,怕是只有这里而已了。」隐士说着说着,似乎又被那说法逗到一样笑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戳到了她的笑点。 「不过能免费得到一壶酒,被调侃的事就让它烟消云散吧。」梅静宣眉头忽地一挑,继而说道:「谢谢你替我着想。」语气那是一个温柔,瞬间让刘熙半个身子都麻了。 「不、不会……」瞧,她连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大抵遇到倾心的人便上前搭话,是博雅长久以来的风气。出了歌楼以后遇上更多的人,不仅梅静宣,刘熙这样面容清秀的人也吸引不少人前来攀谈。这座城市便是如此自由自在,放松且开放。 在外头游歷了大半天,梅静宣终于因为感到疲倦而开口要求回程,于是二人便朝着旅店归去。 傍晚时分正是旅人入住的高峰期,回到旅店之后,大厅几乎挤满了人。从服饰上区别的话,可看出有许多是来此游玩的富家子弟,大抵是耳闻博雅的活动而前来参与的间人吧。刘熙只想带着梅静宣赶紧回房,反倒没有注意到她们的进入引来了大批人的目光。 为免照应不及,两人住在同一间房里,有两张分开的床铺,如此安排免去了许多尷尬。这几日的晚间相处,梅静宣大概是因为担心刘熙的读书进度,有时会找她背书来听,她们从家里出发时,也带上了几本刘熙未曾见过的读物,让晚上的大段空间充实不少。 今日也同前面几日一样,梅静宣翻出她先前还未看完的书册,也盯着刘熙跟着一起看书。静謐自此在两人之间散溢开来。外头还有人群的走动交谈声,风也时不时拍打着窗子发出啪啪声响,于此同时,室内是书页翻过的声音,还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在在衬得屋内屋外两方世界有多么不同。 刘熙终于静下了心,慢慢沉浸在文字之中。看着古人的怪诞有趣的奇谈、想像先人的傲骨与气魄,多少的沙场旧事、辛酸血泪,全都融进了笔墨里、呈现在书页之上。 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声「咚」,才生生将刘熙跃动的思绪给止了住。 那是非常清脆的声响,刘熙回过神来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注意到如此细微的声音,不过抬眼望去,马上揭晓那声音的源头──隐士不知何时睡着了,手中的书稍稍滑落,敲在桌几上。 刘熙愣愣地盯着眼前人,一时间竟是看呆了。 七、途中(二) 睡着的隐士刘熙已不是第一次见,她们彼此互有被对方照顾的经验,因此对双方闔眼入眠的模样都记得很清晰。可这次梅静宣的瞌睡,对刘熙来说,是独独不同的一次。 不是受伤、身体状况不好的原因,而是因为放松、卸下了防备,隐士在她面前……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睡着了,让刘熙的心简直澎湃不已。 此时此刻的梅静宣,眉头不再无意识紧绷,眼角也不復凌厉,天生的锋利似乎因着那闔起的双眼收敛了起来,平静而祥和……更甚是可爱。 刘熙情不自禁站起来走到隐士身前,然后又蹲了下去,只为细细打量对方的五官。然而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属于隐士的味道自然便无法控制地鑽入刘熙鼻间。两人皆已擦过身子,汗味淡去了不少……而梅静宣的身上,依旧是那股浸入肌肤已久的草木土味,稳重的、不带一丝侵略性的,属于自然的熟悉味道。刘熙轻轻吸着,不知不觉有些沉浸其中。 但是风呼呼拍打窗子的声音,搅了这份独属于刘熙的安逸寧静。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徐步走到窗边想要将之稳固住,可透过那细小的缝隙,她注意到了从外头渗进来的橘黄光线。 刘熙稍稍推开那块木板,暖色的柔光便自窗外毫无顾忌地侵入这一方天地里,街道上的谈话声、脚步声,还有些许车马声如水沸腾一般,慢慢涌了进来。 虽然外头繁华的景色让刘熙有所流连,但考虑到疲倦的隐士,她还是将窗关了起来,并反覆确认它不再因风吹而摇动。 「刘……熙?」隐士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但还不是十分清醒,于是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以及柔软似水。 刘熙听了,心彷彿纠结在一起了似的,于是也跟着放轻声音,「您醒了吗?是否会冷?」 梅静宣又反射性皱起眉头,刘熙远远地看,还发现她好像抿了下嘴唇。或许是突然从睡眠状态中醒来而感到不适吧,刘熙快步走近,又道:「要不要先就寝了?这天也晚了……」 「说得也是……」梅静宣的答话还是一样柔柔软软的,乖巧得好似刘熙说一句她便会照做一句。内心的纠结感更甚,且出现了某种难以言明的痛楚,让刘熙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总觉得有股衝动想触碰隐士,直觉告诉她,只要触碰了隐士,内心的痛楚便能好转。没有证据能证明她的猜想,但刘熙仍然如此认为。 然而现下……她还不能这么做。 刘熙忍住衝动,走到梅静宣身前,抬起自己的手臂,示意要给对方搭把手。起码,现在只要隐士愿意主动碰触,她便心满意足了。 梅静宣见此,忽地笑了一下,看着还有些傻呼呼的,弄得刘熙是一头雾水,却又一次被她的表情可爱到,只能紧闭双眼,赶紧平復自己的心绪。 表面平静无事,但让某人心潮澎湃的一夜过去了,再甦醒时,首先让刘熙注意到的是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颇为艰难地睁开眼(连日的旅行让她十分劳累,连起床都成了件苦差事),室内已然有些微阳光照入,但仍嫌黑暗,目视不算清晰。而那声响……刘熙转过头,只见屏风挡在梅静宣床前,让她下意识认知到隐士正在更衣。 …… 不过一瞬,刘熙清醒了过来,或者说根本是吓醒的。她身子反射性转向另一边,不敢面对梅静宣那一侧。不过这样反倒让梅静宣注意到这头的动静,对方似乎是换完衣服了,走出屏风后直接靠近刘熙。 「刘熙,你醒了吗?」声音小小的,就像怕扰了床上人的安眠似的。 刘熙不敢装睡,于是转过头回应:「梅、梅姑娘早。」 所幸隐士并未发现任何异状,继续说道:「已经准备好洗漱的了,我现在先下去要早点,你要不先起身打理吧?」 刘熙立刻点头应下,然后目送梅静宣走出房门。在那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装扮好自己及换上了衣服。她本来以为隐士应该不久后便会上来,没想到自她准备好坐到房内的外室以后,门外许久都没有响起动静。 刘熙坐立不安了一阵之后,终于等到对方归来。梅静宣手上捧着颇为丰盛的吃食,上头还都冒着烟,也不知拿着烫不烫手,刘熙急忙迎了上去替她分担一些。 「没想到有太多种类能选,就挑了些平常不太吃的。接下来的路途要辛苦点,还在城里便不亏待自己了。」梅静宣说道。刘熙往桌上摆好的食物望去,确实都是些平日在梅静宣家中不太吃的东西,作工精细且复杂,瞧着确实令人食指大动。 「你想在这儿多待一日,还是今日便动身?」用餐近结尾时,梅静宣突然开口,「刚好这里是座大城,我们可以在此租借马匹前行。」 刘熙先是愣了愣,手中食物差点掉落,才让她回过神。租借马匹……想必费用定是昂贵,思索了片刻,刘熙才答道:「我想……先在这里休息一日吧,连日赶路有些疲乏了。」 「确实如此,且邻近考试,你也该将身体养到最佳状态才行。」梅静宣继续说:「等会儿我先去找个驛骑站询问,顺道在城里逛一逛,你看自己要怎么打发时间吧。」 刘熙乖巧应下,毕竟……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从钱庄走出来之后,刘熙大大地松了口气,随即将一直以来被她藏得很深的玉符收了起来。 总归来到这种金钱流通发达的地方以后,刘熙能拿到钱了。梅静宣一直没和她提花用的事,可不代表她不用在这些事上费心,然不知隐士到时看到自己捧着一笔钱回去,会作何反应就是…… 寻找驛骑站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毕竟与旅店相同,这些店多半也会聚在一起(且还是聚集在旅店周遭)。谈好价钱与旅程后,梅静宣拿到证明用的纸张,接着到马厩去挑选马匹。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解决完这件要紧事以后,梅静宣称得上是心情愉悦地前往博雅的书坊一条街。 此地繁华如斯,亦人文薈萃,不少传到京城的流行自此而来。随意走进一家书坊,便见曾被推销过的、谓之「巾箱本」的小型书册摆了满架子。之前她也购入了几册,不仅便于阅读也利于携带,只可惜当时城内的书坊能买到的数量还不多,在博雅见到满架子巾箱本的盛况,梅静宣差点就要拋开荷包上的顾虑,大肆购买起来。 可到头来,除了常见的经书以外,作成如此袖珍型式的书册还不多。梅静宣找了许久,才见着一些不曾见过的手抄文人游记与寓言故事,便选了几本买下。 逛了大半天,直到天色近晚、雀鸟朝西,隐士才心满意足回到旅店。所幸有了马,能乘载的东西多了五六七八本书应是不成问题,看着手提的书袋,梅静宣十分乐观地想。 在这个点回到旅店,又是个人潮聚集的时刻。本来梅静宣想着原地稍等,总会有出现缝隙能够鑽过的时候,却偏偏独自一人站在角落时,被人给搭话了。 「姑娘是本地人吗?还是独自一人来此游玩?」 些微唐突的问话让梅静宣不仅讶异还有些牴触,回头却见对方一群人似乎是一起出来游玩的富家子弟,有男有女。虽是不好招惹的身分,可也是些从面上观来稚嫩无害的碧玉年华少年人。 大抵是从没做过这种事,上前来搭话的孩子甚至脸颊通红,连晚霞都无法替他遮掩。 梅静宣忍住心下笑意,回道:「非也,我尚有一旅伴,不过是在此等她罢了。」 「是、是嘛?我们等会儿要一起去赏灯,姑娘要不待会儿询问那位旅伴,同我们一块儿玩?」 「不了。」梅静宣真忍不住了,一开口笑意便浮了上来,虽是叫对面人看得都愣了,可语中拒绝之意明白:「我俩明日便要啟程,今晚不便再玩了。」 「是这样嘛……」 这男孩似乎打退堂鼓了,可后方又有一女孩上前,「难得来到博雅,若不大玩一番岂不挺可惜的吗?姐姐,我知道这儿哪家歌楼的菜最好、声最妙、舞最妖嬈,临行前就来享受享受吧……」 女孩的话如连珠炮般一点都不带停顿,梅静宣只好苦笑着等她说完。然而还未到一半之时,一道语气颇为兇恶但仍掩饰不住其音之柔的叫唤狠狠打断了女孩的滔滔不绝。甚至伴随在那道声音之后的,是突如其来挡在梅静宣前面的身影。 七、途中(三) 那道柔声的主人故作凶狠地骂道:「你们为何纠缠她?」即便没太大的威吓作用,却足以使人心生畏缩,更何况对手还只是一群年少的孩子。 梅静宣盯着眼前身影,并未察觉自己放松下来的肩颈与眉眼,甚至心下不具名的某处还为此有些悸动。她轻轻拍了下刘熙的肩膀,待对方紧张地回头来看时,微微摇头示意。 儘管如此,刘熙仍旧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可身子是一动也不动,坚定地表达出保护梅静宣的意思。 「你是这位姐姐的什么人?」方才还说着话的女孩终于开口了,语中带了些疑惑与牴触。毕竟,此等解围的剧情,应该在场读书人都已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过千百遍了。 「我……」刘熙被这么一问,还真就愣住了,她想,若实话实说是「旅伴」的话,感觉还会继续被这一群人纠缠。于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梅静宣,却见隐士神色自若,貌似还有些期待自己会如何应对。就是这让刘熙觉得自己被信任的惊鸿一瞥,心底那从不敢衝出来的话便脱口而出了。 「我是她的伴侣,是许定终生的人!」 稍大的声音不但更有气势,还让可信度大大增加了。年轻游子们这下是真的被唬在原地,接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变化黯淡下来,失望之情表露无遗。 「姐姐,你刚刚说的旅伴原来是指伴侣啊……」女孩埋怨地说,甚至嘟起了嘴,颇生气的样子。 「既然您已有了伴侣,我们也是不识趣了。」后方一个年纪看来稍长的人,此时站出来打破此刻微妙的气氛,她轻轻拍了一下那位不满的女孩的肩,然后才道:「方才听闻二位明日即要啟程,如此先祝你们旅途顺遂。」随后露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 「谢谢。」梅静宣站出来应道,与刘熙一同回了基本礼。 这人见状,似乎有些讶异与惊慌,然后也跟着回了礼,不过动作之间可看出她并不熟练,手的位置只放了个大概,腰也只弯了一点而已。 「那么,我们就此告辞。」说完,大批人便浩浩荡荡地走了。 待现场只剩梅刘二人时,刘熙心底非常慌张。她才刚脱口而出那般踰矩的话,这让她要如何和隐士单独相处……现在她是真想挖个洞鑽进去,根本不敢面对梅静宣。 可高才被冒犯的那人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拍了拍刘熙,说:「我们进去吧,一整天逛下来都饿了。」 「好、好的。」 隐士让刘熙先回房,而自己则到柜台和侍者点餐。刘熙自己一人坐在房间里紧张得很,就怕刚才轻率的发言是否会触怒隐士,甚至会让对方把自己丢包在此,独自回乡。可即便见着回房的隐士因而让她抹去了这股不安,但微妙的静謐又令她立刻如坐针毡。 梅静宣会不会劈头一顿骂呢?还是会因她的失礼开始冷落她? 刘熙想了许多,甚至胡思乱想到梅静宣去官府告刘熙佔自己便宜,然直到晚餐送上来之前,任何事都没有发生。梅静宣依然正常地休息、看书,也正常地到房门去拿饭菜和呼唤她去吃饭。 到底怎么回事呢?刘熙端着饭碗,悄咪咪地偷窥梅静宣,可没想到只这么一瞬,便和对方对上了眼,刘熙立即乱了方寸,紧张之下都差点被饭给噎着。 梅静宣忍不住笑了出来,放下碗筷后说:「怎么?你一直在想方才替我解围的事吗?」 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刘熙马上正襟危坐,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表情也立刻转为无害,令梅静宣看了不禁心底软了一片。 「你怎么会想到说那番话?挺让我讶异的……」 刘熙难为情地咬咬唇,可思来想去仍找不到任何说词。又是一阵沉默,反倒是梅静宣先开口了:「不过这么说也挺对……」 刘熙听了这话十分震惊,可接着又听梅静宣道:「称你我二人为伴侣,如此才能最快摆脱他们,毕竟他们似乎是群还未见过世面的孩子,应是不敢在外头闹事。」 「说、说得也是。」 「总之,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梅静宣说着又笑了出来,主要是因着刘熙再次升温的面颊太过可爱,还有那因为害羞而低头的小动作,此刻在梅静宣眼里看来,真真令人爱怜与疼惜。 于是,她竟情不自禁伸出了手,抚上刘熙的额,拨去掩盖住那双水眸的瀏海…… 时间彷彿静止在了这一秒。 梅刘双方皆是因这突然的举动愣神了,甚至,梅静宣的手变得有些颤抖。 她……她在做什么?为何突然心中涌出的无法制止的衝动? 梅静宣看着自己似乎有了意识的指,继续把刘熙的前额发梳到颊边,然后默默地收回手。 双方又是一阵无话,才重新拿起餐具继续用餐。 但是这下子,脸颊飞红的人多了一个…… 各有所思的两人渡过了颇为难眠的一夜以后继续上路。梅静宣与刘熙收拾好行囊以后,拿着证明书到驛骑站去取马,一人乘坐一匹,缓步离开博雅。 时值春初,早晨日头还不晒,天空铺开了一层薄薄的云,替大地上辛勤的人们挡下了不少热度。 梅静宣偶尔拿下顶上帽子散热,跟着离城的大部队徐徐在路上前行,时不时藉着馀光探望与她距离时近时远的刘熙。 走上分岔路以后,身旁马匹与车辆各自散了开来,再走得久一些之后,她们附近便少了其他旅人。官道上的行者依旧来来往往,有些是岔路上别的村庄的人家,有的可能是从旁的城镇来的人,可在离博雅越远之后,便减了不少。 两人继续往北行了一段,在近午时分停下脚步,找了处阴凉地方休憩。 远方的农家还在努力耕耘,迎来播种季节,百姓已开始新的一轮忙活,一片春意新绿,看得人心情欢快愉悦,些许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洒下,似乎也不再那般晒人。 几隻蝶在不远处一上一下飞舞,乘着清风,好似玩耍一般回绕在花草丛中。东风也向乘凉的二人吹来,带着田里青草味与水的凉气,让正午的热气散去许多。 不同于繁华热闹、使人目不暇给的市井生活,广阔无边的田野容易让人凝聚心神、沉淀思绪。 梅静宣待身子凉快了以后,从包里拿出乾粮充飢,顺带饮下好几口水。「有了马以后,我们能更快抵达下个城镇……大约再往东北行约一个时辰便能到达。」 刘熙吃着手中乾粮,乖巧地点头示意了解。 接着两人再而无话。 自昨日那突兀而尷尬的互动之后,她们除了必要的沟通之后,再没谈及其他琐碎的杂事或心事。虽然在平时也挺正常,但现下情况究其原因,果然还是因着昨日那事…… 梅静宣自然是懊悔不已,也被自己昨日无法抑止的衝动之举给吓到了,进而不停思索其因为何;刘熙则是在惊吓之馀,仍在心底感到有些高兴,并猜测隐士的亲暱之举是否为她卸下心防的讯息? 只是,如今下任何结论可能都只是臆想罢了。在两人不约而同一起叹气、默契地对视、愣怔,然后大笑出来以后,那股歷时约六时辰的尷尬才终于解开。 ===== 到此,本文进度已过一半 顺便来求留言求评论! 七、途中(四) 两人继续在树荫底下待了好一阵子,大抵是一休息,懒劲就上来了,她们呆坐在原地许久,一点都没动,不是撑着身子吹风,就是翻看手边的书。此刻分外安静,除了书页声与风声,连远处的庄稼人家在吆喝什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好不容易待到天上云变多了,是个适合上路的时机,两人才缓缓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继续前行。不过这时,本来已无人的路上,又有二人骑马而来,步子不快,瞧着似也是旅行着装。 原来梅刘两人并未在意,只当是过路客,却不想对方在逐渐接近之后,竟停下了脚步靠近,并双双拉开照面的丝巾,其中一人甚至下了马朝她们走来。梅静宣停下动作,主动上前。等双方距离近了以后,梅静宣才注意到来者也是女性,另一位才下了马的应该也是。 「非常抱歉,叨扰两位一会儿。」对方才刚啟齿,梅静宣便敏锐地捕捉到她异于戚地的口音。 「不会,不知您有何事?」 「我二人为上京城行旅至此,却在这迷失了方向,因此想请您指个路。」 刘熙这时候靠了过来,除了听见对方的请求以外,同时注意到那不一样的口音。她还记得,就在最近也曾经歷过相似的情景,连眼前俩旅人的装扮亦令她感到似曾相似,下意识便觉得不太对劲。刘熙忍不住朝隐士看去,却见梅静宣也是一脸严肃。 然而才维持一下子,紧皱的眉间松了开,态度和善地摊开手邀请,「实在是巧,我们两人也要上京,不如凑一块儿走吧,如何?」 眼前那人愣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站在马旁的同伴,可还未等对方做出回应,她便扬起嘴角,点头附和道:「这提议不错,多谢二位了!」才说完,便又回过身招呼那名同伴上前。两人一起站定后,一同向梅刘二人道谢:「旅途上还请两位多多关照了。」 梅静宣和刘熙交换了眼神,也道:「彼此彼此。」 復又上路以后,几人偶尔才开口说话,多是初行至此的许嫈与雍云燕提问,而梅静宣与刘熙据己所知回答,当中又以许嫈与梅静宣对话次数为多。 日头落下来之前,四人终于抵达能够休息的城镇,不过此地与梅静宣家乡的城镇相比,要更小许多,不仅商家少,连旅舍的数量也是单手就能数得过来。 虽说许嫈与雍云燕也是长途跋涉来的,但眾人经歷过博雅的繁华以后,眼前朴素落魄之景确实也令她们甚感落差之大。 一路上走来,梅静宣时不时留意另外两人的相处模式,以及她们不自觉透露出的说话习惯,藉此判断其人来歷。然而,从双方少少的谈话之中难以获得更多资讯,倒是看着许雍二人的相处模式、感受到她们之间的默契,梅静宣总觉得许嫈一直处于保护者的位置照顾雍云燕。 据这些极少的线索来推测,梅静宣初步猜想此二人许是来自他国,并自其谈吐得知她们似乎有着一定身分地位,且从雍云燕显露的性子再看,有些似于富贵人家生养的骄横孩子。 富贵人家的小姐……梅静宣身旁好似也有一位。 隐士边想,边朝刘熙望去。只见对方仍同另外二人一样,还在打量眼前即将投宿的老旧楼房,她的面色虽然稍显遗憾失望,可还是微妙地藉疲态将之隐藏住了。相较起来,刘熙性子沉稳许多。 「今日便好好休息吧,再来至京城以前,许就只能野外露宿了。」梅静宣率先打破沉默,领着眾人进到楼内休息。 各自回房以后,刘熙明显也有许多疑惑想和梅静宣探讨。先是另外两人的身分猜测,这奇异的熟悉感,不禁令她们想起之前在梅畔村的遭遇。不仅一身素色,还有罩面、异地口音等相同之处,皆与当初找她们问路的旅人极为相似。 如此连结一冒出头,便让二人心生疙瘩。 「梅姑娘欲和她们同路,是否基于此猜测?」 「确实如此……与其让她们肆意乱晃,不如自己看着还较为妥当。」 「您……还真不是一般大胆呢。」 刘熙感叹完后舒了口气,却在此刻,外头传来房门开关的声音,随后是木板被踩踏的嘎吱声响,在夜深悄然之境中,十分突兀。 二人安静了一会儿,梅静宣才又道:「我们的猜测或许荒谬,她们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到处游玩的主僕二人罢了。」 「的确,这应是最有可能的才是……」刘熙附和道,可说是这么说,心里头的不安仍旧无法压下,她想,梅静宣应该亦是如此。 难眠的一夜终于熬过,四人把握最后一次能吃热食的机会,幸运地在小城里找到了早早开业的小吃铺。还算满足地用完餐后,她们继续上路。 不过不知怎地,这一路上,雍云燕开口说话的次数多了,有时是问问戚地的风俗习惯,有时则问关于朝里一些知名人士的軼事,似乎完全没有想要遮掩自己是外地人的样子。 如此,梅静宣便也故意问道:「难不成……两位并非戚人?」 「是啊。」本以为会是许嫈接下问题来答,却不想,雍云燕直接承认了,还更为详细地补充道:「我来自羿,这人则是晏国人,我们大约是在祈水末端的两地交会之处遇上的。」 「二位原来本不是同行吗?」刘熙听了非常震惊,这若真是事实的话,那么实在偏离她们昨日的猜想。 「看来二位是十分投合,才会到此还相伴一起。」梅静宣接了话继续说:「不知二位到我戚京……所为何事?」 这时候许嫈倒是开口了:「我们也不过是一边行,一边决定旅程,但行至戚时,不免想起贵国何啟何相的大作〈两宫赋〉,便打算去见识见识了。」 此话一出,梅静宣脸色突地变了,并沉默下来。刘熙见她好像不欲作表,马上接过话头,「是、是啊,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呢。」可还说着,刘熙不免想道:若是自己此时顺着话题大力讚扬何啟的赋,听在因朝中矛盾而罢官的梅静宣耳里,将令她作何感想? 于是,话题便硬生生地断在了这里。 许嫈与雍云燕自然是不了解当中因果,可即便这突来的沉默让她们有些错愕与疑惑,但许嫈似乎察觉了什么,应着赋作的事,马上换了个相关话题,并将谈话中心重新拉回至许雍二人之间,四人氛围才好不容易恢復平常。 八、繁华世间(一) 广阔的田野之间,四人彷彿毫无目的一般自在前行。刘熙在一旁继续听着许雍两人的对话与打闹,时而注意梅静宣的心情变化,同时也感慨雍云燕的口音被许嫈带偏得厉害,不过一道旅行的日子里,那发音便已让人以为她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了。 几人从天光微曦行至艷阳当空,一路上聊了不少,也让彼此之间的交情增进许多。许嫈与雍云燕在谈吐之间透露出不凡的文人雅气,似是各自出生于名门世家,于是双方互相请教了些戚、晏、羿内各家流派的作品与名士观点、雅趣玩物及山水见识。 种种收穫皆让梅静宣与刘熙感叹,晏、羿不愧是自古传承下来的国度,文人教育与修身涵养当真不同一般。 约略午后过了两时辰,四人决定在碰巧发现的溪流旁扎营,刘熙与梅静宣看着之前驛骑站提供的地图,正在比对今日走过的路以及估算明日的途径;许嫈与雍云燕则取了些溪水打算生火烧开,继而准备四人的餐点。 