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尔(古言1v1)》 雁过声 红绸小轿随船入应天府这日,正当九月中浣,满城的桂花都已开了,香得排山倒海。清商坐在轿里,隔着盖头便闻见缕缕桂香,这气味也是甜丝丝的,只不如姑苏那般轻软似雾,略显厚重了些。 她偷偷将小帘子掀开一角,见一团秋日艳阳,浑身都是收不住的芒刺,明晃晃来射人眼,才知已过午时。 一排灰雁掠过晴空。 这些鸟从不回头,让人蓦生远扬之感,而后,又生出愧意。 清商心里氤氲着一丝没来由的惭愧,放下了帘子,转而想起这桩婚事的由来。 吴家三代以上,也是做过大官的,清商的曾祖父曾官至参政,高坐都堂许多年,风光无限。祖父则在吏部任过尚书,门生遍朝野,老年挂冠归里,传到她爹这代,却成了个荒唐子,整日摆弄龟壳,遑论举业,连家业也几乎败光了。 再往下,只出了清商这一个女儿。 自此,吴家顶着官宦世家的牌匾,内里却是个空壳子,平白惹人耻笑许多年。 卫国公府来信时,清商才过完十六岁的生辰。 娘气得在饭桌上掉了眼泪,同爹怨道:“你若争点气,早些重振门户,我们家又何至于这般好欺,人家只一封信便要将女儿娶去,你我这做爹娘的却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这门亲事,是清商的祖父在应天府做吏部尚书时,同老国公爷定下的。二人早年因诗结缘,斯文骨肉,格外投缘,吴尚书归里时,老国公爷闻之将有一孙降世,想到家中的小孙儿,当下拍了板——若吴家生的是女儿,便结一门姻缘。 这婚事原也不差,可如今吴家落魄,国公府照旧来娶便罢,却只是遣人来了封信,又听闻府上的老夫人病重,摆明了是存着冲喜的心思,只急要娶,对清商并无半分顾念。 这般嫁过去,日子能好过么? 娘骂完爹,泪眼朦胧里,又瞧见清商拿筷子的手,捏得一如既往的远,不由悲从中来,以帕拭泪道:“打小便同你说,筷子捏得远,将来也嫁得远,那时只当是笑话,如今却成真了——” 又起身,一把将清商搂进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发起颤来:“都是娘不好,若将你生作男子,来人世也不必经这一遭苦楚,都怪娘……” 清商听着娘哭,“远嫁”二字在心中的轮廓渐渐明了几分,是山山水水,两处天涯,从此要再见姑苏的月亮,只怕难如登天了。 想着,也流下泪来。 爹从头至尾不发一语,待母女二人痛哭一场,慢慢歇了声儿,方自兜中摸出枚包了浆的铜钱,朝天一掷。 铜钱于半空中翻滚、旋转,灯下隐隐照见幽暗的绿光,最终落定在桌上。 爹拊掌按住铜钱,再挪开手一看,微微笑了—— “商儿,嫁吧,天予姻缘,若不从,反遭其罹。” 清商便嫁了。 聘雁送到吴家,新娘坐进小船。清商远远看过一眼那聘雁,问娘,为什么是两只鹅? 娘替她整理裙裳,含泪笑道,鸿雁野鸟,不可生服,得之则死,若以鸿雁为挚,则是死物了。所以这世间嫁娶,所用挚礼,都不过是鹅而已,从非天边鸿雁。 清商回头一望,见天蓝得欲流,天幕下是远山近庐,车马行人,来来往往总不休——往日只见船随秋水远渡,暗暗羡着外头的风景,一到亲临,却是铺天盖地的愁。 爹娘缩成小小的黑点,似堤岸上落的两点水渍。 便想,忽如雨绝云。 晋初没什么好诗,傅玄有些名气,可诗做得也一般,只有一句“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还算贴切,清商读过便也抛在脑后,此时再想起这句诗来,却慢吞吞地,觉出一点钝痛。 她嫌傅玄以俗笔写女子,可自己终究也成了个俗人,逃不开命。 暮色四合之际,国公府掌起灯来,上上下下红绸披挂,几步一盏纱灯,像是天河都落到了此间,照满堂姹紫嫣红。 清商由婆子扶着,过庭院,入厅堂。 隔着一片红,她不知这夫郎的模样,只瞧得见脚下一片磨得发亮的砖石,反射出灯火的光。一双红缎绣靴踱到眼底来,手中红绸的另一头便被人接过去,牵着她,悠悠朝前走。 清商脚底下有些发颤,目光乱晃,却又什么也瞧不真切,只知四下里都是人,满满当当,热闹又陌生。无一处不在向她彰显——这儿是国公府,不是姑苏城里种了许多风荷的老宅子,须万分小心。 可越这般想着,就越生乱子。 过门槛时,她晃了神,脚下一个趔趄,身子没了重心,眼看就要朝前摔去。 倘若在此处摔了,盖头飞起,给许多外人瞧见可怎生是好? 清商吓得六神无主,险些惊呼出声,却给一只手扶住。 那只手宽厚温热,袖口的纹样与她的嫁衣同式,又瞧得见分明的骨节,如玉琢磨。 “看路。” 他丢了红绸,牵起她的手,携她入堂。 倾杯序 临到拜堂,都还有些心惊肉跳的。清商任他牵着,如人偶般僵僵地走上了前,两个红绸软垫摆在堂中,前头端然又是两双脚,一双黑缎靴,一双雪青色绣鞋,俱都料质无伦,她是见惯了绸与绣的,一眼便瞧出这并非凡品。 一壁看着两位高堂的鞋子,旁边已听人唱起来:“一拜高堂——” 清商忙觎着身边人的影子,随他一道拜了下去。 满堂喧声,如水般时鼓时沸,清商只听得每一拜后,谁人击掌,谁人大笑,吵得她头脑发昏。 四拜既毕,堂上便没了新娘子的事,下人们终于掌着花烛,将清商送进了新房。 独坐在喜床上,清商想掀了盖头透透气,又见床边丫鬟们的脚纹丝未动,绣鞋尖朝着她的方向,她若莽撞揭了盖头,将来传出去,岂非遭人耻笑? 如此,便只得枯坐着,等人来掀盖头。 这些日子行舟折转马车,又转作舟,奔波了太久。其中有几日风雨误了行程,昨日便急着赶路,不眠不休行了一夜船,实在颇费精神。 清商垂着头,睡意扑面而来,拽着她便往黑沉沉的梦里跌。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门轻轻开了,丫鬟们都被屏退,有人悄无声息踩着月色进来,清商依旧未能察觉。 卫璋在离喜床几尺远外站定。 今夜饮得有些多,方才夜风一吹清醒几分,然而入了这洞房,满室花烛暖照,一股子缱绻气息,又教人昏昏沉沉。 软红帐子底下坐着个女子,繁缛的喜服将人裹在里头,又经红绸覆着,像尊高藏阁中的小巧玉人。 按说,该揭盖头了。 他四处看了看,拿起一柄玉如意,迟疑片刻,走上前去。 玉如意将盖头一点点勾起,先是涂了唇脂的红唇,莹润如珠,再是挺翘的鼻梁,洁泽如玉,吹弹可破一般。 确是好容颜,可世子生在天子脚下,自幼便见惯风流,美色并不能轻易打动他。 手中的玉如意顿了顿,随后一鼓作气挑开了盖头,任那一小团软红轻飘飘坠在喜床上。 盖头下的少女,轻轻闭着眼,垂着头,呼吸轻轻浅浅。 她睡着了。 卫璋陷入沉默。 他方才也设想过盖头下女子的神情,或娇怯,或端庄,却从没想过,新娘子会在花烛夜睡着。 盖头被揭开,满室烛火顿时没了遮挡,晃到清商脸上,她眼皮一抖,睁开了眼睛。 两边的丫鬟都已不见了,新房内空荡荡——略带迷糊的目光转到另一边,猝不及防便撞上一人。 清商陡然间清醒起来,顺着那人玉带束起的窄腰往上看去,同一双清润的黑眸四目相对。 这双眸子有着令人生寒的冷意,却以玉白肤色作底,便似在温水中浸了一遭,涤荡去几分寒,生出些不期然的温润。 是极好的容色,却总如大雪天气,而云中透出淡日。 他静静地立在那儿,任清商毫不遮掩地打量,神色如常。 清商睁大眼睛看了会儿,方才如梦初醒——今夜是她的新婚夜,这人是她的夫郎。这般想着,一股热意便从耳后生出来,漫上脸颊,不消片刻,雪似的面庞上已然浮出一片薄粉。 卫璋打量了会儿她羞红的脸,依旧没甚表情,提脚走到桌边,拿起两半盛酒的匏瓜,递了一只给清商。 他道:“合卺酒。” 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说这三个字时,同背书无甚区别。 清商被这样不苟言笑的夫郎弄得一头雾水,面上的红也一点点褪去,慢吞吞伸手接过了那半只匏瓜。 见他开始饮酒,清商也照做,才喝了一口,便苦得皱起了眉。 她暗中偷觎一眼,这人却喝得神色自若,好似喝白水一般。 莫非他那一半酒是不苦的么? 正这般想着,半只匏瓜凑到她唇边来。 这位世子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开口说话,也不动作。 清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云里雾里的,最后只得试探着抿了一口——依旧是苦得人心里发慌。 他是在说,他的酒一样苦么? 真是好怪的人。 饮罢合卺酒,清商见他开始解衣,顿时慌了神——新婚夜那些事,娘亲早先便塞了本小册子给她,她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本想着怎么也逃不过的,可真到这时,又生出退却之意。 卫璋脱罢喜服,剩一身绯色里衣,看着瑟缩在一旁只顾发抖的少女,皱了皱眉。 “会脱么?”他问。 清商闻言又是一抖,抬头见他冷着脸,还微微皱起了眉,顿觉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 只得颤颤巍巍伸出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卫璋坐到她身旁等着,见她抖了半天,方才解开一条衣带,心道女子果然麻烦。他方才问是否要帮忙脱,她推拒不要,然而自己脱衣又脱得这样慢。 清商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喜服的下一件便是中衣,再是里衣,到最后,岂非只剩下一件肚兜了? 看那册子上的人多是赤着身子,有些又未全脱,也不知待会儿是得全脱了,还是留一件才好。 早知如此,该问一问娘亲的。 没待她螃蟹剥壳似的脱完一件喜服,腰间蓦然伸来一只手,长臂拦腰一揽,天旋地转间,卫璋已然将她压在身下。 剔银灯 清商陷进柔软的锦被里,凤冠早已是摘了,可乌浓云鬓间依旧残着些簪环珠翠,压在枕上泠泠一响,硌得后脑生疼。 她忍不住痛呼出声:“疼——” 卫璋撑在她上方,散了的墨发垂下来,同她的发缠在一处,掠过耳廓,星星点点的痒着。听她呼痛,他便停了扯衣裳的那只手,去替她卸那些纷乱的珠花,薄唇微抿,面上神色依旧一派肃然。 卸完头饰,二人两两相对,帐中一片鸦静。 方才只顾着后脑疼,不曾留意他另一只手的去向,此刻静下来,清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腰间一点热意,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你……你……” 卫璋空出手,动作利索地剥了她的衣裳,扯着她里衣的带子,一边瞥她一眼,神色冷淡无波:“太慢。” 冰凉的一句话,直将清商的哭声都堵了回去,卡在嗓子里,酸酸涩涩的,逼得眼眶发红。 他的手还垫在她腰下,掌着半边腰身,力道不大,却已能将她钉在喜床上,稍一动弹,便觉那只手收得更紧些。 清商不敢妄动,一双眸子水盈盈的,眼尾泛粉,瞧着他发起愣。 桂香、酒香,还混着几分桌上的枣子甜香,全缠作一团,在三面合围的拔步床里拧出一股醉人的暖意,雨丝似的漫洇着。 卫璋将人剥得只剩了件小衣,大片雪白肌肤映入眼中,忽然有些恍惚。他别开目光,又不经意瞧见那张带泪的小脸,眼中生出一丝犹疑,道—— “你怕我。” 清商忙摇头,眼泪却顺势滑落下来,打湿了绣枕。 怕倒也正常。 卫璋摸索着去解那肚兜的带子,心里猜测着身下人的年纪——成婚前诸项事宜皆是府上一手操办,虽有庚帖,他却全然没留意过要娶的人是谁。 娶妻生子,于他而言,和裁一件新衣也没什么分别。 在今夜之前,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然而此刻—— 细细一条带子缠在指间,尚残着余温,他轻轻扯开,将那件小衣脱去,少女雪白的身子便一点点流出来,许是灯烛映照,给玲珑身形镀上了层暖光,一如微晕的月色。 虽纤瘦玲珑,该丰盈的地方却是半分不清减。 同册子上的有些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卫璋沉吟片刻,回忆了下那册中所写,俯下身子,薄唇在她莹润的肩上亲了一下,继而一路流连,在锁骨间辗转。 他在做什么? 绵密的痒意攀升上脖颈,清商被迫抬起下巴,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将一层软绸攥紧,攥得发了皱,又无力地松开。 她只知行房时下面是何等光景,却不知,还要这样。 胡思乱想间,卫璋的唇已然游离到那一对绵软雪山上,淡淡看她一眼,一张口,将那颗小红珠含了进去。 清商的手指深深陷入被衾里,几乎要将那绸捅出几个洞来。 她面上涨得通红,不设防,正与他四目相对。 依旧是不起微澜的一双黑眸,可他含着那处不松口,还不轻不重地嘬弄着,连带着一张清清冷冷的面庞,也染了几分情色意味,如满池子寒水中浮出一丝胭红,缭缭绕绕,挥之不去。 清商自幼便长养在水乡的温声软语里,头一回遇上这等事,一时间羞愤欲死,只得紧紧闭了眼,权当自己是块任人磋磨的石头。 她欲当石头,却浑身上下都是温香软玉,叫人难舍。 卫璋终于松了口,直起上身,两掌握住她小小的膝盖,分开了两条雪脂似的纤白腿儿,便见腿心一点嫣红慢慢绽出来。 那处白生生的,却只有极窄的一条缝,两片嫩唇儿可怜巴巴地瑟缩着,贴在一处。 进得去么? 他沉吟片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看罢,试探着用一根指头拨弄了下那两片花唇,一点点将手指送了进去。 果然紧得很,可内里温软嫩滑,含着他的手,一吮一放,楚楚可怜,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致,却莫名令人心悸。 清商将脸转到一边,十分难耐,喉间溢出声声低哼。 春宫册里提到过,女子初次难耐,可先用手。卫璋用手弄了片刻,果然见丝丝缕缕的春液溢出来,黏而透明,在帐中若有若无氤氲着甜腻的香气。 少女低低呻吟着,婉转如游丝,缠得他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卫璋看了眼那张陷在满枕乌发间的小脸,喉结微滚,跪直上身,解衣露出了胯间物。 浅色微弯的一根,昂然挺立。 不知为何,方才它便悄然抬了头,此刻挺拔肿胀,前端铃口处还流出一点清液。 他扶着那物,缓缓低下身,投在帐上的影子也一并俯下来,同少女娇小的侧影迭在一处。红烛暖帐,藏住无限春光。 龟头在春水滑腻的穴口磨了两下,便分开花唇,慢慢将棒身送了进去。 滚烫的棒身一边碾开浅口处层层软肉,一边往里送着。卫璋蹙眉隐忍着,却见身下闭目不语的少女忽然睁了眼,泪汪汪地瞧着他,颤声道:“能,能不能……” 她声音变了调子,是与最初全然不同的羞怯娇软,仿佛掐得出水来。 埋在穴中的那根肉棒忽然轻轻跳动了一下,清商被磨得哼了一声,微微扭腰。 后半句话被搅得含糊不清:“将蜡烛吹了——” 与此同时,那滚烫的巨物已然尽根没入。 清商痛呼出声,仰起雪颈,扯出一条微弓的弧线。 卫璋揽着她腰身,一手撑在枕边,指骨用力得发了白,闷哼一声,低低道:“抱歉。” 抱歉,已经进去了。 破红蕊 清商别开脸,咬住下唇,不语。 卫璋沉默片刻,找补道:“新婚夜,花烛不可轻灭。” 确是有这样的说法,可到底是些陈年掌故,又兼怪力乱神之说,作不得数的。倘使真就这样点一夜的蜡烛,明晃晃地对着,岂不是羞死人? 见她面上羞意较方才更甚,卫璋略一沉吟,伸手将帐子放下。两边软红帐幔无声落下,阻隔去明火,融作一片晕晕然的绯色。 他扯了她的腿勾在腰间,开始缓缓抽送。 昏暗中两厢面对,更显出眉眼如画,二人呼吸交缠间,颇有些恍惚情迷之感。 那物顶到深处,往花心上轻轻戳弄着,被劈开身子的痛楚仍在,却也渐模糊了,反而酥麻之感一点点滋生。清商只觉骨根的一缕火烧上来,烧得脑子里乱云飞渡,四处漫开霞色。 交合处春液漫溢,性器进出间,漫生水浪清音。 卫璋捉了她揉皱锦被的手,五指插入指缝,扣在枕边。 身下已不再满足于缓抽慢送,一下比一下顶得深,次次顶入花心,到最后窄腰狠动,几乎是在撞了。 他额头上渗出细汗,心中亦觉失控。 再看身下人,脸儿绯红,翠弯弯的眉蹙着,乌发都给汗水打湿,黏在颊上,浑似才出浴。 二人身下胶连着,肉棒深嵌于穴中,在小腹上顶出一道微隆的小丘,少女肤色雪白,散着莹而薄的光,让人觉着再动一下便要被捅坏了似的。 清商抚上小腹,摸到那处隆起,微骇:“要……要破了。” 卫璋噎了片刻,有些发烫的手掌覆上去,道:“不会。” 温凉肌肤在他掌下一点点生热,交合处的情景低头便可见。性器被春液涂了一层薄亮,较初时又大了一圈,粉艳艳的穴口被撑得发白,时不时微微瑟缩一下。 混着春液一同流出的,还有丝丝殷红,不知怎的,让人心里一窒。 他那处生得本就大,清商含得费力,欲挣出,却发觉埋在体内的性器又涨大了些。 她半是哭半是吟地求饶:“涨,好涨……” 卫璋本无磋磨她之意,只是册中说须泻出阳精方才可令女子受孕,想了想,依旧未动。 见她难受得紧,便覆掌在隆起处,略施力揉了揉。 他心想,若是酸涨,揉几下兴许会好些。 这一揉,肉棒与穴中层层媚肉缠得更紧,连棒身上结虬的青筋蹭过穴壁时的痒意都清晰可感,好似敲石出火,点点火星子聚作一团,涌来连天热浪。 清商弓起身子,扭了几下,想要将那物吐出去。 开口便含了泣声:“求你……” 花心被碾出快慰,一波继一波热流不受控制地澎湃而出,淋在龟头上,媚肉收缩,将棒身箍得更紧了些。 卫璋被她夹得低喘,意识有一瞬恍惚,揉她小腹的动作却未停歇,反而重了几分: “什么?” 灭顶的快感涌上来,将她淹没。 清商娇躯颤颤,雪白腰腹弓作弦月,抽搐几下,识海中一阵白光闪过,淋淋漓漓泻了身子。 她瘫软在榻上,费力地睁眼看向卫璋,眸子好似浸了水—— “我说,求你,别揉了。” 卫璋不语,别过脸,撑在她上方,腰间又开始动作。经这一泻,小穴内里润滑不少,他抽送得愈发顺畅,却带了几分不满似的,次次撞得清商哼吟出声。 清商泪眼朦胧,自觉嗓子已然不归自己,而是作了红楼翠馆里的丝弦,绵绵发淫声。 她恍惚瞧着在自己身上起伏的人,看见他清白如雪的侧颜,然而目光掠过耳廓,却见之泛着一丝可疑的红。 神思昏昏,她鬼使神差地吹了一下那处薄红。 没吹散,反而又红了一些。来不及细看,卫璋已然转过头,定定地看向她,面上坚冰不动,眸色却似更沉了一分。 他抿唇不语,下巴上悬着一滴汗,大掌掐紧她腰身,往里狠顶了一下。那滴汗摇摇而坠,正晃落在她锁骨上。 “嗯……好痛,我不是有意的,你别……” 清商皱起小脸,哭着告饶。 卫璋不理她,按着她的肩将她钉在软绸里,腰间发了狠,充耳不闻她求饶之声,连连抽送了数百下,直将人撞得再发不出声,终于精关一松,将滚烫白浊射在里头。 情潮过后,二人都有些喘息,清商睁开眼,神色蔫蔫,正对上他一双漆目。 “你叫什么?” 他忽然发问。 他竟不知她的名字么?庚帖上分明写着的。 清商不免有些黯然,微微地垂了眼帘,细声细气道:“清商,吴清商。” 说罢,心中有些不平,又道:“你叫什么?” 她自然知道他叫什么,这样问,不过是要争口气回来。 撑在上方的人果然默了片刻,过了会儿,轻声道:“卫璋。” 意不尽 他的性器已软了下去,却仍深埋在她体内,清商正要开口催促他出来,才同他对视一眼,忽觉那物又微微地硬了起来,大有再振之意。 “你——” 清商不敢看他的脸,只垂着眼睛,对着他敞露的玉白胸膛,讪讪道:“你还没好吗?” 她这话说得并不直白,可也不委婉,一点温热的吐息洒在胸膛上,又勾着卫璋想起方才她轻吹自己耳朵的感觉,下腹一热,那物竟又硬挺了几分。 清商颊上一红,将脸埋到他罩下的暗影子里,等着他动作。 方才一番云雨,夜漏已然响过三更。卫璋想了想,自觉放纵,遂缓缓抽身而出,随手拿帕子拭净那些红红白白的水儿,整了整凌乱衣衫。 