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是我想要的人间烟火》 楔子、犯罪侧写与连环杀手 大学讲堂里头,一名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女子站在讲台上,她的外貌清丽,一头黑色短发柔顺的披散,衬得她脸型小巧精緻,一双杏眼流光熠熠,极为灵动。 她面前数十名大学生,还有几位教授坐在台下;背后投影幕上是一些人物照片,「……侧写说是科学其实更像是一门艺术,我们透过犯罪现场、法医的解剖报告、兇手分别在受害者死前及死后做的行为和受害者资料来进行评估,去挖掘这名兇手的想法,像兇手一样思考──这名受害者为什么吸引兇手、兇手是在什么样的动机驱使下,在什么样的地点、以什么样的方式杀了受害者、在受害者死后他做了什么,所有的行为都可以反应出这名兇手的人格特质以及他行兇的动机。」 「有了这些想像以后,我们透过这些行为来判断兇手的性别、年龄、社交关係、教育程度等等,尝试建立出一个较明确的图像。两个截然不同的案件:乔治.麦卡斯奇,以及卡敏.卡拉伯。」她切换投影片,投影片拉向其中两人的照片。 「1940到1956年间,美国曾经发生多起来自国内的炸弹威胁恐怖攻击,第一个被攻击的场所是联合爱迪生电力公司,员工在办公室窗台发现一枚未爆弹以及一张纸条,上头用手写印刷字体写着:『联合爱迪生大坏蛋──这个送给你。』珍珠港事件爆发以后,炸弹客寄了信,告知警方基于爱国心,战争期间不会再有炸弹威胁,炸弹客说到做到,战争结束之后炸弹客又开始行动,并持续寄信表达对联合爱迪生电力公司的恨意。」 「后来警方找了精神科医师,詹姆士.布鲁塞尔协助调查,布鲁塞尔博士通过警方报告,以及炸弹客的信件,判断炸弹客是一名偏执、性格内向的人,与联合爱迪生电力公司有过节,可能是过去与公司有争执,遭受辞退的员工。除此之外,博士还判断此人是一名擅长使用工具,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年男性,可能具有斯拉夫血统,工作一丝不苟,穿戴整齐讲究──像是穿着双排扣西装并扣上扣子。」女子偏了偏头,看了眼投影片上的人,用红外线指着其中一名看上去安静严肃的中年男子,「而这位便是后来捕获的炸弹客──五十四岁、波兰裔、未婚,被逮捕时穿着一件双排扣西装,并扣上了扣子。」 「另一个案例,在1979年,二十六岁的女教师被人发现陈尸于住处顶楼,她全身赤裸、尸体被支解摆成一个犹太人象徵好运的符号──死者有配戴该符号饰品的习惯──并且有被人用雨伞和笔性侵过的痕跡。调查局对兇手的侧写指出兇手可能是白人、二十五到三十五岁、无业,知道建筑物的构造与受害者习性,兇手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受害者,而使用物品对受害者性侵则指出此人性无能,没有稳定关係,并且可能具有精神疾病,曾在精神病院待过。」女子指向投影片上另一名男子,「通过侧写,警方锁定卡敏.卡拉伯,三十二岁、未婚的无业男子,他父亲与受害者住在同一栋公寓,他时常前来拜访他的父亲,并且正在接受精神治疗。」 「上述提到的案件都非常具有独特性,这同时也说明为何犯罪侧写极少用在一般的偷窃抢劫案件当中,因为这类犯罪行为动机过于单一普遍,所呈现出来的图像非常的……广泛,参考价值不高,与其花时间做侧写,还不如直接取证、进行科学鑑识会更有效率。」 女子在台上缓慢走动,「最常用到犯罪侧写的案件是兇杀案,特别是连续杀人案件,因为连环杀手的下手对象通常是陌生人,藉由犯罪侧写则能够有效缩小嫌疑人的范围。连环杀手行兇具有一定的行为模式──特定特徵的受害者、同样的行凶过程、杀人手法、他们有些会特意布置现场,可能会留下与受害者相关的纪念品,方便他们日后回味当时作案的快感。透过这些反覆出现且独特的行为特徵,我们可以判断出兇手的人格特质,侧写的基本原理之一便是行为反应人格特质,一个人基于其心理需求与恐惧,他会做出特定的行为。」 「关于连环杀手,我想最多人关心的会是连环杀手是如何產生的?是先天或是后天?关于这个问题有许多的理论,学界至今对这个议题仍然争论不休,但我们可以基本肯定这并非单一因素所產生的后果。『不要问基因做了什么,要问它在特定的脉络下做了什么。』这是我非常尊敬的科学家说过的话,人的性格塑成与成长环境、社会文化息息相关,这些因素无法被拆开,仅以单一的影响下去检视。没有a基因,即使在特定环境下也不会诱发特定行为;拥有a基因,但不具有特定环境也无法诱发行为,人类的行为是内在基因与外在环境环环相扣的结果。」 女子说完吐了口气,放下投影笔,她对着台下的观眾微微鞠躬,笑道:「今天的分享就到这边,谢谢大家,有没有人想问问题的?」 台下有学生举手,女子用手指了指学生的方向,一旁的课程助教给学生递上麦克风,「讲者你好,我想问,听起来连环杀手有不一样的做案特徵,那他们有没有什么共通点?」 「很棒的问题。」女子笑道:「我们有个『杀人三部曲』:超龄尿床、纵火以及虐待动物,这三样因素是暴力犯罪活动中一再出现相关性的重要指标,撇除这三样因素,绝大多数的连环杀手都是猎食者,并且在人格成形期都不曾和他人建立信任关係,他们都具有自我中心的倾向,缺乏同理心与内省、情感淡薄、具有操控欲,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些犯罪者的动机特徵都攸关操纵、支配,以及控制,他们杀人不见得是因为仇恨或是特定目标,许多只是源于内心操控的欲望。还有其他问题吗?」 另一名同学举手,「讲者好,像我们在电视剧看到的,或是听说过的连环杀手,几乎都是男性,没怎么听说过女性连环杀手,这有什么原因吗?」 女子点点头,侧头思考了会儿,「没错,连环杀手绝大多数都是男性,生物学上的解释与睪固酮相关,但有些研究人员认为应该有更多的女性连环杀手的存在,只是还未被逮捕归案,相较于男性连环杀手,血腥的杀人手法、性侵与虐待,女性连环杀手更偏好使用毒、勒死或是淹死等较为乾净俐落的手法。对比男性连环杀手充满仪式感、血腥的现场来说,女性连环杀手行事更低调且乾脆俐落,更难捕获。」 外头鐘声已响,教授站起身对同学说:「因为时间的关係,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名同学拿着麦克风,像是单纯的好奇,「想问讲者,您有遇过连环杀手吗?」 女子眼神转了转,瘪嘴笑得有些可爱,「这个吗,我还没遇过连环杀手,不过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人希望可以遇到连环杀手对吧?」她微微歪头笑着结束问答。 台下传来笑声,连教授也露出不可置否的微笑,随后道:「那我们再次以掌声谢谢犯罪侧写师,姚棠。」 壹之一、正义的使者都不睡觉的? 时节刚过端午,夏至将近,暑气厚重炎热,闷得人喘不过气,姚棠洗完澡后便将租屋处的冷气打开,站在出风口底下用毛巾随意的擦着头发,她的头发刚及肩,正是尷尬的长度,这阵子工作忙,她一直没时间打理自己的头发。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萤幕亮起,姚棠探身过去瞄了一眼,传讯人处写着云中仙女,内容是:「棠,你最近有没有空?」每次看见这个暱称姚棠都有些汗顏,温云蕓是她高中时期的闺密,下课一起上厕所那种。前阵子姚棠换了新的手机和号码,和温云蕓见面时,她便将自己手机要了去,手机回来后温云蕓的暱称便成了这副鬼样子,厚顏无耻的傢伙。 姚棠把擦头发的毛巾披到肩上,坐在沙发上,双手快速的打字,「假如你又想让我相亲的话,没空。」 「你不要这样说嘛,」温云蕓立刻回讯,似乎是懒得打字,后头直接传了一段语音讯息,她的声音像是在跟姚棠说八卦一样,微微压低音调,语气还带着一点兴奋,「我老公他们公司前阵子新进的那个经理,工作认真,对待下属温和有礼,比你大三岁人家就当上经理了,更重要的是,他长得特别好看,白皮肤、单眼皮,很像那谁,徐康俊,之前《奶酪陷阱》的男二,怎么样?有钱有顏有礼貌,这种程度你该满意了吧?」 这位太太似乎是结婚以后在家当全职主妇太过无聊,整日想拉姚棠加入已婚俱乐部,比姚棠的亲妈还积极,姚棠有一阵子回讯息都特别小心,生怕搞混了闺密和亲妈的聊天室。 姚棠还来不及回讯,温云蕓又传了一条语音,「你就当交个朋友也好啊,见一面吧?」 姚棠:「你老公知道你喜欢徐康俊那型的吗?」 「他当然不知道,让他知道家里可能就要断网了,那个醋桶……不对,不准转移话题!」温云蕓在手机另一头怪自己大意,差点就被姚棠牵着鼻子走。 看到这楼没能成功的被自己带歪,姚棠有些失望,她搬出藉口中的万金油,「最近工作忙,再说吧。」 温云蕓迅速看穿姚棠的诡计,「你什么时候工作不忙了?午餐时间也行啊,就算是特勤组,中午也该吃饭吧?」 见姚棠已读了却不回应,温云蕓正想当她是默认,让事情拍板定案时,她突然想起一个人,语音讯息的口气瞬间变得有些兇狠,「姚棠你别告诉我你还想着萧澄啊,你要是还想着他,我真的就……」想说修理一顿也不行,姚棠是警察大学毕业的,自己别反过来被她修理就不错了。 温云蕓有些无奈,「你们都几年没见面了,搞不好人家都结婚生小孩了,你还在这等,你当自己是什么?望夫石吗?况且当初还是你自己跟人家断了联系的,还在这巴巴的等着他,就算他单身好了,你觉得他会领情吗?」 从温云蕓口中听见那个名字,姚棠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嘴唇内的肉,咬到有些痛了才回神,「我没有在等他。」鬼才相信。 没有在等他,但也不想要别人,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似乎是特别来解救姚棠困境的,手机恰好在此时响了起来,来电人是陆队,姚棠有些惊讶,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这个时间打来只能是为了工作,姚棠接起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却是顾仲衡的声音,「姚棠,发生命案,我传地址给你,你尽快过来一趟。」 「现在?」 「别说了,我也不想,好不容易哄了女儿睡着,抱着我老婆睡得正香就被陆奕强制挖起床工作,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顾仲衡话才刚说完,便听见另一道声音让他别抱怨了,正当壮年便搞得像个更年期的大伯,暴躁且囉嗦。 「你以为是谁让我提前进入更年期的?啊?」暴躁的更年期大伯更加暴躁了,「要不是跟你一起工作,整天提心吊胆的,我至于吗?我的壮年都被你直接吓成老年了!」气死宝宝。 姚棠听着两人拌嘴习以为常,她及时打断两人的日常拌嘴,「知道了,我现在过去。」说完便掛了电话,很快,一则讯息跳了出来,是一串地址,姚棠点开和温云蕓的聊天室说:「工作来了,下次再说。」 「现在?」与姚棠三十秒前的句型完全一致,似乎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温云蕓又说:「你们正义的使者都不睡觉的就是了。你自己小心点啊,还有,我帮你约好时间告诉你,不准推辞。」 姚棠假装没看见温云蕓的讯息,迅速吹了头发,换上一套外出服便抓着钥匙出门。 逼仄的巷弄内停放着数辆警车,让原先本就不甚宽裕的街口堵得水洩不通,听见警车鸣笛声的居民,或是从窗户探头观望、或是出门站在警戒线外边议论。 姚棠远远的便看见小巷拥挤,放弃了将车开进去的念头,只将车子停在不远处的路边,走路过去。 才走了一小段路,脖子便有些出汗,她穿过警戒线外的人潮,对看守现场的警察出示证件,「特勤组姚棠。」 警察确认姚棠的证件以后便让她进入警戒线内的范围,映入眼帘的是一栋老旧的公寓,公寓似乎荒废已久,周围一圈荒烟漫草,藤蔓攀上了建筑的墙面,铁门锈得厉害,没有一点人的痕跡。 这栋公寓矗立在这一圈虽算是老旧,但生活气息浓厚的社区中颇有些格格不入。 迎面走来的警察是姚棠以前在警局的同事,他看见姚棠打了声招呼,对姚棠说:「没想到连你也被叫来了,看来事情真的很严重啊。」姚棠的正式职务名称是犯罪侧写师,虽然也会参与寻常案件的调查取证,但平时并不常离开办公室,若非性质恶劣或是棘手的案件,通常不会在大半夜让她参与现场取证。 「发生什么事了?」 老同事头偏向公寓,眼神有些复杂,「街友在里头发现一名女性死者,身分和死因不明,现场很诡异,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你自己去看吧。」分别前,他又补了句:「对了,死者的指甲被人拔了,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壹之二、黑桃K 姚棠脸色一凛,快步走进公寓里头,数名鑑识人员在周围拍照取证,公寓呈现狭长型,一进门便能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再往内看上去像是客厅,公寓里头的摆设陈旧破败,据派出所的巡警所言,这栋公寓确实已经荒废多年,偶尔附近的游民会将公寓当成暂时性的栖身之所,他们不闹事,巡警便也只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地板真乾净的可以。姚棠用鞋子在地上磨了磨,一点落灰都没有。 再往内走便看见陆奕和顾仲衡两人站在沙发前,沙发上似乎坐了一个人,视线被两人挡住看不清楚,「陆队、顾二……」 两人听见声音回头看向她,让姚棠的视线能够直接看清坐在沙发上的人,此时明明是仲夏时节,一路走来后颈冒出的汗还贴着发丝,但看着眼前的死者却让她遍体生寒。 死者被人摆放在沙发中央,一双眼瞪得极大,角膜表面混浊乾皱,瞳孔像被一层白灰色薄膜罩住,朦朦胧胧的,脸部肌肉有些不自然的扭曲,像是一种极度恐惧之下的表情;死者的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十指指甲被悉数拔去只馀血跡乾枯的翻捲皮肉,原先指甲的边缘还带着深红色的沟,她穿着一袭款式復古的藏青色连身裙,腰间以一条细带收腰,肩膀处还带着垫肩,死者赤着脚,坐姿端庄寧静,极其诡异。 是计画性的蓄意谋杀。 死者的死亡时间推估在一天前,她身上除了衣服以外没有其他随身物品,包括身分证件及手机。 鑑识人员说现场并没有任何血液反应,从受害者指甲被拔去这点来看,不留下血跡不可能;此外,发现现场的街友表示自己早上离开时还没有这具尸体,由此推断此处并非第一案发现场,估计兇手便是在中午到午夜这段时间进行拋尸,并布置拋尸地点。 「你觉得兇手想传递什么讯息?是仇杀?情杀?」陆奕的问题拉回姚棠的心绪。 姚棠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她鼻尖都是腐败的气味。 因为是夏天,高温和湿热的环境让尸体腐化的过程加速,死者皮肤表层浮着网状青黑色血丝,像是大理石一般,尸体本身除了指尖带有血污,其他地方都很乾净,「还不知道死因吗?」 顾仲衡摇头,「尸体没有明显外伤,从死者面部状态推断,安霽怀疑是窒息而死。」安霽是法医,她检查尸体时看见被悉数拔去的手指甲脸色有些差,顾仲衡很少看到这个常年与尸体为伍的女人显露出这种明显偏向负面的情绪,她说从伤口的状况来看,死者的指甲被拔掉时人还活着,至于意识是否清醒,她无法确定。 姚棠看着死者,与陆奕和顾仲衡说:「兇手没有在周围留下任何痕跡,没有脚印、没有灰尘,地板太乾净了,他清理过,兇手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故意留下尸体让警察发现,他觉得即使这样我们也抓不到他。死亡时间是一天前,兇手布置现场时正好是尸僵的僵硬期,肌肉纤维并没有被破坏的痕跡,也就是说死者是以这个姿势被运进来的──轮椅,兇手应该曾与家中长辈同住,这名长辈腿脚不便,现在已经离世了,最有可能的推测是女性长辈……」 姚棠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解释道:「我不知道你们对衣服有多少瞭解,但死者身上的衣服是有点年头的服饰,不是復古款,真丝、手工缝线、垫肩,整体的风格都有些久远,衣服上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我的直觉,这件衣服不是死者的,衣服应该也属于该女性长辈,兇手可以随意取得长辈精心保存的衣服,可以说明这名长辈已经不在了,或是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所以推测轮椅也是属于该长辈的,兇手为受害者换装多半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重现那个人。」 「最后一点,兇手拔掉死者指甲不外乎几个原因,一是折磨、二是作为表明身分的名片,还有一点是为了消除证据。我觉得折磨的可能性小些,兇手的杀人手法非常乾净,从尸体的状态和陈尸现场判断,他应该有一定程度的洁癖,或是不想破坏尸体的倾向。况且,我要是想折磨一个人我会用更省力的方式,像是容嬤嬤的鑽指甲之类的……」 两人看着姚棠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姚棠没好气的解释:「我是说假如,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安霽说死者指甲被拔时还活着,兇手的个人标记通常是在死后进行,虽然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死者挣扎时指甲沾上有指向性的证据,兇手将她指甲拔了同时作为警告。剩下的我要等尸检结果和受害者身分确认以后才好判断。」 姚棠看向死者,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盯着死者身上的藏青色连身裙,突然发现异状。 她戴上手套,小心地从死者交叠的掌心下方抽出一张纸牌。 顾仲衡「咦」了一声,和陆奕两人一起凑上前看着纸牌,一时间三人脸色都有凝重,那是一张扑克牌,黑桃k。 「忘了我刚才说的名片,这才是兇手的名片。」姚棠拿着扑克牌沉声道。 壹之三、姚棠是吧?我是萧澄 鑑识人员取证完成,安霽便让人赶紧带着死者回法医实验室进行尸检,浪费的一分一秒都会使证据不断流失,推着他们离真相越来越遥远。 姚棠走出公寓,顾仲衡正在和老婆讲电话,说自己今晚就不回去了,有重要的案子;而陆奕靠在车门上,边抽菸边看着警戒线外的民眾。 「怎么了吗?」姚棠走向陆奕问。 陆奕把烟熄了,丢进车内的烟箱,压低声音对姚棠说:「两点鐘方向。」 姚棠用眼角馀光望去,一名身穿连帽外套的人正看着公寓,他带着帽子,看不清面孔。陆奕一直在观察那人,他们到达现场之前他便已经在警戒线外头围观,小心隐藏着面孔混在人群之中,要说他不可疑便没有可疑的人了。 陆奕对顾仲衡使了个眼色,顾仲衡正好掛断电话,他接收到陆奕的眼神,收起手机朝那人走过去,仅仅是靠近,对方却像是察觉到他们的意图,转身鑽出人群,顾仲衡下意识的大喊:「不准动!」 人潮一阵骚动,陆奕似乎早就料到连帽人不会配合他们的调查,拔腿便追上去,姚棠随后,而顾仲衡「嘖」了声,让留在现场的警察保护好现场,看见任何可疑人士就把他拘下来等候审问,交代完便跳进车里打算反向截断连帽人的去路。 另一边已经离犯罪现场有一段距离的三人,「停下来!」陆奕对着连帽人大喊,连帽人没有停顿,反而从口袋里抽出什么东西,回头将手里的物品对着陆奕,下一秒便听见枪枝弹药发射的声音。 陆奕脸色一凛,立刻做出反应躲到障碍物后头,闪避不及,子弹依旧擦过肩膀,立刻出血。姚棠见状一惊,打算去察看陆奕的伤势,陆奕让她别管,抓人要紧。 陆奕见对方有武器便也掏出配枪,朝对方扣动扳机。 趁着连帽人分神应付陆奕时,姚棠轻巧的从一旁围墙接近后跳下,藉着下坠的重力将人放倒在地,连帽人一惊,下意识的执枪面对姚棠,姚棠将他的枪枝撞离手,却也失去对连帽人的控制,连帽人抓着姚棠的手一翻,姚棠被摔过身,右手承接着身体的重量,撞地时瞬间的剧痛。 她脑子还晕着,连帽人便已回过神去捡枪枝,却被及时赶到的陆奕一枪打中手臂,衝击力让枪枝脱了手。 连帽人顽强的俯身欺向陆奕,将他的枪枝打飞,看见连帽人的面孔,陆奕一瞬间的失神,一时大意便如了连帽人的算盘,枪枝脱手,两人一阵缠斗,陆奕终于将连帽人放倒时,顾仲衡才姍姍来迟。 他看着两人的惨况嘖嘖称奇,「一个人把你们两个弄成这样够呛啊,是不是该称讚他很能打?」 陆奕没好气的看了顾仲衡一眼,声音有些无力,「逮捕他。」 顾仲衡耸耸肩照做了,把人押到车子里时那人还顽强的瞪着眼说他需要医生,顾仲衡微笑,「放心,我们会给你最高级的待遇。」说完还「友好」的拍了拍连帽人受伤的那隻手臂,连帽人痛得骂娘,却只能用愤恨的眼神瞪着顾仲衡。 收押完毕,顾仲衡正打算绕到驾驶座去开车,却发现陆奕行动有异,像是想要打算开驾驶座的门,他嘴角抽搐着大骂,让两人赶紧去医院检查,你他妈以为枪伤是闹着玩的,生理食盐水消毒一下,贴个ok绷,过几天就自己好了吗?你要是得蜂窝性组织炎死掉了,就是变成鬼也给我回来把这个案件破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想去死?作梦! 最终是受不了顾仲衡连珠炮似碎念的陆奕败下阵来,不情愿的同意去医院对伤口进行包扎处理。 救护车上医护人员将陆奕的伤口进行简单的消毒,陆奕眉头一下没皱,连抽动都没有。 不愧是曾经的海军少校,姚棠想。陆奕曾任海军少校、待过特种部队,也曾多次参与国内外的秘密行动,正统的军人背景出身。 坐上救护车前,陆奕将连帽人射出的子弹壳递给顾仲衡,让他交给鑑识科去进行比对,看有没有与之匹配的案件,顾仲衡不可置信的接过弹壳「哈哈」两声说:「你真是个神经病,中弹了还有心情找弹壳。」 姚棠也是无言。 她看着陆奕肩上的伤口说:「你觉得他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不是。」陆奕没有丝毫犹豫,眉间隐隐带着鬱色,「不是他。」 能这么肯定的说出答案,要不是陆奕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转世,便是,「你们认识。」不是问句,姚棠对自己的判断向来肯定。 「嗯。」陆奕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我们以前一起服役。是同个部队的兄弟。」 到了医院以后两人便被各自带开处理伤势,陆奕的伤看上去更怵目惊心一些,虽然本人喊着自己无事,但从医护人员对陆奕投去的眼神,姚棠知道他们觉得陆奕疯了。 其实她偶尔也有些怀疑陆奕是不是感觉神经有问题,好似没有痛觉一般,每回追捕犯人都像在上演《玩命关头》,别说是顾仲衡看着减寿,姚棠看着也觉得瘮得慌。 此时护理师正帮她的擦伤上药,刚才在与连帽人缠斗之中,姚棠曾用右手来缓衝撞击到地面的力道,现在右手手臂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医生不敢大意,让她等等照个片子确认一下,这会儿先让人处理她身上的擦伤以及后脑的伤势。 姚棠半倚在病床上,看着使不上力的右手,这下好了,右手成这个样子怕是有好一阵子都不能正常行动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工伤,自己的保险赔不赔? 姚棠还纠结着理赔问题,护理师便已完成上药,她同姚棠说:「请医生来看看你后脑的伤势哦。」也没等姚棠反应过来便拉开帘子,随着病床间布帘的拉开,一道清冷的声音鑽入自己的脑子,「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道声音熟悉至极,却也无比陌生,「姚棠是吧?我是萧澄。」 壹之四、故人相逢 都说歷史是一场轮回,姚棠的注意力终于从保险当中抽离,愣愣的抬头看向自己眼前神色清冷寡淡的男子,觉得还真是。 她当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萧澄吧?我是姚棠。」时光翻涌过了似水流年,人走得比回忆还遥远,如今已然人事皆非。他消失了好几年,再次见面他是这样一脸平淡的问好,如同初次见面一般。 六年的时间,不知道还留下了什么,又有什么是未曾改变的。 她这会儿觉得温云蕓那张嘴大概开过光,随口提起萧澄,人竟然就出现了,下次得想办法让她说出「姚棠会中乐透头奖」这句话。 姚棠眨眨眼,把眼里泛起的涟漪掩下,端起虚浮的笑容说:「萧医师你好。」她今天累得够呛,实在没心情来个故人相逢泪湿衣襟的剧情。 男子淡漠的双瞳一闪而过的愣怔,却不同于投石入池泛起的涟漪,他的眼波里没有涟漪,只有石子没入水面一霎那惊起的水波。 瞬间便归于平静。 一旁护理师没发现两人之间流转的暗潮汹涌,自顾自的检查姚棠的点滴。 周遭十分吵杂,救护车的声音、急诊室里特有的慌乱气氛全被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寂静压过,伴随着充斥在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无论从哪个感官下去体验,感受都是负分。 这绝对不是个适合上演久别重逢戏码的绝佳地点。姚棠这么想。 萧澄是姚棠高中的同桌,也是姚棠喜欢了十多年的人。 是她唯一喜欢过的人。 姚棠第一次听说萧澄这个人,是从温云蕓口中耳闻。 温云蕓说,学校有个同届的学生,长得特别好看,白皮肤、双眼皮,眼尾还缀着一颗泪痣,一派清心寡慾的冷淡模样,让人忍不住想探知他那双淡漠双眼背后的故事,叫萧澄来着,连名字也和人一样美──温云蕓从高中时期起便是八卦女王兼花痴,她的审美至今唯一不变的就是对白皮肤的坚持。 当时姚棠没放在心上,不觉得一个长了泪痣的冰山有多稀奇,直到高中第一次段考成绩公布,看见校排第一名栏位上的名字赫然写着萧澄,自己的名字被他死死压在第二名的位置,她才将这个名字上了心。 姚棠从小性子便争强好胜,事事要求完美,只可第一,不愿屈居于人后,然而高一上学期连续三次段考那个萧澄都是第一名,自己以第二名的名次落后他十多分,姚棠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想着到底是自己变笨了还是对方太变态──想什么呢,那肯定是对方太变态。 在姚棠的想像里,萧澄应该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沉闷书呆子,她完全忘了温云蕓对萧澄外貌的那通彩虹屁,直到某天跑班上课的路上,经过导师办公室正好看见一名少年推门而出,少年外貌清冷雋秀,迎着阳光衬得他皮肤白到有些透、有些病态的白,像是某种精緻的艺术品,脆弱易碎,少年一双眼静默如渊,望不见底,右眼角一颗泪痣为他淡漠的双眼平添了一丝烟火气。 是极好看的。 温云蕓没发现姚棠的失神,挽着她的手,自顾自地低声同她说:「那个就是每次都考赢你的萧澄。」 原来他就是萧澄。 一直到很后来,姚棠都记得那天初遇他的情景,那是她青春年华里的念念不忘,亦成了她年年岁岁不肯放手的执迷不悟。 温云蕓说的是对的,她还想着他。 人类的记忆并非完美,事实上,记忆经常存在偏差,选择性的记住所有更好的,或是更糟的部分,其馀介于中间值的那些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驱于模糊,而好的那些经由时光的润色会更加的鲜明灵动,鲜明到逐渐失真。 高二那年重新分班,姚棠一进到教室,视线便被坐在教室角落位置的清冷少年吸引过去,这是姚棠第二次见到萧澄,他独自坐在座位上,不跟其他人互动,只是自顾自的看着自己的书,姚棠偷瞄了眼,他看的书是神经科学相关的书,密密麻麻的英文和奇形怪状的图案看得姚棠脑仁疼──怎么会有人的课外读物是这种东西? 姚棠没有多想,只是走到讲台前去找自己的座位,看着座位表,再对照教室里座位的分布,自己的座位赫然就在萧澄的隔壁。 她在心里默默吐槽班导的心思,她无法理解班导是怎么想的,让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坐在隔壁,是比较不用担心两人作弊吗?班导一定没想过,要是两人合作作弊会是全年级学生的恶梦。 姚棠走上前,掛好书包一屁股坐在位置上,看着萧澄说:「你是萧澄吧?」像是小混混找碴时确认身分的口气。 萧澄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她,眼神盛满疑惑的点头,根本没有认出眼前的女孩是谁,姚棠一口老血梗在心里,最憋屈的不是萧澄不知道她是谁,最憋屈的是她把萧澄当眼中钉,萧澄当她是路人,姚棠鬱闷了,于是她对萧澄宣告自己的身分,同时宣告自己总有一天会把年级第一的宝座夺回来。 萧澄看着她,一脸兴味盎然的笑了。 这是两人第一次的正面相遇,少年眼里惊起的浅浅波澜溅至姚棠眼底,成了她青春里头鲜明失真的定格。 壹之五、他们的过去 相处了一阵子,姚棠发现萧澄真的是个奇葩,非常聪明的奇葩。平常上课他也不怎么听课,通常都是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简直把学校当自己家,想睡觉就睡觉,不想听课就看课外书,但他考试从不掉鍊子,老师想刁难也无处刁难,后来乾脆随他去了。 一天上课萧澄又在看自己的课外读物,光明正大的摊在桌子上看,完全不担心老师的视线,姚棠趴在桌子上,看着萧澄升起一股念头──要打败第一名,就得和第一名学习,想法才刚成形,她便压低声音对萧澄说:「萧澄,你教我读书吧?你平常都怎么读书的?你有请家教或是补习吗?」 萧澄闻言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说:「专心上课。」然后便不理她了。 姚棠不可置信,整个班级里就你最没资格叫我专心上课!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 但姚棠从来都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她的特质是看准了一件事便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将其实现。 上数学课,姚棠:「萧澄教我读书。」 萧澄:「读书这种事还要教?」 上国文课,姚棠:「夫子,请收学生为徒。」 萧澄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她。 上英文课,姚棠:「canyoubemyteacher?please,isaid“please”,i’musingmanners.(你能当我的老师吗?我很有礼貌的说了拜託)」 萧澄:「goaway,please.i’musingmanners,too.(我也很有礼貌的拜託你,滚)」 姚棠瞇了瞇眼,「youcan’tgetridofme.(你没办法摆脱我的)」她的声音便是威胁都带着一股软糯,毫无杀伤力。 萧澄忍不住想笑,「we’llsee.(我们走着瞧)」 放学下课,姚棠追上萧澄离开的步伐,抓着他又一次道:「萧澄教我读书。」 萧澄被烦得不行,他此生第一次遇到这么烦的人,他揉着眉心,「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蟑螂?」 姚棠:「你是指活化石的部分,还是祸害的部分,或是有很多细菌的部分?」 萧澄:「打不死的部分。」 姚棠笑得一脸骄傲,「大家都说我很有毅力。」 萧澄:「……」他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个女孩的代沟差不多是一整个光年的距离。 人类是一种充满缺陷的生物,记忆会被大脑美化,行为会被习惯牵制受限,特别是当人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某件事时,到了那时,习惯早已深入骨髓,难以根除。 那天特别安静,安静到萧澄觉得全身都有些不对劲,不对劲的根源来自于身旁空了的座位,姚棠没来上课,班导说她感冒,请一天假。 萧澄从没想过那个像蟑螂一样打不死的女孩子会感冒,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装病。 萧澄回家路上偶然看见便利商店座位区里头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走进去一看,果然是她。 姚棠看见萧澄只是下意识的微笑,笑得很勉强,说了:「你怎么在这?」 萧澄放下自己的书包坐在她对面的座位,「回家。班导说你感冒了,病人不在家休息,待在这干嘛?」 「我装病。」姚棠笑说,她的笑和平常很不一样,萧澄没办法区分其中的差别,他只知道姚棠此刻的笑看起来很不开心。 他只是看着姚棠,「不开心就别笑了,很丑。」 听见这句话,姚棠不笑了,瞪着萧澄,一边眼角泛酸,涌出些许晶莹的液体,她有些错愕,用手背擦了擦,却止不住泪意,她咬着嘴唇终于放弃抵抗,捂着嘴无声的大哭着──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大哭,她从没想过对象会是萧澄,也从没想过萧澄会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边陪伴自己。 她不晓得哭了多久,一旁热心的阿姨像是看不下去,走上前给姚棠递了张卫生纸,并对萧澄说:「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了,但再怎么样也不该让自己的女朋友哭成这样也不安慰吧。」 姚棠瞄到萧澄表情一瞬间的错愕,她却因为那个表情而破涕为笑,她接下阿姨的卫生纸擦了擦眼,「您误会了,是我一直缠着他不放,他烦我了,让我离他远一点我才哭的。」 闻言萧澄的脸色更差了,而一旁的热心阿姨有些惋惜的看着姚棠说:「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不用现在就吊死在一棵歪脖子上。」 ──姚棠很久以后想起这件事,觉得这阿姨大概是什么预言家之类的,她确实就这样吊死在萧澄这颗歪脖子树上,一吊就吊了一辈子。 阿姨接着又安慰了姚棠几句,瞪了萧澄一眼才离开,一边离开一边想着:那男孩怕是瞎了才会拒绝这么好看的小姑娘。 看着萧澄铁青的神色,姚棠擦乾脸上的泪痕,笑着说:「我也没有说谎啊,你不是一直很烦我吗?我今天没去上课你很开心吧?」她的眼眶还有些红,一双眼睛湿漉漉的。 萧澄抿嘴,只说:「赶快回来上课,你进度落下了还想怎么超越我?」 「你在关心我吗?」姚棠微微歪头,抬着一双水亮的眸子,问。 心跳不明所以的加速,萧澄叹气,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嗯。」 「你不问我为什么哭吗?」姚棠又问。 这回萧澄摇了摇头,「我不感兴趣。」 「真无情。」姚棠笑道。 隔天姚棠带着与平常无异的笑容回来学校上课,没有人发现异状,便是温云蕓也没发现,只有萧澄知道她昨日的失态。 那日姚棠一如往常的对萧澄说:「萧澄教我读书吧。」不然我就哭给你看,这句杀手鐧还没使出来,萧澄便看着她说:「你什么不会,以后直接问吧。我教你。」 姚棠顿时觉得还是有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壹之六、冥冥之中 萧澄一直到很后来才知道,姚棠装病的前一天晚上,她的父母大吵了一架,言语间提到离婚两字,随后姚棠母亲便收拾行李住回娘家去了,姚棠以为她可以用自己的状况来挽回父母的注意力及两人的情感,但她后来发现,大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孩子是没有任何置喙馀地的。 后来两人分居、离婚、再婚,姚棠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一切发生,没人问她的想法,她只能像是在玻璃窗外头看着,安静的看着。 从那时起姚棠便知道,人生当中无法控制、无能为力的事很多,像是父母离婚、像是喜欢上萧澄、像是与萧澄失联、像是莫名其妙的被人打断骨头、像是现在,莫名其妙的再次和萧澄相遇。 假如这是老天在暗示些什么,姚棠希望天上那位老人家可以暗示得更清楚一些,像是直接用一把烟火在天上写字明示,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毕竟她只是个不成熟的犯罪侧写师,可不是祭司或是乩童,她真的搞不懂这种生命里头的冥冥之中。 帮姚棠右手进行初步固定的是个颇年轻的医生,叫苏旭允,苏医生为人亲切,即使是在大夜班的急诊室,面对病患依旧十分有耐心。 照过x光以后,苏医生告诉姚棠,她的伤是肱骨粉碎性骨折,好在没有压迫到重要神经和血管,早上开刀,让姚棠先回家收拾住院用的生活必需品。 话说完,苏旭允低头看了看手錶,时间是两点零五,他关切的问:「有人能载你吧?」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她的右手。 姚棠点头让医生不用担心──这的确不是医生需要担心的事,是她需要担心的事。 刚才姚棠便收到陆奕的讯息了,说伤口处理好了,他先回总部去,让姚棠该住院就住院,好好休养,姚棠当时只想把这句话还给陆奕,中枪的人可不是她啊。 不知道医院里是住了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让这位海军少校一刻都待不住。 姚棠带着随身物品,这个时间没有大眾运输工具,她打算直接在医院前拦计程车,走出医院时,身后有人叫住她,回头便望进萧澄那双深邃幽静的眸子。 姚棠不着痕跡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上一次见面,两人都还是大学生,萧澄的模样同六年前没什么差别,只是看着更憔悴一些──大抵是医生的工作劳心劳力,没时间休息,吃不好也睡不好──更成熟一些,眼里的神采更为深邃,令人捉摸不透,望进去便像跌入深渊,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脱困,连同他右眼眼角的泪痣都是攫住她心神多年、难以逃离的黑洞。 任何物质,即使是光,一但越过黑洞的视线视界便会被拖进奇异点,再也无法挣脱逃离──都到了这种时候,自己竟然还有心力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是够了。 光顾着看人,姚棠根本没听清萧澄讲了什么,有些懵的「啊」了声。 萧澄看着姚棠出神的模样,有些无奈的微笑,「我是说,我载你吧,苏旭允说你的手术安排在早上,我载你回家拿东西。」 「你们认识?」传话传得可够快。 「嗯,大学室友。」 想着免费的车,不搭白不搭,姚棠应了萧澄的提议。 车上,确认了地址以后,姚棠有些尷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看着车窗外头呼啸而过的景色,过了凌晨两点,街道寂寥冷清,一切都十分安静,以往这个时间她要不是已经睡下了,便是正在整理案件资料或是书写报告。 身旁的人也很安静,但萧澄本来话就少,姚棠觉得感到尷尬的人可能只有她自己──乾脆来玩谁先开口就输了的游戏好了,姚棠自暴自弃的想着。 在她纠结的同时,萧澄右手食指轻敲着方向盘,第一次成为打破僵局的那个,「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大哥你是认真的吗?姚棠眨眨眼,一部分有些讶异他会先开口,另一部分──你问一个刚跟嫌犯打完一架,惯用手骨折、身上多处擦伤,再过几个小时还要进手术室的人过得好不好,是认真的吗? 姚棠看着萧澄的眼神有些纠结。 「还不错啊,」她故作轻松的回答,讲完还不忘自嘲一下自己的手,「假如不算上我右手现在的状态的话。」 她很好,饿了就吃饭,累了就睡觉,控制不住想念时便往死里工作──但说真的吗?说真的,她这几年过得有些浑浑噩噩,整天脑子里便是案件证据受害者,工作做到一半趴在书桌上睡着也是家常便饭,温云蕓总让她乾脆和工作结婚算了。 姚棠一度觉得那是个不错的主意,专注事业的女强人之类的,直到认识陆奕──她决定还是别嫁给工作吧,死得快。 空气里一阵寂静,姚棠下意识的看了萧澄一眼,只见他抿了抿唇才又开口:「怎么弄成那样的?」 「工伤。」姚棠耸肩,「这应该是我因为工作伤得最严重的一次,那个人太能打,我连枪都来不及抽出来就直接被他撂倒了,然后就骨折了,哈哈。」 哈哈?还哈哈?萧澄脸有点黑,现在是哈哈的时候吗?这女人。 车内光线昏暗,萧澄看着前方,姚棠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稜角分明的侧顏,他的下頷角清晰,鼻樑直挺,脸颊处有些微凹陷,他又瘦了,这个人一定没有在好好吃饭,八成又跟大学时一样,一进实验室就忘了时间。 姚棠嘴巴比脑子快,还来不及深思,嘴边的话便先脱口而出:「你工作很累吗?」 「……有一点。」萧澄回答。 壹之七、神他妈我很想你 这个路口右转便是姚棠租屋的社区,前方红灯,萧澄缓缓煞车将车停下,此时路上的车零零散散,屈指可数,红绿灯机械的运作着,路灯照下的暖黄莫名显得寂寥。 话说出口姚棠便有些后悔,连忙把话头圆回来,别让自己显得太过在意,「医生嘛,能力越高责任越重,只要薪水和付出成正比就好了对吧?除了工作之外呢,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萧澄闻言看向姚棠,他听出她言语里头的礼貌疏离,心情不受控的沉了沉,盯着她的双眼说了:「我不好。」 他的眼里有一些很深沉的情绪姚棠来不及看清,下一秒绿灯便亮起,萧澄看向前方,轻踩油门,转过方向盘让车子滑向右方道路,他没有看她,像是自言自语,「这六年,我很想你。」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那双沉着得泛不起一丝水波的瞳孔看着前方,语气里没有笑意,也不存在讨好或是调戏,只是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某个事实。 神他妈我很想你,这人是萧澄吗?姚棠瞪着眼,有些不知所措。 在姚棠成功拐到年级第一给她做家教以后,两人的关係日渐亲近,姚棠会喋喋不休的和萧澄分享一些生活趣事,即使萧澄不太常给什么实质性的回应,她还是能自己一个人讲得很开心。 后来姚棠发现,她说的那些事萧澄都记下了,像是学校附近的辣炒年糕很好吃、像是她不太擅长的物理题目、像是她说段考过后要去电影院看一整天的电影、像是她说生日时要自己买一块六吋的蛋糕,在海边一边看海一边吃到吐、像是她父母分居、离婚的种种。 萧澄逐渐变成她最信任的存在。 但她一直不是很瞭解萧澄,因为萧澄不太说自己的事,她只知道萧澄父亲是某建设公司的执行长,母亲是职业家庭主妇,兴趣是和萧澄父亲吵架以后去花他的钱,底下有个和他相差三岁的妹妹,他很疼爱这个妹妹。 姚棠生日那天,回家时萧澄破天荒的跟她说:「一起走吧。」 姚棠很好奇萧澄想干嘛,便没有多问,一路上和萧澄聊着一些没有实质意义的聊天内容,便只是这样肩并肩走着,姚棠都觉得很开心,这大概是她今年生日最开心的一件事。 萧澄带着她来到一间蛋糕店前,听他和店员的对话是他订了个蛋糕,姚棠心跳逐渐急促,但又不敢自作多情,便拉了拉萧澄的衣袖问:「给你妹买的吗?」 萧澄摇摇头,看着姚棠说:「给你买的。」 后来两人一起搭车到海堤边,一半的太阳已没入海平面之下,映着夕阳的馀暉,少年清冷的脸庞透着丝丝暖意,他对她说:「不开心不要自己撑着,你身边有很多很关心你的人。」 这是姚棠第二次在外人面前哭泣、第二次在萧澄面前哭泣,这人真的很讨厌,总是温暖得让她想哭,明明是一个对人那么冷漠的人。 从那时起,姚棠便意识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萧澄,一头栽下去,再也没好过。 学生时期,大概男生女生走得近一些便会被自动配对,更何况是对人冷漠、眼中只有读书的萧澄,同年级之间总传着两人正在交往的谣言,两人都没有澄清那个谣言,姚棠是因为喜欢,巴不得谣言成真,她猜萧澄没有否认的原因大概是根本就不在意,在他眼里便只有纸墨上的题目。 两人之间的种种让姚棠一度觉得萧澄对自己也有意思,她一直在等,等他的一句「喜欢」,但姚棠先等到了别人的喜欢。 姚棠大二那年,学校里有个学长与她特别好,身边的人都觉得学长在追她,姚棠起先不以为然,直到后来学长频频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某天还找她一起去看电影,她才开始重视这件事。 她和萧澄说了这事,心里隐隐期待萧澄会有所表示,就算是一点点像是吃醋的跡象也好。 木头直男真不是说说而已,任天打雷劈他兀自屹立不摇,萧澄当时只是似笑非笑的和她说:「他眼镜该换了吧?」 