「生火交给我吧,你来选我们今晚要吃的。」 「肉乾煮汤呢?」 「手边没什材料,可能做了味道不会太好,但可以试试……」 许嫈与雍云燕的对话时不时传进刘熙的耳里,让她禁不住分了神。许嫈说话的音调感觉放轻了不少,声音非常温柔,刘熙偷偷瞥过去,犹能见到许嫈拍了拍雍云燕的头,或是手不知怎地搂着雍云燕的腰之类十分亲暱的动作,吓得刘熙又赶紧转回视线,不敢再朝那儿望去。 怎么回事? 那举动也太过亲密了…… 难不成那两人是一对? 仔细想来,雍云燕有时听起来稍嫌任性的话语,或许是在向许嫈撒娇也说不定…… 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们在这是否会去打扰到她们呢? 才将将一眼所见之景,便让刘熙生出不少旖旎猜想,顿时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然而她这一副静不下心的神态,已全收进梅静宣眼底。隐士顺着一旁动静看去,也见着对面两人默契十分且幽幽泛着甜味的互动,心下了然,却也不作反应,只收了地图,带刘熙走回柴火边。 「若是不绕路停留,不出几日方能抵达京城。」梅静宣向许雍二人说道。 许嫈耸肩,状似随意,「我们二人随你们,只是听说刘姑娘需进京赶考,或许该早日入城才好。」 「也是。」梅静宣将地图收回袋内,又道:「如此,接下来路程将会辛苦些,且露宿在外,轮流守夜也是无可避免。」 许雍二人本是独自出行,即便出身大户人家,遥遥路途行来可能也已习惯。不过梅静宣转头又想,据刘熙先前所说,她亦是孤身赴京,一路上早吃了不少苦头了才对。 对于需静心备考的刘熙而言,早些进京便早些安定。行旅在外诸多时日,刘熙帮忙分摊了一点花用,如今算来钱财都还够用,到时在京城里租个院落姑且不成问题。 不多时,肉汤飘香,四人赶路一日下来,累的累、饿的饿,根本禁不起这香味诱惑,于是餐碗如被狂风扫过一般,清洁溜溜,不留一滴汤水。 而此时日头方西落,衬着霞光满佈,在进入寒凉的夜前,给予了她们最后一丝暖意。 辽阔的原野上,这一方被营火照亮的天地很是显眼。时间还早,眾人便从天边犹是紫青时,聊至黑幕笼罩,待得颯颯凉风吹地作响,她们之间的气氛才终静默。 「说来,幼时听闻中土之地广袤,别于楚地山峦层叠、交通不易。如今身在其中,不知为何未有太大实感……」许嫈叹道,「就连这银汉看着……都未有什么不同。」 「都道人身在世间,譬如蜉蝣,较之天地恆常,不过朝生暮死罢了。」梅静宣轻笑,「因而光是这中原之广阔,于我等小人眼中,无法衡量。」 许嫈听了先是细想了会儿,才笑道:「梅昭姑娘说的是。」 为免身分暴露,梅静宣与刘熙皆以化名告知许雍二人,梅静宣改称梅昭,刘熙则为刘穆。 「说起楚地,虽未曾见过面貌,但听说天险隔断,阻却了人来车往,是以原先晏国成立之时,城邦分散,领主各据为政,延续至今,不知是否如此?」刘熙插了一句问道。 「此话半真半假。」许嫈替梅刘两人解惑道:「虽然初建国时确实如此,可长年修轨筑道下来,来往已然便利许多。然今有旧楚与齐人在朝分政,两党表面和谐,不知私下斗得如何火热便是了。」说完,许嫈又是慨然一叹。 「竟有这种事!」梅静宣听了颇感讶异,刘熙亦是如此。 「我羿看似如上古一般偏安一方,却是积弱甚久,不但耽溺神话、迷信鬼神,连带性子较之古东夷时要懦弱了许多。」有了许嫈开了头,雍云燕也忍不住说了几句,「虽与晏国经年通婚,好似平等互惠,实则事事受制于晏国,即便皇室交好,也不过是因将质子送给了晏看管。」 听许雍两人所说,竟是各国各有不为他人所知的难处。 可儘管梅静宣与刘熙此番听了别国軼事甚有感触,也因着心中顾虑,不愿说多。「主君暴虐,算得上是戚国一弊吧。」刘熙仅仅如此附和道。 许是这话题变得有些沉重了,四人围着柴火,復又无话。 野外过夜的第一夜,令人有些静不下心,更甚是难以安然入眠。一群人一番讨论过后,好不容易才决定下首先守夜者为谁。主要是许嫈与雍云燕争吵了好一会儿,话中听来全是些「你累,你先休息!」、「你才累,我要看着你睡!」等让梅刘二人越听越感觉不对劲的内容。 最后,许嫈那温柔而不容分说的态度,还是让几乎都要撒起脾气来的雍云燕败下阵来。 见着另外两人一番争执,梅静宣和刘熙二人各自暗想,自己是否也该就着为对方着想的心思有所表态。 可两人一对上眼睛,便开始客气起来,一丝硬起脾气说话的跡象都未能见。最终还是梅静宣渐感继续下去会没完没了,才直接决定自己先来守夜。 八、繁华世间(二) 奔波一路,几日后四人终于来到离京城最近的城镇停靠,此地商贾云集、文人墨客往来不息,好不热闹。 却不想,许雍二人打算先在这座城里暂作休息,于是四人便要在此分别。 梅静宣与刘熙一路下来与她们甚为投机,此番离别,不知下次再见将是何时,令人哀伤与不捨。于是梅刘二人在城里找了家上等的客栈停留,还开了间厢房,为别离作宴请。 正是用餐的时候,客栈里面热闹得很,除了住店旅者,便是来吃酒食的人,实在喧闹不已。 对比厢房外头,她们四人显然安静许多,只就着酒菜与喧嚣,继续谈论前几日在原野中的话题。许嫈与雍云燕口中的祈水风光,以及东海辽阔无边的景致,全是梅静宣和刘熙未曾见过的土地风貌,引人嚮往。 许嫈见了梅刘二人兴致高昂的神色表露无遗,不禁笑道:「若二位有机会到南方走一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招待一番吧。」 「如此便多谢了。」梅静宣十分高兴地应了。 随着时间渐晚,双方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人文薈萃处,夜里生活似乎总会特别丰富,梅静宣倚着房内窗框,静静凝视外面的繁华。刘熙不语,只伴在她身旁,一同浅酌。 「您有心事吗?」一会儿后,刘熙终于忍不住问。梅静宣的脸色实在沉重得可怕,可她思来想去,终究不明其因。 隐士望了过去,与刘熙对上的双眸有些迷濛,似已醉上三分。可随即那清亮的声音响起,「你可知如今朝廷得势者谁?」 这话问得十分突兀,然刘熙依旧回道:「当是何氏、伊氏与白氏三家。」 隐士这时候突然有些傻傻地吃笑出声,「你忘了……还有君上一人。」 刘熙一愣,这下不知该对梅静宣的话还是表现作反应了。 「是了,还有君上呢。」 梅静宣默了会儿,继续道:「朝中把持在这三方手中,而我,又是他们极度厌恶的人。此番上京,真不知是否会滋事……」 刘熙听了这话,心尖彷彿抽了一下,有些疼。 「不、不会的!」她拉过梅静宣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像是要向对方发誓一样,十分郑重的模样。「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我、我不想你出事……」刘熙眉头深锁,表情极为不捨。 梅静宣一看,心里软成一片。不知怎地,心中升起一股衝动,直想把刘熙拥入怀中,更甚是想做些什么,好让她别再出现那样委屈的表情。 便是这一剎那的起心动念,梅静宣拉过还被刘熙握住的那双手,将那人连带一併抱入怀中。瞬时间,馨香四溢,宛若春暖花开,梅静宣顿感心中的某一处被填满似的,充足得令她不想放手。 「别担心……」刘熙与梅静宣靠得极近,耳朵几乎就在隐士的鼻息间,随着对方的呼吸,满是一片酸麻,让刘熙半个身子都失去力气了。 「区区螻蚁罢了,他们大抵没兴趣理会我才是。」梅静宣紧了紧手上动作,不经意间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了。刘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脸上霞红都烧上了耳尖,已然快要窒息。 梅静宣话里的自嘲让刘熙下意识地想反驳,可如今两人相拥的局面,又让她脑子快要羞坏了,嘴唇轻啟啊了一两声,却是片字不能成句,只是手上动作也无意间回应着梅静宣,在对方背部慢慢游移。 梅静宣恐怕是真的醉了,而且还难得地示软,彷彿在撒娇一般,可爱得紧。不知何时起,重心已从梅静宣那儿转移到刘熙身上来,梅静宣便如没骨头似的软在刘熙肩上。 时间长了以后,刘熙开始习惯身上重量以及两人距离,相拥的姿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或许该有一炷香了,却还是让人觉得远远不够。 梅静宣一直没有什么动静,除了还平稳起伏的呼吸,否则整个人好似个娃娃,简直乖巧地能任由刘熙搓揉拿捏一样。 「没事的,梅姑娘……」从刘熙的角度看不见梅静宣睡着与否,她只轻轻地靠在对方额侧,语气轻柔飘忽,述说着宽慰隐士的话。 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绵密如织,笼罩大地,纵非祈南水乡,此景亦是绝美异常。清明的脚步近了,在细雨中与许雍二人分别时,多了分离情依依之感。 春日偶寒,体现在这一场雨中,路上还没什么感觉,直至两人融进进城队伍里时,寒意才开始往上冒。 昨夜两人不清不楚地探讨了此次上京是否会惹来麻烦一事,即便最后没有得出结论,却也默契地同许嫈与雍云燕一样,将面纱戴上。 熟悉的景色随着前进的脚步重新映进眼里,梅静宣的心既悸动着,也紧张、畏惧着。她离开京城前的最后一段养病期间,发生太多事,令她心力交瘁,亦本能地开始对此地產生抗拒。 可以说,梅静宣的离开,是罢官,也是逃跑。 从南至北,一路回头,隐士又一次回到了皇城。 淋了好一阵的雨,梅刘二人终于过关进城。好在守门人员并没有将她们认出来,仅仅盘问了一些常规事项以及检阅相关文件,便放人通行。二人略松了口气,牵着马寻找当初在博雅找的同家驛骑站,将马归还。 内城有许多机关,但最显眼的果然还是教习学子的监行门了,华丽显眼的琉璃坊设在方入城便能见到之处,辉煌隆重得彷彿招示此地匯集了四海八方的人才一样。梅静宣的好友刘恆,正任职于此。 思及此,她不禁望向刘熙,只见对方正在调整脸上面纱,似欲将脸包得滴水不漏。刘恆,出身于京城刘氏,虽然不及白氏与何氏那般强盛,然在京城中也属名传三代的世家了。 刘熙欲依靠的家族,该是刘恆母族没错。 可如今,梅静宣已许久没听到刘熙提及投靠一事,而她,下意识地还不希望两人就此分别。 隐士想了想,此番上京,自己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看着刘熙赴考场取功名,次之,才是纵观横察当今局势的走向。 她若装作已忘了刘熙原先投靠亲戚的打算,她们两人是否就能安然无虞、持续相互照拂下去呢? 梅静宣离开京城时,将自己原先居住的宅院卖了。如今再回故地,仍想先打探故居现下的情况。走访了一趟当初的买家,才知那院落现是租赁给暂留京都的游子,而最近,正好空了下来。梅静宣知此,便毫不犹豫地付清了费用,将它租下来。 重返旧居的感觉十分奇特,既熟悉,又陌生,尤其还与刘熙一起重新光临时,梅静宣心中充满了一种不真切感。这处──原先的梅宅──并无在装修上做太多的改动,许多事物,包括植栽,几乎都和三年前梅静宣离开时,相差无几。 走在院中的石板道上,隐士心中的感慨终是胜过了那股不真实感。是的,她又一次回来了,曾令她心生恐惧,也让她一展抱负的都邑。 如今已身在天子脚下,对方若是知晓了而找上门,似乎一点也不奇怪。这么一想,梅静宣突然舒坦了些,一笑释然。 她回头寻找刘熙的身影,只见那人彷彿被定身了似,纹风不动呆立在院中凉亭旁,只偶尔稍稍转个头,那眼神却认真得像是要所见深深烙印在脑里一样。刘熙这副模样令梅静宣稍感怪异,却也忍俊不禁,觉得万分可爱。 隐士徐徐走进,有些不忍打断刘熙那股兴奋劲,于是轻声地道:「一路行来辛苦了,先进屋放下行李,稍作休息吧。」 「啊!是……好的!」刘熙回过神,眸中尽是满溢的光彩,跟随梅静宣的步伐,一起进到主屋。 八、繁华世间(三) 屋内摆设与梅静宣居住时差别不大,或许是前不久还有住人的缘故,屋内挺是洁净,落尘不多。 主屋之厅堂本是用来招待客人,但以前梅静宣尚居于此时,也就三两好友才会前来,且不拘太多礼节,此厅堂便不常用上,仅依家乡习俗祭祖拜神用。而神明厅旁则开了一通道往待客间,这些装潢同样没有变化,一切都令梅静宣感到十分熟悉。 待客室的旁边则是佔地不大的灶房,而另一头的屋舍是主卧及客卧,角落还有间房作书斋使用。 将所有都打理好后,日头也落了下来。晚风渐起,略有凉意,两人的肚腹在终于在事情告了一段落后饿了起来。于是梅静宣进到庖房开始料理些简易又暖身的吃食,并指派刘熙到街上去逛逛,看还有没有卖酒的店舖,买点回来伴菜。 夜月正圆,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很是瞩目,是个赏月的好日子。刘熙一回来,便见到梅静宣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摆上了几盘菜,她不禁轻哂,踏着轻快的步子靠近桌边的隐士。 「今夜月色真好。」刘熙道。 「是啊,所以才想说到外头来用餐。」梅静宣抹去额上薄汗,扬起嘴笑:「一桌好料与美酒,倒也不负这幅景致了。」 「梅姑娘说的是。」刘熙愉快地应道,抬起手便要拿着帕子替梅静宣擦拭,只才刚动作,两人皆是一愣,才反应过来目下实在亲密的互动与距离。 「……」刘熙虽然脸红得不行却仍是不停动作。 「……」梅静宣耳尖都红了,手亦止不住有些颤抖。 刘熙收回手以后,两人依然默不作声,相顾无言,双方眼波之间似有什么流转,却什么话都没说。 最后,梅静宣生生抑住了心中不断涌起的衝动,出声招呼刘熙一起用餐,才终于把这气氛给翻过了篇。 伴着明月、净几、树影、杯中物,与眼前人,梅刘二人相处起来是越发肆意了。她们在院中赖了许久,不愿归屋,然而,便是相谈甚欢,也抵不过料峭春风无情地拆散。 梅静宣与刘熙竟碰巧一起打了个喷嚏,前一刻的风花雪月,也就付诸了眼下唇瓣间忍不住的笑靨。 二人将桌上东西都给收拾了,互道了晚安便各自回房。也不知是否此夜过得极为舒心,在不同房内,两人都因为太过愉悦的心情,于卧榻之上辗转难眠。 进了京城,意味着即将迈入新生活。京中好友是得去拜访的,还另须置办补足生活用品、谋生工具……更重要的是盼着刘熙的仕途能够顺遂。 梅静宣想了许多,月色照进让屋子内显得明亮许多,她翻来覆去,一会儿盯着旁边的桌几,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窗缝光亮处,然后翻了个身,凝视顶上。此夜注定难以入睡,各种忧思充斥梅静宣心中,时而放下,復又提起。 意外地,她不知何时睡去了,虽熬了大半夜,可醒来时也不觉得累,反倒精神饱满。 日上三竿,外头已是人声鼎沸,隔了道院墙,也不能掩去多少杂音。本来也未有预定安排,可身为应考生总不好躲懒,梅静宣便准备到刘熙卧房去将她喊醒。 沿着不长的廊簷行至对方房门,悄然细听,确实是没听见任何动静。梅静宣一点也没客气,伸手推开门并踏了进去。还酣睡着的人仍旧没有一丝反应,似乎是昨日的酒劲还未缓过,刘熙睡得很沉。 才刚进到房内,梅静宣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有些捉摸不透的清香,四处打量了下,才发现桌上摆了桃枝,大抵是从院内栽种的桃树摘的,清淡的香气充盈整个房间。春日早上,品着这味,略伴着一丝凛寒凉气,颇为心旷神怡,脑袋也是清醒不少。 刘熙房内有许多行李还待收拾,同梅静宣一样。她人倒是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埋得连脸都难以被看见。隐士并不急着靠近,看着对方有些凌乱不整的佈置,心生了一点儿想法,接着便转过身,轻声离开。 刘熙是被一阵香味给唤醒的。意识还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的,但一闻到这味道,身体比之脑袋先有了反应,肚子开始叫了起来。 可还不待身体主人──刘熙自己──有所反应,便马上听见了一声轻笑。刘熙吓得立刻睁开眼睛,往边上一看,正是梅静宣梅静宣抬袖摀嘴,拼命忍笑的模样。 「梅、梅姑娘?」刘熙迅速爬起,坐姿不知为何跟着端正,只因还未醒神,表情呆愣,样子便显得有些滑稽。 「饿了吧,我备好吃的了。」梅静宣清咳两声,背过手,挺直身板,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可些微抽动的嘴角、那忍不住地笑意还是出卖了她。 刘熙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想说些什么却又结巴不已,更为狼狈了。 梅静宣不忍令刘熙羞恼不堪,但心下又觉得对方这番模样实在可爱,便上手摸了下刘熙的脸腮,好似安抚。她稍微低下身,替刘熙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襟。抚平上头的皱褶以后,她又「欣赏」了下眼前人素白里衣与羞红脖颈间的对称,很是满意。 「我到外头等你。」梅静宣丢下这句话,便又背起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刘熙看着那一早便害得自己窘迫不已的罪魁祸首毫无悔意地离开了,内心不仅躁动不止,更甚者是感到回味无穷。 「梅姑娘竟对自己做出了如此亲暱之举!」刘熙满脑子除了这个想法以外,似乎再也无法思索别的了。她茫然地换过衣服,再茫然地走出房,迎着隐士的勾唇浅哂,刘熙犹自以为仍身在梦境之中。 「做了点粥和小菜,这天气还有些凉,吃着能暖和些。」梅静宣领着刘熙进到灶房,可回头只见对方愣神,便疑惑道:「怎的笑了你一回,你便这般样子?莫不是恼了?」梅静宣正想赔不是,刘熙便急忙驳道:「不是不是,只是有些吓着罢了……」 「明明你我也不是第一次叫醒彼此了,还是吓到了?」梅静宣禁不住又逗了下刘熙,可对方这回只红了个耳尖,让她有些不满足。 用完餐后,两人休息、消食了会儿便到书房去。此处在整个屋子的角落,小小一块,面积不大,但里头放有多层书架,能收藏的书籍数量着实不少。 ==== 这更迟了好久…… 八、繁华世间(四) 她们两人昨日已收拾些许书放置架上,还讨论了几本或许该从城中书坊购入的书册,相较于刚清扫书斋那会儿,此刻在照进屋内的光束下飘落的飞尘已然少了许多。她们坐在房内特别设置的休憩蓆探讨了下备考计画,或为生活作息上的安排,以及此番特招的注意事项。 能进入最终特招考试的仅有二十名考生,会录取多少人则为未定。而在迎来最后一场考试之前,尚有几场具筛选作用的前试。 特招,是为选拔对「国家将採行之新方针」能提供有关意见的人才。不过,在前试中被淘汰的应试生,若其作答能被主考官──虽多半是皇帝,但此情况下为监行门司典──看上,则可被监行门招为学子,未来仍有机会在京中觅得官职。 据以往谈话及相处,梅静宣已察觉刘熙将十分适于官场上的应对往来,不仅如此,她还算饱览群书,对答如流。因此对于刘熙应试结果,梅静宣始终持乐观心态。 思及此,梅静宣的心情轻快了起来,张口邀约刘熙:「不如我们找个空档去寒璟轩看看?还能顺道把你介绍予我的故交好友。」 刘熙一听,顿时悚然,赶忙摇头拒绝道:「这、这……我会紧张的!那儿都是有一番声名的文人雅士,我不过一届无名小卒……」 「别这么说。」不想刘熙还未辩完,便被梅静宣柳眉倒竖地喝住了。 「可……」刘熙心下一紧,虽替梅静宣这样照拂她的心意感到温馨甜蜜,可也让她霎时间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身为朝内有名有姓的官员,要是自己一去寒璟轩,绝对会暴露身分! 刘熙一时想不到任何好藉口拒绝,只得道:「那、那等我先将考试这道坎给过了后,再去拜访吧?梅姑娘,这样如何?」 刘熙边说着,下意识抿了抿唇,柔嫩可人的唇瓣如此是越发红润欲滴,梅静宣望着眼前实在惑人心神的容顏,心一软,便答应了。 只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 隐士轻轻拍了拍刘熙头顶,似惩罚又似鼓舞,「和你说过了,别这样看轻自己,出身或有贫富贵贱之分,可人万万不该这般瞧不上自己。」 梅静宣还说着,脸却是越靠越近,给予刘熙的压力与心跳速度随之更甚,逼得她急忙点头保证,而后便赶紧逃离那双锐利眼眸的包围,就怕自己再一次烧红的脸,将心里慌乱暴露无遗。 刘熙被梅静宣嘱咐了看家与念书的重责大任,而隐士自己则孤身上街採买家中缺少的用具,如笔砚纸墨、柴米油盐及洒扫工具之类。 总归是在京城生活过许久,虽然时隔三年才回归此地,不少店铺老闆还是识得她的,沿街买下来,也与许多熟人聊了不少。 除了必要买的,梅静宣亦在无意之间购入了薰香、茶叶等增加生活情趣的事物。原先身在京城,梅静宣便有焚香阅读的习惯,然自辞官回乡以后,即便仍旧能够托朝公子之便买进这些东西,她也因着失意之故,许久未碰触这些了。 「不知梅大人如今成家与否?」店铺掌柜见她拿着蕙兰香囊久久不动,便关心问道。 「还未。」梅静宣抿唇笑道。回过神来,一股淡然清香窜过鼻间,不禁让她回想起早前在刘熙房间闻到的桃花香气。她翻转把玩着手中香囊,只道这恬淡的味道十分合心意。 掌柜看出她所想,又开口道:「这是南方特產薰香木所出的花叶,本以为只有树脂才生那香味,没想它的花瓣经处理后也清香异常,晏羿一带早已在雅士间流遍开来,如今是托了关係,才从南方带回来的。」 「这味道确实好闻,颇能安人心神,这香囊……我便要两个吧。」 「好咧!」掌柜笑得开怀。 在外头磨蹭得有些时间了,梅静宣手提大包小包,尽可能加快脚步走回宅院。然而当距离自家仅剩两个巷口时,梅静宣顿觉气氛不太对劲。明明沿街尚有些许行人,可她就是直觉发寒,一股肃杀之气彷彿充斥在这块地方。 可马上地,当她与两个路人擦肩而过以后,那令人窒息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梅静宣犹自惊魂未定,她知这是习武人用以保命的直觉反应,但如此莫名生出,又莫名消失的肃杀氛围究竟是怎么回事? 梅静宣赫然想起独自在家的刘熙,加紧脚步回到府邸,在粗喘着气打开大门的瞬间,见到安然无事在中庭徘徊踱步的刘熙时,隐士终于松了一口气。 刘熙看见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很是错愕,连忙迎上来问道:「梅姑娘怎的……如此慌乱的样子?」 「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吗?」梅静宣严肃地问。 刘熙满脸讶异,「没、没有,您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回来的路上感觉有异,所以跑着赶回来……总之,你没事就好。」梅静宣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是真的放下了心中大石,刘熙搓了搓手,跟着安下心。 两人一同将採买回来的物品收拾好后,梅静宣才问:「不过你方才怎么会在院中徘徊,可是读书碰上了难处?」 刘熙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隐士会再一次提起刚刚的事。「也算是吧……」刘熙垂下头,手撑着下頷,梅静宣看不清她的脸色,于是走近刘熙。 「您……不会后悔上京吗?」 梅静宣这下也愣住了,稍侧了头,不知刘熙为何突然说起这事。 「上古以前中土纷战不休,许多先贤圣人的决定与告诫,将会影响各国国君的施政与决策。」 牵一发而动全身,梅静宣没料到刘熙会在此刻做如此比拟,疑惑不解的隐士只好静下心神,等待对方的下文。 「既知如此,当时的圣人,在做决定时,当是如何地不安与痛苦呢?」刘熙说着,眉头深锁。 沉默笼罩下来,徒留墙外人声源源不绝流进院里。 梅静宣不好回答刘熙提出的疑问,可与此同时,她在意的是刘熙为何会突然思考起这些事情? 下定决心的痛苦与困难…… 刘熙,在为什么事情做决定吗? 不知怎的,「您不会后悔上京吗?」这句话,开始盘旋在梅静宣脑里,怎么都散不去。 静默约有半刻以后,隐士才终于道:「道者,因四时顺化,随心而行也。」 刘熙听了,立刻抬起头。 梅静宣继续道:「匡以儒术,止心歪邪。」 刘熙本来紧皱的眉眼,转而变得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不过如此而已,仅只是如此,刘熙,你懂吗?」梅静宣双手扶上刘熙的肩膀。如今一触碰,梅静宣才查觉,刘熙的身形,较之自己,还要更加消瘦、更加娇小。 「所以对于我决定上京一事,我绝不后悔……也非是有人逼迫我。」