他掀帐而出,回头看了眼软软卧在一丛软绸里的少女,雪肤上的欢爱痕迹触目惊心,只一眼,便飞快收回目光,站起身道:“我去唤人来伺候你沐浴。” 清商低头看了眼自己红痕错杂的身子,也觉有些难堪,忙扯过锦被遮了遮,道:“好。” - 第二日晨起奉茶,清商总算见着了那双雪青色绣鞋的主人。 卫国公的夫人姓徐,年华未到四十,依然眉目姣好,形容温婉。 清商听人说过,她从前是这金陵城里有名的世家贵女,还是世子时的卫国公在一次宫宴上遥遥见了,惊鸿难抑,久久不能忘怀,偷写了许多封信送去徐府,门缝窗户里都塞过,却每一封都被原封不动送了回来。 当年的卫国公很是气馁,蔫蔫儿地求了他爹,请冰人带着纳采礼上徐府提亲,心中却想着,等人灰溜溜地回来,便斩断这根情丝。 那日,冰人回来了,喜笑颜开。 他那些雪片似也飞回的信换来一张红纸——是徐小姐的庚帖。 如今亲眼见着这位夫人,清商再观其风采,觉得果真不负盛名,是个极美的女子。而卫璋生得那样好看,多半也是随了她。 至于卫国公么,清商只奉茶时用余光带过了一眼,丝毫不敢多看,只瞧见又长又蓬的一把胡子垂在他胸前,浑似画上的关公。 等卫璋老了,也要这样么? 清商悄悄看一眼端然坐在身旁的人,在他玉白的容颜上描描画画,添几丝皱纹,涂一把胡子,再在心里略作赏看,大觉怪异。再俊美的人,留了那样的胡子,恐怕也是白璧生瑕——不,几乎是碎了的。 卫璋见她瞧自己,目光微动,便也瞧一眼她,却在那张柔婉的面庞上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嫌恶。 他低下头,暗窥自己衣着,不觉有差,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是时,国公夫人却扯了扯国公的衣袖,轻笑道:“你瞧他们夫妻二人,新婚燕尔,虽才见过一面,却已是顾盼有情呢。” 卫国公似有心事,闻言连应两声,陪着她笑了一笑。 夫人微微侧首,柔声询问清商:“婚事办得急,多有不周之处,这些日子坐船,一路风尘,现下可还觉得难受吗?” 清商赧然,弯弯唇:“其实船行得慢,便不太难受了。多谢夫人关心。” 她本该改口唤“娘”的,可初来乍到,实在觉得陌生,难以启齿。 夫人并不见怪,十分体谅地笑了一笑,道:“姑苏那边,我今早已命人去信,想来再过几日,你爹娘便可见信心安了。” 清商点点头,弯眉月眼,天然带几分水秀,见了便让人觉得欢喜。 她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心性,夫人不免提点卫璋:“你行事板正,可夫妻之间到底不同于旁人,得空了便带清商在金陵四处走走,她年纪小,你又长她一岁,该多顾念她些才是。 卫璋极轻地点下头,漆黑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情绪。 夫人见状,叹了口气,又叙些家常,便称疲累,挥挥手,让二人早些去了。 清商后又去见了府上的老夫人,人病得厉害,不能近观,只远远隔着珠帘问了安,窥视一眼,见之奄奄然,已是行将就木之态。 听娘说,卫家娶她大半是为了冲喜,倘若老夫人过两日便撒手人寰了,他们会不会嫌她晦气,将她扫地出门呢? 夫人是极好的人,应当做不出这种事。 踏出东院的门,清商转目看向卫璋,只见少年白如云石的侧颜映在日光下,一派淡漠。不免生出些担忧——他这样冷淡,哪天看见她晕倒在国公府大门外,恐怕也只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从旁边路过吧。 卫璋察觉到身边一线目光,侧过脸,眼神略带询问,盯住清商。 清商眼眸睁大了些,微微转了转乌黑的眼珠子,随口道:“我是想说,国公府这么大,你没有旁的兄弟姐妹吗?” 原来是为此事。 卫璋收回视线,淡淡道:“有两位庶兄。” 说罢,又补充道:“早年有一个被人下毒,夭折了。” 语气平平,惜字如金,好似在说书房外生了青苔,要扫去一些。 不过……庶兄,卫国公竟还有别的妾室么?清商暗惊,只觉翻开了一册封面上绘着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却发现里头是三妻四妾,闹得风波火势不死不休。 那样缱绻的开头,后来竟也掺进来别的女子,更何况是她和卫璋这般,硬生生凑成一对,将来更不知何去何从了。 清商垂下眼,步子不觉慢了些,一抬头便见卫璋已走出很远,忙提裙碎碎跑几步,跟了上去。 一枝花 过了中浣,盈满的月亮便一天似一天地亏下来,将入夜时,半规月自云中照出来,也是昏昏然。 天暗蓝一片,南书房已点上两盏灯。卫璋在门外整罢衣裳,提脚入了内,见父亲朝着窗户而坐,窗外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值秋风吹小绿,隐隐闪出星点的黄。 听得脚步声,卫国公回过头,热络地对他笑道:“衔之来了?快坐。” “衔之”是老国公爷去世前为小孙儿取的字,因他未及冠,这些年并无外人知晓,只父亲偶尔会这样唤他。 卫璋在旁坐下,也不笑,只问:“父亲有事?” 卫国公半张脸为胡须所遮,人过中年愁得失了美色,已称不得美髯公,却极好地掩了面上羞意,不太瞧得出脸红。 但卫璋不看也知,他必然是脸红了。 果然,在外一向不失威严的国公爷斟酌着开了口,语气软得像包子:“衔之,你二哥……他如今伤快好了,他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娘,也对不住你。只是他孤身在外,那样一副弱骨头,我怎能不担忧?你看,此事是否——” 卫璋站起身,打断了他:“否。” 他似乎生来就是这样冷情冷性的,说他是美玉,他却从无碎裂之状,若说是顽石,又折煞了这一身风华。可许多年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卫国公摸不透这个儿子的心思,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责怪道:“他总归是你的哥哥,身上流着我们卫家的血,你怎么就这么容不下他呢?” 少年冷淡疏离地看他一眼,轻声问道:“下毒的人,也配么?” 不待卫国公接话,他便退后一步,合袖微微一揖,道:“就算母亲同意,我不会,外公更不会,父亲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说罢,稍整衣袖,转身便朝门外走去,步子悠然,连烛火也未晃动半分。 卫国公气得胸口发疼,抄起手中书册便朝外丢去,被他侧身一让,飞了个空,没打着。 - 回西边园子时,才到院门外,里头便传来碎语声。 清商一边忙着跟丫鬟采薇聊天,手上还拿着把银剪子,半边身子探出窗户,从枝头剪下朵带露的海棠。 她问采薇:“你们金陵,有什么好玩的地儿么?” 采薇正双十年华,性子沉稳,闻言想了想,道:“那便多得很了,秦淮河是好的,钟山也可一看,总之,小夫人让世子带您去瞧一瞧,便知道了。” 这些人平日里,原来都唤她“小夫人”么? 卫璋想了想,觉得这个称呼倒是很贴切,同她一样软。又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想到了何处去,忙收了乱飞的思绪。抬脚正要入院,却听那软语响起,略带探究:“听说你们家娶我来,是为了冲喜,是这样么?” 他步子一滞,里头的丫鬟也半天没出声,四下里静悄悄的,铿然一叶。 见没人应声,清商便压低了声,自顾自地说:“是便是了,虽有些见不得人吧,却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已然这样,老夫人若还是去了,我岂非成了扫把星?到时候……你们国公府会将我赶出去么?” 也不知她成日在想什么。既已娶进门来,若因此将人扫地出门,丢的不是她的脸,却该是卫家的脸了——届时金陵城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将国公府淹了。 卫璋只觉无奈,抬脚步入院中,正踩中一片枯叶,清脆地裂出一声响。 那头窗临海棠,如偎着一团粉白的云,少女正转头同丫鬟说话,侧颜玉净花明,给半开半醉的海棠一照,分明是清秀颜色,却压下了满树芳菲。 她道:“你们若是赶我走,我就回姑苏去,陪着爹娘过完下半辈子,到剩我一个人了,便剃了头,去山里做姑子。” 采薇听得她这番惊人之语,已然露出讶色,再循着枯叶之声朝院子里一望,见一身白色绣袍的少年站在纱灯下,面覆寒霜,登时骇得脸色一白,福了福身子,便逃也似奔去小厨房了。 清商不解,回头一望,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 她放下剪子,将手背到身后,眼巴巴地望着卫璋缓步迈入门内。 方才她说的话,他要是都听到了,会不会生气? 清商心里有些没底。她虽然不喜欢他,可背地里这样编排人家,还全给他听了去,实在欠妥——他会怪她么? 丫鬟们在桌边布好菜,便一个接一个退了出去,空留二人在屋里面面相对。 卫璋在桌边坐下,见她仍站着,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便道:“看我做什么?” 语气平平,看来是没生气。 清商心里的小鼓沉了下去,朝他弯弯眼,笑道:“你好看呢。” 卫璋执筷的手一顿,低下头,耳廓上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红。 清商在他对面坐下,小手捏了象牙箸,对着满桌子菜式,有些无从下手。见卫璋夹了块笋,她也夹一块,又见他吃得慢条斯理,动作文雅,便也盯着他,慢慢咀嚼。 外头忽然下起雨,冰冰凉凉地敲着窗棂。南方的天,不起风,空作雨,最是一片潇潇,散了万条丝。 卫璋终于在雨声中搁了筷子,盯着清商,道:“有事?” 他这般单刀直入,清商有些不好意思,红了红脸,道:“我明日想在城中四处玩玩,你能带我去么?” 卫璋默了默,问:“你想去哪?” 清商眼眸一亮:“我要去秦淮河坐船玩。” 卫璋垂下眼:“秋深潦缩,江水都浅得很,无甚可游。” 清商偏了头,去寻他长睫掩映下的眸子,道:“可是今天下雨了呀。” 卫璋抬眼回视她,语气不咸不淡:“下雨了,那便更不好出游了。” 清商放下筷子,有些生气:“你——” 才出口一个字,便见他站起身,施施然理了理衣袖,道:“今夜我还是宿在书房,你早些睡。” 清商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慢慢红了眼眶,不答。 卫璋转身便走,出了门,又忽然心有所感地往回一望,正撞见她一张鹅蛋小脸上滑落两行泪珠,低着头,拿袖子抹了一下,再落下两行,又抹一下。 她真爱哭。卫璋想。 第二日,清商才起,对着铜镜恹恹地坐了,晓妆还未竟,忽闻外头响起敲门之声,不紧不慢,响了三下。 丫鬟将门开了,清商也转头望去。 外头烟雨涳濛,八扇镂花梨木门开了一格,如嵌着幅画,一身青色绣袍的人站在画里,微微觎她一眼,依旧一脸淡漠,却从身后拿出把纸伞,道—— “出门。” 闲中好 卫璋以为,去秦淮河坐船,便真的只是去坐船,摇橹半日,听一听雨声,也该打道回府了。 天色晕了墨,带着潮意。 他静立在魁光阁檐下,隔着雨丝风片,望向街对面卖绢花的摊位,生平第一次自觉天真。 “我要这个芍药的,还有这个桃花的,这个绿萼梅花也要……嗯,还有这个、这个,都要了。”清商低头在摊位前挑挑拣拣,忙得很。她左手拎了一串鼓鼓囊囊的纸包,右手拎得少些,却夹着根糖葫芦,时不时递到嘴边咬一口。 雨水不大,雾却泱泱,落到人身上,像披了层茸茸的小白珠子。卫璋见她衣上沾雨,微微皱了下眉,迈步入雨中,撑伞走了过去。 清商正费力地从荷包里掏钱,忽然头顶落下一方荫蔽,抬头一看,便瞧见卫璋睫上落着小小的水珠,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脸色不大好看。 他道:“好了吗?” 清商留恋地看一眼摊上各色绢花,终于,朝卖绢花的大娘缓慢点了下头,示意她包起来,大娘也面露不舍,二人一场买卖,倒是做得黯然销魂。 卫璋无言,撑伞在旁,同她对面而立。 两人都不说话,长街另一头却悄悄开了扇白板门扉,极轻的一声,清商耳朵一动,踮起脚尖,从卫璋的肩头望过去。 “是灯堂呢!” 她往伞外走出一步,轻轻扯了下卫璋的衣袖,示意他去看那间琳琳琅琅挂了一壁灯笼的铺子。 她扯他衣角的那只手,还捏着根糖葫芦。 卫璋眼睫一颤,道:“你——” 他想说,他不喜欢别人扯他的衣袖,还想说,小心,不要把糖葫芦沾到他衣裳上,那会很黏。更想说,天色不早了,不可再耽搁。 然而清商闻声,蓦地回过头来,一双清得见底的杏子眼,正巴巴儿地望着他,瞧着……有些可怜。 他看了看她,转而别开目光,垂眸看向她手里的纸包,淡声道:“——你拎得动吗?” 清商辗然一笑,弯着月牙眼儿,从大娘手里接过纸包,将那一堆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他手里,而后扯着他的衣袖,朝灯堂走去。 为什么她的眼睛总是带着湿意,瞧一眼,就湿漉漉地舔到人心上。卫璋将手中伞朝她倾去,忽觉今日风雨好大,连天雾水都漫上岸来。 灯堂外飘着青旗,“沿洄堂”三字,墨气淋漓,笔势风横雨斜。 主人是个老头子,一双眼眸极黑,两道皱纹在唇边深深切过,嘴角顺势耷拉下来,瞧着平整而端肃。他倚门而坐,看看天,又看看街雨,人来了,却不看人。 清商试探着走上前:“老伯?” 门口的光暗下一片,那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今天不开张,莫挡我看雨。” “……哦。” 清商有些失望,耷拉着眉眼,回到卫璋身边,又依依看了眼那满壁的灯,道:“我们走吧。” 卫璋没动。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心里估摸着已过了午时,想了想,仍旧朝灯堂走去。 才走开一个,一片青色绣袍又挡到眼前来,老头有些恼:“说了不开张,你——” 待抬眼望去,却微微怔了。 少年立在他前面,眉眼淡淡,轻声道:“陈伯。” 老头咳嗽了一声,站起身,用脚将小马扎踢到门后去,拍拍衣裳,又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清商,道:“要什么样的灯?” 好大的面子。 清商感激地看了一眼卫璋,转头便开始看灯笼,见壁上一片珠玑,各色灯笼描金细画,有的遍体雪痴好似白瑛石,有的又雕镂着珠雨楼台,不点灯已有八分真切,若点了,真不知何等盛景。 老头见她欢喜得紧,不免有些得意,抬手一盏盏指点给她看:“这个,荷花灯,最合长夏……这个,绣球灯,点起来真似明天照雪,还有这个媳妇灯——” 他转头看卫璋,挑眉道:“小子,你如今喜结丝萝,买盏这个送你娘子,岂不应景?” 卫璋正要开口,清商的眼睛却已快他一步,选中了挂在尽头的一盏羊角灯,兴冲冲道:“我要这个。” 老头回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着那盏绘了明月秋桂的羊角灯,面上闪过一丝复杂,沉默片刻,道:“这个,是和尚灯。” 她还真想去山里做姑子——连挑灯也要挑盏和尚灯。 卫璋蹙眉,走到清商身边,道:“不要这个。” 清商不满:“我就要这个!” 卫璋欲言又止,看了她一眼,别过脸道:“随你。” 老头笑笑:“这灯上有留白,还可以题些字,小娘子是自己题,还是让你夫君帮你题?” 卫璋又看一眼清商。 清商看都没看他,便道:“我自己来。” 说罢,兴致勃勃地提着灯笼走到桌边,雪白腕子拎起支笔,微微垂颈,认真写起字来。 老头凑到卫璋身边,抬手摸了摸下巴,压低声道:“不错。是你爷爷给你定的那个?” 卫璋“嗯”了一声。 老头点了点头:“还是你爷爷有眼光,你爹那个杀才,娶那么多小妾,到头来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真是个没良心的乌王八。” 他提点卫璋:“你可不要学他。” 卫璋还没答,那厢清商已经写毕,小心翼翼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灯笼捧着,走到二人跟前来。 她道:“老伯,我写好了。” 老头接过灯笼,要替她涂层漆,卫璋也顺势瞧了一眼那灯上的字迹,待瞧清写的什么,忽而愣了一愣。 走出沿洄堂,街上已空无一人,惜花天气,格外凄冷。 卫璋撑着伞,看了身边专心吃糖葫芦的人一眼,斟酌片刻,开了口:“你为何,非要选这盏灯?” 少年游 清商听罢,笑了一声,将手中灯笼捧起来,轻轻点了下上头的画,道:“因为这画画得好呀。” 蓬蓬一树秋桂,正与明月相照,又逢着沿洄堂边栽了几树桂花,行将凋败却还未败,小作清香,倒很应景。可到底也只是凡笔,有什么特别的? 卫璋没作声。 清商又继续道:“听娘说,我出生那夜有着极好的明月,窗户外边两树桂花盛开,风一来,香得似雾呢。” 她转头看向卫璋,一双眸子清亮似明珠,含笑道:“所以我娘便给我取名叫清商——清商应秋至,吹断月中香。” 卫璋静静看她片刻,转回了脸。 过了会儿,清商几乎已忘了自己方才说过什么,他却兀然开了口,轻声重复起那两个字:“清商。” 浓雾作雨,润人嗓音,仿佛也洇湿了她的名字,是从未有过的动听。 清商被他陡然一叫,忙应了声:“欸。” 四下还是悄然,没人再说话。相持片刻,她忽然明白——这人只是在试着念一念她的名字。 这倒是头一回呢。她心下暗称奇,便也敛了笑意,认认真真道:“卫璋。” 卫璋看她一眼,没什么反应,可平日里总带着孤意的眉眼却融软了一些,总算有什么能看入眼似的,轻轻“嗯”了一声。 街水似河,从脚下淌过。 二人穿过市坊,到了秦淮河边,见一只乌篷船正靠岸停着,白头舟子倚舷独坐,懒懒的,喉咙里低唱着些西曲儿。听得出是《那呵滩》里的两句——“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流淌在湖雾湖烟里,极苍凉之致。 老舟子抬头,瞧见雨雾里行来两个人,忙住了声,起身招呼道:“二位可是来坐船的?” 清商道正是,问:“今日可行船么?” 老舟子招招手,欢快道:“自然行的。” 卫璋伸手欲扶她上去,却见她从自己手中接过那些纸包,往船里一丢,继而两手提起裙子,十分灵巧地踩着船边跨了上去。 他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往袖里一藏,也跟着上了船。 待二人在舱中坐定,老舟子便解了绳,撑着橹问道:“二位要到何处去?” 卫璋看了眼清商,道:“四处游游,天黑便回。” 老舟子道了声“好”,遂摇起橹来,水面似软缎一般,推着这小船走。一时间两岸房屋都动了起来,逐逝波而去。 清商拆了纸包,摆开刚买的小食,鹅油酥、软香糕、如意糕、马蹄糕摆了满圈儿,团香弄粉,在桌上开出一片浓白淡彩缤纷。 她用帕子捏了一块如意糕,递给卫璋,诚恳道:“谢谢你带我出来玩,你先吃。” 卫璋端坐在桌前,漠然地看眼那块卧在白帕子里的糕点,回绝了她:“我不食甜。” 清商有些失望,往自己嘴里一塞,食之有味地吃下了。仍旧不死心,又拿起块鹅油酥,递到他面前:“那你吃这个。” 卫璋微不可察地往后躲了一下,道:“会掉屑。” 清商“哼”了一声,觉得这人好生挑剔。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不知错失了多少人间至味。 她将桌上的点心依次尝过一遍,用帕子斯文地擦着手,忽然万分怅怅地叹了口气。 “都没有重阳糕好吃。” 卫璋没吃过,却很体贴地接了话:“重阳糕?” 