姚棠本来下意识的想回说「学长没有戴眼镜」,想通萧澄的言外之意,姚棠差点想掐死这个神木级的钢铁直男,她怎么就喜欢这种人了?喜欢这种人她还不如去当修女呢,爱着主都比爱着萧澄有盼头。 后来那个学长和姚棠告白,姚棠当天就跑去萧澄的学校找他,那天正好是梅雨季开始的头一天,毛毛细雨毫无预警的落下,她蹲在萧澄学校外头的骑楼等他,她等了很久,差不多是雨下了多久,她便等了多久,好不容易等到萧澄,却等来他的一句「恭喜」,天杀的恭喜,她一点也不想从他口中听见那两个字。 「萧澄,你都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这是她和萧澄说的最后一句话。 萧澄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只是把伞递给她,看着她说:「以后出门要带雨伞,最近都会下雨。」 那天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萧澄──她是喜欢他,一直都喜欢,但萧澄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在他的人生中可有可无。 她有点心疼自己。 他们断了联系以后,姚棠也拒绝了学长的告白。 喜欢的她得不到,不喜欢的她也不想要了。 没有意思。 再听见萧澄的消息,便是说他去了美国,至此姚棠再无他的音信。 直到今天。 壹之八、唯一想要的未来 其实面对萧澄,姚棠多少有些不忿,老天是不公平的,给了萧澄脑袋和外貌,还给了他不俗的家庭条件,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一直到很后来姚棠才意识到萧澄少了的是什么,他是个很难去爱的人,爱与被爱对他来说比艰涩虚浮的物理学说还难以理解。 但这对萧澄来说似乎并不构成任何困扰,不懂爱的人,也不懂无法去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老天确实是不公平的,他的缺陷,成为了她多年的辗转反侧、求而不得。 此刻,这个曾经的「求而不得」却对她说了:「我很想你。」 姚棠觉得自己脑子可能摔得真的很严重。 「到了。」萧澄把车停妥,看向仍然陷在回忆里头有些出神的姚棠,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是在这边等你,还是上去帮你?」 「你……你在这等我吧。」姚棠本想问他:既然你想我,为什么不联络我?但话到嘴边,她问不出口,心心念念多年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说了「我很想你」,她真的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心里乱得很,介于开心和委屈之间,天秤更倾向于委屈,他离开了六年,然后这样若无其事的出现、若无其事的说了「我很想你」,好像这六年间一直为两人的失联而耿耿于怀的只有她一人一样。 好不公平,他们之间,兵荒马乱的是她,他始终风轻云淡。 姚棠话才说完,便看见萧澄看着她的手,面露质疑,她抿了抿嘴,也看了眼自己的手,迅速屈服于现实,「不好意思,麻烦你上来帮我。」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右手骨折,左手也带着大大小小的擦伤,她不叫陆奕,她可怕痛了。 上楼以后姚棠让萧澄在门外待会儿,自己先进屋把丢在沙发上的衣物藏进房间里头,她租屋处的格局是一房一厅一卫浴,客厅旁还有开放式的小厨房,中间以吧檯桌隔开,一个人生活颇为舒适。 「进来吧。」姚棠从门后探出头,萧澄进屋后姚棠让他在沙发上休息一下,自己去房间里收拾随身物品,进房前姚棠又看了坐在沙发上的萧澄一眼,「对了,你要喝水吗?」 「好。」 姚棠指了指小厨房的位置,瓦斯炉上有一个茶壶,她说:「你自己装吧,杯子在旁边,随便拿就好。」 房间摆饰可以很清晰的看出一个人的生活痕跡,有些杂乱的书桌,上头摆满文件、乾净到像是丧失功能的厨房,还有一旁外卖的纸盒,萧澄觉得她不像是过得「还不错」的样子。 她骗人。 萧澄抿了抿唇,他曾经找过她。 一周前萧澄刚回国,下飞机第一件事便是用国内的号码打电话给姚棠,但她的手机号码是空号,萧澄看着手机第一次感到无助,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找她,他找不到她。 在美国这几年他还是常常想起姚棠,特别是当他间下来的时候,所以他让自己保持忙碌,和萧澄同一间实验室的江临川说他待在实验室里的时间怕是比小白鼠还多,「再继续下去我们就能做另一个研究了,论长期待在不见天日的实验室对人类的危害,之类的。」 「显而易见的结论之一是丧失社交技能。」江临川又说,「要是没有我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啊?」 萧澄顿时有让江临川从此入土为安的衝动。 除了最后一句十分多馀的结论,江临川说的其他部分都是事实,萧澄很难反驳他。 当年姚棠和萧澄说了学校学长和她告白的事以后,便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萧澄猜姚棠和学长在一起了,意识到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以后,萧澄突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难受得喘不过气,他清楚的知道人类的所有情绪都很容易,用电流刺激特定脑区也能造成某些人们自以为独一无二的情绪──但知道是一回事,无法脱身又是一回事。 在那之前他一直没有思考过姚棠对他来说算是什么样的存在,从前便只是个有点烦人的女孩子,大概算是漂亮的吧,聪明爱笑、爱逞强还总爱和自己别苗头,对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有些小孩子气,偶然发现那种小孩子气只有对着他才会展现,他莫名的开心;看见她对着其他异性嘻笑怒骂会莫名不快,萧澄一直没有看清这些情绪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 那天以后,萧澄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好几个日夜,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姚棠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心神,里头全部都是她。 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粗心大意的错过了什么。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弄丢了那个在自己心里扎根的人。 所以当萧澄在急诊室遇见姚棠时,唯一的想法是:这回不能再这么轻易的失去了。 即使这次他并非姚棠想要的未来,他还是得让她知道:她是他唯一想要的未来。 特勤组的总部位于海岸边的一栋洋房,这栋建筑过去曾是其他国家的驻外使馆,后来收回作为国家公有财產一直间置着,特勤组成立后,这栋建筑才又恢復使用。 顾仲衡刚审完嫌疑犯,此人名为曹晏华,他起初什么都不肯说,在审讯室里跟他装哑巴,终究是使了些手段才让他开口。 家人是多数人的软肋,特别是有孩子的人。 回办公室的路上,顾仲衡正好遇到从医院回来的陆奕,「曹晏华有开口吗?」 顾仲衡闻言没有惊讶,「你们果然是熟人。」他耸耸肩,「军人出身骨头特别硬,跟你一样,审了半天只肯告诉我一个名字,剩下的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说。」 壹之十、踏入深渊 陆奕的问题让曹晏华一瞬间失神,随后苦笑道:「我会的,只有扣动扳机。」他的一生都在军校度过,他没有学过其他的东西,最熟悉的、能让他活下去的只有军人那一套。 ──他一颗炸弹杀了队友,为自己争取时间并救出老婆,再杀了军火商的弟弟,当时那男人被他杀死时却笑了,曹晏华知道他是要拖着自己进入深渊,所以他踏入深渊,再不敢回头。 陆奕站起身,他看着过去的队友心里一阵空虚,心口泛酸,「你有选择的。你告诉我,告诉任何一个兄弟,我们都会帮你。」说完他径直的走向出口,离开前他没有回头,只是问:「你是故意射偏的吧?」那颗子弹。 「很重要吗?」曹晏华看着陆奕的背影苦笑,已经没有了任何辩驳的慾望。 他看见陆奕微微侧过脸,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审讯室的沉重铁门在他面前关上,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陆奕。 小黑屋外头,顾仲衡倚在墙边看着从里头走出来的陆奕,「问到你想知道的了吗?」 陆奕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对他说赶紧走吧,今天换你开车。 正是上班时间,大楼里进进出出,人来人往,一户套房前被封了封条,来往的住户都忍不住多看一眼,套房里头有许多鑑识人员在拍照取证,一边房东太太正和一名高挑的年轻男子交谈,男子外貌仪表堂堂,说话柔声细语,眉眼含笑,这人正是倪漵。 他与盛榕官一同前来李凯妍住处取证,正好碰上李凯妍的房东,鑑识科已第一时间对dna进行比对,证实死者便是李凯妍。听见李凯妍的死讯,房东太太不可置信,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人怎么会就这样没了?我前些日子还有见到她、收到她旅游带回来的土產啊……」 两人闻言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从他们手中的资料来看,李凯妍两个月前从外贸公司辞职,目前应该是无业的状态,此时出游有些不合理。 于是倪漵便拦下房东太太,尝试从她身上问到一些有用的情报;而盛榕官则进屋询问鑑识人员,是否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鑑识人员将一沓医院的预约掛号单和收据递给盛榕官,「死者似乎从三月底开始持续地进行着心理治疗和復健的疗程,最后一张收据日期是六月三号,十七号有掛号单,但没有相应的收据。」 盛榕官戴着手套接过那叠单据翻看,李凯妍固定每周前往医院看诊,但六月中却没有相关的单据。她微微蹙眉,看向鑑识人员,「有找到死者出去旅游的相关证据吗?」 这时,一名鑑识人员从房间里头走出来,将手中的小册子交给盛榕官,一边对她说:「找到死者的护照。死者十号到十六号在印度。」 「印度?你确定?」盛榕官闻言立刻接过护照翻看,她看着护照上头海关出入境的印章越发疑惑,她看向外头正和房东太太讲话的倪漵,倪漵也正看着她,他的表情有些凝重。 房东太太说,李凯妍的前任曾对她家暴,她四个月前终于狠下心和前任分手,但前任却对她纠缠不休,甚至一次在她下班路上将人堵住,挣扎之间,李凯妍被甩到马路上,差点被经过的小轿车撞上,幸好车主及时煞住车,并协助李凯妍报案,这才得以获救。 李凯妍前任因杀人未遂被判刑,而李凯妍告诉房东太太,她这次出国便是为了散心转换心情。 然而现下这个时节并非印度的旅游季,六月恰逢印度雨季,天气炎热不说,还常有大豪雨,以及随之而来的水患及蚊虫肆虐,绝非旅游的首选之地,便是苦行僧想去修行也得考虑一番,哪有普通人会选择在这个时节前往印度旅游? 两人坐在车内,盛榕官开车,倪漵总讽刺她是控制慾过强,而盛榕官则说倪漵的驾照是用鸡腿换的。两人一直都不对盘,盛榕官觉得倪漵轻浮滥情,而倪漵觉得盛榕官粗鲁无礼,不像女人。 要是流星真能满足人的心愿,两人会许的愿望绝对是:帮我换一个搭档。 但此刻两人默契的都同意了,死者去印度的原因绝非如她告诉房东太太的那般单纯。 回到特勤组时,陆奕和顾仲衡也在,还有半夜没出现的离人也来了,离人是一名大约十几、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大热天的依旧穿着连帽长袖,将手塞在衣服口袋里,离人的眉眼极淡,五官都像是罩着水雾一般的清浅朦胧,他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远看像是菸。 离人是一名电脑高手──说明白点,他是名骇客,曾经骇入数间银行系统造成不小的混乱,一时间几个有名的犯罪组织都想招募离人,不久后离人却出现在警察局自首,顾仲衡问起他决定自首的原因,少年棕色的瞳孔浮着朦胧的薄雾,脸上表情带着睡意,语气不耐,「他们太烦了。」 「比警察还烦人。」 顾仲衡始终记得自己对离人的第一印象:非常我行我素,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年。 「你还以为自己还是小朋友啊?叼着一根棒棒糖到处走。」倪漵挖苦,而离人只是抬了抬眸,纤长浓密的睫毛半掩着双眼,懒懒道:「叔叔火气那么大,是更年期了吗?您看起来似乎有点肾虚,大概是纵慾过度?」尾音带着笑意的微微上扬。 盛榕官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倪漵瞪眼,讨人厌的臭小子。 但看见萤幕上头的照片,两人顿时收起玩笑的心思,上头是安霽尸检时拍的照片,死者的胸腔内空了一块,心脏没了。 壹之十一、少了的和多了的 「这是怎么回事?」倪漵咋舌。 顾仲衡按了按太阳穴,对两人说明尸检的状况。安霽说她取下死者身上的衣物以后立刻看见整齐俐落的y字型切口,她剖开尸体、打开胸腔,便发现死者的心脏被人取走了。兇手手法专业,肯定具有相关的解剖经验。 送去检查病理和毒检的组织切片和血液样本都没有问题,死者身体健康,并非遭受毒杀。 死因基本可以推断是窒息死亡,但安霽并未在死者肺部发现塔氏斑*,死者身上也没有挣扎的伤口或是瘀青──看上去死者的手腕及脚踝有被綑绑的痕跡,所以安霽无法肯定死因。 摀死本身极少留下物理证据,安霽甚至连兇器是什么都毫无头绪。 盛榕官抿了抿唇,「器官买卖吗?」她过去曾接触过类似的案件,人贩子绑架了十数名孩子,取用他们的器官去贩卖,丧心病狂至极,她还记得当时救出那些孩子的景象,那是极少数让她感到噁心难耐的罪犯。 「我觉得不像,器官买卖的地下卖家不会费尽心思布置现场、留下一张莫名其妙的扑克牌,他们更喜欢让人直接人间蒸发,况且李凯妍有家人,社会关係紧密,这种地下交易喜欢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乎的目标──但以防万一,我已经请我的线人去调查了。」顾仲衡回。顾仲衡是特勤组中待在警界最久的人,他从警校毕业以后便一直在警界工作,如今也有十七个年头,人脉广泛,到处都有线人,「安霽还在死者体内找到一个东西,这就得问你们两个有没有头绪了。」 闻言,倪漵和盛榕官眉头都皱成了毛线团,头绪?他们现在脑子都有些打结了还头绪呢,又是被挖了的心脏,又是在这个奇怪的时间点去印度旅游的奇怪受害者。 陆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夹链袋,把夹链袋里的东西倒在桌面上,里头的物品遇到光线折射出璀璨的色彩,撒成一堆的小石子光彩夺目,倪漵和盛榕官看着眼前的景象直了眼,便是平时对外界不感兴趣的离人也有些讶异,环绕着桌子观察石子投射出的光线。 那是一整袋的鑽石,成色纯净的白色,虽然切工并非上佳,但光凭色泽及净度,在市场上也能卖出很好的价钱,这一袋鑽石的价值绝对不下千万。 「这是在死者体内找到的东西。」陆奕轻描淡写的说,像是找到的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化学物质一般,他继续解释:安霽后续验尸发现死者身上有一道并非由兇手留下的手术痕跡,剖开一看便发现这袋鑽石。 看见鑽石,倪漵和盛榕官对看一眼,立刻想通其中的关联,他们将蒐证后的发现交代了,包括受害者被前任家暴,以及在月中曾前往印度的事,他们原先对受害者选择此时前往印度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倒是有了头绪。 印度虽非鑽石出產国,但因其加工成本低廉,全球有近九成的鑽石加工在印度完成。有商机,自然也有不法的犯罪集团想分一杯羹,部分鑽石加工產业中,存在严重的童工现象,工资低、工时长、环境恶劣,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经常引发各种慢性疾病。这种由童工加工的鑽石不会经由正当管道出售,通常是藉由多次转手及走私来将鑽石卖出。 且这些鑽石的来歷多半是衝突鑽石,便是俗称的血鑽石。 陆奕皱了皱眉,手指敲击桌面,「所以死者是利用人体走私的货舱,曹晏华的雇主大概就是这些鑽石的主人,他等不到鑽石,以为货舱带着鑽石跑了,于是派了职业杀手去寻找她的踪跡?」 「听起来很合理。」顾仲衡耸肩。 「不对……不对,就算是这样,那他是怎么找到我们被害人的?」倪漵指着地下室小黑屋的方向,「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没有手机,陈尸的地点甚至不是自己的住处,他怎么找到的人?心电感应?」 「用这个。」离人捏着手套把那堆鑽石铺平,赫然露出一颗明显不是鑽石的机器,机器十分小巧,离人拿起那个机器端详,「看起来像定位器之类的东西。」 陆奕脸色一凛,忙让离人确保这个机器不再发射信号,「你能试着找到信号发送的终点吗?」 离人看着手中小巧的黑色机器,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我能做得更好,有了这个,我还能还原受害者的足跡。」他说完便捧着追踪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容,像是跃跃欲试。 四人看着离人的背影,都觉得少年脸上的笑容让人有些毛,「提醒我,千万不要让离人那小子拿到我的手机或电脑。」倪漵开口打破了沉默,只要是曾以数位型态存在过的数据,那小子大概都能掘地三尺给挖出来,太可怕了。 盛榕官点头,难得同意了他的话。 「现在呢?」顾仲衡看向陆奕,「等离人还原数据的同时,我们该做什么?」 陆奕手撑在桌上,小指到食指依序轻点桌面,思考了会,他看向盛榕官和倪漵说:「找到李凯妍的前男友,通知他所在的监狱,说我们有事要问他。」直觉告诉他,李凯妍偷渡鑽石的事与她前任有关──李凯妍死了,鑽石却还在,只能说明兇手杀了李凯妍不是为了鑽石,虽然还不知道鑽石与李凯妍的死亡有何关係,但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他们只能跟进每一条已知的线索。 顾仲衡闻言撇嘴,这也就是还不能下班的意思,他突然想起还在医院的姚棠,不知道她的手术进行得如何,要是姚棠在这也许能给他们提供更多的思路。 *註:塔氏斑,被闷死的死者肺部组织中可能会出现的血斑,由最早对闷死做病理学发现描述的安布罗斯.塔迪尔发现并命名;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摀死的案例都会出现塔氏斑,摀死一般很难以单一症状下去判定。 壹之十二、我不会离开 姚棠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 晚上萧澄送她来到医院以后便没有离开,他说要陪她去手术,姚棠本来拒绝了,还有些好笑,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不需要人陪,她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尸体都不怕了还怕手术吗? 但萧澄不肯离开,像是聋了听不见她的拒绝一般,姚棠便随他去了──此刻,前往手术室的路上她突然庆幸还有萧澄在身边,她有些忐忑。 姚棠坐在轮椅上,这是她第一次坐轮椅,感觉很奇怪,有些新奇又有些彆扭,后头医院志工推着她前往手术室,而萧澄跟在一边,萧澄向来话少,现在也没有言语,静默的气氛让姚棠又更紧张了些,她低头看着手腕上连接着点滴的针头,点滴的针有些粗,没入透薄的皮肤底下依稀可见针管的形状。 她的血管沉,护理师试了几次没能找到回血,原先施针的地方已透着一片薄薄的青紫瘀痕,让她原先便有些伤痕累累的手多了片紫,萧澄看见时脸色有些差,恶狠狠的瞪了护理师一眼。 后来护理师将针接在她手腕侧边,针管卡在手腕处,活动多有不便。 打点滴说痛也不痛,就一咬牙的事,当时姚棠全神贯注地盯着护理师施针,能看见护理师在对她做什么会让她比较安心,但待会的手术是全身麻醉,会发生什么,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电梯内,姚棠拉了拉萧澄的衣襬,萧澄有些疑惑,微微弯腰看着姚棠的双眼,「怎么了?」 姚棠看着萧澄,贼头贼脑的低声问他:「萧澄,以你的专业判断,我这骨头能不能自己长回来?不是说感冒生病的时候最好是多休息让身体自己抵抗细菌,吃太多抗生素反而不好──骨头应该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抱歉,我的专业是神经科,没办法给你骨科的建议。」萧澄听姚棠像是想临阵脱逃,他心里有些好笑,一句话把姚棠的问题堵回去。 姚棠看着电梯逐渐下降,即将抵达手术室所在的楼层,乾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想问我能不能不手术了?」 萧澄正色,「不行。」 看姚棠依旧瞪着自己,萧澄叹气,「等等手术会进行全身麻醉,你就当睡一觉,很快就结束了。」 姚棠不情愿地咬了咬唇,收回视线不再看萧澄,却没有收回拉着他衣襬的手指,萧澄眼神有些无奈,心里一片柔软,只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衣襬。 走出电梯,前方便是手术室,因为姚棠拉着自己的衣服,萧澄只能配合着轮椅速度前进,亦步亦趋。 手术室是一间用铁门特别隔开的空间,再进去还有许多开刀房,里头非常冷,铁门只是打开,姚棠便感受到流动而出的冷空气,像要进入一间冷冻库似的,姚棠看着手术室胡思乱想,想着也许里头的气温比停尸房还低。 她尽可能的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比想像的还难。 手术室前的护理师看见姚棠,正要和她核对资料,突然又看见一旁站着的萧澄,她认出萧澄,出于礼貌的询问:「萧医师您好,是来进行观摩的还是……」但印象中这名病患的手术是骨髓内钉微创手术,与萧澄的专业并不搭边。 萧澄:「我陪患者一起来的。」 萧澄一说,护理师立刻露出有些曖昧的眼神来回看着两人,「那萧医师您可以在家属区等候,手术时间大约是两个半小时,患者会进行全身麻醉,术后约七、八个小时会甦醒。」 说完,护理师便要推着姚棠进手术室,姚棠松了抓着萧澄衣襬的手,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的想找心理依靠。 看见姚棠像是不安的眼神,萧澄叫住护理师,「不好意思,让我和她说几句话。」 护理师一愣,看在萧澄的面子上同意了。 姚棠看着萧澄走向自己,蹲在她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说:「不怕,我会在外面等你。你醒来我还会在。」 姚棠看着萧澄的双眼有些恍神,下意识的问:「你会离开吗?」 「我不会离开。现在开始都不离开了。」萧澄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坚定,姚棠总觉得他不只是在说手术的事,但她来不及细问,护理师便说时间差不多了,推着她的轮椅进入手术室。 进到开刀房,姚棠躺在手术床上,麻醉科医生一边与她交谈一边上麻醉,不久后她便缓缓地失去意识。 失去意识前她还想着:萧澄说的现在开始都不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四周十分安静,姚棠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让眼睛适应眼前的光线,意识回归后第一个想法是喉咙乾得难受,她环视周围一圈,想起自己刚进行完手术,右手有些肿胀刺痛的感觉。 她偏头想去找手机,确认时间,然后便看见趴在她床边闭着眼休息的萧澄,他闔着眼,眼睫毛轻微的颤动,像是浅眠,姚棠看着他直挺的鼻梁线条和薄薄的唇瓣有些失神,到现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她会再次遇见萧澄。 她弄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想法,只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萧澄还是那个可以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积习难改,姚棠苦笑。 壹之十三、无声陪伴 在两人还没失联以前,姚棠遇见烦心事,第一反应都是找萧澄,萧澄虽然不会安慰人,但他特别擅长陪伴和聆听──虽然姚棠偶尔也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只是在看着她发呆。 特别是在父母关係降到冰点以后,当时她高三,正是准备大考最紧张的时期,萧澄还是一如既往的睡觉看课外书,但姚棠因为父母的事,始终有些心不在焉,连续两次的模拟考和段考都发挥失常,还被班导特别叫去关心,姚棠一直是学校重点培育的学生,她应该要交出一张漂亮的榜单的。 从导师办公室回来的姚棠浑浑噩噩的趴在桌上,那时她和萧澄早已不是同桌了,一旁是一名同班一年多都没怎么交流过的男同学。 温云蕓见她回来了,走上前把她隔壁的同学赶走,坐在她身旁,问:「你还好吗?班导叫你干嘛?」 「还能干嘛?」姚棠趴在桌上,眼睛看向温云蕓,「让我这个关键时刻不要分心,专心应考,她怎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爸妈,叫他们不要在这时候谈离婚,每次都搞得像立法院质询一样,吵得快把房子掀了,再这样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杀了彼此,我不想当目击证人。」 离婚就像是两人互相要胁的手段,却没人先行动,像是在比谁先失去耐心一样,他们就这样陷在冷战、吵架、提离婚、冷战的死循环里头,连着姚棠都得跟他们一同零星受罪,她是真的受不了家里的气氛,哪里还有家的样子? 温云蕓在一旁乾笑着,而姚棠趴在桌子上朝萧澄的座位望去,他不在自己的位子上,她有些洩气。 这个时期的学生多半压力大到满脸青春痘,因为睡眠不足脸色总显得差,一群人就像了无生气的殭尸,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上学、考试、自习、放学,课间下课鐘一打,学生就像失去控制的提线木偶直直倒在桌上、瞬间入睡,不到下节课的老师出现、站在讲台上喊大家起床便打死不睁眼,每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死气沉沉的,除了萧澄依旧一副风轻云淡、悠哉愜意的模样,他获得医学院的保送,不需要和大家一起大考,姚棠觉得要不是为了出席率,萧澄可能就直接不来学校了。 上课鐘响起,萧澄才走进教室,一进教室他便自顾自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班导随后走进教室对姚棠的同桌说:「你和萧澄换个位子吧。」 萧澄的座位在教室的边陲地带,是学生最喜欢的座位,天高皇帝远,老师管不太到,而姚棠的座位在第三排,属于站在讲台上可以一目了然的位置。 姚棠的同桌被这块天上砸下的馅饼砸得晕了,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欢呼,其他男生不满,嚷着他们也能和萧澄换位子,随后班导一个眼风扫视一圈,教室瞬间安静,班导之于他们便是绝对的克制关係,心里不服气也只能夹着尾巴乖乖认怂。 两人很快的换了位子,在萧澄重新安顿好以后,姚棠不解的看着自己的新同桌,「班导为什么突然让你换位子?」 「我跟班导说坐在后面我看不清楚。」萧澄一边回答,一边把抽屉里的东西归位,萧澄的抽屉里只有一包卫生纸和他的课外书,和姚棠塞得满满的抽屉形成鲜明对比,姚棠见状,把自己抽屉里快爆出来的书塞到萧澄抽屉里,得到萧澄一个无奈的瞪眼。 姚棠朝萧澄一笑,「反正你也用不到。」说完,她才又想起两人刚才讨论的话题,「不是,你又没在上课,坐到前面是想要看清楚什么?」 萧澄看着她的眼睛默了默,「你说呢?」 我说呢?我说什么啊我说,我又不是你的眼睛我怎么知道你要看什么?姚棠一脸莫名其妙,只见萧澄依旧看着她,笑了,「班导让我顺便督促你读书,别看我了,看书。」 「全班就你最没资格叫我读书。」姚棠瞪眼。 萧澄微笑,「有问题再问我。」然后便低头看自己的书去了。 高三的最后衝刺老师通常不会上课,多数时间不是考试和检讨,便是让学生自习,放学时萧澄本要直接离开,却见姚棠依旧坐在座位上读书,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了姚棠一眼,敲了敲她的桌面,「不走吗?」 日落昏黄,女孩仰着脸看他的表情在霞光之下显得有些落寞,她笑着摇摇头,「我留下来自习,你先走吧,掰掰。」 萧澄却是杵在原地不动,窗外光线被他遮出一片阴影笼在她脸上,姚棠看着萧澄有些疑惑,萧澄没有离开,自顾自的拉开椅子坐下,从抽屉随意的抽出一本书,湖水绿的书封上头白色字体印着「古文观止」四个大字,他表情一瞬间的纠结,像是没料到随手抽出的书会是这本,但很快便恢復从容的神色,翻开书页像是真的在读书。 看见萧澄一系列略显滑稽的举动,姚棠有些好笑,「你不回家吗?」 萧澄沉默了会儿,回:「我要准备模拟考。」 ──鬼才相信。姚棠忍不住笑了。 萧澄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们谈离婚总吵架,我不想那么早回家。」姚棠鬼使神差的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萧澄说这些,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她可以依靠他。 萧澄当时没表示什么,但从那天开始,每天放学后他都陪着姚棠在教室自习,待到晚餐时间,两人才离开学校。 姚棠偶尔会和萧澄抱怨家里冰冷压抑的气氛、抱怨父母吵架的激烈惨况,偶尔会有些烦恼要是父母离婚以后她该如何自处,当她和萧澄说这些时,萧澄都只是静静的听着、静静的陪伴在她身边。 壹之十四、浮木 萧澄对当时的姚棠来说就像是溺水之人的浮木,是她安心的所在,她不再因为父母之间的关係跟着感到心浮气躁,大考前最后一次的模拟考姚棠恢復以往的水准,甚至完成高二的誓言,顺利把萧澄斩下第一名的宝座。 姚棠看见成绩直接在教室里欢呼,开心的情绪才刚冒出来又有些不安,她看向萧澄,只见萧澄正笑着看她,被她抓着眼神也没有闪躲,只是对她说:「考得很好。」 「那当然,也不看我的老师是谁。」姚棠笑得眉眼弯弯,后来她拿着萧澄对了答案的题本看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种题目也会错,不像萧澄啊,她有些疑惑的看向他,一转头便撞进萧澄那双淡泊幽静的眼眸,他用修长的手指轻点题目对她说:「这题我不会,你教我吧。」 这人真就是那种祸国妖孽,随便敲个手指都让她心动,姚棠看着萧澄清冷的面容,出神的想着。 很奇怪,在他的身边他总是能感到安心──可以安心的哭泣、安心的读书、安心的进入手术室,姚棠知道,让她安心的并不是某一种感觉,让她安心的只是他,光是他在身边就能让她感到安心。 即使时隔六年,他还是那个让她安心的存在,姚棠为自己根深蒂固的习惯感到一丝苍凉。 看萧澄整个人蜷在在床边,姚棠在心里嘀咕,这人手长脚长的,缩着身体趴在这里睡觉不会不舒服啊?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摸萧澄的脸,萧澄正好在这时睁开眼睛,他看见姚棠醒了,缓慢眨眼让视线聚焦,他坐起身,「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姚棠作贼心虚的将伸出的那隻手收回,把自己的头发挽到耳后,「我想喝水。」 萧澄站起身,拿着一旁的水壶倒了一杯水,他帮姚棠把床立起,再将水杯递给她。 姚棠捧着水杯小口小口的啜饮着,水杯见底,萧澄便接过水杯,「还要吗?」 「不要了。」姚棠摇摇头,一旁她手机亮了起来,传讯人处写的是「妈」,问她周末要不要一起吃饭,萧澄看见讯息一怔,「你没和你爸妈说开刀住院的事?」 姚棠也看见讯息,她摇了摇头,「没有,他们知道也不能干嘛,没必要让他们担心。」 姚棠父母离婚、再婚,她的存在倒是显得有些尷尬,大概是从那时起,她便很少让让两人操心,从来报喜不报忧,她是不想打扰他们。 事实上,知道姚棠要进行手术的除了医生和护理师以外,便是特勤组的成员。 萧澄闻言抿着嘴,发现姚棠什么都靠自己硬撑的坏习惯还是没改掉,让人放心不下。 姚棠看见萧澄眼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延续着上一句话猜测他心中的想法,「你不说、我不说,他们不会发现的。」她笑着道,只见萧澄神色更沉了些,姚棠有些不明所以,突然发现男人心也是海底针。 空气静默了半晌,姚棠嗓音朦胧虚浮,带着一股置身事外的距离感,打破沉默,「你记得他们离婚前那阵子的事吗?高三的时候。」 萧澄一愣,点了点头,他记得,他很少记得别人的私事,但关于姚棠的事他几乎都记得。 「我那时候因为他们觉得很心烦,考试考得乱七八糟的,还被班导叫去训话。」姚棠笑着,笑容里有些戏謔和自嘲的意味,她看向萧澄说:「但他们完全没发现,他们只顾着自己的事,他们也不在乎我的成绩单,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和我说的话就是:吃饱没、早点睡、好好读书,我去他的好好读书。」 「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早上工作,晚上回家又要处理濒临破碎的婚姻关係,弄得心力交瘁,那阵子他们脸上都没有笑容。他们觉得我很乖、很独立,可以照顾好自己,我只能照顾好自己。」姚棠的表情是笑着的,但萧澄觉得她的眼神里没有笑意,姚棠深吸了口气,笑说:「况且他们现在都有各自的家庭了,你知道吗,我甚至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刚读小学,那个时期的小朋友最需要大人的照顾了。」 她像是在解释没有让父母知道自己开刀住院的原因,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但萧澄只觉得心疼,特别心疼。 「你可以依靠我。」萧澄抿嘴,说。 姚棠愣了愣,眼神波动,她嘴角拉出一抹笑,「是吗?」你离开了那么多年,我去哪依靠你?剩下的话姚棠没有说出口,她垂下眼帘看着卡在手腕处的点滴针头,没入皮肉的针头并不痛,但就是梗在那里,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像是六年缺失的时光到底横在两人之间,隐约提醒着这些年姚棠是怎么一个人撑了过来的。 他都不在。 空气里瀰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两人带着各自的心事沉默着,姚棠伸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漫无目的的换台,自言自语的说着「怎么都没好看的节目」。 萧澄见状也拿起自己的平板,继续瀏览早上等待姚棠手术时看到一半的学术论文。 两人便这样各自待着没有对话,电视转了一圈,没什么有趣的节目,姚棠乾脆放着一部播了无数次的爱情喜剧当成白噪音,她坐在床边,无聊的来回晃着小腿,打开手机便看见特勤组的群组里头大家都在关心她的状况,她莞尔,回:「手术非常顺利,不用担心我。案子怎么样了?」 倪漵:「我总觉得每次找到新证据都只是继续增加新谜团,谜一样的女人。」 盛榕官:「那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倪漵:「所以大家都说,最喜欢的东西不能让它成为工作,不然会丧失人生乐趣。」 姚棠忍不住被两人逗笑。 壹之十五、记得发喜帖给我啊 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正坦白了彼此的心意,拥吻着滚床单去了,姚棠有些尷尬,馀光瞄了萧澄一眼,觉得此时转台未免像是欲盖弥彰,只得坚强的继续看着。 萧澄在这时站起身说他出去装水,姚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连忙把电视关了,她拿出自己的电脑,打算来处理案件的结案报告,却突然意识到右手掛着肩关节吊带,连打字都有难度,只好认命地用左手缓慢撰写报告。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姚棠微微探头,两名身着医院制服的女子走进来,姚棠看见来人有些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分别是心理医师甄颖之,以及物理治疗师唐展熙,是姚棠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半年前姚棠来医院探望受害者正好遇见两人,那之后只要有时间,三人都会定期见面聊天。 甄颖之视线望向姚棠的手,语气带着一丝嗔怪,「你这人,在我们医院手术都不说的,还是展熙刚好看到你,我们才知道。」 「告诉你能干嘛?你能帮我开刀还是医院花费打折吗?」姚棠半开玩笑的道。 「抱歉,办不到。」甄颖之微微翻了个白眼,「手怎么样?」 姚棠看了看自己的手,「还行,就是有点肿胀的感觉。」 唐展熙笑说:「那都是术后正常的状况,要是真的很不舒服就跟护理师说,她们应该会让你冰敷,我刚好最近比较有空,可以来告诉你怎么復健。」 「好,谢谢你。」姚棠一边道谢一边看向甄颖之,说:「这才是有帮助的人。」 「早知道就不来探望你了。」甄颖之半开玩笑,「我们刚好下班,要去喝酒,本来想找你的,但看起来你是喝不了了。」 姚棠:「……你好讨人厌。」 「过奖。」甄颖之掩着唇笑得贱不溜丢,姚棠看着忒想把她丢出自己的病房,正当她要下逐客令时,萧澄正好推门走进,三人照面一时间都有些惊讶。 升上高二以后重新分班,甄颖之与姚棠、萧澄两人同班,而唐展熙则在其他班级,与萧澄较不熟悉,甄颖之先反应了过来,笑得曖昧,来回看了看两人,说:「本来以为高中的传闻只是流言,没想到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啊,什么时候结婚?记得发喜帖给我啊。」 「啊……不是……」姚棠来不及否认,甄颖之便笑得一脸促狭,一边说「那我们不打扰了」,一边拉着唐展熙离开病房。 而刚装了水回来的萧澄还在状况外,有些疑惑的看向姚棠,姚棠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指了指外头,「甄颖之你记得吗?」 「嗯,我记得她有点聒噪。」萧澄给甄颖之下了个精简的评论,姚棠忍着笑意说:「她现在是心理医生。」 萧澄不予置评,只是把水壶放在柜子上,他看见姚棠放在桌上的笔电,像是在处理什么文件,他微微皱眉,「你手术才刚结束,先休息,工作别做了。」 姚棠瘪嘴,顺从的收起电脑,「知道了,医生大人。」 见姚棠将电脑收了起来,萧澄便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捧着平板读论文,姚棠趴在桌上看着萧澄,还是忍不住问:「萧澄,你早上说的现在开始都不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萧澄放下手中的平板看向姚棠,眼里带着一丝探究,「字面上的意思,我要回国工作,不去美国了。」 「为什么?」问句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姚棠看着萧澄沉静的眸子想从其中得到一些更明确的暗示,「美国的发展应该比较好吧?至少比在国内好,对吧?」 「美国的物价太高了。」萧澄随口答。 萧澄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姚棠搞不清楚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只是因为这样?」 「你说呢?」萧澄撑着头,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姚棠,声音有些沉,「我说是为了你,你信吗?」 ──不信。她才不信,萧澄那么冷静理智的人、大脑像是电脑主机,精准计较利益得失的人会为了自己拋弃更好的物质生活?她不信。 但为什么他的眼神那么认真,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姚棠的心里的天秤逐渐偏向萧澄那头,该死的,她想相信他。 天色已晚,外头人车声依旧十分吵杂,街道灯光五光十色,十分热闹,顾仲衡坐在咖啡厅外头的露天咖啡座,咖啡厅的老闆拿着菜单走向顾仲衡,垂着眼帘笑道:「这是菜单,给您参考。」 顾仲衡接下菜单,头也不抬的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问:「请你打听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这两日并没有心脏的交易买卖。」老闆回答,他垂着眼帘,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声音有些虚无縹緲,「地下產业不喜欢这种会闹出人命的买卖。太引人注目。」 要说谨慎,地下產业确实最是谨慎,行事低调,引起警方注意对他们没有好处,聪明的商人不会做赔本买卖。顾仲衡嘴角拉出一抹笑,抬头对老闆说:「给我一杯蜂蜜牛奶,外带。」 老闆笑着挑眉,「我们店里的咖啡品质一流,所有咖啡豆都是我亲自挑选,不试试看吗?」 顾仲衡摇头,「不了。有年纪了,太晚喝咖啡睡不着。」 排除了器官买卖,兇手杀人也并非为了鑽石,查了一圈李凯妍的交友圈没有金钱纠纷,有感情纠纷的那位早被送进监狱了,当时家属前来认尸,李凯妍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还得李凯妍父亲在一旁搀扶着,她说自己的女儿是个性子和软的孩子,不曾和人起衝突,为何遭遇如此横祸? 当时顾仲衡多问了句,问李凯妍母亲是否认得死者身上的裙子,李凯妍母亲连连摇头,说这绝非女儿的衣着风格,种种跡象让顾仲衡对这个案件有很糟糕的预感──他不愿往那个方向思考。 壹之十六、引火自焚 待顾仲衡回到家时已过九点,他才刚打开家门,家里软软小小的孩子便衝向他,一面甜甜地喊着:「爸爸回来了!」 顾仲衡蹲下将孩子揽进怀里,在孩子头顶亲了一大口,心里柔软,声音也放得柔,「宝贝今天有没有乖乖的呀?」 「嗯,今天在学校画画,画爸爸。」顾小小连连点头,笑得灿烂,身后走来的女子忙蹲下身拉开两人,「宝宝你爸还没洗香香,不给他抱。」 顾仲衡看着自家媳妇儿嫌弃的表情有些委屈,他把两人一同揽进怀里,沉凝安用手推着他,她没使力,也只是做个样子,顾仲衡得寸进尺,凑到沉凝安脸颊旁亲了一下,沉凝安气得笑了,「顾仲衡你给我放手!去洗澡!」 顾小小开心的笑了,学着爸爸的样子在妈妈脸上亲了一口。 三人一阵笑闹后才起身离开玄关,顾仲衡把从咖啡厅买回来的蜂蜜牛奶递给顾小小,沉凝安在一旁交代着让顾小小别喝太多,到时晚上睡觉想上厕所。 等顾仲衡洗完澡、哄着女儿睡着以后,夫妻俩坐在床上叙话,沉凝安问起是发生什么事了,昨晚竟没有回家,顾仲衡揉了揉太阳穴,「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指甲被拔了、心脏也没了、无法确认死因,我们还在死者身体里找到鑽石,完全没有头绪。」 沉凝安闻言,倒是来了兴趣,「那个鑽石漂亮吗?」 「……我说我们在死者身体里面找到鑽石,你的关注点不是鑽石哪来的,是鑽石漂亮吗?」顾仲衡挑着眉,被自己媳妇儿清奇的关注点弄得啼笑皆非。 