莫名地,梅静宣在话说出口之后,嘴巴彷彿有自己意识般,附加上最后那一句。两双眼睛近距离对视之下,梅静宣清晰地望见刘熙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眼波倏地晃动了下,而她的心,跟着一起刺痛了起来。 梅静宣松开了握住刘熙肩膀的手,转头看向院旁在微风中摇曳的桃花树,香气仍同早上一样,浸人心脾,很是好闻。 「你是因为今上多次外犯的作为,才生出这等忧思吗?」 梅静宣没有看向刘熙,只是在良久的等待中,听见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隐士隐隐地叹了口气,然后才回过身,大步走向刘熙。在对方还未回过神做出反应之时,梅静宣张开双臂,将刘熙纳入怀中。 「呃!梅、梅姑娘?」怀中人十分紧张无措,不停地扭动,想要逃开似的。梅静宣不看刘熙的脸也知道,对方现在肯定红透了脸。可她如今只想好好享受这份拥抱给予的温暖,以及,想要将自己的温度,传达给对方。 于是,梅静宣紧了紧手臂,并挪动右手的位置,放到刘熙腰间,指尖在对方的腰窝点的一下。刘熙瞬间抽动了一下,然后便像个被拿捏住要害的小动物一样,突然不动了。 梅静宣轻笑出声,这股轻微的震动让两人贴合得越发紧密。儘管刘熙实在不懂隐士为何突然要将她抱住,可她仍是悄悄地,也将自己的双手,覆上隐士的腰间,随后,慢慢地将之环绕,头亦是轻轻地,靠上隐士的肩,享受起这份拥抱带给她的温暖。 「不会有事的。」梅静宣抚着刘熙的后颈,「你不也曾经这么安慰过我吗?所以我们二人一起,便不会有事。」梅静宣鼻尖埋入刘熙的肩颈之间,縈绕在她心头的,是刘熙身上馥郁芬芳、雅淡馨香的味道,简直令她沉溺其中。 ==== 监:盛水为镜,用以自鑑。 行:十字路口形,引申为行为、举动。 本文的监行门,指的是国家设立的高级教育机关,就类似于国子监的概念。而司典就是国子监祭酒,校长的概念。 另外,刘恆就是刘熙的大姊唷。 八、繁华世间(五) 距离第一场前试的日子近了,两人的日子过得再如何安稳平顺舒适,也得为这应试之事上点心才行。 「──君子之止乱,无失乎仁而已矣。」刘熙答至此,略为停顿,见梅静宣面上喜怒不显,便有些迟疑地问:「梅姑娘,如此……觉得如何?」 梅静宣皱了下眉,又思索了会儿,回道:「应是可以,但作答还得更加完善些。君上制法严谨,这类刑赏问答,需仔细一些。」 「知晓了。」 前试皆在监行门举办,待得应试之日,目送刘熙进入考场以后,梅静宣的心便如那一直以来绷紧的绳弦,没由来地终于一松。 今日阳光和煦,似有回暖跡象,梅静宣在监行门外徘徊了三两圈之后,才慢步离开。 她没有和刘熙约定会在考场外等待,但还是想着能在考完第一场试时,准备好一桌料理慰劳对方。不过在那之前,尚有几个时辰能让梅静宣四处间逛。 首先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去处是寒璟轩。即便监行门是她昔日好友工作所在,可今日这考试的日子,刘恆怕是不得清间,梅静宣这时候并不好去找她。 一别三年,繁华京城既令梅静宣熟悉,却又颇为陌生。 里巷转角的老树依旧挺拔,透过其枝叶间隙能望见的内城琼楼,也仍然巍峨矗立。可往一旁望去,角落那家布匹店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人流往来不止、工人忙进忙出的杂货铺,不少货物都堆叠到了门外,佔据了不少行道空间。这家不知何时成立的货铺面积狭小,想必不多时,应会为了拓宽店面,而将外面这棵老树给砍了去吧。 隐士继续往寒璟轩走去,路上已现一片春色,不少公子哥、姑娘家都穿上了与这绿意盎然之景相衬的新衣,玉坠步摇摆盪闪烁,清脆的敲击声不绝于耳,在阳光之下映射四方,好不晃眼。 京城雅楼建于城内临仙湖畔,寒璟轩的高度够高,每每夕阳馀暉倒映湖面,数十隻水鸟啼叫归去,彷彿火烧连天的绝景,美不胜收。 楼内的侍者还记得梅静宣,几个人一见到她,霎时都愣了住,待得梅静宣摆手要他们备一壶酒送上楼,才将将回过神来。 「那是……梅大人吧?」 「梅大人回京了?」 「不知梅大人近来可好……」 「别说了,先送酒上去,探探状况。」 眾人七嘴八舌,对梅静宣的出现拥现止不住的探究心,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起上楼,好似长了条她本人瞧不见的尾巴一样。 梅静宣还未踏入寒璟轩楼层,远远地便闻见熟悉的欢闹声,她微不可见地翘起嘴角及眉梢,放轻步子继续爬楼,终于进到了故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敞亮大门边的漆木雕刻,虽不是多么繁縟綺丽的雕鏤,可上头诉说的神话视之震慑,高山流水几乎显诸眼前,奇物神兽活灵活现,而旁有一副木刻对联,上书「清风朔鸟,明月孤鸿」,衬之悵然。 堂内人声依旧不断,此起彼落,热闹非凡,想来是今逢大考之日,令这帮身处京中的人士激动异常。梅静宣以往也经歷过他们这般热闹的轰炸。 「许久不闻孟先生与孔道长对论,不想在下今日拜访,竟恰好撞上了。」梅静宣手背身后,翩翩走入,好生风流。堂内眾人才刚疑惑地望过来,一见来者模样,眼睛全都发出了精光,欣喜若狂,激动地衝上前把梅静宣团团围住。 「梅大人!您回来了!」 「竟是梅大人!您竟然回京了!」 「真是梅大人?非是老夫眼花了?」 「梅大人!这些年来您可否平安无事?」 一帮文人,不分老少,全拋弃了方才论文的雅气,挤在梅静宣身边喊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弄得梅静宣哭笑不得。 「您别笑了,这些年来,寒璟轩少了您实在太令人寂寞了……」当中属年龄最小,已任职于朝中晋示门御音科掌的易少白哭得最狠,涕泗纵横,差点就要抹上梅静宣衣服。 梅静宣心中疼惜,拍了拍她肩膀,迎着眾人簇拥,推着回到堂中落座。别过经年,再见徒流泪,儘管满蓆静默,眾人也因这次再会,心中充斥不少慨叹。 一番慰问以后,大多数人内心都回復了平静,只与梅静宣互相交代着近年经歷。易少白从前最喜在梅静宣跟前,现在也像个黏人的妹妹似地依偎着她,平復心绪。眾人见此皆笑易少白:「都已是当官的人了,还这般依赖梅大人呀?」 「少白竟已入朝?」梅静宣颇为惊讶,侧头问偎在她肩上的易少白:「前一次通书信你还说在监行门呢。」 「不过只是……想得一番功名后再与您说罢了。」易少白略为羞赧,任职御音科非是重任,然在如长姊般的梅静宣眼中,这可是件大事。梅静宣想着该备礼恭喜她,同时想起了如今正在考场里为功名奋斗的刘熙,因而也为对方留了心。 「话说回来,梅大人怎地突然就上京了?」 这一关键问话一出,在场除了梅静宣以外,所有人都顿了一下,甚至包括端茶上来的侍者。 梅静宣沉吟了会儿,仍实话实说:「此番是陪一友人上京赴试,正是今日举办前试的那场特招。」 「原是如此……」眾人先是了然地点点头附和,可又马上回过神来,「不对呀梅大人!您身边还有这么一位友人吗?怎么从前没听您提过呢?」 「是啊,咱们只知那位裴大人,您还有其他达应试年纪的友人吗?」 倏地,梅静宣为难了起来。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向其他人介绍刘熙才好,尤其刘熙眼下似乎对接触她身周人有些排斥的样子,实在让隐士拿不定主意。梅静宣想了下,还是按照刘熙当初的说词,回答道:「待得她考完试以后,我再介绍予你们吧。」 然而眾人仍不放过,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上前盘问。这副光景让梅静宣非常熟悉……是了,彷彿先前裴如傅等人催婚自己一样,令她措手不及。 但这次情况已然不同。 先前裴如傅他们调侃她时,梅静宣还算镇定,顶多因着刘熙在场的关係,而感到有些羞耻。可如今……刘熙并不在场,梅静宣仍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脖子以及耳朵,已逐渐热了起来。 ==== 刘熙答题改自苏軾〈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 对联引自阮籍〈咏怀?其一〉 八、繁华世间(六) 「先、先别说这些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倒是怎么不见华公子和严容君?」梅静宣见自己应付不来,连忙转移话题。她话中那二人,是寒璟轩中真正名响中土四方的画师,一擅写意,一擅工笔,常为了一睹四海山水之稀景而到处奔波,长年不在寒璟轩中待着。 眾人知梅静宣欲移转焦点,便不好再「审问」她,全心知肚明地回了位子上坐好。易少白仍坐在梅静宣身旁,替她解惑道:「他们两位早些时候出发去巫山了,说是那烟雨之景,不能不画。」 易少白才说完,在场人包含梅静宣,脸色都怪异了起来,竟也都不约而同捧起茶杯啜了几口压压惊。 孤男寡女共处一起,还说什么去巫山赏景……这话就是拿来哄骗不諳人事的孩子了。大部分人早都知道他二人是什么关係了,真亏他们俩对着一个孩子,这话还能说得出口。 志同道合的几人处在一起,便总有聊不完的话,不过最大的话题还属孟夫子与孔道长的猜题。梅静宣进来之前,眾人正在为此争论不休,一人辩说君上施政有改,一人直道传统试题才是正道,各有各的看法,于是谁也不服谁。而激动地围在他们身边的其馀人,则因深怕两位老人家一时气急了脑充血。 梅静宣知晓再继续说下去,怕又要吵起来,便新开了个话头:「我来时路上遇见了俩旅人,说是来自晏与羿,聊了一路,方知这世上,原来还有平海君无法处理之事。」 眾人一听,来了兴致,纷纷探身询问,梅静宣便将许嫈所言一一道来。待谈及晏不为人知的旧楚与齐人之间的党争时,在场人无不慨叹,亦是默然。 本来寒璟轩一派已被漠视多时,碰上这些事时,较之他人能心平气和多了,然加诸于心上的苦楚……同样更加难以排解。眾人一时无话。 待得梅静宣终于意识到前试即将结束,她才动身道别。 易少白跟在身旁伴她一路,边走边问道:「不知公羊公子是否已与您提及最近和他一道的祖姓商人?」 「这事我知,然并无详细了解。发生何事了?」 易少白踟躕半倘才道:「他向我们购买诸多文墨,还说想製成文集到西边交流……」 梅静宣挑眉,颇为讶异道:「如今竟有这般奇人?」 也不怪她是这么一个反应,易少白乃至寒璟轩一眾文人全都对此感到讶异,他们从不曾想,自家作品竟会被个无名商人相中,甚至还欲往外销售。 「这人究竟什么来头?」梅静宣疑惑,可转念一想,又道:「虽荆戎与我戚早已相知甚深,可若能多一分交流,想来也是不错。」 「不……非是荆戎。」易少白又顿了顿,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梅静宣十分困惑,「是更加西边的地方,比起西域,还要更加往西。」 「这是何意?」 「对方说,世上绝不只中原地方,他想往从未探索过的地方去,并将中原事物带过去,与那边际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交流。」 此言一出,着实令梅静宣骇然不已。 不待隐士回神,易少白继续道:「那人还说,寒璟轩文士对中原各地风土,最起码对于戚国风土,了解最多,且已有多册着作,因此才来与我们谈合作。」 那位祖姓商人所言确实不假,寒璟轩一派文人因不用于世,多寄情山水、壮游四方,于此同时也记下了许多乡土民情、各地传统风俗,如此说来,的确是最符合对方需要的派别了。 梅静宣又想,能和公羊朝走到一块儿的人,想必心思定不坏,是能信任託付的才是。 「大家对此有何反应?」 「同样是孟先生与孔道长争辩最兇,一方认为此行结果将来许会破坏中土平衡,一方则认为,不拘于中原这一方小世界而向外开拓,是佳美之事。」 「双方都极为有理。」梅静宣点头附和道。 易少白拦住了她的脚步,眼神分外真诚地问:「您呢?您怎么想?」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世间不会因我的起心动念而有所转变,不是吗?」梅静宣淡然应道,可易少白不放过她,「我就想知道您所思所想!」 隐士听了不禁释然一笑,颇为欣慰,手抚上易少白头顶,怜惜地看她,眼中偽装的淡漠卸了去,发散出闪烁星芒。隐士道:「若有可能,我也想见识见识混沌宇宙的全貌。」 混沌宇宙之全貌,不仅是上古疑似偽作中的用语,亦为孔道长时时掛在嘴边的话。 易少白得知梅静宣心意,如获至宝般,露出开心笑容。隐士,梅静宣,令她最崇敬也最为其担忧之人,尚有如此积极的想法,终于让易少白安下了心。 「静宣姐姐,您快些回去吧,若是晚了,您那友人不知会不会气我们耽搁您这么久呢。」易少白笑道。 梅静宣脑中顿时浮现刘熙气急败坏、不停跺脚的画面,看着又可爱又让人想疼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不会吧。」 「会的会的。」易少白推着梅静宣往回家的道上去,「和您友好互伴的人,谁不想将您放在心尖上疼、时时刻刻看着您呢。」 「少白,这话就有些太肉麻了……」梅静宣语带嫌弃,可易少白见隐士脸上表情,便直想笑。她只强忍笑意,肃然正色道:「日后得空,我再去拜访您吧。」 梅静宣应下,便不再依依不捨,踏上了归去的路途。 彤云满天,霞光流布。路上既有碌碌行者,亦有满心玩乐之人。梅静宣速速买完需要用到的食材,快快回了屋。正值报时,鐘鸣响彻全城,为准备入夜的内城裹上肃穆寂然的外衣。住宅区不若外市那般吵杂,现下能闻见的不过三两句招呼道别,或是归者匆匆的脚步声。 就在梅静宣快备好一桌餐食之际,一阵熟悉的步伐声逐渐朝屋子靠近。她脑中才一个念头闪过,便倏地驱使她来到门边,正是这时,外边叩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刘熙温柔似水的语调。 「我回来了。」 梅静宣立即开了门,其速度之快,让开门那一剎那刘熙面上的猝不及防映入隐士眼帘。 「怎的……」这么快?刘熙话还未说完,梅静宣便接下去道:「听见你的脚步声了。」附赠的还是隐士本人并不自知的扬唇一笑,刘熙看着都愣住了。 「今日辛苦你了。」梅静宣并不追问考试结果,只转过身向归来者展示一桌菜餚,「清理下之后来吃吧。」 「好的……」刘熙颇是受宠若惊。 八、繁华世间(七) 即使帝京位于偏北处,仍旧能在市集见到诸多来自各地的食材。梅静宣准备了一桌杂匯四方特色的菜餚,其中不乏刘熙早已尝试过的、能把舌头狠狠麻辣住的西地红椒。 「原来这在京城也有吗?」刘熙十分讶异,毕竟在在此生长的二十多年间,从未见到家中料理出现这么一样刺激性的食材。 「这是我自己带的,正是为了这种时候所做的准备。」 儘管梅静宣说的时候一脸得意,可自从之前刘熙首次尝试被辣肿了唇舌以后,便不敢多试了。 隐士敏锐地发现了对面人微妙的表情,忍俊不禁:「再试几次吧,你习惯之后便能变得无辣不欢的。」 「可这实在是……」 「我这次没做那么辣了,还备了凉饮供你解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看着梅静宣隐含期盼的双眸,再思及今日遭遇,刘熙咬紧牙根,点头应了隐士。 *** 「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了,仲明……」刘恆双臂直撑在桌上,脸埋进手掌里。她先是深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而后双手合十抵着鼻尖与下頷,脸色凝重。虽然刘恆瀏海被这一系列动作弄得有些凌乱,减去了此刻严肃面容带给人的压迫感,可那凌厉的眼神,仍叫刘熙不敢说出任何打趣的话来缓解二人之间僵硬的气氛。 两姊妹时隔多月的再会,在刘熙诚实招来这几个月的动向以后,温馨感人的氛围便消失得一乾二净。 「你确定静宣是自愿的吗?」刘恆又问,语中满是为多年好友着急心疼的担忧。刘熙的心,也在重新忆起隐士宽慰自己的那番情境时,狠狠地抽疼。 「她是这么说的。梅姑娘她……好像有察觉什么……」刘熙边说,手也下意识揉上衣裙边缘,朴素的布衣因此被她捏出了皱褶。刘恆见状,又深深吁了一口气,身子向后倒在椅背上,摩擦发出的吱呀声回盪在这一方空间里。 寧静不过一阵,刘恆復又问道:「你和君上报备过了吗?」 「君上已派人来和我接触了。」 「……那,将来打算如何?」 刘熙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可她才欲开口,门口便传来通报声:「刘大人,言科掌文重大人请示入内。」 堂内二人俱是一惊,刘恆连忙摆手要刘熙躲起来。待后者藏进一旁屏风后,刘恆才对着外头喊:「宣!」 先是门被开啟的声音,几句人声以后,外廊响起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堂口探进了一道身影,是位五官柔和且清俊的男子。 「司典,前试将毕,特此来向您报告。」男子在堂下稍微顿了一步,待刘恆轻微頷首,他才继续走上前来。「抓到作弊一例,并有一人身体不适,其馀皆正常。稍后请您到考场前再主讲几句,方可结束今日试程。」 「好的,辛苦您了,言科掌。」刘恆镇静下来之后扬起头,摆出自若的姿态对着新进监行门月馀、但相处已然和睦非常的下属。可言文重还是发现了刘恆表情上的破绽,疑惑地问:「大人,您还好吗?是否身体不适?」 「无、无事,你先出去吧,我随后就去。」 「好的……」言文重话虽这么说,可还是面带忧心地多看了刘恆两眼,才告辞离去。 刘恆吁了口气,如释重负般,紧接着也听见一旁屏风传来呼气声,刘熙这才走了出来。刘恆睨了她一眼,不想却被这位亲妹妹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回来,心道不好── 「姊姊,这位言科掌……看来对你挺上心?」刘熙也不计她先前还对言文重產生过一丝不快,只暗自品味刚才刘恆和对方微妙的互动,窃窃地笑。 刘恆自知自己绝对说不过鬼点子多的妹妹,马上板着脸下逐客令。只是,再思及梅静宣的事,又让两人间的打闹停了下来。想起故交好友离京之前,来与自己辞别的景象,刘恆埋住心中难以言明的心绪,嘱咐刘熙:「仲明,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当然。」 一人的眼中掩去最后一丝火苗,另一人则继续闪耀光辉。 「啊呀!这不是刘熙大人吗?」 一声熟悉的呼唤自刘熙身后想起,却把她吓了好大一跳。她明明还刻意在刘恆赴往试场后延迟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不想竟还被人认了出来。 回头一看,唤住她的人原来是约有半年不见的朝内同僚──白净铃。 这位身处中立派的白氏少当家,与只能靠玲瓏机巧心立身在朝堂的刘熙可谓关係不错。对面人朝自己走来时,刘熙还见着对方身后的言文重。所以原来刚才言文重离开后被白净铃拉住了,才会此刻还逗留于此吗!刘熙暗自摀心,哀叹失算。 「好一阵子不见了,听君上道你去执行御令……所以这是完成任务了?」白净铃显然对这次巧遇十分开心,走来同时还拍了拍刘熙的肩膀,礼貌性地稍微打量后道:「你这一趟下来看来还滋润了不少?」 「什──!」刘熙一听吓得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腰腹。 被白净铃这话闹得,连她身后跟上来本要打招呼的言文重都有些尷尬。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待刘熙收拾完白净铃,復又摆回亲和可人的模样与言文重寒暄。不过言文重也不再久待,他本是今日特招的负责人之一,虽刘恆已前去主持,可他也不好离席太久,于是马上和二位朝臣道了别。 目送温文尔雅的文士离去以后,白净铃突地笑了出来。迎向刘熙疑惑又带着嫌弃的目光,她自顾自解释道:「只是想,言大人看向你姊姊的目光,实在深情啊──」 「原来是那事啊……」 「什么?你这就看出来啦……啊,也是。那……或许明年可以到你家贺喜去了?」 「还早呢。」刘熙摆了摆手,可紧接着也想起了家里的隐士。脸上虽浮起联想而生的红晕,可体内因充满罪恶感的心跳,却也时刻提醒着她如今面临的现实窘境。 「说来,你回京的话我应该会收到消息才是啊?怎地近日不见一点动静呢?」白净铃抿紧双唇,扫射过来的目光带上了审视的意味。但对于白净铃好奇的事,刘熙实在无法说出口……虽说同是官场中人,可她们俩的确是交心的好友,但除此之外,白净铃与梅静宣更是同期!这要刘熙怎么交代这整件事? 满腹的羞愧与慌忙使她昔日游刃有馀的作风不再,刘熙只模糊其词,「我的……任务,现阶段还没完成,如今回京也是暗地里的。之后……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聊聊吧。」 白净铃见她如此纠结,沉吟半晌,只好暂时收回自己的好奇心。 八、繁华世间(八) 梅静宣端着茶具进到书斋时,所见便是刘熙拉着领子搧风的模样。她抿了下唇,而后将手中物品先放置到书斋内另外设的休憩桌上。 「辣劲应该已经缓过了吧?」隐士说着靠近书案前,心里不免生出了些迫人吃辣的罪恶感,不过刘熙扬脸望过来的笑容颇为明媚,摇摇手说:「是因为这里有些闷热……身上好像热出汗来了。」 「那我替你再开几扇窗吧,觉得冷再去关上就行。」 「谢谢您,梅姑娘。」 梅静宣走去将面向门廊的几扇通气窗撑起,而后又看了眼密集排放的书架,或许正是这狭小空间放了太多物品,才导致空气如此不流通吧。走回刘熙身边时,见书案旁的大窗只挪开木板留了一道小小的缝,月色透过外层窗櫺分块照射入室,落在铺开在桌面的草纸上。隐士的视线随之滑向刘熙面容,那精緻的五官搭配在一起而显得清秀非凡,但此刻,美好的脸蛋因着所有者的走神而颇无精神。 明明回来时,心情还挺不错的…… 隐士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伸手摆到刘熙面前。这下子,走神的人终于找回了注意,错愕地盯着隐士。可儘管刘熙猜想不到梅静宣此举用意,却还是顺从地搭上对方的手,并因着眼前人的施力站起身来,随她走到休憩席上坐下(主要是隐士压着让她坐下)。 「今日的考题……难吗?」梅静宣这话问得小心,她想:毕竟对考试结果不太有把握的人,或许都不爱他人询问相关的问题。 刘熙又一次错愕,但紧接而来的是心慌。她瞬间想起自己完全忘了向刘恆询问这次特招的考题了!要是隐士好奇问起考试内容,并想为她解题的话……刘熙一下子吓得从脚底板凉到全身。「我……呃……」 「不,也不像考试遇上困难,你回来时看着还挺开心的。」 隐士无心的猜想狠狠刺激着这位玲瓏朝臣的心。 那是因为看到你为我开门、出来迎接我,而感到欣悦不已……刘熙在心底偷偷回答。但这些话不能说出口,除了不敢,更是因着她所处的立场并不适当。 「那……是你想住到刘家去?」 刘熙闻言,又一次吓得挺直腰脊,瞪大眼睛望着桌几对面的人。 自律的隐士极为难得地松垮着肩,单手撑在面前的矮桌上,稍倾着头、眼里竟露出些许落寞(但这实在极难让人察觉),「你今天……该是见到刘恆了吧?」就是京城刘家的氏族成员之一,她放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虽说是见到了……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若非捕捉到了梅静宣微微瘪下来的嘴角,刘熙本以为自己可能永远不会说出这番话,「……我想和您,住在一起的……」 然话还未说尽,心怀愧疚的人却已垂下了头。即便有夜色掩护,刘熙仍然害怕从隐士的眼里发现任何一丝怀疑,或者「排斥」的心绪。 「是嘛……」 也因此,这位朝臣错过了对面人于幽暗之中,眼中隐隐迸发的光彩。 梅静宣提起桌上茶壶,为刘熙面前的茶盏斟入适量茶水。杯中叶片被浇灌得逐渐舒展开来,月色倒映在热腾腾的水面上,波光粼粼。顺着蒸腾而起的烟,隐士藉着室内一片晦冥,任视线恣意在眼前面容姣好此时却失落得只留头顶给人看的人身上流连逡巡。 怎地我也跟着热起来了?梅静宣同先前的刘熙一样,提手在领口搧了搧。 但看着面前还在不自禁叹息的人,沉默的年长者自觉应该由自己来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 隐士用食指轻轻敲了木质桌面两下,终于唤得刘熙抬眸。月色彷彿透过茶水反射进对方的眼眸里了一样……梅静宣兀自讚叹,却也马上意识到那样盛满在对方眼里的水光是怎么回事。 她抿紧了双唇,刘熙先前哭泣的画面驀地就跳进了隐士脑海内。 