清商一手撑着小脸,一手拿了帕子在指尖转着,从记忆里回味着,满目怀念:“我娘做的重阳糕最好吃了,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她瞥一眼卫璋,补了句:“——也不掉屑。” 卫璋不答,兀自拎了一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又给她倒了一杯。 清商却没瞧见,仍沉浸在过去,再开口,语气又添一层愁:“可惜今年重阳我已在船上了,没吃到娘做的重阳糕。” 在船上做什么呢?哦,千里迢迢来嫁人。 盖着绣幔的小花轿,随船东复东,一路曲曲折折地过了十里秦淮,沿途的风景流荡着,开过了三秋桂子,香在天地间,恍惚似从前。 再后来,花轿摇曳入朱门,嫁给了眼前这个人。 这个连笑都不会笑,还挑剔得要命的讨厌鬼。清商颇为哀怨地看了对面人一眼,见他还在一脸淡然地喝着茶,顿时更气了几分。 许是天知人心,静静淋着小雨的秦淮河上忽然来了阵风,摇起大片碧波,将这小船一耸,卫璋手里的盏子便也随着一晃,泼了大片茶水在袍子上。 清商幸灾乐祸,还没来得及多乐上一会儿,这风便掀了帘子灌进来,大喇喇卷起她手中绢帕,一径朝舱外飞去。 “啊呀——” 清商惊呼一声,忙追着帕子出了舱,那小小白团却已先一步飘落在水面上,眼看将沉。她弯下腰去够那帕子,身子已探出大半,忽然间又颠来个浪,让她失了重心,往水里一头栽去。 老舟子见状大惊,慌忙喊她:“唉哟,小娘子,你——” 声音戛然而止——清商也没跌进水里去。 她腰身给人一圈,被整个儿拎了起来,双脚虽还是离了船板,却稳当得很。 老舟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似是松了口气:“真是多亏了小郎君手快,不然小娘子可就掉进水里去了,这时节转凉,落了水,恐要生病的。” 清商垂着手脚,面朝河水,见水面倒映着她惶惶然的一张脸——而卫璋正拦腰揽着她,像圈一只枕头那样,轻轻松松,将她圈在臂里。她怔怔地扭过头,生着张冷脸的少年亦垂眼回视,长睫掩下,眉眼为雨沾湿,黑白分明。 她抬手指向水面:“……帕子,飘走了。” 卫璋瞥了一眼,拎着她往舱里走,淡淡道:“嗯。” *原句“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我这里联了另外一句,觉得要应景一些。 夜行船 天青色盏子搁在桌上,还萦着丝热气,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场幻觉。清商被拎到桌边,只觉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一松,便被放了下来。 她落定在座上,回过头看向卫璋,颇有些不可思议——他竟只用一只手,就将她拎了起来。倘若将来她惹他生气了,他岂非也能这样一把拎起她,往鱼池里丢去? 清商心中微骇。 经这一番折腾,她身上衣裳都给弄乱了些,水碧色交领微敞,露出一片莹白肌肤,再往下,是明暗交映里的一痕雪脯。 卫璋的目光落到那处,微顿了一下。 清商见他看自己,也顺着往下一瞧,霎时,一点热意自耳畔飞起,须臾间红透了面皮。她飞快伸手挡在胸前一遮,遮得严严实实,红着脸道:“你看什么?” 卫璋若无其事地别过脸。 他开始脱衣裳。 清商大骇,被烫到般往后一缩,问他:“你……你脱衣裳做什么?” 卫璋没理她,自顾自地将外袍脱了,折了两折,迭放在她身边,自个儿也顺势在一旁坐下。 他将茶盏斟满,饮了一口,道:“湿了。” 衣裳湿了。 原来是她想多了。 清商自觉有些丢面子,红着脸,往远处挪了挪,倚在小窗边上,将小帘子掀了一角,任风雨吹面,散着热意。 深秋昼短,又下着雨,周遭都只是悄悄地暗了下去,这船在淅沥声中走着,像是行到了雨天深处。两岸的人家都陆续亮了火光,船上也挂起灯笼,一点蔼然红光,照散了舱中郁色。 入了夜,究竟还有些冷。清商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缩回舱里,又趁卫璋没注意,悄悄将冰凉的手伸进他放在一边的袍子里,上头还残着余温,是同他那张冰块脸截然不同的温暖。 卫璋余光里掠过这一幕,没拆穿她。 过了会儿,微微抬袖扶上桌沿,障去一半风。 老舟子不知从何处提出坛酒,往舱里一放,朝二人道:“方才真险,小郎君和小娘子快来吃点酒吧,好压压惊。” 卫璋刚想道不必,便见一团人影靠了过来,半边身子越过他往外探着,眼眸亮亮,问道:“什么酒?” 老舟子呵然一笑:“是前些年两位客人赠我的桂花酒。我呀,一直舍不得喝,拖宕经年,如今已不大能饮酒了,今日得见二位小友,年少风流,心中倒是欢喜得很,便请你们替我喝了吧。” 清商乐了,扯一扯卫璋的衣袖,示意他去拿。 在使唤他做事这上头,她倒是无师自通,做得理直气壮。 卫璋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回,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去提了那坛酒,又朝老舟子微微颔首,道:“多谢船家。” 老舟子道了声客气,一面撑着橹,又借火光将这少年细瞧了一瞧,忽道:“小郎君生得有些眼熟。” 卫璋将酒坛子搁在桌上,坐定了,想了会儿,回道:“在下与船家,应不曾见过。” 他坐在那儿,一眼望去,自有着衣冠人家的气度。却又有些不同于旁的世家公子——其人骨子里,绝非温润如玉,而当落落白石,犹带雪,常生寒。 颇似故人风度。 老舟子似大梦初回,忙不迭问道:“小郎君可是姓卫?” 卫璋不料他果真识得自己,便点了点头,报上家门:“正是卫国公府。” 老舟子又望向一旁忙着闻酒香的清商,定睛一瞧,悟了,道:“想来,这位小娘子应当是姓吴?” 清商茫然回过头:“欸?船家怎知?” 看来是猜中了。 他裹了裹身上蓑衣,笑了声,又叹一声,道:“看来人事早有天定,这坛酒多年未饮,便是在等着二位呢。” 几十年前,白头舟子还有一头黑发,江陵水患,他便千里迢迢来了应天府,在秦淮河边撑起乌篷船。时人爱豪奢,他的船,常被冷落。 有一日,上来两个年轻人,一个着华裳,一个着布衣。布衣的那个他倒认识,是在河边摆摊卖诗集的吴公子,听说他父亲入了狱,欲求人相助,却又四处行卷不得,只能卖些诗勉强维持生计。 着华裳的那个,似是前不久才凯旋的那位卫国公。 他们喝了酒,就要念诗,舟子便在外头听,卫国公念句“曾向西江船上渡,惯听寒夜滴篷声”,念罢,痛饮一角酒,往窗户边上懒懒靠去,看舱外,风雨开怀抱。吴公子则叹口气,蘸酒水在桌上写字,舟子那时不认字,问他写的什么,他说,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 后来,到大家稀里糊涂都老了,二人提着盏和尚灯来了,说以后恐难再见,还赠了他一坛桂花酒。 舟子摇橹,十年又十年,也常觉得,客心已百念。 眼下的这两位客人,方才进来,也提的是盏和尚灯呢。 老舟子有些怅然,又欣慰道:“那二位已仙去,不能再见,今日却得遇二位小友,平生夙愿,也算是得偿了。” 卫璋垂下眼,想起幼时祖父常说要带他来坐船,可他不愿,要留在家中读书,便一次也没来过。 ——如今倒成终天之憾了。 才出神一会子,清商已不知用什么方法弄开了酒坛,给自己满斟上一杯,小心翼翼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卫璋看着她,见她唇角缓缓扬起,十分满足地发出了一声轻叹。 他便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上一口,顿觉熟悉,的确就是祖父所酿的桂花酒风味。 在几十年前的船上,喝几十年前的酒,几度光阴筛滤,还载桂花香,作少年游。 清商饮了两杯酒,觉得身上暖和不少,一时间胆子大起来,转身同他轻轻碰了杯,理直气壮地指使他:“卫璋,你快敬我一杯酒。” 为什么是他敬? 卫璋低头看向两只碰在一处的酒杯,伸出手,捏住她一截细腕,将之往上抬了一抬,杯沿便顺势高出一些。 他垂眸,先自饮了,道:“敬你。” 清商饮尽杯中酒,顺势往桌上一伏,枕着手臂,将半边雪白脸颊压得鼓了起来,半阖着眼,眉目醉软。她喃喃道:“娘说了,小孩子不能多喝酒,等有人敬我酒了,就可以随便喝。” 卫璋面色不动,道:“合卺酒。” 清商握拳,轻轻捶了捶桌子,不满道:“不算,你都没敬我。” 卫璋不答,便没人再说话,空余雨声滴蓬。从舱里望出去,两岸绵绵的屋脊都模糊在昏色里,天地间云也昏昏,雨也昏昏。 这船又顺着来时路摇了回来,尽头一点灯火别样的盛,正是沿洄堂,在暗雨里张了一堂灯火,载满旗风。 “娘。” 卫璋看着灯,忽听身边人低低呢喃了一声。 竟然醉成这样。 他转过脸,盯着那张绯红的小脸看了会,见她慢慢睁开眼,也盯着他看起来。四目相对间,约莫过了盏茶时间,她从桌上抬起脸,一点点靠了过来。 还是含糊着叫道:“娘。” 身子摇摇晃晃的,一径往他怀里栽去。 卫璋伸手,扶住她的脑袋,又不好再动作,便这样僵着,低头看见她垂下的乌浓羽睫,尽为泪水沾湿,糊作了一团。 她生在秋天,没喝过多少酒,爱吃重阳糕,嫁人嫁得懵懵懂懂不情不愿,什么都不在意似的。然而,又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愿讲。 乌篷船又回到了渡口。 那股子桂香似有若无地渗透进来,早些时候在沿洄堂买的灯就搁在角落里,还是俗笔画的明月秋桂。只是多了一行簪花小楷,落在留白处,是—— “沿洄堂外秋桂子,几回疑是故园香。” 她说,几回疑是故园香。 醉扶归 到夜风住,空留一街细雨。 国公府朱门未阖,檐下结了道雨帘子,沥沥不休,几个丫鬟小厮挤在这里头,给纱灯一照,明晃晃一片焦灼之色。 小厮庆儿望望天,跺了下脚,急道:“往日世子出门,到申时必回,今日怎的还未回来?这寒深雾重的,天又黑,难不成——”话未说完,耳朵给人一拧,痛得他龇牙咧嘴,再回头一看,忙讨饶道:“采薇姐姐,庆儿错了……好姐姐,你可快松手吧,疼死了。” 采薇斜他一眼,松了手,道:“世子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做事总是十拿九稳的,小夫人今日是第一回出去玩,迟了些也是难免,不许说这些晦气话!” 庆儿连声道是。 话虽这么说,可采薇心里头其实也惶惶。她往檐外迈出一步,朝雾里张望了会儿,仍没望见个人影子,不由有几分心焦。 身后有人踩着砖路飞跑来,踏得连珠脆响,那脚步声落定在门口,便听问道:“怎的还未回来?老爷让世子去见客,这都来瞧第三回了。” 今儿下午,虞夫人一家拖家带口地上门来了,说是虞老爷现已调任回京,只是家宅凋敝,尚住不得人,要在国公府借住一段日子。而国公爷同胞美多年未见,一朝团聚,喜得涕泪泗流,又听虞夫人说想见见侄儿,便屡屡遣人来唤。 可世子出门前说了,不必下人跟随,他们若贸然去寻,以他的性子,恐要惹得他不快了。 这边还在等着,采薇忽然望见长街尽头显出一点亮光来,那光团从容不迫地移着,半天才从雨雾中照见人影——正是他们等了一夜的世子。 少年并未撑伞。 他背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清商,慢慢从秦淮河边上一路走回这儿来,外袍盖在了她身上,兜头罩着,一点没让她淋湿。自己倒是给细雨打湿了绣袍,在衣摆上洇出一大片暗绿。 那灯笼的竿儿还紧紧握在清商手里,宝贝得很,一丝也不肯松。 众人见了,忙撑伞迎上去。几把纸伞将二人团团罩在里头,采薇挤进去,欲将清商扶下来,却见她另一只手正紧紧攥着世子的衣带,不由捂嘴笑了一笑,让到后头去了。 清商仍在梦中呓语:“娘……” 她说着,低下头在少年颈窝里蹭了一蹭,将他柔软的墨发蹭得一团乱,呼吸温热,洒在他颈间,轻轻掻弄着。 卫璋沉着脸,强忍住将人丢下来的冲动。 进了门,他便将背上的人放下来,才放了半边手,还没等到她脚沾地,腰间忽然一紧,接着便是“刺啦”一声裂帛的响,衣带应声而落,散了他半边袍子。 罢了,是带子不牢。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替她找补。 下一刻,清商趴在他背上,难受地皱了皱眉,酝酿一会儿,“哇”一声,吐出一肚子酒水。 一股热意浇在肩头,缓缓顺流而下。 围在边上的一众下人纷纷滞住,亲眼见着这少年冷淡的面色一点点阴沉下去,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他闭目,蹙眉隐忍不发,沉声道:“把她给我弄下去。” 众人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清商弄了下来。采薇觎一眼世子铁青的脸色,吓得心里一咯噔,急急扯了身边的丫鬟,二人一并将醉成软泥的小夫人带了回去。 第二日,天放了晴。 清商因醉得了一夜好梦,起得格外早。 待在铜镜前坐定,采薇便拿起象牙梳,替她轻轻梳着头,一面梳,一面从镜中窥着她的神情,见她一脸惺忪茫然,不由试探道:“昨夜的事,小夫人可还有些印象吗?” 清商想了想:“昨夜?” 想了会儿,她问:“昨夜我是如何回来的?” 采薇低下脸,轻笑着道:“是世子将您背回来的呢。” “他?” 清商总觉着她在说笑——伺候人这等事,同他那张冷脸实在格格不入。她不满道:“你骗人,我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采薇见她不信,便收了笑,认真道:“奴婢没骗您,真是世子背着您回来的,府上好多人都瞧见了,一会子见了他们,您一问便知是真是假了。” 清商见她一脸笃定,低头揣摩片刻,道:“没想到……他人还挺好的。” 采薇笑道:“其实世子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心肠并不坏呢,对您,就更是了。” 清商疑惑道:“对我?” 对她,不也是那般冷么?她反正没瞧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采薇见状,索性将昨夜的事同她说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连吐在卫璋身上时,他的脸色如何沉郁都一并讲了出来。待她一点点说完,那张映在镜里的面容也渐渐显出惶恐来。 清商大惊失色:“你是说,我扯断了他的衣带,还吐在了他身上?” 采薇点点头。 呆滞半日,清商终于慢慢眨了眨眼。 她动手散开才盘了一半的发,一径往床上奔去,扯过被子一盖,只露了个头出来,朝采薇道:“我今日生病了,起不得床,你快将门窗都闭了,莫让人再进来。” 采薇照做。 - 夜里,卫璋还是来了。 他已沐浴过,换了一身白绣袍,墨发半束,瞧着很是爽目。清商躲在帐子里装睡,见他踱来,忙紧紧闭了双眼,作熟睡状。 卫璋在床边驻足,抬手撩开了帐子。 枕间一张粉白小脸,乌浓羽睫垂掩着,轻轻颤动。他面色不动,将帐幔勾起,一撩袍,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怎么还坐下了? 清商等了许久,见他仍旧未走,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入目便是一截雪白袍袖,寒凉似水,再往上窥视,那人正倚在床边,阖了双目。 她伸手,轻轻戳了戳他。 没反应。 应当是睡着了吧。清商见状,忙轻手轻脚地从被子里爬出,披了件衣裳,从他边上探出一只脚,去踩地上的绣鞋。 才踩中一只鞋,撑在身后的手忽然给人一捉,腕子被紧紧攥住,力道大得发疼。 她转过脸,正对上那一双冰凉的黑眸,吓得抖了一抖。 卫璋拉着她的腕子,乌眉淡目,寒声发问:“去哪?” 琐窗寒 清商欲挣,挣不脱,嗫嚅道:“我……” 她原想着,偷偷溜去采薇房里睡一夜,他后面若醒转,没寻着人应当也就作罢了,谁知才开溜,便被抓了个正着。 且看他这副要吃人的样子,恐难轻易放过她——也罢,倒不如打开板壁说亮话。清商抬起头,有些心虚,话却说得十分硬气:“我弄脏了你的衣裳,到时候赔你一件便是了,你这样拉着我不放,弄得我的手好疼,还不快些松开。” 话音才落,箍在腕上的力道猝然一松。 少年垂眼看着她,淡淡道:“不用赔。” 清商听罢,茫茫然眨了眨眼,怔愣间回转神来,便见他已上手解了腰间玉带,正从容脱着外袍,一干衣物簌簌丢到边上,转眼便只剩了件白色中衣。 长身微倾,朝榻上逼近。 她忙缩入床角,退无可退,扯了锦被盖在身上,一脸警觉地望过去。 湖色帐幔隔了四方景,被衾眠倒作小山,也是淡淡绿,中间还拥着个披水碧色绸衣的小人,似是从湖光山色里头流出来的,以水塑了一身肌骨。 那双眸子又浸了湿意,两汪清水一下一下地颤着。 卫璋这回却不为所动,上了榻,便欺上前,将她晾在外头的细白脚踝一捉,扯了过来。 一手掌住她薄而微凉的脊背,带进怀里。 清商撞上他胸膛,一股清冽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颊上飞了红,忙将头埋得低低的。 平日里没心没肺的,这会子知道脸红了。 卫璋冷眼瞧着,上手将她小衣剥开半边,慢条斯理地探进去,握了满手绵软。清商低下头,见青色小衣里浮出一只手的轮廓,好似碧波起,不过慢揉两下,便逼得她溢出一声低吟。 短促的一声,烫到人心上。 卫璋低眸看她一眼,抽了手,又顺着玲珑身线往下游走,滑到大腿内侧,稍一用力,分开了她的双腿。 清商被他按着倒在了被衾上,满枕乌发流泻,一双眸子睁得极大,蓄满了水。 ——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见卫璋正面无表情地解着里衣带子,她忙将脸转到一边,等了会儿,却又有些好奇,悄悄回过脸去瞧。 洞房那夜陌生又羞怯,她都没怎么瞧清这东西,便被折磨了个半死,这下陡然一瞧,骇得心里猛颤了一颤。 “不行!不要,快拿开……” 她扭着身子就要往边上躲,又被卫璋一把拉回来,不许她退藏。 那双黑眸将她盯住了,紧箍着她手臂,淡声发问:“为何?” 上回,她分明没有这般抗拒。 清商面色有些窘,把腿儿又夹紧了几分,小声道:“我怕疼,你……你上回弄得我好疼,我害怕。” 卫璋想了想,道:“我轻点。” 说罢,就要俯下身来。 “不要!” 清商抬手抵住他胸膛,咬了咬唇,目光闪躲着,低声道:“太大了,我看着就害怕。” 分明是推拒,落到人耳边,倒胜似迎。 卫璋两次被拒,罕见地没觉得麻烦,视线一扫,扯过她落在绣枕边的衣带,遮上她的眼。 他轻轻按住她,低下身来,安抚道:“不会很疼。” 清商总算不再挣扎,小声道:“你把蜡烛灭了,不许看我。” 卫璋便依着她,将蜡烛熄了,却没将帐子再放下,一点月色侵进来,雪肤都似浸在了水里。清商浑然不觉,隔绸望见烛光骤灭,慢慢安下心来。 黑暗中,一点灼而硬的触感抵上腿心,不紧不慢地磨动,磨得热意涌泻,玉户间漫溢出清液,将二人身下濡湿,青绸一片泥泞。 清商仰起一点尖尖似雪的下巴,红唇微张,短促地喘了两声。 未以绸带遮掩时,那对水杏眼儿便会挠人心房,可遮了,只瞧得见雪肤红唇相映,却教稚气尽褪,媚意萦如丝。卫璋别开视线,挺动腰身,缓缓将性器送了进去,湿热媚肉拥裹而上,绞得他呼吸一窒。 性器停下片刻,复又再入,如此几次,总算尽根入了。卫璋一手撑在软绸上,骨节泛白,许久未再动作,待借着月光瞧见身下人紧蹙的眉一点点舒展开了,方才开始缓抽慢送。 清商拱起白腻腰腹,咬住自己的指尖,交合处磨出黏腻水声,一声声轻而愈促的喘息随之织进来,在帐子里雾了一片。 咬疼了的手指又被人从齿关解救出来,十指交扣,底下撞她愈深,便扣得愈紧。 半扇窗扉未掩,夜色深浓,几乎欲流。 