「哦,那也是一个重点。」沉凝安耸肩,「但我还是比较想知道鑽石漂亮吗?」 顾仲衡默了默,摇头,「染了很多血,不漂亮。」鑽石本身并没有染血,但鑽石的来歷沾满鲜血──鑑识科透过鑽石中的元素结构确认其原產地,鑽石来自安哥拉,着名的衝突鑽石出口地。 看出顾仲衡心情有异,沉凝安托着顾仲衡的下巴亲了一下,「睡吧,明天早上弄蛋饼给你吃。」然后便熄了灯。 顾仲衡闭着眼揽着沉凝安,说:「蛋饼我要两颗蛋。」 「好。」沉凝安失笑,笑容里都是宠溺,她声音很轻,「以后晚上还是回来睡吧,没有你我睡不好。」 顾仲衡闻言嘴角浮起笑意,紧了紧怀抱,说:「好,以后要是陆奕又让我通宵我不理他就是了,要是我被开除了你会养我吧?」 沉凝安笑了,「嗯,我养你。」 监狱环境闷热潮湿,光线昏暗,倪漵自从踏进这栋阴森森的建筑物以后便没有停止抱怨,不停的说着这地方的空气闻起来有一股绝望的味道、空气中混杂着蒸发过后汗水与霉菌的水气让他的皮肤发痒,「这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们应该要坚持去搜曹晏华老巢的。」 早上四人刚到特勤组总部,正想着离人似乎又迟到了,打算打电话给他时,便看见离人浑浑噩噩的从自己办公室走出,脸上黑眼圈都掛到颧骨了,表情看上去有些阴鬱,「整个人比平常哥德风的阴沉氛围再添了点黑色眼影,配上电影打光还有阴雨天的感觉。」倪漵说的。 离人说自己成功追朔到信号发送的终点,但受害者足跡有一大段的缺失──正好是最重要的那一段,「gps信号被阻断,没有信号,我没办法还原。」 顾仲衡安慰离人这已经足够好了,也许他们能透过可追踪的足跡找出最后见到受害者的人是谁。 「那个犯罪头子大概不会想到,他用来追踪货舱的gps竟然能帮忙警方破案,甚至回头找到他本人。引火自焚的最佳示范。」这是倪漵对此的评论,而盛榕官瞟了他一眼,让他省下那些无谓的俏皮话。 「你都不口渴吗?」盛榕官讽刺。 再来便有了现在的状况,陆奕和顾仲衡前去搜查信号终点,而倪漵和盛榕官前往受害者前任,冯楚元所待的监狱与其会面。 盛榕官翻着白眼,克制着内心深处杀死自己搭档的慾望,「这确实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他应该要待在一座无人岛上,免得他用言语让人想杀了他,或是乾脆自杀。 倪漵有些讶异盛榕官竟然同意了自己的观点,「你也觉得这地方不符合我的气质?」 「我觉得你的气质很适合当政客,」盛榕官眼神带着嘲笑,「特别擅长用一张嘴把人气死。」 倪漵微笑,「没想到你觉得我的气质是菁英派的,备感荣幸。」 盛榕官瞪眼,懒得和倪漵多费唇舌,只是撇直了嘴,说:「去曹晏华老巢说不定会遇到他雇主派去的打手,他现在等不到曹晏华的消息应该也急了,大概派了大批火力在那等着人上门──」 她话还没说完,倪漵便用故作轻松的语调打断她,「我觉得来监狱审问犯人满好的,我这个人不喜欢动手动脚,就像你说的,我的气质是菁英派的,能动口就不动手,那种舞枪弄剑的工作不适合我,都说术业有专攻,衝锋陷阵的工作还是让陆队和顾二来吧。」 呵呵,男人的嘴。但愿他能用这张嘴把犯人烦死,然后乖乖吐出他们需要的资讯。 壹之十七、乾脆放他去死算了? 不久后,监狱官带着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出现,在监狱待了三个月,冯楚元的眼神依旧锐利,他全身肌肉精实,露出衣服之外的手臂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刺青,倪漵见状抽了抽嘴角,轻声问身旁的盛榕官:「他要是攻击我们,我可以开枪吧?」他就是一个脑子和舌头特别灵活的生化学博士,肢体中看不中用,打架什么的,真不是他吹,就是组里看起来最虚弱的离人也能在一分鐘内将他撂倒。 ──要是让你开枪,死的是谁还不知道呢。盛榕官在心里吐槽,但她只是叹了口气,说:「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虽然说两人平时不对盘,但到底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搭档,倪漵一瞬间有些感动,听到来自前特种部队成员的保证让人十分安心,「i’mtouched.(我很感动)」 盛榕官微笑,「it’sasaying,notactionable.(说说而已,别当真)」 「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倪漵笑得像朵温室里的娇花,盛榕官想撕碎他脸上的笑容──乾脆放他去死算了? 冯楚元在监狱官的带领下来到两人对面,他盯着两人缓缓坐下,将銬着手銬的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倾向两人,眼神阴狠,拉起单边嘴角的笑,语气低沉,「什么风把两位警官吹到我这了?」 有了前特种部队成员的撑腰,倪漵有恃无恐,脸上端着温文尔雅的笑,与对面穿着囚衣的男子形成鲜明对比,「你那套从电影里学得不伦不类的虚张声势就别用了,狠戾的眼神、狡诈的微笑,持续的注视和身体前倾想给人压力,太老套了吧?」 甚至开始赤裸裸的挑衅,盛榕官真的觉得倪漵便是活生生的狐假虎威,特别擅长蹬鼻子上脸。 但这套在冯楚元身上似乎十分管用,冯楚元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像被人拆穿防备,倪漵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从容,「这样吧,我们先说好,等等我问什么问题,你乖乖回答。好好配合,你还能继续待在这所监狱里……虚张声势。但假如你不配合,我会託关係把你转移到外岛的g监狱,那里的人可不像这边的囚犯,抢劫、偷窃、贩毒什么的,那边关押了很多杀人放火的重罪犯,我会让监狱官好好关照你。」一边说,他用手指轻轻支着颧骨和额头,三指在额头上轻点。 对面的冯楚元咬着牙,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倪漵面带微笑,将双手交扣平放在桌上,说:「所以不要跟我讨价还价,我能给你最好的选择就是维持现状。你要是听懂了我们就开始吧。」 邻近海港的工业区,一处偏僻的废弃工厂传出数声枪响,惊得电线桿上的鸽子拍着翅仓皇飞离,枪响仍持续着,声音震得人耳膜疼,顾仲衡用车身作为掩护,大吼着问身边的陆奕,「为什么现在随便一群路边的三流角色都能人手一把枪枝啊?是哪间无良商店在搞限时促销批发吗?啊?团购二十组免运?三十组送子弹?」 陆奕探出身迅速朝对方开了数枪,一人倒地,还有四人,见对方又开始发动攻势,陆奕连忙缩回身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讲冷笑话吗?」 「那你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跟你变成搭档以后,办案总是能遇到这种事?我现在出外勤中弹的机率是以前的三倍!我他妈以为自己穿到电影里去了,子弹不要钱,枪枝地上捡!」顾仲衡十分暴躁,他当警察十多年,遇过持枪的歹徒也不算少,但自从进入特勤组以后,中弹简直是家常便饭,之前和陆奕一起吃午餐都能遇见持枪抢劫的歹徒,他妈气得都笑了。 「支援怎么那么慢?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记得我上次生日许的愿望是岁月静好,不是惊心动魄精采绝伦,我女儿才五岁,我还想活着带她走红毯……」顾仲衡有些歇斯底里,而抱怨的对象甚至没在听他说话,自顾自地探头进汽车后座,像在找些什么,「陆奕……陆奕!你干嘛?」 接着顾仲衡便看见陆奕手上拿着一颗球状物体,小心的在枪林弹雨的间隙探头看着敌人的位置,陆奕回头,对顾仲衡说:「掩护我。」 「等等,陆奕,为什么车上会有手榴弹?你拿手榴弹想干嘛?」还来不及阻止对方衝动行事,陆奕便带着手榴弹离开车体掩护的范围,顾仲衡连忙朝敌方连续开枪,吸引注意力,掩护陆奕到下个障碍物的位置。 然后他便看见陆奕身手矫捷的接近敌方,拔开手榴弹的插销,向敌方扔去,接着迅速跑回他身旁蹲下摀住耳朵,后方一声爆炸,火焰窜升连成一片的橘红。 哈哈,这个疯子。 待爆炸的馀威过后,顾仲衡木然的站起身,看向身后的粉尘和火光,对方开来的车辆已经烧成了铁皮框,刚才求助的增援此刻才姍姍来迟,看见燃烧的火焰及黑烟,车内的警察都是下意识的迅速下车,布阵持枪瞄准,却不见敌人的踪跡。 陆奕回头看向前来增援的警方,说:「叫鑑识科和法医过来。」 接收到指令的警察愣愣的点头,缓了一会儿才回神去传达指令。 顾仲衡:「拜託我们下次等待增援好吗?人都死了,能问出个什么啊?」 陆奕:「因为你一直在我耳边碎念,很烦。我让你活下来了,所以小小结婚我要坐主桌。」 还是我的错不成?我女儿结婚你还想坐主桌?你怎么不做梦比较快?顾仲衡「哈哈」两声,拒绝与陆奕继续沟通。 两人进到废弃工厂,在二楼找到一间隐蔽的小房间,里头贴满李凯妍的照片及资料,陆奕皱着眉撕下一张贴在墙上的照片,是李凯妍与其父母的合照,照片里三人笑得灿烂,画面看上去温馨融洽。 「陆奕,你来看这个。」 陆奕回头,只见顾仲衡手中拿着一台机器,「这个应该就是追踪信号的仪器?」 陆奕接过那台机器看了眼,点头,他们又搜了一圈,除了李凯妍的照片和信号追踪器以外便没有多的发现了,陆奕把信号追踪器丢给顾仲衡,说:「带着,回总部吧。」 壹之十八、调虎离山 两人回到总部时,正好遇上从监狱回来的盛榕官及倪漵,倪漵看着两人车身的疮痍,「你们是把车开去做防弹测试还是怎样?」 顾仲衡身心疲劳,完全没有和倪漵说笑的兴致,只是没好气的看着他,「你问陆奕,顺便声明,遇到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陆奕闻言,看着另外两人说:「他太矫情了。」 「我太矫情?你再说一次我太矫情?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摸着你的良心再讲一次!」顾仲衡再次小宇宙大爆发,「普通人──普通警察要是遇到这样的状况早就辞职不干了,哪天出外勤小命突然就没了,跟你出一次外勤我能减五年的寿命。」 两人一路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拌嘴,而倪漵和盛榕官跟在后头,把这当成双口相声来看,这是特勤组日常的娱乐节目,每次顾仲衡抱怨的台词都推陈出新、百看不厌──但他们依旧是彼此最好的搭档,诚如顾仲衡所言,普通人在陆奕身边待个一星期便会受不了这种充满意外的心理折磨而辞职,而待在顾仲衡身边的人则是会受不了他无时无刻的嘮叨碎念。 「他们还是爱着彼此的。」倪漵低声和盛榕官说。 盛榕官瞟了他一眼,「你这句话别被顾二听到。」 四人才刚踏入建筑便立刻发现不对,两名警官倒在地上,地面还有空了的催泪弹,特勤组的人员简单,平时便是组内的成员,和负责门口门禁及监视器的数名警官,因着电子戒备森严,所以人手并不多。 今天这种像是闯空门的情形还是第一次,陆奕立刻联想到那枚跟着鑽石带进特勤组的定位装置,虽是在发现的第一时间让离人断了装置发信,但保不齐在那之前特勤组的位置便已暴露了。 陆奕摆出戒备的姿态,用手势指示,让三人去其他地方搜查,而他先试了倒在地上的警官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后,持枪缓慢无声的走进办公室,他走向中央大萤幕的位置,确认办公室内无人,他才将手枪收回。 每个人各自的办公室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理应待在办公室里的离人却失去了踪影,陆奕打电话叫救护车,而分别去搜查各处的成员陆续回到办公室集合,倪漵和盛榕官都表示他们去搜查的区域没有人,顾仲衡最后才回来,脸色有些差,「曹晏华不见了,看守他的警官昏迷了。」 「离人也不见了。」陆奕语气沉沉。 眾人心中顿时都有些不好的预感,却没有人敢说出口,寂静的办公室内只剩秒针机械式前进着的声音,倪漵正想开口让大家别想太多,也许离人只是去买午餐也说不定──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打破沉默,四人视线齐齐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一台手机放在触控桌面上响着,顾仲衡立刻认出那是离人的手机,他与陆奕对看一眼,陆奕伸手拿起手机,接通并开啟扩音,「喂?」 「特勤组陆奕?我相信你手中有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我的老闆想和你做个交易,凌晨一点,在指定的地点带着东西来交换人质。」对方的声音和缓平稳,没有起伏的情绪。 陆奕问:「离人在你们那边?」 对方没有说话,话筒似乎开了扩音,听得见背景有些细碎的声响,然后便是同一名男人说:「打声招呼。」 「陆队,对不起,我笔电在小黑屋太大意……」离人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没等他把话说完,扩音便被关掉,男人说:「地点我会另行通知,你一个人来,不要耍花样。」 陆奕抿嘴,「我搭档一起。」 对方默了默,说:「也行,就你们两个。晚上十二点半我会把地址传给你,不准让其他警察知道,除非你想看到你的队员躺着回去。」说完便掛了电话。 陆奕咬牙,重重的把手机摔在桌上。 「但那是证物……」顾仲衡揉着眉心,那是他们唯一有机会为曹晏华背后雇主定罪的唯一证据,走私血鑽、雇兇意图谋杀──现在连曹晏华都被人带走,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知道绑架离人的是谁。」倪漵突然开口,陆奕和顾仲衡同时看向他,他在电脑上一通操作,拉出一个人的档案,「常渝文,常氏集团创办人,六十多岁了还活跃在公司第一线指挥调度,他以海运起家,我们警察同仁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怀疑他以海运作为掩护,背地里从事走私贸易,但老狐狸尾巴藏得深,警方观察多年都没抓到他的把柄,哦,他也是冯楚元的前雇主。」 「谁?」陆奕皱眉,表情略有些不耐。 「公寓死者的前任。」顾仲衡补充,转头看向倪漵和盛榕官,「你们从他身上问出什么了?」 盛榕官调出冯楚元的档案,简述他的生平,「冯楚元过去曾因为持有毒品意图贩卖而入狱,出狱后进入常氏集团担任搬运工,后来的事就是他杀人未遂,再次入狱。」 「牛牵到北京还是牛,进了一回监狱也没能让他改过向善。」倪漵挖苦,「冯楚元就是常渝文的人体货舱之一,帮忙挟带违禁品入境,那傢伙自己糟蹋身体不够,还拉女友入伙,大家都知道,这种骯脏交易活着进,躺着出,就算跟渣渣分手,李凯妍也摆脱不了这个非法勾当,但我觉得她有可能是自愿的──回来的路上我调出李凯妍的银行帐户资讯,她一个待业人士,户头存款比我还多,六月初就有一笔十万块的进帐,时间正好在她去印度之前……」 倪漵话说到一半,陆奕抬手制止倪漵,他看向盛榕官,「你来讲。」倪漵的叙述里头无用的资讯太多,平常听可能可以缓解紧张的情绪,现在这种要紧的时候只会让人想把他丢出窗外。 「怎么这样……」倪漵委屈。 盛榕官神色自若地接过倪漵讲到一半的话头,「匯款户头在常渝文老婆名下。」 陆奕看着倪漵翻了个白眼,这不结了嘛,一句话解决的事你非要讲十句。 「常渝文是吧。」陆奕抿了抿唇,微微垂着眼帘像在思考着什么,「顾二,刚才离人提到他的笔电,你去看一下他留了什么,我们今天晚上去把离人带回来。」 贰之一、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住院才第二天,姚棠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身为一个工作狂,什么都不做的空虚感简直比手臂的痛楚还让她难受。 偏偏连陆奕也让她好好休息,不肯告诉她案件进展。 姚棠拿着电视遥控器漫无目的的切换频道,时间才刚过九点。 早上七点姚棠还在睡梦中,替她开刀的骨科主任和苏医师便出现前来巡房,她睡眼惺忪的看着眼前一群医生,很想掐着他们问知不知道扰人清梦是一件很缺德的事。 例行性的问题问完,确认姚棠的状况一切无虞后,医生们便离开了,留下想睡觉但再也睡不着的姚棠坐在床上生闷气。 连护理师来给姚棠送药时,看见姚棠的脸色都忍不住关心一下,「还好吗?是不是没睡好?」 ──你还真的说对了。姚棠神情懨懨,看着护理师一脸厌世的微笑。 她是真没睡好,整宿整宿的作恶梦,梦见案件。顾仲衡说她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太专注于案情了,他说这样不好,「你再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陆奕。」 她谢谢顾仲衡,这一点都没有安慰到她。 现在身处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身边又没有可依靠的人,让她的神经更加紧绷──有萧澄在身边时会让她安心许多,大概是因为熟悉的缘故。 想到萧澄,她还是有些不清楚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萧澄,要是说她不在乎他了那肯定是骗人,但面对他,她还是有些生气,气他当年的不告而别,所以始终维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不想就这样原谅他,但又怕他再次消失在自己的生活当中。 简直像是纠结到天荒地老的毛线团。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昨晚姚棠还未从萧澄身上得到关于他回国原因的结论,萧澄便接到一通电话,像是有急事,对她说了「我明天再过来」,便急匆匆的离开了,现在病房里头只有姚棠一人,她无聊得发慌。 姚棠把电视频道转了一轮,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她丢下遥控器,看了看外头明亮灿烂的日光,拉了拉坐得僵直的背,将脚放下床,用左手扶着病床扶手缓缓站立,她站了一下确定不会头晕以后便走到病房门口,开门向外偷偷探视──说明天再来的,早就到他口中的「明天」了,人呢? 她头才刚探出房门,后头突然有人叫她,「姚棠?」 突然听见声音,姚棠像是做了贼被抓包,连忙缩回脖子,头却结实的撞上门框,正好是和嫌犯打斗时撞到脑子的那块,她痛得齜牙,眼里泛着浅浅的泪光瞪向来人。 萧澄一脸不知所措,他远远走来便看见姚棠在病房内向外探头探脑的不知在看什么,叫人时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痛吗?」 「废话!很痛,都是你害的。」姚棠一脸委屈的瞪着萧澄──其实也没有那么痛,但面对萧澄她总是习惯性地使小性子。 姚棠下意识的就想去摸后脑撞到的区域,萧澄一把拉住她的手,「别碰。」 他把手中的东西放进病房,走到柜檯前和护理师交流了几句,不久后便一边戴上医疗用手套,一边走回姚棠面前。他伸手轻轻摸着姚棠后脑,「撞到的是这边吗?没有撞破皮应该还好……」 两人站得很近,姚棠几乎整个人都在萧澄的臂弯之内,鼻尖嗅得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姚棠一瞬间的走神,听见萧澄的问题也没有反应,只是愣愣的看着萧澄。 萧澄见姚棠没反应只是愣愣的盯着自己,他微微挑眉,「姚棠,回神。」 一边说着,手上稍微用力,按了按姚棠的后脑,刺痛感穿透神经,姚棠连忙护住自己的后脑,忿忿的瞪着眼前的人,这人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糯声糯气,「你按那么用力干嘛?你跟我有仇吗?」 见姚棠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瞪着自己,萧澄原先生人勿近的表情软化了些,「伤口没事,冰敷消肿就好了。你先进去吃早餐,在柜子上的保冰袋里,我去跟人拿冰块。」说完他便再次走向柜台。 而姚棠走进房间,看着萧澄的保冷袋,想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但光用左手她连拉鍊都拉不开,只能有些无奈的瞪着装了自己早餐的袋子。 只有一隻手能用的日子实在太难过了,姚棠有些厌世的想着。 所以当萧澄带着冰袋走进病房时,便看见姚棠站在柜子前瞪着保冷袋,像是要用眼神在袋子上鑽洞一样,萧澄失笑,喊姚棠,「先来冰敷。」 萧澄让姚棠坐在床上,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他把冰袋轻轻敷在姚棠后脑的肿包上头,姚棠坐在病床上微低着头,只能用眼角馀光瞄着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病房里头有些过于安静,安静到让她有些坐不住。 「萧澄,你都不用工作吗?」姚棠随口问。 萧澄眼神依旧专注的看着冰袋,「等等要去做临床案例的讨论。」 姚棠闻言下意识的侧头看了萧澄一眼,萧澄让她把脸转回去,她「喔」了一声乖乖照做。 看着自己的手,姚棠又问:「会去很久吗?」 「午餐的时候会休息,你想吃什么?我带回来给你。」 「辣炒年糕!」 「不行。」萧澄想也不想便果断拒绝,「油腻难消化的东西对你伤口痊癒不好。」 「那就……炸鸡、披萨、海鲜燉饭──」 感受到来自身侧的瞪视,姚棠很怂的闭嘴,笑说:「开玩笑、开玩笑的,那就随便买个麵或饭吧,要是有辣椒记得帮我加辣。」 ──辣的对你伤口痊癒也不好。萧澄有些无奈,但还是没有拒绝姚棠,她从以前吃东西便无辣不欢,吃什么都要加点辣,像是味觉失调一样。 「萧澄。」 「嗯。」 中间沉默了好一会儿,姚棠才又开口:「你不回美国没关係吗?你在美国没有交往的对象吗?」 问句一出,姚棠便有些后悔,这个问句就像在表明她很在意这件事一样。 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把话头圆回来,萧澄便回了「没有」两个字,姚棠心里一宽,对自己的懊恼也少了些。 房里只有秒针走动的声音,中间沉默了半晌,萧澄突然开口:「你和那个学长怎么样了?」 姚棠一愣,抿嘴。 她知道萧澄指的是曾经和她告白的那个学长。 「我没有喜欢过那个学长,」姚棠转头看着萧澄,「也没有和他交往。」 ──所以萧澄,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贰之二、医院里的传闻 萧澄的眼神有明显的动摇,他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声音,外头便传来敲门声,随后甄颖之和唐展熙走进房内,甄颖之一边走进病房一边说:「棠棠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behold!进口超市的白樱桃,超级贵所以你一定要心怀感激的吃……」 话说到一半她才看到病房内气氛曖昧的两人,话音瞬间止住,她与唐展熙交换眼神:怎么办?我是不是不小心打扰到他们了?现在撤? 唐展熙:……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萧澄也在,不然就不会进来了。」甄颖之有些抱歉的说,她坐在刚才萧澄坐的位置,五分鐘前萧澄看了看时间表示自己要去临床讨论了,离开前嘱咐姚棠后脑冰敷二十分鐘就好,要是手不舒服也能冰敷,「记得吃早餐。」说完萧澄便离开了。 姚棠脸上笑容有些勉强,「没事啦。」甄颖之也不是故意的,姚棠只能默默在心里叹气。 萧澄帮她准备的早餐是上头撒了些蓝莓和香蕉片的燕麦粥,装着燕麦粥的杯子像是普通的玻璃杯,汤匙是银质小汤匙,有些重,估计是萧澄从自己家里带来的。 甄颖之看着姚棠的早餐有些羡慕,「这是萧澄做的吧?你真好,要是我男朋友有萧澄一半贴心就好了,长得帅又贴心的男友永远是别人的。」 「嗯?」姚棠一愣,有些不解的看着甄颖之。 甄颖之看姚棠脸上有些困惑的表情,撇了撇嘴,「你呀,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之前肠胃炎住院,我男友直接帮我订了医院的餐点,美其名是健康卫生,但就是他自己图方便,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她耸了耸肩,「上班忙还要操心住院的女友──你倒是好,男朋友在医院工作可以就近照顾。」 听着甄颖之的话,姚棠顿时觉得有些五味杂陈,她看着桌上的燕麦粥,燕麦粥做起来倒是不麻烦,前一晚准备好食材放入容器中,用保鲜膜密封后冷藏一个晚上就行了,但要是没有那个心也做不到。 萧澄从来不是擅于言语的类型,但他默默付出的却不少。 那个大笨蛋。 这时唐展熙捧着洗好的樱桃从浴室走出来,看着甄颖之笑骂,「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男朋友工作那么忙,还每天下班就来陪你,你还抱怨,我都帮他觉得委屈。」 甄颖之闻言就不依了,「呀,你是我的闺密吧?闺密就是要对人不对事、帮亲不帮理,请无条件站在我这边,骂他!」 姚棠翻了个白眼,抢白:「你没有资格说展熙,你先给我站在我这边,不准说萧澄好。」 看着两个任性的二十七岁大孩子,唐展熙无奈的摇摇头笑了,她把白樱桃放在桌子正中央,见桌上的一抹黑点忍不住拿起卫生纸擦拭,顺便把洗了樱桃滴下的水渍也擦乾。 甄颖之见状翻了个白眼让唐展熙别忙了,又不是西餐厅吃饭,没那么讲究环境的。 唐展熙嗔了甄颖之一眼,把手里擦过污渍的卫生纸丢给甄颖之,转头开始教姚棠进行復健,一边进行復健,三人一边聊着最近的生活,甄颖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她倾身向两人的方向,压低音调,看着唐展熙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科的莫予绍?」 唐展熙不明就理的偏头想了想,「嗯?嗯,有点印象,莫医师怎么了吗?」 「我们科的人都觉得他最近很奇怪。」甄颖之说,她探头看了看门口,确认门是关着的才继续说:「莫医师自从去年和他前妻离婚以后状态一直很不好,整天昏昏沉沉的,像紫禁城的幽灵一样在医院走廊游荡,每次他走过去我都下意识确认他有没有脚。」 姚棠听着甄颖之的描述,嘴角忍不住抽动,她怎么觉得这说话风格似曾相识呢。 「离婚了状态不好不是满正常的吗?」唐展熙微微蹙眉,「你们就因为这样在背后编排他啊?」 「不是,你听我说,」甄颖之阻止唐展熙对她的念叨,继续道:「莫予绍最近真的很奇怪,他呈现一种很亢奋的状态,会特别激动的跟人聊着宗教仪式什么的,他以前不是这种人。前阵子我们科还有个护理师看到莫予绍尾随一个长头发的患者,偷剪了一小截她的头发。」 姚棠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心里突然有些隐隐的担忧,「头发?他拿头发干嘛?」 「不知道,」甄颖之摇头,她抿了抿唇,「我们护理师看到吓坏了,偷偷跟我说的,我本来以为莫予绍只是服用了什么药物让精神比较亢奋而已,也没想到他做了这种事。」 唐展熙在一旁思索了会儿,犹豫的开口:「你确定护理师看到的是真的?有没有可能只是看走眼?」 甄颖之闻言垂着眼帘叹了口气才又看向两人,语气有些凝重,「我也有点怀疑,所以趁莫予绍下班以后偷偷去他休息室看过……」 「你潜入别人的休息室?」唐展熙不可置信的叫了出声,甄颖之连忙捂住她的嘴,「嘘──」 唐展熙压低音量,皱着眉质问甄颖之,「你怎么到现在还是那么不知轻重?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所以拜託你声音小点。」她可不想被抓到。 「然后呢?你在他休息室有发现什么吗?」姚棠将话题拉回。 甄颖之大概是刑侦片看多了,总觉得怀疑一个人之前要先有证据,而非听信片面之词,于是她潜入莫予绍的休息室,刚进去只觉得一切正常,没什么异样,直到她看见藏在办公室角落的书籍才开始觉得有些发毛,「……都是一些研究邪教仪式之类的原文书,哦,还有一本古代酷刑,我对那本书印象特别深刻,我以前看过,吓得一个晚上睡不好觉。」 「你还是心理医生呢,心理素质怎么这么差?」姚棠笑着调侃,但眼神里却没有笑意,她拍了拍甄颖之的手说:「我觉得你别想太多,不过就是一些休间时看的书,我还把犯罪手法研究的书当睡前读物,我也没变成什么变态杀人犯啊。」 唐展熙也在一旁附和:「是呀,看这些书和剪人的头发也没有关联吧?说不定真的是护理师看错了。」 「你要是在他休息室找到什么美发指南还比较有关联,但假如是那样我就会先怀疑他是想转行了。」姚棠说完和唐展熙对视笑了,唐展熙摇摇头笑说「这种展开也就只有你想得到」。 贰之三、是因为你那个白月光吧? 甄颖之看两人都不觉得奇怪,撇了撇嘴,确实这些书和剪头发这件事没什么必然的关联性,她是当局者迷,一直没想到这层,她表情稍微有些释然,「也是,说不定莫医师真的只是离婚后有些异常而已。」 后来三人又随意的聊了几句,看时间差不多,两人才各自去上班。 目送两人离开以后,姚棠唤醒手机萤幕,拨通安霽的电话。 法医办公室里头十分安静,安霽正坐在电脑前进行解剖报告的书写,她停下动作,闔眼轻轻的按摩着双眼,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安霽看向来电人,显示的是姚棠,她有些惊讶会在此时接到姚棠的电话,「喂?你不是应该在医院静养吗?打来干嘛?」安霽接起电话劈头就问。 对方默了默,「你怎么这样问候病人?」 安霽将一双长长的凤眼拉成死鱼眼,「行吧,这位病人你有没有好好休息?我先说啊,陆队那里对我下了明确的死令,你现在是放假的状态,不准和你讨论案情。」 「陆奕是最没资格下这种命令的人!」姚棠在电话另一头将眼珠子翻进天灵盖底下,进来送药的护理师看见这幕,肩膀忍不住抖了下,娘耶,这姑娘眼睛大,眼珠子一翻,只剩一双眼白在那着实吓人。 看着护理师出去以后,姚棠才压低声音道:「你不跟我讨论案情没关係,你近期验尸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任何非自然死亡的死者头发被人剪了一截?」 安霽闻言歪着头想了想,「没有啊,怎么了?」 姚棠一愣,又问:「公寓里那名受害者呢?也没有吗?」 「没有,死者的头发很长,要是缺了一块我一定会注意到。」 姚棠努嘴,「……那没事,只是在医院听到一些传闻,有点担心而已。」 「我看你是间着找事做吧?」安霽调侃,随后正色道:「我要是有注意到这种状况再告诉你,你好好静养,赶快回来工作。」 「案件很棘手吗?」 看着受害者死因的栏位仍然一片空白,安霽沉吟半晌才回:「也不是,就是让人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不跟你说了,我还忙着。」 「好啦,你加油啊,掰掰。」说完对面便掛断了电话。 姚棠看着被掛断的手机,虽然安霽说了没有,但她还是有些无法释怀。 她打开电脑,进到资料库里查询近期是否有非自然死亡的受害者曾在该医院就诊的纪录,却发现一份熟悉的案件资料映入眼帘──她叫做李凯妍,原来公寓里的受害者叫做李凯妍,她曾在此处接受过车祸案件的急诊、后续的復健,以及心理治疗,心理治疗的主治医生便是莫予绍。 真是个让人有些难以释怀的巧合。 夜幕低垂,天空被厚重的乌云垄罩,看不到一点月光,新闻说近日西南气流增强,又一波梅雨锋面袭来,今夜开始各地将陆续出现降雨。 萧澄终于结束一整天的工作,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他收拾好东西,身旁有人搭着他的肩膀问:「萧澄你回家吗?顺便载我去饭店,或是让我睡你家吧,其他人已经搭计程车回去了。」 对方便是和萧澄同一间实验室的江临川,研究所毕业以后,两人都在教授推荐下进入脑部医学研究及治疗的权威医院工作,目前都还只是住院医师,听说萧澄辞职的事,江临川死缠烂打的要求萧澄告诉他原因,还说乾脆他也一起辞职算了,然后得到萧澄「神经病」的评价。 后来萧澄被江临川烦得不行,告诉他:「我找到她了,所以不走了。」 江临川非常清楚萧澄口中的「她」是谁,一次江临川偶然问起萧澄的情感状态,在那之前,他一直觉得萧澄是没血没泪的机器人,直到那天听萧澄说了个高中时期匪夷所思的故事,他才又更瞭解萧澄一些──他不是没血没泪的机器人,说穿了,萧澄只是个情商负分、迟钝到让人生气的情感白痴。 发现萧澄的缺陷以后,江临川心里平衡多了。 否则一个人要是又高又帅家里又有钱,双商在线,能毫不费力的收穫完美的爱情,那还让不让人活啊? 萧澄神色有些疲倦,他捏了捏后颈,摇头,「你自己搭计程车回去。」 江临川瞇了瞇眼,迅速看穿萧澄待在医院的原因,「是因为你那个白月光吧?」 萧澄眼球滚动,依稀翻了个白眼,「不关你的事,我走了。」 正好到了前往病房和大厅的分岔口,萧澄直接转身离开,而江临川在后头目送他离开的背影,并喊着:「你要是追不到女孩子要说啊!哥教你啊!」 嗓门之宏亮引来一旁经过的医生和护理师的注视,护理师忍不住皱眉,对江临川比着安静的手势,江临川笑着连声道「不好意思」,而走廊另一头萧澄头也不回、快步离开──这个疯子。 回到病房时,房间是黑的,姚棠已经睡下了,萧澄轻手轻脚的走进房内,带上自己的东西打算离开,却发现姚棠在睡梦中轻蹙着眉,睡得极不安稳,她额角隐隐冒着汗,萧澄手探过去只觉得触手冰凉,她在冒冷汗。 萧澄蹙着眉为姚棠擦去额角上的汗,但她像是梦魘,呼吸越来越急促,萧澄见状放下手上的东西,坐到床边轻轻摇晃姚棠的肩膀尝试将她唤醒,「姚棠?姚棠,你怎么了?」 听见声音,姚棠惊醒,她坐起身抱着自己的膝盖,呼吸依旧十分急促,全身微微颤抖着。 感觉到身边有人,姚棠立刻看去,见对方是萧澄,她一瞬间卸下防备。 刚才梦里经歷过的惊吓过于真实,她分不清究竟身处在梦境还是现实当中。 她梦到自己是公寓死者,梦到被人拔了指甲、差点被人闷死,所有的恐惧都还在脑子里闪动着画面。 看姚棠咬着唇一脸无助的惊慌,萧澄心一抽,伸手将她脸上因为汗水而贴在脸庞周围的发丝拨开,他看着姚棠蕴着水气的双眼,下意识的将人揽进自己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你已经醒了,没事的。」 贰之四、不要离开 姚棠被揽进男人温暖的怀抱时有一瞬间的愣怔,他的怀抱温暖宽厚,带着她熟悉的气味,乾净的香皂味混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她鼻酸,整个人蜷进萧澄怀里,左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好像这样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恶梦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只要遇到被蓄意谋杀的受害者,姚棠总是反覆的思考着受害者是如何死亡、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尝试去看清兇手的轮廓──她有时候也扮演兇手,那个梦境依旧不会太好过,一个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 她真的很害怕──这么多年,一个人撑了过来。 真的好累。 一细想就忍不住觉得委屈,所以她从来不敢深思,就当是一个恶梦,醒了便算了。 但此刻萧澄在她的身边,抱着自己轻声安慰,她只想知道她最需要他的那些日子,他为什么不在?她真的很需要他。 萧澄感觉到怀里的人肩膀轻轻耸动着,他心里跟着一紧。 姚棠向来擅长粉饰太平,萧澄是知道的,她所有负面情绪都藏得很深,什么都想自己扛,以为藏着、没人看见,那些负面情绪就不存在一样,藏着藏着有时候连自己都忘了,懂事的让人心疼。 萧澄紧了紧怀抱,柔声说:「不要自己撑着,我在。」 「……才没有。」怀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姚棠抬头看了萧澄一眼,别开眼神,泪水随着姚棠眨眼而滑落眼眶,她眼眶酸涩,声音哽咽着道:「你不在,这六年我真的很需要你,你都不在……我、我每次恶梦惊醒都想着,要是你出现了、我就不生气了,我真的很需要你……」 她心里一直横着一根刺,萧澄就这样不告而别的一根刺,当初先转身离开的确实是她,但萧澄便这样让她离开了,他不曾挽回。 一开始她只是一点小脾气犯了,想让萧澄哄哄她,但萧澄没有,他就这样离开去了美国,所以两人便真的断了联系,姚棠赌气,发誓这一次自己不能是先低头的那个。 但这些年,她多希望萧澄能在自己身边。 姚棠看向萧澄,眼前的视线被泪水稀释得朦朦胧胧,她声音哽咽着控诉,「你为什么都不在?」 萧澄看她那么委屈,便顾不得那些多馀的理智和逻辑,只是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带去,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才让你一个人这么辛苦,「对不起。」 「见鬼的谁要你的对不起……」姚棠胡乱的擦掉脸上的泪水,萧澄拉住她的手,轻柔的把她脸上的泪水带走,温声问:「那你要不要我的我爱你?」 「我不要……啊……?」姚棠没有思考便下意识地回答,反应过来便更想哭了,可不可以商量一下,「我不要」这三个字她能不能收回?她想要啊。 萧澄苦笑着带去姚棠眼眶睫毛上掛着的泪水,「我一直很想你。」 为了避免听说姚棠和那个学长过得很好的消息,萧澄毅然决然前往美国,直接去到大洋另一端的国家也许是最好的方法。 他是在逃避,一逃就是六年。 直到当时和江临川说了姚棠的事,他才意识到,他虽然逃得了,但始终忘不了──江临川说他整天跟个丧尸一样行尸走肉的,心灵比政治人物还荒芜──他不知道政治人物的心灵是否荒芜,但这是萧澄少数几次承认了江临川说的话是对的。 自从她消失在自己生活的那日起,他心里就只剩一片颓垣败壁、寸草不生的荒芜。 行尸走肉的虚度光阴,利用实验和工作麻痺五感,来假装一切都好。 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我回来了。」萧澄说。 姚棠直直的望进萧澄的双眼,他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澄澈幽静──任何物质,即使是光,一旦越过黑洞的视线视界便会被拖进奇异点,再也无法挣脱逃离。 他是她此生的黑洞,她终其一生的无法逃离。 「萧澄。」 「嗯。」 「我还没消气,」姚棠把脸埋在萧澄怀里,脸上的泪痕已经乾得差不多了,她说:「所以不要离开。」 请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 待姚棠缓过来以后,萧澄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给她递了杯水,姚棠转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联络我?你回来一个星期了,都没有联络我。」 萧澄闻言有些冤枉,他也才想起这事,看向姚棠,「我有找你,你的号码是空号。」 听见萧澄的话,姚棠这才想起自己换电话号码的事,这下杳无音讯的那个成了自己,姚棠视线游离,这就有点尷尬了。 看姚棠有些心虚的神色,萧澄挑眉,「为什么是空号?」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你手机里的号码存错了?或是你记错了?」姚棠大脑急速运转着,思考该如何冷静甩锅。 萧澄看着姚棠,瞇了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缓缓摇头,「你的号码我不可能记错。」 听见这句话,姚棠呼吸一滞,心头莫名急促跳跃,她訥訥地解释:「我突然想到,我年初的时候换了电话号码……」 「不是为了和你断绝联系!」怕萧澄想岔,姚棠连忙补充:「是因为加入特勤组,组内的人觉得我旧号码有很高风险的资安洩漏危机,他们说我在太多地方留电话号码了。」 萧澄见她慌张地解释有些好笑,看见萧澄嘴角依稀扬起的弧度,姚棠有些洩气,她抓着萧澄的袖子,试探道:「要是我们没有在急诊室遇到怎么办?你就不找我了吗?」 「……我不知道。」萧澄说,他有些后怕,是呀,要是他们没有在急诊室相遇,那他该怎么找到她?他垂着眼帘,声音有些暗哑,「我不喜欢那个假设。」 姚棠瘪嘴,好吧,她也不喜欢──要是萧澄那天没有去急诊室、要是她那天没有受伤、要是她受伤后送的医院不是这里,他们都不会再见,多数的人,错过了便是一辈子。 「我给你我的新号码吧。」姚棠说。 萧澄看着她,眼里透出丝丝微光,「好。」他说。 贰之五、人质交易 偏僻的市郊小路上,一辆车子停在路边,没有其他车辆经过,路上甚至连路灯都没有,道路四周是草地和人工林,不远处还有一处鸡舍。 雨一直在下,车子的雨刷没有停过,「他们迟到了。」顾仲衡看了眼时间,说。 他坐在驾驶座的位置,双手交叠放上方向盘,将下巴靠在手背上,平常都是陆奕开车,陆奕原先也是这么打算的,但顾仲衡死活不肯,说:「让你这中了弹的手握着操控我生命的方向盘?我寧愿你直接给我一枪杀了我,我看过很多车祸事故的死者,那真的不是一种非常美丽的死法。」 陆奕:「我是肩膀中弹。」 顾仲衡:「你坐副驾。没得商量。」 十二点半他们收到绑匪指定的交换地点,接着便驱车来到此处,约好的时间是一点,现在已经一点零八了,顾仲衡等得有些不耐烦,碎念着让陆奕把菸给戒了,这样抽菸你怎么不乾脆把自己的肺当空气清净机?把世界上的废气过滤一下造福世人算了,车上菸灰缸里满满的都是陆奕抽的菸──同时证明两人已在此处等了多久。 「来了。」陆奕拧掉菸头的火光,看着道路尽头逐渐接近的灯光,对向来车逐渐减缓了速度,在距离他们约五公尺处停下。 两人交换眼神,确认这就是他们等待的对象。 那是一辆黑色厢型车,看着对方车门打开,陆奕和顾仲衡也下了车,各自撑起一把伞。 两名持枪的男子先从后座走下车,陆奕立刻认出他们手中的枪枝是ar-15,轻巧易操作的突击步枪,一分鐘内能发射七百发子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接着后座又走下一名穿着订製西装的年轻男子,男子双眼细长上扬,自带一股精明凌厉,他脸上掛着一副细框眼镜,嘴角带笑,行为举止从容优雅,他一下车,前座的持枪保鑣便将伞撑起递上。 男子执着伞走到车头前,用对面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海军少校陆奕、顾仲衡警正,两位晚上好,敝姓江,江中海。」 两人同时认出这道声音是早上与他们通话的声音,但这人并不是常渝文──幕后的大老闆确实不会亲自做这种事,陆奕没有与他废话的心思,直接切入正题,「我的队员呢?」 江中海闻言,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侧头看向车内时,嘴角弧度随着转头的动作一点一点落下,他微微歪头,持枪的男子打开车门,伸手有些粗暴的将里头的人拉下车。 持枪男子推着离人向前,离人用手肘撞开对方的触碰,回头狠瞪了人一眼。 「他这一定是跟你学的,我要是他绝对不会这么做。」顾仲衡看着前方,用只有陆奕听得见的音量说,这熊孩子胆子不小,连手中握着自己小命的人都敢瞪。 「离人很勇敢,」陆奕说,说完又补了句:「这一定是跟我学的,你没有这种特质。」 顾仲衡看着前方三名武装歹徒,以及穿着西装、一脸斯文败类样的江中海微笑,对陆奕说:「等把离人救回来,我不介意让他们把你当成枪靶。」 对面,江中海再次将虚浮的笑摆回脸上,「人在这,我的东西带来了吗?」 陆奕将手伸进口袋,一瞬间对面所有枪口都瞄准陆奕,而顾仲衡也立刻反应过来,将枪枝对准江中海,陆奕一手举起,缓缓的将随身的配枪扔在地上,「冷静点。」 江中海抬了抬手,其馀的人才将枪放下,但依旧十分警戒的瞪着陆奕。 「我现在要把你要的东西拿出来,让你的手下不要杀死我。」陆奕一边说,一边从口袋拿出装了鑽石的黑色夹链袋,打开袋子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掌心。 江中海歪歪头,一名手下见状走向前,正要拿起鑽石陆奕便收回手,「先让我的队员回来。」 「我需要确认鑽石的真偽。」江中海心平气和的道,眼神里却没有温度,像是在告诉陆奕,他们别无选择。 「那我过去。」陆奕毫不犹豫的说,顾仲衡瞪大眼看着陆奕,陆奕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别担心,「一半的鑽石放在我搭档手里,一半的鑽石给你验货,确认没问题了,鑽石归你,我的队员还我。」 