某种道不清的念头这时如闪光般突现,把以往想不明白的东西串连在一起了似的。然真要去细想时,却又让梅静宣难以抓住,彷彿是用闭不拢指缝的手掌去盛水一样,线索涓涓流失。 梅静宣挥去脑内此刻这不合时宜的怪异想法,伸出手,轻轻端起刘熙下巴。看进刘熙眼里时,她望见那抹月色似乎微微晃了下。「我亦如此……所以,你不消再多想,我的行动,全出自于我的意志,明白吗?」说完,梅静宣拇指稍加施力。 那瞬间的痛感,让刘熙意识到现正发生的一切……真不是梦。 两人此刻距离颇近,尤其隐士为了扣住她的下巴,探过整个上半身,以上对下的姿势,彷彿随时都要压下来似的。 如此实在很难保持思绪不因此有所动摇啊!刘熙忍不住偏开了视线,却又因着捨不得,偷偷地望回来。梅静宣还在看着她,这个认知令心怀情愫的人整张脸都要烧红了起来。但沉稳的隐士还在等待她的应答,于是刘熙只能发出软嚅的「嗯」,听来简直就像呻吟。 不过隐士似乎还挺满意,松开了箝制刘熙下巴的手,转而在她头上拍了拍,「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不许再为此哭啼,好吗?」 「我、我没哭!」刘熙着急着反驳,想起出发前被两小孩合着调侃的事,不知怎地激动了起来。 「嗯,没哭没哭。总之,以后不可再为此伤感了。」梅静宣笑笑地顺着刘熙,饮下属于自己那盏盛满银灰月光的茶水。 刘熙虽对对方前半宛如安抚孩童一般的敷衍语气感到不平,却也不敢再争,就怕偶有调皮心思的隐士再拿这事来玩笑自己。 「这个,送你吧。」这时梅静宣不知从哪拿出一花样小巧却精緻的小锦袋,初时刘熙因着室内昏暗还没看清,愣愣地接过,嘴里咕噥了句「谢谢」。然方拿近一看,便有一阵清香掠过鼻间,意识到这是什么的瞬间,她差点将自己的舌尖给咬破。 「这、这这这这──!」刘熙的手颤抖不已,甚至跪着转过身拿到一旁的烛火前再三确认物什的本体。没错,正是她所想的那样东西,「香、香囊?」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送我?」刘熙几乎没给梅静宣解释的时间,不断拋出自己的疑问。她真的被吓了好大一跳,甚至怀疑起饱读诗书、见识多广的隐士……该不会,并不知这物于今的涵义吧? 「买了一阵子了,味道不错,在朝内似乎还算稀有。本来……是想在你考完以后送给你作祝贺,但……」隐士说到这,停了一下,挪开视线酝酿了会儿,才道:「现在送你,就当为你安下心神。」她同刘熙一般,跪着挪动身子到满面羞红的人身边,然后将手按上对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有任何想法,都等这事过了以后,我们再慢慢讨论,好吗?」 刘熙见梅静宣挑起一双眉毛,面上极为柔和可亲,甚至……她敢打包票决不是自己的错觉,隐士的脸上浮起了与自己同样的霞红。 所以……梅姑娘,是知道的吗?香囊的寓意? 刘熙偷偷翻过自己被握住的手,试探性地碰触梅静宣纤长、微有些粗糙的指尖。没有被排斥。她羞怯地低下了头。这次,刘熙的回应不再像刚才那般语义不清,她紧了紧掌中属于另一人的温度,不欲使之流失一样。 「好的。」刘熙坚定道。 ==== 抱歉,针对上章与这章的编排稍微作了些更动 九、异象(一) 特招的数场前试接二连三到来,独留梅静宣一人在家的日子变得多了。即便相较前几年清间煢居的时光,现已属实热闹──她偶尔上寒璟轩探访一眾文友,或是在附近集市赶赶热闹(几乎要忘了自己早年在京城差点过上被人追杀的日子一样地拋头露面)──然身旁少了刘熙的话语声,仍令她颇不习惯。 梅静宣虽然曾想像过,自己终会迎来对某个人如此上心的时候,但亲身体会之后,方知先人为表此情所着作之诗,内容果真不假,并连带地谴责过往那「不諳世事」的自己。不过……她胸腔涌出的悸动,真是为此吗?为了一个才认识半载的人? 放诸以往,梅静宣肯定无法接受…… 她在书房徘徊多时,抚上两人时常一起休息的蓆垫、矮桌,也摸上刘熙这些时日以来长期「霸佔」的书案。 隐士看着被版牘简书堆满的桌面,再望向空出不少位置的书架,思量到今日的前试已是最末场,便替刘熙将几些该已背诵到滚瓜烂熟的典籍整理收起。 《为论赋集》、《名家说》、《国策》……梅静宣一本一本清点,但手指停在了怀中最后一本书上。 「《诗》啊……」她喃喃道,接着凭印象翻到了心中浮现的字句所属之篇章,「──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隐士逐字缓缓地念诵,可刘熙那时不时冒出的傻呼呼模样突然跃现,顿时佔据了梅静宣整个脑海。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会有那么一日吗?自己会如诗中女子一般,思念斯人至肝肠寸断,无法休止的一日…… 突兀的敲击声中断了梅静宣的思考。声响有些距离,但隐士曾经在这屋子住过一段不算短的年岁,她熟知这是门外有人来访的讯息。这不免使她心生疑竇,提防了起来──是有人知道了「梅静宣」如今身在此处?──还是说,是刘熙前试结果的通知?不,前试的结果一律于监行门前告示板上公布,不可能会有人大费周章去通知考试生这些消息…… 梅静宣使劲压下那股不安,在门内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开门── 「刘仲明?你在吗?」 一道颇为耳熟的声音传来,让梅静宣伸出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中。她惊愕地望着眼前紧紧闔上的大门,脑内瞬时转过诸多念头,可手乃至整个身体快于脑部思考,迅速地动起来,把门拉敞开。 白净铃──朝臣之一、与梅静宣交情不咸不淡的前同僚──映入她眼帘,于此同时,梅静宣也见到眼前熟人的眼睛逐渐睁大,表情由原本礼貌的浅笑转为讶然及惊恐。 某条曾被隐士错失的线,又一次出现在她掌中。梅静宣此番是紧紧握住了,且还不由自己控制地,开始将彼端綑绑的事情全貌,逐步拉向眼前。 梅静宣一把将白净铃扯进院内。白净铃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有这动作,进门时还踉蹌了好几步才终于站稳。她几乎下意识地要向这无礼举动的始作俑者发难,但手腕传来的疼痛,剎时让她的骂声转为哀号,「疼!疼疼疼疼疼──」白净铃咬紧牙根,吃痛但丝毫不敢反抗。面前这人可是当初武试前五,即便出身白家,白净铃仍旧不敢露出一丝可能会让梅静宣不满的态度。 ──连她,都马上猜到中了君上的套了,何况是梅静宣这样敏锐……又还是「受害者」的人。 「……是君上?」隐士这话说得语气极为肯定,即使未明确道出所指,白净铃仍然能懂她的意思:是君上告诉你刘熙住这的? 这位白氏(正处大好年岁所以尚不想殞命)的少当家,此刻只有满满的「完了完了完了」、「这要怎么办才好啊?」等无头苍蝇般的想法佔据心头。她颤抖着微微頷首,并使劲将自身致命部位挪得离梅静宣远远的。却不想,隐士又毫无预兆地松开手,差点害她跌个四脚朝天。 那一日与刘熙告别之后,没隔几天恰逢国君周显招她会面。秉着周显找她谈话多半只是间话家常的惯习,白净铃说着说着,便向周显问了关于刘熙回朝的事,而对方也是非常乾脆地将刘熙如今的居所透露给她,才有如今这令白净铃意想不到的照面……全都被周显算计在内了,她们三人。她而今才知,这就是让刘熙难以啟齿的御令内容──将梅静宣「带」回朝内。 君上定是料到了她会来寻刘熙,才装作无事般轻易地说出刘熙住址,并也料中了自己将与梅静宣碰到面,且……此正是将梅静宣逼去见周显的一步棋。 这位深居田园的隐士想必也猜到刘熙的真正身分了……看着梅静宣似乎正死命隐忍而显得波澜不惊的面容,白净铃几乎能想像对方的内心是多么地受到打击。 「我、我必须和你说!」时隔数年再次面对梅静宣,白净铃仍是由衷感到羞愧而难以直视对方,可她得为那位温柔的同僚搏回其所慕之人的好感。「刘熙她……绝非恶人!不如说,她是我遇过的人中,最会替人着想──」 「我知道。」 梅静宣淡然打断白净铃的话,「我和她相处已有半年了。换作是无良知者,也终能感受到那人的纯善。」 「你……」 梅静宣直视眼前这位曾令自己无比妒羡的世家子弟,扯着嘴角笑说:「我只是……不想再辜负自己了,如此而已。你也不必为她担忧……刘熙,虽然爱哭,但也是个分外坚强的人。」 不是吗?梅静宣稍稍扬起下頷,彷彿夸耀一般,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眼神似乎还表达:你与她相处得比我还久,总该知晓这一点吧? 不……我不知道。白净铃愣怔地半张着唇,已经不知该作何回应才好了。然而,她立时浑身发颤,一股刺人的预感不断折磨着在朝内打滚已有多年的臣子。白净铃仔细端详梅静宣的神态,深深地感受到了不同──与那个前几年狼狈离京的梅静宣相比──那时候远远地、偷偷地为她送别的白净铃,能以保自己身全的雄厚家世,为此担保。 ==== 虽然我有意让两位前同僚的名字作点对比意象...... 但我是真没想到我会一直码错她俩的名字xd 九、异象(二) 两人在院中相顾无言一阵之后,还是梅静宣先侧过了身,招待白净铃入内就座。 「梅大……梅姑娘,您难道……不生气吗?」白净铃望着忙前忙后了一番,终于沏好一壶茶端来的隐士,忍不住问。 梅静宣幽幽地瞥了白净玲一眼,后者被这颇具责备意味的视线扫到以后,心虚地低下头。「气……也该对这事的本因生气才是。」隐士动作缓缓,将茶斟至七分后,捧予白净玲。 「难不成您要去见君上!」 「当然,这不正是他要你来的用意吗?」 「我、我才不是因为他……」白净铃一时语塞,懊恼地耙了下头发,随意綰起的发髻被她这么一弄都乱了。 「白大人不必恼,毕竟……没人能抵抗得了上意。」梅静宣啜饮杯中柳黄色的茶水,「若此次不成,他尚有变不完法子能逼我去。」 确实如此,白净铃心想。她只好同梅静宣一般,端起杯盏慢慢品茶。尤其周显近年来性子越发地古怪了,除了脾气捉摸不定之外,还爱和宫里工匠一起鑽研些奇技淫巧……虽说在政事上仍旧一丝不苟、绝不偎慵堕懒,可还是令一眾朝臣心思浮动。而诸王孙除不成气候外,就是年幼,如此局面,已让某些世族蠢蠢欲动了。 思及此,白净铃接连叹了好几口气。隐士见状不免暗忖,可依旧是不动声色。 刘熙从监行门走出之后,一眼就望见了藏在不起眼一角的的梅静宣。前试的应试生筛选到了最后阶段,守候在外的亲属已然不多(且事实上多数考生来自外地,除了身边跟随的僕从,甚少有携家带眷赴京的)。刘熙留意过早上出门前梅静宣的神色,准确猜中对方会来考场迎接自己。 她步伐雀跃地靠近梅静宣,不过一见对方脸上忍俊不禁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尷尬地抑制住差点又要蹦起来的脚尖,并试图找回可能已不復于对方心中存在的「端庄」。 待两人距离近了,一股若有似无又熟悉不已的香气掠过刘熙鼻端。她偷偷瞥了眼梅静宣的腰间,只见那与自己身上配戴的香囊同样式的小布袋,正随着隐士靠近的步伐,时不时溜出麻质外袍的遮挡,轻轻地左右晃动。 「回去吧。」梅静宣不仅朝着她面露浅笑,还伸出手,等待刘熙回握。这些相较以往亲密不已的动作,炸得几乎让才刚装模作样赴试出来的人回不过神来,只木愣地照着隐士的口语及动作指引,被对方牵着手往她们的家归去。 一番洗漱整理过后,已是倦鸟归巢时。刘熙许久未这般奋笔疾书及费脑力了,自是已经饿得大快朵颐了起来,可才正要向第二样菜出手,却发现对面人迟迟不动碗筷。 「梅姑娘?怎地……是否哪里不适?」 「非也。」见刘熙注意过来,梅静宣慢吞吞地拾起筷子,但又停下动作问:「今日考试的结果大约何时出来?」 「约莫半旬左右。公佈人选以后,便马上随门官一同入宫面圣、应试。」 「……原来如此」隐士听到最后,又显得心不在焉了。刘熙见状越发地疑惑:「您怎么了?哪儿觉得奇怪吗?」 隐士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突地苦笑一声,终于提起碗筷开始夹菜。「得先作好心理准备……毕竟这之后,我们便难有机会一直待在一起了,不是吗?」 「什、什么意思?」刘熙闻言,心霎时狠狠地抽疼起来。 「待你……有幸入选以后,便要进宫认门识路、学习朝仪,或诸多繁文縟节。我们得分离好长一段时间呢。还有刘家,你总得回趟刘家的……」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刘熙自己都没察觉她已经挪身到梅静宣身边,且手也紧紧握住了对方的衣襬,「我、我会尽快完成这一切,绝不会和梅姑娘分离太久!」 我保证!刘熙明亮如星的双眸睁得大大的,满眼都在向梅静宣倾诉她的决心。好半晌,梅静宣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隐士半皱着眉头,虽表情颇为困扰的模样,可刘熙仍注意到对方依旧留在颊上的笑靨。 「什么……什么怎么办?」 这木訥的样子逗得梅静宣真不知该拿她怎么做才好了。隐士无奈地搓揉眼前那张清秀可人又实在可爱得紧的面容,故意叹了口气:「依我所见,君上可会折腾人了,若真入仕了,待办事务只会一件又一件地堆过来,或许休沐以前都还处理不完啊……」 刘熙嘴巴开开,显然没想到梅静宣要说的会是这些──虽然她本人也极有同感。最终,她转念一笑,倾身上去抱住隐士,满足地笑。 梅静宣也伸出手臂半搂着刘熙,脸上尽是释然。是啊……正如她先前与白净铃提到的那般,看到刘熙哭泣──当时她虽只觉得疑惑,可如今已知晓详情了──谁还能责怪得了她呢?刘熙是那么地、那么地温柔,梅静宣想好好珍惜这样一个如水一般,柔软,却也坚强的人。 「湘州刘氏、临州秦氏、博雅……」 守候在监行门前,听到公佈中榜名单中,刘熙被排在第一位唱名时,梅静宣忍不住抿了下双唇,她偷偷看向刘熙,没想到正好迎上对方同样悄咪咪滑过来的视线。 不是梅静宣的错觉。因为突如其来的对视,导致刘熙目光中带的心虚一点也没藏住。隐士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定名此刻心里怀有的情绪才好,只捏了捏对方的虎口当作发洩。 不多时,上榜的考生便被招集、安排准备进到学府内,之后便要随官入宫了,不少人开始聚往牌坊底下。 「等你回来。」梅静宣简短也礼貌地拥抱了下刘熙,可分离时,她感受到对面人不捨的动作。她的衣服下襬又被拉住了,「怎么了?」梅静宣问。 「……谢谢你,梅姑娘。」刘熙抬起头,声音竟隐隐有些颤抖。 隐士望见面前人逐渐浮出红晕的眼角,可却还死命地忍着,不让眼中晶莹溢出。她心下有所触动,便又紧紧将刘熙纳进怀中,「会等你的……所以好好振作,知道吗,刘熙?」 这话几乎贴着刘熙的耳廓说了,酥麻心痒的感觉立时爬遍全身。她也紧了紧手臂的力道,而后好一阵才松开。 刘熙没再回头,没入队伍当中,最终消失在墙后。 梅静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至鼻尖环绕的浅香似乎已散去了,才搓了搓双手,转身归家。而她的耳边仍留有方才一旁眾人窸窣的谈话。 「奇怪了,不都说最终只招二十人进宫应试嘛?我刚数了数,明明有二十一人!」 「怎么可能,我看是你数错了吧!」 九、异象(三) 才不过时隔半年,踏入宣鸣殿的这条路却已让刘熙觉得久违。但一切眼熟的事物逐一映入眼帘,也慢慢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朝堂,才是她本来的生活,而非与梅静宣一起的田园山林、四时景物。 经人通报之后刘熙进入殿内,眼前所见仍旧如昔,不,还稍微多了些半年之前未见过的物什。金灿的壁饰、叠成小丘似的奏章、稀奇的古玩或墨宝书画……而后是,最吸引人目光的刀剑兵器。 刘熙面色如常,并上前两步,向坐在书房最里侧的国君行了最敬礼,可她实在忍不住心里偏向负面的万般猜想。然还不待想出个所以然来,周显便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刘卿辛勤未休已有多时,不如……寡人准予你回去休息几日,如何?」 刘熙愣怔了半秒,随即拱手再敬:「臣谢过君上。然熙已怠职许久,亟需归回岗位──」 还未说完,刘熙便听周显笑了声。 「寡人还想你和梅卿相处了好一阵,会否染上她那样的性子……」他一脸玩味,「或有或无呢。」说完,他又吃笑一声,无奈摇头。如此这般,搞得刘熙一点也抓不准周显的意思。 染上为好?还是不好? 但在她面前主动提起了梅静宣,这又不禁令刘熙回忆起当初周显要她去带梅静宣回朝的用意。不知怎地,她有股不是很妙的预感。 「既然刘卿意欲返回职岗,寡人也就不拦你了。」周显抬起手,但在摆动前忽地顿了下,接着笑容掛上嘴边,又问:「寡人记得,刘卿当初武试……是堂前第三?」 刘熙不知周显突然提起这要做什么,便应答没错。只见后者抬在半空中的手臂转了个方向,向这位玲瓏的朝臣展示房内不久前掛上的新饰物。「这些是由寡人前段日子亲手製成,按卿之见,如何?」 全然不想周显会主动提及周围摆放的刀剑,刘熙倍感错愕。她环视整座宣鸣殿,发现除开她原先惊鸿一瞥所见,其馀地方也摆有诸多小型兵器。本来于刘熙印象中掛有的《泼墨南原图》、《鸥巡万里图》等先君爱物,有一半被换上了冰冷肃杀的兵器。 霎时之间百感交杂,空落、茫然、不安等情绪,如芒刺般缠上刘熙。 可周显不待刘熙回答,又道:「寡人予卿一样中意的吧。」才说完他便起身,领着刘熙一一介绍自己的作品。 此刻刘熙心里的震惊,已不亚于梅静宣同她说那些话的那一日了。 周显这是……昏头了? 还是说,他是在试探底下的臣子,哪些已怀有贰心? 这位一国之君带她认至第三件器物时,她不免认为或许以上二者猜测皆有可能;但当周显仍旧兴致勃勃地介绍到第十件时,刘熙已然心慌得摇摇欲坠。她不敢,也不欲再多想了。 最后,她指了把不长不短的防卫用配剑,思绪混乱地逃离宫殿。 刘熙深知自己不似梅静宣那般,有坚定的志向、不移的抱负意欲实践。可最起码,踏入朝廷入仕为官的那一刻,她也身怀济溺天下百姓之心……如今,见着周显这般荒唐的作为,如何不叫她心神动摇?如何不叫她满腔愤慨? 刘熙紧接着想到了梅静宣。 梅姑娘她……扛住了心里矛盾和外界施予的压迫,好不容易才重燃奉献世间的热情再赴京城。要是被她知道,不仅腐败的世家大族仍握有权势,连本来尚可称作励精图治的君王,都成了这副模样,梅静宣会怎么想? 思及此,刘熙简直心如刀绞。 随着应试完毕的试生从外殿走出,刘熙同上次一样,一眼就见到了等候在外的梅静宣。这一次,对方并没有将自身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而是与眾多在外头看热闹的城都百姓一起,为走出试场的考生献上掌声。 刘熙身周不少人都因此红了眼眶,更有甚者还大声地向眾人致谢。 她非常明白这种心情。 不管是经由乡里推举,还是参与特招应试,只要是满怀抱负进京入仕者,都想为天下──也是眼前眾人──贡献自己的心力。他们都是为了使眾生能过上更加无忧的日子而来。 三年前,刘熙踏出试场之后见着此景,也和身边同期一起,因为殿外人对他们抱有的期待而热泪盈眶。 但,现在呢? 见识过庙堂之高、庸碌度日的同僚、中饱私囊的官场敌手,以及始终无为的自己,刘熙能用什么脸迎向身前百姓? 如泰山般倾倒而下的愧疚紧紧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双脣、手,甚至膝盖,似乎都颤抖了起来,她的目光失去了能够安稳摆放、直视的目标,心里的虚空正在无限扩大── 「刘熙!」 一道吼声穿破了刘熙心里的紊乱,驱散眼前的纷杂,继而将她的心神扯回归位。梅静宣担忧且甚至带了点慍怒的眉眼闯入她眼前。 「怎么回事?」隐士紧紧握住刘熙,并抚上她一边的脸颊,让刘熙只能看着自己。 「我、我──」 「这就受不了了?」 这句话像是棒槌一样重重砸在刘熙心上,徬徨的表情逐渐变得无助,双腿几乎要瘫软下来。 但隐士抚在她颊边的纤长手指,开始缓缓地、一上一下地刺激刘熙的感官,带有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的右颧,然后摩娑至耳后,轻轻搔刮着。如此动作让刘熙躁动不安的心绪平稳了几分。不知何时,梅静宣本来握住她的手,竟已挪到刘熙的腰部,亦是紧紧地搂着。 这么一遭,刘熙满心满眼仅存梅静宣一人而已,她起伏不定的胸膛,时而碰上对方的相同部位,时又彷彿感受到了对方的心跳。刘熙想:梅静宣为何会说出那番话?她真的知道了吗?那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冷静下来了?」 片刻之后,隐士让刘熙靠上自己的肩,两人的身体终于紧密贴合了。梅静宣继续说:「从宫里走出来时,常常这样……你若要待在这,总得习惯的,不是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刘熙的话忽地顿在了这。她不禁嗤笑起自己,别说周显了,连过往未曾意识到这股压力的自己,她也感到荒唐不已。 「所以,别再怕了……我会在这陪着你。」梅静宣向来冷凉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温暖。刘熙双手环上对方的背脊,力道越渐加剧,似想将这份暖意全数佔有。 「您之前之所以那般……勤恳务事,正是感于这份担子之重吧。」 梅静宣听了后笑出声,「是吧,所以那时候才总是那么不安。」 「我想抱一抱那时候的您……」 这下梅静宣是真的止不住笑意了。她怜惜地揉了揉刘熙的背,「不要紧,现在抱也是一样的。」 ==== 那个堂前第三是我乱掰的哦,第十三名的意思 十、探真意(一) 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展当中,上榜、被通知入宫进修,以及提及刘府要她去住几日之类的事,刘熙将这些一一告知梅静宣时,对方竟毫无怀疑地全盘接受了,简直顺利得可怕。 刘熙已不只一次怀疑隐士是否已猜到真相,然若是如此,她认为对方绝不会还能这般平淡、自然地与自己相处才是…… 刘熙本来还正思索着,不想这时候腰间突来一阵刺激,吓了刘熙好大一跳,整个人直接蹦了起来。猛然回头查看,便立即发现了隐士仍未即时收回的两根指头。 「您、您怎么──」刘熙心里还在后怕,表情因此显得有几分委屈。 梅静宣见状笑了出来,「还在整理东西呢,就见你在那发愣……」说着似乎又想起刚才的景象,笑得越发起劲,「怎知你反应会那么大?」 「我、我在想……明日的事。」刘熙说着,又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上的东西。 明日,她们便要分离了。虽说只是不长的一段日子,可这是自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要分别这么久,确实有些不捨。 「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梅静宣浅勾着唇,轻轻抚着刘熙发顶。 隔日午前,刘府的车舆便早于刘熙预定出门的时间,抵达两人居住的院落了。梅静宣见状不免吃惊,她以为刘熙是要自行回去的,不想刘府竟派了人来接,实在过于大阵仗。 然事实却也不同于隐士所想。 刘熙依依不捨与梅静宣道别以后,上了车便见到许久不见的小妹,刘泠。「你怎地来了?」刘熙惊讶道。她这位胞妹是一点儿也不想与人交往的沉闷性子,照以往,刘熙在外和其馀世家子弟交际,要有家里人来接的话都是大姊刘恆,刘泠是极少迈出家门的。 「回去再和你说清楚。」刘泠鼻子微微出了一声气,但接着倾头想拨开布帘与外头人打声招呼、应些礼数,可马上就被刘熙推了回去。「走吧走吧。」刘熙急忙示意前面人赶车回府,深怕再让府里人在此停留久一些的话会给梅静宣……或者她自己,增添麻烦。 市井喧哗吆喝随着车舆行进逐渐被拋在后头,待外头逐渐变得安寧以后,再行不多时,车舆便停下了。 此处是与王宫所在区域比邻的世家府邸聚集地,寻常百姓鲜少能踏入这里,更遑论做生意、杂耍卖艺者等。故这里多数时候悄然无声,甚至鸟语在此似乎都会轻上些许。 刘府相较周遭大院红灯高掛、雕兽刻禽的景象来说,算是「清寒」许多。刘氏祖上虽无仕进高中者,却也蒙几位任职于四门七司先辈之荫,得以自士人阶层晋升至「官家」,并住进京中富贵巷里之中。 刘家诸位长辈早已守在大门等待刘熙、刘泠归来。见了刘熙虽身着陈旧布衣,却也大体无恙后,喜极而泣:「平安回来了就好!」 眾族人又连忙带刘熙往祠堂去,一番洗尘去秽、上告先祖之后,也到了用饭时候。去饭厅路上见着不少僕从,多是停下脚步向刘熙道贺其无事归来,闹得家中一片喜气洋洋、和乐安详之景,实在令刘熙哭笑不得。 