天边只有带着寒气的一钩儿浅金,须臾,风卷着云掩上来了,屋子里也暗了下去,谁也瞧不见谁。 卫璋的手自她腰间往边上游走,一路抚过柔腻小腹,激起一层战栗。 清商促喘几声,在他背上挠了一下,换来一记深顶。 “不许乱摸……嗯……也不许——” 她顿了顿,半是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半是词穷。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在床榻间,卫璋分毫不让,手自她腰后绕过,一手揽了,坐起身子,将人也捞着一并坐了起来。 “你——啊,太深了……” 清商紧紧扶着他的手臂,只觉那物又往里捅得深了几分,覆在眼上的绸带滑落下来,借一点云间的月色,瞧清了眼前人。 他正垂眼看着二人身下,十分专心。 清商恼羞成怒,身子一倾,往前紧拥住他,埋在他颈窝里闷闷道:“不许乱看!” 卫璋垂目,越过她莹润的肩头,望见覆了满背的青丝,乌缎一般,流淌到腰间。 他抬手抚了抚,将人按进怀里,两团柔软也随之压上来,一点热意烧上耳畔,心跳似鼓。 清商在他耳边低低喘息着,蝴蝶骨起起伏伏。一转头,便瞧见他红透的耳尖——少年人的冷意,一如河上春冰,总在天光不见处暗自消融。 她恶向胆边生,一张口,就咬了上去。 *下章继续,小狗打架,还是早上更。 玉交枝 耳垂传来一点尖锐的刺痛,卫璋捏住怀中人的后颈,将她从肩上拎开。一面按着她不许她动,一面用食指抵开她的唇,瞧见里头尖尖的两颗小虎牙,稚气又嚣张。 他淡淡看了看,正要松手,清商忽然飞快地瞥他一眼,牙关一咬,叼住了他的手指,不肯放。 倒是没怎么用力,但是虎牙的一点尖儿缓缓磨着手指,细微濡湿的痒意很是挠人。 卫璋目光掠过那两瓣粉唇,道:“松口。” 清商咬着他的手指,话音含混,冷冷“哼”了一声。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卫璋覆在她后颈上的手开始顺着脊背缓缓下移,移到腰上,稍微用力,将她往下按,深埋的性器往里又捅入几分,龟头重重碾磨着花心,痒意蛰人。 清商脊背一颤,松了牙关,泪汪汪地往身下看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他,便被接连而来的数下深顶撞碎了话语,散成不成腔的吟声。 连番深顶,清商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撞散了。 她乌发蓬乱,声音也似泪珠颤颤:“我要、要躺着。” 卫璋道:“不行。” 清商同他四目相对,开始哭。他却雷打不动,只扶着她的腰,一边闲闲地看她哭,一边往里顶。 历历算来,嫁进来已近半月,清商起初对他还有几分陌生疏离,后来发现这人就是块冷冰冰的石头,同吴家大门外的石狮子也没什么区别——她年幼时,最爱骑在上头看街景了。 然而,一切都错了。他的确没太多情绪,也不爱说话,却不是可以任人骑的石狮子,平日或许能容忍她张牙舞爪,此刻却半点不肯相让。 她有点后悔,还有点委屈,对着那双凉凉的黑眸,又流下两行眼泪。 哭起来也很好看。 卫璋这般想着,按着她,又深深往里顶了一记。 清商颤颤喘了声,呼吸紊乱,低下头,瞧见自己被身下一根粗长的性器连连进出,细微黏腻的水声,在暗夜里静静蚕食着。 她两手攀在他肩膀上,抬起头,正对上他低垂的眼。 秋风着紧,澎湃灌入窗子,移堂中满地树影花纹。入了帐里,吹到清商汗津津的身子上,让她瑟瑟一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朝外看去。 帐幔洞开,二人赤身相拥,正对着未掩的窗。 她立时便恼了,扯一下他的头发:“你怎么不把帐子放下来!” 卫璋被她扯得下巴微微一仰,脸侧一绺散发为风所掠,擦过眼眸,漆目仍不闪不烁—— 淡声道:“忘了。”他抬手放下帐幔,不见了月色,满床旖旎都浸在阴黑里,全凭着直觉将那细腰提起,又按下。 他分明是故意的——简直是太过分了! 清商不解气,伸臂一捞,压下他脖颈,仰头张口就咬在他下巴上,咬得有些重,又很快松了口。 逃也似的,身子往后躲了躲。 卫璋蹙眉。 她咬在此处,未免太容易被人瞧见。 他将人揽到近前,屈指勾起她下巴,将她咬的这一口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清商吃痛,小腹一缩,甬道里的媚肉就疯狂绞紧,湿热的媚肉吞吐几下,绞得卫璋腰眼发麻,险些就此丢在了里头。 他闷哼一声,试图说服清商:“松一点。” 清商难得拿捏住他命门,听得此语,细白的腿儿缠上他腰,含着那物,又绞紧了几分。 卫璋闭上眼,喉结上下一滚,发出一声低闷的喘息。 道理她是不会听的。 他睁开眼,眸色凉如水,对上那水雾氤氲的一双杏子眼儿,双手紧捏她的腰身朝下用力一按,往里又深又狠地连顶了数下,任她哭着求饶,只不许逃开半分。 清商扶着他的手臂,被颠得心肝儿发颤,三魂飞掉了七魄,欲生欲死。待稍歇时,她低头埋到他肩上,故技重施,又狠狠咬了下去,他入得重,她便咬得更重,直到一丝血腥味溢出来,才松了口。 两瓣粉唇为血色所染,嫣红欲滴,卫璋被咬出了血印子也未见动容,抬手便捏住她尖俏的下巴,又咬了回去。 这一口,咬在她唇上。 原本,只是在报复性的咬,却终究不忍咬得太重,便转作舔舐,舌尖沿着唇形描摹,慢慢撬开了齿关,勾到那一点清甜的蕊儿,与之勾缠起来。 清商并不知这其实算作一个吻,只是很不服气地要将他顶回去,然而一番缠斗间,到底落了下风,晕晕乎乎地喘不上气来。 卫璋扣住她后脑,给她渡气,吻着吻着便将人压在了枕上,伸手按住她腿根,迫着她分得更开,窄腰耸动,捣得深而重。 清商呜咽着用力推他,才终于让他松开了自己,甫一离了这个吻,忙转过脸去,深深呼吸。 待意识渐渐清明,再扭头,只瞧见咫尺之外的一双眼眸,漆黑如墨,本该一并没入夜色中,却覆了一层清而润的水光,似有什么悄悄融在里头。 他盯着她,不过片刻之间,又扳过她的脸,延续了这个吻。 懒画眉 十月初一,照例是一年里开炉的日子。 采薇在屋子里摆好银丝炭盆,又卷了隔间的绣帘,踱到帐子边上,低声道:“小夫人,今儿是寒衣节呢,您还不起么?” 帐中温暖,清商睡思昏昏,眼儿也没睁便道:“我娘自然会给祖宗们烧寒衣的,何必我来多此一举。” 卫璋昨夜五更才放她入睡,累得她早上起来用了点粥,便困得泪眼朦胧,复又解衣归床。再一睁眼,日头已过了正午,一天的日子仿佛只有二指长。 采薇道了声好,折转身往回才走一步,见外头进来个人,忙扭头小声道:“小夫人,世子来了。” 清商闻言,拥着锦被翻了个身,将自己裹成条蛄蛹,忿忿道:“柿子?什么柿子,是吃的那个柿子么?我最讨厌吃柿子了——哦,要是是你们家的那个柿子,就更讨厌了,有多远给我拿多远,看着就心烦。” 采薇忍着笑,朝外头进来的人福了福身子,退了下去。 卫璋走上前,伸手将帐子挑开一隙,淡淡瞥了眼,道:“该起了。” 声音不似昨夜沙哑,却还是让人恨得牙痒痒。清商一听是他,当下便睁开眼,扭头往帐外看去,果然见他站在边上,正一脸冷漠地注视着她。 瞧瞧,这是什么表情? 清商卷着被子朝里一滚,背对着他,恶声恶气道:“你来做什么?” 外头许久没人应声。 这就走了?当真是块石头,踢一脚就自己滚了。清商在心里骂他一通,翻过身,被杵在外头的白色身影吓了一跳,伸手抚了抚胸口,没好气道:“你怎么还没走?” 卫璋将帐子挂起,黑眸中映出她半恼的神情,忽然道:“疼么?” 清商闻言面上一红,别过脸:“什么疼不疼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正要开口赶他走,忽然脚踝一凉——是卫璋俯身掀了被子,捉住她一只脚踝,慢慢朝里探去。她忙往后一缩,质问道:“青天白日的,你……你想做什么?” 卫璋沉默片刻,自袖中伸出一只手,摊开予她看—— “涂药。” 昨夜点了灯,他想瞧瞧她是否受伤,才看了一眼,见似乎有些红肿,还没来得及再细看,就被踹了一脚——她还让他滚。 清商瞥了一眼,见他手心里放着一个青色瓷瓶,带着几分犹疑道:“你、你放在那儿,我自己来。” 他将瓷瓶搁下,转身便走。清商看着那道干净挺拔的背影,忽然起了点坏心,微微支起上身,朝外唤道:“慢着。” 卫璋转身,见她侧卧在云被里,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我累了,你来。” 他分开她的腿,借着日光,瞧见那处果然被蹂躏得不成模样,垂下眼,抹了些膏药上去。 过了会儿,忽然道:“抱歉。” “哼。” 清商捏着被角,觉着身下那一点凉意缓缓朝里推进,不由夹紧了双腿,又悄悄睁开一只眼,见他正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神情认真而专注。 她心想——算了,原谅他了。 - 入夜,卫国公在瞻园为虞夫人治席接风。 老国公爱桂花酒,这园子从前有的是桂山桂海,逢秋同发,一雨之后可播四方清香。然自他去后,新袭了爵的卫国公并不爱桂花,反而十分厌恶,大肆伐桂作薪,日复一日,从前的桂花海已然付之一炬,只剩下紧靠着南边书房的两棵,因其根与地基深连,才免于罹难。 取而代之的,便是如今满园的菊,黄复黄,紫复紫,大如拱把,长似珠帘。 清商乍见菊海,不由惊叹道:“好多菊花啊。” 没人搭理她。 她十分不满,扯扯卫璋的衣袖,试图让这块石头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卫璋便扫一眼那些披金带甲的菊花,又看了看亭子四角挂着的各色菊花球,“嗯”了一声。心道:他还是这么俗。 正要提脚朝设宴的亭子走去,衣袖又忽然给人一扯,清商对着南边那两树桂花遥遥一指,兴冲冲道:“我想去摘桂花。” 他看了眼那张团在一圈白绒里的小鹅子脸,终没忍拂她的意,任她牵着过去,帮忙摘了一枝桂花。 摘过花,清商狐裘上的一簇白绒毛被提溜着,小碎步跟上他步伐,边走边抱怨道:“你轻点儿,这衣裳可贵了,不要弄坏了。”见他不语,又拿桂枝轻轻点了下他的手,问:“我想喝桂花酒了,今日会有么?” 卫璋步子一顿,看了看她手中桂花,又望一眼不远处的亭子,想了想,道:“不会有了。” 席间的确没有桂花酒。 亭子边上搭着戏台,锣鼓响处,先唱了四出尝汤戏。二人掀了斑竹帘子进去,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夫人坐在卫国公边上,神色有些疲惫,见人来了,忙笑着招呼道:“你们两个可算是来了,快,坐到我边上来。” 边上一众丫鬟小厮忙着布菜,步子流利地踅过去,银酒壶摆上来,里头是满满当当的“竹叶青”。 落了座,清商陪夫人寒暄几句,待转过头,便见对面有个女子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 织金云缎的衣裙,手拿一把雀翎扇,十指尖尖,涂着极艳的蔻丹,华丽逼人——听说卫璋有个堂妹,难道便是眼前这位么? 清商对她弯弯唇,她却一脸不屑地别开了眼,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瞧她那样! 清商低下头,默默灌了一口汤,企图浇灭自己心里的不平。这时,卫国公忽然转过头,对那女子道:“妹妹,你总念叨着要见侄儿,今夜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原来,不是卫璋的妹妹,是他爹的妹妹。 怎么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长到这个岁数,一个还是明明丽人,一个就成了胡子一大把的老男人呢?清商又喝一口汤,听那女子道:“这两日,小宝一出门便是整日不归,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小宝,快些过来,让姑姑仔细瞧瞧你。” 卫璋执筷的手滞住。 夫人低低咳了两声,委婉劝道:“芸妹,孩子如今大了,乳名什么的,还是不要再叫了。” 虞夫人“哎哟”一声,拿扇子掩面笑了笑,道:“你瞧我,一高兴起来,都忘了避讳。” 清商忍笑忍得辛苦,一转头,见卫璋神色欲裂,不由埋下头,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低声唤道:“小宝。” 卫璋耳廓微红,淡淡瞥她一眼,起身同虞夫人敬了杯酒。 少年人衣冠闲雅,风华正茂,虞夫人越瞧心里越欢喜,细细打量了会儿,忽然道:“好侄儿,你这脸上,如何破了道口子?” 她说的,是清商昨夜咬在他下巴上的那一口,牙印虽然已消了,小虎牙的尖儿却戳了道血口,不细瞧其实瞧不出来。 清商喝汤的动作变得迟缓,心里一跳一跳的。 卫璋坐下,不经意地往边上扫了一眼,闲闲道—— “被狗咬的。” 清商一口汤灌进喉咙,蓦地一呛,剧烈咳嗽了两声。 桂花明 一时间,席上数双眼睛都齐铺铺地看过来,盯着二人。 夫人轻抚了两下清商的背,关怀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呛着了?喝汤也该慢些才是,别急。”说罢,又问卫璋:“三郎,你向来不亲近这些小猫小狗的,这回又如何能咬到你的脸上了?” 那声三郎一出,原本醉意朦胧的卫国公忽然眯了眯眼,眸光一点点凝住,如坠梦中。 卫璋在桌下一把按住清商偷袭的手,镇定道:“无妨,一时疏忽。” 夫人原本一脸担忧,眼角余光掠过,兀然瞧见了桌下那两只紧扣的手,目光又在二人间流连一番,忽然用帕子掩着唇,笑了。 这插曲一过,戏台子上的正戏也开唱了,外头斑竹帘子琅琅一阵摇响,婢女小厮鱼贯而入,捧着各色主菜,利索地摆上来。 虞夫人见席上无人说话,顺势引入正题,用雀翎扇敲敲桌,同卫国公道:“妹妹我今日算是见过侄儿了,可哥哥你还没见过外甥女呢,怎么问也不问一句?” 卫国公捋着胡子,目光游离不定,敷衍道:“就是你那个这回在路上生了病的养女?叫……盈盈的那个?” 虞夫人最听不得这话,听了便恼,驳道:“是瑛瑛!还有,什么养女?瑛瑛是比我亲骨血还亲的女儿,哥哥休要胡诌。” 卫国公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 虞夫人又趁机将话抬上席面,一面娓娓道来,一面将眼觎着另一头的两人,傲然道:“我家瑛瑛,在景州可是出了名的美人,非但作得一手好诗,画的画也可称上景州一绝——” 这厢,清商掐人没掐成,反被卫璋紧扣着手不放,只能单手捏起勺子慢慢喝汤,时不时幽怨地望他一眼。 卫璋神色自若,望着戏台子上一片朱红雀绿,从容地饮尽了一杯酒。 才放下酒杯,垂在膝上的白袖忽然动了一动。 一转头,清商扯下他衣袖,戳了戳他,慢吞吞地递过来只小银碟子,看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那道碧螺虾仁。 卫璋会意,接了过去,夹上几只虾仁。 清商想,他一只手做事倒是做得利索得很。 虞夫人忍耐着往下讲:“若非我治家严厉,景州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少年郎要被迷了去呢,单说那侯家的二公子——” 小银碟子递回来,清商望着里头零星的几只虾仁,扁扁嘴,一口吞掉了,又递过一只小瓷碗,低声嘱咐道:“小宝,盛汤。” 卫璋脸色微沉,依旧接了过来,替她盛上一碗鲃肺汤。 虞夫人紧盯着二人,再忍:“那侯家二公子提亲便提了三回,其实并非他人不好,只是——” 卫璋将汤碗递回,道:“烫。” 这时,猛听得席上一声叩响,虞夫人已是忍无可忍,用扇子重重一敲桌,目光扫了一圈,将矛头对准清商,斥道:“你们吴家便是这般教女儿的?这等零碎小事,你是没长手么,不能亲自做?再不济,旁边的丫鬟又是干什么吃的?” 清商正接汤碗,被她蓦地一抢白,又烫了一下,忙吹了吹手指,有些委屈地望回去——她现在本就只有一只手可用,更何况……吴家又不会吃个饭都有丫鬟在旁边伺候。 卫璋放下汤碗,皱了皱眉。 夫人抱怨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孩子都被吓着了。” 虞夫人气极,一眼扫过去,对面三人仿佛生着同一双眼睛,都漾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怨,静静看过来。她又扭头去看自家兄长,却见他早已神游天外,浑然不觉席上风波乍起。 不由用扇尖推他一下:“哥哥,你这个一家之主,便是这样当的?” 卫国公被她这么一推,醒过神来,咳了两声,道:“吵什么?” 乍自旧梦中醒转,他不耐烦地拿手指刮了刮脑门,眼风往席间一扫,欲斥而不知从何处开口,忽的,瞧见清商面前放着一根桂花枝,色如金钗,在半明半昧的各色肴馔里兀自闪着。 那一点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当下便垮了脸色,冷冷道:“谁让你将这东西带过来的?” 清商一怔,眸子里闪着惊惶,伸出手,慢慢将那枝花挪到桌下藏起来。 一旁,向来话少的少年忽然抬起眼,淡淡看向脸色不虞的卫国公,嗓音清冷:“父亲,你在怕什么?” 卫国公面色涨红:“你——” 夫人忙起身拉他坐下,低低劝道:“你跟孩子置什么气?” 虞夫人摇了摇扇,有几分疑惑:“哥哥,当年的事,你还是忘不掉?听说你砍掉了一园子的桂花,还气病了娘,要我说——那些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卫国公的火气转了向,猛地站起身,将桌子拍得当啷一片响,瞪着她道:“什么叫我气病了娘?你今日非将这话说清楚了!” 虞夫人也不好惹,凤目睁圆,顶了回去:“若非你四处留情,让那些莺莺燕燕找上门来,还闹出那么大一桩事,娘又怎会被气病?这事同你脱不了干系!” 眼见着一场接风宴,闹成一片狼藉。夫人坐在一旁,叹了口气,已是见怪不怪,慢慢扶着桌子起了身,同坐着的二人道:“有些话,还是由着他们说开的好,我们先走吧。” 清商有些茫然,仍旧点点头,跟着夫人出了亭子。慢慢踱到外头,仰望夜色,见黑天里一刀新月,散了满天星。 一封书 卫璋自亭中出,穿过闹闹嚷嚷的园子,先是去了书房,却未如往常般长留,而是又回了西院。 正如他所料,清商未眠。 她裹着狐裘,小小一团雪,缩在屋檐下。淡月里,老梧桐碎了一地的影痕,四处阴黑,余一点孤灯镶在夜色里,比影更单薄。 卫璋走过去,在她身边驻足片刻,道:“地上凉。” 清商抱着膝盖,小脸儿埋在影子里,瞧不见神情,却蓦地笑了一笑,带着几分叹息似的。她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起圈,轻声道:“你父亲和姑姑……似乎不大喜欢我。” 卫璋默了默,在她身旁坐下。 石阶寒凉,平日里扫得还算干净,这夜风起,斜斜吹下一片海棠来,星星可数。他白袖上落了一片,欲拂而未动,想开口说些什么,也未说成。 清商戳着地上的花,慢吞吞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们,”她扭头看向卫璋:“就像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见卫璋不理她,她又戳一戳他:“小宝,你说话呀。” 不要这样叫我。他微微皱起眉,想告诉她自己不喜欢这个名字,却听见她话里带了哭音,眼角余光带过,见那双眼儿蓄满了水,一荡一荡,似湖上风生。 便没反驳,低低“嗯”了一声。 月色照人格外冷,清商睁着双泪眼,幽幽打量他,觉得他比平时看起来似乎更淡漠了些——旁人不喜欢她,他也不喜欢她,这个国公府简直是烂透了。 