江中海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弧度拉得更大,眼神有些不可置信,「早就听说过你不怕死,被人用枪抵着也不怕?」 见陆奕篤定的神色,江中海耸肩,「可以,带着鑽石过来。」 陆奕将袋子里剩馀的鑽石交给顾仲衡,自己被江中海手下用枪抵着背走向前,摊开手心让江中海验货,江中海拿出手电筒,又拿起一颗鑽石观察着鑽石折射的火光,他将鑽石丢回陆奕手中,「鑽石是真的,没问题。」 双方交换鑽石及人质,带回离人时,离人的肩膀还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他的牙关咬得死紧,带着劫后馀生的惊惧。 顺利回收鑽石的江中海十分满意,他上车前看着对面三人说:「希望以后不会有再见面的场合,那么三位,雨夜开车,路上小心。」说完便坐上车子,车辆回转、扬长而去。 贰之六、是你先投怀送抱的 顾仲衡拍拍离人的背,「没事吧?」 离人有些恍惚的摇了摇头,换了口气,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转头看向陆奕,「他们把小黑屋里的犯人也带走了,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在犯人身上塞了定位器……」 「我们知道,榕官和倪漵去找他了。」陆奕微笑,「你做得很好。」 当时江中海电话打来,确认离人的安危时,离人特别强调笔电和小黑屋,他们便觉得有问题,于是拿了离人的笔电来看,萤幕上是一张地图,图上有个红点缓缓移动,四人便猜到这是曹晏华的行踪。 四人顿时有些佩服这名少年,被绑架依旧处变不惊,立刻分析出自己被带走是为了交换鑽石,而曹晏华被带走的原因只有一个──确认他告诉警方多少讯息,必要时杀人灭口。 自己一时半刻不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便将定位器安装在曹晏华身上。 虽然得到陆奕称讚,但离人的表情还是有些闷闷不乐,顾仲衡拍了拍离人的肩膀算是安慰,后将离人赶进后座,关上门,他看向陆奕,没好气的道:「你刚才真的是不要命吧?你怎么确定他们不会临时起意杀了你?」 陆奕看了眼这条路的尽头,摇摇头,「他们不会。他们要的是鑽石,杀死警察只会节外生枝,那个江中海是聪明人,他不会这么做。」 「行吧,被人用枪抵着还有心情想这些,我看你是真的不怕死。」顾仲衡摇摇头,「现在就等榕官和倪漵那边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顺利把曹晏华带回来。」 陆奕耸肩,「先回去吧。」说完这句话,两人便各自进入车内,驱车离开这条阴暗偏僻的小路。 集装箱码头附近的一处仓库里头,看守的警卫正坐在警卫室里头看着电视重播了无数次的枪战片,他有些疲倦的打了个呵欠,思考着这个月他的大夜班着实有些太多,也许该和主管谈谈,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到他退休,他可能会直接去见阎王。 一旁监视器有一瞬间的闪动,他没有注意到。 仓库里头,倪漵大摇大摆的从躲藏的箱子后方走出来,他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和脖子,看向依旧躲在箱子后头的盛榕官,盛榕官的表情中写满不信任,倪漵撇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稍微给我一点信心好吗?虽然我不是离人,可以骇进银行系统偷钱,但这种监控系统的入侵我还是做得到的。」 为了掩饰两人的行踪,他直接用三天前的监视录影画面护盖今日的画面,但凡不需要武力的工作他都相对擅长。 盛榕官看向监视器的位置,发现监视器似乎确实停止运作,她才从货柜后头爬出来,她将一头长发竖起,看向倪漵,一样低声说道:「我以为你是生化学家。」 倪漵微笑,「我能说什么?我就是一个这么多才多艺的人,精通各种技术。」 盛榕官「呵」了声,毫不留情的揭穿倪漵的说词,「你是指,除了体力活以外的各种技术。」 「那得看是什么体力活。」倪漵脸上笑容曖昧,盛榕官一下想通他的话外之音,给了他一个乾净俐落的大白眼。 倪漵正色,看了看四周,问盛榕官:「所以呢?曹晏华在哪?」 四人发现离人在曹晏华身上放了定位器以后便开始制定计画,由陆奕和顾仲衡前去交换人质,届时必定会带走一部分的人手,曹晏华这边的看守就会相对疏散,而盛榕官和倪漵便趁着这段时间将曹晏华带回。 当时听见这个计画的倪漵坚决反对,表示根本没必要特地去救一个杀手吧?说不定他们是一伙的,来此处是为了救曹晏华的呢? 顾仲衡立刻否认这个可能性,像常渝文那种老狐狸不会让握有自己把柄的人活着,闯入特勤组把人掳走的唯一可能性便是让曹晏华人间蒸发、再也无法开口,「曹晏华这些年肯定帮常渝文干了不少骯脏勾当,他被警方带走,常渝文就急了,不管曹晏华有没有向我们开口,他都不会继续留着这个可以为他犯罪事蹟作证的人证。把他带回来,他就是我们的人证。」 倪漵这才不情愿的应了,「那可以多派一些警力吗?你们也知道,我比较擅长动脑子。」 「很抱歉,这不太可能。」陆奕回答。 ──警局不可能为了这种没有确凿证据的行动调用资源,倪漵,好好用你的脑子吧。 此时两人走到货架转角处,正当倪漵想说些什么缓解紧张的气氛时,盛榕官突然一个回马枪把他推到墙边,用手捂住他的嘴巴,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警惕的看着转角。 倪漵被堵在墙上有些不知所措,两人身上都穿着防弹背心,他出于惯性的伸手扣住怀里人的腰,透过背心的触感,他发现盛榕官的腰肢特别细,还没让他生出多的想法,他便感觉自己手背一阵剧痛,盛榕官毫不留情的用力拧着他的手皮扭转,「还不放手?」 倪漵双手举起作投降状,嘴上还在逞强,「我先声明,是你先投怀送抱的。」 只见盛榕官瞪眼,指了指自己身后走道离两人一段距离的人影,倪漵才意识到盛榕官刚才莫名其妙的举动是为了让两人不要被发现。 「那你也没必要吧?」倪漵下意识的回味刚才手里的触感,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笑道:「你要是馋我身子跟我说啊,我们可以商量商量。」 「我下次放你去死。」盛榕官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倪漵,继续向前走。 贰之七、搭档 盛榕官手中拿着标着红点、代表了曹晏华位置的仪器,而倪漵则像是来观光一样,边走边看四周陈放的货物,还附带评论,像是「呜哇盛榕官你快看这个沙发,暴发户一样的品味」、「这个箱子上写货物是衣服耶,这衣服也太大箱了吧,他是不是顺便把柜子也寄了」、「盛榕官,有人寄烟火耶,我要是船员就把烟火点了,海上的烟火特别有情调」……诸如此类的,盛榕官直接将倪漵的声音屏蔽,并且下定决心,回去以后要让陆奕给她换个搭档。 终于走到标示了红点的位置,却没有见到曹晏华的踪跡,盛榕官四处张望,确认地上没有遗落的定位器,她又抬头看着仓库──没有二楼,那便是在地下室。 「倪漵,有看到地下室入口吗?」 「啊,有看到像是楼梯的地方,但有人守在那边。」倪漵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两人左后方的方向,盛榕官用货架当成障碍物,探头看去,确实有一人站在楼梯口正低头用手机。 盛榕官看了楼梯口的人一眼,再看了眼自己的搭档,脸上浮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倪漵被她笑得心里发寒,连忙举手作投降状,道:「你想让我干嘛就说,别那样笑。」 盛榕官对倪漵勾了勾手指,对倪漵附耳道:「需要你的身体,去当诱饵。」 这个女人是恶魔,倪漵脸色铁青的想着,这回真的得让陆队给他换个搭档。 计画十分顺利的进行──盛榕官先躲到附近的货架旁,这就是货运仓库的好处,障碍物多,藏身之处也多。 收到盛榕官暗号的倪漵大大咧咧的走向站在地下室前用手机的男子,吊儿啷噹开口询问:「嘿,那位大哥,我迷路了,能给我指个路吗?」 「神经……」想到自己身处的地点是仓库里头,对方下意识的骂人,抬头才发现不对,为什么会有其他人在里头?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脖子突然被人从身后用手肘勒住,他挣扎了几下没挣开,只能用残存着的模糊意识看着向他走来的男子,很快便失去意识。 倪漵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子,有些担忧的问盛榕官:「他还活着吧?」 「只是晕过去而已,他会好的。」盛榕官说,随后指挥着倪漵将人放到一旁较隐密的角落,接着轻手轻脚的走下地下室,倪漵跟在她身后,尽可能不发出声响。 到了地下室,映入眼帘的是潮湿阴暗的走廊,倪漵忍不住抱怨:「这环境比小黑屋还不如,我突然觉得我们那个小黑屋有点太高级,根本是审讯室里头的总统套房。」 「不要逼我也把你弄晕。」盛榕官低声警告,倪漵投降,两人继续向前。 走道尽头有一扇门,盛榕官和倪漵打了几个手势,倪漵点头,一手持枪,一手去碰门把,而盛榕官举着枪站在门边,等倪漵一开门,若是里头有威胁她便能及时应对。 接收到盛榕官的眼神,倪漵迅速开门,两人持着枪进入里头,看见眼前的景象却愣住了──满地的水渍,脚踏下去便会惊起一圈圈涟漪,而曹晏华便在其中,手脚被绑住,坐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盛榕官见状,立刻上前去探曹晏华的脉搏,曹晏华的双眼瞬间睁开,眼里淬满恨意,他看见对方身上的防弹背心以及警方标准配备的枪枝,意识到这并不是常渝文的人马,他费力的开口:「……口袋。」 「有什么事等等再说,我们要把你带回去,你不能死在这,死对你来说太容易了,你得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得出庭作证,你得把常渝文弄到监狱里头。」盛榕官语速极快,一边说一边解开他手脚上的绳子。曹晏华的脉搏十分虚弱,他手臂中枪的伤口淌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延伸到地面,与地面上的水化成一滩艳红色的花海。 一旁倪漵看着四周的仪器和摆放在不远处桌面的器具,他眼神有些复杂,「水刑,这些疯子还用电。」 「倪漵过来帮忙!」盛榕官低吼,她感觉得出来曹晏华的生命体徵正在消失,她才解开绑住曹晏华手的绳子,曹晏华便有些艰难的伸手,翻出自己的口袋,然后便再次失去意识。 脚上的绳子正好在此时解开,倪漵连忙将人放平,盛榕官迅速为曹晏华进行急救,却徒劳无功。 此时上头突然传来动静,倪漵咬了咬牙,走出门观望,回头喊盛榕官:「他们发现了,盛榕官,走了!」他站在门外转角后头催促着。 盛榕官听着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顾不得其他,只伸手去摸刚才曹晏华翻出的那边口袋,却摸到一个方形物体,她没有犹豫,一个用力撕开口袋缝线,里头掉出一个usb。 她看见门外有两个人也发现了自己,直面跑了过来,她一咬牙,朝天花板开了数枪吸引两人注意,同时将手中的usb贴着地甩出去,用口型对着倪漵说「快走,我掩护你」,然后便关上门。 倪漵握着手中的usb,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气急败坏的咬着牙反方向离开,那个疯女人,要跑就一起跑啊,搞什么牺牲──但他也知道盛榕官是条件反射做出的决定,usb里头多半有一些犯罪相关的罪证,否则曹晏华没必要在死前特别让他们发现这个东西,若是两人都被抓住便没戏唱了。 但他们是搭档,没理由他丢下她独自逃跑。 就算她曾说过会保护他也是,身为搭档,他们应该是彼此的后援。 贰之八、我赖上你了 「──只有我一个人,你问几次,答案都不会变。」盛榕官瞪着眼前的男子,她被绑在刚才曹晏华坐的那张椅子上,曹晏华被丢在一边,已断了气息,而面前的男人第三次问了她同样的问题:「你的搭档在哪?」 男子也瞪着盛榕官,意味不明的点了点头,「骨头挺硬。」他执着枪一步一步接近盛榕官,枪口贴着她的大腿外侧边缘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子弹穿透皮肉,瞬间的剧痛以及灼烧感让盛榕官差点叫出声,但她只是死死咬紧牙关,瞪着眼前的男人,鲜血从皮肉底下涌出,火药味笼在鼻尖,还有像是烤肉的味道。 「下一枪就是骨头。」男人说,他收起枪,又问了一次一样的问题:「我看起来像傻吗?警察从来不单独行动,你们来干嘛的?你的搭档人呢?」 见盛榕官依旧一脸倔强的闭着嘴,男人拉起一边嘴角,「我们的人已经在找他了,早晚会找到他的,你招了,好歹能死得痛快一些。」一边说一边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曹晏华。 盛榕官看着男人张了张嘴,他听不清声音便走近了些,弯着腰平行盛榕官的视线,盛榕官只是微笑,朝他吐了一口口水。 男人有些不可置信的直起身,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水渍,反手一巴掌向盛榕官甩去,力道大得让椅子跟着盛榕官整个人一起翻覆,盛榕官嘴角渗出血,还是笑着看向男人,「你只有这点能耐吗?」 男人气极反笑,抽出枪枝正要扣动扳机时,楼上突然传来像是爆炸声的巨响,他一惊,打开无线电呼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回应,接着上头又陆续传来爆炸的声响,他连忙打开身后的门,打算去查看到底是什么状况,门一开,却立刻被人扼住颈脖,迅速失去意识。 「怎么样,我学得满快的吧?」倪漵感觉到被自己用手肘勒住的人瘫软滑落才放开手,看向房间里头却见盛榕官被绑在椅子上,整个人侧倒在地。 「盛榕官!」他连忙上前把绑住盛榕官四肢的绳子解开,一边动手一边骂:「干,是那个神经病把你弄成这样的吗?我应该直接给他一棍子才对……」 才说着,倪漵便看见盛榕官大腿上仍渗着血的暗红色伤口,他一惊,对上盛榕官的双眼,只见她神色如常,「没事,只是皮肉伤,没打到骨头。」 「前言收回,给他一枪都算客气的。」倪漵咬牙切齿,他解开防弹衣,又脱下外衣绑住盛榕官的腿进行止血,又看见盛榕官脸上泛着的红色手印,半边身子和头发因为地上的水而湿漉漉的,倪漵皱眉伸手轻轻抚了抚她脸上的红印,「痛吗?」 盛榕官摇摇头,终于松了紧咬着的牙关──她不像不痛的样子。 看着盛榕官故作坚强的模样,倪漵心里微微抽动,他将背对着盛榕官,侧头说:「上来,我揹你。」 盛榕官一愣,本想拒绝,在她开口之前,倪漵便先抢过她的话头,「听话,我是不想让你拖我后腿。」 闻言,她抿了抿嘴,趴上倪漵的背,微微收紧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将脸靠在他肩上,「谢谢你,回来找我。」 感受到背后的温度及重量,倪漵揹着人站起身快步离开,「说什么傻话,我要不回来找你我就没有搭档了。」 盛榕官抿着唇笑,「这样不是刚好,你就能摆脱我,换一个更喜欢的搭档了。」 她趴在倪漵背上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说:「明明是你想摆脱我吧?我想了想觉得你是我的搭档满不错的,你想,谁能像我一样有个特种部队狙击手出身的保鑣啊?所以我不会那么轻易的让你摆脱我,你别想换搭档了,没门,我赖上你了。」 盛榕官闻言笑了,趴在倪漵背上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肩膀那么宽阔,第一次觉得也许他也能保护她。 走到一楼只见满眼疮痍,盛榕官见状有些惊讶,问倪漵怎么搞成这样的?倪漵没回答,只是快步离开仓库,回到车上,小心的扶着盛榕官上车后,迅速开车驶离。 开离仓库一段路以后,倪漵才说:「烟火。我把刚才看到的烟火点了。」 「果然是你的作风。」盛榕官失笑,不得不承认,倪漵的脑子确实灵活。 「盛榕官,」倪漵没有和她说笑,只是紧紧握着方向盘,这是他开车开得最快的一次,生怕盛榕官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意识,「就算你不把自己当女人,拜託你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行吗?」 盛榕官一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的用外套把头发上的水拧乾,视线看着倪漵绑在自己脚上的外衣。 「你这样身边的人会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不会有人担心。」盛榕官语调冷清,她一直是一个人,双亲都在军事行动中丧生,没有那种奢侈的情感连带。 倪漵蹙着眉,他实在搞不懂这女人在想什么,大概是因为激动,车速又加快了些,「你过分了啊,我不是人吗?」有些衝动的将话说出口以后,倪漵又补上:「就算你不把我当人好了,陆队、顾二他们也是人吧?」 「照顾好自己,别让大家担心。」 盛榕官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她莞尔,「你这句话应该告诉陆队。」 「嗯,我会的。」 贰之九、巧合来自周密的计画 送盛榕官到医院以后,她坚持让倪漵赶紧把usb送回总部,说面对常渝文这种人不能给他反应时间,必须将他打得措手不及才有收押他的可能性,倪漵虽不情愿,但他知道盛榕官说的是对的,咬着牙迅速回到总部。 usb里头如同两人所想,这些年,曹晏华一边替常渝文办事,暗地里蒐罗了不少关于常渝文犯罪的物证,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及家人多一重保险。隔天一直在调查常渝文的警队便带着证据及搜索令前去将人收押逮捕,同时在常渝文的公司、住宅、各处仓库进行搜索,搜到不少证据,以及那袋从死者体内找到的鑽石。 警队队长将鑽石上交,指控特勤组玩忽职守,擅自将物证交与犯人,虽是为了救人但仍应承担责任,指控被上头的长官压了下来,即使如此,陆奕还是被长官一通责骂才勉强过关。 虽说这件事像是顺利落幕了,但关于公寓命案的线索却也断了,至今毫无进展──走私集团的事其实还有后续,常渝文偌大的走私帝国并没有如同警方期望的瓦解,有人在常渝文倒台后迅速的接替了他的位置,道上隐约有传闻说:接替了常渝文位置的人姓江。 但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常渝文被带回警局,审讯过程中,他始终带着从容的微笑,一脸和蔼温厚的模样,对着人嘘寒问暖,但一张嘴却密不透风,话语跟着警方兜圈子,什么都问不出来,倒是他底下的人招得勤快,像是被戳了一针的气球,一点一点把肚子里的料洩得一乾二净。 他说了,李凯妍确实是老闆的人体货舱,原先约了十七号见面交货,李凯妍却迟迟没有现身,好在老闆做事习惯留后招,他怕货舱私吞货物,便在鑽石里掺杂着定位装置,如此也不怕找不到人。 但奇怪的是,李凯妍真就像人间蒸发一般,连定位装置也无法找到她的踪跡,一直到十九号晚间,讯号才恢復,出现的位置便在她陈尸公寓的附近。 老闆见状派曹晏华前去进行回收,接着便有了后头的事。 长官要求陆奕在媒体知道这件事情,并引起市民恐慌之前将案件解决,「我不想看到关于杀人犯铺天盖地的报导,还替杀人犯冠上一些可笑的暱称,变成某种都市传说,尽快把这件事解决了。」长官丢下这句话便离开陆奕的办公室。 看见长官离开后,顾仲衡敲了敲陆奕的门,没等他回应便开门探头对他说:「有个东西你得看看。」 陆奕强打精神,跟着顾仲衡走出办公室,外头离人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的景致,耳朵上掛着耳机隔绝一旁的噪音──盛榕官已经归队了,而倪漵在一旁碎念不休:「……你和陆奕真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他妈真的怀疑你们有血缘关係,住院休息是会要了你的命吗?还是医院里有人会威胁到你的生命安全?要是那样别自己跑回来,姚棠还在医院里呢,也把她救出来啊!要我说对生命安全最有威胁的就是你和陆奕两个人……」 「咳。」陆奕清了清嗓子提醒倪漵自己站在身后,倪漵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冒犯的意思啊。」说完又继续对着盛榕官碎念,陆奕嘴角抽抽,都说成这样了还没有冒犯的意思? 盛榕官一副失去灵魂的失神样,她懒得跟倪漵吵,事实上,比嘴皮子她真比不过倪漵,又不能用武力强迫他闭嘴,被迫从医院回到总部一整路都听着他的训话,并且像是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这男人嘴碎到让她有点烦躁,但神奇的是盛榕官并不觉得讨厌,反而有些新奇,她从没被人这样叨叨絮絮的训过,「倪漵,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她看向倪漵,打断他喋喋不休的碎念。 「废话,我要是不关心你我在这跟你浪费口水……」倪漵话没说完便看见盛榕官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女人精緻的五官他一瞬间有些失神,盛榕官的外貌是艷丽掛的,一头黑色长直发和浓艳的五官正好长在他的审美点上,就是个性太刚硬,他一直没意识到盛榕官笑起来那么好看。 「假如你真的关心我,拜託你闭嘴,我头晕。」用绝美的面容说着绝情的言语,一边说,盛榕官脸上还带着笑,但倪漵只觉得她绝美──回神后,他觉得自己脑子可能坏了。 「注意力都回来。」陆奕一句话打住两人无意义的对话,他看向顾仲衡,「什么东西得给我看?」 顾仲衡双手抱胸歪头斜靠在桌边问:「你想先听坏消息,还是非常坏的消息?」 陆奕双手撑着桌子,心累,「我想听好消息。」 「抱歉,最近好消息可能有点缺货。」顾仲衡转身面向萤幕,他拖出一桩半年前的旧案,「半年前,近山地区因为严重的雨势发生过几次山体滑坡的灾害,在其中一处滑坡的位置发现一名女性死者,当时被定义为意外身亡,所以并没有解剖验尸。」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係?」 「可能有关係。」顾仲衡在萤幕上拉出当时找到死者的照片,死者身着一袭深绿色的连身裙,收腰、垫肩,款式復古,不用姚棠在场说明,他们都能看出这件衣服和公寓死者的衣着相似度极高,顾仲衡继续说:「公寓死者手上拿着一张黑桃k,这张扑克牌引起鑑识人员的注意,有一名经手过山体滑坡案件的鑑识人员想起当时现场距离尸体不远处也找到一张黑桃k,你知道这行做久了,我们是怎么看待巧合的。」 陆奕抿了抿嘴,脸色有些不好,「巧合通常来自周密的计画。」 一时间,空间里的五人脸色都有些不好,顾仲衡开口打破沉默:「坏消息是:我们不但没有新的线索,还多了一名死者;非常坏的消息是:这可能是个连环杀手,我不知道是有更多的死者还没被找到,还是有更多的死者会陆续出现,不管是哪一个可能性都很糟,非常糟。」 贰之十、等我回来 电视新闻正播放着某海运公司ceo涉嫌走私违禁品、私购军火、雇兇杀人等多起重罪,画面里镁光灯闪个不停,当事人身旁跟着数名律师,这些律师都是熟面孔,去法庭作证时姚棠经常见到他们,都是国内数一数二顶尖的刑事律师,不愧是大公司的ceo,这些人的收费可都不便宜,请一个的就够呛了,更何况请一群。 此时姚棠正和萧澄在病房内下着西洋棋──比数一胜三败,萧澄没有要对姚棠放水的意思,下棋下得十分认真,甚至开始预测姚棠下一步的走向。 「将军。」在姚棠盯着电视走神的期间,黑色的棋子再次把白色的王推倒,姚棠抱头惨叫,倒回床上,「萧澄你真的不是人。」她用委屈的小眼神瞅着萧澄,萧澄修长的手指支着下巴,看着姚棠莞尔,「我这次让你赢。」 「不要。」虽然不能忍受失败,但姚棠更不能忍受这种故意放水的行为,她瘪嘴,「不玩了不玩了,玩不过你。」 ──她从来都玩不过他,就各种意义上来说。 一早姚棠说她无聊,一隻手半残,连玩手游都有点困难,萧澄见状便回家给她找了些桌上型的游戏过来──要不是打麻将太吵,姚棠其实满想打麻将的,叫上甄颖之、唐展熙正好四人,后来又想了想,和萧澄打麻将绝对不是个好主意,但凡需要动脑的游戏萧澄都很擅长,和萧澄玩游戏就得玩运气成分高的游戏才有些赢面。 姚棠翻了翻萧澄带来的东西,正好看见一盒扑克牌,她一愣,突然想起公寓拋尸现场的黑桃k,她打开扑克牌的盒子,翻出其中的黑桃k,萧澄看着她的眼神有些不明所以,「你要玩牌吗?」 姚棠摇了摇头,把黑桃k放在萧澄面前,「看到这张牌你会想到什么?随便什么都行。」 ──黑桃k是案件中让她最困扰的一点,左思右想都无法理解这张牌的意义。她最怕的是黑桃k只是牌组中的其中之一,过去便有类似的案件,不同的牌面代表不同的受害者,要真是如此,那么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死者。 问萧澄纯粹是因为需要一些局外人的想法,不在其中,有时候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萧澄依旧挑着眉,「这是什么陷阱题吗?」 「你问那么多干嘛?说就是了。」姚棠的回答有些横,萧澄也没恼,只是顺着她的意,「黑桃k……花色最大、数字也最大的牌,国王、铲子、大卫王。」 前几个答案都是姚棠想过的方向,不过,「大卫王?」 「嗯,」萧澄一手撑头,另一手点了点牌面上的国王,「黑桃k上的国王是大卫王。」 闻言,姚棠似乎有个隐约的猜想,但方向太过朦胧,她还看不清,「每一张k的国王不同吗?」 「扑克牌上的每个人头都不同,q和j也各自代表不同的人物。」萧澄说:「黑桃k是大卫王、红心k是查理曼、方块k是凯撒、梅花k是亚歷山大。」在国外留学少不了各种晚餐聚会,一次聚会打牌时,一名法国人侃侃而谈,说起扑克牌的歷史以及上头的人物,萧澄便随意记下了。 「唔……说不定是这样。」姚棠沉吟着,她把手机解锁,在瀏览器搜寻「大卫王」。 她总觉得似乎摸到一些线索了。 见姚棠安静下来不再言语,她的表情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重要的事实,专注的看着手机上的页面,萧澄便也不打扰她,自顾自的到一旁去整理下午开会要用的资料。 下午萧澄去进行研讨会,他说的那个题目拆开来每一个词姚棠都懂,但合起来以后她完全不瞭解那串句子想表达什么,反正就是跟杏仁核相关的某些东西──姚棠只会在研究犯罪的学术论文里头看见这个名词,日常生活中基本上用不到。 昨晚对着萧澄一哭一闹,姚棠已经拋弃所谓矜持,反正她一直都喜欢萧澄的,破罐破摔还怕什么「先动心了就输了」,她老早就输得精光了,于是送萧澄离开前,她拉着萧澄的袖子对他说:「结束后回来陪我。」 萧澄笑着应「好」,姚棠瘪嘴说:「你除了『好』还会说别的吗?」 于是萧澄便说:「等我回来。」 姚棠的脸一瞬间有些烫,萧澄总用那张清冷的脸孔无意识地说着撩动人心的话语,她觉得这根本是犯规。 姚棠的手机响起,拉回她的意识,来电显示是云中仙女,姚棠嘴角一抽,接起电话,对方不等她回应便连珠炮似的讲个不停,「姚棠,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我老公他们公司的经理啊,帮你约明天好不好?我刚好找到你们工作的地方有个间还不错的餐厅,你中午休息时间是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一个半?我订位订十二点十分吧?姚棠,你说呢?你在听吗?」 「在呢。」姚棠稍微把话筒远离自己的耳朵,温云蕓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送有些尖锐。 「那你干嘛都不说话?」 「……」你给我时间说话了吗?姚棠叹气,「我没办法去,我人在医院,住院。」 「住院?」温云蕓的声音在原本的基础上拔高了八度,姚棠远远拉开自己的手机并别开脸,即使这样都能听见温云蕓的声音,「你为什么住院?」 「这位太太,我的耳朵还没聋,但你再继续这样讲话,我的耳膜总有一天会被你喊破,真的。」 「姚棠!」 听见温云蕓的怒吼,姚棠收起嘻皮笑脸,「好啦,我前几天追嫌犯的时候把手弄断了。」说完她耸了耸左边的肩膀,右边的肩膀还不太能动。 「你说什么?」温云蕓继续尖叫,姚棠很想问她这样讲话嗓子不疼吗? 温云蕓没有继续和姚棠废话,问了姚棠所在的医院和病房号便掛了电话,掛电话前落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我马上过去」,姚棠看着被掛断的手机画面有些无奈的笑了,为什么偏偏是这种像是来和她寻仇的台词啊? 贰之十一、闺密 不久后温云蕓便带着她暴躁的高跟鞋声快步走进姚棠的病房,姚棠看着温云蕓乾笑,「嗨。」 「嗨屁啊!」温云蕓本人的声音比她的高跟鞋声更加暴躁,她看着姚棠掛着肩关节吊带的右手,咬了咬牙,「姚棠你真的是……」 看温云蕓像是真的生气了的样子,姚棠有些愧疚,但又不是很清楚她到底哪里惹温云蕓不开心了,温云蕓瞪着姚棠,「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说,你有把我当朋友吗?」 「啊……」姚棠看温云蕓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手忙脚乱的拉着她坐到床边,「我不是……」她只是不想让人担心。 「你这样更让人伤心你知道吗?都不痛吗?不害怕吗?」温云蕓闭了闭眼,让眼眶不要这么酸涩,姚棠被她整得也有些难过,「痛的。真的很痛。」 温云蕓听见她说痛,眼眶酸涩得不行,她咬着牙,「你这个神经病。」一边说着,她一边抱住姚棠,「你真的是神经病。」 姚棠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你别哭啊,你化着妆呢,妆花掉真的很丑,到时候你走出去,外面的护理师以为我打你。」 温云蕓一下被姚棠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呜呜了两声哽咽着说:「我化妆品防水。」 「我以后什么都跟你说,出外勤摔破皮也跟你说。」姚棠一手环着温云蕓的背,轻轻拍着、轻声劝慰。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独立会让身边的人那么难过,她也不是喜欢自己扛的,只是不知道有谁在乎她的感受、在乎她的痛苦磨难──温云蕓在乎的,她很在乎。 一直忽略了周遭爱她的人的关心,姚棠有些抱歉,「我以后什么都跟你说。」 等温云蕓稍微缓过来,她拿着纸巾小心的按着眼眶,擦去水珠,她忿忿的捏了姚棠的左手臂,「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撑着,你以为你是什么?无敌铁金刚?你一定也没有跟你爸妈说吧?」 姚棠有些心虚的别开眼,「……没有。」 温云蕓没好气的又瞪了姚棠一眼,「你这个疯女人,怎么样?自己进手术室好玩吗?我就不信这都吓不死你。」 「我不是自己去动手术的。」姚棠有些犹豫着,心虚的抬眼瞟了温云蕓一眼又缩回,她怕温云蕓听见以后更生气,声音越来越小,「我在急诊室遇到萧澄,他陪我去的。」 「……遇到谁?」温云蕓瞪大双眼,一副见到鬼的表情,她现在心里的震惊也跟见了鬼差不多,在她的心中萧澄已经等于鬼的存在了。 看姚棠一脸心虚的样子,温云蕓越发肯定自己没有听错,她瞬间站起身张了张口,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她两手张开按在脸的两侧,闭着眼冷静了会儿,又收回手,看向姚棠,尽可能的心平气和,「萧澄,我们高中同学萧澄,那个你不联系他他就不找你的萧澄,那个一声不吭就去了美国的萧澄?」讲到最后一句话,温云蕓还是忍不住拔高音调,她在姚棠的病房里头四处走动,高跟鞋在地板上不停敲出噪音,一隻手学着西方人的惯性手势,虚握着一个圆,每讲一句话便强调似的点一下。 姚棠这大概是温云蕓影集看多了的后遗症,很戏剧化,不过倒是成功地将她的注意力从「没有告诉她自己开刀」这件事,顺利的转移到「遇到萧澄」这件事上头。 「谢谢你特意提醒我这些事。」姚棠耸肩。 「我操,他回来了?」温云蕓缓过来,扶着一旁的沙发缓缓坐下,姚棠下床给她递了杯水,温云蕓接过水,喝了一口抬头看着姚棠,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突然想到最关键的问题,「姚棠你该不会想吃回头草吧?」 姚棠愣住,不太确定自己目前的状况是「想吃回头草」还是「已经吃了回头草」,所以她乾笑着回:「不好说。」 「不好说。」温云蕓冷着一张脸复述姚棠的原话,「不好说你就给我打字打下来,你要用说的还是打的?」 姚棠默了默,举起左手投降,「我说。」 于是姚棠告诉温云蕓手术前的事、手术时的事、手术后的事,以及昨晚的事,其中包括萧澄说的「我很想你」、「不会离开」、「为了你回国」,昨晚的「我爱你」姚棠略过没提,末了又补上萧澄刚才离开说的「等我回来」。 温云蕓听完姚棠的叙述,脸上表情直接写了「匪夷所思」四个字,「萧澄是不是去美国学中文了?」 ──这就是你的重点吗?姚棠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闺密总结重点的能力,她说:「你真的很不会抓重点,难怪那么不会读书。」 温云蕓冷笑,「你那么会抓重点,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只有断了的手,你好意思评价我。」 姚棠:「你赢了。」 温云蕓已经平復了刚才过于激动的情绪,她看着姚棠问:「那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姚棠有些懵,她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看着温云蕓问。 温云蕓不耐的撇嘴,「对萧澄啊,你怎么想的?」 姚棠犹豫了半晌,看向温云蕓的眼睛,语气坚定,「我还喜欢他。」 温云蕓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她叹了口气,点头,「既然还喜欢就赶快把人追到手,不要又像上次那样不明不白的放了。」 「知道啦。」姚棠看着温云蕓笑了,庆幸她的身边还有温云蕓,这个总是能让她直面自己感情的闺密。 贰之十二、以色列的大卫王 姚棠本来想着今晚就和萧澄谈谈两人的关係,但送走温云蕓以后她却迎来了其他人──陆奕和顾仲衡,陆奕不是爱拐弯抹角的性子,一见面便和姚棠把目的挑明了,「我们怀疑兇手是医院里的员工。医院人员人多口杂,他们的高层也不会承认自己医院里的医生会犯下这种罪刑,我们得从内部进行调查。」 姚棠坐在床边,有些难以理解的看着两人,「我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仲衡叹了口气,把案情从头到尾和姚棠梳理了一次,包括死者被挖走的心脏,以及找到另一桩似乎是同一名兇手所为的命案。 「后来找到的那名死者,我们没办法确认是同样的兇手或是巧合,因为衣服已经连着尸体一起火化了,那名死者没有家人,身后事进行得很草率。」顾仲衡撇了撇嘴,「但我觉得就是同一个人干的,黑桃k?那可不像是普通人会随身携带的东西,谁会只带一张牌在身上啊?就算是魔术师也是带一整副牌的啊。」 陆奕在一旁补充:「但好险还有死者的信息,经过比对,两名受害者除了相似的身型和外貌,他们都曾在这所医院就诊,另外,离人还原李凯妍的足跡,最后的信号显示她在医院,她十七号有在医院掛号,但没有相应的收据,我们猜她来医院后被人绑架,安霽说将死者心脏取出的人绝对具有相关的训练,我们怀疑是医生。」 姚棠吸了口气,稍微将讯息整理过后,看着两人,「所以你们想让我在医院卧底,但这行不通,医院的人知道我是特勤组的,兇手就算真的在医院里头,他见到我也不会放松戒心啊。」 陆奕摇头,「你想岔了,卧底是倪漵,我们今天只是来做些事前准备工作,顺便问你这几日在医院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或是发现什么异状。」 「倪漵……」姚棠欲言又止,特勤组有这么缺人吗?「你们让倪漵顶着医生这种高智商菁英的头衔在医院里走动,那个感觉就像是给一个癮君子黑卡让他随便刷一样,鬼知道卧底的这段期间他能招惹多少俏护士美医生?」 顾仲衡一脸「我就说吧」的眼神,而陆奕撇嘴,像是无可奈何,「卧底的身分应该会是生化医学领域的教授,倪漵是生化学家,是最了解这些东西的人,在跟人交流的时候比较不会露馅。」说「这些东西」时,陆奕露出有些困扰的眼神,生化医学他是真的一窍不通,卧底的最佳人选只有倪漵。 这所医院是大学的附设医院,许多医生同时身任教授一职,倪漵无法做为医生真的给病人看病,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学校想办法与医院搭轨。 姚棠撇嘴,「啊哈,他还能名正言顺的招惹大学生。」但生化医学她也不懂,就算让萧澄给她临时补课也来不及了。 说起医院里头的风声,姚棠想起一事,但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有些出入──因为莫予绍是李凯妍的心理医生,她原先有些怀疑莫予绍与李凯妍的死有关,但正常来说心理医生应该不会有如此专业的解剖学知识和经验让他有能力开膛取心,除非他另外修习过相关的课程,「查一下心理医生莫予绍,看他有没有解剖的相关经歷,他是李凯妍心理治疗的主治医生。」 顾仲衡点头,把莫予绍的名字记下。 「另外还有一件事。」姚棠看着两人,「不完全算是证据,但黑桃k应该和大卫王的传说有关。」 陆奕皱了皱眉,而顾仲衡一愣,「怎么说?」 「黑桃k上面的国王是大卫王。」姚棠道。 关于大卫王的神话最出名的便是其击败巨人歌利亚的传说,以及和拔示巴的爱情所带来的悲剧。 大卫曾是以色列的牧民,他瘦弱矮小,没有经过任何的军事训练,拥有的只有驱赶羊群用的投石索,当时的以色列人正在和非利士人作战,非利士人中有个名为歌利亚的巨人,传说中,歌利亚有三公尺高,高大强壮,以色列人都怕他,不敢与他比斗。 这时大卫站了出来,他的哥哥们阻止他,认为他不该不自量力,但大卫知道神会帮助他,他带着石子及投石索便上前迎战歌利亚,歌利亚看见挑战者是一名瘦弱矮小的少年便取笑他,而大卫并不恼,投石索一甩,精准的击中歌利亚的头,歌利亚倒地,大卫用歌利亚的剑砍下他的头颅。 少年英勇不畏惧强权的行动为以色列赢得胜利,并为自己赢得了王位。 但大卫的晚景并不好,他看上自己属下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并与拔示巴通姦,且为了拔示巴,大卫设计将乌利亚安排在战争最激烈的位置意图使乌利亚战死沙场,大卫这一系列的举动触怒了神,先知告诉他:「刀剑必永不离开你的家。耶和华如此说,我必从你家中兴起祸患攻击你。我必在你眼前把你的妃嬪赐给别人,他在日光之下就与她们同寝。」 后来大卫的儿子暗嫩侵犯了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玛、儿子押沙龙为復仇杀死了暗嫩,还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与大卫分庭抗礼;战争爆发,大卫出逃,而押沙龙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睡了他父王的嬪妃,最后甚至连押沙龙都死于非命──所有种种皆应验了先知的话。 大卫痛苦不堪,为了懺悔自己的罪,他建立耶路撒冷为圣城,至于大卫死前是否获得神的赦免,只有他和神知道。 *註:当时的以色列并非如今的国家,还只是犹太人的部落联盟;另,该大卫就是米开朗基罗刻的那个大卫。 贰之十三、母亲 姚棠将神话总结,她伸直两根手指,「大卫王与案件之间的关係可能有两个,兇手将自己当成杀死强权的英雄,受害者即为歌利亚,或是兇手把自己当成惩罚罪孽的神,受害者是大卫。」 顾仲衡忍不住骂了声「这人有病」,而陆奕沉着脸,「你觉得是哪一个?」 姚棠摇了摇头,她撇嘴,表情犹豫,「我不确定。」她正式成为犯罪侧写师的时间并不长,经手过的案件也不多,犯罪侧写极度仰赖侧写师本人的办案直觉和经验,她有理论,但经验不足。 「但……真要猜,我选大卫和歌利亚──兇手给受害者换装,穿上某个人的衣服通常是想复製那个人,」姚棠一顿,从电脑中翻出案件资料,「死者身上的衣服是八零到九零的服饰风格,我跟鑑识科确认过了,衣服上头残留的dna与死者不符,系统里也没有匹配,这件衣服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并且被精心存放至少二十年没有再穿过,假设这件衣服的主人当年是二十到三十岁,她现在已经五、六十岁了。」 「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还跟鑑识科……」陆奕挑眉,趁着姚棠换气的空隙插话,姚棠举起左手做投降状,「抱歉,就跟你不能待在医院一样,我也间不下来。」 顾仲衡大笑,拍拍姚棠的肩膀,「说得好。」 姚棠摆了摆手,继续说:「要我猜,衣服的主人是兇手的母亲,按照年龄推算,兇手大概介于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母亲离世可能是引发他开始作案的重要动机,他杀了象徵母亲的年轻女性?极有可能代表他的一生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下,他是挺身而出、杀了强权的英雄,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这系列案件没有普遍连环杀案都会出现的性侵痕跡。」 性侵是连环杀案中一再出现的手法之一,无论是在受害者死前或是死后,原因是在于这是一种展现权力的方式,许多时候对连环杀手来说,性侵受害者的重点不在于性,而在于操控与支配。 而复製某人的形象并将其杀害,通常都象徵了母亲或是曾经拋弃兇手的恋人,但恋人这个选项若是没有发现更早之前的受害者,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在逻辑和年龄上说不通,所以暂时排除其可能性。 绝大多数的连环杀手或多或少都存在mommyissues,不见得是恋母情结,国外研究表明,具有强烈控制欲的母亲和后来成为猎食者的男人存在强烈的关联性,许多猎食者都有一个控制孩子所有行为的霸道母亲。 「有个非常有名的例子,艾德.肯培,那个很有名的女大生杀手,他至少杀了十个人,祖父母、六名女大学生,他的母亲及母亲友人,他说他在和母亲争吵以后会出门寻找猎物,并姦杀她们,杀死母亲的原因是因为母亲从小对他的言语和精神暴力。」 「从小肯培的母亲便由于害怕他会猥褻自己的姐妹,十岁便让他自己睡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房间里,他很害怕并感到愤恨,他母亲还不停灌输他:他配不上那些优秀美丽的女大生,所以他杀了她们,并佔据她们死后的空壳──他对他的母亲的情感是复杂的,一部分他怨恨对他暴力相向、从来不把他当一回事的的母亲,另一部分他也极力的想获取母亲的认可,他说他很想爱他的母亲。」 姚棠见两人不明所以的眼神,她换了口气,解释:「我是想说,关于母亲的这个部分,我完全是建立在过往案件及文献所做的推断。」 「你有几成把握?」陆奕只问这一句。 姚棠抿了抿嘴,「六成。」 「对我来说够了,我相信你。」陆奕拿起手机拨通电话,「离人,查查医院里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的员工,重点调查近两年丧母的那些。」 送走两人以后姚棠坐在病床上,有些洩气的想着,也许现在还不是适合和萧澄谈他们俩之间关係的最佳时机,她不想让萧澄以任何形式被牵扯进这个案件之中。 姚棠出院那天外头依旧在下雨,她看着窗外叹了口气,萧澄见状以为她是在为天气烦心,他把她的东西收拾好,两人一起前往柜台把帐单结清,她的右手还是有些不便,没办法签名,萧澄便提议他先把钱付了,让姚棠之后再给他就行。 「唔,好啊。」姚棠顺口答应了,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藉口和萧澄保持联系。 然后姚棠便倚在柜台边等着萧澄结帐,她远远的便看见甄颖之挥手朝她走来,而唐展熙也跟在一旁,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姚棠直起身,笑着和两人打招呼,「让你们特别来送我怎么好意思。」 