为求刘熙路途平安顺遂,这半年多来刘府在吃穿上节俭不少,即使今日为办洗尘之宴,可按氏族惯习,也得再清简些日子,待得到神祖旨意,才能重回府中过往用度。 刘熙望向桌上餐食,确实仍是素菜较多,不过在调味上似乎下了好些功夫,也是顶不错的菜色了。 然长辈们的关照倒是苦了刘熙,涉及宫廷密事的部分虽说不好过问,但眾人依然想摸清楚小辈这一路下来遇到了哪些事。若受了什么苦,之后也好为她补回来。 刘熙深諳说一个谎便要用许许多多的谎来圆的道理,于是她不将整个歷程说全,仅将梅静宣称作是好心收留自己的人来叙述──既不说谎,也不说实话,虽说也招了家姊好几个白眼就是了。 饭后,家里人还拉着刘熙说了好一会儿,就怕她是不是饭桌上不好讲出一些旁人不得听的事。还好,刘熙大概是真没吃多少苦,腿受伤的事也是就轻带过,长辈们才终于放人。 姊妹三人结伴走回院落,可长姐刘恆与小妹刘泠却是跟着刘熙进到了她的厢房里头,大有一股再续一席话的氛围。果然,进到屋子后,除了理所自然已经有人打理过的跡象以外,厅堂的坐蓆前还备好了……嗯,桂花糕与桃花酿的样子。 「不愧是伯蝉姊姊,真了解我的喜好……」 刘恆这时候狠狠敲了下刘熙的头,「别说些有的没的了。就是知道你在老一辈跟前不会好好交代,我们才又摆在这聚一次的。」 「仲明姊姊可别想撒谎,或许我是整个府里对你所歷之事,知晓得最详细的人呢。」刘泠轻飘飘地拋下这句话,率先落坐,并为其馀二人在月白瓷杯里添上酒液。 听妹妹这么一说,刘熙先前的疑惑又全数回笼:「是啊!你还没说!怎么今日是你来载我一程?出门了吗?」说完,刘熙目光在其馀两人身上来回梭巡。 刘恆见刘泠似乎羞于啟齿,便替她回答了:「季斕的武学不是不错嘛?」刘熙闻言点了点头,刘恆接着又道:「前些个月……大约正是你出行不久后吧,她报了武试,现已在宫里觅得一职了。」 「竟是如此!」刘熙十分开心,立即转身抱向刘泠:「太好啦!你能走出宅邸看看外边世界,姊姊真的……万分欣喜。」说完她又问:「季斕是在哪个门下做事?」 可惜刘泠摇了摇头,「不让说。」 「是嘛……」刘熙暗忖,若是这般保密,许是哪个大人物的宫门护卫也说不准。即便遗憾日后可能无法轻易在宫里见到对方,可对于往昔性格阴鬱内向的妹妹能鼓起衝劲找件事做,刘熙实在喜出望外。 「在宫里待了几日,季斕今日是休沐归来,带了消息说会载你回来。」 「原来如此。」 两位为人姊的也是护妹心切,因而本来针对刘熙的「吐真宴饮」,这下子变成了嘉奖妹妹的聚会。 十、探真意(二) 夜里起了薄薄雾靄,刘熙披了件外衣,仍坐在院里石桌前。月明斜掛,星疏点点,一点桃花香气在小小的院子里飘散,也不知是先前饮的酒馀味犹存,还是天晚间起的错觉。 她想起梅静宣的院落里是种有一株桃树的。前些日子里,她总是在那清幽的气息里转醒,迎接每个有隐士在身边的一天。 梅姑娘……如今会在做什么呢? 夜色笼罩已久,按对方过往作息,许是就寝的时候了。 刘熙望向周边厢房。刘恆明日要同刘熙进宫述职,早早便歇下了,刘泠亦因为久违回家,一身疲惫,现也已熄了灯。 晚风清凉,虽过了穀雨,可偶尔还是冷着的。府内静悄,除护院走动巡视,徒留风声颯颯。这不禁令刘熙想起了还待在梅静宣那偏乡小院的时日,夜间多是要伴着那初时让她倍感萧瑟的风声入睡,如今思念起来,倒使她颇觉眷怀。 翌日,天将亮前刘熙便被长姊从床榻间挖了起来。时隔半年多以来的赴朝议事,这念头甫一浮现,不知怎地刘熙就胃痛了起来。 是因为习于与隐士一道的、那安逸无争的日子了吗? 思及朝堂内的尔虞我诈、部分同僚的冷嘲热讽,登时让刘熙心灰不已。尤其日前又见周显那般模样,真真令刘熙对未来仕途感到忧虑。 朝会开始前,诸臣全候于堂口,等待宫侍传唤君上口喻方得入内。何啟、伊禄与其附庸之流集聚一处,见刘熙到来,无不冷言或语带酸讽地向她道贺平安归来。刘熙在朝中无凭无依,自是不能随意敷衍或嘲弄回去,只笑面接下这些一点诚心也无的言语。 经此一遭,她不免思量,依上次见面的白净铃、言文重,乃至眼前何、伊势力的表现所见,君上竟是未将她此番出行所为为何,透露予其馀、任何一位朝臣?虽说似乎已因此引来一些猜忌,进而或将给她带来麻烦,但刘熙更在乎的是周显这一作为的用意。 据眾臣反应来看,这些人皆是见到了刘熙本人,才知晓她已经回京。这么想来,便表示当初与梅静宣结伴进城,竟是未被各家世族注意到么? 居然如此……幸运? 实在有些不对劲…… 倒是君上,立刻就命人来与她接触了。所以,只有君上一人……得了消息,是吗? 思及此,刘熙不免苦笑,并惶惶然预感自己似乎被捲入什么漩涡里了。 罕见地,今日朝议过程中刘熙见到了何、伊之流被周显处处针对的样子,不论税赋、内务、边防、兵戈,或是宫中仪礼、节祭等,凡是他们所提出的意见,绝大多数都被周显以微妙的态度应付了。 可惜刘恆身立之处与刘熙相隔甚远,否则她已经好奇得几乎要无视堂内这般逼仄的气氛,就想找对方仔细问问,那群小人究竟是怎地在这半年里沦落到这等地步的? 不知隐士见到这副景况会作何感想……想必该是痛快不已吧!刘熙忍不住臆想,又窃窃偷乐。 不过,不管这情况已发生多久了,阶下一干人臣应都心有盘算才是。何氏、伊氏出现了被君上打压的兆头,虽非一朝一夕便可蹴及,然压制其朝中势力的办法确实初露曙光……只叹刘熙此前尚未摸清各朝臣心之所向,如今想再拉人联手、扩张势力以制衡对方,就怕打草惊蛇。 若隐士此刻仍在朝廷,那么她的想法是否就能成功实践了呢?刘熙不免又开始幻想起来。然现实是,朝议结束后,她便重回岗位,继续接手该她做的事。虽有意起变革,但现阶段仍力有未逮。 接下来几日,君上在晨议中的表现依旧令人捉摸不定──即使往昔就是如此──但那股宛若潮水被逆推反向的气氛,稍有动点心思的人皆可察觉。 整个朝廷如今颇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纵使人心浮动,却谁也不愿做那第一个出头的人。 「仲明,自己要小心一些……」 一日夜里,连身处权力边陲的刘恆都郑重地留下这句叮嘱以后才离开,水面下究竟有多么混乱复杂,可见一斑。 刘熙目送长姊离去以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何、伊一派如今应是想尽快弄清君上目的,以及重新拿回他们久掌的大势才对,而朝内其他人,则是一点都不想蹚这浑水吧……可偏偏,刘熙已从这次的纷乱中瞧见一丝能扳回一城的希望,实在不想就此错过。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守门的敲了敲她的房门寻问:「小姐,晡时有人给您送了信,底下的过后给忘了,现在才呈来。」 「拿进来吧。」 那人打开门,将那书信放在外室桌上。刘熙问:「署名何人?」 「回小姐,这上头写的『实七』,再无其他。」 刘熙不免诧异,她可不认识这样名姓的人,「其字分别为何?」说完,她整理了下案上的帛纸简牘,随后起身迈向外室。 守门的将信拿起来看,道:「是……果蓏之实、北斗之七也。」 刘熙闻言顿了顿,想了好一会儿后突然面颊迅速红了上来,快步将那信取过来。「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别责罚那做事的了……」说完,她回过身摆了摆手。守门见自家小姐接了信以后竟是这般反应,显然有些吃惊,不过也不敢多作停留,马上欠身告了退。 而刘熙拿了信之后,反倒更加冷静不下来了。她在房里踱步几圈,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终于啟信── 「别来数日,体无恙否?时值暮春,露雨且多,予虽心恤,然无以为解,即徘徊庭中,唯对月捻花方可抒怀。 尝闻故里他乡客言,纔知中原四方犹有立夏食笋拄腿之习。思乃夙疾,材完备尔,念乃归期。」 寥寥几句,可刘熙反覆读了好几遍,过后还紧紧捏着信纸,激动得不愿撒手。她甚至开心地想,隐士于这简短字句之间都能不住流露出如此关切,何况是平日里的所思所念? 刘熙雀跃地回到内间,推开案上沉重的简牘,从一装饰富丽的小匣子中翻出縑帛来。但正当她准备落笔时,一个念头倏地闪过脑海,让她停下了动作。思量再三,刘熙换掉案上的奢侈物,将之重新放回匣内,并把整个小箱子塞到书房一处积尘的角落去。 她从案边矮柜里取出麻纸,再次抬手,才终于将连日来的思念诉诸笔尖。 ==== 关于刘熙是怎么认得「实七」的 可以查看看诗经的关键字 嘿嘿,刘熙会脸红也是因为那首诗的寓意 (这边推荐一个可以搜关键字的网站: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 十、探真意(三) 小雨连下了几日,初时还觉得有几分意趣,可时间长了,不免使人鬱闷。梅静宣放下握在手中已久、却迟迟未落书一字的毛笔,面朝窗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算常因为雨声而感到心头纷扰、思绪杂乱,虽说有过,但她明白这一次的情绪,与过往之情全然不同。 已非是能平心静气书字绘画的心境了,梅静宣只好先将工具收拾妥贴,随后从架上取了一册刚入手的志人说话,走出书斋。 外头细密的雨宛如上天洒下的薄纱,轻笼住世间百态。自屋簷上成串落下的晶莹水珠,彷彿为薄纱饰上的琉璃一样。如此景象,不禁令梅静宣驻足凝望了好一阵。 即使这雨是落一阵、停一阵的,地上仍是积了不少水,若是再这么下下去,恐怕都要漫到廊道上来了。隐士忍不住忧心房里的书册:若是再不见天日,怕是要生出霉斑…… 呆立许久,梅静宣才在远处闷雷滚滚中回过神来,她指尖摩娑着书脊,苦笑出来。怎地脑里尽想些琐碎无要的事呢? 梅静宣摇了摇头,又叹了次气。 不过天上积云在午后便逐渐散了去,光束拨开云堆,纷纷洒落在大地上。 读了手中志人册子不过半卷,送信的差使便恰好在这时候造访了。梅静宣接过信后闔上院门,左右翻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真不是自己出了幻觉──她收到了两封来自刘府的信。仔细辨识过笔跡后隐士安下了心,一封是刘熙所写,而另一封……即便梅静宣有所疑惑,她终是认出这字跡源自好友刘恆。 ……刘熙,不会是被刘恆给狠狠教训了一顿吧? 那么刘恆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写下这封信的呢? 梅静宣将刘熙的信轻抵在鼻尖,心头默歉,之后将它放下,首先啟了刘恆的看。开头便是一番嘘寒问暖,可直至阅毕全文,除了述及邀请她到刘府作客以外,全然未提及刘熙。 梅静宣思量许久,才将信纸压下,接着取过刘熙的信函来看。见着上头文字满是掩饰不住的雀跃,以及丝丝不难察觉的情意,盘旋在隐士心头的那股沉鬱,终于逐渐被扫了开,心下熨贴。 与刘熙相识以来,两人从未分别这么久过,时日算来也一旬有馀了。 于这不大然空落的院子里,她喟然一叹。这份寂静,她已习惯,亦甚感不习惯。 虽说十分思念刘熙,但刘恆信中已写着只两人会面就好,梅静宣便寻了个刘熙休沐后的白日到访。刘府僕从只听闻她是家里小姐重要的客人,没好奇太多,领着梅静宣进门后,便由早已等候在内的刘恆带走。 「第一次造访,还未与你家老问安呢。」梅静宣见刘恆直接将她带往内院走,忍不住说。 刘恆笑着应:「老人家都出门去了,也说让我们自在些。」同时,她亦是禁不住打量梅静宣,隐晦问道:「近来身体可好?」 「好多了……也过好几年了。」梅静宣主动靠近刘恆一步,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好似安抚。刘恆读懂梅静宣的意思,心里不免宽慰。 刚招录完新一批学子,在进入监行门拜师听讲前,此间正是他们最后的间散日子。也因此,身为监行门司典的刘恆,才终于得空来招待重回京城的旧友。 梅静宣未曾进过世家大族的宅邸,此次前来,虽见刘府院落似乎不比旁的官家富丽,可布置颇现雅致。踏入书斋院子里,见着三厢环庭、苍蘚满径、落花盈阶之景,隐士更是叹道:「这是『藏书四时』?倒真有一番味道!」 刘恆听了,无奈地笑:「家里也就仲明爱闹这股南方人的间──」才说到这,刘恆倏地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些什么,愣是吓得止住话音。气氛霎时凝滞。 还是梅静宣首先笑了出来,面露调侃,「是了,她还说自己是湘洲人士呢。」 闻此,刘恆实是尷尬不已。可她瞧着梅静宣的态度,却又十分困惑:梅大人这是……不生气、不埋怨吗?怎么如今……竟是这种反应? 「您、您不气吗?」刘恆颤颤地问。 「生气啊……」梅静宣只虚虚地慨叹,并没作肯定,她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比起生气……看了刘熙的种种反应后,先来的可是疼惜……」 「疼惜?为何?」刘恆颇为吃惊,「她是做什么了吗?」 隐士忽地吃笑出来,刘恆看得不明所以,只听她问:「刘熙平时在你面前,性子如何?」 「这……心思敏捷、爱笑,虽说是慧黠,可也很能气人呀。」身为对方长姊,平日里来被刘熙气得可不少。刘恆答完,仍旧不解地望向梅静宣。 隐士偏摆了副难以捉摸的表情,但语出惊人:「你可知她在我面前落了好几次泪了?」 「什──刘熙哭了?」刘恆震惊得就差蹦起身来,接着手足无措:「她、她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说受伤了?」 望着眼前好友对胞妹又气又爱的表现,实在让梅静宣忍俊不禁。她马上出言安抚:「除了腿伤外,她无事。她会哭……估计是觉得内疚。」心里愧疚得受不了,才在临出发时,乃至接近京城那晚,终于受不住那满腹煎熬与自责,于是化作了泪水,不住涌出。 即便是现在再重新回想起来,梅静宣仍是感到怜惜不已。看尽了官场尔虞我诈、欺瞒背叛以后,再见如此……善良、温柔之人,梅静宣怎能不为此人动容,以至于动了心呢? 是了……这世上,少有人……甚至可说几乎不会有人,能那般不求回馈地待人温柔。没有人有义务对旁人温柔。 即便梅静宣或多或少能察觉,刘熙望着自己的眼神中饱含崇敬,可实际上目睹了对方眼泪决堤、情绪崩溃的瞬间,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被对方如何「珍视」。除却来自血亲的关爱,梅静宣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般好似能融化冬雪的暖意。 于是,隐士便也想要守护这样一个柔软的人了。欲紧紧跟随,并护着对方,慢慢地……还变得想与之亲近。这些情绪,对梅静宣而言都是第一次。而她亦是渐渐地发现,只要能和对方在一起,见着她笑,见着她满足,自己的心就能感受到充足、满溢着欢欣。只要刘熙好,自己便也跟着好。 十、探真意(四) 「宣──刘左侍叔熙──」立于宣鸣殿外的宫侍长声高喊。待其话音落下,才收起手中兵刃,接着门后走出一内侍,先朝刘熙一躬,再摆手示意候于殿外的刘熙入内。 刘熙回敬,随后理巿弹冠、整好一身朝服,跟在内侍后头进了宣鸣殿。 周显仍在办公,案上折子数照样不少。不过他批阅的速度不慢,且估计这会儿馀下的都是非紧要的奏疏,周显批阅的同时,还能分出心思来与她说话。 「刘卿近来面议次数可不少啊。」周显呵呵轻笑,朝刘熙投来的眼神当中满是调侃。以愉悦的气氛开啟谈话,这是周显惯来与她说话的方式──自从察觉周显有意重整朝内势力之后,刘熙便下意识地思索起眼前君主的一言一行,用意会是如何──为表示亲近?是对中立朝臣释出的善意?那么,她又是否该去找白净铃「核对」君上的应对态度呢? 虽说脑内转过的尽是这样的猜想,可刘熙此次前来目的非是为此。敬完礼后,她直奔主题:「臣不解君上要梅大人回朝的用意。」 这句话孤单地在偌大的宣鸣殿中传开,然直到飘散至尽,仍没有获得一丝回应。 刘熙并未表现执意求解的模样,而是持续垂首,立于原地等待。儘管她并不认为这个问题所应得之解,会是怎么个绝不该揭晓的答案才是──那么,为何周显要沉默这般久? 终于,在刘熙快要耐不住疑惑而再度发问前,她闻得殿中最里侧发出的一声轻叹。刘熙内心愣是一惊,脑袋霎时不敢有任何一点挪移,只得僵着脖子,继续低眸直视地面。 「……何司律、何左侍律、何右侍晋、伊司戒、伊右侍叔、魏左侍晋、姚侍戒,刘卿可识得这四门七司之中,身任此些要职者?」 「……认得。」至此,刘熙终于直起腰身,抬头望向座上国君。周显不知何时已搁下手上硃笔,漆黑若渊、悄然无波的眼眸始终让人摸不着他的心思。然而听到周显刚才点出的人之后,刘熙在阶下望着,竟隐约觉得她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点悲凉沉鬱之气? 「与梅卿相处了好些时日,你该知他们一眾作派,与梅卿相去甚远吧?」 刘熙听了这话,心跳越发加速,既是激昂,又如针刺般浑身难受。周显这是?说这番话的用意……难不成真是要拉拢人? 「臣知晓。」刘熙生生止住心里激动,才将将把话给说出来。却不想,周显不顺着话头说下去,反倒转了弯,问:「梅卿……如今同你住在一院里,是也不是?」 这下搞得刘熙更加错愕了。周显为何突然这么问? 难不成,他是要向隐士出手? 刘熙终于掩饰不了自己听到这番话以后產生的动摇,她颤颤巍巍地应答了对方,可迎向对方的目光里却尽显不安。 周显察觉了刘熙的异状,心下暗忖几分,马上得了个猜测。 这位令人难以捉摸的君主面上仍旧不显,只继续道:「你说……我该怎么将她请到宫里来才好?梅卿这上京也过好些日子了,寡人实在想见她想得紧啊。」 「这……」刘熙虽然知道周显想和梅静宣碰面,但心底总认为不该真让此事发生。可即便她对此抗拒得不得了,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奈回道:「臣不日便会与梅大……梅姑娘传达此意,还请君上稍候几日。」 「行吧。只不过,我这儿刚巧有个任务还需予刘卿办妥。」 闻言,刘熙不解地往上望去,只见周显起身,自边上柜子里翻出一密封卷宗,递给刘熙。「这事需你出城执行,几日后便得出发。到时,城门会有人与你接应。」周显说到这,顿了一下,又走上前,经过刘熙身边的摆饰柜,拿起刘熙之前挑出的配剑交给她。 「带着吧,这是寡人的自信之作。」 刘熙满头疑惑地出了宣鸣殿。 她本是为着向君上求得一解才来,可结果不仅被周显糊弄了过去,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还被多塞了一项任务。刘熙越想,便越觉得荒唐与来气,可又拿此没办法。 气冲冲回了侍门,刘熙才忽然想起还有个难搞的同僚在,连忙将密宗收进怀里,确定藏得一丝不露以后,才故作从容地推门入内。 果然,才跨过门槛,她便感觉有数道目光黏上己身,随后,就有人影靠过来拦住了她。 「刘大人日理万机、勤劳辛苦,真不愧为吾辈楷模,不过……这几日多不见你待在位上,可真叫我等好找啊!」来者身着紺蓝长袍,外披花青轻裘,只差拿一把摇扇,便能全了那股风雅恣意。此人是律戒门司戒伊禄之子,伊辉,任叔平门右侍叔之职。 即便这人上来就是一副找碴的模样,身后无依的刘熙也不能以严色相对,只堆起笑回道:「伊大人,实在是对不住,可刘某旷职多时,还有诸多处须了解跟进,这阵子便忙了些──」 「如此就好,别总是一天到头地就想往宣鸣殿去。」 听到这句话,刘熙嘴里本欲「安抚」这权贵公子哥的话,便被她嚥了回去。伊辉就这么把来意给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没想到都过去半年的时间了,眼前这人不长心眼的性子还是一点儿都没成长,当真无趣。 于是,刘熙将伊辉一通敷衍了过去。 晡时之前,刘熙便下岗回了府。 由于又新接了项任务,这一次不管家里人再怎么拦,刘熙打定主意就是要回去找梅静宣。分离十几日,思念之情实在叫她难耐。 身上行李不多,刘熙收拾了几样必要的物什后就到书房去,将周显给予的密宗给拆开来看──信上附了两行字,而后又再有一密封信函收于其中。 刘熙先看上头的字,写着:「外交之属,临场再啟之中密函。至城门处交赴此信。」 她再左右翻看,未见其馀机关。看来这项任务是与外国使节的密谈?但内容竟要保密至斯?还让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朝臣赴会?这……不会出什么差错吗? 这份未知令刘熙倍感不安。 十、探真意(五) 将两份分属不同的信差开,分别整好了之后,刘熙重回自己的厢房。 周显给的配剑还放在旁的柜子上,她走过去并拿起来端详了番,纹饰精緻却不繁杂,上头也未镶嵌珠宝金石等,因此整体十分轻盈俐落,应是为防身用而如此设计。 刘熙再如何思来想去,仍猜不着周显赐她这把贴身短剑的用意,便只好将之随身带着。 离家前,虽说刘恆在与她道别之际略显犹豫、似乎有什么话欲说,可最终不过向她嘱咐了句:「有什么话可都得和静宣说开,切记别再撒谎了啊,仲明!」 刘熙瞧见姊姊担忧成这副模样,不免失笑,即便不甚明白对方为何突然这般交代,然她亦是郑重地回復:「我省得,我也想……与梅姑娘摊开来说、坦承心里话……」 这话听来似乎还别有所指,可刘恆没想太多,只上前抱抱刘熙,又道:「行事定要谨慎小心,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刘熙知她指的是出城办差事,于是紧紧回抱住她,「我会的。」 与家人别过以后,刘熙乘着自家车舆──毕竟在富贵里巷中靠双脚独行,实在惹眼了些──前往梅静宣居住的院落。不同于当初暂别时心境上的慌乱,这一次回程,刘熙不仅满怀期待,甚至生出了些紧张之情。 这绝不是她单方面的思念,刘熙十分确定──她与隐士,心意已然互通。就待回去,她便要与隐士将所有事都给说开! 市井的喧闹逐渐向后流逝,伴随脑海内估量的路线迎来终点,刘熙身感舆驾停了下来。她连忙拨开帘子,示意赶路的僕从放轻声音,眾人会意,便安安静静地替刘熙提过行李,并在她下了车舆之后,静悄地递予她。 「小姐,办完事回城之后,可得将里头的姑娘带回府里,介绍给大伙儿认识啊!」车伕爽朗地说,他声音依旧放得轻,可音量不难让周遭随车的僕从们听见。眾人马上变作一副「自家小姐好事要近了」的表情,满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模样。 刘熙见状立刻大红了脸,喝斥道:「你们!没个正形!」 本来刘府内僱佣间气氛融洽,是以偶尔僕从们还会出言调侃几句主人家。刘熙心思剔透玲瓏、性格随和,也是家里和僕从相处最为和谐的人之一,估计是方才满心的盪漾全浮现在了脸上,这会儿才会被他们如此打趣。 待一眾家僕被刘熙佯装的怒火给赶跑了之后,她才清了清喉咙、重整姿态,抬起手将要叩门── 「回来了?」 这时,门先从里头打开了,隐士嘴角含笑,柔目望着站在外头一脸错愕的刘熙。 「您、您怎么……」 「门外突然聚集一群人的气息,于是出来查看──」梅静宣侧过身子,带刘熙入内,「便听见你们的谈话了。」她解释道,面上仍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刘熙自然是接着猜想到了,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因此即便隔着一堵门墙,自己方才与家僕间小声的对谈,也定然被对方全收入耳里了。 于是,刘熙再一次闹了个大红脸。 梅静宣迎接刘熙进屋以后,马上就带着她回到本来住着的厢房,将行李收拾好。动作间,梅静宣状似心血来潮般问:「你这几日……在朝内待得如何?」 刘熙立时心慌起来。没料到隐士竟会这么快便提起这事,于是她只支支吾吾地应了句「还行」,然心里仍止不住想着已然做好的打算,以及出家门前自家大姊的嘱咐──不知怎地,眼下回想起来,突然觉得对方那犹豫的态度似乎颇为可疑…… 隐士轻哼了声作为回应,好似只是表达自己听见了,但这声轻响,听在刘熙耳里倒是折磨非常。她忍不住猜想,这难不成是隐士对她的试探?还是……仅如字面意思那般,不过是想听听自己的工作日常呢? 刘熙原地忐忑了一阵,望了好一会儿在房间另一面持续整理物什的梅静宣,终于下定决心。她放下手头上的东西,缓缓走近梅静宣,接着,自对方身后轻轻捏起其衣襬。 梅静宣马上就察觉了,她停下手上动作,本欲回头询问刘熙怎么回事,不想刘熙并没有要放手。隐士稍稍撇头,瞧见身后人脸上惶惶不安却仍然紧咬牙关的模样,她登时想到了什么,便不强硬回过身,而是保持现在的姿势,微侧着头朝后问道:「怎么了?」 「我……」刘熙深深吸了口气,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就是要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不欲再对隐士有所隐瞒。