越想越气,她转头捂着脸又呜呜哭了起来,边哭边后悔道:“嫁给你一点儿也不好,早知道这样,当初葑门那个王公子来提亲的时候,我就该直接嫁给他,被欺负了,走半个时辰就能回家……” 卫璋听她絮絮说着,哭得累了,时不时还要缓一缓再说,终于精疲力尽,垂下头去,没了声儿。 他伸出手,将袖子递了过去。 清商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抹起眼泪,却越抹越多,好像眼泪生了根,淹掉他一片白袖。 待她哭完,卫璋收回手,自另一边袖中摸出一物,拆开来,递了个什么过去——是块扁扁的白糕点。 清商席上没吃饱,接过来就咬掉一半,粉腻酥融,有些熟悉。慢慢吃着,忽然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低头看向那块糕点,眼睛又湿了:“……这是重阳糕。” 卫璋轻轻看她一眼,问:“好吃么?” 清商鼓着腮细细品了品,回想道:“跟我娘做的不太一样,可是,又很像。” 卫璋道:“这是金月坊的重阳糕。” 清商就问:“金月坊不是在城北那边吗?来回可要小半日呢。”她转头看卫璋,犹疑道:“所以……你昨天一整日没回来,是为了这个?” 刚来时她也曾问过采薇,金陵城何处有重阳糕,采薇道不曾听过,但城北金月坊能做四方食馔,或许会有。只是隔了太远,来回便要小半日,终究缘悭一面。 卫璋别开脸:“路过。” 清商眼睛一弯,扯着他袖子摇了摇,道:“我才不信,你整日里闲得发慌,有什么事能让你跑大半个金陵城,你定然是——” 卫璋神色淡淡,随手塞过一块糕点,堵了她的嘴。 吃完了,他又塞一块,她便又吃一块。 连着吃了几块,一片长长的东西被递过来,清商接过咬了一口,口感干涩。她松口,低头看向手中,薄薄似雪的一片,烙了桂花漆印——是一封家书。 三两下拆了,自里吐出两张纸,一为爹娘合写的书信。两样字迹交错,像是书里爱诉相思的长短句。 爹写,清商吾儿,一别如雨,百念成山,衡门之下,可有儿栖迟之地?娘则写,天乍寒,添衣否?风俗异,加餐否?爹再写,愿儿与夫郎燕燕于飞,齐眉相守。娘写,夫郎若有他心,摧烧之,莫回头。爹又写,细水长流。娘写,你爹没用。及至末了,爹匆忙添下一行蝇头小字,笔锋转了钝,却认出是——平生我亦轻吾儿,晚岁休复念此翁。 白纸迭两迭,每一迭都万分细致,一点湿意落在折线上,很快便洇透。清商用袖子擦擦眼泪,又抖开另一张,是娘亲手写的重阳糕方子,琐琐屑屑,恨不能倾尽所知。 清商将两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擦干眼泪便开始笑,扬起唇角,扭头看了卫璋一会儿,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 卫璋垂着眼,思绪慢慢转回,待想起该说什么时,肩上慢慢靠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隔着衣裳,也能觉出一片柔软。 清商将头靠在他肩上,抱着那两张纸数了会星星,数到八十几颗时困意袭来,将两眼一闭,竟就此睡去了。 檐下粉墙一片,拂了半壁花影。 卫璋静坐许久,忽然问道:“王公子是谁?” ——你也这样,亲过他吗? 没人作声。 白袖上又落一片海棠,小小粉粉的花,跌下来都没有声音,可落在衣上久了,要拂去,已然不舍。 他想起幼时在此间偶得一卷,残破不堪,最甚者仅存五字,却记得清晰,是——吾愿老于斯。这样的话,他从前不喜,因为听起来很像父亲与妾的私语,但是这夜,忽然又愿意再品一品这五字。 一天风露,数点秋星。 吾愿老于斯。 调笑令 窗外第三回烈烈轰轰奔过去一群人时,卫璋自书案前抬起了头。 窗明,辟一方天光以照纸笔,不莳花草,仅一棵银杏作荫,向来是府里最清净的地儿。且下人们知道此处是世子书房,平日也都不从这儿过,听风听雨便罢,向来是听不到人声的。 然而今天一日之内,便路过了三拨人。 第一拨端着锅碗瓢盆,打南边来,逃也似的往北边去,前前后后嚷着,“厨房这火势不小,都跑快些,把能捎带上的东西都给带上吧!” 第二拨从北边来,提了水桶,步子急如雨点,大喊着“快救火”,一迳往南边奔去了。 到这儿,是第三拨。仿佛旧戏重演,由南到北,敲锣打鼓一般,啷当响了过去。 卫璋将写了一半的字搁下,看了会儿外边,站起身整顿衣衫,离了书房,往小厨房去了——出门一望,南边一股浓烟直上,熏黑了一角天。 火到底算是灭了。 清商坐在门槛上,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擦下来一片黑灰,叹了口气,将帕子一丢,又叹口气。 娘的方子无微不至,且府里米粉、枣栗一应俱全,至于菊花——她昨日偷偷从瞻园摘了些卫璋他爹的回来,也算够用。分明万事俱备,谁知东风一起,烧了两回厨房。 采薇急匆匆地提着裙子赶来,见清商灰头土脸坐在门边,忙将人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她在一旁蹲下,无奈道:“小夫人,您怎么不等奴婢回来呢?这起火可不是小事,要是伤着哪儿可怎么好?” 今儿是发月银的日子,采薇也放了半天假,揣着荷包上街扫荡一番,看了看长宁街上自己心仪的茶汤小哥,又同卖烧饼的娘子寒暄一番,听人说南边有户人家着火了,还啃着饼子看了会热闹。 待慢悠悠踱回府,往小厨房来,只瞧见一地的水,流作了河。 清商耷拉着脑袋,往门框上一靠,叹道:“定是我寒衣节那日贪睡,没给祖宗们烧东西,祖宗生气,就把厨房烧给自己了。” 采薇抿着嘴儿一笑,问:“小夫人来厨房,是要做什么呢?” 清商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张纸,捏着一角递给她,惭愧道:“是重阳糕,我娘前些天给我寄了方子,我便想着做做看,谁知……” 采薇接过方子细细看了看,递回给她,站起身拍拍衣裙,笑道:“小夫人这可就找对人了,奴婢家祖上做的糕点,那可是太祖皇帝都称好的。” - 卫璋来时,她正一人坐在窗台上,淡黄色衣裙沾了大片斑驳的黑灰,小脸也灰扑扑的,模样落魄,眼眸却极亮。 转头见是他,清商跳下窗,提裙踩水过来,笑得唇红齿白:“又路过啦?” ——活蹦乱跳的,还有心思开玩笑,想来是没什么大事。卫璋没说话,转身便要走。 清商忙拽住他的衣袖,道:“别走呀,重阳糕就快好了,你也尝尝我们姑苏的味道。” 我不食甜。 他本想这样回绝,却鬼使神差跟着她走到蒸笼边上,见她哆哆嗦嗦不敢揭盖子,还替她揭了。 一块白而薄的糕点递到唇边,卫璋犹豫片刻,咬了一口。入口清甜,萦了淡淡的菊花香气,又温如雪脂。 清商见他咽了下去,且神色自然,便知是不反感。不由得意道:“我就说好吃吧,瞧给你不乐意的。”她又捏起一块自己吃了,道:“小时候我嫌不够甜,不爱吃,我娘就说这个是月亮切的片儿,吃了能长命百岁。我一听,便年年都吃,吃得多了,如今闻到香味就能想起过去的事。” 近黄昏,夕照溶溶,总让人有大梦初回之感。 卫璋低眸看她,问:“什么事?” 清商闻言,从盘中拿起一片放凉了的重阳糕,踮起脚尖,轻轻放到了他头上。 卫璋正要开口,她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会掉屑。”说罢,合十认真道:“愿吾儿百事皆高。” 卫璋无言,将片糕取下,放回了她头上。 这声“吾儿”,属实难以应承。 清商眨眨眼,欢快道:“那我也百事皆高啦。” 她转身去挑片糕吃,侧颜镀了一层暖光,唇角弯弯,好似红菱一角。卫璋在一旁瞧着,也不由轻轻弯了唇角,却自觉笑得生疏,忙又敛了唇,作平淡状。 清商正扭头要同他说话,忽然瞧见他唇角一闪而逝的笑意,立时怔住了。过了会儿,放下手中糕点,绕着他转了几圈,又反着转几圈,惊奇道:“你竟然笑了!” 卫璋别开脸,黑眸静若沉珠,道:“没有。” 清商伸手,将这张白而冷的面庞扳回来,道:“你骗人,我分明瞧见了。何况,你笑起来,可比不笑好看多了——” “——再笑一个。”她微微踮脚,温热呼吸洒在他下巴上,轻声诱哄。 卫璋拒绝。 清商不依不饶:“笑一笑,十年少呀。” 卫璋摆出冷漠脸。 清商松开手,“哼”了一声:“不笑就不笑,不理你了,我还要给夫人送重阳糕呢,你自己待着去吧。”她利索地装了盘,一步一跳,出门去了。 少年人一袭白绣袍,停在窗边。他多年不展颜,多年任风雨吹打,一颗心好似铁,却又在这一瞬,长睫掩下,映着点淡日,弯了一下唇。 这点笑意,很快被外头的脚步声截断。 他爹领着两个小厮气势汹汹赶来,见了满地的水,拧着浓眉道:“这是着火了?” 卫璋没甚表情地点了下头。 卫国公伫立门外,扶额道:“原本预备着给左相送去的那几盆菊花,不知怎的给人采走了一半,那花也不见去了哪儿,你见过没有?” 卫璋不着痕迹地挡住墙角数支绿茎,淡淡看他一眼,收回目光,道:“没有。” 月当窗 夫人居于琼园,地方不大,偏安一隅。 清商到时,夕照只剩一抹金。夫人坐在窗边,凭着绣棚一递一送,白绸上是才成形的鸟儿,逐针生羽,开出一片天青色。 见人来,丫鬟们打起帘栊,请清商入内,又移步上茶,待一切妥当,便退了下去。 夫人放好针线,起身亲热地拉着清商坐下,问:“小商今日如何来了?” 清商这性子,吃软不吃硬,平日里惯会在卫璋面前耍横,到了这会子,听人温言软语,倒脸红了起来。 她赧然一笑,回头看了眼采薇。 采薇从食盒里拿出重阳糕,笑道:“小夫人想请您吃重阳糕呢。” 清商点点头:“夫人尝尝吧。” 夫人温和一笑,用帕子捻起片糕,吃了一口,赞道:“的确不同于金陵城里的糕点,温甜清淡,颇有水乡之风,”她问:“是小商自己做的吗?” 清商想起被烧坏的厨房,红了脸:“其实是采薇做的。” 采薇在一旁笑道:“虽然是奴婢做的,可这方子是小夫人的呀,小夫人还帮忙生了火呢。” ——可不是么,黄花梨木的门烧断了,被她几下劈开,拿来当了柴火。 夫人道:“我们小商看起来文文弱弱,却是个能干的,将来定能管得住三郎。” 那块石头?清商想了一想他的样子,心道,谁爱管谁管,她可管不了。 她来之前洗了脸换了衣裙,担心糕点放久了不好吃,便没重梳头,眼下一头乌发还是乱蓬蓬的,夫人见了,轻笑道:“小商,让我帮你梳梳头可好?” 清商微怔:“这……” 采薇道:“夫人一片好意,小夫人您就别推辞了。”说罢,笑着朝夫人福了福身子,去外头廊下同别的丫鬟一道翻花绳玩了。 清商乖顺地在妆台前坐下。 夫人散了她乱糟糟的发髻,拿玉梳慢慢梳着,又看一眼镜中少女的容颜,忽然轻声问道:“小商,你觉得,三郎如何?” 清商一怔,回想了会儿,慢吞吞道:“他……他挺好的。” 在他亲娘面前,总不好说他是块石头吧? 夫人瞧她一脸为难,笑了,又叹口气:“他这个性子,的确不讨姑娘家喜欢,不爱笑,又不爱说话,”她顿了顿,手中分出一绺乌发,轻声道:“都是我当年太疏忽他了。” 卫璋出生那年,金陵大雪。一个清瘦的女人在雪天叩响国公府的大门,她说,她怀中五个月大的孩子,是世子的。还未出月子的夫人闻得此讯,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三日后,两顶小轿从角门入,迎了人进来,一个是雪夜敲门的妾,一个是他顺势迎进来的新欢——一年前新欢有了身孕,他便弃了旧爱,谁知珠胎暗结,如今冤家找上门来,只得一并迎娶。老国公立在书房门外,看着跪了一夜的世子,气得拂袖而去。 他戎马半生,只得一双儿女,孽子坠心,却终不能弃。 当年墙头掷花的少年跪在雪里,说,他是真的爱小楼,若舍了小楼,便如同舍了这条命。 当年的金陵贵女撑伞而来,面容苍白温静,蹲下身,替他拂了拂肩头雪,又听他半是心虚半是惶恐地唤一声“念卿”,笑了。她道,夫君要纳妾,念卿不会阻拦,只是从今往后,夫君管教哪个儿子都好,再管教不得三郎了。 卫璋的名字,是夫人取的,表字则是老国公提早取好的,同这个父亲,并无半点干系。夫人想,这样总归干干净净,只愿他清如水、美如玉,一生无暇——转眼到了今日,却忽觉这块玉未免太过冰凉,像独自淋了很多年的雨。 清商听罢,也难免惆怅起来。 她叹口气,又听夫人道:“不过,自小商你嫁进来之后,他倒是变了不少呢。” 清商想起之前采薇的话,疑惑道:“夫人为何也这么说?” 夫人笑着替她挽起云发,觎一眼镜中人,一副了然模样:“他从前可不会帮人盛汤,也不会跑大半个金陵城去买什么糕点,更不会命人日日在渡口等着,就为等一封家书。” 清商耳尖微红,低低“嗯”了一声。 她想到过这些,但是又不太敢想——他那样一个人,当真会对谁格外不同?她可没法子确信,自己能有这个本事。 要不……回去直接问他? 乌金墨玉的燕钗斜斜入髻,宛转生光。夫人温声道:“此钗为当年老夫人所赠,我多年未戴,只因名不副实。今日便赠给小商,贺你二人新婚燕尔,愿如钗上双燕,不离不弃。” 待发髻梳好,天光也已暗落,到了掌灯时分。 清商出门,见院子里新挂了个鸟笼子,里头锁了只通体天晴色的鹦哥,正闭着眼假寐。 她伸手去逗,这鸟倒很有意思,睁眼看她一会儿,又闭上了眼。 夫人行至她身侧,微微笑道:“小商能帮我一个忙吗?” 清商道:“夫人但说无妨。” 说罢,只见那双素手将鸟笼取下,递给了她。夫人轻声道:“我如今喜静,便劳烦你,替我养了这小鸟吧。” - 西院多了一只鹦哥。 晚饭时分,卫璋踏入门内,见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鸟笼子,清商正忙着逗鸟儿,嘴里低低说着些什么。 听得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热情得有些不同寻常:“小宝,你来啦!” 自上回为她寻来重阳糕之后,她待他少了许多疏离。 只是—— 卫璋径自在桌前坐下,语气不冷不热:“不要这样叫我。” 清商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 坐下了也不好好吃饭,一手拿了小银匙,百无聊赖地在红豆汤里搅来搅去,撞得一片响。一面搅,一面叹着气。 卫璋抬眼,问:“很烫?” 清商丢开小匙,捧着脸,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道:“没有啊。”说罢,端起碗,给自己一股脑灌了小半碗红豆汤下去。 热汤下肚,十分壮人胆——也罢,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清商盯着他,正色道:“你为什么愿意跑那么远,去给我买重阳糕?” 卫璋道:“路——” 清商一口打断:“不许说路过!”她偏过脸,耳朵微微红,道:“我才不信你是路过。” 卫璋垂眸不答。 清商转头凝视他半晌,渐渐生出满腹狐疑,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旁边,弯下腰,轻声道:“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一点温热的吐息洒在耳边,红豆的甜香,混着她身上惯有的白杏子香,暖风扑人而来。 卫璋眼睫微颤,依旧平淡道:“不是。” 清商很不满:“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可是你光明正大娶进来的,你不喜欢我喜欢谁?” 不会也跟他那个乌王八爹一样,在外面寻花问柳吧? 卫璋站起身,一下子高出她一截。清商不得不抬头仰视他,只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一脸冷漠道:“你不喜欢我,我却不能不喜欢你?” 清商脸一红,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卫璋别开眼,转身坐回了桌前。 清商讪讪地坐了回去,偷偷看他一眼,见他神情中似乎有些生气了,便扯开了话,试探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这样没心没肺,也亏她竟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卫璋语气缓和了几分,道:“是。” 清商问:“那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卫璋道:“没有。” 清商有些苦恼,道:“你既没有喜欢的,那我送你什么才好呢?” “你不必送我什么。” 卫璋看她一眼,又道:“多谢。” 清商大度地摆摆手:“这算什么,”想了想,又道:“对了,你生辰是在哪一日呀?” 她只听夫人说是在冬天,却不知是哪一日——他不看庚帖固然过分,其实……她也没怎么仔细看。 卫璋闻言,搁下筷子,起身走了。 清商往外追了两步,一脸茫然:“欸,你怎么就走了,你……” 她喊了两声没喊回来,也觉扫兴,耷拉着脑袋回了屋里。 约莫盏茶时间,卫璋又折回了小院。 其实他也没明白,自己方才为何突然生气,竟直接走了。此番回来,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又被自己气哭了。 屋里传来细语声,他迈步入内,朝里望去。 一璧月,半窗光,自青竹帘筛过,像落了一地的雨。清商站在这雨里头,教那小鹦哥说话。 她教它说—— “小宝,你来啦。” 君不悟 这一教便是十几日。 笼子里的鹦哥听了十几日“小宝,你来啦”,仍旧连叫也不愿叫一声,倒是窗外的云雀日日啭着喉咙,在同一根枝上啁啾。 ——这逆鸟。 清商拎着鸟笼一脸不高兴地进了门,寻个地方将笼子挂了,四处环顾一圈,斜着眼儿看向卫璋:“这儿就是你的闺房?” 闺房。 卫璋磨墨的手一滞,看了她一眼,道:“你若想,也并无不可。” 什么叫她想?她有什么好想的。 清商莫名其妙,转头拍了拍鸟笼,一脸慈爱:“小宝,你在这里乖乖的,不要乱叫。” 余光一转,果然见卫璋停了磨墨的动作,她有些得意——“你听什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小宝。你不乐意叫小宝,这小鸟可乐意得很,我每次一喊小宝,它就拍着翅子来喝水了。” 说罢,又朝笼中道:“对吧,小宝。” 名叫“小宝”的鸟儿睁开双目,没瞧见吃食和水,又闭了眼。 卫璋则一律花鸟视之,全不放在眼里。 这一人一鸟,都分外可厌。清商耷拉着脑袋,出门去了。 立冬以来,连日都是一片昏白的酿雪天,今日难得收寒放暖,泼了一地金光。晨起时,书房外隐隐有喧声,少年推了窗,云中的金光就泼到窗台上,晃了下眼,才瞧见窗下站着个荔子白的身影,手里提了鸟笼,仰起雪白小脸,定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接一瞬,她“哼”了一声,扭过脸去。 ——活像个气包,一时惹了不快,便会一直攒着,越攒越多,到下回见了,还是明晃晃地同你生着气。 卫璋一脸淡然地转过身,在案前铺开罗纹纸,就砚磨墨。 继而,便听她同小厮道:“东西都放下吧,就是这儿了。” 她说,要在这儿捏泥人。 卫璋虽没明白她为何一定要在这儿捏,却也没阻拦。见她满脸不悦地进来挂了鸟笼,又忿忿地出去,都没什么反应,低头倾水入砚,须臾,又见她拎着个小桶回来了。 一脸的不情愿:“我要在这儿捏。” 卫璋随手挑了根紫毫,道:“随你。” 书房造得轩敞,眠起居食皆不受限,两道青竹帘子隔了三个开间,卫璋在正中,清商便入了左边。绢布往矮几上一铺,她也顺势坐定,面朝着卫璋,系好襻膊,对着他的样子,捏起泥人。 卫璋提着紫毫,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一望,发现她捏的似乎是自己。 只是手法实在笨拙,一会子胳膊捏细了,啪一下断在桌上,一会子又是两条腿捏得不一样长,左添又补,最后捏出来好似蚂蚱。 