甄颖之耸肩,看着姚棠笑道:「出院了就别再进来了啊,之后再找你一起喝酒。」 「好啊。」姚棠立刻应了,「希望接下来回到工作岗位不要忙到吐血。」 「哈。」甄颖之同情的拍了拍姚棠的肩膀,「别因为过劳又被送医院。」 唐展熙笑着摇了摇头,叮嘱姚棠一些术后注意事项和復健的方法,「还有,要记得按时回诊啊,有空再一起吃饭,我们也能聊聊天,我们没办法帮你承担破案的压力,但至少可以听你说。」她笑着轻轻捏了捏姚棠的手臂,姚棠笑着应了好。 一旁,萧澄已经结帐完成,他手上拎着姚棠的行李,两人看萧澄像是在等姚棠的样子便不再多说,唐展熙朝萧澄点头,而甄颖之凑到姚棠耳边道:「我说真的,结婚寄喜帖给我,我想接捧花。」 姚棠看着甄颖之,眼神带着薄嗔,莫名灵动,「让你嘴贫。我走了啊,掰掰。」 甄颖之和唐展熙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一旁护理师喊唐展熙,说需要她的协助,而甄颖之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便也收回笑容转身离开。 贰之十四、我不想再错过了 车上,姚棠很安静,她看着萧澄的侧顏突然想到早上苏医师来巡房时和她说的话,那些话让她对前一天的决定產生动摇──暂时不和萧澄谈两人关係的决定。 那时萧澄正好不在,他去买早餐,苏医师例行性的问题问完,确认姚棠的状况一切无虞,并告诉她今天就能出院了。 就在姚棠以为苏医师要离开时,他却看着自己一脸郑重地说:「萧澄就拜託你照顾了,你知道他那个人看着面冷,心更冷,脑子里没有人,只有基因和神经传导物质,对他来说人类所感受到的任何情绪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引发情绪的那些传导物质,和人类脑区与外在行为之间的关係,」 苏医师说到这时,姚棠差点笑出来,不得不说这个医生倒是了解萧澄,但当他把话继续说下去,姚棠便笑不出来了。 「但我看过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应该就是你交男朋友的时候吧。你大概不知道,大学时我和萧澄同寝,我们整个寝室的人都知道你。」说起来也算是碰巧,苏旭允和当时的女朋友出去约会,远远的却看见像是萧澄的人,他身旁跟了一个女孩子,萧澄看着女孩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情似水,苏旭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让女友打打他确认不是在作梦,女友差点一掌把他搧晕。 发现机器人萧澄人性的一面,苏旭允特别激动,回寝室便问其他室友知不知道萧澄有女友的事──因为这个举动他差点被萧澄手刃,从那时起,大家都知道萧澄有个心上人,并且千万不能覬覦萧澄身边那个女孩,不然他光是用眼神就能将人冻成冰锥子。 「后来有一天下大雨,他实验做到一半突然跑出去,回来时手上拿着雨伞却淋得像落汤鸡,他病了几天,清醒之后的萧澄真的很可怕,连续好几天不吃不睡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面,还是我们硬把他拉出来的,他那时候看起来快死了。」他们问萧澄干嘛把自己搞成这样,萧澄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声音很轻,说他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天他们为了让萧澄振作起来,买了一堆酒回宿舍打算喝到掛,但喝到掛的只有他们三个陪客,萧澄只喝了一些,苏旭允那时候看着萧澄,他觉得他在萧澄脸上看见类似于悲伤的情绪,「你也知道萧澄的成长环境,他并不是在那种充满爱,或是乐于分享感受的家庭中长大,他只是很迟钝,非常迟钝,他感受不到别人的情绪,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我们都觉得他的情感中枢有点失调──我是想说,一直以来能让他敞开心房的人只有你,请你好好照顾他。」 姚棠那时有些鼻酸,因为萧澄的不擅表达,所以她也一直默认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可不擅表达,从来都不代表没有情感,她觉得自己很不应该,口口声声的说喜欢他,但却从来不瞭解他,只是任性的以自己的感受为出发点,忘了萧澄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很迟钝的、有血有肉的人。 「想什么?」似乎是受够了沉默,萧澄趁着开车的空隙看了姚棠一眼,姚棠收回心思,微笑道:「你等等能帮我拿行李上楼吗?」 萧澄说没问题,顿了顿又道:「我今天请假了,你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等等一起去买吧,不然你手也不方便。」 姚棠笑着点头。 回到姚棠的租屋处,两人刚走进玄关,姚棠突然转身看着萧澄说:「苏医生跟我说了大学的事。」 萧澄一愣,有些不确定苏旭允到底说了什么,姚棠看出他的疑惑,又补充:「他说你有一天淋着雨回到实验室,病了好几天,是那时候……」他们断了联系的那天吗? 那天的雨和今天的天气没什么差别,阴雨绵绵,厚重的乌云的透不过一丝阳光,那是萧澄第一次这么不知轻重的淋着雨,明明手上有伞却不撑,像个神经病──苏旭允讲这些到底想干嘛?萧澄叹了口气,点头。 「你真的很笨。」姚棠说,她仰头看着萧澄的眼睛,她很喜欢他的眉眼,乾净俐落的眉型,睫毛不算特别长,但细密的像一把小扇子;薄薄的双眼皮笼着澄澈淡泊的一双瞳孔,眼尾缀着一颗清晰的泪痣为他清冷的面容添上一道浓艳的色彩,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好,但这是她看过最好看的一双眼,「萧澄,我有问你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让我猜?」 看着姚棠水波粼粼的双眸,萧澄喉结滚动,他垂着眸子,伸出的手犹豫了一瞬,依旧执起她的手,轻轻摸索,「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你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其实我只是学得比较快,谈感情我也还在学,所以你教我,」他看着姚棠,眼里有姚棠一直没看出的情意,「教我怎么去爱。」 姚棠眼里有些酸涩的感觉,他真的是个笨蛋,他们都是,谈感情他们都不熟练,想再靠近一些怕受伤,想放手又捨不得,所以这样一直拉拉扯扯,浪费了这么多年──姚棠环抱住萧澄的腰,将自己塞进男人怀里,萧澄愣了一瞬,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一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姚棠看着他,一双杏眼闪着微微的水光,「抱我。」 心一热,萧澄将手轻轻附上姚棠的肩膀,姚棠靠在男人的胸膛,听得见他略趋急促的心跳,「萧澄,我们错过太久了,我不想再错过了,我们在一起吧。」 贰之十五、心之所向 萧澄直直的望进姚棠眼底,他眼里的情绪不知是酸涩还是庆幸,也许是庆幸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两人终究没有错过,幸好她没有成为他此生的遗憾。 她的眼底清朗明媚,里头是他的倒影,萧澄笑了,「好,我们在一起。」 「以后不要再让我猜了,全部都告诉我,我要的不是完美的萧澄,我要的是所有的你,只是你。」即使是不完美的、有所缺陷的萧澄,也是她的心之所向。 许久不曾温热的心一点一点回暖,萧澄用手环着姚棠的肩膀,将怀里的人再拥得更紧一些,低声道:「你不是犯罪侧写师吗?你读得懂那么多犯罪者的想法,瞭解他们的心理,为什么反而读不懂我?」 姚棠仰着脸瞪向萧澄,「那你呢?你那么瞭解人的大脑,做过那么多实验,你就没办法从我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中发现我有多喜欢你吗?」 听见她的辩驳,萧澄失笑,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那我们扯平吧。」 感受到额头轻柔温软的触感,姚棠瞇眼,摇了摇头,「你想得美。」 ──关于这件事,我们得用一生来扯平。 收拾好东西,姚棠本来提议要亲自下厨,结果一打开冰箱却发现里头闹着空城计,萧澄皱了皱眉,「你有在好好吃饭吗?」 看姚棠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萧澄就知道答案肯定是没有,他脸黑了黑,「以后要好好吃饭知道吗?」 姚棠瘪了瘪嘴,鑽进萧澄怀里,语气绵软,「我会忘记嘛,你也知道工作这种东西,一忙就什么都忘了。」 看着怀里女子眉眼弯弯着撒娇,萧澄勾了勾唇,看破对方的小伎俩,他伸手轻弹了姚棠额头一下,「撒娇也没用,我以后会确定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你家附近有超市吗?出去买东西。」 这天没有工作,萧澄穿着一身便服,短袖的白色衬衫,袖口边缘绣着红色的车边,配着剪裁俐落的灰色直筒裤,衬得他身形高挑挺拔;他五官淡漠,眼底一如少年时期的乾净澄澈,虽然有些清冷孤高,但没有污浊市侩,眼角边的泪痣缀得五官清艳。 这是姚棠喜欢了近十载的男人,是她的男人。 姚棠看着萧澄在厨房里确认要买的东西,心里鼓鼓的塞满了甜甜的满足感,然后两人撑着一支伞出门,萧澄本来想撑两支伞的,但姚棠硬说自己手受伤不能拿伞,非得跟萧澄待在一个伞下,萧澄无奈的笑了,他搂着身旁的女子将伞又往她那边递,确保她不会淋到雨。 一路上姚棠和萧澄介绍着附近的店家和设施,从社区大厅一出来对面是一个公园,姚棠早上起来会去那边慢跑当运动,假日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那个公园野餐、放风箏,悠间愜意;附近有很多餐厅和小吃店,其中有一间四川麻辣凉麵店是姚棠的爱店,老闆娘便是从四川来的,他们家的辣椒特别够味,只吃一口,舌尖到喉咙都是辣椒香,姚棠下班懒得做菜便会去那边吃饭,吃到老闆娘都认识她了,老闆娘说她是少数能吃到中辣的客人;还有附近的宠物美容店,姚棠经过都会忍不住驻足看着里头的小动物们,每次看着都忍不住心动也想养一隻猫或是狗,但她又知道自己的工作性质,忙碌得不分昼夜,实在不适合养宠物,只能作罢。 萧澄便这样安静的听着,他看着她,眉眼里头像是瀲满星光的明亮,他默默把她的生活习惯一一记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间适愜意的感觉了,他总觉得这个世界的声音很吵──马路边呼啸而过的汽机车很吵、身旁行人讲话的声音很吵、雨点落下的声音也很吵,但此刻听着这些声音和姚棠的絮絮不休,他只觉得岁月静好,恬淡安稳。 就这样听着她的叨叨絮絮过一辈子似乎也满好的。 两人到了超市,萧澄推着推车,姚棠一边逛,一边把看见的东西通通丢进购物车,各种食材、水果、奶油、调味料,而萧澄又把不需要的东西丢回货架上,像是泡麵、零食和家里已经有的东西。 姚棠一回头便刚好看见萧澄把泡麵从购物车里捞出来放回货架的那幕,她皱眉嚷嚷着:「你为什么把我的泡麵放回去?我自己付钱……」 「你的手术伤口还没全好,不能吃这些东西。」萧澄冷着脸,不给一点讨价还价的空间,姚棠只能忿忿地瞪了萧澄一眼,丢了一包辣炒年糕到购物车里头。 萧澄无奈的摇了摇头,姚棠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我最后的人生乐趣了,不要剥夺我的人生乐趣。」 萧澄:「你知道把辣炒年糕当成人生乐趣有点可悲吗?」 姚棠揽着萧澄的手肘,仰头看他,嫌弃的撇嘴,「我不想被一个以脑神经为人生乐趣的人那么说。」 「我的人生乐趣不是脑神经。」萧澄看了姚棠一眼,他虽然没有笑,但神情柔和,姚棠一愣,还没来得及问,萧澄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柔声道:「我的人生乐趣是你。」 姚棠闻言瞇着眼,似笑非笑,她眼珠子看向一边像是想起什么事,慢慢悠悠的道:「我跟温云蕓,我朋友你记得吧?我跟她说了我们在急诊室遇到的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她问我你是不是去美国学中文了,我也有点怀疑。」 重点是,萧澄又总是一脸真挚严肃的说着情话,因为他太认真,让姚棠不心动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萧澄一脸无奈的表情像是懒得回答她,她又勾着萧澄的手晃了晃,「你突然这么会说话我好不习惯。」 萧澄睨了姚棠一眼,「你不习惯我以后不说了。」 「别别别,」姚棠连忙道,她拉着萧澄的手笑得一脸乖巧甜腻,「你以后多说一些我就习惯了。」 看姚棠一脸讨好卖乖的样子,萧澄莞尔,他看向一旁冰柜里的东西问姚棠:「牛奶要不要?」 「要!」 贰之十六、晚安和晚安吻 两人逛了一整圈超市,买了不少东西、聊了不少日常才又慢慢悠悠地走回姚棠的租屋处,姚棠本来说要亲自下厨展现自己贤慧的一面,但又立刻意识到右手处于半残状态很难贤慧得起来,于是后来变成姚棠在一旁指挥,萧澄负责动手。 姚棠看萧澄有些不顺手的切着食材忍不住笑道:「让你这双拿手术刀的手来拿菜刀好像有点大材小用哦?」 见萧澄只是瞟了她一眼,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姚棠趴在小厨房前的吧檯桌上继续道:「欸,萧澄,你会切鸡肉吧?医学生不是都要学解剖吗?我们以后乾脆就直接买一整隻鸡回来自己切,比较便宜……不过那样就得买好一点的刀具了。」 「哦,假如你会切鸡肉,我们就能自己做海南鸡饭了,我之前在网路上有看到食谱,感觉做起来不会很麻烦,下次要不要试试看?」 基本上,姚棠是属于非常能自己找话题聊的人,特别是面对自己依赖的人的时候,姚棠会特别像个孩子,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小孩子有多少「为什么」能问自己的妈妈,姚棠就有多少日常琐事能和萧澄说。 带着防备的姚棠,和卸下防备后的姚棠简直是两个人,这点在萧澄眼中莫名可爱,光是看姚棠愿不愿意和一个人说话,就能知道她对这个人的想法如何。 萧澄逐渐抓住切菜的诀窍,菜刀碰到砧板的声音俐落了起来,姚棠一手撑下巴,看向垂着眸子切菜的男人,嘴角忍不住带了笑,她曾经以为的求而不得现在正在她家厨房切菜,想想都有些激动,那种感觉就像在一个抽卡没有保底的游戏里,用尽了所有的资源、课了金,终于在游戏里抽到自己最喜欢的稀有角色,是一种强烈的庆幸,虽然付出了很多,但终究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萧澄就是角色池里她唯一想要的那个本命。 「萧澄,你知道吗?」姚棠支着下巴,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一样笑着,「之前温云蕓总让我去相亲,又是她大学学长、又是她老公公司的人,我也去了几次──」菜刀砸在砧板上的声音突然一顿,姚棠又继续道:「很无聊,虽然他们讲的话比你多,人比你贴心、比你幽默风趣,」 姚棠一边说,一边看着萧澄的脸越来越黑,她忍不住笑出声,笑完轻声说:「但我都不喜欢他们,好险你回来了,你不在的时候我真的很想你。」 萧澄的心脏微微抽动,他看着姚棠,「对不起。」离开了这么久。 姚棠摇了摇头,「你说太多次对不起了,你能说点别的吗?」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成为我此生的遗憾──萧澄看了姚棠一眼,正好对上她带着笑意的盈盈眼波,萧澄将刀子洗了,放回原位,「菜切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唔,我们来煮咖哩吧。」姚棠走向萧澄身边,告诉他该如何拌炒和熬煮,两人在厨房倒腾了好一会儿,食物上桌时已经过六点了。 吃完饭,两人又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姚棠窝在萧澄怀里,抓着他的衣服说:「你能不能不要走?晚上,留下来陪我,」姚棠看向萧澄的眼里带着盈盈水波,声音软儂,「我怕我做恶梦。」 萧澄看着怀中女人娇媚的面容,眸子暗了暗,声音沉沉的略有些嘶哑,「姚棠,你是真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姚棠看透一切,敢放在嘴上的都是假把式,能有什么好怕的?她还怕他不敢呢。姚棠看着萧澄笑道:「别装霸道,你不是那种个性的人。」 萧澄:「……」这女人太瞭解他了,他叹了口气,亲了亲姚棠的额头,「我睡沙发,你需要什么就叫我,明天早上载你去上班。」 姚棠满足的笑了,又腻到萧澄怀里,「你对我最好了。」 萧澄揽着姚棠,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少贫。」 于是萧澄先回自己家洗漱,并带上隔天上班用的东西又出了门,回到姚棠的租屋处时,沙发上已经摆了枕头及凉被,姚棠在萧澄出门前先给了他备用钥匙,所以他是直接进门的,一走入屋内便看见姚棠正坐在沙发上用单手拿着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萧澄走上前,面对姚棠坐下,并伸手拿过她的毛巾,轻轻将发丝上多馀的水珠带去,「吹风机呢?」 「第二层抽屉。」姚棠看了看一旁的柜子,萧澄把毛巾披在她头上,起身去寻吹风机。 吹风机的风有些热,萧澄的手指穿梭在她的发丝之间,指尖的动作轻柔,姚棠看着坐在她对面,耐心地给她吹着头发的男人,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半晌,语重心长地开口:「萧澄,我现在在办的案件,有一点危险,之前曾经发生过兇手对调查人员家人下手的事情,你……」耳边吹风机的声音突然停下,姚棠下意识地看向萧澄。 「我不怕。」萧澄没有一丝犹豫,果断的打断姚棠的疑虑,他望进姚棠的双眼,一字一句强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 姚棠心里一暖,初时的疑虑散了不少,她怕萧澄被捲进案件之中不得安生,更怕萧澄会因此担惊受怕,一直到很后来萧澄才告诉她:他唯一的恐惧是再次失去她。 看着萧澄坚定的神色,姚棠莞尔,忍不住逗他,「就不能你照顾好我吗?」 萧澄只是很认真的回答:「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照顾好你,所以在其他时候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说完便打开吹风机的开关继续帮姚棠吹头发。 姚棠心里感动,面上不显,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是不是因为我是病人才对我那么好?」 耳边只有吹风机的声音,萧澄嘴角浮起浅浅的笑,等姚棠的头发差不多乾了,他才沉着嗓音回:「你看我对其他病人有那么好吗?」 「谁知道你。」她瘪嘴,脸有些热,说完便看见萧澄看着她一脸了然,彷彿看穿她小小傲娇里头藏着的心动,他站起身,在姚棠额头亲了下,说:「去睡吧,晚安。」 萧澄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姚棠便拉住他的衣领,仰着脸凑到他唇边亲了一口,一瞬间两人的鼻息纠缠,唇上柔软的触感让萧澄的脑子暂时停止运转,他瞳孔微微扩张,鼻尖全是她头发的香味,姚棠趁着萧澄还没回过神,迅速起身,箭步衝回房内,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关门前她看着萧澄笑道:「晚安。」然后立刻关上了门。 萧澄愣在原地,后知后觉的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唇,他的心跳正在疯狂提速,这女人,他轻触着嘴唇上残留的馀温,一双眼底盈满瀲灩的温柔,他嘴角失守,忍不住笑了。 贰之十七、kiss me stupid 早上闹鐘响起时,外头天色仍然十分阴暗,听声音似乎下着小雨,姚棠翻了个身,艰难的用左手搆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关掉闹鐘后又瞇了会儿。 再次睁眼点开手机萤幕,时间过了五分鐘,姚棠撑着身子坐起身,看了看周围才想起自己已经出院了,脑子慢慢重新啟动,她又想起几件事:一、她和萧澄在一起了;二、她昨晚强吻了萧澄;三、萧澄在她家沙发上。 想到这些,姚棠的脑子瞬间清醒,她快速的洗漱完毕,站在门口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开门,她走出房门只见男人站在小厨房的电磁炉前似乎在煮什么东西,空气里有些奶油的香味,姚棠躡手躡脚的走到萧澄身后拉着他腰侧的衣服,微微踮着脚将下巴放在萧澄肩膀上,她看见萧澄嘴角微微扬起,柔声对她说:「早安。」 「早餐吃什么?」姚棠声音软糯,她看向锅子里的内容物,是表面煎得金黄的吐司,一旁放着一个碗,里头装着打散的蛋液,「法式吐司?」 「嗯。你先去做上班前的准备吧,早餐很快就好。」 姚棠笑着应了好,在萧澄脸颊上亲了下,得到萧澄一个带着笑意的无奈眼神,心满意足的回房间化妆换衣服,等姚棠再次走出房间时,早餐已经上桌了,而萧澄正站在流理台边洗锅子,姚棠见状便坐在吧檯桌边等萧澄一起来吃早餐。 萧澄就坐,姚棠用叉子叉着吐司咬了一口,蛋奶味香甜绵软的散在嘴里,姚棠神情满足,有些好奇的问:「好好吃,你怎么会做这个?」 「在国外生活,自己做菜比较方便。」萧澄三两下解决了自己的早餐,等待姚棠的同时,他随意的看着网路新闻。 姚棠见时间快来不及了,便也迅速的解决早餐,回到化妆台前补了点口红,两人一块出门。 车上姚棠和萧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多半是姚棠在说,萧澄听着时不时露出一丝笑意,送姚棠到特勤组总部时,姚棠却不下车,只盯着萧澄看,萧澄有些疑惑,以为她是在担心下班的事,「我今天只有几个小的临床讨论,你几点下班,我来载你。」 面对萧澄的不解风情,姚棠撇了撇嘴,看来让萧澄主动给她一个goodbyekiss是不可能的了,姚棠看着萧澄问:「你知道这支口红色号叫什么吗?」 萧澄听见这莫名其妙的展开,愣了半晌才找回言语能力,他看着姚棠嘴唇偏橘的色调,犹豫了会儿回答:「……磷。」 听见萧澄的回答,姚棠也是一愣,「什么林?」 萧澄:「化学元素的磷,cpk配色里面,磷是橙色的。」 姚棠面无表情的拍手,「……很有创意。」但这直男没救了,她盯着萧澄的双眼慢慢悠悠的说:「这支口红的色号叫kissmestupid。」 闻言,萧澄难得的听懂了暗示,他嘴角浮起笑意,伸手轻触姚棠的脸颊,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下,然后沉着嗓音在她耳边说:「晚点见。」 他沉沉的嗓音骚动着姚棠耳边的神经,她又把脸凑上前在萧澄唇上多亲了口才心满意足的下车,关门前她和萧澄说:「我通常是五点下班,要是临时有变动再跟你说,啊,然后我房子的备用钥匙就放你那吧。」 「好。」萧澄微笑。 姚棠目送着萧澄离开,正好此时顾仲衡也来上班,他停好车子,便看见姚棠一脸掩不住的笑意,看着慢慢远去的车辆,顾仲衡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盯着那辆车子──是欧洲车,新款的,应该不便宜──顾仲衡向来以自己的观察力为傲,见姚棠一脸春风得意,顾仲衡挑眉,「男朋友?」 「嗯。」姚棠大方的承认了,嘴角大幅度上扬,顾仲衡一哂,拍拍姚棠的肩膀,「欢迎归队。」 进到办公室,除了惯性迟到的离人以及被送去当卧底的倪漵缺席,其他人都在,陆奕和盛榕官正反覆检视案件证据,试图发现一些遗漏的线索或是任何蛛丝马跡。 昨日是倪漵卧底的第一日,仅一日他便与同系在医院任职的教授混得熟透,藉着交流参访的名义进入医院──倪漵一身深蓝色的名贵西装,头发向后梳得整齐服贴,耳朵上掛着一副金丝细框眼镜,配上他那张无时无刻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妥妥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特勤组眾人皆对他的装扮表示不予置评,倪漵则是表示:「对的装扮有助于我进入状态。」眾人便随他去了。 倪漵的那身装扮也许在同行看来十分失败,但却让他可以如鱼得水的穿梭在护理师之间,像隻花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当时做匯报,听见倪漵的资讯来源,盛榕官冷笑了声──他成功打听到许多完全没必要的花边新闻,回报给其他人做为工作的茶馀饭后,什么医院内部的权力斗争啊,医护人员之间的小圈子等等的,姚棠怀疑倪漵其实是狗仔队派来的奸细。 随后日子飞逝,一转眼便过了三周,这段期间案件一直没有新的进展,追捕连环杀手是一段漫长的过程,在没有新的证据以前,警方只能两手一摊表示束手无策,能做的,只有耐心的等待兇手犯错。 三之一、七月 昏暗的空间里头,蜡烛佇立在周围,是这儿唯一的光源,房间狭小,中央摆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小瓷瓶、玻璃罐,中间一个铸铁香炉,里头有些看不出原先模样的粉状物,而一旁玻璃罐里也有些铁红色的液体,整间屋子处处透着诡异。 男人手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开门走进里头,书的封皮是用真皮製的,上头镶了些金色的符号,最显眼的是封皮中央的五角星。 外头正下着雨,十分应景的在男人放下手中的书时传来震耳欲聋的雷声,男人翻开书皮,找到做了记号的那页,一边看着书籍上头的指示加热铸铁炉,一边将瓷瓶及玻璃罐里头的东西依序并酌量倒入,等待锅内的混和物缓缓升温冒出黑色的气体。 随后,男人又从一旁小盒子里拿出一截整齐的捆成一束,看起来像是毛发的东西撒入锅内,他口中念念有词,唸完那一大串难以辨认的音节,男人长舒了一口气,闔上书本,离开这间小密室。 外头雨还在不停的下。 七月暑气更重,盛夏艳阳让人走在路上都觉得皮肤炽热烧灼,早上气象预报说颱风已经远离,这几日都会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姚棠用手轻轻搧着风想驱走黏在皮肤上湿热的暑气,她一身轻薄的棉麻无袖上衣和刷白直筒裤,裤管向上摺了几摺,露出纤细的脚踝,脚上一双白色低跟系带凉鞋,坐在住家对面的公园树荫底下的长椅等待萧澄。 今天是预约回诊的日子,和萧澄约了十点去医院。 萧澄已经正式从美国医院离职,在那之前他便接到数份工作邀约,有医院的、生技公司的,甚至还有大学助理教授的约聘合同,萧澄考虑了一阵子,最后接了生技公司研究主管的职位──说实话,萧澄并不适合当医生,便是毕业后在医院任职,他也是更多的投入于研究,而非医病。 比起面对患者,面对实验室的小白鼠对萧澄来说容易得多。 当时听见萧澄的决定,姚棠自然是支持的,更何况现在医院里头有潜在的连环杀手,便是连环杀手的目标对象是女性,她还是希望萧澄离那儿越远越好──撇开这些,她担心的是萧澄父母的想法。 萧澄成长的家庭是典型的菁英家庭,父亲是知名建设公司的执行长,官商勾结少不了,从小父母聚会的熟人都是些法官、议员、大学教授等,具有响亮社会地位的人物,萧澄父亲一心培养萧澄成为医生,要是知道他转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事实证明姚棠是瞎操心,生技公司的研究主管无论是于权于钱都比萧澄原先的职位高了不少,只差在社会地位没有医生崇高,萧澄父亲是典型的生意人,利益得失算计得清楚,并不在乎这些虚的。 倒是萧澄母亲有些不满,觉得研究主管的职位说出去没有医生来得响亮。 「她就是有些爱慕虚荣。」萧澄说这话时,口气里有明显的无奈,姚棠笑着宽慰他,说至少他母亲只是抱怨,并没有反对,到底还算支持的吧。 姚棠看着艳阳底下颤动着的空气走神,她一眼认出逐渐接近面前的是萧澄的车,站起身挥了挥手,车子稳当的停在她面前,她开门上车,一上车便把冷气风量调到最强,凑在出风口让黏在脖子上的汗水蒸乾。 修长笔直的手指切到姚棠面前将她的脸推离出风口,萧澄一脸无奈,「你这样会感冒的,干嘛不在家里等我?」 姚棠一脸正经的胡说八道:「出来行光合作用,获取维生素d。」 其实她就是在家里待不下去,乾脆在外头看着来往的行人还比较有意思。 萧澄拿她没办法,摆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偏了偏头用下巴指向安全带的位置,「安全带。」确认姚棠确实系上安全带以后车子发动,驶向医院。 当时替姚棠主刀的是骨科主任医师,骨科主任约莫五、六十岁,如同普通中年男人一样略有些发福,讲话和缓沉稳,见了病患都是带着融融暖意的亲切问候──姚棠完全无法想像换作萧澄面对病患该是什么样子,他不继续行医是对的,试想,要是一个病患得了无法根治的脑瘤,被萧澄用那双不带情感的淡泊眼神,以及毫无修饰的直述句告知这项噩耗,姚棠要是那病患大概会想直接去死。 深知萧澄贫乏语言能力的姚棠大胆猜测,说不定这人会连「节哀」都省了。 眼前的骨科主任和萧澄便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听他说话使人觉得人生充满温暖及希望。 医生说姚棠的手恢復得很好,可以逐渐脱离肩关节吊带的使用了,除了尽量不要提重物、进行剧烈活动以外,患者可以逐渐恢復日常生活,「另外还是要记得按时復建及服药,两周后再来回诊。」离开诊间前,医生最后叮嘱。 姚棠有些恍神,听见这话连忙摆上礼貌的微笑向医生道谢。 进到医院以后,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忍不住想着那名潜在的连环杀手,看着所有医护人员都有些草木皆兵,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姚棠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想让自己心态放松些。 萧澄在一旁发现姚棠的异状,看着她问:「怎么了吗?」 「没有,没事。」姚棠摇头强笑。 萧澄看她的神色紧绷,知道绝对不可能像她说的没事,他牵住姚棠的手,温声道:「我们去结帐领药,然后就去吃午餐,我下午请假了,你陪我吧。」 他说的不是我陪你,而是你陪我吧,像是带着请求的语气让姚棠很受用,她捏了捏萧澄握着自己的手掌说好。 两人走向柜台结帐,姚棠半倚在一旁的墙边,习惯性的四处张望,正好看见一名身着医师袍的男子神色有异,男子眼神飘忽,盯着一名患者细细打量,那个眼神让人有些不舒服,不像是看着一个人的眼神,倒像是在人身上巡梭,寻找特定的物件。 姚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男子身上,敏锐的捕捉到护理师喊那名医生「莫医师」。 三之二、第三名受害者 ──莫姓可不是走在路上能随意遇到的姓氏,姚棠打开手机打入莫予绍及医院名称,搜索结果的照片和眼前男人如出一辙,她眼神一凛,传了讯息问甄颖之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顺便叫上唐展熙一起。 甄颖之很快便回了,「今天不行耶,我忙得快疯了,展熙这两天也都不在医院。」 「她排休吗?」 「回家扫墓。明天是她爸的忌日。」 姚棠见状只得暂时打消找两人打听消息的念头,但愿只是她想错了,她虽有警徽,但也不能仅凭着心中的怀疑随意扣押人民,她退而求其次,给倪漵发了消息让他盯着身心科的莫医师。 发完讯息,姚棠调整好心情,走到萧澄身旁笑着挽起他的手,正好领完药,两人一起离开医院。 这三周倪漵的卧底行动还算顺利,顺利的把所有嫌疑人都排除了,期间虽也带了一些嫌疑犯回特勤组询问,然而皆是无果,其中有心脏科医师,兇案发生的时间他在与医院高层喝酒应酬;内科医师,正和外头的情人幽会,老婆还在家带孩子,顾仲衡忍不住骂了一声烂人;刚进入医院的实习医生,因为过劳,开车回家路上撞到一名路人,肇事逃逸,这下误打误撞被抓到警局,听见被指控谋杀,他连忙认了自己肇事逃逸的罪责,陆奕呵呵,表示你小子还知道轻重缓急呢。 离人透过姚棠对于兇手的判断──二十五到三十五岁、近期丧母、有解剖经验──锁定了一份嫌疑人名单,但就在倪漵刚才的回报中,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也被划掉了,姚棠不可置信地瞪眼,「这怎么可能?」 回诊后的隔天,姚棠便迫不及待地把肩关节吊带拆了,才想着今天一定会是顺利的一天,就得到这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消息。 名单上的未被询问过的嫌疑人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要不是正在值班便是进行手术中,医生真的是十分忙碌的职业,忙碌到没什么长期的、空白的、没有旁人在场的时间可以进行杀人拋尸并布置现场这种耗费时间的糟糕嗜好。 一旁盛榕官又与倪漵重新核对了一次名单,陆奕手机响起,他走到窗边接起电话,脸色越来越差。 「难不成是一开始方向就错了吗?」姚棠有些丧气的趴在桌子上,她本来就对自己这回的推断没什么信心,这下她更没底气了,顾仲衡拍了拍姚棠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问题,鑑识科那边也没提取到可用的证据──你知道的,面对这种案件我们只能等,等兇手出错。」 姚棠依旧有些闷闷不乐,「那就代表可能会有更多的受害者。」 那边陆奕掛断电话走向三人,姚棠看着他的脸色便知道不好,三双眼睛都盯着陆奕等他说话,陆奕抓起钥匙,沉着脸道:「走吧,又发现一名死者。」 抵达现场时,警戒线外头早已挤满了人潮,地点是废弃车场,地处偏远、环境杂乱。 酷暑时节,太阳亮得让人站在无遮蔽的地方几乎睁不开眼,记者无畏于阳光下强烈的紫外线,站在警戒线外头播送新闻,镁光灯闪烁,现场纷攘,顾仲衡看着眼前的景象头痛,「这些记者消息会不会太灵通了?来得比我们还快。」 对此陆奕也感到有些焦头烂额,长官前头才吩咐了不准让此事闹开,接着便又出了一名死者,还被记者发现消息,着实闹心,他心绪一差,脸色便跟着沉了下来,一张脸黑得像是烧焦的锅底。 两人下了车,带着证件要求记者让路,设法穿越人潮,大概是好不容易逮到看上去像是调查人员的警官,记者没有让开,反而涌了上前,七嘴八舌的绕着陆奕和顾仲衡问问题,他们这下直接撞在了枪口上,陆奕本就心绪不佳,此时被人妨碍工作,爆脾气直接被提了上来,他动作有些粗暴的推开一旁的相机,疾言厉色的对着眼前的人潮道:「放下你们的摄影机,不准再拍了。」 但记者哪肯就此罢休,依旧缠着陆奕让他交代事情的状况,还有记者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问陆奕前些日子是否还有另一名在废弃公寓发现的死者,让陆奕告诉他们这事是否属实,若是属实是否为同一名兇手所为。 顾仲衡见状便知道不好,来不及出言阻止,陆奕便伸手抢过其中一名摄影师的设备摜在地上,摄影师的反应哪比得过陆奕,设备猝不及防的被砸在地上,周围一圈的人都是一愣,陆奕声音很沉,「我说过,不准再拍了。」说完便趁着眾人还没回神,穿越人潮到达警戒线之外,他向员警出示证件,头也不回的走进犯罪现场。 顾仲衡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人又把烂摊子留给他就落跑,他是什么?陆奕的保母吗?顾仲衡脸上带着礼貌疏离的假笑,将记者以及各种窥探的镜头挡在警戒线之外,和顏悦色,声音却无比清冷,形成极为鲜明的反差,「请各位不要影响警方办案,否则一律以妨碍公务扣押。至于那位设备被摔坏的摄影师大哥,欢迎您向国防部投诉,记得写清楚,被投诉人叫做陆奕,陆地的陆,神采奕奕的奕。」──反正上头长官重视陆奕的军功及能力,顶多念几句便算了。 顾仲衡跟着陆奕走进犯罪现场,并叮嘱看守警戒线的员警说:「不准让间杂人等入内,否则一律扣下送到特勤组。」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楚的传到周围一圈的人们耳中。 后头才来的盛榕官和姚棠在人潮外看着,盛榕官苦笑,而姚棠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得,陆队又收不住性子了,就是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像之前一样被安上目中无人、目无法纪的罪名──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姚棠侧头问盛榕官:「他这个性子在军队里怎么活下来的?」 盛榕官耸肩,「优等生,长官的爱将,只要不违法乱纪,他就算在军中横着走都没问题。」 「在军中横着走,在现实生活中直接上天了。」姚棠和盛榕官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两人学着陆奕和顾仲衡穿越人潮,大概是有刚才陆奕暴力式的开路,这回进入现场可顺利得多──至少没有记者会围上前给两人来个半结构式的深度访谈。 即使如此,周围的镁光灯还是没有停过,是晴是雨皆阻止不了记者追寻新闻,一个暴力的警官更不可能做到连老天都做不到的事。 三之三、杏仁核与暴力 新闻正快速的被剪辑播送,早上的事情,午间新闻便开始大肆报导,各大新闻台同时放送,便是轮着转台都不会错过任何消息。 萧澄正在大学教授的休息室用午餐,萧澄母校的教授听闻萧澄回国,便让他回学校给学弟妹演讲,大学时,教授对萧澄极好,给了萧澄不少特权,事事维护他,毕业前还给他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推荐信,又为他引荐了国外的学者,教授的面子萧澄不能不给,虽得硬挤出时间他还是应承下来。 这回见到教授,教授看萧澄的眼神就像慈祥的老父亲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自豪眼神──萧澄当然不是教授带大的,但真要说的话,他和教授之间的关係还比和自己父亲的关係亲一些,教授叨叨絮絮的关心他这些年在美国怎么样、研究做得如何、可遇到心仪的人了? 当时萧澄听见教授的问题,立刻想起早上送姚棠去上班时,分别前的一个吻,姚棠的双眼清亮明媚,像盛满了漫天星子,他嘴角少有的衔起一丝极浅的笑意,教授见状了然于心,让他找天把姑娘带来给他瞧瞧,自己得意门生喜欢的女孩,那肯定是个好姑娘。 办公室里除了萧澄还有江临川,江临川看着新闻津津有味的配着饭,他听说萧澄要回母校演讲便巴巴的跟来了,说可以给萧澄切投影片比手语啥的。 医学交流早就结束了,前来交流的医生除了辞职的萧澄,便剩江临川还赖着不走,说他家人让他过完中秋再走,萧澄觉得医院乾脆开除他算了。 「……没想到连国内也出了连环杀手,唔,不知道抓到这个杀手,等他死后大体能不能让我们研究,我最想剖开的就是连环杀手的脑子了,你猜他的杏仁核是先天就比较小,还是后天损伤?」江临川说着,一脸兴味盎然的看向萧澄。 ──说到人类攻击行为,最直接对应大脑的连结便是杏仁核,有许多研究和案例都指出杏仁核确实与攻击行为有所连结,但要讨论杏仁核与人类行为,科学家最先想到的不是攻击,而是恐惧和焦虑,要知道,盛怒之下的攻击行为通常与恐惧、焦虑的情绪相关,虽然两者不见得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綑绑出现。 有些人会因为后天的大脑损伤造成杏仁核病变,使该患者从此性情大转,甚至可能犯下许多暴力罪刑,像是创办了红军派──一个抢劫银行及进行炸弹攻击的恐怖团体──的乌尔丽克.迈因霍夫,在创立红军派以前她曾是名记者,被诊断有脑肿瘤,开刀进行摘除,迈因霍夫死后验尸被发现,她的脑肿瘤并没有清除乾净,且术后的疤痕组织入侵了杏仁核。 但最有趣的却是具有暴力倾向的心理病态们的杏仁核。 按照正常的逻辑下去梳理,也许多数人会猜测这类人的杏仁核特别大,才会导致他具有暴力倾向,然而事实正好相反,这类人的杏仁核较小,对会引发恐惧的刺激较为无感、对痛觉反应较小,这正好解释了一件事──这类人的暴力行动并非受到激怒而引发的反应,他们只是工具性的、冷漠的,单纯想要这么做而已,暴力行为对他们来说与愤怒无关,纯粹只是一种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 关于「想剖开连环杀手的脑子」这点萧澄也同意江临川,毕竟必须要有实验组和对照组,才有办法更深刻的瞭解大脑与行为之间的关係──以这个例子来看,杀人犯的脑子便是实验组。 看着电视萤幕上头的画面,萧澄道:「我猜先天。」若是后天病变,患者的暴力犯罪通常更衝动,更像是盛怒之下无法控制的行为,而连环杀手能够数次作案而不被警方逮捕,通常说明了兇手的谨慎细心,他的行为绝非源自于衝动,而是精心幻想、计画过的。 说完,萧澄拿起手机,给姚棠发了讯息,「午餐呢?」 过了一会儿,姚棠才已读,她传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姚棠的手拎着一个三明治,她又回:「正要吃。」萧澄见状眉头便皱了起来。 不等萧澄责备,姚棠便又传了讯息,「别生气,我真的太忙了,刚才去犯罪现场取证搞得像偶像签名会一样,记者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根本没时间吃东西,晚上你请我吃好吃的吧。」 「好,」萧澄想了想,本来想让她别太劳累了,但又觉得姚棠的工作不累实在不可能,便只是说:「晚上看你想吃什么,你再跟我说,我订位。」 一旁江临川看着萧澄前所未有的柔和神情,瞇了瞇眼,了然于心,「看来你和白月光进展得满顺利的啊?怎么样?要不要跟你分享一些追女人的技巧?」 闻言,萧澄横了江临川一眼,「你要是还想用你的嘴吃饭就别说话了。」不然他亲手给江临川把嘴缝上。 江临川哈哈乾笑两声,说:「吃饭、吃饭。」然后便从善如流地低头扒饭不再碎嘴。 休息时间结束,两人便前往通识课程的讲堂,一路上江临川四处张望,很新鲜的样子,他从大学便在美国读书,他对萧澄表示:国内的大学生穿着打扮跟高中生似的。 萧澄并不觉得那是讚美。 教授的课程开在通识,针对教授要求的「有深度又不要太艰涩」的演讲,萧澄后来选定了母亲这个主题,教授正好讲完大脑发育与教育环境、同儕之间的关联性,他便把主题稍微拉回,拉向家庭进行补充──更重要的是,他前阵子才回顾过相关的文献,不需要进行太多的事前准备。 三之四、自私的基因 关于母亲的重要性,及为何重要,一些相关研究的开啟得把时间轴拉回到二十世纪初,这个时期,西方发展出一套「奇异」的育儿模式,专家认为当孩子哭闹时,母亲不应该立刻将孩子抱起或是太常哄孩子,藉此戒除孩子哭闹的坏习惯。当时的心理学派争相解释为何婴儿会对母亲產生依附,像是行为学派便认为,母亲为幼儿提供生存所需的热量,因此增强依附──多数学派一致认为,只要满足孩子对营养照护的需求,孩子便会顺利长大,其馀多的情感及互动都是多馀的、不必要的。 但这造成了一些后果──育儿理论使人们相信,当孩子生病时不需要母亲的陪同,医疗人员能够提供照护,为了减少细菌、病毒的感染,应该将孩子隔离在无菌空间中,避免接触,并减少母亲探视,以减少孩子不必要的情感波动,理论上来说,这会让孩子更快痊癒。 然而实际状况非但如此,还造成当时所谓「医院病」的比例暴增,婴儿若是长期待在医院会日渐消瘦,并因不明感染而命在旦夕;这种状况在相对贫穷的地区反而较少,因为医疗资源的不足,医疗人员还是得亲自照护婴儿,使用最原始的方法,肢体的互动及接触。 一九五零年代,逐渐出现反对的声浪,其中英国精神科医师约翰.鲍比便反对这种婴儿只有生理需求的观点,并在其着作《依附与失落》中提出成长过程中,孩子若是缺乏爱、关怀与信任感等感受,未来可能会难以对他人產生依附情感。 萧澄的声音低沉平缓,一部分的学生已经进入浅眠阶段,还有一部分的学生看着萧澄的脸在发呆,有些学生正讨论着:讲者可真年轻、长得真好看,有大胆一点的已经假借拍投影片做笔记的名义,将萧澄的身影拍了下来。 