可她的心跳,并不如她所欲那般平稳,而是正猛烈而激昂地跳动,宛如要踊上来了似的,愣是把她想讲的话全堵在了咽喉里。 「我……呃……」喉咙被紧紧扼住的感觉,令刘熙不自觉将梅静宣的衣袍越捏越紧,此刻的佔满心头的紧张也使她的神智与视线变得越发模糊…… 快啊,刘熙!你必须说句话才行,你总得要说出来的啊!否则……否则这要梅大人如何看待你? 刘熙忍不住咬住自己唇瓣,希冀这样能让自己的思绪重新归位。 就在血腥气逐渐漫开之际,隐士竟突地回过了身,刘熙手中顿时一空,可不过倏忽而已,一道温热的触感再次填满她空虚的掌心。 刘熙低头看去,她手中所握的,换成了梅静宣覆着薄茧、纤长,又泛着暖意的指尖。 「别慌,刘熙。」梅静宣面上没有摆出明显的情绪,可偏偏如此,那自始至终凝视着自己的双眸,终是让刘熙慢慢冷静了下来。梅静宣还继续牵着刘熙的手,另又腾出一隻手来抚着刘熙额旁细发。 刘熙愣愣地望着梅静宣不急不缓的动作,既轻柔,表情也如平常那般镇静淡然。突然间,她便确定了内心那早已生出过无数遍的想法:隐士……已经知道她的身分了。 「冷静下来了?」 刘熙抬眸,与梅静宣对上眼,微微頷首。 「你有话要告诉我,是吧?我会好好听着……所以……」不知为何,隐士的话到了后半便越发小声了下去,不过两人距离之近,刘熙仍旧收入了耳里。 她已然认知到隐士这时候说出这番话的用意,理好思绪以后,刘熙一五一十说出所有事,周显的交代、旅途路上、初见梅静宣时的心情,乃至回朝以后她观察到的事,全部都说了清楚。 十、探真意(六) 梅静宣静静地听着眼前人将两人相遇的背景及之后的一切娓娓道来。虽说早已隐约猜到实情,但果然……听着这份坦白,她的情绪还是会无法抑止地起伏不定。 可看着刘熙不安的同时,仍旧乖巧地坦白所有,梅静宣的心又软了下去,甚至在刘熙提及近日变幻莫测的官场局势时,她险些走了神,忧心对方说了这么多话会否口渴。 「──便、便是这般了,梅姑娘。」 梅静宣看刘熙低眉顺目,乖乖「认罪」、静候发落的小模样,实在忍不住笑意。她端起对方下頷,迫使刘熙抬头和自己对视。 「呃、梅姑娘?」 「我很开心是由你主动托出一切。」梅静宣唇边勾着浅浅的一抹笑,不吝嗇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悦,并在刘熙诧异的目光下,将对方纳入怀中。 「您不生气吗?不、不怨我吗?」 「恨来怨去的可没完没了。」梅静宣稍稍撑开刘熙的肩,她看进刘熙眼里,语气幽深,「君上令你将我带回朝的原因究竟为何,才是真正要紧之事,不是吗?」 刘熙细细瞧着梅静宣,见她面上换成肃色,真真无一丝埋怨跡象,心中大石好不容易放了下来。 「不慌了?」 刘熙陡然一愣,抬眼就见隐士眼含调笑。被身前人这般调侃,饶是刘熙这般善于藏住脸色的人,也不免羞上顏面。 她为了这事,心里忧愁了大半年,不仅无人能诉苦,还时不时因思及与梅静宣撕破脸时将会迎来的痛楚,胸腔总是鬱闷不畅。 如今,紧绷的心弦忽地松开了,刘熙那总塞满思虑的脑袋便突然有些转不过来,只发怔似地望着隐士俊俏的面庞。好一会儿,刘熙才意识到──梅姑娘何以如此柔情地望着自己?好似她满心满目,只盛了刘熙一人那般…… 此刻,她们两人的身体还贴在一块,彼此间悄然无话,恍惚有什么逐渐流淌在开来。一股熟悉的香气,试探般地窜入了刘熙的鼻息。她驀然想起分离前梅静宣曾和她说的,原先意在「考完试」以后再好好谈谈的,与香囊有关之事…… 思及此,刘熙整身子忽地就热了起来。 要命的是,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刘熙注意到隐士似也轻轻吸了下气,接着像想起什么一样挑眉,而后,两人视线便这么对上了。这一瞬,刘熙觉得自己的心脏漏了拍,然后又为补足似地,开始急遽跳动。 眼波流转间,无须言语,就已能知晓面前人的所欲所想。两人的距离越发靠近。刘熙听着自己几乎响彻满室的心跳,目光不由自主地下挪至隐士唇上。 「你想吻我吗?」 她听见梅静宣在许久的静默之后,缓缓地问。 这话就如同指引,诱得刘熙愣怔頷首,随后,垫起脚迅速将唇附了上去。 她们小心翼翼感受对方的存在,仅仅是含纳对方的柔软,偶尔嚐及一点湿润,也令两人燥得出汗。 不知何时,刘熙双臂搂上梅静宣的肩,原以为已足够近的距离,变得越发密不可分。她感觉自己的腰被隐士环紧了几分,搔痒的感觉游走在腰际,让她情不自禁咬住了身前人的唇,继而,刘熙又感觉到自己方才咬出的唇伤,也被梅静宣回礼似地略蹭了过。两人的呼吸越发紊乱。 不多时,她们贴合含咬许久的唇终于分了开来,不稳的鼻息依旧交缠在一块。刘熙双脚发软,但因为腰还被梅静宣紧紧搂着,她才得以站直身体。视野佈满因羞意而生的水雾,令刘熙看得不是很清,但能确定的是梅静宣望着自己的眼眸,同方才亲密之前一模一样──思及此,那股羞涩便怎么也下不去了。 不过,同时生出的还有心意互通的兴奋。刘熙忍不住埋到梅静宣胸前,激动地用脑袋拱着对方,甜得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隐士忍不住笑出声,再度抬起刘熙的下巴,手掌抚着她的脸颊,拇指拂过对方唇上深红的伤处。 被这样抚摸,方才唇吻贴合的触感与害臊又一次跃上刘熙心头,她只得忙地垫起脚紧紧环上隐士肩头,深深感受两人身体间相传的温度,才堪堪止住这份躁动。 见刘熙这般羞赧难耐,也是第一次动情的梅静宣便只能跟着压下自己的羞涩,搂着身前人,各自抚平自己的心。 将带回来的行李都收拾好后,刘熙才向梅静宣提起君上派予的任务。因为机密之故,刘熙不好说多,梅静宣也知晓,并不多问,她只沉吟片刻,而后忽地语带笑意说道:「那么,得等你回来之后,再到府上拜访了。」 刘熙马上便领略了隐士话里含意,脸上立时浮起一片霞晕,一下子又惊又慌地不知怎么回才好。确实家里人──上至家姊,下至僕役──似乎都期许自己和梅静宣能走到一块儿,可直到不久前,两人才终于明确了双方的心意,突然就要和隐士一道回家与长辈相见,别说措手不及,刘熙感到更多的是可惜:她都还未与互定情意的梅大人相处多久呢!这么快就要回府商讨筹画更进一步的事,未免也太── 然刘熙又转念想到:如今朝廷内外风起云涌,局势诡譎难测,且君上有意朝隐士出手……她们两人之间若是能有更加稳固的联系在,她便能以自己这些年扩展的人脉,更甚是以家族为后盾,为本于京中孤身一人的隐士出更大一份力! 于是刘熙欣喜地应下了。两人时光固然不错,不过能与梅静宣以伴侣相称携手回家,并带对方认识自己自小生长的地方,想来亦觉得美好。 十一、交锋(一) 只叹刘熙尚有任务在身,温存不了两日,甚至两人间还未能有更加亲密的触碰,刘熙便得再收拾行囊出发了。 刘熙立于门口,望着起早相送的隐士,眸中满是不捨。她忍不住埋入对方怀中,晃着脑袋语气低落,「希望不是什么艰鉅的事……要能早早回来就好了。」 梅静宣拍着她的背,轻轻地嗯了声。 「君上遣你前去,想必是需你灵活的心思能派上用场……总之,行事切记小心、仔细洞察周遭。」 「我省得。」 两人又黏糊地说了一会儿话。待日光斜射过墙顶,透过枝叶在地上洒落细碎的光辉,刘熙望着隐士沐浴在这般晨光之中,才终于与之挥别啟程。 行至城门并不费时,接应的人亦不难找,不如说对方似是已记住了她的模样,方抵城墙附近便有人迎接,并指引她进到官兵驻守处内。 不知已候在屋内多久的接洽者长相并不显眼,刘熙在略显幽暗的室内只窥得对方眉眼略微锐利,且不知何故竟是一身劲装。那人拱手朝她示意,刘熙拿出密函,将外封信件递出,他略看了一眼便将之收进怀中,再朝刘熙一拱手,向墙边候着的、早先将刘熙带进来的那人瞥了一眼后,逕行离去。 刘熙方觉疑惑,那立于一旁的人便连忙上前,「还请侍叔大人稍等些时候,子武大人是去备马与集结兵士,不多时便可出发。」 刘熙闻言,思绪在对方话中那名字上逗留了几分,然她面色不显,问道:「知晓了。那么,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不敢不敢,侍叔大人如此称呼实在折煞我也,小人名谓文乙,被指派与子武大人、辰武大人一道,护卫侍叔大人至临城与会贵客。」 ──果然。 在阴影的笼罩之下,刘熙略挑眉眼望着眼前人。自周显含糊其词,不将此次事务细节交代清楚,她便有了心理准备:或许自己于周显而言,可能成了颗可随意拋弃的棋子。 她得出言试探眼前这明显直属于周显──熟知任务详情──的「文乙」,刘熙必须弄清自己是否真成了弃子。 所幸,文乙似乎是毫无隐瞒地把所有都全盘托出了。 「大人至临城要见的人物,为晏国使臣。」 文乙躬身,面目落入了阴影中,令刘熙无法辨别他的神情态度。然而,便是这短短的一句话,让刘熙错愕的同时,亦生出了百转的心思。 使臣。 既然有使臣到访,而且还是长期处于对峙状态的晏国来使,怎会这阵子朝内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宛如这整件事……这个会面,全被周显给隐瞒了住,是绝不能被朝臣所知的密会……这── 自己果然被周显拉拢了? 晏国来使的目的……为何? 周显要自己临场再啟的密函之中,是否正藏有解答? 刘熙的脑中掠过无数想法,甚至在忆起尚未拆封的信件时,生出了立即查看的心思。但眼下除了身前的文乙,刘熙还能感知到暗处藏有一人,或许即是文乙刚才话中提起的第三人,辰武。那么,她便不能在还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时,做出如此举动。 ──但是,这三人又是否知道那封还未派上用场的信件,其内容为何?还是与自己一样,都是被君上提起、摆上险而未知之棋盘上的棋子呢? 未过午时,由子武自教场带出的兵士便声势浩荡地跟在乘马的刘熙几人身后出发了。到了这会儿,辰武不知何故也未再藏,两位「武」字辈的便行在不远不近的后方,偶尔装模作样地环顾周遭,确实就像侍卫一样。 说起临城,正是梅刘二人当除抵达京城前,与异邦的二位旅者──许嫈和雍云燕──道别之处。她们那身玄服罩面的装扮,忽地便闯入刘熙的脑海内。 不知那两人在那之后,是继续行路游玩,还是已然啟程归去?刘熙不免慨叹地想。 直至华灯初上,拖着点尾巴的队伍才终于抵达目的地。和当初同梅静宣自此赶赴京城的用时相较,果然多花了不少时间。刘熙回首望着一队带来的卫士,虽说未显疲态,却也看得出他们须得休息会儿。 「侍叔大人,与晏国使臣约定的会面地,选在城中雅楼的别院鸿门。」 文乙出言提醒。虽说路上文乙已然提过,但进到城内,刘熙才赫然发觉:这与会地竟然选定在闹市中央! 「这地点由何人定下的?」 「据说是晏使定的……约莫是早就勘查好的,还说是为了安全考量呢。」 文乙话中无不带着讽刺。刘熙知他心里对此牴触甚深,毕竟国邦被人摸索得这般透彻,难免心有疙瘩。虽说各国皆有间谍行走其中,但如此直面地认知此事,于刘熙而言还是第一次。 「挑拣精兵十名,子武、辰武、文乙与我一同前去。」刘熙思量过后说道。可文乙却是摇了摇头,说:「子武大人留此待命,辰武大人与小人随侍叔大人前去即可。」 刘熙愣是无语,心下不禁叹道这三人果真隶属君上麾下,对自己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不过一路交谈、观察下来,刘熙自知她立场与此三人也无甚利害相关,便直接问:「留下子武的原因为何?」 「回京报信。」 刘熙闻言怔了住,她望向文乙,却见对方面上仍是平稳无波,好似对即将赴往的鸿门别院之行无所感知一样。 肯定还有更多她尚未掌握的事才是……但面前的「文乙」会告诉她吗? 文乙、子武、辰武,连真名都无从得知,用着好似轻易就能被取而代之的「名号」,这三人……被周显安排在弃子之列的可能性,究竟有没有?自己真能顺着这三人的指示,继续这么进行下去吗? 刘熙越想,便越觉得思绪被层迷雾遮掩住了。不知道的事,再怎么想破头,仍是无从解惑。但绝不可忽略的,是自知晓要去与晏使会面的时候,便已生出的危机感。 「……文乙,此次会面,是否还有更多要情……是我不知道的?」 刘熙在临出发前,终是问出了口。她捏紧了袖里的拳头,脸上是罕见的严肃面目。 文乙听了后,先是回望了眼辰武,见对方似乎毫无关心的模样,再又看向挑选出的十名护卫,见眾人并不十分注意这里,有的打呵欠,有的在检查随身枪械。 于是文乙低声要刘熙跟着他,走到远点的地方。 「您该晓得,小人是君上的人。」文乙首先起头。这并不出乎刘熙意料,所以她頷首,等待眼前人下文。 文乙略有迟疑,但过不久,还是说了。 「在回应大人您之前,小人也有问题想请大人作解。梅静宣,梅大人……与您,是否已结为伴侣?」 刘熙闻言,大骇地退了两步。 ==== 作话:〈交锋〉这个章节是倒数第二个大章啦! 十一、交锋(二) 「……为何连这事都……」刘熙忍不住低喃出声,不由得担忧起人在京城的隐士──她并不是没设想过,君上在她出城之后,主动去寻梅静宣的情况。如今,眼前这位君上的人马,直接将她与梅静宣的关係道明白了,更是令刘熙恐慌自己是否已被周显捉摸得、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过除了隐士以外,刘熙尚有名为「家族」的软肋在身,因此她并不认为文乙向她确认这项事实,是为了要更好拿捏住她。 「确实如此。」刘熙试图维持住自己的面色严肃,但于此同时却也不好表现出急切想知道文乙这般发问的原因,便只得静待对方回应。 文乙同刚才提问那时一样,再度陷入沉默,不多时,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轻舒了口气。 「如此……我明白了。」 刘熙注意到他自称的变化。 「待会儿的会面,在君上的预想之中,该是会发生晏使弒杀其邦公子之逆行。」文乙毫无铺垫地突然道出惊人之语。 「他们这是……意图在戚境做出谋反之举?……而且他们的王孙竟也随行了此次外交?」 刘熙对于文乙说出的重大情资倍感错愕,不过随即又想,周显本就是野心不小的国君,果然,在探查敌方情报这方面,并不输人。 「听闻刘大人与梅大人是相伴回京的,那么,二位是否有在这趟行旅中,遇过扮相神秘的外地旅者呢?」 霎那间,刘熙如遭雷击。 她愣怔在原地,可怕的联想瞬间涌入脑内。 文乙对她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只继续说:「自前些年起,君上便陆续获取戚地内出现不少墨色轻装、罩面扮相之外邦旅者的目击通报。其行踪踏足国内各处,并且毫无差别地,最后都匿跡在了京城周边……这事,是在四年前的『丛山围战』……那场『平海劫难』之后,开始发生的。」 平海劫难……刘熙心下骇然不已,身为戚国朝臣,应该不少人都对那场战争留有深刻印象才是──纵使那时的她还未入朝。 那场惨烈的战役,是晏国名士平海君因终于看不惯戚国不停向其馀五邦挑起战事的行径,而出山替晏君谋划了围困戚兵于南方山谷中的狠辣计策。最终,这场丛山围战,让戚国付出了超越前八场战损总和的惨痛代价──若非这些年间辗转于各世家间悄然敲击、打听,刘熙或也会被周显联合各贵族编织出的平和盛景给骗了去。 也是在那场战事之后,出身寒门、再无心力与一眾拥武派朝臣对抗的梅静宣,终是决定罢官,黯然离开了京城。 「若是发生在那之后……难不成这墨色行者侵入的举措,也是出自平海君之计谋?」思及此,刘熙心里发寒起来。 正如丛山围战那般歹毒的做法所带来的威吓一般,这墨衣行者欺境袭来的计策,亦给人十足的警告意味。正如年初那时,她与梅静宣在梅畔村遭遇的那次,以及……遇上许、雍二人的经歷,确实令她们打从心里感到不对劲和惶然,更遑论戚国境内与这些带着异地口音、扮相奇诡之墨者接触过的百姓们,会有多么地不安。 ──许嫈与雍云燕,来自晏和羿的旅人…… 一道猜想闪过刘熙脑海,她连忙问:「情报里是否提及羿送往晏的质子,与那晏公子同行?」 「确实如此,就内间所得消息,晏公子嫈和羿王孙妘染的确随行此次晏之外交使团。据传妘染正是下任与晏和亲的羿国公主,年幼时便已送交晏作为质子。」 刘熙不禁咬了下唇。她想起当初和许、雍二人同行时,雍云燕是如何述及晏、羿之间的关係──「羿较之上古东夷,已积弱甚久」、「看似皇室交好、平等互惠,实则事事受制于晏」。虽则雍云燕当时是那么说,好似有诸多抱怨不满,然与许嫈间的情投意合却又不像作假…… 不对!这可不是她现下要关切的事! 「文乙,我想……我该是认得那二位王孙。」 文乙闻言,立时皱眉表示疑惑,刘熙接着说下去:「与梅大人一同上京的路途中,约莫是在行经博雅之后,和她们二人遇上的,她们二者也自称来自晏与羿……见是外邦人后,梅大人便留了心,相邀与她们同行了一段。之后,正是在这座城中分别。」 「原是如此。」文乙低吟沉思,「若非她们二人扮作墨者另行一路,而是同使团一起,便也有可能在至此之前,就遭逆臣所弒。」 「但何以推定晏使当中有意欲反叛之人?亦是内间所传消息?」 文乙瞥了刘熙一眼,「使臣队伍当中,撇去那二位王孙的贴身侍卫,绝多数都是旧楚人……确实是我方内间探查到的情报,以及,晏君大约是有意向旧楚派示好,于是这么安排了随队人员。」 「──却不想,旧楚几乎都是怀有二心之人,全然无意与齐人修好,是吗?」刘熙顿觉讽刺。人心隔层皮,即使身出同个血脉,都有相互为敌的可能了,何况是齐人与旧楚那样承袭了好几世侵占与被侵之怨的关係。 真要说的话,祖上被齐人所害的现今羿民,或许在心境与生活惯习上,还较为与旧楚派相亲呢…… ──不、不对!不能再想下去了! 发觉自己因猜想暴走而在思及「许嫈」与「雍云燕」二人时,心里突生鬱闷的刘熙,忙地在心里连喊暂停。 「总之,现下我理解你安排子武留守在此为回去报信的缘由了。到时只要我等与晏使碰头后,确认晏羿王孙确实在使臣一列之中,辰武便会立即赶回来通知,没错吧?」 「是的。如此一来,谋逆戏码发生的概率提升,子武大人立刻回京稟报给君上,便有充足时间应对这群逆反旧楚人欲将此祸栽赃予戚的可能。」 事到如今,刘熙大概也理解为何周显会派一个全然不知细节,且是身处朝内中立派的人来了──这中间牵扯的事实在太多,要是晏境一乱,多半要扯整个中原地区下水。别说朝内早已蠢蠢欲动的何氏、伊氏,连亦是中立一派,但族中人多口杂的白家,君上也无法安心託付……所以,这才找上了刘熙。 而面对这般情况,也难怪周显意欲要梅静宣回朝…… 这么一想,刘熙不禁在心内冷哼。戚国目下面临的危难确实不少:诸王孙不成气候、朝廷暗含结派营私之人,国君早年的四方征战,也为国势埋下了祸根,如今正成了外敌首当其衝的目标。纵使是贤臣如梅静宣,面对如今这情况……就算成功招揽对方回朝,又真能力挽狂澜吗? ==== 抱歉w忍不住说个,拋开国邦对立的前提 刘熙看许、雍的情况就是一个嗑cp的概念www 以及附带广告个xd 本章谈到的架空歷史,晏、羿的前身在上古时代的牵扯 在《百合短篇?女帝x花魁》里有所提及 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感恩! 十一、交锋(三) 「我还有个疑问。」刘熙静默过后,又问文乙:「为何你最初要询问我与梅大人间的关係?」 「……因为这和君上的计画,有所关联。」 文乙神情阴鬱,咧着嘴这么说道,虽然模样讽刺,却又好似带着无法明言的绝望一样。刘熙瞧着,心里便有不好的预想。 「君上猜测你二人间或已有了情愫,于是算计……若刘大人在这趟行程中出了意外,梅大人知情之后……便会将憎恨,转而投在行兇的晏人身上……」文乙喉中咽了一下,「只要您二人是为伴侣,君上觉得梅大人就有可能因您身亡,而被激得再度出仕──」 「荒唐至极。」刘熙神色漠然地下了此评语,再者,便只得满心荒凉。 原来,她们于周显而言,果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棋子罢了。糟其心了便扔得远远、不管不顾;有了用处,则又想恣意拿回,尽其所用…… 「若我真遭逢意外,只怕梅大人在悟出所有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杀到他君上面前去──」刘熙越想越发愤恨,紧咬着牙根,话语之中竟同方才的文乙一般,满是讥讽。 「我非常认同您的想法。」 文乙如此附议道,令刘熙感到莫名其妙,朝他看去时,见他神情严肃,继续说:「正因为梅大人刚烈至斯,才能做出史无前例、罢官回乡的决定。我十分敬服她,亦认为她并不会那么简单就被君上把控住──君上的计策,只将失败。」 「你……」刘熙不解地望着他。 「我认为,唯有您活着回去,并与梅大人一同扶持君上,将君上从歧路上导回,才是拯救我大戚的唯一途径!」文乙的情绪可说是十分激昂,但刘熙听了,却生出犹豫。 她未曾想过,竟然发生了直属周显麾下的人临场变卦之事。君上底下的人,已开始……不听命了吗? 文乙马上察觉了她的迟疑,不作隐瞒,直接答道:「依据我被分配的名号,想必刘大人也知,我不过是君上麾下一届手无寸铁的文臣。若到时发生衝突,我的命……也只能交代在那了……要我对此无动于衷,实在难啊,刘大人。」文乙说着的同时,眉头微皱,眼中泛着一层反着光的薄雾,好似想起什么似地,嘴角忽地扯出一道牵强的笑意。 「正如刘大人尚有亲族与梅大人掛念在心头上,我亦是如此。」文乙袖下的拳头握紧,「价值用尽便被丢弃,能否存活全赖己身,如今正是如此世道。我的价值,便是在与晏使的会面中尽可能地添乱以争取时间予子武大人和辰武大人,目的达成之后,我便会失去它,任自己的主君所弃……本来,我确实是认了这个命,不欲挣扎了,但──」 文乙抬眸,眼中迸发神采,与初时那平稳无波的模样相去甚远。 「您与晏羿王孙伴游的经歷,让我望见了存活的可能。」 「你想怎么做?」刘熙没有流露自己的态度,只是问。 「我仍旧能做到争取时间,同时也可运用您与二位王孙面熟的这点,拉拢对方与我等互助,逃出生天。刘大人,我二人都为君上所拋,胡不合作,尽最大努力试试呢?」 如今的文乙,变得好似落难于湍流之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东西,就想拚尽全力挣扎出来……却不知,他拽在手里的,真否是能起作用的事物。 刘熙也无那馀韵站在一边风凉地权衡了。她自己也是这局内人,同文乙所说的,是被周显算计在内的人。虽知想仰赖自己与晏羿二人那数日交情藉以逃困的想法,实在天真、轻率过了头,但眼下,也难以生出别的办法来了。 「刘大人,若按君上的打算走,不仅我等将毫无生路,于戚而言,也是一点益处都无。」文乙再次提醒她,而后又说:「人命……可不是拿来算计的。昏庸主君的令,不敢从之!」 像是为了稳定自己的心神一样,文乙语气决绝。 周显昏庸吗?并不一定,但他确实变得逐渐以极端手段行事了。刘熙不经意地抚过揣在怀间的,周显赠予的匕首。她想,当初周显让她挑选一样武器,怀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总不会是所谓为人国君的最后仁慈吧?刘熙不无嘲讽地想。 她又回望站在一点距离之外的辰武,见他对这里真可说是毫无关注,只神色肃然检视其所携之兵械。 明明同样是直属于君上的内侍,辰武只要能摆脱追兵,顺利将讯息报予子武,便能存活,与文乙的命运截然不同。「能否生存,全靠己身」望着立于远处的辰武,刘熙终于了悟出文乙先前所言。 「好,我接受你的提议。你我二人,互助逃出。」 「……大人明理。」文乙朝她拱手。 刘熙和文乙又就着到场的应对策略谋画了好一阵,还是辰武见再不走便要迟而前来催促,他们一行才掐着时间底线赶赴雅楼。 雅楼坐落在闹市中央,即便入夜多时,仍旧灯火通明,游人来往,川流不息。但夜里氛围与白日里又有些许不同,热闹亦是热闹,就着沿街昏黄的烛火,便多了股幽兴。 这座城里的雅楼不仅占地不小,还能在其园内分出几处院落,就是为供近京的文人雅士团体相聚所用。别具用心的设计,如今倒也便宜了他们这些有密事须会的人物所用。 在前往鸿门院的路上,刘熙同文乙一样,暗自观察周遭地形与路线,仔细思量是否有到时发生变故后,能为自己所用的事物。然这座鸿门别院位置实在偏僻,还与旁的院落隔了好一段距离。刘熙一行人跟在领路的雅楼侍者身后,眼见越发靠近目的地了,她的心跳竟也逐渐剧烈起来。 「欸!楼侍,来的正好!」 这时,他们经过的最后一处院落门口走出一人,身着絺衣,貌似行了长远路途似地,模样风尘僕僕。侍者看似识得此人,目光在这人与刘熙间来回流转,尷尬不已。 刘熙摆手示意他先招待那人,那侍者赶忙向她欠了身,跑到那人身边。 刘熙闻得那侍者先是喊了声「祖掌柜」,约莫也是在城内做生意的人,侍者对他态度也是恭敬,但存了丝亲近,慰问了会儿对方的旅途。听来这被称作掌柜的人,前段时间似乎行到远方去做生意了。 