清商用手背擦擦汗,将才成形的泥人揉扁,又捏圆,从头开始。 她捏了一上午,卫璋也隔着帘子看了一上午,末了,面无表情地藏起滴了好几滩墨的纸,换了张新的。 窗阴过午,过帘而入的金光也一层一层浅淡下来。待临完了一幅帖子,再抬眼一看,人已不知去向,捏好的小泥人放在几上晾着。 隔了数尺,实在瞧不出捏的是他。 卫璋起身离案,到那几前俯身一看,发现的确是自己,只是若非衣衫与发式一样,还当真认不出。 他伸出手,轻轻戳了一下小泥人的额头。 小泥人自脖颈处生出一道裂痕,泥巴捏的头软趴趴掉了下去,在桌上滚了两滚。 卫璋回看一眼门外,伸手捡起泥人的头,精准地安了上去。 他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回到书案前。 笼子里的鹦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人一鸟对视一瞬,它又合上了两只圆圆的小黑眼睛。 清商净手回来,坐下解了襻膊,两手捧着脸,同泥人大眼瞪小眼,瞧了会儿,忽然觉出一点异样——为什么这泥人的鼻子,变得怪怪的? 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面门上。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她站起身,四下环顾一圈,背着手慢慢踱到卫璋边上,带着满腹狐疑道:“你……是不是碰了我的泥人?” 卫璋搁了笔,转头看向她,神色平静:“没有。” 清商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将头凑到他颈间,还没来得及闻上一闻,就被一把捏住了后颈,拎开来。 她脚下不稳,晃了晃,顺势就跌在他身上。 卫璋一手掌着她细白的颈,一手扶了她的腰,垂眼,同她目光相接:“做什么?” 清商的手还扒拉着他的腰带,将眼神错开,小声道:“我要闻闻你身上有没有粘土的气味。” 卫璋道:“没有。” 清商看他一眼,勾了下他的腰带,见他眉头一皱,又慢慢道:“那我要看看你手上有没有沾泥巴。” 卫璋一口回绝:“不行。” 清商不说话了,静静盯着他。 又是那双清凌凌的杏子眼,能照见影子,把人浸到连天雾水里,湿意漫上来,心里也一窒。 罢了。 ——卫璋松开捏着她后颈的手:“是我。” 那双泪眼须臾之间放了晴。清商利索地从他身上下来,扯着他袖子,随手将竹帘子掀得琅琅一响,拉他到矮几边上,指着桌上的泥巴,月牙眼儿弯弯:“那你帮我重捏一个。” 卫璋看着那泥泞,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他在几前坐定,只见清商挪到边上,不知从哪儿掏出面铜镜,对他摆正了,认真道:“捏一个你自己。” 她又绕到他身后,替他系上襻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过了会儿,终于一鼓作气,抓起一团泥巴。 清商跪得比他高些,在后头探头探脑地看着。铜镜里的少年微垂着眼,墨发成髻,系着一条玉色缎带,余下的垂了满肩,一绺滑落到胸前,又被清商贴心地捞起,避免沾上泥。 几根白皙手指上下翻飞,片刻间捏出一个小人的轮廓。 清商挽着他的乌发,看了一眼,赞叹道:“你的手好快啊,像采薇她们翻花绳一样快,我就不行,捏了一上午才捏出个丑八怪来……这么说,你是不是也会翻花绳?” 卫璋瞥一眼镜中,手里捏了个脸的形状出来,道:“不会。” 清商两手扒在他肩上,“哦”了一声,见他随意摁了几下,那小人又像样几分,不由絮絮说起来:“从前我爹还做馆的时候,有一个常来的哥哥也像你一样会捏泥人,他捏的倒是没有你快——你小时候捏泥人就这样快吗?不过他现在也长大了,应当会比以前捏得更快一些……” 镜中人抬了抬眼,淡声问道:“哥哥?” ——姓王的哥哥吗? 清商想了想,道:“说了你也不认识,不过,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往左微微偏过头,那股温甜的白杏子香又浓了几分,镜中,两瓣红唇一开一合,在他耳边问道:“我这样一直同你聊天,会影响到你吗?” 卫璋顿了一下:“不会。” 清商点点头,抬手揉了揉眼睛。她忙活了小半日,这会子已有些累了,又回到矮几边上,伏在上头看了会,渐渐合了惺忪的睡眼。 卫璋垂着眼,耳廓上不知何时浮起一层薄粉,瞧着是全神贯注,实则不知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看向手中的泥人,发现已然捏成了她的模样。 - 清商再醒时,天色已黑,窗子里是晴明一日后的月亮,小小的,似打水里捞出,照得桌上一片淋漓。捏好的小泥人就浴在月光里,却不止一个——还捏了一个她。 泥人少年尚有几分面目模糊,少女却是十二分相像。 在街上买粘土时,捏泥人的老头曾问她,要捏的是什么人,为何不带来,让他亲自捏? 她说,将来若有机会,自然可以,只是有的人,寻常人是捏不像的。 那老头哈哈大笑,说这世上还没有他捏不像的人,随手抄起一团泥,捏了一个她出来。 固然手艺高超,固然模样清晰。 ——可是,都没有桌上这个像。 踏雪行 到卫璋生辰这日,金陵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晨起窗纸大亮,以为是个晴明天,揭屉一看,落了一片白茫茫。 下人们都道,这是场瑞雪,过了明春,合该车马流年。 卫国公为世子生辰,早些时候便四处下了帖子,今日在府中大宴宾客,让众丫鬟小厮都整饬得格外体面,鹄立廊下,以迎来宾。 清商提着裙,小心翼翼踩在雪地上,一面往后看自己的足印,一面同卫璋道:“早知你过个生辰都这样大阵仗,我还不如不备生辰礼,反正备了也是寒碜——” 她耷拉着脑袋,声音渐渐小下去:“今日送你生辰礼的人定然多得很,也不差我这一个。” 卫璋淡淡瞥了她一眼,放缓步子,等她跟上,“你备的什么?” 清商仰头看他,勾起唇:“不告诉你。” 说罢,又扭头看向前方灯火流丽的雪中楼阁,叹道:“真不愧是世子,如此豪横,府上年年这样大办,来的都是同一拨人吗?” 雪夕异静。 许久,卫璋道:“不,这是第一年。” 楼阁内,宾客渐满。这些人多是京中新贵,老一派的世家却没见几个,在京多年有些声望的,平南王赵蹇算一个,旁的,再数不出来了。 赵蹇被周遭酒水翻搅出来的笑声闹得心烦,借口说要更衣,一个人踱到了西廊下。廊外风雪潇潇,有个裹着大氅的人正负手立着,明灯照雪,映得头上几茎白发格外醒目。 手中酒盏半温,赵蹇仰头饮了一口,同他道:“你可想过,今日这么一闹,往后父子情谊,恐怕就断得一丝也没有了。” 卫国公回头看了他一眼,没答。 赵蹇嗤笑一声,走到栏杆前,眯着眼赏看了会雪景,忽见白茫茫的雪地里逶迤来一个青色的影子,再近些,便瞧见是一对少年少女,都披了白狐裘,共撑一把青伞,踏雪而行。 少女身量小些,未被伞遮面,一张明月般的小脸四处转着,东张西望,看罢篱上残菊,再去看看微含着红萼的梅花,天然一股好奇劲。 走着走着,脚下给什么东西绊了,一阵趔趄,又被身旁的少年拦腰捞回,扶稳了,自狐裘底下扣住手,引着往前走。 风斜斜,青伞难挡雨丝雪片,如寒星数点,缀上二人乌发。 俨然少年夫妻,如珠如玉。他这颓龄之人看了,也觉人间还有片刻温存,这场尘梦或可再续上一续。 赵蹇饮尽盏中酒,在雪天里呼出口白雾,问卫国公:“近来可还写诗?” 卫国公听罢,短促地笑了一笑,道:“呕也呕不出半句了。” 转而,又目光深远地看一眼雪中那二人,折身回阁子里去了。 - 席上列珍馐,又架起了银盆子,在底下贮上酒,待热了,一人一杯“琥珀光”,隔座逢迎,将筷箸摇得山响。 清商坐在夫人边上,小口喝着羊汤。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腆着肚子起身,朝卫国公拜了一拜,道:“今日乃令郎生辰,又逢天降瑞雪,刘某最近偶得唐人所绘玉屏一座,便赠予令郎,略表寸心。” 卫国公笑笑,看向卫璋。 少年起身,揖让得体,回了刘尚书一礼。 清商撑着脸,在他边上默默看着,忽然觉得他看起来其实并不大高兴——这样的好日子,有什么不高兴的? 觥筹交错间,又一人起身,乃户部侍郎萧望之。 “萧某携玉如意一对,一贺郎君生辰,二贺郎君新婚。” 清商脸一红,没想到这种场合还有自己的事,忙起身同卫璋一道回了礼,听众人赞几句“珠联璧合”之类的话,又红着脸坐下了。 之后,满作宾客你坐我起,一件件奇珍异宝流水似的捧上来,一开始瞧着还有些新鲜,瞧多了,也觉乏味。不过,这些人似乎都是第一回见卫璋,还要夸几句“百闻不如一见”。 这里一点儿也不好玩,她想回西院去堆雪人了。 卫璋就坐在边上,墨发上细碎的雪给灯火烤化了,泛着点点潮意——他现在瞧起来,也一副要下雨的样子。 清商暗中扯扯他衣袖,小声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卫璋愣了一愣,垂下眼道:“没有。”过了一会,又问她:“生辰礼,是什么?“ 清商用手捏捏自己发烫的耳垂,红着脸道:“我现在可不好意思给你,那东西,拿出来定要给人笑话。” 旁人都赠他金银玉帛,她备的东西,倒真有些拿出不手了。 想了想,她又道:“回去了便给你,只是这些人才喝酒喝到兴头上,还不知几时才结束呢。” 卫璋看一眼坐在上首的卫国公,淡声道:“很快。” 酒过三巡,卫国公分毫未醉。 他环顾一圈目酣神醉的众人,几次欲起身,却又捶捶自己的膝盖,叹口气,仿佛前头是刀山火海,一步也难涉。 然而,今日席上这一切,他筹备已久,来日再想有这样的机会,恐怕难了。 灵山已到,岂能空回? 他仰头饮了一大杯酒,热意上头,目光如炬,站起来高声道:“诸位。” 席间众人纷纷回首,上百双眼睛,都盯着他。 其中有一双黑眸,亦望着他,眸中含着淡淡的嘲讽。 卫国公看着前方,心已如铁:“诸位,今日雪夜宴来宾,一来是为我儿三郎生辰,二来为庆瑞雪初临,至于三——” 他的声音好似滚水,汹涌而来,震得人耳鼓麻木:“三则是为迎我家二郎,伤愈回府。” 驻马听 一霎间,人声都消弭。 清商下意识往身侧看去,却见卫璋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可这分明是他的生辰,卫国公这般喧宾夺主,他便不恼? 再转头看夫人,夫人倒也淡然,只是面色隐隐有些发白,不知是难过,还是生气。 满堂酒香,座中一双双醉眼,都缓缓转向清明。众人面面相觑,谋算老成者则自捋其须,将今日这场生辰宴看得明了了几分。 卫国公要接庶子回府,虽不知何故屡屡受阻,但今日的确是铁了心要将人接回,不惜以世子生辰宴为由,将他们这些人邀到此处,一来给世子施压,二来为此事正名。其实,他们倒也可以作壁上观,不过既然平南王都来了,不如便望风而倒,也不至于拂了卫国公的面子。 只是,这法子未免有些穷途末路的蠢。 众人一面暗诽其癫,一面悄悄把眼觎着世子,都觉是个极好的少年——国公爷何至于如此绝情,如此偏心庶子? 卫国公有些脸红,也有些想看看三郎的神情,可到底没看。他往赵蹇的位置扫了一眼,赵蹇慢悠悠喝完一杯酒,倒也会意,端着酒杯站起身。 他道:“既然——” 话才出口,外头忽然一阵巨响,恍如惊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扇朱漆门扉被人轰然破开,风雪澎湃灌进堂中,迎头千万片,冻得人一个激灵。 来人一身铁甲,乌眉结霜,双目如刃,冷锋未出已先慑人三分。 清商缩了缩脑袋,觉得他应当是来杀人的。 夫人却将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安抚道:“别怕,这是三郎的外公。” 原来,是夫人的父亲。 老将军一头乌发,双目炯炯,倒是卫国公这个小了一辈的人,先生出白发。想来上天偶尔也开眼,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予人磋磨。 徐老将军回京述职,由塞北而江南,由扬州而金陵,快马三千里,满身风雪,半月便回,只恐错过孙儿生辰——谁料才到门外,便听见这等混账话。 他紧盯上首之座,冷笑道:“今日良宴会,老夫我来得可还巧?” 卫国公见他提着马鞭,缓缓朝自己而来,不禁腿一软,跌回座上。 十年未见,当初这个煞星一般的岳父在他心里,已经渐渐磨灭了形影,可今日陡然会面,一种难言的惧意仍旧如懒蛇般游走上身来。 老将军在卫国公面前站定,面色阴沉不定,忽然抬手,狠狠朝他抽了一鞭。金鞭破空而响,落下时飞起许多碎雪,好似盐粒,看着便教人觉得疼。 一屋子宾客将脑袋缩成鹌鹑,连赵蹇也没敢开口,默默坐了回去。 卫国公捂住肩上血痕,大口喘息,撑着桌案勉强直起身,道:“岳父大人,何至于此?” 老将军盯着他,慢慢道:“一别十载,老夫我日三省身,女婿可也曾点检形骸?”不待他答,又冷嗤一声道:“——想来是不曾,不然何至于到了今日,还是这般畜生模样。” 说罢,长鞭凌空而起,又是一声凄厉的响。 一鞭又一鞭,万种心思都迎头打灭。 清商从没见过这般残暴的场面,拿手捂住眼睛,却又忍不住想看,偷偷揭了一条缝,露出乌黑眼眸,朝外窥视。 卫璋道:“想看便看。” 清商“欸”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问:“你早先便知道,你外公会回来吗?” 卫璋瞥了一眼上头挨鞭子的人,道:“一月前,外祖曾来信,说不日便将回京述职。” 此事知晓的人不多,卫国公又忙着筹谋今日的事,自然不知。 清商“哦”了一声,心想,他外公真是抽得一手好鞭子。 ——卫国公都被抽哭了。 此事最终以国公爷被狠抽了一顿收场,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待要走了,又没个主意——今日这事,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啊? 最终还是平南王站出来,拱手道:“今日之事,实乃国公府家事,我等不过偶而得见,诸位都是世之君子,想来守口如瓶自然不在话下。”他看一眼涕泪横流的卫国公,咳了一声:“天色也不早了,都请回吧。” 众宾客拂衣散尽,堂中剩了零星几个人。 徐老将军说,他的鞭子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下手有轻重,并未真的伤及根骨,所以他又踹了一脚地上的卫国公,要他带路,去见见那个庶子。 卫国公奄奄一息,仍旧不从,他便又要抽鞭子,最后还是府上的老仆看不过去,说自己认路,可以引他去。 到了门口,老将军回头扫一眼立在原地的三人,浓眉一竖,喝道:“小孩子这么晚了留在这里做什么?都滚回去睡觉!” 三人一个无奈,一个无言,一个吓得抖了一抖。 千秋岁 卫璋记得,十年前的国公府,也闹过这样一出。 那时,老国公爷方去,新袭爵的卫国公掉了几日眼泪,便又一头扎进温柔乡,整日同爱妾厮混。卫璋偶尔会看见母亲独自垂泪,当时还不解其意——他由祖父一手带大,最初也以为自己的父亲会是祖父那般高风亮节之人,可随年岁渐长,便知绝非如此。 父亲偶尔会去母亲所居的琼园,低声下气认错,又被拒之门外,于是一日三顾,一月三顾,到最后几乎一年无一顾,只做表面夫妻。 不记何日,金陵有雨。七岁的小世子孤身站在瞻园的亭子外,隔了紫绢帘子,听见父亲醉得口齿不清,同妾道:“小楼,小楼,若为你,就是面壁十年我也心甘情愿啊。”彼时府上白幡招展,祖父灵期未出一月,祖母整日跪在灵堂,几次晕厥。他转身,雨里落了一地的桂花,好像梦中碎玉。 身后淫词浪句又起,小世子快步逃离,此后夜半听风雨,总觉爱草木之声,甚过爱人声。 外祖回京,先往灵堂拜了老国公,而后随手扯了根荆条,狠抽了一顿醉成烂泥的卫国公。卫国公的确怕极了这个岳父,可老将军常年戍边,不得诏不可返京,或许三年、十年,乃至一生,都不回来了——他便觉得这年华还可再浪上一浪。 说来好歹也是世家,不想故事曲折离奇到这般地步,让人觉得颇为可笑。 廊外风雪漫漫荡荡,一望浩白。 少年靠着鹅颈椅,闭了目,继续等他的生辰礼。 她说,她很快便来。 此处种梧桐,年深日久了便郁起来,遮断大片青天,又不点灯,四处阴黑。果然很快,其间忽然一点红黄暖光,月晕似的,迤逦而来。 卫璋睁开眼,转头朝声音响动处望去,便见回廊尽头走出一个提灯的小小身影,怀里似乎还揣了什么,走得急了,干脆小碎步跑起来。 他起身,站在原处等着,看那团雪一步近似一步,到将将两步距离时,忽然又平地一摔,不待他伸手去扶,便直直撞进了他怀中。 灯笼明亮,红蓬蓬一团落霞,照着暖玉似的一张小脸,一并扑进他怀里。卫璋后退两步,二人顺势跌回鹅颈椅间,清商跨坐在他身上,同他面面相对。 对视片刻,她红着脸低头摸了摸怀中的东西,腼腆道:“我待会儿拿出来,你可不许笑我。” 卫璋轻轻“嗯”了一声,扶着她的腰,不让她跌下去。 继而,便见那只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伸进怀中,摸出两个涂了色的小泥人,都浓墨重彩地刷着颜色,腮上还润了点胭脂,玉雪可爱。 清商将灯搁到一边,一手拿一个泥人,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是你自己捏的泥人,但颜色是我涂的呀,你瞧——” 卫璋垂眸,见两个泥人凑在一处,少年少女,格外登对。 他点了下头:“很好看。” 清商弯着眼儿笑了笑,想将泥人塞进他手中,又发现他空不出手来,想了想,还是塞进了自己怀里,道:“我先替你收着。” 说罢,又自狐裘中摸出一个小酒坛,虽不过两拳大小,到底也不轻巧——难怪方才扑过来时,那般重。 她双手捧着酒坛,看着卫璋的眼睛,认真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给我买过重阳糕,所以,我也给你买了桂花酒。” 卫璋空出一只手,替她拂开汗湿的额发,道:“多谢。” 清商顺势将酒坛塞给他,揭了盖子,道:“尝一口。” 卫璋看一眼坛中酒,仰头,饮了一口——是市坊里会卖的那种桂花酒,香冽,有烟火气,然而又大为不同。这坛酒在她怀中捂得久了,也染了一丝甜净的香,浅尝,一如太平岁月春朝梦醒。 他单手握着酒坛,又饮一口,细白肌肤下喉结滚动,墨发滑进清商手中,被她轻轻扯一下,小声道:“我也想喝。” 卫璋淡淡瞥她一眼,在昏暗中,浅浅弯了下唇,将酒递到她唇边,给她灌了一小口,又收回手,道:“不可多饮。” 饮多了,又要吐他一身。 清商尝到美酒,心情颇为畅美,伸手去拿灯笼给他看,道:“这是沿洄堂的绣球灯,陈伯说,是明天照雪,刚好应了你的生辰。” 卫璋没料到她还去了沿洄堂——那老头的脾气,她受得住么? 这般想着,又听她道:“陈伯这回可一点都不凶,他还跟我说了你小时候的事呢。” 卫璋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什么?” 清商见状,笑了一笑,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他说,你四岁的时候,在沿洄堂满地打滚,非要这盏绣球灯呢,你爷爷不给你买,你还——” 卫璋饮尽坛中酒,一手捏住她的腮帮子,没让她说下去。 他抱着人站起身,道:“天凉,送你回去。” 清商拂开他掐着自己脸的手,“哼”了一声,将头埋进他颈间,不说话了。 出了回廊,步入连天风雪中,只见落了一地的脚印,今日来客纷纷,少留鸿印又去。 少年用狐裘将怀中人裹了裹,走着,忽觉颈间落下一点温热。他低头一看,见她埋着头悄声落泪,便停下步子,问:“哭什么?” 清商搂着他的脖子,声若蚊嘤:“生辰快乐。” 