「事实上有很多相关的研究探讨过母亲的重要性,把刚出生的老鼠每天从母亲身边带离几个小时,这隻老鼠在成年以后,相较其他没有被从母亲身边带离的小老鼠来说,牠的糖皮质素含量更高,认知技能不佳,并且会更焦虑,导致老鼠变得更具攻击性。大家应该听说过哈利.哈洛的恆河猴实验吧?这个实验便是受到鲍比医师理论的啟发。」 投影片上头是两隻假的铁丝母猴,一隻铁丝母猴身上镶着一瓶牛奶,一隻铁丝母亲包裹着毛巾布,「两隻铁丝妈妈分别提供热量和母猴身上的触感,按照当时育儿理论及心理学派对依附的理解,幼猴应该选择提供热量的奶瓶,然而幼猴选择了毛巾布妈妈。实验结果证明孩子需要从母亲身上获得的不只是母乳,而是精神支持、安全感……或者说是爱。」 「一九九零年代,美国各地犯罪率骤降,许多专家提出各自不同的看法,其中,有两名学者提出一个十分有趣的解释,因为堕胎的合法化。美国各州有各州的法律,当某一州放宽堕胎的限制,该州在二十年后,也就是堕胎开始合法那个年代的孩子长大以后,年轻人的犯罪率大幅下降──这个发现具有争议性,却与我们上头的讨论不谋而合,当母亲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无法给予他适当的关怀照顾,给予他的甚至是责怪与恨意,孩子的成长注定多舛。」 「最极端的状况,观察各个连环杀手的案例会发现,许多连环杀手出自残破的家庭,且对于母亲可能有些非同一般的执念、恨意或是绝对的服从。这并不是说明所有与母亲关係有嫌隙的孩子都会成为连环杀手,只是再次证明母亲在孩子成长的道路上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那么为何孩子无法脱离对母亲的依附?为了瞭解这一点,哈洛还在铁丝母亲身上装上空气喷嘴,当幼猴抱住铁丝母亲时会有气流喷向幼猴,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种危险、是令幼猴不舒服的东西,按照刚才提到的行为学派的分析,幼猴应该会马上逃离──但事实上幼猴抓得更紧,就像所有受虐儿童和受虐的伴侣一样,他们不会离开,而是会尝试去合理化对方的行为,或是认为自己有义务『拯救』对方,对此,生物学提供的解释涉及新生儿身上与压力相关的因素,关于糖皮质素的分泌及其相关机制……」 经过一系列实验论证及生物内分泌系统的作用及解释,萧澄看着时鐘,见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开始适时的收尾,「……所有生物的演化都是为了生存,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的依附已经演化成,无论照顾的品质如何,被照顾者都会对其產生依附──为了生存。」 生物的演化是一种极其悬乎的过程,一切无关善恶,只有生存。 就像是没有人会说自然界中的食物链是邪恶的,那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 歷史的长河会逐渐淘汰缺乏竞争力的那些基因,人类的排外、团结、信任、猜忌等看似矛盾的品质都只是源于生存,所以说基因自私,无论某个特定基因的存在站在人类道德角度上去理解是善是恶,能够生存的基因,就是好基因,基因并不会考虑这是否危害了他人的福祉。 不只是人类,便是在动物世界里头,母亲的存在也不仅止于照顾,更是在于社会脉络的建立──母狒狒会让孩子知道,哪些狒狒地位比自己高,面对牠们该展现什么样的姿态以避免纷争。 当幼儿丧失母亲的教导及庇护,便更难以存活,因此懂得依附母亲的那些孩子活了下来,基因随着繁殖而延续,成了如今的样貌──即使母亲并不爱孩子,甚至厌恶孩子,孩子还是会本能的依赖。 一切无关善恶,只有生存。 註:章节名为演化生物学家查理.道金斯的经典着作《自私的基因》。 三之五、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恶,真要萧澄讲,人类社会上所有的观念和意义都是被建构出来的,是被人为赋予的,而非事物的本质──善恶也是被定义的,若要是真有人性这种东西,那人性的本质也不存在善恶的分别,善恶的标准伴随时空的道德和法律不停变迁,会因外在环境而变迁的还叫做本质吗? 对萧澄来说,社会上的道德标准、法律规范都只是在这个社会存活必须遵守的规矩,他遵守规矩,但不代表他真的将这些规矩放在心上,他不在乎他人的苦难,同样不在乎陌生人被杀害,他的同理心极其薄弱,所有与自身无关的事物他都不在乎,所以姚棠身上温暖的那些人性经常让他感到不解,却也佩服,他喜欢她的正直善良,总觉得待在她身边,他也能得到一些她人性中的温暖。 萧澄习惯抽离于世界之外,站在局外人的视角看待一切,好像自己并非世界上的一份子,因为这样比较轻松,不用去思考自己究竟处在什么样的位置,而这些外物和框架对自己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像是他从来不会去思考,假如他在一个更温暖、乐于言爱的家庭中成长,会不会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是不是就不会粗心大意地忽略自己的心意,和姚棠错过那么久。 但当萧澄看见姚棠笑着朝自己走来,那些做为局外人、超然于物外的念想散得一乾二净,他只庆幸自己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凡夫俗子,能够去爱、去拥抱。 于是当姚棠问他「在想什么」时,他说了「想你」,姚棠歪着头笑了,「唔,这次的回答没什么创意,但我很喜欢。」 天色已晚,倪漵收拾好东西便离开办公室,一路上遇见不少出门吃晚餐的学生热情的和他打招呼,倪漵脸上也带着亲切的笑容一一回应。 回家的路上正好是下班的尖峰时段,处处都在塞车,倪漵不耐烦的用手指敲击着方向盘,打开广播想藉此打发时间。 今天的卧底几乎没有任何进展,除了把他们原先的嫌疑人都给排除了这点,接下来的一整天倪漵便是跟着系上与医院有关係的教授搏交情,他巧妙的在对话中提到「国外最新的医疗技术」、「我当初在国外读书有参与这门技术的研发」、「我有管道能借到样机」,技术尚未正式引入国内,目前仅在一些高端科技公司作为测试使用,系上教授听说倪漵有管道能够先接触这种新技术自然兴奋,立刻将他引荐给医院高层,倪漵顺利打入医院内部。 他有管道能弄到机器确实不是说谎,只是略过不提管道是透过政府这个部分,接着他只要透过教导及协助技术操作这个名义,进出医院便自然得多,否则整日的在医院参访也不是办法。 盛榕官总说他这张嘴不去当业务都可惜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着个不愿开口的闷葫芦也能舌灿莲花的半威胁半利诱的逼着人开口。 他很清楚人性的弱点,也清楚社会运作的逻辑,所以在任何地方都能如鱼得水。 当倪漵到达自家社区前却看见一辆极为眼熟的车辆,他将自己的车子停进地下室,再不慌不忙的上楼走到那辆车子前敲了敲副驾的车窗,门锁开了,倪漵开门进入车内。 驾驶座上的人便是盛榕官,盛榕官将放在一旁的平板递给倪漵,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又多了一名受害者。」 倪漵脸色一凛,接过平板翻看里头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坐在一辆废弃车辆的驾驶座上,同样的坐姿、同样惊恐的表情,还有类似的衣着风格、相似的纤细身形,略带稜角的五官、鲜明的双眼皮及一头柔顺的长直发。 当然还有同样压在死者双手之下的黑桃k,倪漵想起一件事,左右的翻看照片,他有些疑惑的看向盛榕官,盛榕官猜到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这次死者的指甲并没有被拔掉。」 「确定是同一名兇手?」 「鑑识科比对过两名死者身上衣物残留的dna,衣服属于同一个人。」 倪漵顿了会儿,一手撑着额头苦笑,「顾二说对了,我们的兇手是个连环杀手。假如半年前山体滑坡那名死者也是死于同一名兇手,那他的冷却期缩短了。」从半年变成一个月,急遽的缩短,要不就是中间还有死者没有被找到,两人想到同样的可能性,一时间表情都有些沉重。 「安霽初步判断死者死亡时间是一到两天前,离人弄到了这段时间排休的医护人员,重点调查这些人。」盛榕官一边说一边将加密的档案传给倪漵,倪漵用警局内的密码打开档案,一个熟悉的人名映入他眼帘,他指了指上头的名字,「姚棠前几天也传了讯息让我盯着莫予绍,但离人不是查过他,说他没有解剖学的基础?」 盛榕官点点头,「但命案发生的时候他都刚好排休,两次的巧合,我们还发现他的母亲从去年十月开始长期住院,说是在家里失足,现在是植物人的状态,靠插管维持生命体徵。」 倪漵闻言眼神一闪,「知道了,我会重点关注他。」 下车时,倪漵恢復往常嘻皮笑脸的模样,他关门后敲了敲车窗,盛榕官不明所以的放下窗户,倪漵倚在窗边,半开玩笑地对盛榕官说:「我卧底的期间记得想我啊。」 看着倪漵那双轮廓分明深邃的桃花眼,里头有些不同于以往的情绪,盛榕官没来由地心慌,明明知道倪漵说话本来就不着调,还有些心动怕是犯贱,盛榕官面上不露,笑着讽刺:「想你的聒噪?」然后笑着摇摇头,「不了。」说完她直接将窗户升起。 倪漵直起身子,双手放在口袋里头目送盛榕官驱车远离,他撇嘴,伸手揉乱自己的头发,他一直以来便最不擅长对付盛榕官这样油盐不进的女人,但经过上一次的死里逃生,他发现自己看向盛榕官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现在连她有些过于坚强武断的个性,看着都有些可爱──倪漵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没心没肺的人,好歹我也救了你一条命,想我一下会死啊?」倪漵碎念,他一打开手机便看见社群软体上头,姚棠炫耀男友带自己出去吃饭,见状他更加鬱闷,再次感叹鲁迅先生真知灼见,人类的悲欢果真并不相通。 三之六、我们同居吧 那边萧澄送姚棠回到她的租屋处,自从两人在一起之后,姚棠的屋子里多了很多萧澄的东西,餐具、衣物、鞋子、盥洗用品等等,她刚出院那阵子,萧澄经常住在她家,为此还多买了一张沙发床摆在客厅,他们都是情侣了,还搞这些劳什子的,萧澄这个人,温吞闷骚的让姚棠鬱闷。 萧澄讲话是直接了许多──其实萧澄讲话一直很直接,从来不拐弯抹角的掩饰,他要是说想念就是真的想念──但他还是那个不懂暗示的萧澄。 买沙发床时姚棠说了「其实也不用特别买沙发床,佔位子,我房间的床是双人床」这种近乎明示的语句,萧澄用一脸「所以呢」的疑惑表情看着她,姚棠跟自己的矜持打了一架,还是说:「所以我房间没地方放沙发床。」 萧澄像是终于听懂,满不在意的耸肩道:「没关係,我睡客厅就好。」姚棠叹气,憋屈死她了。 但她不能就这么让萧澄和她一同睡在床上,她主动和萧澄提出在一起的要求、主动亲了萧澄,总不能连同床共枕的组队邀请也由她来发出吧? 一回到家,姚棠便先去洗澡,自从萧澄也住进她家以后,她家乾净整洁了不少,像萧澄这种个性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洁癖,工作之馀还能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姚棠有些好奇他是不是请人来家里打扫了──她知道萧澄家里就有请帮忙打理家事的阿姨。 这不,连洗手台的镜子都乾净的没有水渍,姚棠洗完澡,顺便将浴室清洗一遍后才擦拭着头发走出来,一开门她便看见电视新闻正播报着她早上才见过的犯罪现场,记者给兇手取了名,叫做「扑克牌杀手」,姚棠服了这些人的恶趣味。 好险外界知道的消息只是扑克牌,要是知道那张牌是黑桃k,可能就会给杀手取个死亡剑士或是暴君之类的糟糕暱称。 萧澄听见声响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对上萧澄的眼神,脱口问:「你今天会留下来吗?」 「你想让我留下来吗?」萧澄似笑非笑的反问,姚棠瞪了他一眼,眼神俏生生的勾得人心痒,萧澄也不闹她了,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帮她擦拭头发,说:「你愿意让我留,我就不走。」 姚棠伸手环住萧澄的腰,仰着脸,语气绵软,「那你别走了,我今天去案发现场了,我怕晚上做恶梦,留下来陪我。」 萧澄把姚棠头发上的水珠尽可能的拭乾,「新闻上的那个吗?」 「嗯。」姚棠低头把自己的脸埋进萧澄的怀抱,发丝的水气沾上萧澄的衬衫,湿漉漉的一片,萧澄看着像鸵鸟一样埋在自己怀里的姚棠莞尔一笑,他伸手捧着姚棠的脸,望进她水光瀲灩的杏眼,低声问:「我们同居吧?」 其实萧澄想了很久,不知道刚在一起就提同居是否合适,但观察了几周,姚棠真的不是一个能照顾好自己的人,她太要强,很多事情觉得能撑着就没事,忙起来连饭也不吃,萧澄每次都得黑着脸把姚棠电脑给没收了她才肯休息一会儿。 让人放心不下。 萧澄觉得自己得在姚棠身边照顾她,不然她迟早会再次把自己搞进医院里头。 姚棠闻言一愣,杏眼水光盈盈的闪了闪,撞进萧澄那双澄澈深邃的瞳孔,她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囁嚅着问:「那……要住谁家?」 「住你家吧,你住习惯了不是吗?」萧澄继续捧着毛巾擦拭姚棠的发丝,温声道。 「唔,好啊。」姚棠不知道是什么让萧澄突然开窍,她是想假装矜持,但又怕萧澄会信了她的矜持,心里挣扎了会儿还是坦然应了,她偷眼瞄着萧澄听见她回答时,眼里亮起的光彩──这样也挺不错的。 发丝上的水珠半乾,萧澄便让姚棠赶紧去吹头发,自己则去洗澡,出来时姚棠正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处理文件,她看见萧澄出来只是看了眼又继续处理自己的文件,住院期间很多工作耽搁了,到现在她还没把该做的进度处理完。 萧澄见状便也坐在她身旁看自己的东西,姚棠文件处理到一个段落时,转头便看见萧澄垂着眼帘一脸专注的模样,她关掉电脑,依偎到他的怀里,萧澄怀里突然多了些温软馨香,他把手中的平板放到一边,「怎么了?」 「才刚在一起就同居是不是不太好?」刚才萧澄去洗澡时,姚棠稍微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这点,萧澄莞尔,垂着眼帘看向怀中的人,手捧着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摸索,「现在想反悔来不及了,你答应了──不然,你就当请了个家事帮佣吧。」 萧澄讲话的气流散在姚棠耳边,暖暖的、痒痒的,她听萧澄把自己比喻为家事帮佣忍不住笑,抱着萧澄的腰,问:「那你要什么报酬?先说,我的薪水请不起你这个家事帮佣。」 她的双眼带着带着瀲灩的光彩,双唇粉嫩,萧澄心念一动,缓缓低头凑上去轻咬了口,姚棠没有躲开,反而伸长了脖子主动迎上前,一手拉着萧澄的衣领延长了原本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呼吸交缠间,萧澄低声在她耳边说:「那就一天一个吻吧。」 姚棠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她的眼里带着丝丝媚意,混着那双杏眼里头清澈的水光,格外勾人心魄,她把下巴靠在萧澄肩上,呢喃软语,「一个不会太少吗?」说完又凑到萧澄唇边轻柔啃咬,将人缓缓推倒在沙发上。 ──两人到底没发生什么,姚棠的手还没好全,萧澄实在没办法对一个病人做出过于激烈的事情。 那晚萧澄抱着姚棠入睡,姚棠一夜无梦,睡得十分安稳。 三之七、新线索 「记得想我。」早上,萧澄照样送姚棠去特勤组,姚棠解开安全带,凑到萧澄面前讨了一个吻,笑着说了那句话。 萧澄到底还是那个寡言少语的闷葫芦,但他脸上笑容多了些,譬如现在,他笑着让姚棠要下班时告诉他。 姚棠下车,正笑着和萧澄挥手道别,便被迎面走来的陆奕拉着前往法医办公室,上了车,陆奕才和姚棠说:「尸检结果出来了,安霽让我带上你。」 姚棠没问原因,即便问了,陆奕的答案大概也只有三个字:「不知道」、「她没说」,诸如此类的。 昨天报导一出,上头的长官便来电话让陆奕无论如何尽快破案,「我不在乎你要动用多少资源、砸坏多少摄影机,但做好你的工作,尽快找到兇手,你先把你的工作做好了,我才能做好我的工作,保住特勤组。」 自从接到那通电话以后,陆奕的脸色就一直很差,像是低气压的中心地带,无风无雨,但所有人都知道,低气压中心的周围,暴雨最是猛烈。 两人到法医办公室以后,安霽先和两人说明了死者的死亡时间,这回不如上次顺利,立刻便确认了受害者的身分,上回的死者李凯妍正好是职业杀手的目标,才得以快速地确认受害者的身分,这次却是没那么容易了,系统里头并没有死者的失踪人口报告,因此从指纹、牙齿和dna下去进行查找皆是无果,如今只能指望将受害者特徵藉媒体发布后,能有亲友来认尸。 但还是有一些好消息,这次尸检顺利的在死者肺部发现塔氏斑,透过各种体徵综合判断死因是窒息而亡,但仍然无法得知是用什么兇器将人闷死的──兇手的杀人手法至今仍是个谜,死者的心脏同样被兇手取走,「但有个东西你得看看。」 安霽看着姚棠道,一边说,她一边撩起死者的一截发丝,其中有一小束头发短了一截,像是被人刻意剪去,姚棠见状脸色凝重的看向安霽,安霽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之前问我的状况,保险起见还是让你知道。」 「什么状况?」陆奕挑着眉看向姚棠,姚棠揉了揉眉心,告知两人医院里头关于心理医师莫予绍的传闻,「但因为我也是听说而已,怕是误会,所以没有特别告诉你们这件事。」 陆奕闻言撇了撇嘴站到一旁,打算打电话让倪漵盯着莫予绍,而姚棠盯着那截发丝,眼角馀光突然瞄到什么东西,她不确定自己是看错了还是真的有异样,「安霽,你能看一下死者嘴里吗?」 「嗯?」安霽一愣,弯下身,从姚棠的角度看去,确实有些古怪,她拨开死者的嘴,拿起镊子将里头的异物取出,那是一片半乾燥的纸片,纤维分明,纸片可能是在口腔里放久了,顏色有些混浊,还带着口腔里头细菌滋生的异味,纸片黏在死者口腔上顎,因此尸检时安霽并没有发现。 安霽将取出的纸片放进证物袋中,让助手将纸片交给鑑识科,请他们尽快进行化验,没人会无缘无故含一张纸片在嘴里。 那边陆奕掛断电话,他这几日的表情都像是有人欠他一千万一样,掛了电话以后他的脸色更差了,「莫予绍今天无故旷班,我们直接去他住处找他。」 很快,离人便调出莫予绍的驾照,将上头的住址传给陆奕,陆奕飆着车前往莫予绍的住处,姚棠全程系紧安全带,并用左手死死抓着车门上头的把手,欲哭无泪的道:「陆队我求求你开慢一点,你想,要是莫予绍想逃肯定早就逃了,他不逃,你开慢一点他也还会在的,但说真的就是我还不想死。」 别把油门当成什么非杀死不可的害虫,用力踩着不放啊,姚棠顿时有跳车的衝动。 当车速终于慢下来,是在莫予绍的住处出现在两人视线范围之内以后,姚棠下车时蹲在地上,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让萧澄和她在一起时她的心跳都没这么快。 她心有馀悸的看向陆奕,「回去的时候,我搭捷运。」 姚棠此刻终于稍稍体会到顾仲衡身为陆奕搭档的惊心动魄,后来姚棠跟顾仲衡说了这事,顾仲衡呵呵两声,表示:这算什么惊心动魄,等他从后座拿出火箭筒你再来跟我讨论惊心动魄。 姚棠:「……」 陆奕耸肩,对姚棠搭捷运的诉求不置可否,也没管姚棠还蹲在地上平復心绪便自顾自的走进公寓,姚棠见状连忙跟上。 两人按着地址找到莫予绍的住处,按了好几声门铃却无人回应,姚棠正发愁,想着是不是赶紧申请个搜索令之类的,还没和陆奕开口,陆奕盯着门上的电子锁,从口袋拿出一张卡片扫了一下,门便开了,姚棠目瞪口呆的看着,还没来得及问这东西哪来的,陆奕便持着枪,保持戒备姿态踏入屋内。 姚棠叹了口气,也抽出配枪,学着陆奕的样子进屋。 屋子内的陈设简约却有些杂乱,玄关只有两双鞋,一双皮鞋、一双拖鞋,姚棠才踏上玄关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异味,像是燃烧东西的味道,掺杂着一丝丝略有些刺激呛鼻的怪味。 姚棠很难形容那种味道,若有似无的,并非完全无法忍受,但绝对不舒服。 三之八、昏迷的嫌疑犯 姚棠正想问陆奕有没有闻到这气味时,走在前头的陆奕却忽然顿住脚步,「姚棠,离开这间屋子。」一边说,他一边收起配枪快步向前。 前方像是客厅的空间里,衣物散乱的堆在沙发上,垃圾桶里随意丢着一些外带食品的餐盒,一名男子卧倒在沙发上,姚棠认出那人正是莫予绍,电视机里头的节目还播放着,陆奕试了试莫予绍的脉搏,感受到脖子上跳动的血管,又拍拍他的脸,试图将人唤醒却是徒劳无功,陆奕对姚棠道:「打电话叫救护车,顺便让鑑识科过来!」 姚棠点头,连忙掏出手机走到屋外叫救护车,那头陆奕也迅速地把莫予绍带到外边,里头的气味可能正是造成莫予绍昏迷的原因,在无法确认患者昏迷原因之前陆奕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带人离了那可能存在毒气的环境。 姚棠打完电话,问陆奕是怎么回事,陆奕看了姚棠一眼,撇嘴,「他昏迷了。」 ──谢谢,好像我没眼睛看不出来一样。姚棠心很累,她想问的是莫予绍为什么昏迷。 很显然的,关于这个问题陆奕也没有答案,他是军人,可不是什么拥有特异能力的灵媒之类的,看着人脸色苍白的昏迷就知道对方是怎么了。 眼下这状况,两人也不好进屋蒐证,等待救护车的期间,姚棠看着轻易被打开的大门,问陆奕刚才用来开门的卡片是什么,陆奕耸肩,将卡片递给姚棠,「离人弄的万能钥匙。」 姚棠翻着那张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卡片,不知道是该先问陆奕离人做这东西的用意,或是问陆奕带着这东西的用意,最后她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要是这锁是传统的门锁你要怎么办?」 「把门锁打烂。」陆奕理所当然的回答。 姚棠嘴角抽抽,放弃跟陆奕讨论正常人的逻辑这种话题。 救护车很快便来了,一起到达现场的还有顾仲衡及盛榕官,盛榕官自愿跟着莫予绍去医院,馀下三人则等待鑑识组前来进行取证。 「香炉里的东西杂七杂八,那简直像是个毒物大熔炉,鑑识科说取出香炉的房间到处都是蜡烛和一些宗教的东西,估计我们的心理医生是在搞什么邪教仪式,他把那些东西掺在一块燃烧,意外给自己弄出致命的气体,光气。」顾仲衡说。 此时三人已回到特勤组总部,鑑识科虽找到异味的来源却无法立刻判断里头掺杂了什么样的物质,为保安全,只能等屋内气体散逸以后再进行全面的取证,同时鑑识科立刻化验香炉里头的物品,就在刚才传来鑑识报告,确认姚棠和陆奕在屋内闻到的异味为光气。 陆奕蹙眉,「光气?光气是一战研发出的军用气体,现在多用于製作染料和一些化学物质,莫予绍怎么弄出这么高浓度会导致人昏迷的光气?」 「呃,说是四氯乙啥的……鑑识科跟我说了一堆產生光气的原因,我没记清,反正就是高温燃烧意外释放光气。」顾仲衡耸肩道,他不是科学家,真记不清那些气化气、两两相遇分解重组氧化还原之类的东西,每回听鑑识人员讲解都是囫圇听了自己需要的资讯,馀下的详细原因不求甚解。 陆奕知道顾仲衡这个偷懒的习惯,便不追究光气產生的原因,可以确定光气是莫予绍自己弄出的,这个案件暂时还是意外事件,陆奕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取证?」 「随时都可以,鑑识科已经确认屋内没有光气残留了。」顾仲衡回答。 「好,那我和顾二去取证,离人、姚棠,留下来等榕官回传莫予绍的消息,告诉她,莫予绍一醒来就立刻审问,不要给他思考的时间。」 「等等,」姚棠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两人,「我要一起去取证,莫予绍是命案的嫌疑犯,他家中的布置陈设可以看出他的生活习惯和心理状态,到现场我比较好判断他的状况和我们要找的兇手侧写是否吻合。」 见姚棠接了和陆奕一同出外勤的苦差,顾仲衡乐的留下来和离人一同等待盛榕官的消息,两人离开前,顾仲衡还让姚棠记得穿上防弹衣,和陆奕一起出外勤,遇到有人持枪当街扫射都不奇怪。 姚棠谢谢他的贴心小提醒。 附近的邻居说莫予绍自从与前妻离婚以后一直鬱鬱寡欢,下班回家后便都关在房内,很少出门,「他家乱得可以。」姚棠皱眉。 屋内一应事物都没有改过位置,随意搭在沙发上的衣物、已经开始孳生蚊虫的垃圾,冰箱里还有不知过期了多久的牛奶及食物,姚棠皱眉憋着呼吸关上冰箱。 「姚棠,来这屋。」陆奕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姚棠循着声音走过去,走到主卧室便看见陆奕从像是更衣间的地方探出头,「你进来看这个。」 陆奕双手环于胸前,站到一边让姚棠进到里头,一望进更衣室,映入眼帘的是摆放在中央的小桌子,上头推满了诡异的瓶瓶罐罐,中间空了一个位置,估计便是铸铁香炉原先摆放的位置,四周散乱着翻倒的蜡烛,有些看上去烧了一半,蜡烛柱体上还沾着蜡油。 大约是当时莫予绍在进行他诡异的宗教仪式,误打误撞製造出的光气使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仓皇离开时意外翻倒燃过的蜡烛,跑到客厅想打电话叫救护车却先失去意识──毕竟在这个封闭的狭小空间内,光气和一些燃烧后產生的气体散不出去,浓度肯定高,等莫予绍意识到事情不好时都不晓得他已在呼吸之间吸入了多少毒气。 看见这个现场姚棠只能说莫予绍命大,若是他蜡烛点着、仓皇之间门打不开,或是迟一步离开密室,今天等待着他们的都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三之九、死胡同 他们来之前,鑑识科已经蒐证过了,说在更衣间内找到一些散落的发丝,发丝齐长,看上去不像自然落发,已带回实验室化验;另外还找到一本皮製书封的咒语书,书封上刻着五芒星,也许能从香炉里残馀的物质对照书本确认莫予绍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五芒星?那不就是一些邪教的符号?象徵撒旦之类的。」当时顾仲衡随口问起,离人在一旁否认了,「倒五芒星可以象徵撒旦,但五芒星其实更多是平衡与力量的象徵。」顾仲衡有些疑惑,问离人为什么知道这些,离人表示:老人家您不知道吧?现在有种东西叫做网际网路。 顾仲衡很想打人。 除此之外却别无发现,没有找到先前那系列杀人案件的相关证据,也没有发现疑似第一案发现场的痕跡。 「又是死胡同吗?」陆奕有些烦躁。 看着周围杂乱的环境,姚棠也觉得莫予绍并非他们在找的连环杀手,那是个细心谨慎的人,一丝不苟,并且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和洁癖,而莫予绍的居住环境脏乱,所有物品的摆放散乱,他充其量只是个沉迷于异教、走火入魔的怪人,剪人头发?很有可能,但杀人?他做不出来。 「至少等莫予绍清醒以后,我们就能知道受害者身分了。」姚棠只能想到这个好消息稍作宽慰。 这边姚棠才说了这话,医院那头的莫予绍便悠悠转醒,睁开双眼看了一圈便看见一个女人正好开门走进来,还来不及发问,那女人便面无表情的抢先开口:「你醒了,能说话吗?」 莫予绍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吃力,后来医生说了那是吸入过量光气造成的后遗症,光气会和人体内的水分作用转化为盐酸,导致肺部逐渐坏死,他能捡回一条命已算命大,但肺部却留下了永久性的损害。 莫予绍皱着眉,问:「请问你是哪位?」 女人露出别在皮带上的警徽,「特勤组,盛榕官,有些问题要问你。」 不等莫予绍反应过来,盛榕官便拉了椅子自顾自的坐下,她翘着脚从案件档案中拎出受害者的照片展示在莫予绍眼前,「认得她吗?你剪了她的头发,然后残忍的杀了她,不要想蒙混假装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你家搜出香炉,还找到受害者的头发,你是把她当成邪教仪式的祭品吗?还是纯粹因为她长得和你前妻很像,你因爱生恨,杀不了前妻就杀了和她长相相似的女人?说话!」 「什……」莫予绍被盛榕官一通指控唬得发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表情掺杂了一丝被冒犯的愤怒,「这些指控都只是你的臆测,你这是宗教迫害,因为我信奉小眾的宗教就认为那是邪教,我告诉你,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任何一个人。」 盛榕官冷笑,「每个杀人犯都这么说。」 「我说的是真的!」莫予绍有些激动,他话才说完便被呛得连连咳嗽,外头护理师听见动静连忙跑进病房安抚患者并给他的水,护理师用有些责备的眼神看向盛榕官,「患者才刚清醒,身体状况还很虚弱,就算是警方办案现在也不适合……」 「他是三起命案的嫌疑犯,你要是想活得久一点就别管那么多,出去。」盛榕官冷淡的看着护理师,她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能在以男性为天下的特种部队里头享有一席之地、荣誉退伍,除了实力过硬,也得有相匹配的手段才得以在其中立足,军中可没有软弱好相与的人,久而久之便养成盛榕官说一不二的性格。 护理师只是尽自己应尽的职责,照顾病患,被莫名其妙的抢白及责骂,心绪自然不佳,她才要开口争论,门口又有人走进并安抚道:「小刘,没事的,这边让我来吧,你去忙你的。」 护理师小刘转头便看见贺教授那张带着浅笑的姣好面孔,贺教授轻轻搭着她的肩膀,带着她走出病房,「没事,我和盛警官认识,我来看着她,一定不会让病患出事,你别担心。」他的声音温润低沉,配着一双漂亮真挚的桃花眼让人忍不住信服,小刘点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她离开前对贺教授点头致意,不看盛榕官一眼便离开了。 「不愧是你,走到哪勾搭到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放手。」目睹了一切的盛榕官忍不住出言嘲讽,贺教授自然便是卧底的倪漵,以百家姓往前取一个姓氏化名贺子旭,亲眼看着倪漵和护理师勾勾搭搭让盛榕官像吃了苍蝇一样的噁心,她狠狠瞪着倪漵,口气很差。 倪漵将病房门关上,有些无辜的举着手作投降状,他这不是想帮她嘛,她气什么呢,「盛榕官,你今天早上喝汽油了吧?」怎么一点火就着呢。 盛榕官、小刘,呵。 盛榕官不再理会倪漵,回头继续审问莫予绍,「你最好现在交代清楚那个香炉和头发是怎么回事,不然这三起命案都可能算在你的头上,你自己想清楚。」大概是因为心里不爽,盛榕官的语调又重了几分,眼神比先前更冷,便是站在一旁的倪漵也有些战战兢兢。 莫予绍依旧忿忿,表示绝对没有杀人,他确实剪了一些女人的头发,但只是作为宗教仪式中的材料,他下了些诅咒,却从来没有动过杀人的心思,「……况且,香炉里的头发也不是她的,是另一个人的。」说完他瞥了盛榕棺一眼,眼神挑衅,像是在宣示自己抓到对方话里的小漏洞。 三之十、记得想我啊 盛榕官先前说的那番话,包括受害者的头发,以及对莫予绍杀人的指控都只是在诈他,为的只是让莫予绍将自己做了的事乖乖吐口,她忽视莫予绍的眼神,又问他案发时的行踪,不出所料他一人在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这无法证明莫予绍就是兇手,盛榕官觉得他不像,此人性格过于浮躁,沉不住气又兼耳根子软,警察当久了都知道什么人可能是杀人犯,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直觉,而眼前这名男人,他当不了连环杀手。 ──除非这一切都是演出来的,那未免也演得太好了,不给他颁个影帝都说不过去。 离开前盛榕官问了莫予绍最后一名受害者的身分,莫予绍只知道她是医院病患,似乎是手腕关节出问题来动手术的,馀下的便不知道了。 盛榕官让病房门口的警官看好莫予绍,便沉默着离开病房,倪漵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像做错事的小孩,想说话又不敢开口,只能偷偷的观察盛榕官的脸色,尝试釐清她突然生气的原因,盛榕官顿住脚步,冷眼看像倪漵,「贺教授还有事吗?我要回去工作了,你可以去告诉小刘,病患一切安好。」 倪漵敏锐的神经被盛榕官话里的名字轻微挑动,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依旧不动声色地跟在盛榕官身边,「我送你。」 「不用了。」盛榕官说完便快步离开,但倪漵还是坚持的跟着她到了地下停车场,盛榕官看见倪漵的脸就烦躁,她一路都当倪漵是空气,倪漵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盛榕官按下汽车的锁,还是忍不住回头对倪漵道:「你可以滚了吧?」 「我刚才那样对护理师你吃醋了?」倪漵笑着问。 盛榕官闻言一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突然烦躁的情绪是为何,只知道看着倪漵那张脸就烦,满脑子都是倪漵对着他人的灿笑,像是看不惯他的行为,但倪漵这种个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问题绝大概率出在自己身上。 但她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对倪漵也许有些动了心。 看见盛榕官蹙着眉一脸苦恼的模样,倪漵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她是在意的,他看着眼前女人浓艳的容貌,心念一动,又朝她靠近了一步,他只比盛榕官高了一些,只稍微微低头就能与她平视,现在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盛榕官身后靠着车子,她努力的忽视自己渐快的心跳,忘了她能够随手撂倒倪漵,只是手足无措的瞪着眼前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倪漵的手轻轻覆上盛榕官的下顎和耳朵,毫不犹豫的吻上盛榕官的唇,盛榕官一惊,下意识的想推开身前的人,手掌覆到倪漵肩膀上却瞬间改了主意,勾上倪漵的肩颈迎合他的吻。 发现盛榕官没有推开自己,倪漵逐渐加深那个吻,指尖在发丝间纠缠、呼吸与呼吸纠缠。 身后汽车驶过的声音拉回两人的注意力,盛榕官连忙退开,不敢对上倪漵盛满笑意的双眼,她手忙脚乱的把头发勾到耳后,丢下一句「我要走了」便赶紧驱车离开,倪漵笑着目送盛榕官的车驶离地下室,心情极好,站在后头挥手大喊:「记得想我啊!」 倪漵这回还真成功的让盛榕官满脑子都想着他,只是抿唇都能回想起地下室那个悠长的吻,差点连受害者身分的线索都忘了告知,顾仲衡看盛榕官从医院回来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的,瞇了瞇眼,「你很可疑,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没事。」盛榕官迅速回答,顾仲衡用曖昧的眼神瞅着她,嘴上念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然后便回自己办公室工作去了。 打死盛榕官都不会承认她对那个轻浮滥情的人体发电机动了心。 两天后,离人成功锁定死者身分,并找到其家属前来认尸,当时姚棠通知并带着死者父母前去认尸,看见自己女儿躺在冰冷的停尸间,两名老人抱着的侥倖心思一下崩塌,姚棠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宽慰,所有言语都只能轻飘飘的掠过,不知道说了安慰的话语是让自己好过还是让家属好过,姚棠一直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和那些溃堤的情绪。 案件会落幕,但骤然失去一个人的悲伤并不会,这种悲伤也许会被稀释,但没有落幕的一天。 她只能让家属知道,他们会尽全力将兇手逮捕归案。 至少得让案件落幕。 一回到办公室,顾仲衡领着姚棠到讨论案件的大萤幕前,除了倪漵以外的成员都在,离人懒懒的把刚才鑑识科传来的报告在萤幕上展开,「是桑皮纸。」 姚棠没进入状况,看着离人一脸懵,「什么东西是桑皮纸?」 「在死者嘴里找到的纸片是桑皮纸。」陆奕补充,便是当时姚棠和安霽在死者上顎找到的纸片,经过化验确认是桑皮纸,桑皮纸是一种手工製造的纸,原料为桑树皮,纤维结构明显,正因是手工,每一张桑皮纸的重量和纹路都略有差异,不同师傅做出来的桑皮纸也会因原料比例的不同而存在差别,鑑识科正在尝试追朔纸张的源头,但鑑识人员也很坦白的说了,成功的机会很渺茫。 姚棠闻言一愣,她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可能性,要是真如她所想,这个证据便解决了他们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但要是如此,那这个凶手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姚棠忍不住攥紧拳头。 看见姚棠多云转雨的神色,顾仲衡问:「有什么头绪吗?」 姚棠双手撑在桌面上,看着鑑识科传来的报告努了努嘴,「你们听过贴加官吗?」 三之十一、第四张黑桃K 「你是在说古装剧里面会出现的那种?」顾仲衡问,接收到另外三人有些疑惑的眼神,顾仲衡耸肩,「我也不想,但我老婆就喜欢看那些东西。我们看电视剧的时候看过,贴加官是一种古代刑罚,把纸盖在人脸上,然后喷水,一层一层贴上去把人闷死……的刑罚。」 一边说,顾仲衡一边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姚棠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另外三人也逐渐反应过来,陆奕手指敲击着桌面,蹙眉问:「你是想说,这个纸是凶器?」 姚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缓缓点头,据传,贴加官是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对付贪官污吏所发明的刑罚,先用一张桑皮纸覆盖在人犯脸上,行刑手嘴里含水,朝桑皮纸喷去,纸张遇水软化,服贴在人的脸上,隔绝空气,如此一层一层的桑皮纸和水叠加上去便会使人窒息而死,据说没有人能撑过五张纸还不断气,是古代酷刑中,难得乾净且高效的杀人手段。 该刑罚相较于凌迟、五马分尸等骇人听闻的古代刑罚来说看上去似乎温和了许多,然而却极其残忍,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受到该刑罚的人会在过程中逐渐缺氧,缓慢的窒息,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然而越是挣扎,能量耗竭就越是迅速;很快的,血液里头的氧气含量便不再足以供给大脑运作,直面死亡的恐惧加上伴随而来的一系列症状,过程令人生不如死。 这便解释了为何死者嘴里会有桑皮纸,可能是在慌乱挣扎间咬破的,也有可能是死者刻意给警方留下的证据,同时也为他们解答一直无法肯定的兇手杀人手法之谜。 然而便是已知的杀人犯,用纸杀人的可能根本没有,贴加官这种杀人手法极度不寻常,为什么选择这种手法杀人?这对兇手来说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组织型的连环杀手杀人以前通常经过多年的幻想,最后才加以实现,这种杀人手法太过猎奇,绝对不是临时起意,一定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这个杀手会幻想用贴加官这种手段杀人?源头是什么?姚棠皱着眉,生出了更多的疑问。 一时间眾人都有些恶寒,没有人开口说话,姚棠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此刻诡异的寧静,她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甄颖之,她有些疑惑,甄颖之知道她工作忙碌,不见得有时间接电话,因此多半都是传讯息,很少直接来电。 姚棠走到一旁接通电话,「喂?怎么了吗?」 「姚棠……」甄颖之慌乱无助的嗓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姚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出事了……」 姚棠听见她的话,心脏下意识地提起,但还是出言安抚,「怎么了?你慢慢说,别急。」 「展熙不见了,我联络不到她。」 「展熙?你再打几次电话试试看呢?她说不定刚好在忙。」 「不是,」甄颖之的声音有些激动,话越说越快,「我已经有好几天联络不上她了,她回家扫墓,那天我们还有传讯息,但我之后就联络不上她了,她今天应该要来上班的,但她没有出现,我打她手机也打不通,我……」 电话另一头甄颖之换了口气,尝试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调整好情绪后继续道:「我很担心,跑到她住的地方来看,她的门没有锁,姚棠,展熙看起来像是……被绑架了。」 「大门没有强行入侵的痕跡,犯人可能是受害者熟识的人,或是预期会出现的人,她主动开门邀请犯人进入屋内,饮料里被下了水合氯醛,会导致受害者出现意识混乱、肌肉松弛、昏迷等症状。」 鑑识人员对刚到现场的陆奕说,现场几名鑑识人员正捧着相机取证,桌面上有两杯咖啡,一杯翻覆,桌上摆的小毯子吸满咖啡,被浸出浅浅的棕色,另一杯咖啡则完全没有动过,上头连指纹都没有;另外就是受害者房里有一块空了的痕跡,看上去原先应该是放着大件行李箱,鑑识人员透过现场做出受害者被绑架的推断。 「另外,没用过的那杯咖啡底下压了一张黑桃k。」鑑识人员将装了扑克牌的证物袋递给陆奕,陆奕和顾仲衡对看一眼,「他改变他的游戏规则了。」顾仲衡道。 陆奕的脸色很沉,看着袋子里的黑桃k不发一语。 姚棠站在屋外轻声劝慰甄颖之,甄颖之抓着姚棠的手,神色尽显焦急不安,「要是她是被之前新闻上出现那个连环杀手绑架了怎么办?我们医院有传闻说连环杀手就在医院里头……」 姚棠闻言神色一凛,「谁说的?」任何进行中的案件细节都不可能对外公开,医院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传闻? 「我不知道……姚棠,我好怕展熙出事,自从她爸过世以后她就一直过得很辛苦,你也知道展熙的妈妈……现在好不容易才好一点了,为什么又出现这样的事……」说着,甄颖之忍不住带上了哭腔,姚棠只能搂着甄颖之轻拍着她的背,说他们会尽全力找到唐展熙。 那晚姚棠陪着甄颖之吃完晚餐,等她男友来载她以后才回家,期间两人聊了很多过去的事,姚棠是升上高中才认识两人,但甄颖之和唐展熙却是国中时就认识了。 甄颖之提起国二时的往事,唐展熙的父亲是一名法官,母亲是歷史系的教授,家境富裕,国二那年,唐法官被爆出判错案导致人冤狱自尽,一时间铺天盖地的骂名对准唐法官,连其家人也逃不过被指责的命运,孩子面对的恶意甚至更直接狠毒,当时唐展熙家里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校,身边的朋友逐渐疏远,班上本就看唐展熙不顺眼的女孩子开始各种折磨她,人的恶意能有多深,当时唐展熙所受到的恶意就有多深,甄颖之一边说一边哭了出来,她说她当时也不敢出面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怕恶意延烧到自己身上,自私的选择将自己摘了出去。 唐展熙没有怪她,反而安慰她,说她也是不得已,甄颖之对唐展熙更加歉疚,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会是唐展熙可以依靠、可以躲藏的避风港。 三之十二、你还有求生欲吗? 听见这些事情,姚棠心情也有些沉重,「我都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些事。」 甄颖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因为升上高中之后唐伯伯就去世了,后来也没什么人再提起这些事。」 「难怪展熙的妈妈对她管得那么严。」他们高中那时候,大伙下课偶尔会一起去逛街什么的,但唐展熙一次也没跟过,后来才知道是她妈妈不准她放学后在外逗留,想是因为家里接连出事,害怕再出差错,所以才这般行事。 