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节 ?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作者: 暮云熔金 简介 摄政王杀伐果断,权倾朝野。可冷面凶相,有如煞神,令京城贵女望而却步。 皇帝崩逝,其子尚幼。 朝臣恨不得把太后和幼帝当成案板上的鱼肉。 面对明嘲暗讽,年轻的太后浑然不惧。 她飘来一个眼神,便有人做了她的刀。 无人知道,那个煞神早就成了太后的裙下臣。 朝堂上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夜里行尽了夫妻之礼。 他心狠手辣,满手血污,却倾尽所有温柔,只为抚平她的眉心。 ** 一朝意外怀孕,成了他登基掌权的梯。 他不顾她反对,强娶她为后。 可嘉月是翱翔于九天之凤,又怎甘心困于囚笼? 他们的交集,始于她以身相诱,利用他辅佐自己掌权。 既然他背信弃义,那么也只能由她来结束。 幸好,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可她从未交付出真心。 ** 夺权后,他的后宫仅她一人。 "臣这一生,都是被抛弃的,唯独您向我伸出了手,那时我就在想,这一生,就认定您一人了。"他跪在她跟前,一如往常虔敬地仰视着她。 她的眸里没有一丝温度,“可我这一生最不信的便是所谓的‘爱’。” 他忆起多年前,她是金枝玉叶,而他是一滩沼泥。而今她已成了他的掌心之月,他怎么舍得放手? 阅读指南:★女非男c,he,感情线为主,穿插一点权谋。★非女强文,女主不会登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朝堂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蔺嘉月、燕莫止 ┃ 配角:古言预收《春月藏鸢》、《表妹她娇软可欺》 ┃ 其它:古穿预收《穿书后我靠美食成了太子妃》 一句话简介:摄政王他只是娘娘的裙下之臣。 立意:积极进取,只靠自己。 序言 御和门前,三十六阶汉白玉丹陛壮伟,正中雕龙宝座上,年仅五岁的幼帝腰板挺直,大伴于磊给他垫高了脚踏,这才坐得稳当。 几步之遥,年轻的皇太后垂帘坐于御座后,一双细长的桃花眼里流光潋滟,精致的唇像是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轻轻一动,就能蛊惑人心。 “肖侍郎,你身为户部侍郎,掌四海钱粮,却胆敢做出这等事来,该当何罪?” 她的眉心微拧着,声音不轻不重,却犹如一道惊雷劈了下来,令堂下的户部侍郎煞白了脸色。 肖博山立马跪了下来,脱下乌纱帽,双手上呈道,“微臣认罪,自认无颜再当担此职,这就辞了官,任凭圣淑处置。” 就在一刻钟前,余左通政刚刚弹?劾肖侍郎身为三品大员,私下里竟多次参与赌?博。 弹?劾的声音一出,在场官员无不震撼,可震撼中,又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思。 有人吃惊于余左通政,竟然敢弹?劾肖侍郎,有人则震惊道貌岸然的肖侍郎,竟然是一个赌徒。 当然这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这肖侍郎不是什么张三李四,而是当朝首辅郦延良的外甥。 谁人不知,当今的皇帝只是一具傀儡,真正的权利落在皇太后蔺嘉月、权倾朝野的首辅郦延良,以及半路杀出来的摄政王魏邵身上。 首辅郦延良已入知天命的年纪,满头银丝,因腿脚不便,从先帝起,便特赦他免跪。 此时,他却举着笏板站了出来,膝盖微颤地跪了下去,“圣淑,老臣身为肖侍郎的亲舅舅,因朝政繁忙,一时怠慢了外甥,没想到他竟走了岔路,老臣教导不力,还请圣淑问罪。” 嘉月余光一瞟,示意太监去扶他,嘴里慢悠悠道,“郦首辅快请起,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过,再说了,肖侍郎也敢作敢当,辞官认罪,你何必自责?” 