说罢,沉默了会儿,又道:“我从姑苏嫁到金陵,长久不能见爹娘,想起便觉得难过。夫人遇人不淑,也是很难过的事,天底下还有一桩又一桩,听了便难过的事,”她仰起小脸,泪眼怔忡:“可你已然是世子,怎么还是过了一个这样难过的生辰呢?” 她以他为石、为松、为草木,以为无悲喜,便能少饮恨。 说到底,是替他觉得不值。 卫璋沉默片刻,摸了摸她的头,没说话,径往西院而去。 - 到了西院,他在榻边松手,欲将人放下。 清商却搂着他的脖子没松,小脸往上一凑,飞快亲了他一口。亲毕,撒了手,往榻上一滚,道:“谢谢你送我回来,好啦,你也回去睡觉吧。” 没人应声。 过了会,她扭过身子一看,见他还站在榻边,有些奇怪,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你怎么还没走呢?” 卫璋没答,缓缓低下身,一手圈住她的腰,低头在她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见她愣住没动,又顺势撬开齿关,吻了下去。 铺天盖地都是清冽酒香,清商抓着他的袖子,耳尖红透,只觉腰间那只手禁锢得愈发紧,紧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缠吻分开一瞬,他垂眸,看着那双水光摇荡的杏眼。 ——轻声道:“闭眼。” *微博指路:尔尔尔容 如鱼水 清商乖乖闭了眼,又在他的唇再次压下来时察觉出不对劲,睁眼一瞧,有只手早探到了自己衣带上。 烛火晃动,他微垂着眼,一边轻咬她的唇,又一心二用,手上飞快地解她衣带,一眨眼的功夫便剥去一件。神色却在明灭中岿然不动,淡然得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清商按住那只作乱的手,将人推开,往后退了退,杏眸中闪着一点委屈:“不要。” 卫璋伸手轻揉两下她的耳垂,看她自耳根到脖颈都漫生出一片薄粉,淡声问:“不要?” “太晚了,”清商拍开他的手,仰起小脸,坦然道:“我有点困了。” “一次便好。”他欺身靠近,撑着榻沿,将她圈在怀里。 清商的脑袋在他肩上躲躲闪闪,犹豫道:“可是……” 卫璋忽然退开几寸,盯着她,轻声道:“今日是我生辰。” 她抬头,正同他四目相对,那双眸子黑沉沉的,不大瞧得出情绪。可此话一出,难免勾起今晚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总不好也拂他的意。 于是万分为难地低下头,左想右想,还是决定发一回善心,遂道:“好吧。” 此话一出,卫璋便握住她的手,引到自己腰间,慢慢去解玉带。 清商有点脸红,抽回手,转过去背对着他道:“你自己脱自己的,我可不帮你脱。” 后头静默一瞬。 过了会儿,窸窸窣窣一阵响声,人自己上来了。一双手臂从身后圈过来,将她圈到怀里,去解她的衣裳。 周遭涌来桂花酒的淡淡香气,又经风雪,格外清冽。他低着头,温凉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冷淡道:“我可以帮你脱。” 清商低头,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十分利落地剥了自己的衣裳,转眼便只剩一件小衣。 被卫璋摁倒在榻上时,清商还在想—— 这样一双手,不拿来剥橘子吃实在太可惜了。 衣裳被剥了个精光。他撑在上方,落下来几个漫不经心的吻,从耳垂到锁骨,细密的痒意沿途掻弄,逼得清商偏过脸去躲,又被他捉住下颌,扳回脸,轻慢地吻过去。 她嘤咛两声,腰身不安分地乱拱,白腻小腹蹭到他坚硬的腹肌上,觉出一片炙热,没蹭两下,便被一只手摁了回去。继而,膝盖被人握住,分开了双腿。 颈间零星的痒意总算是停了。 今夜未吹灭烛火,暖光筛进帐子里,成了一片昏黄的雾。清商睁开眼,顺着两绺垂下的墨发望上去,见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神情淡淡,额间却渗出些细汗。 滚烫的性器抵上腿心,碾磨着黏腻春液,缓缓送了进去。 清商颤了一下,抓住他的手臂,随着那物一寸寸推进,指腹摁得愈重。她若摁得重,卫璋便稍停片刻,若松点儿,再往里送,如此反复,终于进出得十分顺畅。 细细的吟声碎在帐子里,他动作快了些,那吟声里开始带上点哭腔,抱怨道:“你慢、慢些……” 他便盯着她,当真入得极慢,待顶到最深处,又缓缓抽出。 清商起初尚觉自在,可这样让他入了会儿,反觉那磨人的痒意愈积愈多,烧作了一团火。 再瞧他,不紧不慢地动作着,眉目闲适,一双黑眸静似太古的池水,将她的委屈尽数纳入其中,只不起微澜。 她拿膝盖碰碰他,声音极小:“快点。” 少年微扬着下巴,垂眸看她,乌眉极不显地轻轻挑了一下,道:“什么?” 清商不信,离得这么近都听不清——他莫不是个聋子? 她恼了,偏过脸:“拿出来,我不要跟你做了。” 这话没说到点子上,让人莫名不悦,却也算殊途同归。卫璋听了,掐住她软绵绵的腮,蹂躏两下,腰上蓄了力,大肆弄起来。 性器捅得深而重,次次贯穿到底。 清商受不住,又发不出声,晕晕乎乎地想,他真是个笨柿子。让他慢些,他便慢得磨人,让他快些,他又几乎将她撞散。 乌发流了满枕,一点汗湿的鬓角贴着粉颊,又被他拂开,露出张情态淫靡的小脸,星眼微朦,涣散了一双点漆的眸子。 卫璋看着,不忍移开眼。 这样的时候不多。 平日里,总是被她无形中勾着,她若弯了一双月牙眼儿,他便也暗自舒眉,她若难过,他便靠近一点,听见那颗心,在胸腔里闷闷地跳动,一下快似一下。 难得这般,他一下下往最深处送,看她蹙起眉尖,微微张了红唇,溢出两声细软的呻吟。 是为他所牵动的一颦一笑。 那两条细白的腿儿夹着他的腰,起初愈夹愈紧,过了会儿,又给撞得没了力气,绵绵地垂下来,被他揽到臂弯里,压着她狠入。 帐幔天青色,筛过一片昏黄,拔步床晃着响,好像雨天摇落。 清商听得见更漏声响,却早数不清时辰,泪眼朦胧,忽觉肩上微微一痛——是他一口咬在了上面,掐紧她的腰,喘息着,滚滚白灼激射而出,烫得她也去了一回。 身上一轻,总算风消雨停。 清商闭上眼,侧身往云被里窝着,累得不想说话。 卫璋自后搂住她,下巴抵在她颈间,嗅到一股淡香,给汗水浸透了,像一颗看过许多雨天的白杏子,潮湿微甜。 最是人间温柔乡,丰饶可恋。 腰身被人圈在怀里,清商才清醒几分,便又被他翻过了身,仰面倒在枕间,眼睁睁地看着他压下来,扯过她的腿儿,沉下腰腹,慢慢将性器再次送了进去。 清商喘着,细白颈子一颤一颤,嗓音有些沙:“说好了一次,你——” 卫璋飞快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将一双挠人的爪子捉了,道:“我反悔了。” 声声慢 他将她两条雪臂搭到自己肩上,抱着人坐起,低声嘱咐:“不能咬在脸上。” 说罢,捏着她的腰往下一按,长驱直入,顶到最深处。 清商急促地喘几声,窝在他颈间,被顶出两滴眼泪,垂在他肩上的手有些无措地四处摸索,摸到一记微凸的疤痕。慢慢睁开眼儿一瞧,正是上回咬的那一口,日子久了,落下道浅粉色的疤,牙印尚可观。 指尖随起伏的动作轻颤,她声音给撞得散碎不清:“疼、疼么?” 卫璋捏着她的腰,闭目,压抑喘息,闻声顿了一顿,附到她耳边,低低道:“疼。” 那日,他其实没怎么用力,倒是她,咬得半点不留情。心里不由有几分愧疚,清商小声问:“有多疼?” 卫璋咬上她白嫩耳垂,微微用力,松了口,道:“这般。” 其实,较之那日,不过锱铢之力。 清商对自己的牙口很有信心,自然不信,却被那股热意裹得烧红了耳根,低着头小声道:“那我以后不咬你了。” 卫璋不语,盯着她绯红的耳廓,按着她,往上顶了一下。 清商低下头,喘了一声,摸着自己小腹上微凸的那一道丘,突然道:“真的不会破吗?” 说着,自觉好笑,轻轻一笑。 再看卫璋,静静盯着她,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有些不满:“你为什么不笑?” 卫璋不答,垂眸看着她,神情早似春冰消融,离回暖只剩一展颜。 清商搂住他的颈,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道:“笑一笑。” 二人之间静默几息,忽然,他别开脸,侧颜依旧冷隽,慢慢的,唇角却轻微扬了一下——这已是极高兴了。 清商爱笑,自然也乐意见人多笑一笑。 她弯了弯眼儿,想夸他两句,他却慢慢转过了脸,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凑上来,一口咬住了她的唇。再之后,只瞧见帐上抱坐着的两道影子又倾了下去,拔步床几番摇响。 清商的两条腿儿被他挽着,窄腰耸动,将性器尽根送入,任春液沿雪白臀股漫流,打湿身下一层青绸。 “好累,我不要跟你做了。”她被他撞得骨头都要散架了,颤颤巍巍的,去扯他垂下的乌发,要他停下。 可这人当真是块石头,任她拽他头发、掐他,都没什么反应,冷着个脸,身下却大开大合地进出着,非但如此,一双漆黑的眸子还要紧紧盯着她,好像她会飞走似的。 清商抬手去遮他的眼,声音断断续续:“看……什么?” 卫璋扣了她的腕子压在枕上,看她微张着两瓣红唇,并未十分克制呻吟声,随泪水一颤一颤,吟哦声也漫溢出来,往日的稚气都浸到了酒里,显出万种风情。 他突然想到,倘若当日国公府提亲之前,她早已应下了另一门亲事,便也会同旁人拜堂成亲……而后,也像这样,在旁人身下婉转承欢。 她看那人,会比看他更欢喜么? 那张被欲色晕染的小脸就近在迟尺,鸦睫尽湿,眸光迷离——她这样,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人是谁? 卫璋停下动作。 一波又一波涌来的快感骤然停歇,清商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 他捏一下她雪白的臀肉,问:“我是谁?” 清商缓缓睁大眼眸,眨了眨眼,半是不解、半是生气道:“你是柿子呀。” 还好,还算认得。 卫璋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别开脸,握着她纤细的腰,疾风骤雨,一股脑地都给了她。 摇摇晃晃间,清商想,看来他爹今天真的很过分,他表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已经气得一塌糊涂。 可是,他爹是个王八蛋,他生气了,就来折腾她,这是什么道理?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又来吻她的唇,清商生气,却没能躲开,便咬了回去——先前的愧疚只是一时,怨气上来了,照样不留情。 这一点痛自然算不得什么,反而愈发刺激。卫璋险些精关一松,强忍着,快速抽送了几十下,任快意汹涌而来。 到巅峰时,他亦有一瞬失控,闭着眼,将滚烫白浊尽数丢入深处,在她耳边喘息着,追问:“告诉我……王公子是谁?” 他从来惜字如金,更极少同她打听什么,这一问,实在太反常。 清商小脸绯红,闻言,将沉重的眼皮撩开一线。 待思绪慢慢回笼,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同他提起过这么个人,思及那日情形,不禁有些脸热。 可心思一转,又开始恼他出尔反尔,怒上心头,抬起没什么力气的腿,踢了他一脚,反问道:“凭什么告诉你?” 她向来坦荡,从不藏着掖着,却对此事闭口不提。卫璋想,她不愿提,是因为提了会伤心吗? 想到此处,心口陡然一窒。 他垂眸,神色晦暗不明,疲软的性器竟又渐渐硬挺起来,握住她的腰,抽离出大半,复又狠狠撞了进去。 清商被顶得泪汪汪,指甲在他胸膛上按出印痕,呜咽着道:“你是……是不是疯了?” 卫璋不理会,低头封住她的唇,窄腰耸动,在二人交合处捣出一片叽咛水声。 不知几回攀上情潮浪尖,识海中又一道白光闪过。清商想,下回再让他上这张床,自己就—— 不,再不能有下回了。 如梦令 大雪下了三日,放眼望去,一片轻阴之色,像是自家酿的桂花米酒,浅浅的浊,浸透了天地山河。 这样的天气,自然该拥被高卧。 于是清商从天明睡到天黑,起来梳洗一番,用点小食,又洗洗睡下,浑浑沌沌地过了几日。这期间,卫璋似乎来过,隐隐约约问了些什么—— 谁在乎呢?她才不在乎。 她在梦里,一边小口喝米酒,一边同娘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嫁了人,这人么……这人如何,还没来得及说,娘就敲敲她的脑袋,笑这都是些青天大白梦,让她莫要多说,不然马蹄羹该凉了。 米酒甜而微辣,一杯尽了,窗外天阴过午。 又梦来时,花轿摇摇晃晃,她悄悄揭了盖头,掀帘看见天边一排鸿雁,就那样毫不留恋地朝南边飞去了——末了,在天边打了个鸣。 陡然梦中惊醒,清商坐起,果真听见外头一声高似一声的鸡鸣。 可府上没养过鸡,看这天色分明又还是半夜,哪来的鸡叫?她起身穿了衣裳,将斗篷的兜帽盖了,遮得严严实实,提着灯出门一看,矮篱之上,果真立着一只鸡。 大红冠威风凛凛,这鸡扑两下翅子跳下来,在地上走了两步,又把头一点一点,打起鸣。 旁边匆匆闪过一道影子,将这公鸡一扑,抱在了怀里。 ——是小厮庆儿。 清商举起灯,疑惑道:“这是哪儿来的鸡啊?” 庆儿一手抱着鸡,挠了挠头,有些惭愧:“是老将军送来的,说是……说是国公爷每天不务正业,送只公鸡督促他起床,每天早上打一套拳,去去浊气。” 卫国公鞭伤未愈,这鸡叫得实在响亮,恼人得很,他便让人送到了厨房,谁知半途被这畜生挣掉,在府上又飞又跳,打了一圈鸣。 清商忍不住笑了,又听庆儿道:“其实这事本来不归小人管,只是世子说,恐怕扰了小夫人睡觉,便让小人快些捉了。” 他说罢,露出一脸期待,试探性地看向清商。 那个言而无信的柿子?清商“哼”了一声,有些不情愿:“怎么,他也还没睡么?” 庆儿就等着她问这话呢,忙往前走了一步,拿手将北边一指,小声道:“世子在练剑呢,小夫人您可要去瞧瞧?” 练剑? 清商抱起胳膊,斜着眼看了看那边,道:“他还会用剑呢?” 庆儿大拇指一竖:“舞得那叫一漂亮。” 清商有点心动,仍嘴硬道:“我才不信。”说着,却提起裙,小碎步朝那边而去,边走边道:“我倒要看看,是真漂亮还是假漂亮。” 庆儿连声道是,抱着那只乱叫的鸡,跟在她后头,往北边去了。 大雪昏昏,在半天里搅着团絮。清商远远便见书房外一点灯火,静静照着,太远而听不清声音,近了,便听见阵阵剑风挥出,与风雪同呼啸。 雪地里果然有一道白色身影,不同于平日的收敛,倒像是山头吐月,千万道寒光,照眼而来。人早已是看不清了,只一道白,左右舞出许多分身。 清商提着灯,忍不住被吸引,慢慢踱上前,走到只剩了一条条雪的银杏树下,乌黑的眼珠子连转也不转,定定地看着。 她想,庆儿果真没说谎,柿子的剑,舞得可真好看。 那厢近了尾声,少年放缓动作,挽了个剑花,便负剑站定,在原地想了会儿什么,心情似乎不大好。 他看也未看,随手将剑一掷,正中那棵银杏,“锵”的一声,飞下一树白茫茫的雪来。 大风起,卷落了清商的兜帽。 她愣在原地,被淋了一头雪,忙晃晃脑袋,晃下来一半。 卫璋似乎有所察觉,往这边望来,只见一道鹅黄色身影,提了盏灯,立在那树下,神情呆滞。 庆儿则抱着只大公鸡,站在边上,一脸沉痛地别开了脑袋。 良久,清商抬手,擦了擦沾雪的睫毛。 卫璋垂眸想了会儿,还是动身走了过去,停在她面前,抿着唇,不语。她乌发上覆了碎碎的雪,睫梢也坠着些。绵白的小脸,像水乡温软的绸,洒落许多珠粉在上,光华流转,不动也生辉。 他抬手,才靠近她一点儿,便被她下意识躲了一下。 顿了顿,依旧覆上她发顶,轻轻拂了拂那些碎雪,凉而晶莹,都融在了指尖。 “好看吗?“他轻声问。 清商半夜被吵醒,本就不悦,大老远跑来看他舞剑,还被淋了一头雪,这会子起床气上来了,恼得很。她拍开他的手,语气不善:“不好看!” 说完,瞪了他一眼,捂住脑袋,气冲冲往回走了。 卫璋从树上将剑拔下,树干微震了下,自己也淋了一头雪。他随手插了剑,提脚便跟上那道匆匆而去的身影。 金陵的雪,静静淋着,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小碎步走得匆匆,一个身高腿长,跟得从容。 清商往回看一眼,见他还跟着,有些生气,又走得快了些。 卫璋便也快走几步,紧紧跟上。 到了西院外,方才驻足。看着她进了屋子,继而,采薇的声音絮絮叨叨响起来,没多久,吹灭烛火,一院漆黑。 卫璋转身回了北边书房。 一回去,便见树下有个人,大雪天一身褐色单衣,正倚着树,静静望着他。 徐老将军见他来,笑了一声,问:“惹人生气了?” 卫璋垂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再抬眼,却见外祖眼中隐隐含着晶莹,不由一愣。 徐老将军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眼热,忙背过身去,仰头看一天雪子飞落,凶道:“老子是有眼疾,见风流泪!看什么看,回去睡觉!” 少年乌发覆雪,眉眼淡淡。默不作声地拔了雪地上的剑,提着剑上阶去了。 推门时,他忽然想起来,母亲的名字,是念卿。 再转头看外祖,正背着身子站在那树下,用袖子偷偷抹眼泪呢。 点绛唇 国公府这个年,过得实在四分五裂。 卫国公自不必说,挨了他老丈人一顿鞭子后便好似缩进了壳的乌龟,几乎没怎么出过院子。轻薄者往往自侮,他敢大张旗鼓迎庶子回府,不过是拿捏住了旁人不好置喙他的家事,谁料一朝翻覆,他被抽得皮开肉绽,众人也不过暗自心惊,嗟叹一句“旁人家事”。 他如今不出来耍威风,下人们倒也乐得清闲,干完了手头的活,便抱着手炉子打起盹,门边灶后,一片鼾声。 至于夫人,因父亲既归了京,又思念往日闺阁,便回徐府住了些日子。 碎裂的却远不止往日整肃气象,还有西院的一对“怨偶”。 此乃某日世子雪天来访而被拒之门外时,采薇与庆儿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怨偶”二字油然而生。 今日,这少年又来了。 采薇在廊下生了炭盆,闻得几声簌簌踩雪声响,抬头一望,小院来了人。世子一身白色绣袍,墨发间束了银色的缎带,一起风,就斜斜吹上前来。 又来碰壁了。采薇心下忖了一忖,想到小夫妻如今龃龉,必然不会共用一个炭盆,便起身,又往后厨去生火了。 清商则坐在阶上,浑然不觉来了人。她垂着粉颈,正万分专注地滚雪球——滚了半日,已然有她环抱之大了。 卫璋走过去,在旁边站了会儿。 清商擦擦汗,忽然瞥见了雪地上的影子,只一瞬,忙装作没看见,两只冻得发红的小手掬起一捧雪,自顾自捏成小球。 影子的主人先开了口,却是没话找话: “这是什么?” 清商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搓得浑圆的小球往雪人脑袋上一安,捡起根树枝鞭了下它的肚子,面无表情道:“这是大宝。” 大宝——他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他小宝了。 有些东西像流云,从前厌它轻浮,一到暗生欢喜时,却又不能拘捕入怀。 这些日子,他们也同往徐府去度除夕,听老将军醉中大骂卫国公,二人四目相接时,总是她率先别开眼。也同乘一辆马车,窄窄的厢里,她宁可面壁也不看他。 或许,只能等她气消。 卫璋在檐下站定,看着她,淡声道:“不要着凉。” 清商不想理他,从兜里摸出两个桂圆,咬开了,用拇指摁到雪人脸上,做了一双乌黑的眼。 她歪着头打量了会儿这雪人的眼睛,觉得好生眼熟。 一回头,那人立在檐下,玉白的面庞映了淡淡的雪光,一双黑眸格外分明。 