甄颖之闻言却摇了摇头,「那只是一部份的原因,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展熙的奶奶,重男轻女,所以阿姨要求展熙必须不逊色于任何堂兄弟。」 唐展熙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母亲的监视,她为了母亲的期望一直活得兢兢业业。 是到很后来,唐展熙成年开始工作,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生活才好过一些。 「阿姨一年前也去世了,展熙身边谁都没有了,她好不容易熬过来,为什么又遇到这种事?」 面对甄颖之的问题,姚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劝慰着:我们会尽全力找到她。 姚棠不敢夸下海口说一定会救回唐展熙,她不能许下做不到的诺言,这是刚进入警局工作时,顾仲衡对她说的话:永远不要给出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能办到的诺言。 回到家,姚棠看见正坐在客厅书桌用电脑的萧澄,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听见开门声的萧澄回头看见姚棠,起身迎上前,「回来啦。」 姚棠把自己的包随意的丢在地上,抱住走向她的萧澄,萧澄脚步一顿,伸手搂着姚棠的肩膀,一手轻覆在她的后脑勺,「怎么了?」 「让我抱一下。」姚棠紧紧的环住萧澄的腰,脸颊靠在他肩上,能依稀听见他的心跳,她贪恋着怀里的温暖,仰头看向萧澄,「今天太累了。」 萧澄看姚棠眼里浓浓的疲色,有些心疼,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亲了一口,「那就赶快去洗澡休息,今天不准熬夜了。」 说完萧澄便让姚棠赶紧去洗澡休息,他看见被姚棠随意丢在地上的包,无奈的笑着捡起放在桌上。 姚棠洗完澡、吹完头发,萧澄还坐在书桌前,像是在工作,他微微蹙眉,看上去有些苦恼,姚棠走上前从萧澄身后环着他的脖子,把脸颊倚在他肩上,「还不睡吗?」 萧澄转过头便对上姚棠水亮的一双杏眼,他柔声道:「你先去睡,我这边处理完。」 姚棠瘪嘴,飞快的索了个吻,也不进房休息,只是拿了自己的书趴在沙发上看,时不时抬头看看萧澄工作处理完了没,随口间聊几句,时针悄悄走过十一的位置,姚棠趴在沙发上看着书好几次都快睡着,萧澄有些无奈的好笑,他瞥了眼姚棠昏昏欲睡的神情,「我不睡你就不睡了吗?」 姚棠闻言坐起身,眼神中有些疲惫,「今天又有受害者被绑架了,还是我认识的人。」 持续且稳定的键盘声一顿,萧澄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姚棠,姚棠抱着自己的膝盖,望着萧澄的表情有些无助,「是唐展熙,我第一次觉得这种案件离我这么近,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很怕。我不想自己去睡觉。」 萧澄垂着的眸子轻轻抬起,他不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只是吻了下姚棠的额头,「睡吧。」 姚棠点头,坐在沙发上等萧澄把东西收拾好一起进房,见萧澄东西收好路过她身前就要进房的样子,她突然起了小性子,朝萧澄伸手,「抱我进去。」 萧澄诧异的表情没收住,挑着眉回头看她,「自己走,你又不是脚骨折。」 姚棠:「你不抱,我今晚就睡沙发。」 萧澄从来不吃情感要胁这套,他点头,「晚安。」说完便走进房间。 姚棠瞪着萧澄走进房里的背影气得笑了,这死男人还真的自己走进房间,接着姚棠又看见萧澄从房间走出来,还以为他是口嫌体正直,到底还是捨不得他漂亮可爱的女朋友睡在沙发上,却不想萧澄手上拿着一袭凉被递给她,说:「晚上别着凉。」 姚棠不可置信,「萧澄你还有求生欲吗?」 萧澄一脸无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干,当初怎么就喜欢上这个钢铁直男了?姚棠瞪着萧澄,萧澄依旧一脸云淡风轻的淡然模样,她先败下阵,不情愿地走到萧澄身旁拉着他的衣襬走进房间睡觉──使唤萧澄失败,姚棠忿忿。 萧澄有些好笑的看着蜷在自己床的那侧,连晚安都不肯说的姚棠,长手一伸把人捞进自己怀里,语气带笑,「你同事知道你这么幼稚吗?」 姚棠转身面对萧澄,整个人窝进他的怀抱,声音闷闷地传出,「我才没有,我只对你幼稚,所以你要珍惜。」 见萧澄没有表示,姚棠撑起身子瞪眼,怕萧澄不相信自己,「身边的人都说我很成熟独立好不好,我自己换灯泡、自己组装家具,之前冷气坏了我甚至还自己修……虽然最后还是找了水电工过来啦。」 萧澄看着姚棠眼神里有些倔强,急于证明自己其实很成熟独立的样子,他失笑,伸手把人搂进怀里,在姚棠耳边低声道:「好吧,那你对外人成熟一点,对我幼稚一点,我宠着你。」 他呼出的气息温热,散在姚棠耳边,嫣红的色泽染上耳根,姚棠抿着嘴不想笑得太明显,让萧澄看出她的心动,但眼睛早就出卖了她的情绪,萧澄笑了,搂着怀里的人说「晚安」,然后伸手把床头灯熄灭。 寻找唐展熙的工作一直紧密的进行着,但按照「扑克牌杀手」一贯的杀人手法,受害者被绑架后的三到四天便会死于非命,今天已是唐展熙失踪的第四天。 三之十三、自由意志与爱情 「不要连你都叫那个连环杀手扑克牌杀手啊。」姚棠忍不住吐槽。 离人耸肩,「我觉得满好记的,而且一讲就知道我指的是谁。」他正调出推估案发时间的监视录影器,约莫下午快两点的时候有人搭了唐展熙那栋公寓的电梯下楼,七月三伏天最是炎热,下午两点暑气正厚,太阳热气直晒地面,那人却穿着一身长袖长裤将自己包裹得严实,电梯里的监视器几乎看不见他衣物底下的皮肤。 那人拖着一口极大的行李箱,鑑识科说唐展熙家里看起来少了一只行李箱,大概便是画面上这只,而里头装的只能是被迷昏的唐展熙。 姚棠看着那人的行动总觉得处处透着不对劲,但她就是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让她感到违和。 离人按着兇手的行动轨跡调出监视器,最后的画面是他将行李箱丢进汽车后座、开车驶离。 姚棠皱着眉,「能看到车牌号码吗?」 离人撇嘴,连续调出几个不同角度的监视器都没有拍到清晰的画面,姚棠皱着眉问离人:「你不能像电影和影集里面那样,把画面擷取出来然后把它变清晰吗?」 离人闻言用一脸关爱智障的表情看着姚棠,语气冷漠,「抱歉,监视器不是你的手机,可以有2k的解析度,还能让你放大缩小影像不失真。」 也就是说答案是不行。 姚棠叹气,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瞅着离人,「要你有何用?」 离人一边拆开口袋里的棒棒糖,一边回给姚棠一个白眼,冷冷回:「你行你上。」 于是姚棠彻底歇菜,找不到唐展熙,没有新证据她只能乾着急,也只好把希望放在前往医院调查的盛榕官身上了。 另一边,盛榕官直接前往医院要求调出医护人员排休的时间,由于这会是医院员工失踪,所以医院高层只能配合调查,不需要由倪漵偷偷摸摸的进行,但盛榕官没想到的是,出现在她面前的是熟面孔,那人看见她,虽然也是讶异,脸上却立刻露出带着暖意的笑容,「榕官?好久不见,听说你退伍了,现在在特勤组工作?」 盛榕官看着眼前阳光英气的面容也难得的露出微笑,「嗯,好久不见。」 对方名为蒋轩辰,两人是旧识,蒋轩辰曾为军医,退伍后便进入医院任职,两人许久未见,也从未想过会如此不期而遇,蒋轩辰看着盛榕官几乎及腰的一头柔顺长发眼神一亮,笑道:「没想到你头发都留这么长了,听说现在特勤组是由陆奕领导,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活在枪战片里吗?」 特种部队的传奇人物:走到哪都能遇到罪犯的陆奕,兄弟们总调侃说不定连陆奕结婚那天,婚礼上都会有人持枪来抢婚之类的。 盛榕官自然也想到了那个说法,忍不住笑出来。 她伸手将头发挽到耳后,以前仍在特种部队时,她为求行动方便,头发从没留过肩,一直是以短发造型示人,估计老队友看见她都得吓一跳,盛榕官耸肩,笑得有些无奈,「你说呢?陆队的搭档都不想和他一起出外勤了,说跟他出一次外勤能减五年的寿命。你呢?退伍之后在医院工作还习惯吗?」 ──于是,当倪漵来找盛榕官时,看见的便是眼前的画面,容色明艳的女人脸上带着少见的笑容,将头发挽到耳后,和面前穿着医师袍的男子亲暱的说笑聊天,倪漵心里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像是有人掐着他的心脏,隐约揪紧的窒息感,他的脚步顿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介入两人之间。 他看盛榕官笑得那么开心,心里不是滋味,对自己不假辞色,对其他男人倒是笑得眉目含春。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鼻腔,四周医护人员匆匆走过,所有的声音都抽离于意识之外拉得很遥远,倪漵杵在路中间,定定地瞪着某个方位,一旁的护理师认出倪漵,喊了他几声都没有回应,护理师的手轻轻搭上倪漵的肩,「贺教授?你还好吗?」 倪漵这才回神,愣愣的看向护理师,嘴角拉出一抹微笑,「哦,嗯,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你知道自由意志可能只是一种假象吗?利用脑部成像技术,科学家可以在受试者做出决定前十秒鐘就知道他会做什么样的决策,很多时候大脑在我们產生意识以前便已经先替我们做好了决定,然后骗我们那是出自于我们的自由意志──我只是在想,这是不是代表喜欢上某个人,也不是人类的自主意识可以决定的事。」 看护理师一脸懵圈的表情,倪漵笑道:「就只是这样而已。」 护理师:「啊……哈哈,这样啊,辛苦了。」站在走道上思考这些可不就是辛苦了吗?果然科学家都是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存在。 那边,瞭解盛榕官前来医院缘由后,蒋轩辰爽快地将医院员工排休资料调给她,并表示希望能尽快将受害者找回。 蒋轩辰很坦白的告诉盛榕官,医院人多口杂,所以是否有人有嫌疑,医院高层无从得知,但她可以去受害者工作的部门询问,他会交代大伙配合调查,并让盛榕官需要什么再联络自己,又补上几句「有空再一起吃饭」之类的客套话后才离开。 事实上早前盛榕官便已询问了唐展熙工作的部门,他们表示唐展熙绝对不是会无故旷班的人,说她做事认真负责,前些日子还差点可以升职为主管,只可惜被人横插一脚,失了机会,但即使如此她也从没有怨言,「展熙真的是个做事认真又好相处的人」这是其中一名同事说的,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资讯了。 三之十四、礼尚往来 盛榕官带着排休资料的电子档就要离开,却看见前方走道上倪漵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医院环境都是白的,白色的走道、白色的灯光,照得倪漵脸色也有些苍白,盛榕官愣了一瞬,倪漵今天没有将头发梳起,瀏海几乎盖过双眼,盛榕官总觉得他看上去有些无助,像是被主人拋弃的小动物。 她拋开思绪,走上前朝倪漵点头,用正常音量与他打招呼:「贺教授。」 掠过倪漵身边时,盛榕官压低音量,用极快的语速道:「来第二医疗大楼后面的巷子找我。」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而倪漵看着盛榕官的背影,有些挫折的撩起快要盖过眼睛的瀏海。 倪漵撇了撇嘴,还是按着盛榕官说的,前往第二医疗大楼后门,他走到医院外头时便看见盛榕官的车已经停在一旁的巷子边,他走上前拉开车门,直接切入正题,「有新的进展?」 难得不说废话的倪漵让盛榕官有些不习惯,她甚至都先想好应对的措辞,现在那些措辞派不上用场了,盛榕官看着倪漵的表情有些纠结,但想起要紧的事,她正色,「物理治疗师唐展熙被绑架了,她家现场留下一张黑桃k。」 倪漵挑眉,「这代表莫予绍的嫌疑解除了?」 「嗯,唐展熙被带走的时候莫予绍还在住院,凶手不是他。医院里还有任何异状吗?」 倪漵闻言有些头痛的揉乱覆在前额的瀏海,他叹了口气,「你说呢?我像是有三头六臂六隻眼睛能盯着那么大间的医院吗?」 见倪漵心绪不佳,盛榕官也没恼,只当他是卧底压力太大,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问一下,卧底辛苦了,我们现在打算比对三名受害者的行动轨跡,找出兇手作案的规律,要是有新的发现我随时通知你,医院这边还是麻烦你盯着。」 这边说完,盛榕官也没什么正事好说了,倪漵见她一脸等着自己下车离开的表情,他冷笑,摸着门把打算开门下车,又觉得不甘心,回头看着盛榕官,「你就只有这件事想跟我说?」 盛榕官闻言一愣,不明白倪漵想要表达什么,只能疑惑的看着他,从前盛榕官只觉得倪漵轻浮,现在她觉得这人心思难测,她始终搞不懂他变幻莫测的情绪,偶尔的关心、针对她轻率举动產生的怒火、莫名其妙的举动──像是那天那个吻。 看盛榕官一脸真诚的疑惑,倪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隐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沉声问:「那天在地下室的那个吻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吗?你可以这样转头就忘了,然后对着其他男人笑靨如花?我他妈算什么?」 盛榕官皱眉,「你好好说话。」 倪漵闻言气得先笑出来,他看着盛榕官不再言语,怕自己继续说话会不小心伤人,便乾脆不说了。 两人无言对望,倪漵挫败的移开视线,打算开门离开,但盛榕官先一步把门锁上,「所以那个吻对你来说算什么?你喜欢我吗?」 「不,我不喜欢你妈,我他妈喜欢你。」倪漵一串告白说得暴躁,他有些弄不明白这女人的脑回路,他亲的是她的嘴,难不成还能代表朋友间的友好交流吗?「我要是不喜欢你还亲你我成什么了?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花心滥情的渣……」 话还没说完,剩下的语句便被盛榕官的唇瓣堵了去,倪漵一瞬间出神,然后便被唇瓣上牙齿轻咬的痛觉拉回思绪,他伸手扶着盛榕官的腰,将人拉向自己更多一些,他看着盛榕官轻轻搧动的纤长睫毛,有些捨不得的拉开交缠的唇瓣,沉声问:「盛榕官,这个吻又算什么?」 盛榕官的手轻轻支在倪漵肩颈处,歪着头勾唇一笑,她一头长发散落,将外头洒进车内的光线切得零落,车内气氛又添了几分曖昧,「礼尚往来。」 「说你也喜欢我。」倪漵克制着心里的喜悦,望着盛榕官说,盛榕官笑了,她又亲了倪漵一下,然后挣脱他的怀抱坐回驾驶座,「看你的表现。现在你能下车了吧?」 倪漵一双桃花眼睨着盛榕官,下车关门前,他看着盛榕官道:「那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啊。」盛榕官笑了。 当盛榕官回到特勤组时,脸上少有的春风和煦,姚棠远远的便看出不对,她低声对离人说:「你有没有觉得榕官今天怪怪的?」 离人看了迎面走来的盛榕官一眼,肩膀忍不住抖了抖,「她是不是发现我偷吃了她冰在冰箱的巧克力?我不是故意的,我棒棒糖没了。」语气还有些可怜。 姚棠:「还是她发现我之前借用了她最爱的那把枪?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死神带着笑容朝我走来。」 盛榕官额角青筋跳了跳,「你们两个,我听得到。」 姚棠乾笑,「哈哈,你回来啦,拿到员工排休的资料了吗?」 盛榕官小幅度的翻了个白眼,把usb丢给离人,离人一把接住,插到电脑上开始过滤资料,陆奕和顾仲衡前去进行其他案件的调查,不知道是天气太热或怎么的,近几个月的犯罪率直线攀升,就没有一天清间,顾仲衡总念叨着,让他继续和陆奕一起出外勤,不如直接帮他办个葬礼算了,而一旁陆奕拿着耳塞塞住自己的耳朵,隔绝来自顾仲衡一刻不停的碎念,「他那张嘴根本就是便利商店,二十四小时营业那种。」陆奕表示。 办公室里剩三人,离人过滤员工资料,而姚棠和盛榕官则进行受害者行踪的梳理──第二名受害者的行踪相对明确,多亏对人性不抱持信任的走私集团老大在受害者体内留下的追踪装置。 三之十五、逃出 李凯妍是六月十五号从印度回国,当天她的行踪便是机场、租屋处,以及附近的餐厅,隔天她也只有去超市买东西;十七号是关键,她当天下午与走私集团约定交货却没现身,早上她出门去医院,以时间轴来推断便是看完医生以后,她体内的定位装置突然便失效了,再次恢復讯号已是十九号晚上,定位地点在发现尸体公寓附近的巷子。 最近的那名死者据其父母所言,也是在回医院复诊后失去联系,隔天开始无故旷班,打电话也联络不上,失踪后的第四天早上被人发现陈尸废弃车场。 第一名被山体滑坡掩埋的死者的行踪最难还原,她独居、没有经常联络的家人或朋友,在多个不同的地点打工,由于拋尸位置偏僻,人烟稀少,加上被山体掩埋了一阵子才挖出尸体,当时被认定是意外事故致死,甚至没经过解剖,遗体便被火化了,现在难以判定死者确切的死亡时间,因此也很难还原受害者足跡,能确定的只有受害者因扳机指问题曾前往医院开刀治疗,后续仍持续进行回诊及復健的疗程。 三名受害者拥有类似的特徵:年龄落在三十岁上下,体型纤瘦,身高介于一百五十五到一百六十之间,长直发、双眼皮,据三人身边亲友的描述,她们具有类似的性格:和顺好相处的女人;且三人皆为医院病患,入院原因分别为:扳机指开刀治疗、车祸急诊与心理諮商疗程,最后是手腕扭伤。 在这方面,唐展熙的外貌与性格特徵虽与受害者侧写相符,然而她并非医院病患,而是员工,且这回犯人在唐展熙的住处也留下黑桃k,像是知道警方会发现一样,这个部分一直让姚棠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只是犯人对警方的挑衅吗? 犯人突然改变自己一贯的行为模式一定有个原因,这名犯人是组织型犯罪者,绝不会心血来潮决定让警方在发现尸体之前就开始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只会增加风险。 姚棠总觉得这里头有蹊蹺,她反覆推敲着前几起案件犯人的行为特徵,尝试找出那个让他转变行为的关键,第三个受害者的出现引起大批媒体关注,也许兇手是想让自己的神话被更多人看见,或是单纯沉浸在操控媒体、操控警方的快感之中── 在姚棠快理出头绪时,盛榕官的电话突然响起,快要拼起来的碎片再一次碎裂,时间已经快五点了,外头光线仍然十分明亮,这个时节的夜晚没有来得那么早,便是到了七点,天空仍然会是日落时分的粉紫色。 盛榕官接起电话,听见电话另一头的消息,她的表情逐渐变得有些纠结,掛了电话以后,她看着另外两人说:「找到唐展熙了,她刚才出现在市郊的派出所,说了一声救我便昏了过去,正送到医院去检查治疗。」 新闻标题斗大的字样写着:「扑克牌杀手刀下的生还者」、「从扑克牌杀手手中逃出的倖存者」,诸如此类的标题,姚棠十分佩服记者和电视台的效率,昨天发生的事,今天便有报导了,对此她也有些头痛,通常连环杀手不会允许自己看上的猎物逃跑,唐展熙目前的处境仍然很危险,警局派了两名警察守在她病房外头,二十四小时轮班看护。 「……因为被下了水合氯醛的关係,患者对事件的意识可能会有些混乱,甚至根本不记得。」医生正在同姚棠和陆奕说明唐展熙的状况。 她昏迷了快二十个小时,医生说她除了手脚上有些綑绑的痕跡以及手臂上挣脱的伤口以外并无大碍,只是失踪的这几日她滴水未进,有些脱水及过度惊吓导致精神紧绷才会昏迷这么久。 姚棠闻言有些疑惑,问了医生:「除了綑绑和挣脱的伤口,没有其他外伤了?」医生表示确实没有,姚棠皱着眉沉吟,她漏了什么细节。 唐展熙醒来以后精神状况仍然有些不稳定,将自己蜷成一团,不让任何人接近,嘴里叨叨絮絮的唸着:「他要杀了我。」 甄颖之见状又是一阵难过,只求着姚棠赶紧找到那个王八蛋。 医护人员给唐展熙注射了一些镇定剂让她精神不要这么紧绷,陆奕本想跟着一起进去病房问话,但医生表示最好让姚棠一人进去就好,病患现在对外人的戒心很强,就算想问话,最好是让熟识的人去问,才不会引起患者的恐慌。 姚棠才转开病房的门把,唐展熙便将身子缩在病床的角落,双眼圆睁,瞪着慢慢敞开的门,姚棠见状连忙出言安抚,「展熙,是我,我是姚棠,我可以进去和你聊聊吗?」 「姚棠……」唐展熙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什么,表情才稍微放松戒备,「……好。」 姚棠小心翼翼的靠近唐展熙,她看上去状态真的很差,唐展熙身材本就纤瘦,经过这番折磨,她的双颊都有些微微凹陷,外貌十分憔悴,姚棠坐在床边,轻轻地把手覆上唐展熙抱着膝盖的双手,唐展熙身子一缩,下意识躲避人的触碰,姚棠有些不忍,还是柔声道:「展熙,我想跟你聊聊这几天发生的事,可以吗?」 唐展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那双略带血丝的大眼一瞬间闪过一些惊疑焦虑,姚棠叹了口气,问:「你还记得你被带走的那天发生什么事吗?」 「我……」唐展熙牙关颤抖着,手指紧紧抠着掌心,她的声音很轻、语速很快,像是这样就能摆脱这个恶梦一般,「我那天约了我们家律师见面,但来的人我没印象,一个男人……大概、一百七十公分?他说律师临时有事派他来……然后、然后我就没有意识了,等我醒来就被绑在椅子上,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我好怕……姚棠,拜託告诉我警察已经有线索了,我根本不敢入睡,怕醒来之后又回到那个恶梦里面,拜託告诉我你们有嫌疑犯了……」 说着说着,唐展熙便忍不住哭了出来,姚棠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安抚,说你逃出来了、你会没事的,我们会抓住那个兇手的。 离开病房后,陆奕看着姚棠,姚棠摇了摇头,「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她状况很差,可能要过阵子才有办法再问。」 「没时间了。」陆奕皱眉,要是不赶紧抓住那名兇手,他必定会再次尝试接近唐展熙──这一次,唐展熙的运气可能就没有那么好了。 姚棠也知道这点,才急着在唐展熙刚清醒便去问话,但现在看来还是得回到原有的证据上头寻找线索才行。 三之十六、拜託你照顾好自己 这几日姚棠的工作一直很忙碌,忙得好几日差点在特勤组通宵,还是萧澄打电话给她,她才捨得回家。 萧澄每次都得黑着脸把人拎回家,这天姚棠本来承诺了会早点回家,但还是一直拖到晚上十点,甚至连晚餐都没吃,在车上萧澄面无表情,虽然面无表情是他的常态,但姚棠感觉的出来,萧澄正在生气。 姚棠如坐针毡,想开口道歉吧,又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事,不道歉吧,心里又真有些过意不去。 「拜託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萧澄终于开口打破漫延的沉默,他的声音很沉,压抑着怒气。 姚棠像是被长辈训话的孩子,可怜兮兮的低着头嘟噥:「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忘记时间。」 萧澄有些无奈,但又不知道该拿她如何,只能继续抿着唇看着前方生闷气,姚棠觉得他的车速似乎也快了些,连忙承诺接下来她会记得要早点回家、按时吃饭,让他别那么用力的踩油门了,到时候超速,你可没有警徽,不能像陆奕一样肆无忌惮的在市区飆车。 那天晚上萧澄气得不想和姚棠讲话。 隔天萧澄上班时频频走神,连属下匯报工作进度都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工作起来像个机器人的主管频频在上班时走神,大伙都有些心慌,担心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其实不过就是小俩口吵架,他们不近人情的主管还是单方面和人冷战的那个。 一整天萧澄都没办法把愧疚的念头拋出自己的脑子,总想着昨晚是不是对姚棠太兇了,他知道自己也许有些小题大作,但他只是怕姚棠再次把自己搞进急诊室。 晚上回家,萧澄买了姚棠之前偶然提过的北平烤鸭,她说这间北平烤鸭特别好吃,每次去都大排长龙,他几天前便先预订了,想着她工作劳累,买些她喜欢吃的东西。 回到家时,里头灯光是亮着的,踏入屋内便看见客厅桌上摆满文件和照片,电视机前佇立着一张压克力的镜面板子,下方还有滑轮,萧澄认出那是原本摆在一旁被姚棠当成衣架的板子,板子上头也密密麻麻贴满纸张,而姚棠正蹲在压克力板瞪着那些用各色线条连着的纸张,眼神炽热得像是要在板子上烧出一个洞。 她十分专注,连萧澄回来都没察觉。 萧澄眼神透着一丝无奈,他走到姚棠身边把她正盯着的板子推开,「姚棠,来吃晚餐。」 视线所及从杂乱的证据变成容色清冷间带着无奈的男子,姚棠才从思绪中抽离,她表情有些惊讶的看向萧澄,「你回来了。」一边说着便想站起身,起得太猛,瞬间有些贫血,萧澄见状扶了一把,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姚棠抿着嘴看萧澄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些委屈,昨天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一路上萧澄都不肯再跟她多说一句话,晚上睡觉也是各睡各的,这阵子她被工作弄得焦头烂额,生活起居都是萧澄打点的,两人的交流相处只剩夜晚的相拥、早晨的轻吻,她知道自己有错,但也不能就这样搞冷战吧? 习惯晚上睡觉有他的体温,昨晚她怎么都睡不好。 虽然想是这样想,但姚棠还是先弱弱的开口了:「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萧澄看着她带着水光的清亮双眸,心便一下子软了,他轻声叹气,「对不起,我不应该生闷气,对你冷战。」 姚棠皱了皱鼻子,半试探的稍微接近萧澄,见他表情松动,姚棠整个人窝到萧澄怀里,「你可以生气,我也知道你只是担心我,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听她的语气软绵委屈,萧澄心微微揪紧,他轻轻搂着怀里的人,低声道:「我不能再失去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姚棠轻声回应,她感受着萧澄的体温、听着他的心跳又说了一次我知道,「你不会失去我,我保证。」 冷战不到一天,立刻破冰。 萧澄起身去把吧檯袋子里头的食物摆出来,看见北平烤鸭,姚棠眼神一亮,立刻从沙发跳起,走到吧檯边用手拿起一块鸭肉塞到嘴里,鸭肉烤得恰到好处,外皮酥脆、肉质鲜嫩,配上微甜的酱料口齿留香,姚棠眼睛一亮,看着萧澄问:「这不是附近那间北平烤鸭吗?要吃都要好几天前就打去预定耶,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吃这个?」 萧澄把麵皮和配料摆在盘子上,也不看姚棠,神色平淡的回:「回家路上刚好看到。」 像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萧澄的眼帘轻搧,小动作透漏了他的心思,分明就是特意为她买的,姚棠心里一暖,连日的疲劳散了不少,她憋着笑,嘴角边挤出一颗小小的梨涡,「谢谢。」 吃完晚餐,姚棠又一头栽进证据堆中,萧澄见状给她倒了杯水,正要去洗碗便被姚棠叫住,「萧澄,你们研究过连环杀手的大脑吗?现在这个案件,我一直有些地方想不通。」姚棠看向萧澄,表情有些厌世。 闻言萧澄走到姚棠身旁,坐在桌子边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姚棠,她用两手支着下巴等着萧澄回答,萧澄耸肩,「没有,连环杀手的大脑很抢手,我抢不到。」 「为什么说得像是在菜市场买菜?」姚棠失笑,科学家抢着大脑的画面实在有点难想像,连环杀手生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死后尸体却成为科学家争抢的抢手货,莫名有些讽刺。 姚棠抱着自己的膝盖,有些挫折的说:「你知道很多很厉害的犯罪侧写师其实都有一些与猎食者高度相似的人格特质,使他们能够像猎食者那样思考,这是我靠努力也无法做到的,所以我常常漏了很多关键的细节──说不定你很适合当犯罪侧写师,你身上也有一些猎食者的特质。」 萧澄啼笑皆非,「这算是称讚吗?」 「对我来说?是。」姚棠瘪嘴,萧澄身上拥有太多她想要的人格特质,这大概也是她对萧澄如此着迷的原因之一。 三之十七、我杀了歌利亚 萧澄坐到姚棠身旁,「我陪你,我们一起重新想一次,从源头开始,兇手对于杀人的幻想,幻想的源头、受害者的挑选、杀人行动的付诸,为何动手、如何动手,结束以后他做了什么,把其他多馀的线索拋开,只探索杀人犯的内心世界。」 「你是不是修过犯罪学?」姚棠听萧澄极有条理的说辞,忍不住打岔。 「在美国修过。」萧澄耸肩,「我朋友觉得我有反社会人格,我想证明我没有。」 匪夷所思的修课理由,姚棠忍不住笑,「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萧澄直直的望进姚棠的双眼,「只是觉得这样好像可以稍微离你的生活近一点。」 姚棠闻言有些好笑,她把身子朝萧澄挪了挪,窝到他怀里,亲了亲他稜角分明的下頷线,仰头看他,「这样够近吗?」 萧澄眸子里头的情绪沉了沉,怀里温软让他有些心神不定,看着姚棠嘴角边漾出小小的梨涡,他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瓣,姚棠一愣,仰着脖子回应他的吻,但这让她脖子有点酸,正想让萧澄等等,她好调整自己脖子位置时,萧澄便先退开,姚棠有些错愕的看着萧澄,然后便听见萧澄的声音沉沉带着些嘶哑,「手还痛吗?」 姚棠不明所以的摇摇头,「早就不痛了啊……」 下一秒,姚棠便感觉自己身体失重,被萧澄一把抱起,她吓得连忙搂住萧澄的脖子,然后就被抱着进房、宽衣、和谐。 睡前姚棠趴在萧澄肩上,问:「你不是不肯抱我吗?刚刚是干嘛?我脚又没骨折。」 萧澄搂着怀里的女人,一双澄澈的双瞳里头沾了些情绪,他勾着嘴唇笑了,「姚棠你还不想睡是吗?」 姚棠被那双眸子看得心神恍惚,差点回不了神,「没、没有,睡吧,晚安,早点睡。」 虽然昨晚萧澄提到的「从源头开始整理」的建议,最后在两人的情侣互动中不了了之,但姚棠觉得这还是个不错的建议,艺术家都叫自己的灵感来源为谬思,萧澄大概是她的谬思。 前阵子一直执着于物证的梳理,倒是忽略了兇手本人,于是姚棠一早便到特勤组先把兇手的侧写档案整理了一遍。 姚棠顺着证据重新梳理,她这次决定扮演兇手,不是在梦里──在意识里扮演兇手的身分。 她正站在一场丧礼之中,是母亲的丧礼,母亲年轻时是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女人,她受过高等教育,聪明漂亮,但她总是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指手画脚,不管怎么做似乎都不能让母亲满意,但她死了。 她终于死了。 她突然有些想笑,过了这么久,自己的人生终于又是自己的了。 画面一转,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母亲走了,但她留下的阴影从未消失,她还是那个被掐住脖子、绑住关节,随人指令舞动的人偶,她无数次的幻想能够挣脱束缚,挣脱的办法是杀了提线的人,她得杀了提线的人。 她在医院里,她是个做事细心谨慎的好员工,同事都很喜欢她,她和病患的相处也十分融洽,她知道该怎么让人喜欢。她会在一些女人身上看见自己母亲的影子,那些画面让她有些害怕,但也兴奋,兴奋着她终于有机会能亲手杀了提线的人,她终于有机会反抗、有机会逃脱。 病患看诊结束以后她主动提议送病患回家,说自己正好下班,顺路,病患欣然同意,一步一步踏入自己精心佈好的陷阱。 她们醒来以后总哭求着要自己放过她们,并发誓绝对不会报警,但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回忆着过往──母亲从小严厉霸道的控制,她只在乎自己能不能获得更多的成就,不在乎自己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母亲要她把所有人当成假想敌,别相信任何人,他们可能会反咬你一口,但你要假装和他们做朋友,将他们变成你的踏脚石;当她被班上同学排挤、霸凌,母亲只是冷冷的让她别哭了,要是哭能解决问题,那你乾脆活在电视剧里算了。 回忆完过去,她无视着她们的哭求,将纸轻轻盖住她们的脸、喷水、放纸、喷水──直到她们不再呼吸。 她这次终于杀了提线的人,摘下半乾、逐渐透出脸的轮廓的桑皮纸,她看着半乾的桑皮纸上映着她们五官惊恐的形状忍不住笑了,她抓回自己的控制权了,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抓回了自己的控制权。 然后她剖开她们的胸膛、取出她们的心,留住自己确实杀了提线人的证明,看着这些心脏她能时刻回味自己掌控着他人生杀大权的当下。 她为她们穿上母亲的衣服,推着母亲的轮椅带着她们前往偏僻的拋尸处,她希望人们看见这幅景象时会吓到,她不想让这一切过于平淡,离开前她温柔的将扑克牌放在她们的手心底下,告诉世人:我杀了歌利亚。 姚棠回过神,看向最后的一个犯罪现场,唐展熙的家。 这起案件是关键,兇手在绑架受害者的现场就留下了黑桃k,预告他要杀了歌利亚,还留下证明他将受害者迷昏的咖啡,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为了挑衅警方、利用媒体替他宣传、操控自身以外的事物,以满足他心里对控制这件事病态的执着──越是这样的人,他的生活就越是失控,他只能从其他地方找回控制权。 兇手具有优异的社交技能,与患者关係亲密,他善于偽装,即使杀了人也能在隔天神色自若地出现在同事面前,近期可能遭逢重大变故,可能是失恋或是事业受到打击;兇手掌握解剖技术,可能还有基础毒理知识,可以确定他智商极高,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年龄介于三十岁上下,外貌穿着一丝不苟,按照现场陈尸方式与遗留痕跡判断,兇手可能有些接近于强迫症的洁癖,现为独居,最后一片拼图── 「哈。」姚棠看着眼前杂乱的证据,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一声,此时时间还早,办公室里还没有其他人,她抓着车钥匙一边接通鑑识科的电话一边跑了出去,路上遇见刚好来上班的顾仲衡,顾仲衡愣了一下,叫住姚棠:「你要去哪?」 「鑑识科!」姚棠回头对顾仲衡大喊,脚步不停,「我可能知道兇手是谁了!」说完便跳进车子,开向鑑识科大楼的方向。 三之十八、演技派 顾仲衡一脸懵逼的看着姚棠的车尾,此时陆奕的车也出现,他下了车,问顾仲衡:「我刚才看到姚棠的车子,她去哪?」 「鑑识科,说她可能知道兇手是谁了。」顾仲衡耸肩,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他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两人决定还是进去冷气房里等姚棠的消息罢,否则这天热的,光是站在日头底下晒都能成人乾。 鑑识结果应证了姚棠的猜测,她立刻申请搜索令,正打算打电话给陆奕告知结果时,离人便打电话来了。 姚棠接起电话,还没开口,离人便道:「我重新排查了嫌疑犯的名单,这次我扩大搜索,不再把范围限制在医生以内,有一个名字你一定不会相信。」 闻言,姚棠苦笑,要是昨天她确实不会相信,但现在就不好说了,「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对面离人一顿,试探的问:「你去鑑识科也是因为怀疑他?」 「嗯。」姚棠垂着眼帘看着手中那份dna鑑定结果,没有任何悬念,罪证确凿,两人顿了会儿,同时开口说出一个名字:「唐展熙。」 医院里头十分安静,特别是唐展熙居住的那一片病房,为了保护从扑克牌杀手手下逃脱的倖存者,这一片区域的安防特别严格,连医护人员都特别筛选过。 姚棠敲了敲唐展熙的房门,开门入内,唐展熙依旧缩着身子一脸戒备的望着门口,姚棠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佩服,要不是手上那份dna鑑定结果,她都要信了唐展熙的演技。 她这个受害者扮演的极好。 「展熙,我们有些问题还想问问你。」姚棠一边说,一边拉了椅子坐在床边。 唐展熙一脸疲倦,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我记得的都告诉你们了,我真的不想再想起那些事。」 「我知道,所以有其他东西想让你看看,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姚棠声音平缓,她架上病床的桌子,再从资料袋里头拿出几张照片,依序陈列在桌面上,三个女人,死不瞑目的照片。 唐展熙看了照片一眼,吓得立刻退回角落,「这是……其他的受害者吗?」她摀着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原本也可能变成这样吗?」 姚棠一直观察着唐展熙的表情,半晌才开口问:「你认识她们吗?」 唐展熙闻言,咬着嘴唇用手拭去眼泪,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恐惧,又看了照片一眼,她看着照片,于心不忍的别开视线,声线微微颤抖,「我……我不确定,她们看起来像是之前有找我做过物理治疗的患者,她们都是医院的病患吗?姚棠,那个杀手是不是在医院里面?」她说着,语气又带上了哭腔。 多么完美的受害者形象。 姚棠攥着那张dna鑑定报告,看着唐展熙的双眼轻声道:「展熙,你再看清楚一点,你杀了她们,怎么会不确定她们是谁?」 「你说什么?」唐展熙一脸错愕的盯着姚棠,姚棠没有错过她眼神里头转瞬即逝的漠然。 唐展熙不可置信,声音和姿态还是柔柔弱弱的,没有破绽,「我差点死在那个杀人魔的刀下,我杀了她们是什么意思?我差点……就变成她们的其中之一。」 姚棠把嘴抿成细细的线,然后又抽出那张稍早才出炉的dna鑑定报告,「我们验了你的dna,和死者身上穿的衣服上残留的dna有亲缘关係,死者身上的衣物是你妈妈的衣服。现在,我们对话的当下,警方已经取得搜索令正在你家搜查,你的老家。」 唐展熙的老家位在市郊,是当初她爸爸还未被革职以前买下的房產,独栋的别墅,还有一大片庭院,庭院里有小池塘、后院还种满玫瑰,环境清幽雅致,人烟稀少,高中时去唐展熙家玩,一群女孩都十分羡慕。 空气里一阵寂静,姚棠盯着唐展熙的双眼,清楚的看着她眼神的变化,她眼里的惊疑不定收敛得乾净,只剩一片漠然。 当初为了确保唐展熙的安危,她的病房墙壁是透明的,让警方能随时确认她的状况,此时陆奕站在外头看着,唐展熙瞟了一眼,靠上前抱住姚棠,轻轻颤抖着身子,外头看起来便像是她抱着姚棠哭泣,唐展熙低声在姚棠耳边说:「棠棠,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就算死者身上穿着我母亲的衣服也证明不了什么,母亲死后我卖了那些衣服,被某个杀人犯拿去为自己的人偶换装,」她退开身子,抓着姚棠的手,「那不能证明什么。」 人偶。 姚棠看着唐展熙漠然的癲狂表演周身一寒,有些怀疑自己从前认识的唐展熙是否是眼前的人。 「如果我告诉你,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别的证据呢?」姚棠收了照片和鑑定报告站起身,「周梓穗你记得吗?你最后的那个受害者,我们在她嘴里找到桑皮纸的碎片,碎片上头也有你的dna。」 唐展熙的眼神没变,但她的嘴角轻轻抿了下,不再言语,也不看姚棠,姚棠又看了唐展熙一眼才走出病房,外头候着的陆奕问姚棠:「桑皮纸上面有dna残留吗?」他一边问将手机通话掛断。 姚棠摇头,「我说了如果,我骗她的。」 陆奕嘴角抽抽,「你跟顾仲衡学坏了。」用一些似真似假的言语让嫌疑犯张口是顾仲衡一贯的伎俩,「你跟顾仲衡混太久了。」他再次感叹。 姚棠:「哪有您和他混得久。」 陆奕回头让原先保护唐展熙安危的警察监视着她,不准让她跑了或是死了,唐展熙一下从被保护的受害者变成被监视的嫌疑犯,而两人则赶去唐展熙的老家加入取证的行列。 后来陆奕问姚棠是什么让她怀疑唐展熙的,他们也是离人重新排查名单以后才将开始怀疑这个「死里逃生的受害者」,第一起命案时间不确定,但后两起命案唐展熙皆排休,其中一次甚至是姚棠知道的──唐展熙父亲的忌日,但在之前姚棠从没将线索连结上;还有一点让陆奕更肯定唐展熙嫌疑,她曾是三名死者的物理治疗师,关係密切。 三之十九、残破灵魂 姚棠苦笑,「因为是朋友,至少,我觉得是朋友。」她一开始也没想过连环杀手有可能是唐展熙,直到她成了其中一名受害者,才将唐展熙拉进姚棠的视线里头。 唐展熙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已引来警方注意,一步步查到了医院,于是便想办法转移注意力,正好媒体也发现了所谓「扑克牌杀手」,便藉着媒体妖魔化的报导给警方施压,打乱警方办案的步调。 她这步棋下得很险,就是在玩心理博弈,赌的是人心,她赌没有人会怀疑受害者,她只稍受些皮肉伤,惊慌失措的出现在警局表示自己被绑架,一但眾人信了,她便暂时安全了,警方的调查重点也会因为自己的证词而被转移──确实,警方不会将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列入重点嫌疑对象,唐展熙的计画本来会成功的。 但姚棠不只是警察,她还是唐展熙的朋友──至少姚棠曾经这么认为。 她了解唐展熙。 当时去唐展熙租屋处取证时,姚棠便注意到了,唐展熙家里的陈设特别一板一眼,所有的物品摆放得规矩,书架上的书按照首字母排序,环境乾净得有些病态,连被拖走的行李箱所放置的角落都没有一点灰尘,要说兇手离开前打扫过也有些牵强,要是他还有心情打扫,必定会连桌上掺了药的咖啡一起处理掉,没必要特意给警方留下线索。 唐展熙有些洁癖这点姚棠是知道的。 一板一眼的处事风格、近乎强迫症般的洁癖、近期丧母、事业受挫,全部都符合一开始对于兇手的侧写。 还有关键的一点,是姚棠重新审阅监视器才意识到的,从监视器来看,兇手用行李箱装运唐展熙,一路上有不少坎,少不了碰撞,但唐展熙身上一块瘀伤都没有,既然她不是被行李箱运着离开的,她只有可能是监视器里唯一的那个人,那个兇手。 因为医生的医嘱,没有警官敢擅自接近唐展熙,怕引起病人的恐慌;而医生不了解案件经过,所以两边的人都无法在第一时间发觉其中疑点,唐展熙利用姚棠对自己的担忧,她赌姚棠根本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最后一块拼图是姚棠一开始从没考虑过的部分,连环杀手的性别,她一直默认连环杀手是男性,直到把兇手的侧写完整的展开,她脑子里闪过的人影却是唐展熙。 灯下黑。 越是亲近就越是看不清,掺杂了情感,很多事情便丧失了原先的轮廓──肉眼永远看不见一个人藏在皮囊底下的是血肉之躯,还是已经被虫子啃咬,逐渐腐烂的残破灵魂。 后来警方在唐展熙老家找到一间隐密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有个解剖檯,最深处的架上陈列了四个罐子,透明的罐子里头是被浸泡在溶液中的脏器,人类的心脏,另外边上还有一件陈旧的校服,校服姓名绣着吕薏嫺三个字;经过dna比对,其中三颗心脏与已知的三名受害者相符,另外一颗心脏在失踪人口中找到匹配,却不是吕薏嫺。 吕薏嫺于九年前失踪,十八岁的女高中生离家出走,再也没有人见到她,那个女孩从国中时便到处惹事生非,打架闹事、倚强欺弱,她父亲是个酒鬼,以为女儿只是离家出走,和外头哪个野男人跑了,却从没想过她可能已经身亡。 那个女孩子和唐展熙读同一间国中。 罪证确凿,唐展熙从医院被转移到监狱里头,她向检察官提出透过交代另外两名受害者尸体的位置来换取较好的待遇,其中吕薏嫺的尸体便被埋在老宅后院的玫瑰园里,上头的玫瑰娇艳欲滴,绽放着血红色的浓艳色泽。 顾仲衡听说这个消息时有些讽刺地笑了,「她的律师应该是告诉她,提出减刑也没什么用。」她的问题是她将会面临「几个」无期徒刑,再怎么减,她也无法重见天日了。 