那名祖掌柜也未久留那侍者,只向他要了几壶酒送来后便放了人。估计也是这处偏远的关係,来往侍者不多,如今才终于拦到一人。刘熙瞥眼留意了下这人,只见对方也正好望向她,两人对上眼,顿了一下后互相行礼,便别了过。 十一、交锋(四) 侍者将刘熙一行人带到鸿门院前后便行礼离去。刘熙抬眸,自外头打量这座院落──门未闔上,隐约可见里面有不少人。四面被墙所包围,而墙也不算高,不过十尺,上头还搭了层瓦簷。 「贵客,请入院来。」 院里头这时传来了催促,刘熙闻那人声音虽显苍老,语调却是刚毅有力,应是不容小覷。 刘熙率眾入内,可还未行几步,甚至还未看清眼前人群的模样,她先被脚下触感引走了注意。若非事先听了文乙所言,而一路上保持高度警觉,观察逃生路线及留意周遭异状,如今这脚下踏起来不过像是土里埋了尖石一样的感觉,怕是会被刘熙忽略。 她暗暗观察随她入院的眾人脸色,却不见任何异样,可见其馀人似乎并无注意到脚下的异状,只细心戒备早先便已立于院内的另一拨人。刘熙只好打起精神,面对这群远道而来亲临戚境的「贵客」。 才待刘熙正脸迎向眼前一眾,忽地听见对面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刘熙看过去,所见正是「许嫈」与「雍云燕」。 「你……」雍云燕,或该称是羿国公女的妘染,先是愣怔地发声,可随即被一旁回过神来的晏嫈摆手掩到身后。 「怎么──」这时,站在她们附近的一白鬚长者发话,刘熙闻声,识出这便是方才要他们入院的那道人声。老人捋着长鬚,撇眼对着晏嫈与妘染的方向说:「二位殿下违了君上意旨,独入戚境以后,竟还识得了戚臣?」话中听来,好似意有所指。 「景大人不必如此猜疑。」晏嫈袖襬一挥,双手背后,仪态翩然走上前来。她先是直视刘熙,而后巧然一笑。 「不曾想,再见竟是这般情景,刘穆姑娘……不,还得请教如何称呼大人您呢?」 「……刘熙。」 刘熙应后,走上前去,朝晏嫈伸出手。对方顿了下,才跟着伸出手与刘熙交握。就在这样的近距离下,刘熙藉着幽暗的火光,隐约瞧见了晏嫈眼底的沉鬱。她心中忽地一道念头闪过,于是握紧了下对方的手。 晏嫈顿时抬眼对上刘熙目光,眸中盈着戒备的同时,也充满不解。然眼下不便多说任何话,刘熙只快速地朝晏嫈身后──也就是妘染身在之处──瞥了一眼,之后又顺着动作微倾过头,向着白鬚老人处轻点下頦。 刘熙不知晏嫈能否察觉自己这些多馀动作的用意,但在各自回位以后,她望见晏嫈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或许没有白费心力,见此,刘熙首先安下了块心中大石。 白鬚老者,晏国旧楚派代表景平,这时轻咳了声。在场人朝他看去,却见他姿势不变,不过侧撇过脸,斜乜刘熙等人,「既是为两国和议所会,不若早些开始吧。」 刘熙无异议,便向院中央走去,不想这时景平身周几人站出,将他护在了身后。虽说这些人皆是赤手空拳,然而对刘熙的敌意可不小。 「这是何意?」刘熙皱眉,停下脚步。她的手反射性地微微举起,就想摸出怀中匕首。 景平略抬眉眼,故作悟然样,却是又悠哉地伸手捋了捋长鬚,「本是为求两方和睦的相会,携枪带械的,未免说不过去。这不,我方侍卫都已卸去了兵甲,刘大人不如也令部下放下干戈,让我等以和为贵,您意下如何?」 这话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但方才刘熙与贵为王孙的晏嫈距离离得极近时,怎不见景平跳出来说?景平这番话,要不是刻意在眾人面前削了晏嫈脸面,便是其中有诈。 景平看出刘熙迟疑,再道:「刘大人如若仍怀戒心,那便让两方兵士互相搜检也行。」 刘熙不敢大意。到时要真应了文乙所说,双方起了衝突,己方能多活一人,就是多一道助力。如此,她便不愿让随队兵士轻易卸下武装。可若是景平藉此发难、就地动手── 这时文乙靠到刘熙身后,附在她耳旁沉声道:「大人应下便是,辰武方才已动身回去通报了。他们要搜身,正巧是替我等拖上一些时间。」 刘熙只好从了文乙之言,应下景平,让双方侍卫相互搜身。 自然,刘熙藏于胸前的匕首,也拿了出来。景平不过略瞥了过,便忽地眼睛放光,「好剑。」他忍不住轻喃,却又在细瞧见上头着意雕饰的精巧纹路后,撇嘴讽道:「想必刘大人这短剑,是御赐之物吧?既然如此,收了倒显得我晏人无礼,您还是继续揣在怀里吧。」 刘熙不为他言所激,既然景平都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必要逞强、硬卸下防身武器,因而刘熙手腕转了个角度,重新将匕首收了回去。 基于礼仪,两方并未将搜身行为执行得彻底,混在一起的两拨人,没过多久又重新散回两侧。于这期间,刘熙注意到不少对面兵士时不时地便将目光投往地面,心中某道猜想因而大致底定。 「好了,差不多该进入正题。」景平朗声道:「我等要求,是要戚驻扎于祈水北岸的边境守兵,往后退去二十里。」 刘熙闻言面色不禁一僵。 祈水,乃至其往北一段不算短的范围内皆为晏土,任谁不知?所以才说当年的祈水双役,发生得实属荒谬。不想,在战事平息的这几年间,周显竟是又将守兵南推、对内悄声无息地进犯晏国领土了? 刘熙紧咬牙根,尽可能不露异样地拆开周显交予她的密函。上头不过简单几字,然那内容,又一次令刘熙骇然。 「退……八百墨者……」 八百……这侵入人数,比预想中多太多了。且不仅掌握不到这些入侵者的踪跡,现下,还可能有更多的「墨者」正藏于戚国境内── 只是才待刘熙话音落下,她身后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刺耳长鸣,尖锐地划破被墨色染尽的夜空。她回头望去,犹能看见什么东西在笔直地朝斜上空窜升。 「鸣鏑……是辰武……」 恍惚间,刘熙听见了文乙的低喃。那一瞬,一股凉意自她背脊腾升。 为何辰武会在此时用上鸣鏑?其原因,大抵只指向一个可能──他无法亲自报讯给子武了。 ==== 本来想让辰武用烟火 但发现参照的年代火药还没用得那么拿手...... (觉得少了一丁点震撼(有吗?(是要给谁震撼啦xd 十一、交锋(五) 然而,那鸣鏑尖锐的声音彷彿起始信号般点燃了城内夜里的欢腾。不论是雅楼内部,还是围墙之外,人们于这不眠夜里的喧闹放纵,透过饮酒奏乐、透过诗歌吟啸,无不充斥城内各个角落。 原先入楼院前,人群嘈杂还没现在这般闹腾,但现在简直就像是一大群人同时收到指令般,锣鼓喧天起来。 纵使对于外头突现的热闹情况不明就里,刘熙仍为辰武感到担忧:方才那鸣鏑一响,是否会被这阵喧哗给掩了去──这一霎那,刘熙便马上会意了过来,赶紧回身对旁的兵士大喊:「戒备!」 几乎是同时,对面一道「动手!」的疾呼也传了过来。 然毫无防备的兵士可怎么抵得过早有预谋的烈勇?只见对面队伍中约莫一半的人忽地迅速蹲下身,或有的腿脚直接猛力朝地一踩,利剑长枪纷纷破土而出。原来是他们早先就把武器给埋在了地里! 那群人动作飞快,一部分人马上将身边还未及反应过来的「同伴」给斩杀,另一半则迅猛朝刘熙这一侧衝来,意欲制伏他们一眾。 所幸刘熙已料得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学着发动袭击的晏国兵士,朝她方才感知到的地面异物处闪去,低身一摸,果真拔出了一把剑。 「他们将武器藏在地里,快找!」刘熙随即发号施令,然后转身替身后己方人马抵御住首先袭来的敌人。 晏国这些逆臣叛将似乎是将武器藏遍整座院落,也因此让立于这一侧的刘熙等人得以马上夺得一部份枪械,不过这也得力于刘熙在最初进院时便有所觉察。然而,仍有部分回身正从本来卸下枪械处取回武器的兵士,被奔至的敌方夺去了性命。 不多时,情势底定。 虽然有好些旧楚派兵士也遭砍杀,但他们压倒性的人数,让刘熙这方剩馀的人马,以及晏嫈、妘染那儿抵死反抗的馀下几名护卫,无力再作挣扎。 「刘大人,见这情况,想必知晓您方才派出去的求兵,已是凶多吉少了吧。凭他一人,可逃不过我等早藏在城内的一眾追兵啊。」景平首先发话,似为断了刘熙心存后路的念想。别于刘熙等人身上溅着血跡脏污的狼狈模样,景平一派从容地睨着刘熙。 听其所言,刘熙不免心忖──敌人果然远不止眼前的数量而已。她心起提防往上望去,果见周遭簷瓦上不知何时站满了弓箭手──敌人备以如此多的人手,或许正是方才闻见的,城里之所以会同时炸开的欢闹声之故。 此番旧楚于戚境中安排的势力,比她们预想的要多太多了。那八百墨者之中暗含异心的旧楚党人,肯定早已聚集于这座城内,或也散伏于戚国民间了也说不定…… 「刘大人,再作挣扎可就不好看了。若您能望清楚局势,楚人与贵邦,尚可和气相处,互扶共存。如若不然,恐怕您只得把自己……和您身后一眾将士的性命,留在这──」 「景平!别以为你能这样胡作非为!」 晏嫈出声喝斥,打断景平对刘熙的逼迫。 只见晏嫈立于未止息的浮尘间,脸上不见血污与颓势,眉宇轩昂,犹自气定,彷彿眼前一切于她而言仍不构成打击似的。 「殿下啊殿下──」景平语气冰冷嘲讽,「我确实信你,能以一人之势抵御这全院子里的人。」他说着同时不迭頷首,好似表达对晏嫈实力的认可。「但你身后还带着个拖累,而这边上全是弓手弩手,箭雨之下,你是想如何逃出呀?」说完,景平狠狠仰天长笑,像是终于宣洩出积淤心头甚久的恶气一样,模样十分畅快。 「我等性命事小──别以为我捉摸不了你的意图──即使我真把命交代在这儿了,平海君可不会放过尔等旧楚。」 「所以我说啊,殿下,你还是天真了些。自平海君献上这墨者侵境之计以后,他便销声匿跡啦!我等早翻遍了他隐居的山头,连个鬼影都未见得……想他料事如神,早算出自己引火上身、我楚人不可能留他──殿下,你们仰赖的名士,早已弃你们不顾啦!」说完,景平再次大笑。 即使如此,晏嫈神色未见慌乱,她不过顿了顿,立即转头望向刘熙,接着朝着刘熙頷首。 刘熙瞬间便会意。然思及现状,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要身后卫士同她一道联手晏嫈──乃至她身后目下看来神色晦暗的妘染──等一眾。就算联合抵抗能抗得过院里兵士,但要躲过簷上包围了整个院子的弓箭手,当真是插翅也难飞。 她就败在没算准敌人的数量,只以为能靠着侥倖联合晏嫈妘染,便能逃出生天,却不曾想,她如今的对手,怀着的是豁出性命也要达成目的的觉悟。 「刘大人,您可要想好。究竟和哪边联手,才对您最有助益啊。您看着十足年青,也是深受戚君信赖的朝臣,尚有大好年华还待您发挥……若就这么丢了性命,实在令人可惜啊。」 在刘熙短暂的犹豫期间,老谋深算如景平,也马上看出了她与晏嫈间的心领神会,出言扰阻。 听见景平刻意挑拨她与其馀兵士心神的话语,就在这一瞬间,刘熙想起了人尚在京里,还待她归去的梅静宣。一股酸涩顿时涌了上来,她的心也宛如被狠辗在地上一般痛,难言的苦楚盈溢胸腔。 只一个抉择,便要担上助人叛国之罪,又或是与心尖上的人就此天人永隔……即使是认知到国君无意保住自己性命时,都未及此刻心里伤痛的一半之多。 然景平能等的时间可不多,刘熙的愣怔只会令他计画的变数增多,即使这处院落偏僻,人群躁动终会把雅楼侍者给引来。仍身处戚境内,在达成楚人的目的──杀了晏嫈,最好还能擒住妘染──之前,景平没有多馀的时间可供人拖延。 刘熙性命的去留,于他而言,远不及掌握妘染性命之利多。 随着景平意动的瞬息之间,情势生变。他退了一步到院簷底下,身旁的人立时明瞭他的意思,一群人猛然朝妘染扑过去,不知是要强硬掳人还是想以肉身为盾。刘熙只来得及将眼前变化收尽眼底而已,下一刻,箭雨毫不留情落下。 「快退──!」 一片慌乱中,刘熙只听得自己如此吼道。 ==== 忘了广告w 在短文区更了篇古风,形式上试试水(? 感兴趣的话还请看看,谢谢诸位 十一、交锋(六) 夜色将将笼罩下来,浓墨般披在周显的黻衣上,沉甸甸的,好似随时能拖垮他的脚步一样。然他仍挺直身姿、不疾不徐走在被宫墙包围的青砖道上。身前身后皆无人,寂寥无边。 宫侍午后便来通传了,但他当时忙于政务,根本挪不出空,只让宫侍把人带到位于正殿旁侧的逢梁宫去候着。直至现下入夜,周显才终于得了丝喘息的时间。 只是如今情况大抵不容他悠哉应对。隐士的到来算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对方的意向如何,却不是他能掌握的──他们二人,正因为十分了解彼此,也知对方心怀之大业所向与自身全然不同,因而意见相左时总是相牴至极,谁也不欲服谁;于此同时,未曾真正交心的他们,确也互不理解。对彼此而言,对方即是最难以捉摸之人。除此之外── 周显望天。芒种将至,天却无雨。人事犹可尽力,但天命到头来也只得跪伏着听从。思及今夜过后便可能转变的中土局势,周显再三告诫自己,万不可失去留下梅静宣的最后机会。 安謐的月色将逢梁宫笼罩了住,园里点点萤火飘忽眼前,与天上三两星光相互辉映,恍若独立于世般,间逸得难以打扰。只是恍惚间,好似能闻见遥远天边猝然一声鸣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使人思绪顿时降回了这尘世之中。 梅静宣在这处宫殿待了许久,从日光敞亮,直至如今墨染天幕。期间除了一位小世子因扑蝶而偶然踏入外,其他时候都十分地静悄,不再有人到来。 在她还在朝内的时日里──当然,是尚未挑起战事的那几年间──周显曾偶尔带着她与其他几名朝臣来过此处,或浅谈政事,或间话家常。那时,周显便与他们说过这座逢梁宫的取名与建设用意,为的是让王室成员于此齐诫身心:歛心收神,犹有武练修身之用。 既是这般肃穆之所,周显那时带着他们几人蒞临的用意便不言而喻,那是器重他们的展现。虽然在战争发生以后,一切都变了样。 时隔多年,如今再次踏入这座宫殿,眼前寂寥黯淡之景,不免令梅静宣感到唏嘘──这逢梁宫的光景正好似眼下王室的缩影一般。甚至,在她候在此处时,犹能听见旁过的间散宫侍嬉謔这里为逢「凉」宫的戏言。 就在梅静宣望了月色好一会儿,耳畔又忽地浮出远方一声若有似无的尖响时,终于等来了周显。 只是,和周显对上目光时,她捕捉到了对方明显的愣怔。他貌似已望着这边少顷,而与梅静宣的对视,像是某种平衡不经意间被打破了一样。隐士察觉周显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懊恼。 「梅卿。」 先发制人似地,周显首先发话,然后大步流星走近。梅静宣这时才注意到随他进入这处宫殿的,还有不少本该是蛰伏在暗处的近卫内侍,他们脸上带着掩至鼻缘的面罩,一列排开站定在周显身侧。见状,梅静宣不免向周显拋去疑惑的目光。 「想梅卿之聪慧,应已料到寡人此番寻卿相会,所欲如何。」周显沉沉的目光直射而来,纵使他嘴角仍掛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弧度,可藉着方才那会面时的惊鸿一瞥,得以让梅静宣推测出周显现下似乎有些阴鬱。 她先是静默一阵,而后才有了动作,朝周显行最敬礼。 「伏惟君上旨意,然小民才拙,无有入仕之能。」梅静宣摀肩欠身。 纵使模样做伏,语气谦恭,可周显偏偏能从梅静宣这简短的几字回应中,嚐出她丝毫不退却的傲骨,那滋味该是既苦而又甘吧。自最初认知其人作风的时日起,对方那执拗的性子便已深深烙印在周显心中了。 而这份体会,也稍稍提起了周显的好奇──他思及如今被他派往临城、至今前途未卜的刘熙。一身不屈傲骨的梅静宣,与玲瓏周旋于朝内的刘熙,这俩本该是立于天秤对立两侧的人,究竟是如何在这半年内走到一起的…… 如此思量,周显忽然就对本来心怀的打算,起了一丝犹疑。 那位剔透玲瓏的刘熙,在隐士心中占有的地位,真达到能予以刺激的地步了吗?周显越是思量,便越是没把握。他毕竟未曾见过、听闻梅静宣在面对除强权压制的情况之外,有所退让、动摇的事跡。 那么,若这番计画不能一击就成,便可能弄巧成拙,令梅静宣筑起心防,更甚是难再攻破。他这唯一的机会,必得一次成功才行。 所幸,他尚有备案。 「既然如此,想必梅卿也知……你的这项抉择,有应付的代价才是。」 梅静宣闻言忍不住抬眸看向周显,即使已有了心理准备,仍是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入京想瞧清楚今天下局势是一回事,可要在国君眼皮底下离京,又便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还是这位特意派了人想将自己带回朝内的君主──想再离京,绝非易事。 「敢问君上所为为何?」 梅静宣也不与他再作周旋,直导核心问。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周显口中的代价,或许和他身后的一眾内侍有关。 周显的回答正就应了她的猜测,「寡人也不多为难你,只要梅卿能胜过──」他手臂往旁一伸,招呼内侍中站得最接近周显的那一名出列,「武班位列第二的这位丑武,寡人也就不再强求梅卿的去留了。」 让梅静宣对上堂堂一国之君近卫武侍排行第二的敌手,真亏周显能将这条件称作「不为难」。梅静宣心底暗笑,知周显是打定主意要留下她,才会在明知她身有暗疾的情况下,还偏要她与高手比试。 不过……梅静宣转念思忖,打量眼前各个暗卫。既然站到她身前的,是位列第二的「丑武」,那第一的武侍「子武」,在周显决意要留住她的情况下,如今身在何处? 但在这时,天边猛然炸开一道尖响。这一次,那声音可说是明晰又突兀地响亮在城内夜晚天际,梅静宣也明确地认知到,此前便隐约听见的两次竟然不是错觉!而是真真有着什么东西,正朝着京城──或者,正朝着这座宫殿而来! 不待梅静宣深思那尖响背后的正体,周显的命令下来了。梅静宣错愕地望向他,乃至眼前一眾几乎不为所动的暗卫。她不解,明明有道不容忽视且正体不明的事物在靠近王都,为何他们全然毫无反应? 「君……上?」 梅静宣愣怔出声,但马上便被周显宣告比试开始的厉呼给盖了过去。 紧接着,丑武举着剑直击而来── 十一、交锋(七) 至此,梅静宣无暇再顾及其他,只好硬着头皮,抽出旁的内侍方才递与她的剑,对付毫不留情袭来的丑武。 谁都不知道国君的近卫实力究竟如何,纵使梅静宣当初仕进时,在武试上获得了殿前的肯定,也不敢有丝毫松懈。何况,她还是怀着伤的人,勉力提起十二万分的精力集中专注,才勘能抵御丑武的招式。 这样十分不妙,如此情况,让她陷入了非常被动的境地。梅静宣甚至分不出心神提防周显再使别的小招──若他并不打算遵守诺言、只欲强留下梅静宣,那他身后一眾内侍定还有其他安排才对,而不光只是带来充场面。 与丑武缠斗了百来回合以后,对方缓下了动作,而后倏地往后一跃,与梅静宣拉开了距离。相较丑武表现得呼吸平稳,隐士早已是气喘吁吁、略显疲态。她心知丑武主动停下对决是为让她重新稳住状态,是习武之人的礼貌举动──可同时,也在摧折她的心志。 周显的举动、包围偏殿的一眾武侍、难缠的敌手……以及不久前自不远处天际传来的尖锐鸣响。有太多杂念干扰着梅静宣的心神,令她难以专心应付眼下情况。而在见到周显仍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又更加地让梅静宣心头窝火。 不过几个喘息的空档,丑武再一次动作。梅静宣见他脚步微向后抵住地面正欲前衝,正准备抬剑应对──门廊边忽地闯进来一人,甚至因速度过快不及煞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比试因此变故戛然而止,几名内侍反射性地立即回到周显身边将他围住,只不过他沉沉道出一声「子武」,才令眾人终于放松戒备。 「报。」 子武起身,恭敬伏到周显身前,但他短暂朝梅静宣瞥来的视线让隐士有些在意。 「说。」 周显神色难辨,加上侧身对着梅静宣的缘故,使得梅静宣根本无从辨别这突发事态之轻重缓急。但丑武仍立于原地,梅静宣只好跟着站定,静观其变。可下一秒,那原先令她好奇去向的「子武」所道出的话,让她无法冷静了。 「谈判无成,确认晏臣叛变,刘熙大人所率之使团应是凶多吉少。」 那一瞬,梅静宣的脑子一片空白,而后,只剩刘熙、凶多吉少几字盘绕在脑海内。她几乎无法思考,只想着晨间与刘熙分别的画面,彼时对方埋在自己胸前、手环在自己腰上的触感彷彿都还在,倾下头就能见到柔煦笑靨也还浮现在眼前……但,子武刚才……说了什么? 梅静宣怔然望着夜色掩映下犹可见一身灰扑的人,从他像逃也似奔回来的模样来看,不像作假。可……谈判、晏臣叛变?这都是什么事?为何在今日这与平日无异的夜里,梅静宣会听见这样关乎重大的事? 这就是……平稳水面下的激流? 不、不对。还有什么还未被串上的感觉一样,梅静宣被刘熙安危所激起的心因着某股异样感,被极缓地压下。可她还是什么结果都想不到!梅静宣痛苦地掩面,忍不住出声:「刘……熙,刘熙她……怎么了?」 双目睁得通红、呼吸粗喘无法平復,梅静宣急成这副模样,周显还是第一次见到。只再差一点、再一点,他就能成功调动梅静宣的情绪了!周显忍下心底激动,遮蔽在宽袖里的拳头握得紧紧。 早在鸣鏑声浮出远方天际时,于城门待命监看的文班内侍便已迅速交代下原就备好的应对作业──加急派人通知边关守兵、与邻邦信使取得联系以自证清白等,该做的准备早已充足,不过是待确认个事实。 然付出的代价,果然也令周显有些心疼。如今回来的只剩子武,表示辰武没得逃出吗?那么,在那种实力的敌手底下,刘熙和文乙,或许真如他本欲是拿来刺激梅静宣的用词那般,凶多吉少了── 谁都没料到,电光石火间,一把刀毫无预兆地从护着周显的一圈武侍之中横插出来,直往周显胸膛而去。但那毫无遮掩的兇劲失了出招该有的迅急与俐落,给了寅武撞开周显的空档,肉身替周显挨了一穿膛刺击。 「亥武!」 不知是谁的疾喊,但当下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此人即欲行刺国君的兇手,近处的其馀武侍靠着对彼此装扮熟悉的这点,迅雷不及掩耳间,戌武便以同样一记穿膛刺制伏了那名亥武。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梅静宣混乱的神思不及跟上,眼前发生的所有就已尘埃落定,连周显都未回过神来。 亥武卧躺在地,暗色的血缓缓自其背后漫开,这人纵使无力地吸着气,杀意深沉的目光仍像刀刃般连往周显身上射去。 「亥……武?」周显双目瞪大,颤抖着摀胸的手在在昭示他心里的惊惧与后怕,但似乎又不仅如此,周显往亥武投去的视线,好似还带了点别的情绪。 梅静宣听周显喊道:「速传太医令!不对……把宫里医官全叫来,务必、务必把她给治好!」 武班末位几人愣了住,好似有些不可置信,只不过丑武在与子武眼神交错以后,便随即动身跃出逢梁宫,直往太医院去。而子武则接过护卫周显之职,近身戒备。 不知为何,梅静宣朝倒卧血泊中的亥武走了去,周显见状,非但未令人制止,反倒还不着痕跡地后退了几步,站在不远不近之处目视二人。 在梅静宣蹲下身去揭开亥武面具前,她和周显对上了目光,不含君臣之礼地。隐士的视线也如方才亥武锐利的眼神般,狠狠划在周显心头。 之后,亥武的面目揭晓,是张稚气未脱、然面容冷然的长相,是名女子。可除此之外,梅静宣看着这女子,一股熟悉感不由地浮现。见她有气无力地呼吸,梅静宣忍不住咬紧唇,眼睛酸涩。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但对于一名才行刺了国君的兇手,瞧着对方如今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隐士竟止不住心里不忍──纵然,周显刚才也不合情理地,传唤太医…… 思及此,梅静宣猛然站起,旋即回身,骇然怒视周显。 「她是何人?」 内侍的真实身分,除了文武班首席知晓外,也就只有国君知道了。 周显这时恍如失去了君王的威严一般,目光犹疑,嘴巴无声张合了下,而后才缓缓道:「她是刘泠,是……刘卿的胞妹。」 十二、落定(一) 策马赶赴临城时,夜色正浓。马蹄奔驰而过的声响惊扰了大路旁正酣睡的人家,长长的一列快马,有的人打着呵欠点灯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也有的人只拉过了被子,翻个身又陷入沉睡。 整段路途,梅静宣几乎是放空着脑袋驱马前行。她不敢想,只要稍微思及刘熙现状会是如何,她的心脏便宛如被强挖出来似地疼。所以她不敢想,即使目的地正是她必得去亲自见证的残酷现场。 忽地,前路一道趴卧在地的人影闯入梅静宣眼中。 她赶忙拉住韁绳,翻下马背。身后一眾静默跟随的武侍主动将火把拿近,探向地上人。 此人全身蒙得黢黑,身下是一大滩血,不难想见是中了杀招而落得至此。 「是子武的手法。这人该是晏国追兵。」 卯武替蹲下身查看的隐士解开疑惑。 