太监很快搀扶着他站起来。 郦首辅道,“多谢圣淑开恩,老臣实在惶恐。” 嘉月还没说话,端坐于皇帝右下首的摄政王魏邵却开口道,“圣淑,臣以为,肖侍郎虽私德有亏,可值上到底兢兢业业,众臣都看在眼里,还请圣淑驳了他的请求,罚三月俸禄,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魏邵名义上是当今天子的皇叔,却与皇帝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因为他先帝在世时,认下的义弟。 此人是武将出身,在战场上立下赫赫之功,后来替先帝肃清朝堂,又立下汗马功劳,于是先帝认他为义弟,册封为王,并赐国姓“燕”,作为他的封号,地位可见一斑。 他身量很高,又兼肩宽窄腰,坐在那里,气势摄人,仿佛傲立在雪山之巅的松。 可怖的是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陈年旧疤,像是将他的脸生生劈成两半。很多人见了他便自动垂下眼帘,气势自然就短了一截。 除去这道疤,他的面容倒是出人意料的英挺,深邃的凤眼黑沉沉的,似乎会吞噬人心。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那道刀疤,早就断绝了他的姻缘,要不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怎么二十八岁了还没成家呢? 众臣心里不由得暗讽道:权倾朝野又如何,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嘉月鼻息轻哼一声,道:“摄政王有些偏袒过甚了吧,罚三月俸禄,岂不等同告诫朝臣,私德败坏也无伤大雅,罚俸三月,比起赌桌上的筹码,不过是九牛一毛。” 魏邵对于她的讥讽并不意外,可是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续过她的话道,“圣淑深谋远虑,是臣疏忽大意了。” 众臣皆绷着脸忍住隐隐上扬的嘴角。 朝臣中有大半的人是首辅的拥趸,对于这位乡野出身的摄政王并不看好,好在他与垂帘听政的皇太后一向不合,且他倚仗的先皇又已驾崩,如今的他虽是先皇钦点的摄政王,可一个失去了靠山的王,威严就削弱了不少。 郦延良趁机又道,“圣淑,王爷,你们不必顾虑太多,肖侍郎既然犯了错,若不严惩,恐引起朝臣不服,还是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为佳。” 肖博山心领神会,腰伏得更低了些,手中的乌纱帽却捧得更高了,“臣辞官意愿已决,今世永不入仕,请各位不必相劝,请大家以某为戒,切勿自毁前程。” “肖侍郎勇于担当,倒是条汉子,依朕1看,永不入仕过重,罚奉三月又轻了些。” 她指尖摩挲着宝座上的纹路,沉吟道,“这样,先停职半年,回家自省,半年后写份悔过书上呈,监察院也会再次考察你的品行,只要你能通过,立刻入值。” 肖博山闻言便叩首道,“多谢圣淑宽恕,微臣必定认真悔过,绝不再犯!” 当然,对于习惯一碗水端平的人,蔺嘉月又肯定了勇于弹?劾的余左通政。 朝会很快便散了,下了朝会还有冗长的经筵2,白天的辰光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落日熔金之际,天边蔓延着瑰丽橘色,忽一会,紫色的云团便笼罩了上来,最后一丝天光也终于散尽。 “宫门下钥——” 内监的长腔回荡在夹道里,接着,古老的朱红大门便缓缓地阖了上去,啪嗒一声,利落地挂上了闩,拔出的钥匙放在手里轻颠,继而慢悠悠地踱远了。 顺宁宫里,灯火辉煌,恍如白昼。 蔺嘉月便坐在案边批复内阁递上来的折子。 褪去厚重老成的朝服,此时的太后,看上去就如一个清冷恬静的闺阁女子。 刚沐浴完,一头柔软的青丝披散着,因她惧热,身上只穿着齐胸襦裙,上乘的朱红软烟罗覆在那凝脂一般的肌肤上,使得白嫩的皮肉也透出了一点红晕。 