见她看过来,他亦报以片刻回视,似在等她开口。 清商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到他面前。 差了一级白石阶,卫璋垂下眼,一张冻得微红的小脸迎入眼眸。翘檐外浓云欲开而未开,一点日光垂下,照出眉眼唇线,如画般分明。 嫣红的唇,好似一颗樱珠。 她盯着他,歪一歪头,小声道:“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卫璋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一瞬,睫毛轻颤,而后缓缓垂下,盖住了乌黑的眼珠。 黑暗中,她身上甜净的气息果然凑上来,有什么东西摸索上他的肩膀,绕到了他颈后。 ——意料中的柔软却未触上来,一只手探到他脑后,扯下了他的发带。 睁开眼,她已然得逞,抓着那根银缎带,提裙回奔向雪人,道:“借用一下!” 卫璋无言,抬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寒碜的发髻,又站了会儿,道:“冷。” 清商一边给雪人系上缎带,一边回道:“炭盆就在旁边,你要是冷,就去烤烤咯。”末了,却突然意识到,他似乎是在问她冷不冷。 她回过脸,看向廊下那道白影,有些好奇他的反应。 那白影动了动,果真往廊下移去。 清商“哼”了一声,扭头用树枝戳起雪人的肚子,连戳了几个洞。她想,这个柿子真是笨出天外了,吴家门口的石狮子好歹还任她骑,可他呢?欺负人就算了,还这样呆。 她坐回阶上,看着雪人破烂的肚皮,又有点心疼,抓了把雪,替它抹平。 南天的雪,晶莹湿冷,没过一会儿,她的手就冻得冰凉,忙塞进怀里搓了搓。 另一头,有人站起身,走了过来。云水似的白袍流在阶上,他在一旁坐下,慢慢将手伸了过来,掌心向上,朝她摊开。 ——轻声道:“把手给我。” 清商迟疑片刻,将手放了上去。 少年的手指收拢,将她裹在了里头。没说话,一簇睫毛却在光里颤了颤。 清商别开脸不看他,眼眶有些发酸。 他好呆,每日一言不发地凑上来,也不知好好道个歉,只站在那儿不说话,让人心里下起小雨。 可是,当这只修长温暖的手握上来,她这方小天地,忽而就晴了。 她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以后不许欺负人。” 卫璋轻轻“嗯”了一声。 大雪倾覆,压倒无数楼台,入目都是万里银妆。二人都没说话。许久,清商抽出回暖了的手,从袖中摸出一根红绸带,转过身子,将之系在了他的乌髻上。 红绸作结,坠下的两条也顺乌发流泻。 她摸了摸他垂在肩上的头发,轻声道:“这是在姑苏时,我娘从庙中求来的,说是能保平安。如今我已经平安到金陵,就送给你啦。” 卫璋看她一眼,手指微动,想摸一摸她的头。 这时,只见庆儿一阵风似的跑进院子里,气喘吁吁作了个揖,道:“老将军请世子去书房叙话。” 卫璋皱一皱眉,有些不高兴,站起了身。乌发红绸,衬着雪白的袍,倒分外鲜明好看。 见他要走,清商忙出声叫住他:“卫璋!” 她其实想说,好久没见夫人,她有些想她了,明日能不能带她去将军府? 可话还没出口,梁上的鹦哥听见“卫璋”二字,却蓦地睁了一双乌黑眼睛,千载难逢地亮了金喉咙,耸着毛发高叫道—— “卫璋这个王八蛋!” 声音同她七分相似。 天可怜见,她可从没教过它说这句话,只是每每想起他那夜的行径,总要在屋里骂上一句。谁知这浑鸟头一遭开口,竟将这句学来了。 少年的背影僵了一瞬,装作没听到,走了。 庆儿回看一眼,强忍笑意,也跟了上去。 剩一人一鸟,在寒风中对视。 待采薇捧了暖炉回来,院中早没了人影子。 檐下残滴沥沥,雪人通体呆白,圆髻上系了根银色缎带,风起,拂过它乌溜溜的两颗眼珠子。 第一眼见,恍惚以为是世子坐化了呢- 复又叁日,天晴。名叫大宝的雪人化在了太阳底下,乱纷纷一地晶莹,浑着泥泞,已然是一堆笨雪了。 那根银缎带倒不曾共沉沦,而是被清商收了起来。 她正想着几时还给他,人便自己来了,踏过院中一地雪水,衣裳换了,发间红绸却未换。 笼子里的鹦哥见了他,又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听得一声猫叫,登时缩了脑袋。 卫璋站在门边,回头道:“带进来。” 清商好奇地探出脑袋,便见庆儿抱了一只养得极好的玳瑁猫,喜气洋洋地踏进门内,笑道:“小夫人,这是世子送您的猫。” 这猫似乎是精心挑过的,分外亲人,软绵绵叫了一声,便勾得清商心生欢喜,接过来抱进怀里,轻轻摸了摸。 小猫蹭蹭她的手背。 暗地里,却舔了下爪子,乌金的瞳亮着,懒懒看了一眼笼子里的鹦哥。 鹦哥闭了嘴,合上眼,一副高深模样。 一年春 二月初,天风转暖。秦淮河上又起了水雾,船自四方来,也往四方去,前头在渡口送走了徐老将军,听他道一句“万事当心”,后头,就迎来了虞夫人一家。 这一家人本来去年就该到齐,谁知路上独女生了病,只得留下求医。虞夫人则急着要上京同家人团圆,便领了一半的丫鬟小厮先行来访,到了深冬,却听说女儿的病越发重了,又着急忙慌赶了回去。 采薇一面剪着窗花,一面惴惴道,虞夫人恐怕不是急着见国公爷,而是要见世子——这一家子,心眼儿可多着呢。 清商却说,管她呢。 她爱见谁见谁去。 这国公府又大又空旷,南边不让人近,别处又没个新鲜看,好不容易来了个爱摆阔的亲戚,才算是热闹了些。她是不喜欢虞夫人,可还能跟热闹过不去么? 于是抱了玳瑁,一脚踏出门槛,眼见人间一片晴天,甚是明媚。忽而,一片晃眼的白袖挡在门外,卫璋阻了她—— “你不能去。” 清商很是不解,看看他,用怀里玳瑁的爪子拍了他一下,问:“为什么?” 卫璋迈步入内,回身关了门,看着她,淡淡道:“瞻园的菊。” 清商默然,乌黑的眼珠囫囵转两下,一时悟了,大惊失色:“你是说……我偷摘菊花的事被发现了?” 他点了下头。 摘花前不知,卫璋生辰宴那日才发觉,卫国公这个人,实在一身痴骨,若被知晓动了他的东西,恐难收场。 清商叹了一声,举起玳瑁,愁着张脸同它道:“玳瑁,我要被扫地出门咯。” 玳瑁打了个哈欠,挤出两点眼泪。 卫璋道:“不会。” 清商走上前一步,仰起头,一脸期待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他道:“近几日,你待在此处,不要出门。” 卫国公脑子不好使是真的,倒不至于脸都不要,为了盆菊花来儿媳妇的院子兴师问罪,只是,若被他撞见罪魁祸首四处逍遥,又另当别论了。 清商扯扯他袖子,问:“你是说,过几日他便会忘掉此事么?” 卫璋看了眼她摸过猫的手,忍耐道:“过几日,他会出远门。” 清商追问:“去哪儿呢?” 卫璋想了想,道:“不知。” 谁知道呢。 总归,假消息是他放出来的。探子得了消息,同卫国公报,说西北那边有了他那个爱妾的消息,至于是灵州还是凤州……天大地大,小楼姑娘还有一匹快马,谁又知她到底在哪儿呢? 这样不靠谱的消息——可卫璋知道,他定然会去。 小楼红衣快马,美如花烛。多少年过去了,这一苗火,还烫在他心上。 这前半句么,就藏在他房中画卷里。卫璋想,他既写出了这样酸的话,不行个万里路,属实对不住这一腔情意。 清商松了口气,一边举着玳瑁去吓唬笼子里的鹦哥,一边道:“那到底是几日呢?他若一直不走,我岂非要一直困在这儿?” 卫璋道:“不会太久。” 稍作停顿,又看她一眼:“你若无聊,我可以过来。” 清商回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睁大了眼。 - 接下来几日,他果真日日来同她作伴。 第一日,两人对面而坐,一个在窗下摆了棋盘,一个摸出一卷话本子。清商觎一眼他的棋局,杀来杀去,好不无聊,便埋头看了会话本,也觉无趣,举目向外张望。 晚晴天,风光大好。 听说,卫国公将外甥女安置在了西院隔壁。那儿从前空着,且有个角门直通长街,清商好几次偷偷翻墙过去,坐在秋千上,隔门听市声。有时天阴,长街卧在细雨里,人声如水般流过来,冷清,可是自成一派散漫气象。 如今住了人,墙是翻不得了,只能时不时在墙头看看。 卫璋一局弈罢,收了棋谱,抬头看向对面。 她应当是睡着了,一手支着脸,乌浓的睫盖住了乌黑的眼,一动也不动。卫璋起身,慢慢走到她边上,俯下了身。 话本子就停在某一页,上头绘着执扇的公子,拂花而来的小姐,金风玉露的景象,写着——“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两颗脑袋凑得近了,那话本子忽然往这头移了一移,她轻声道:“你看完了没有,我要翻页了哦。” 他侧过脸,同她四目相对一瞬,忽然直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真是岂有此理! 清商一把扯回话本子,气得狠狠翻了一页,发誓再不分给他看。 第二日,清商坐在门边抱着玳瑁晒太阳,一回头,他正在窗下同自己弈棋,白袍外一层春绸,条条日光披挂,而窗外纵出数不尽的黄星子,是结香花开了。 她起了戏弄他的心思,抱着猫坐到他对面,趁他离开,偷偷挪了两粒子。 可他回来,只瞧上一眼,便叁两下又搁了回去,漫不经心的,好似一早便知她会动手脚。 清商叹了口气,忽听他问:“会下棋吗?” 她摇摇头。 他又问:“想学吗?” 清商想了想,书画她倒略通一二,这棋么,黑白两色太单调,纵横捭阖,她从来不喜。遂摇头道:“我不喜欢这颜色。” 卫璋落子的手顿了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第叁日,一墙之隔外依旧女眷如云,枝头云雀才叫时,虞家的婢子们已捧了各式妆具,一排齐整的双鬟,自墙下雁行而过。 清商搬来石头,踩着攀上墙头,露出一双眼睛,悄悄地看——显然并不隐蔽,有不甚专心的婢女瞧见了,先是一骇,而后又瞧了两眼,倒忍不住发笑。 清商便也弯了弯眼儿,朝她一笑。 天色净如拭,这一笑也像浸在淡蓝天幕里的小小明月,脸容将隐,可看过了,就镶在了心里。 窥罢,再回头,遥见少年来,衣冠楚楚。 这日倒罕见地没着白裳,而是换了一身青绸圆领袍,发上束起小玉冠,一眼望去,好像越窑青瓷,又似故里湖山。 这颜色,清商爱极,便觉得今天要比昨天更喜欢他一点。 当下欢快地迎了上去,接过他手里的罗纹纸,拉着他的衣袖左看右看,赞道:“新衣裳,真好看。” 陡然这么热情起来——卫璋想,她到底是认衣裳还是认人? 他没怎么理会她,径往屋里去了。 清商又有点讨厌他了。怎么也坐不住,半日里要去墙头张望个七八次,回来了还要问他,隔壁的那位瑛瑛姑娘,他可曾见过?她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从不露面? 卫璋被问得头疼,一概说不知。 也的确是不知,他连虞夫人都没见过几回,又怎么会见过她的女儿——听说,还是某一天突然捡来的。 好容易消停了会儿,再抬眼,人又不见了。 粉墙上又冒出一个簪了杏花的乌髻。 少年自池边洗砚归来,顺手将趴在墙头的人拦腰揽了,不顾她挣扎,一径拎回屋里去。 短短叁日,漫长得好似过了一生。 也有闲时,低头见棋局还算分明,抬头却见窗外散了一天云霞,如梦如幻如山中烂柯。也看着话本子便睡着了,醒时万点春星,一窗明月,对面的人,早不见了。也从书页间抬首,见云暗了下来,而她在此间眠得正香,忽想,只要苍云十亩,宽荫平生。 终于,第四日,卫国公要出远门了,府上一时热闹得像衙门打官司,下人们载欢载欣,尤其是瞻园艺菊的人,只差没摔它几个菊花盆,高歌一曲了。 清商将玳瑁放在墙头,自己也趴了上去,墙那头空荡荡的,人都去外头送行了。她扭头,朝玳瑁一笑。 玳瑁显然会错了意,喵喵叫了一声,跳了下去。 清商慌了,爬上墙头,招招手:“玳瑁,回来呀。” 玳瑁却扬起脸,朝她叫了一声,示意她也下来。 进退两难之际,垂花门后走出一个穿天香色衣裙的姑娘,容色婉约,先是探着头小心翼翼朝这边看了一眼,而后以扇掩唇,低头笑了一笑。 墙头花 两厢对着,中间泼了一地的日光。清商心想,是跳下去呢,还是转个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回自己院子呢? 玳瑁它……自己应该能回来吧。 正踌躇不前,那边垂花门下的姑娘已然淌着日光走了过来,温声道:“小院才用雪水煮了新茶,姑娘可要过来一试?” 她走到墙下,微微笑着,朝清商伸出了手。 西院梨花越墙头,摇落了一地月亮似的瓣子,太阳照得暖极,清商犹豫片刻,将手放到她掌心,只觉温热柔软,一似姑苏的邻家阿姊。 至此,墙头的水碧色裙裳同梨花一道,落进了这院子里。 此间景象如今大不同于从前,放眼望去,一水儿的秋香色帘子,纤秀华美,再没那般萧条冷清了。哪怕天阴有雨,也该觉着是洇了一屋子汉唐的月色。 两个姑娘对面坐了,春雪煮的茶奉上来,热气腾腾,在窗下氤氲出一片雾色天光。 一个小声说,你的衣裳真好看,人也好看。 另一个腼腆道,你也是。又说,这裙子是景州天云坊的料子,买的时候排了许多天的队呢。 那一个便起了好奇心,问起景州在何处,是何等风华。于是,这姑娘家的话匣子便打开了,絮絮地往外倒——说景州在北边,虽然地方小了点,但还算富庶。爹爹呢,是个豁达的人,虞家的宅子就置在江边,四围皆山,卧夜可听风雨山林,晨起推窗,一望十里青青,仿佛是雨里洗出来的…… 大抵少女之心也如春天的小马驹,一遇和风丽日,踩到哪儿都觉得柔软。 瑛瑛觉着,眼前的姑娘,就像一首江南的小令,谁人不爱风荷自曳?谁人不爱小舟慢回?是以,很难不喜欢她。 而清商一边喝茶,一边隔着雾看她,也觉丽人如斯,心生欢喜。 闲聊了小半日,二人已是十分熟络。瑛瑛取出棋盘,问道:“小商会下棋吗?” 清商刚想说不会,便见那只素手自棋盒中掏出一把棋子——颗颗剔透,尽为红玉雕琢,往白棋盘上那么一撒,恍如枝头炸裂的红石榴。 另一只盒里,满满当当的青玉棋子。 在这一刻,瑛瑛姑娘成了天底下最最有品味的人,恐怕前无古人,后亦不能有来者。 清商立时便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今日太累了,明日,明日我一定来陪你下棋。” 瑛瑛听了,笑着道好,素白的手在棋盘上一拢,又将棋子装了回去。 - 夜里起了春寒,连梦里也是风风雨雨,暗了千家万户。 先是幼时的渡口,外祖扶一扶斗笠,几番回看立在堤上的二人,终于还是转回了脸,在风雨里,随着船走了。小世子问母亲,为什么外祖不骑马,而要走水路?母亲轻声道,他是想再看看金陵,再看看我们呢。于是转眼十年,外祖的船又一次行过了烟水路。这一春,也是天涯远。 再有席上桂花酒,第一年醉倒了他的父亲,第二年毒死了一对母子,从此国公府再没有满园的桂花,想起祖父时,只一任思念漫太古,无处可寄。 忽而又转晴,有人提了不爱说话的小鸟,站在太阳底下,神情不大高兴,可他看了,却有些高兴。 一梦数番往事,十中有九,都浸在冷雨里。只这一分晴日,又仙又幻又温柔。 可惜,睁开眼,就知道是梦。却还是恍惚着起了身,行至窗边。 推窗一看,没下雨,但天凉如水,浸在此间的银杏又发了新叶,一片青盖亭亭。 ——复又回到案前。 再闭目不久,窗外又起了“笃笃”的几声,慢慢叩着,像个很有礼貌的小妖怪,诱你开了窗,就要露出尖尖的耳朵。 少年于是又起身,慢走几步,开了窗扇。夜色里却真有一张白净的小脸,乌眸映一点灯火如珠,弯起时,浅浅流着光,就这样对他笑了一下。 清商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小宝,开开门呀。” 梦境真荒唐,她如今分明不这样唤他了。 他低眸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有些懒,却忽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又习以为常地关上了窗。 这突如其来的一摸,像记软绵绵的棍子。清商被摸得发懵,温热的触感在发顶盘旋不去,好一阵子,方才醒过神来。 见他又关了窗,她有点恼,抬手叩窗道:“你这是做什么?” 声音隔墙而来,如梦如幻。 少年驻足,抬手揉了揉眉心,又回到窗前。开窗便看见一个生气的小人,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触手生温,像块极好的玉。 这回却是真的了。 他叹口气,走到门边,拨开了门闩。 清商有点生气,摸了摸自己的脸,跟着进了门,抱怨道:“真是没礼貌,大晚上的来找你,竟然连门都不给我开。” 卫璋在小几边坐了,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道:“抱歉。” 清商也坐下,一脸冷漠:“没用。” 那什么有用?这少年方自梦中醒来,脑袋还有点晕乎,一手枕了后脑,顺势往窗台靠去,墨发流入夜色,衬了身上的玉色袍子,一如水浸。 清商觎一眼他手中的茶:“怎么不给我倒一杯?” 卫璋自顾自饮着,眸光散淡:“凉了。” 怪,太怪了。 他平时对她虽然也冷淡,可总不至于这般懒于应付。清商带着满腹狐疑,试探道:“你……是不是刚睡醒呢?” 卫璋“嗯”了一声。 清商又问:“做梦了?” 他极轻地点了下头,有些迟缓,似乎还陷在梦中。 方才他开窗见了她,却又关上…… 清商思量半晌,见他又闭了眼,便起身走到他面前,背着手,弯下腰小声道:“你是不是梦见我了?” 卫璋睁眼,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会儿。 这两双乌黑的眼,谁也不肯让,都立志要将对方看个窟窿出来。没一会儿,有人率先败下阵来。 极轻地叹一声,他抬手戳了一下她的脸,问:“不累?” 清商拍开他的手:“你梦见我什么了?”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该不会是什么羞于开口的事吧?见他不肯答,清商也不好意思追问,只微红着脸慢慢踱回去,坐定了,认真提起正事:“教我下棋好不好?” 卫璋问:“为何?” 说着,一边随手拿了棋盒,摆到桌上。 她总不好说,自己是来临时抱佛脚的吧,那可有点丢人了。便随口胡诌:“想你了呀,就来找你玩。” 卫璋并不知道,她在姑苏时,同自家爹娘是这么说。来了金陵,同夫人是这么说,同采薇也是这么说,乃至街上卖珠花卖糖葫芦的人,都听得她一句“好久不见,可想你啦”。 他只是垂着眼,有条不紊地摆开棋盘,将装黑子的棋盒推到她面前,道:“你执白子。” 清商只当他还没睡醒,提醒道:“这是黑的。” 他没说话,睫毛一颤,又换了白的过来。 教下棋教到半夜,蜡烛融掉了大半截。 卫璋看着棋盘上对称摆开的黑白子,几番欲言又止。一抬眼,对面的人又生了瞌睡虫,脑袋一点一点,眼儿都睁不开了。 算了,也没人说不能这么下。 他起身将人捞进怀里,抱回了西院。 清商将头埋在他颈间,嘟嘟囔囔:“怎么就回去了,棋还没学完呢……” 卫璋难得温声:“太晚了,明日给你棋谱。” 清商这才消停,搂着他的脖子,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第二日,少年找出棋谱,携往西院。 西院里不见了抱着猫四处溜达的人,一只鸟笼孤零零挂在廊下,似是刚洗完澡,一边在太阳底下抖出一团水雾,一边叫道:“小宝,你来啦。” 采薇闻声,忙放下手头的活,出来问道:“世子如何来了?小夫人今日去陪瑛瑛姑娘下棋了,恐怕一时还不回来呢。” ——难怪连夜来找他学棋,原来,是为了陪旁人。 拢在袖中的棋谱又收了回去。卫璋看了会儿墙头的梨花,淡声道:“告诉她,棋谱找不到了。” 言下之意是,要学棋,自己来找他。 说罢,慢慢甩了下袖子,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