他明白梅静宣会在见到这具尸体后突然停下的原因为何──为的是确认,这人会否为从临城逃出的使臣,准确一点说,是不是那位刘侍叔。 于是卯武多言一句,「路上若是再见其馀尸首,或该是前来追杀子武之墨者。使臣……应尚于城内。」 他不欲把话说绝,方才这位隐士大闹逢梁宫的景象仍歷歷在目,谁也不想在这时候轻易地去刺激她。 梅静宣没说话,復又起身回到马上,不顾武侍们是否已跟上,策马疾行。 天色是早得越来越快了,待东方之际翻过了鱼肚白,临城的轮廓也已映入梅静宣眼帘。 守城门的兵将像都得了消息似的,无人拦阻之馀,门还开啟得异常快速。只是梅静宣无暇去听城门上头那些人在朝她喊些什么,便直奔城中最显着的地标而去。 路上可见不少商铺民宅屋瓦残破,有的上头还插着箭,往城门方向延伸而去。街上静悄悄的,门户全关了上,即使日出了也有如宵禁。 想来也是,这座城内发生的事必得就此封锁住,绝不能流出去,周显顏面掛不住不说,引发百姓恐慌就不好了。 这帮晏人,竟在别国境内搞出这样大动静──梅静宣没停下脚步,脑子却不受控地跃出想法来──闹成这样,这群人该是连城门都出不去了才是…… 思及此,隐士心头略为一松。 待梅静宣抵雅楼门前,首先被超乎预想的破败景象给吓了坏。藉这满目疮痍,一大群人于此混战的情景如临眼前。冷汗再次爬上梅静宣的背脊,心跳也变得不规律起来,脚步颤巍。 她顺着被毁坏得极为严重、周边还满是残骸,彷彿有人将地砖掀起作为武器之用的路径,缓缓来到偏离主院的偏僻地方。 一路上仍可以感受到雅楼内存有不少人之气息,但多落于主院内,别院亦有些许,许是不及避难者。 毁路尽头为最远僻之小院,书有「鸿门院」的牌额裂于地上。佇在歪斜的门板前,空中瀰漫的丝丝血腥不停地窜入隐士鼻息。她捏紧拳头,推开脆弱的木门,院内景况终于映入眼帘。 满地的尸首。 有的受了严重刀伤、犹似淌着血,更多的尸身却像刺团一样,全身插满了箭,深埋进肉,可见力道之猛,足以一箭夺命。 梅静宣心脏被扼紧得几要喘不过气,她步伐蹣跚,在小院内来回寻找熟悉的那人。 或许……或许还留有一口气……也说不定。 馀光可见,院内又进来了几人,仍是随她一路的几名内侍。即便互不言语,他们还是心领神会般一一伏下身,替梅静宣寻找。 位于隐士近处的卯武忽地身形一震,连得周遭几人投眼朝他看去,只见他露在面具外的双眸瞪大、瞳孔颤动,手下动作放得轻了,慢慢将他面前的尸体微微翻起,仔细确认了那人的模样。 最后,他颤颤地伸手,抚上那人眼瞼,为其闔上双目。 诡譎的是,即使翻遍了整个院子,还因为感受到脚底传来的微妙触感继而挖遍了整块地,都没找着刘熙──甚至连她身上的衣料碎布也无。 梅静宣神色晦暗不明,空气好似凝滞了住。 只是这会儿院门处传来骚动,一名内侍如今赶抵,原是卯武在进城时指挥了几人去寻城里官兵问事,而今才回来通报。他语气紧迫地说道:「城内兵将追捕到叛乱晏臣和墨者十馀人,眼下关押于邑宰府牢里。」 卯武頷首,继而回望佇立不动的梅静宣一眼。 如今梅静宣已非朝廷命官,此事涉及朝中内政,她亦无权介入。他们几人会跟在梅静宣身后来到这座城,到头来也是君上御令── 思及君上,卯武再度想起那个刺杀君上失败而仅剩一息趴倒在地,纵然浑身淌血却还是涕泪纵横、拚命恳求梅静宣前来寻找其姊的末位武侍。 服侍贵冑,若不斩断私情,便是如此下场。卯武在心里警醒自己,却无自觉地扯着嘴角讽刺一笑。 瞧那「刘泠」、瞧那「梅静宣」,哪个不是残喘夹于帝京的华宗贵族间,又被这无情官场伤透了心、折磨了身的人呢? 他瞥向始终映在馀光边角、那早已失去了生息的人。胸口驀地升起的疼宛若警鐘,将他就要恣意游荡的思绪拉回,卯武回神,忙地甩开那股杂念,拋下梅静宣,跟上已前往邑宰府的同僚脚步。 再如何查探,横遍院中的仍全是毫无生息的冰冷躯体。 梅静宣不知失神地佇立在这座偏僻小院里多久了。明明是要迎接暑气到来的天,她却冷得止不住身体颤抖……未曾想过,在昨日不捨的拥抱之后,竟是无预兆地迎来生离死别。 周显……可真是算得了个好计策啊。若刘熙是被晏人夺了去,她势必只能依靠一国之力,才可能将刘熙给寻回来──她不得不投向周显。 且不久前与周显对峙时,他犹是一副气定神间的样貌,想来定是早已预料到了晏国叛臣的行动,先已做足了准备。除了能引自己入瓮之外,还能令中原四方提起对晏国的戒备。一片风声鹤唳、一致对晏的氛围之中,国势相较鼎盛的戚,便成为中土局势最大获利者。 …… 终究……逃脱不了…… 国君之旨,臣何以违抗? 顽傲的枯树枝干,到头来还是难以逃过被层层积雪压断的命运…… 拂开沉重积雪的人不再,枝上残花,也将落入尘埃之中。 ==== 最后一章节了,许愿今年能完结...... 十二、落定(二) 忽地一声惊鸟振翅过院,轻巧的踏瓦声自上方传来。 梅静宣随即戒备地抬首望去,只见一身墨色行装蒙面者不知何时到来,正立于墙簷上,衣带随风轻舞,双目不带感情,俯视着孤佇于院中的隐士。 下一秒,她动作飘忽地落了地,迅疾无声。梅静宣诧异地退了步。来人武功之高,估计是抵御不了,眼见对方可能会朝自己下手,她必得製造点声响吸引周边人前来查看才行── 她正欲张口之际,眼前墨者却突然拉下了面巾。 见其样貌,梅静宣的本要出口的声音霎时堵在了喉咙。 「梅昭姑娘。」 「许……嫈?」 两人相顾无言,似乎都在思考她们会在这里碰上彼此的原因。 情知面前人使用了假名,且许嫈还是潜入戚境的外邦探贼,而今,还在此等杀戮之地再会,她们两人能有什么话和对方说? ……似乎,眼下没有刀剑相向已是最好的局面。 「叛乱晏臣、墨者……」梅静宣低喃,再次审视面前「许嫈」的装扮,自嘲道:「原来如此。」 「虽不确定你推想如何,其实非也。」许嫈挪开目光,语气沉静,可动作却是一刻也不作停留。 她将不知为何破损得严重的配剑随意往地上一扔,接着拾起散在院中的几样武器,拭去上头沾附的血跡后,重新佩带在身上。长刀掛于腰间、收集数支箭矢后扯了一块布将之全部包裹,揹在背上,之后又找到了把短剑,将之揣进胸怀──就是在做这动作时,她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朝梅静宣看过来。 「──刘熙,是吧?」许嫈黯然地扯了下嘴角,笑了声。 梅静宣大骇,脚步微颤,不自觉走近许嫈,「她……你见到她了?」 纵然对此事件的前因后果,梅静宣已有了大概猜想,可许嫈突然改变态度,不免让隐士心里又燃起了一丝火苗。 是了,面前的许嫈不正是潜入国境的晏国墨者吗?她若是晏人,刘熙的下落,许嫈或许会知道也说不定! 「我非是墨者,不过是混装成墨者模样罢了。」 许嫈歛下眼眸,扶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收紧,「之前,是为自在和『雍云燕』一道览遍中原风光;如今,则是为寻回……被旧楚夺去的妘染。」 「妘染?那不是……」梅静宣马上捕获关键字。妘染,是为羿国公子,同时也是羿之王位继承者,好几年前便以王室交流为由前往晏国,今犹未归。 于是,梅静宣忆起了当初与晏羿二人伴游时,雍云燕那「看似王室交好,不过是将质子交付予晏」的发言。至此,梅静宣心头浮上一道荒谬猜想。 「许嫈」发现了她眼神变化,頷首向她证实。 「我实为晏嫈,雍云燕即妘染。」 梅静宣愣怔些时,然不忘眼下情况──晏嫈方才说要去寻回妘染。她随即想到了,所谓叛乱晏臣,大抵正是那时候晏嫈便和她们提过的旧楚势力。所以妘染被那些乱臣贼子捉去了……无怪晏嫈会回来替换武器,应是已和一拨墨者交手过了。 既然对方都如此交代了底细,梅静宣也不再藏,大方道:「我名唤梅静宣。」 晏嫈听了双目微睁大了些,而后不久,才终于释然一笑,「果然……」,彼此便不再多言。 她迅速和梅静宣道出事发经过,继而道:「我只来得及看到一眼。刘熙衣里好似揣了把御赐匕首,恰好抵御住致命箭袭,只是她身上仍多处中箭。旧楚的目标是我和妘染,他们小覷了我,没料到我能自箭雨中脱逃……而后便只顾着在城内捉我。刘熙许是负伤自行逃出了院落,可估计也走不远,人应该还处在这座楼内。」 闻言,梅静宣的心被捏了紧,就想直接衝出院子去寻找刘熙,不过她还是耐住了衝动,同准备就绪将要离去的晏嫈好好地握了手。她们没有交谈,只眼神对视,便好像理解了对方予自己的祝语。 如此足矣,这该也是她们间的最后一面。 目送晏嫈离去,梅静宣亦自地上拾起了把剑作防身之用。她暂且顺着晏嫈的猜测,查探院门地面,竟还真被她发现了滴血的痕跡,沿路往外而去。隐士照着这不明晰的指引,最后来到一大门紧闭之院落,正巧,就是离争斗中心鸿门院最近的小别院。 梅静宣略作感测,院内气息不多,估约五人左右。之后她一个垫步,轻巧跃上围墙落在瓦簷上,随即趴伏下来观察情势。 里头有模样焦虑的三人或站或坐,或来回在院中踱步,观其人衣服样貌,其一似为主人家,馀下二人为僕,而僕役中之一人体格壮实,大抵是武伕。再细探院中三人吐息,确实仅武伕者沉稳绵长,稍显警戒之意,另两人则不擅武功。 犹有二人在屋内,其一气息不稳,另一人则同外头人般,是梅静宣审慎估量后判断能对付的程度。 瞬息间,意动即身动。 待院内主僕二人回过神来之时,梅静宣已一击将武伕给击晕过去。随之而来是他二人吓得几要直窜天际的尖叫,可梅静宣反应快速,回身一手一剑地连把二人哑穴点了,残存像是鸦鸣般短促的声音徐徐飘散在空中。 两人不知是吓得神游天际了还是如何,眼睛睁得和铜铃似的,嘴巴还张着,就这么望着梅静宣直发愣,完全没了动作。 这时,屋里人似是闻声出来察看──离了房内气息不稳的另一人,这正好遂了梅静宣的意。自门内走出的人见了外面「惨状」后,倒不如那两人那般大惊小怪,只立即歛起神色,从最初与梅静宣对视上的吃惊,转为严肃。 「你是何人?」 声音出口,梅静宣才发现这人是名女子,身着便于行旅的衣服,想来,也和刚才制服的那几人着装相似。 「掌柜的!」女子突又惊道,竟全然不顾与梅静宣的对峙,逕自跑到主人模样的那人身边,咋呼着:「你怎么啦?怎的这会儿一句话都不敢说,平时不是你话最多了吗?和人求饶总是第一个──」说完还大动作朝他肩上猛拍。 而那被叫掌柜的人,此刻摆着副泪眼汪汪的苦情模样朝女人疯摇头,还发抖地指着梅静宣。女人随他指向转过头来,又与梅静宣重新对上视线。 就这么短暂的一眼,梅静宣竟还从女人眼底看出了一丝调笑,看着还是对着那被叫掌柜的人。不甚明白的同时,她也意识到了这是群见过风浪的人──眼下情况还能一搭一唱地把市井小民的无辜样演给她看……且看来还是有眼力见的人。立即让了进屋的道给她不说,几人还自发地瑟缩在一处不去刺激她。 于是梅静宣撇下几人,立刻进屋去看剩馀的那一人。 ──正是刘熙。 梅静宣鼻头愣是一酸,终于卸下了心中大石,跪倒在榻边重重地呼吸。 刘熙正陷入昏迷,身上全是伤,但眼下已被人包扎过了,非是紧急处理,而是好好地止血、上了药。一旁的地上还铺着染了血的箭头,边上搁着一短剑。思及晏嫈的话,梅静宣忍不住抿唇,撇过头不再看那把匕首。 她在刘熙榻边伴了好一会儿,确认了刘熙状况已趋稳定后,才出房门。 几人还在门外,围成一圈不知在做什么,但见到她出来时仍旧被吓了好一大跳。武伕这会儿已经醒了,本来还靠着院内植树,第一个反应便是将几人维护在他身后。想来,院内二人的哑穴正是他所解,隐士犹能听见他们在后头焦急、小声交谈的声音。 「实在对不住。」梅静宣拱手,躬身向四人诚心道歉。 顷刻沉默之后,那掌柜的出面大方圆场:「哎呀!没事的、没事的,大人您不过是心里头急嘛,这都人之常情──」 「这话可轮不到你说,人祖柏都还没说话呢。」女子打断那掌柜的话,眼神晀向武伕,语气幽凉地抱臂站在掌柜身旁。 那主人家马上吓得跳起,急骂:「现在不是给自家找场子的时候呀!你先心里惦着就好,别乱!」 「是梅某的不是,如何赔罪是好,各位只管提吧。」梅静宣再又拱手。 对面几人面面相覷,最后视线都落到了武伕身上。那被叫作祖柏的武伕不言,只回到后头方才几人聚一起之处──这下子梅静宣看清了,原来他们几人刚是围着个石桌泡茶喝呢……祖柏端起一茶盏,不顾掌柜慌叫着「唉呀!你要做啥子?那从西域带回来的可不便宜啊!」的阻拦,一计回身猛甩,茶盏直接往梅静宣面上砸过来。 在场人全愣了住,不过梅静宣立即出掌,迎着茶盏飞来的面接了住,并藉力在空中滑了几圈,最后平稳地将之端在手里。里头尚有半杯温凉茶汤,散着股馀香,闻着便知是好茶。整个过程没有洒出半滴水来,旁观眾人发自心底生出了感叹。 「技不如人,祖某服。」祖柏说道,这才同梅静宣拱手回礼,既知这事算是就这么过了。 「大人好呀,我等是不久前方自西域回来的商队,平时在帝京里做生意的。」那掌柜的连忙上前,向梅静宣介绍在场几人,他先是比向身旁女子,「这位是行队里的大夫,名叫韩靖。」 知这位韩靖即是刘熙救命恩人,梅静宣郑重地朝她行礼致谢。 韩靖扶住梅静宣的肩摇了摇头,应道:「此乃我医者本分。」 掌柜的又介绍他身后的僕从,「祖松、祖柏,自幼便同鄙人一起长大。鄙人名唤祖兰州。咱四人皆居于京内。」 梅静宣这时想起易少白曾与她提及的事,于是问:「诸位莫非识得公羊朝,朝公子?」 「这是自然,朝公子助我等许多,实是我祖兰州之再造恩人啊。」祖兰州答之自然,不似作假,虽则其夸饰之词引来了韩靖一计肘击。 祖姓、京城商人、西域,几乎都对上了当初易少白所言。梅静宣慨然一笑,朝他们伸出手,道:「寒璟轩,梅静宣。」 十二、落定(三) 整座城封锁了一旬有馀,托梅静宣……或该说是因刘熙身分之便,几人为寻药材而出门时,极少被巡逻卫兵阻拦。 封城的前几日,夜半时犹能听见守城兵将闯入屋宅搜索的动静,偶尔也可望见尚滞于城内的眼熟内侍,跃过簷宇奔走的身影。 梅静宣伴着刘熙,同祖兰州商队几人一起滞留于这座小院里头。雅楼到底不是客栈旅店,但侍者仍能照常送来水与食物,他们不至于过得太糟。 直到某日正午,城内四周接连传来长长鸣鼓,隆隆作响,威仪肃穆,撼动着这块久被封闭之处。至此,百姓方知这不知因何而起的骚乱,总算是落了定。 刘熙尚未恢復清醒,偶尔梦魘,多数时候还是意识不清,其状况也不便带回京城治疗。然多亏经商的祖兰州与韩靖的医者人脉,在城里找着一处客栈供她们安栖,并托了附近医堂的人来照看。 「刘府、寒璟轩以及……呃,白府?」祖兰州接过梅静宣予他的信函,确认到最后一封时,神情十分错愕,「是武将世家的……白府?那个朝廷高官?」 梅静宣淡然頷首,「只管和报门的说我的名字即可。」 「我、我明白了。」祖兰州紧张地嚥了下唾沫。 儘管这几天相处下来,梅静宣已然习惯对方夸张的言行,不过如今临别,情绪难得波动氾滥,隐士被他惹得笑了出来。 「待刘熙情况转好,准备回京时,就再托各位照拂了。」梅静宣又一次欠身。 眾人对梅静宣这般礼遇敬待他们的态度,也同样习以为常了,且因着救了刘熙的事而得了与寒璟轩文士交流的机会,祖兰州自觉他受益更多──毕竟他可是有求于寒璟轩的人──因此对于隐士所托,他自然乐意相助。 「到时候我也会随车一同前来,还请梅姑娘放心。」韩靖上前一步与隐士握手,继而拥住她,拍了拍她的背。 与祖氏商队告别之后,免不得有些空落。和热闹的人们待一起时,总能被感染那股活力,他们会为鼓舞梅静宣、不让她想东想西的,而和她说些行商路上的见闻,北疆、西域,以及更远一点的地方,远离了这处中原、远离了中土的纷扰──虽然最终,他们还是会回到这里。 好在不过几日,刘熙终于恢復了意识。彼时,梅静宣正在替她换药,听得她好似吃痛般发出几声呢喃,连忙探身查看,只见刘熙眼珠在眼皮下轻滚,而后缓缓睁眼── 「梅……姑娘……」 刘熙看着隐士,视线甚至还未聚拢,手臂无力地抬起了点。 梅静宣怕去拉扯到她伤处,只敢将手轻搭在刘熙掌下,而后柔柔地摩娑对方的指,让她感知自己的触碰。 「……不是梦。」刘熙笑了声,放在隐士身上的目光软了下来。梅静宣嗯了一声,叹息似的,如释重负。 梅静宣跪在床边地上,仍牵着刘熙的指,之后,她垂首在上头落下一吻。 「谢谢你。」梅静宣轻声道,目光繾綣,深深地与刘熙的勾缠在一起。 去信回京不过几日,刘府便已迫不及待派人来了。梅静宣告知他们刘熙人清醒过来了以后,府内被派来的管事和僕役连忙来关切。隐士瞧他们心急的模样、见刘熙总算是无事了之后那真切的宽心,胸腔盈着悸动,暖意泛上心头,不禁红了眼眶。 除了来照看刘熙之外,刘府内人也传来了刘泠的消息。 刺杀国君一事非同小可,可就捎来的消息来看,刘府应当是无人知晓刘泠行刺之事──据说只作是护卫君上而身受重伤敷衍带过──如今,仍只有当时在场的周显、她,和一眾内侍近卫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梅静宣不解,周显没道理将这事就轻带过才对,甚至,这或该是能拿来威胁她们二人的手段。但这位难测的君王,不仅轻易地放过了刘泠、放过了刘家,竟还── 「君……到访?」 梅静宣呀然不已,不只她,连好不容易能坐起身说话的刘熙都明显表现出诧异。 「是,三天两头地,大伙儿都有些……」管事的抓抓头,面有难色。 梅静宣与刘熙面面相覷,都在揣摩周显是什么心态。但刘熙并不知刘泠受伤时发生的事,她目前亟需安心养伤,梅静宣不好在这时向她道出详情。 据闻周显在刘泠初醒时探望过一次,但在那以后,都被刘泠拒见。为此整个刘府上下担忧害怕了许久,然却不见周显责斥威逼,也就不好多加干涉国君与自家么女间的事。 可这于情于理,怎么说都令人摸不着头绪……更甚是,君臣之间互动至斯,实在于礼不合。难怪一家子会为的这事恼成如此。要是传了出去,亦无异于引火上身,遭王都世族权贵监探、敌视,陷刘家至更艰难的处境中。 还是说,这正是周显的目的?牵制刘家?但这么做有何意义?他又没有任何把柄掌握在刘氏手中…… 思及此,梅静宣悄然瞥向坐在床榻上,同样也在沉思的刘熙,以及她满身的伤──虽说刘熙本人即是周显私下联系外邦、秘密与外邦合议一事的关键人证,可他至于因此就要拿捏住刘氏吗? ……说不准了。世道变化之快,周显早也不是梅静宣所认为的周显,或该说是,梅静宣可能从未真正了解周显这个人才是。 越是思量,便越是无解。一切只得待她们重回京城,才能直面应对……重回,京城…… 梅静宣脑里,忽地闪过了一道想法。 「先回去和他们报备我的情况吧,大姊……大姊肯定等急了。」 刘熙率先打破一室寂静,一席发话让刘府人找回心骨,连忙应好。之后她们顺带又交代了一些事,才看着管事的重新收拾好行囊,带着僕役离去。 「梅姑娘,您觉得君上的用意……」 刘熙还在思索,纵然浑身是伤,满脑子还是在为家族的安危做打算。见她如此,梅静宣暗自摇头,暂且把方才闪过的念头给放了下来。 「我倒是有个猜想,只不过,这得回京之后才可得个印证。」 「是嘛……」 隐士望着刘熙发愣的模样,轻轻頷首,视线流转在对方露在衣外的几个伤处上。而后,她抚着刘熙的面庞,再缓缓扶着刘熙肩背让其躺下。 「所以,你现在先好好养病吧。应对办法我会同你一起想……君上,还不至于行事至不留馀地的地步。」 「嗯。」 刘熙轻声回道。终归身体尚弱,没一会儿便倦了,梅静宣眉宇柔下,看着刘熙的睡顏,忍不住喃道。 「……多想带你……远离世间尘嚣。」 十二、落定(四) 照顾负伤的刘熙,好像把日子拉回了她们两人初遇的那段时光。但与那时不同的是,刘熙如今能在梅静宣眼里看到深深的心疼,宛如自己的心头也被挖走一块肉似的,满是藏不住的苦涩。 看着隐士小心翼翼照顾自己的模样,刘熙总觉得不太真实。 半年之前,梅静宣于她而言还是难以企及的严冬梅、寻不得径的崇峻岭。而现在她们竟然能靠得如此近,不再有隔阂,且隐士的心里,有她。 思及此,刘熙忍不住笑了下,正在替她上药的梅静宣瞥见她毫无掩饰的好心情,没有问,只是跟着一起扬起嘴角。 等刘熙伤势再好了一些,她们两人便准备动身回京了。 韩靖依约前来,也给了刘熙与其救命恩人再次认识的机会。据刘熙的模糊印象,她当时几乎是撑着一口气,半爬着到仅有点头之缘而已的隔壁院落求救,方见着面熟的人影战战兢兢地开啟院门,她随即失去意识。 而今再想来,祖兰州和韩靖几人不顾自身可能惹上麻烦、仍旧无私地向刘熙伸出援手的行为,实在令梅静宣动容。 因着他们一行人的侠义之举,隐士意欲与之深交,便递出做客寒璟轩的邀请。 韩靖果然毫无迟疑地应下了,虽不似祖兰州那样喜怒形于色、轻易便能看出,可梅静宣还是能感受到韩靖的心头喜悦。 她听着刘熙与韩靖又继续接着下去的间话家常,偏头靠上车厢板,掀开马车边上的帘幕,静静看着外头的绿意葱葱朝她们后方流逝而过。耳旁伴着的低声絮语宛若安神的歌谣,搭着车轮规律滚动的声音,梅静宣面庞迎着和煦的风,缓缓闔上眼。 有了白氏的掩护(或含一定程度的君上授意),梅静宣一行人在严密的入京搜查程序中快速通了关。几人都没提起这不知何时变得格外严格的入城手续,韩靖只将梅刘二人平安送抵内城旁边的富贵里巷口之后,便同她们道别、约定日后再会。 刘府收到刘熙今日回来的消息,早早便准备好了接人。可就怕动静一不注意声张了出去,于是只安排一辆车马与接送车伕僕役各一名,悄悄地候着。 他们见到刘熙时显得非常激动,热情迎过来后还不忘与梅静宣招呼。也非常恰好地,今日来接她们的两人正好是当初载刘熙返至梅静宣小院的人手之二,所以,不能免俗地,梅静宣和刘熙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一直被打探的目光笼罩。 梅静宣紧拥着搀扶刘熙,那两人便同时双眼瞪大;梅静宣倾头在刘熙耳侧说话,那两人愣时猛抽一口气……诸如此类夸张的举动,实在让刘熙没眼再看,甚至她也不敢去看隐士的反应。 而在听到身侧传来一声轻笑时,刘熙真的要压不住面上羞红了。 不多时,马车行速缓下来,便知是邻近刘府了。这时,刘熙感觉手被握得紧了些,她不免抬眸看向隐士。梅静宣瞧她望过来,忽然低下头,然后自顾自地笑了出来。 「梅姑娘?」 刘熙不解,但眼尖发现对方的耳朵正泛着红晕,在目下敞亮的车厢里几乎无法掩饰。这下子,刘熙便恍悟了,下意识抿了下唇。 果然,隐士不一会儿后说:「仔细想想,我还没和你府里人招呼过呢,突然到访……」她说着说着,手不禁半掩住脸,似乎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刘熙见梅静宣这般反应,心里简直痒得不行。她踌躇片刻,才缓缓拉起两人相握的手,放至唇前,轻啄了下。即便心跳快得像要踊出胸腔,刘熙仍耐着那股燥意,和梅静宣对视。 映入眼帘的是还正处在愣怔之中的隐士,别于平时严肃淡然、頷线绷直锐利的模样,此时的梅静宣双唇微张,呆滞的神情让她的目光不再迫人,而是带了些从未见过的……傻气。 迎着梅静宣这副错愕的样子,刘熙方才骤急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她才轻吻过的、属于心上人的手,还牵在自己手里,于是刘熙将另一隻手也附了上去。她双手紧紧裹着、珍惜着梅静宣歷经风霜的手和心。 「他们会十分欣喜的。」刘熙凝视梅静宣的双眸,以坚定的眼神予隐士紧张、无定的心依靠,「我向您保证。」 闻言,梅静宣面上从诧异,转为了悟,她终是忍不住漾开一抹浅笑,把刘熙合握住她的双手抱到自己胸前,同样低头在上头轻啄一口。 「谢谢你,刘熙。」 归去的马蹄终将停下,两人下了车,便见到府前站了一排人正等着她们──刘府老少几辈与家中僕役,甚至是本该忙于勤务的刘恆、养伤当中的刘泠,也都来迎接她们。 梅静宣与刘熙相扶彼此,走向眼前一眾待她们平安归去的人们。仲夏的阳光洒落,万里无云,天气正好。两人在眾人欢欣鼓舞的笑语中相视一笑,似乎同享着一股释然,艰难而漫长的旅途中她们有幸遇见彼此,而接下来路程,她们还会相伴着继续走下去。 (全文完) 后记 〈仕隐列传〉节录 戚庄王十五年,熙辞官,随梅隐居,不知所踪。乡里有言收养一子一女,女随二人隐,子继刘氏业,入京为仕。后是为流哀公。 〈戚周世家〉节录 二十八年,庄王卒,公子斑立,是为怀王。六月,兄太子吕燁合朝臣魏氏、姚氏攻怀王,不成,亡奔封。国乱,王年幼,使刘氏、白氏辅业。 怀王二年,六国乱。十月,晏、羿犯境,不敌,民恐惑,群臣拥刘照主权。王退位,立刘照,不改国号,戚异姓。 〈戚刘侯世家〉节录 刘照即位,不称王。戚国势盛,征北二国,大败荆戎。羿南下与晏盟,为风祁。惟吕燁合原封、韦、荆戎残党,联朝臣何氏、伊氏攻照,照出奔,自改姓为流,后世称流哀公,不知所踪。 何氏诛吕燁,自改姓为河,立河啟,名国圣城。刘氏族隐。中原分南北二朝。 ==== 说来见笑,不算短篇的话,这是我第一部完结的作品呢。 我踏入百合坑的作品即是古风之作,也因此,我好像对于创作一个古代世界情有独钟,即使我并不具那么足够的实力,去撑起这个世界观。所以,真的非常感谢这三年多的时间以来,愿意花时间进来看我所架设的这方小世界的各位(不知初期点收藏的读者,如今还有没有在看)。 总之,伴我至完结的40位读者,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有缘的话,下一部作品再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