当时甄颖之听说这个消息备受打击,她还是一直去探视唐展熙,但每次都被回绝,姚棠也去过一次,她想问唐展熙为什么拔了李凯妍的指甲、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杀人、为什么留下黑桃k,唐展熙无法拒绝警方的审问,但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用苍白的眼神望着姚棠,姚棠甚至不确定唐展熙看的是不是自己,又或者只是某个遥远的虚无。 警方能做的只有将兇手逮捕归案,却无法得知兇手行兇背后的故事和原因,连环杀手的动机从来都不是直接可见的,现实中的案件不会有像戏剧里头那样,兇手伏法后或是愤怒、或是悲伤的自白,有些事只能随着兇手的缄默而永远尘封,永远没有答案。 扑克牌杀手的案件终于告一段落,姚棠将手边的证物全部存放进证物箱,送去证物室封存,然后便直接回家。 夕阳光线透过落地窗洒进办公室里,顾仲衡正要回家时便看见盛榕官前脚离开办公室,倪漵便也打算离开,他满面春风,顾仲衡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这两人偷偷摸摸的,要是一起离开顾仲衡大概也不会起疑,但刻意的前后脚离开反而让人在意,「倪漵。」顾仲衡起了坏心,叫住正开门跨出办公室的人。 倪漵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顾仲衡,见他一脸疑问中带着着急,顾仲衡微笑,「你在医院卧底的报告还没交上来吧?赶紧的,要是还没做完今天留下来加班。」 话一出,倪漵的脸便垮了下来,一副「要是你是认真的我就要哭了」的表情,顾仲衡笑的不怀好意,「不过你要是跟我说你急急忙忙的要去干嘛,我可以稍微通融个一两天。」 两相权衡,倪漵果断开口:「我有约会,说好了,再给我两天的,那我先走了啊掰掰。」说完便快步离开,像是怕顾仲衡突然反悔。 离人有些不屑的看着倪漵的背影,「不就睡在一起了嘛,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顾仲衡正想点头同意,又突然想起一碴,皱眉看着离人,「小朋友跟谁学坏的?你成年了吗?」然后便收到离人鄙视的眼神。 三之二十、 顾仲衡下午收到沉凝安的讯息,说为了庆祝案件落幕,晚上准备了一桌子菜等他回来吃晚餐,顾仲衡便叫上离人一起,两人走出办公室便看见在阳台抽菸喝酒的陆奕,顾仲衡撇嘴,叹了口气敲敲阳台的玻璃门,「陆奕,你不回家吗?」 陆奕回头看向顾仲衡愣了一瞬,像是才察觉到已经是下班时间,他耸肩,「晚点吧。」 说完又自顾自的回头看夕阳喝酒,离人看着陆奕的背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为什么把自己搞得像什么眾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催老人?一个人抽菸喝酒看夕阳,搞得很遗世独立的样子,能把他打回现实世界吗?」 顾仲衡:「你不懂,没有枪战的一天对陆奕来说都不是完整的一天,他已经很久没有度过完整的一天了。」 陆奕:「……我都听到了。」 顾仲衡哈哈,「别自己喝酒了,凝安说今天晚上煮好料,来我家吃饭吧。」见陆奕有些犹豫,顾仲衡翻了个白眼,不由分说的搭着陆奕的肩往外走,「我不是在邀请你,我是在叫你,你没有拒绝的选项。」 陆奕笑了,「有酒吗?」 顾仲衡:「你出钱。」 离人:「谢谢陆队。」 顾仲衡:「再问一次,你成年了吗?你可以喝酒吗?」 离人:「四捨五入的话,算是成年。」 顾仲衡:「哈,他不能喝酒,不准给他酒。」 三人一路吵吵闹闹的回到顾仲衡的家,门一开便闻到食物的香气,门内小小的女孩子衝了出来,一边喊着「爸爸回来了」,顾仲衡将孩子顺势抱起,在顾小小软软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顾小小笑着,她看见爸爸身后的陆奕眼睛亮了起来,伸手过去要陆叔叔抱,陆奕笑着抱起顾小小,将怀里的孩子放开又立刻接住,逗得顾小小咯咯笑着,顾仲衡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气得想上手打人。 摔坏他女儿,他陆奕十条命都赔不起。 厨房里头沉凝安探出头,喊着让大伙赶紧进屋,别站在门口到时蚊子飞进来,「顾仲衡,要是房子里有蚊子,你就负责当蚊子的食物。」说完便回到厨房继续准备晚餐。 顾仲衡连忙进去厨房帮忙,而客厅里顾小小缠着让两个叔叔陪她玩,离人脸黑了,叔叔?他十七岁怎么就是叔叔了?陆奕在一旁笑得很欢,抱过顾小小开始跟她说这几日他们探案时发生的故事。 外头天色正好,天边一片酡顏色的云彩似美人醉酒,连着霞光晕染成一片日落时分的絳紫色,路上车水马龙,街灯逐渐亮起,萧澄坐在社区楼下,姚棠刚从停车场上来便看见萧澄的身影,她跑上前一把抱住站起身迎接她归来的男子,萧澄被她的拥抱撞得退了一步,他搂着姚棠的肩膀稳住脚步,问:「案件结束了?」 「嗯,结束了。」暂时落幕了,虽然未来还有一连串的庭审、判决,但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了。 姚棠仰着头看向萧澄,甜甜的笑着,「我们又能每天一起吃晚餐了,说起来我们还没好好约会过耶,一起出门不是吃饭就是去医院。」一边说着忍不住觉得有些荒唐,约会都没约过,倒是先同居了。 「等我的手完全好了,我们到时候一起排休,去很远的地方玩吧?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姚棠对着萧澄笑,双眼弯成月牙儿,嘴角的梨涡乎闪,萧澄心神一盪,便什么都依了她,「嗯,都好。」 姚棠得到想要的答案,满足的笑了,她拉着萧澄的手轻轻晃呀晃,两人一起走出社区,她问:「今天晚餐吃什么?」 紧了紧掌心握着的手,萧澄垂眼看向姚棠,「你想吃什么?」 「吃……泡菜锅、港点、小笼汤包、海南鸡饭!」姚棠一下想出好几个选项,萧澄瞅了她一眼,莞尔,「我要是都买了,你就全部吃下去。」 「好呀,」姚棠不甘示弱地看向萧澄,「我要是都吃完了你还要请我吃哈根达斯的冰淇淋。」 萧澄笑着应好,姚棠想想又抬头看他,「那你呢?每天都是我在想要吃什么,你没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萧澄耸肩,表示自己不重口腹之慾,姚棠撇嘴,「你这样活得有意思吗?没什么喜欢的食物、没什么兴趣嗜好,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看着姚棠有些为他感到婉惜的模样,萧澄将人又拉向自己身侧多一些,眼底清朗澄澈,「我喜欢你就够了。」 姚棠抿了抿嘴,小眼神瞟向萧澄笑道:「你去美国读书真的去对了。」学到了外国人直接爽利的示爱方式,六年倒也不算毫无长进。 两人一路笑闹着走进夜色,风清月朗,时光静好。 这个世界也许不是那么美好,人们之间的算计争斗、尔虞我诈,踩着别人尸体也得往上爬的麻木不仁,影视作品里出现过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只会更苍白的惨痛,毕竟电影会完结,完结字样一下就能换另一部片子、全新的时空宇宙,但世界每天上演的戏从不落幕,就算角色退场也会留下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没有人能乾净的全身而退。 萧澄从前站在世界之外,看得一清二楚,人生是会遗传的,被家暴的孩子长大以后会家暴自己的孩子、从小条件优越的孩子长大以后越可能功成名就,从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上都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并不是偏见。 基因为一个人的人生画好了蓝图,而成长环境决定他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的人,一切皆有定数。 萧澄曾经很怀疑存在的意义,倒也不是想死,只是想知道活着有什么好处而已,毕竟从小的教育告诉他,没有利益的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啊,但是她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头,筑起一方天地,从此长居不离,与他相伴看细雨斜风、看淡烟疏柳,是人间清欢*。 也许人间不值得,但有她相伴,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变得可爱,烟火清欢,只她一人足矣。 ──姚棠,你可知,这世间从不值得我眷恋,唯有你是我想要的人间烟火。 正文完 *註:出自苏軾《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番外、另一种版本的故事 之一 《另一种版本的故事》阅读须知: 一、这些重罪犯的故事可能令人感到不适,他们所犯下的罪刑绝非常人所能想像,建议您别在饭前、饭后或是吃饭时阅读。 二、许多杀人犯并没有普通人的良知,他们的逻辑存在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漏洞,像是也许他们承认自己杀人犯法,但却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是一种极度缺乏自省、缺乏同理心的表现。 三、连环杀手可能看起来很普通,就像日常生活中的你和我,他们健谈和善、社交技能健全,甚至可能拥有自己的家庭,身边没有人会觉得他们像是连环杀手──这些人多少具有反社会人格的倾向,他们也许无法同理他人,但却极擅长揣摩各个场合应该表现出的情绪,也能够十分敏锐的察觉到对方希望他们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因此千万不能跟着他们的节奏随之起舞。 四、造成猎食者人格的杀人犯必定有其背后的原因,也许这会让这些人看上去也像是受害者,但务必谨记:这些人都曾取走无辜之人的性命,即使他们曾经是受害者,如今的他们已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五、愿逝者安息。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天空一片灰白,洒下的光线都略显黯淡,时节刚入冬,气温还不算特别低,我穿着前阵子买的特价套装就出门了,大概是春季卖剩的,折数都降到五折了。 外套的材质是轻薄的棉麻,一路开车过来倒也不冷,但此刻坐在这个女人面前与她交谈,我却觉得全身发寒。 她的五官精緻,柔柔的柳叶眉笼着那双带着清晰双眼皮的圆眼,嘴唇薄薄的,不笑时嘴角也微微上翘,看上去人畜无害,任谁都没办法把这张温柔秀美的脸孔与连环杀手连结。 我甚至一度想问她是怎么在监狱里也把自己的皮肤和头发打理得那么好的,跟她一比,我反而比较像是住在监狱里头的那个。 这些日子白天採访跑报导、夜晚赶稿整理资料,连眉毛也好一阵子没修了,像杂草般乱糟糟的,因为睡眠不足皮肤泛黄乾涩,脸上薄薄的粉底都有些吃不住妆,更别提黑眼圈那片遮瑕,眼睛一笑,妆就像是要裂开一般,好险我现在完全笑不出来──眼前的女人连住在监狱里都活得十分精緻,我突然觉得也许住在监狱里对她来说不算是惩罚,只是一种阻止她继续犯案的手段罢了。 她看着我笑说:「你好像很冷?」 她一双眼黑沉沉的像一滩泥沼,会吞噬人的心神,我看着她嘴边的笑,也从嘴角挤出一抹疑似微笑的表情,「十一月了嘛。我们继续吧──聊聊你的……受害者吧,你都还记得她们吗?」 前些日子主编突发奇想,想採访一些重罪犯,将他们的经歷和想法匯集成一本书,主编说这类的书籍国外很多,但国内却几乎见不到,她很好奇重罪犯的思想是不是存在文化差异,一边说一边看着我暗示:你应该也很好奇吧?对吧,你们读社会学系的不是最常提出这种对大环境的反思批判吗? 她都这么问了,我能说什么?不,我不感兴趣,主要是我不想去监狱和一堆作奸犯科的人进行冗长的半结构式深度访谈,深入他们黑暗腐败的内心世界与之共情,那会让我千疮百孔的心灵变得更加沧桑。 ──别开玩笑,我还想要工作,于是我只能假笑着说了:嗯,的确很值得探讨。 于是我就在这里了,被迫替我千疮百孔的心灵再添上一层阴影。 所有的访谈都一样,在进行访谈之前必须先做好功课,先瞭解要访谈的物件──这说的有些拢统,说白了就是要採访游民就得先瞭解游民、要採访法医就要先瞭解法医、要採访杀人犯,那就得先瞭解杀人犯,这之中还是有些差别,像法医是个职业,我需要瞭解这个职业,但不需要瞭解个别法医的生平。 这就是採访重罪犯不同的地方,我每採访一个重罪犯就必须重新寻找资料,瞭解他们的生平、他们犯下的罪刑、如何犯下罪刑,遇到连环杀手甚至要瞭解他们的受害者,这样我才能分析他们为什么找上这些受害者,每瞭解一个重罪犯都会让我对人性的下限再刷新一些。 眼前这个女人并非我採访的第一名杀人犯,也不是第一名连环杀手,杀害的人甚至不是最多,但却让我发自内心的感到恶寒,她看上去太一般了,像是每个人一生中总是会遇到的那个乖乖女,对人和善亲切、温柔体贴,看着她会觉得她像个天使。 但她杀了五个人,五个都是曾经觉得她和善好相处的人。 我一直记得那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认识的人下手呢?」我做过不少功课,多数连环杀手都会选择陌生人下手,因为这样比较不会有负担,更容易拋弃受害者人类的身分,杀人时更容易一些。 但她下手的对象大多是自己的患者,关係亲近。 「嗯……因为她们信任我。」她笑着说,「你走在路上,一个陌生人停车说要载你一程,你一定会有警戒心,但假如是认识的朋友就不一样了。」 那时我握着话筒的手,用力的指尖发红,手背上的青筋和手骨都浮了出来。 唐展熙,今年二十八岁,犯下五起谋杀案,因多重罪名被判两个无期徒刑,许多人说应该要判死刑的,但判了死刑有什么用?判了死刑也执行不了,在监狱里的拘禁对唐展熙来说看上去并不痛苦,该吃吃、该睡睡。 人们总是觉得杀了人的那些人都应该要被恶梦缠身、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但那显然不包括我访问的这些重罪犯,具有反社会人格的罪犯更是如此,他们没有道德良知的问题,他们夜里总是睡得很香,待在监狱的日子只是很无聊而已。 唐展熙已在狱中服刑一年多,是去年在国内轰动一时的扑克牌杀手,还没抓到真兇那阵子,我出门总是带着瑞士刀和辣椒水,并且果断的把留了两年的长发剪了,因为新闻上说扑克牌杀手的目标对象是长发的女性。 英文里不是有句俗谚嘛,bettersafethansorry*。 但我朋友虞浩楠不那么想,他调侃说我太夸张,「都说祸害遗千年,你没那么容易死的。」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朝他竖起两隻嫩生生的中指。 那段时间他都陪我回家──我强迫他的,其他人一度觉得我们在一起了。 虞浩楠听说传闻开玩笑道:「那干嘛不顺了他们的意?等抓到人我们再分手就好了,主意不错吧?」 不错你妹,我看着虞浩楠漂亮得略显妖异的笑容吓得连声说不,「我才不要!你以为连环杀手那么容易找到吗?全世界没被侦破的连环谋杀案多得是,要是案子一辈子破不了我不就得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一边说我一边起了个寒颤,然后让他明天开始不用陪我回家了,别玷污我的清白。 *註:翻成中文的意思有点类似小心驶得万年船,直翻大概是比起等到事后遗憾不如小心为上。 番外、另一种版本的故事 之二 那时我们站在我家大楼外头,虞浩楠用哀怨的小眼神瞅着我,弄得我全身鸡皮疙瘩,立刻把他赶走,他离开时乐得跟什么一样,步伐轻快还哼着歌。 后来我仔细品了品,严重怀疑这是虞浩楠摆脱我的一个手段,这个心机深重的男人。 唐展熙总共杀害五名女性,第一次动手杀人是她十八岁的时候──十八岁,想我的十八岁还在苦哈哈的读书考试升学,做的最出格的事顶多就是高中在教官眼皮子底下放烟火、大学在宿舍里偷养宠物,高中时在学校放烟火可好玩了,我们一群人买了将近两千块的烟火,那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夜辅过后大伙带着烟火悄悄溜到顶楼,一楼和顶楼门口都有人把风,几个跑得快的男生来引燃烟火,其他人躲在一旁安全距离之外等着烟火升空。 那几个男生胆子也是大,点了烟火后,用测一百公尺的速度全力衝刺来和我们集合,虞浩楠跑得太快,被绊了一下,我连忙伸手想去扶他,他毫不客气的拉住我的手,我被他跑过来的作用力撞得差点跌倒,他紧紧搂住我的肩膀,这才稳住身子。 若是忽略前面一连串的意外,我们两个的动作就像是恋人之间亲暱的相拥,烟火升空,虞浩楠捂着我的耳朵,烟火炸裂的声音我听得并不真切,但却真切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里回盪,我第一反应是担心虞浩楠也听见了,便抬头看他想让他赶紧撒手,他只是看我,眼里闪闪发光的,倒映着窜上夜空的绚烂光彩,然后说:「别看我,看烟火。」 十二月的天,我却一点都不冷,整个人陷在虞浩楠怀里,周身被他的体温烘得暖融融的,眼里都是绚丽斑斕的花火。 那是我距离烟火最近的一次,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烟火都升空了,教官不可能没看见,教官一来,我们一群人便鸟兽散,虞浩楠拉着我跑得飞快,可带了我这么一个拖油瓶还是差点被教官逮到,我几次让他自己跑,但他打死不松手,好险我们双双躲过教官的追捕。 几个运气背的被教官逮到差点记过,后来只是以爱校服务了事,大伙本来应该要同甘共苦的,我为自己成功逃跑感到有些愧疚,后来也知道这是多危险的事,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有点狂,但现在跟唐展熙一比,人家十八岁杀人,我十八岁只是放个烟火、跑给教官追罢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循规蹈矩的代名词。 「你有被霸凌过吗?」唐展熙突然问我。 「嗯?」我下意识愣了下,有些错愕。 我们的交流模式向来是我问她答,大概是在监狱里的日子真的很无聊,我都不用怎么问,她便什么都肯说,这是她第一次问起关于我的问题。 我看着她的表情想从中找些端倪,我一直看不透唐展熙,我从大学开始便做过无数的访谈,认识各行各业的人,单论访谈这回事,我可以从一个人的眼神和小动作看出他的回答是否经过修饰、是否是真心话、是否隐瞒了什么,并敏锐地抓住那个缺失的部分深入挖掘,但我从来看不透唐展熙的眼神,她眼中什么都没有。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被霸凌过。」 「你看起来就像那样的人,」唐展熙撑着下巴直视着我的双眼,她嘴角带着笑,「品学兼优,老师同学都喜欢的好学生,在学校可能不是最核心的那群,但有自己一群小圈子,和谁都处得好。」 闻言我笑着,一边希望我的表情没有出卖了我不安的感觉,然后搓了搓交握的手指,五官舒展开,耸肩,「你还帮人看面相吗?」 「大概从小在小康家庭里成长?父母对你都不错吧?」唐展熙没有理会我的插科打諢,自说自话,这种状况经常发生,不只在她身上,我访问过的很多重罪犯都这样,只说自己想说的。 「但我不是这样的。」她继续说,我也没在意,事实上我想从她身上挖出她的故事,但并不想让她知道我的故事。 我没有一边做笔记,也没有录音,事前做的功课让我了解到,这些行为会让他们觉得有压力,像在被监视着,我尽可能让这一切像是在聊天,所以我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力,好险监狱有探访时间的限制,每次得到的故事不会太多,足够我的脑容量将那些故事记住。 「你没有被人在十二月淋过一整桶的冷水、便当没有被人倒在厨馀桶里、抽屉里没有被人塞过死掉的青蛙、也没有被人当眾故意刁难羞辱,她是个婊子,自以为高高在上,想让所有人捧着她的婊子。」她说这些话时不带一丝感情,只是进行事实陈述,像是将情感抽离出来,没了感觉的空壳,「所以吕薏嫻是活该,她不应该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 吕薏嫺是唐展熙的第一名受害者,唯一一名并非因窒息而死的受害者,吕薏嫺的死因是遭钝器敲击身亡,她并不算是唐展熙连环谋杀案的一环,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让她不同于其他人。 「所以你……杀吕薏嫻,是对她曾经做过的事的报復?」我问,期间我思考过措辞,不知道「杀」这个动词会不会冒犯到唐展熙。 但她像是不介意的样子,脸上还浮起一丝微笑,眼神飘移着像在思索,「一部分,是,她说想要和我道歉,得到我的原谅,但她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罢了,我不想让她好过,我只想把手指戳到她的眼睛里面翻搅。另一部分,我脑子里的声音告诉我,我得把她对我做过的事还给她,看她苦苦挣扎、哀求我放过她的样子,我不能让每个人都觉得他们能对我为所欲为,想要控制我的人,一个就已经太多了。」 我终于等到关键字,见缝插针的问:「想要控制你的人,还有谁?」 唐展熙闻言却沉默了,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无神,很快恢復往常黑糊糊、深不见底的样子,「……我已经除掉她了。」 我还想继续追问,但看守的女警说时间到了,唐展熙便从容的掛上电话起身离开。 好不容易到了关键的问题却被迫中断,我有些丧气,但也只能下次再继续。 后来又经过多方的访谈,吕薏嫻的轮廓逐渐鲜明了起来──那个女孩从小被父亲家暴、在学校霸凌比自己弱小的人,既是霸凌者,也是被霸凌者。 她也许认为弱者活该被欺负,你看,爸爸说了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她将暴力施加于他人身上,合理化父亲的行为,也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年纪稍微成熟一些,她也许逐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也许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她找上了当初被自己霸凌的那个女孩想要寻求原谅,当初那个怯弱的女孩笑着邀请自己回家作客。 她家是那么的华丽,典雅的独栋别墅,后方的小花园种满玫瑰、家里地面铺着漂亮的花纹磁砖、悬掛在天花板的水晶灯,还有优雅貌美的妈妈,她是多么喜欢女孩的家──然后她再也没有离开,她没能离开,一直沉睡在花丛之下。 番外、另一种版本的故事 之三 这几天我一直在整理曾经访谈过的重罪犯的资料,看着田野笔记上头密密麻麻的笔记,记录着重罪犯讲的话,以及我对此的註记,从前大学待我最好的教授总说我脑子过分清醒,少了些人性的柔软温暖。 他说理性是好,但少了细腻的情感,一味理性的看待所有事物会让你看不到很多东西。 对此我很庆幸,我要是有细腻的情感,一天天的跟这些重罪犯访谈可能得疯。 手边的资料整理到一个段落,一抬头外头天色已是粉紫色的日落时分,冬天太阳下山早,时间也才五点多,手机铃声恰好在此时响起,来电显示是虞浩楠,我接起电话,懒得修饰言语,「要干嘛?」 「兇屁啊?」虞浩楠口气比我更兇,「出来、吃饭、送你回家。」 我撇嘴,你让我跟你吃饭我就跟你吃饭,我有那么间吗?但我还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瞅着主编一踏出办公室,我便跟着后脚也溜了,搭电梯时正好看见副编急匆匆的离开办公室,见状我按着电梯等了他一会儿。 开玩笑,看着副编想搭电梯还关上电梯门,简直像是关上了自己的前程──副编一张脸长得白净端正,看着人的眼神总像是冬日里的暖阳,带着不过份亲近的温暖,一来上班就把办公室里的小姑娘迷了个遍,我也能趁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的垂涎副编的美顏,这不比晚餐香吗?至于虞浩楠,便让他等着吧。 副编看着我微笑,用他那醇厚温柔的声线向我道谢,我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来到办公大楼外头和副编道别以后,我便看见一旁虞浩楠很跩很痞的靠在自己车门边双手抱胸,一脸不耐烦,「万璟然,你让我等了十分鐘。」 「行吧,我下次让你等一个小时,凑个整数。」眼睛吃了一顿冰淇淋,我的心情很好,懒得理他莫名其妙的小脾气,让他起开别挡着副驾的车门。 上车后虞浩楠瞪了我一眼,我被瞪得莫名其妙,「你干嘛?眼睛抽筋?」 闻言,虞浩楠翻了个硕大的白眼,他一双眼细长凌厉,瞳孔占比大,这么翻白眼留下空洞惨白的眼珠子着实吓人,我抖了抖身子,双手交叉于胸前演示我的害怕,「你别翻白眼,会让我想到之前鬼片里看到的鬼。」 「万璟然你真的是欠揍你知道吗?」 听见虞浩楠那么说,我有些无辜的微微噘嘴耸肩,「有吗?我明明很可爱啊。」 然后他便一脸被我噁心到的表情让我闭嘴,我就是要这个效果。 回家路上我俩一起去火锅店吃晚餐,这个季节火锅店总是高朋满座,亏得我朋友是店经理才能临时给我弄到晚餐颠峰时段的座位。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想吃火锅才说要送我回家的?」我瞇了瞇眼看着对面正一脸满足的涮肉的虞浩楠,要是没有我,他这会儿还在外头吹着十一月的冷风、苦哈哈的等着服务人员叫号入场。 他抬了抬他那双衔着纤长睫毛的眼皮子瞟了我一眼,「废话,不然找你一起回家还能是为了什么?」 「你真贱。」我微笑,把自己不吃的东西全挑到虞浩楠锅里,金针菇、玉米、地瓜还有芋头,我看了看自己的锅,把菜盘的虾子也夹进他的锅里,并补上一句:「壳剥了再还我。」 虞浩楠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我,「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 「不是啊,」对此,我很淡定,「跟人说话才用人话,跟你说话,说的当然不是人话。」我笑得灿烂,眼下的卧蚕都笑成弯月。 看着虞浩楠吃鱉的表情我很快乐,他二话不说把虾子丢还给我,我不死心又夹到他锅里,捧者脸捏着嗓子撒娇,我赌他等会儿就会被我噁心的被迫容忍我的颐指气使,「好嘛,浩楠,你对我最好了,帮我剥虾壳嘛,拜託啦,我手指碰到海鲜会过敏。」说着一边挥挥我的纤纤玉指,一脸正经的胡说八道。 「我为什么?我是你男朋友吗?」这回虞浩楠倒是没把虾子丢还给我,只是睨了我一眼,我目的达成,见好就收,转回原先的音调,笑说:「你不是,你当然不是,你是我女朋友,女友一生一起走,剥虾壳有你帮我。」 论厚脸皮,他虞浩楠绝对比不过我。 虞浩楠又瞅了我一眼,问:「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我听他问正事便也不再嘻皮笑脸,「一句话概括:我的心灵正在逐渐腐烂。」 「你的心灵早就腐烂了。」他咕噥着。 我学着那些重罪犯自说自话的技能,无视他,「你听说过涂尔干的乱迷理论吗?」 虞浩楠撇嘴,「我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读的不同科系果然会有代沟,我撇嘴,「简单来说,涂尔干认为犯罪行为是社会的常态,当社会变迁过于迅速,现有的社会结构无法给予人的需求相应的控制框架,犯罪行为就会反映出这个部分,也就是说,犯罪行为会反映社会的问题所在。」 「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严谨定义上的连环杀手是近代社会的產物,就算是开膛手杰克也是工业化之后的人,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提出大屠杀只有可能在现代化的社会下才得以实现,再连结到现在的犯罪来思考,那些大规模、无差别的屠杀,在工业化以前其实不容易达成,一是人口密度没那么高,二是没有那么高效快速的杀人武器,机关枪一分鐘内可以发射数百发子弹,在一分鐘内造成百人伤亡,这在过去的社会几乎不可能办到;再说到前阵子韩国的n号房事件吧,这种犯罪手法非现代社会无法达成,」 「科技的迅速发展带来很多便利,但同时社会的规范跟不上科技的快速变迁,犯罪行为就体现出其中的漏洞──纳粹的最终解决中,按下杀人毒气开关的士兵认为自己无罪,他只是听从上层指令罢了,而那些观看n号房的用户也认为自己无罪,他们不过是围观罢了,这些集体犯罪行为有一个特点:将行为的结果、受害者的人性放远到行动者的视野之外,使行动者不会直接体验到自己行为的后果,他们没有真的杀人,但他们确实造成了伤害。距离二战已经过了超过半个世纪,类似的问题还是存在,这种状况要怎么去框架和规范?」 看见虞浩楠困惑的神色,我止住话音,我的思维方式很发散,容易出现边阐述想法,在过程中又冒出新想法的状况,之前教授就有提醒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的逻辑,我连忙把话题导正,「扯远了,回到连环杀手,连环杀手的出现是社会上的哪个部份出现问题?有学者认为,战后动盪的社会是孕育连环杀手的摇篮,美国战后出生的那群孩子长大后正好就是连环杀手的黄金年代,1970、80年代的美国有黄道十二宫、女大生杀手、山姆之子、btk杀手、亚特兰大杀手,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在同个时期出现这么多连环杀手,这不是巧合,甚至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离群值,他们的存在是某种社会疾病的症状。」 番外、另一种版本的故事 之四 「很多连环杀手成长于支离破碎的家庭,甚至是辗转于各个寄养家庭,他们的犯罪经常会与性连结,还有都对于操控、权力有很大的执着,他们的生活通常是脱离掌控的,触发犯罪的扳机经常是现实生活中的挫折和失恋等因素导致,是不是因为现代社会,人们越来越难以掌控自己的生活才出现这种犯罪型态?经济长期的动盪不安、越来越细緻的社会分工,这些人控制不了自己的人生,所有一切都仰仗他人,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挫折、失望,而杀人这件事可以让他们获得控制权,但当其中的快感消退以后,为了再次获得那种感觉,他们便会再次行兇……」 我看向虞浩楠,发现他一脸失去灵魂的呆滞,知道他没有跟上我的思路,叹了口气,「算了,我知道你没听懂。」 听见我这句话虞浩南一脸想打我的样子,紧了紧拳头没好气的瞪着我:「我跟你讨论一个量子力学你试试看听不听得懂?」 我举手投降,「我们不要这样互相伤害好吗?」 虞浩楠瞪了我一眼,我摆了摆手,决定以更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解释,「直接举例,去年那个扑克牌杀手你记得吗?」 「那个控制了你发型的杀手?记得。」 「她叫唐展熙,她在菁英家庭中成长,老爸是法官、老妈是教授,爷爷奶奶那边还有点老古董,觉得女孩子没用,所以她老妈对孩子的教育很严格,要她证明自己不是男孩子也很有用,她从小被灌输的目标就是要证明自己的影响力、要成为人上人,大权在握;国中时她爸被爆出害人冤狱,不光彩的下台了,从那之后她就被班上的女王蜂带头排挤霸凌──」 一边说着我都觉得有些压抑,换了口气才继续道:「老妈不近人情只要求成绩,家里没人给她温暖,到了学校又被霸凌排挤;大学依着她老妈的期望考上医学系,但撑不过医学院严苛高压的训练,只能转系,后来成为物理治疗师,进入职场后,好不容易等来的升职机会又被有家庭背景的人横刀夺去,最后她老妈死了,死了老妈的唐展熙就像脱韁野马,开始四处杀人,」 我顿住话音,深吸一口气,唐展熙前半段的人生可以说是命不好,后半段的人生只能说是她能力配不上野心,普通管道得不到的权力,她透过杀人来获得。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想要获得掌控权,她去当sm女王都比当连环杀手好啊。 「这种成长经歷是个人都得变成神经病,有些人选择伤害自己,但唐展熙选择伤害别人来发洩、来弥补自己缺失的部分,找回对自己生活的掌控,她没办法控制老妈对她的想法和评价,所以她杀了那些让她想起自己老妈的女人,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控制权。」 虞浩楠听着这些似乎觉得挺下饭,坐在我对面吃得还挺香,听见我的停顿,他问:「照你这样讲她听起来像是官逼民反,最后疯了的受害者啊。」 「官逼民反那反的也得是官好吗?杀了和自己一样的平民老百姓算什么啊?」我翻了个白眼,对于他愚钝的资质感到痛心疾首,「唐展熙的童年经歷是不好,就不说过得比她惨的,和她有类似经歷的人也不是每个最终都会走向杀人这条路。」 「杀人是唐展熙日復一日幻想的实现,她杀人不是因为金钱或是仇恨,你说她恨她老妈吗?我觉得很难讲,唐展熙老妈死前病得很重,甚至要依靠轮椅才能行动,唐展熙完全有能力可以杀了她,但她没有,她反而是在人死后开始大开杀戒,我觉得她一直很想达成母亲对她的期望,她害怕这个女人,但也想在她身上得到认可;」 「唐展熙没有疯,她很清醒的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代表了什么,她杀人是为了满足心里的慾望,一种获得控制权的慾望。别越过受害者去同情加害者,你要是对唐展熙的遭遇感到同情了,那你的同情心可能比夏季的尼罗河还氾滥。」 「这些重罪犯,特别是连环杀手,他们擅长混淆视听、操纵人的情绪,他们可能没有同理心,但他们完全知道人们想要听到什么,他们告诉我的说词并不完全是真的,只是他们愿意说的、想让我知道的,他们永远能找到一套说词证明自己也是受害者,我爸从小对我家暴、我妈总是不认可我、她想控制我、我被霸凌、被拋弃、属于我的机会被人抢走,我也是受害者──但,所以受害者就能名正言顺的杀人犯法了?」 「他们的说法,就算杀人也都是逼不得已,是别人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像是问性暴力的犯人为什么杀了受害者──我本来只是想强姦他,但他太吵了,为了让人安静下来我只能杀了他,最搞笑的是真的会有人随着他们的说词起舞,认为受害者被伤害、丧命,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穿着不知检点。」 虞浩楠轻哂,大概是认同了我的话,又用带着探究的语气问:「但他们是受害者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假如有的话,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所以我说你是理想主义者,大概觉得这个世界存在真善美吧。」我看着虞浩楠,嘴角的笑有些讥讽,他有时候天真的让我不爽,「你永远不会猜到触发他杀人的那个扳机到底是什么时候扣下的,他杀人的幻想一但出现,再多的人帮忙都于事无补,随便一个行为都能是实现幻想的藉口,连环杀手可能是这个社会多重因素下的產物,但决定动手杀人的还是他自己。」 我并不觉得这种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态可以被治疗,那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艾德.肯培,着名的女大生杀手在实施一连串的杀戮前曾经在精神病院住了五年,原因是他杀了自己的祖父母,待在精神病院的期间他和医疗人员成为朋友,并证明自己已达到可以安全释放的范围了,他的精神科医师对他最后的评语是:「这是一个积极主动配合治疗的年轻人,智力正常且已没有任何精神病……」 后来他杀了连同母亲在内的八人。 我访问的这些重罪犯,多数的人都没有悔意,不是完全拒绝承认自己的犯行,便是沾沾自喜的用编好的说词来传递自己的神话,还有一些人表示自己皈依宗教,心灵获得解脱和净化,反正我没有信过这种说词。 因为光顾着说话,我的火锅还剩一大半,虞浩楠的锅已经见底了,我夹起一块肉,决定说完这段就要开始认真吃饭,「在连环杀手的经歷里,该做的是找到问题的根源,反思、检讨,并导正,像是从许多连环杀手的童年经歷可以看出人与人的连带、父母的关爱对孩子来说有多重要,社会应该做的是更加重视孩子的成长环境,避免类似的悲剧重演,而不是去同情加害者,这不是为他们脱罪的藉口。」 虞浩楠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探究,「你一边听着重罪犯那些自圆其说的悲惨故事,还能脱离出来想到这些?然后一脸很认真的像是在倾听他们、理解他们?你不会精神分裂吗?」 我耸肩,被他一说也觉得这样好像满分裂的,「唔,社会学训练要我跳脱框架思考,但我不能激怒他们,我还要工作呢,所以要把自己当成他们那一边的人,让他们觉得我是朋友。」 番外、另一种版本的故事 之五 「所以你在利用他们。」虞浩楠笑道,他从锅子里捞出煮得熟透,呈现漂亮橘粉色的虾子,修长的手指仔细的剥开虾壳。 我想了想,坦然的点头,「我在利用他们。」 「你真的是个很无情的人你知道吗?」虞浩楠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把他的目光切得细碎,我看不真切他眼里乘载的情绪。 听见虞浩楠这么说,我一瞬间有些失神,心里顿时觉得有些讽刺,我无情吗? 场面一瞬间有些尷尬,最后,我只是笑着认同,「要不然你觉得我主管能放心让我去访谈重罪犯啊,要是换一个人去,现在可能都得疯。」 虞浩楠没说什么,只是把剥好的虾子夹到我的盘子上,两隻虾子,其中一隻是他的,我心安理得地照单全收,我就说,比厚脸皮他虞浩楠不是我的对手。 吃完饭,虞浩楠送我回到我家社区楼下,我们没有十八相送的习惯,我下车关门便头也不回的直接离开。 打开家门,猫咪细软的叫声便传来,淮通挪到我脚边蹭了蹭,叫声亲暱的衝我打招呼,我笑着打开灯,脱了鞋子把包随手甩到沙发上,脱下外套掛好,又走到小厨房倒了杯水喝才有心力低头看看我的小猫咪。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淮通便像我的影子一般亦步亦趋,我停下脚步他便蹭到我身边继续衝我喵喵叫。 淮通是我大学开始养的小猫,我这人对什么生物都有严重的看脸倾向,花了很多钱从猫舍买下淮通,爸妈知道后差点杀了我,并勒令我自己照顾好淮通,别想把烂摊子甩给他们,我很生气,我的淮通才不是烂摊子。 然后他们在看见淮通以后就再也没我这个女儿了,他们只认他们的猫孙子,每回回家总让我带着淮通,一回到家也是先问我淮通带回来没,还让我乾脆把淮通留在家让他们照顾好了,果然真香定律屡试不爽。 淮通是一隻漂亮的金渐层,圆头圆脑的特别呆萌,我捧着水蹲下身揉了揉淮通圆圆的脑子,他意识到我这会儿得空了,便喵了声,领着我走到他的水盆前,水盆里头的水剩下一点点,我连忙又给他装上,视线馀光却看见社区楼下虞浩楠的车还在,我忍不住探头多看了眼,只见他倚在自己车门边,手夹着一根菸吞云吐雾的,烟雾繚绕之下颇有几分颓废的美感。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抽菸了?我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影想着,总觉得此情此景应该再配一场大雨会更合适,就在他头上打上一盏昏黄的寂寥灯光,他就是电影里那个美强惨的男主角。 我脑补得正嗨,虞浩楠却鬼使神差的抬眼,正好看向我的窗子,我连忙蹲下,把自己藏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蹲下以后才意识到这是我家,就算有人心虚也不该是我心虚啊,莫名其妙。 但我没有站起身,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想起以前的事。 我和虞浩楠认识很久了,很多人都以为我们在交往,但只有我知道,最一开始他会跟我一块玩耍,只是为了测试他的初恋对他的态度。 我刚开始也不知道这回事,是那天漫天的烟火,我看着虞浩楠眼里的烟火,却发现他正看着另一个女孩子,那个传闻中,虞浩楠喜欢了好久的女孩子,当时那个女孩轻轻抓着一旁男孩的衣袖,抬头看着空中的五彩斑斕,笑得比烟花还绚烂。 虞浩楠的嘴紧紧抿着,揽着我的手垂落身侧,那时我就知道了,知道我之于他,与他之于我是不一样的。 我这个人对感情一向看得淡,既然都知道人家心不在我这便也不打算做无用功,什么女追男隔层纱都是唬烂,永远别想感动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那他妈就是水中捞月,捞不到月亮早晚得把自己赔进去。 当天晚上我就把所有对虞浩楠的小念想都斩了,我们就只互相利用,就只当朋友,我能多坏就对他多坏,用这种方式迂回的弥补我在他那里被意外践踏的自尊。 我以为他迟早会被我气走,但我们这种略有些畸形的相处模式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我不应该这样对他的,当人处于狂喜和盛怒的状态时,心脏的反应基本是相同的,证明爱的反面不是恨,冷漠才是,我没能对他冷漠,我知道那代表什么。 不然我怎么会给淮通取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呢,淮通、淮通,淮通又名南木香。 无情也得无情到底啊,半吊子的假装不喜欢算什么呢?所以我无情吗? 淮通看我蹲下以为我是想跟他玩,便蹭到我身边用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我揉了揉小傢伙的脸,问他:「淮通,你想不想改名字?」 淮通衝着我喵了声,我就当他是认同了。 天气越来越冷,我晚上睡觉都得开着暖气,不然窝在被窝里大半夜床都捂不热,冰冷冷的缩在床铺里头都忍不住发抖,淮通偶尔会窝到我的被子里同我一起睡觉,时间到了他便喵喵叫着让我起床给他添饭。 淮通真的是一隻很话嘮的猫。 我试着给淮通换过名字,什么圆圆、滚滚、软软、绵绵,怎么顺口好听怎么来,但他都不理我,我甚至让他跟我的姓叫万寿,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嫌弃,万寿怎么了吗?万寿不挺好的吗?只有我喊他淮通时他才会有反应的回我一声喵。 最气人的是我喊他南木他也喵,这猫怕是成精了。 后来我便歇了给淮通改名的心思,不过就是个名字,什么名字都是我的宝贝小猫咪。 一大早我便起床化了个完整的妆,今天要去监狱继续对唐展熙的访问,对着那个女人我必须全副武装,我不能让她看出我妆容底下的恐惧。 我给淮通添上水和猫粮,抓了抓小猫咪的圆圆的脑子,拎着包离开租屋处。 刚下楼我便看见大门外头的那辆车十分眼熟,倚在车门上的人也很眼熟,我正想假装没看见,直接去地下室开车,便对上对方的眼神,遂叹了口气,推门走向虞浩楠。 外头的风很烈,虞浩楠一张脸被冻得苍白,他死死瞪着我,像是我欠他八百万一样。 从前他要是这样瞪着我,我肯定立马认怂,嘻皮笑脸的撒娇卖乖,但跟重罪犯一对一访谈的这些日子,我的心理素质得到大幅度提升,看着他这眼神甚至觉得和蔼可亲,我紧了紧围巾,一脸若无其事的打招呼,「早啊,你来这干嘛?等人?」 看到虞浩楠我还是有些心虚,其实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回他讯息了──并且忽略了他三通电话,也不算有意的,还真就是这几天工作特别忙,没时间应付他虞大少爷。 「等你。」一边说着,虞浩楠便打开副驾的车门,「上车,我送你去上班。」 这还是自从他有车以后第一次替我开车门,我有些好笑,摇头,「我晚点要去监狱,得自己开车,还是谢了,上班路上小心。」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身后他沉得暗哑的嗓音喊住我,「万璟然,我哪里让你生气了吗?」 我转头看向虞浩楠,他眉宇间有一丝化不开的愁绪,我直视他的双眼微笑,「我不生气了。」 这次我真的离开了。 监狱里一如往常的寒冷萧瑟,我觉得里头的气温甚至比外头还低,外头至少有暖融融的太阳。 唐展熙用亲切的笑容和我打招呼,彷彿见到我是一件让她多么开心的事,说实话我有时候都差点信了她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