她看着递上来的折子,渐渐攒起了眉心,须臾将折子丢在一边,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伸手摁了摁太阳穴,懒洋洋的媚态浑然天成,却好像一朵夜里肆意绽放的玫瑰,美得危险而张扬。 未几,她清亮的眸子又恢复了神色,仿佛将才的刹那间的疲惫只是别人的错觉。 “仲夏,宣摄政王进宫商议政事。” “是。”这个叫仲夏的宫女应了声喏,便退了出去。 虽然朝臣都知道,摄政王漏夜进宫是常有的事,但却没有人会想到,两个势不两立的人,会有什么暧?昧的关系,就连顺宁宫里,除了几个极为信得过的宫女,其他人,对这眼皮子底下的明目张胆的私?通也是一无所知。 若说他们势不两立,倒也不至于,不合却也是真的不合。 原本就是两个心怀不轨的人,为了共同的利益走到了一起,如今失去了共同的利益,难免要起纠纷。 好在他们都是沉得住性子的人,即便失去了同一目标不要紧,互相虚与委蛇着,也能压榨着对方最后一丝价值。 床滚了不知几回,温言软语也各自说了一箩筐,可谁都没有交付过真心。这就是他们的现状。 仲夏径自寻了太监柴维,向他传达了娘娘的口头懿旨。柴维也是个机灵人,听后一溜烟地往宫门跑了。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魏邵已迈入了顺宁宫。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眼风一扫,侍立在侧的宫人们,全都自觉地退了出去,甚至还熟练地还替他们掩上了门扉。 娘娘不让侍奉的宫女太监们议政,所以他们自然得离得远远的,免得不知哪一天,脑袋就落了地。 门一关,殿内便只剩下一对男女。 魏邵没等她开了口,便起身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替她拢了拢滑下肩头的领子,然而还没有拉上来,只听啪嗒一声,手背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蔺嘉月看模样不过是个娇娇女,可作为前朝第一公主,她的身手丝毫不逊色于男子,这一巴掌拍下去,可不是打情骂俏,而是实实在在的打到了筋骨里。 魏邵默默收回了手。 好在他并非文弱书生,积年累月的劳作和操练,筋骨练就得比寻常人要硬些,饶是如此,手背上也传来一阵阵酥麻感。 魏邵是个人狠话不多的人,能上手解决的事,绝不开口解释。 他暗暗转动手腕活动筋骨,忽地,他的手伸到了她的后脑勺上,将她牢牢地摁紧,低下头便含住了她的唇,娴熟地滑过她的贝齿,缠住了温软的舌。 正值气血方刚的男人,仅仅一个吻,便已然滚烫了鼻息。 就在喘息渐促,差点无法自拔之际,他终于克制地放开了她。 身下的女子眉眼渡了一层欲色,看上去更加妩媚动人,黑黝黝的瞳孔里恍若盛着万千星辉,直勾勾地盯了他一瞬,忽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摄政王,你该不会是真的爱上本宫了吧?” 论起虚情假意,魏邵早已从善如流,他勾唇也轻笑一声回,“娘娘天姿国色,臣若不是心悦于您,又怎会心甘情愿做您的面首?” 可这话,狗都不信。 更别提蕙质兰心的蔺嘉月了。 当初,他骤然出现在朝堂,先皇起初并不信任于他,是她帮他获取先皇的信任,作为交换,他则需要助她杀死先皇。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利益交换,就连床上的温存,也常常暗含机锋。 “魏邵。”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节 “臣在。” 她笑弯了眼,声音也软和下来,糯糯的,像是怀春的少女,“记住你说的话,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缺了一个,谁都不好过,你说是与不是?” 她说着便扑进他怀里。 男人不能惯着,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吃,才是永恒之道。 魏邵垂眸看着那她头顶的旋儿,就如她一样倔强,几根柔软的绒毛直挺挺地立着,弄得他脖子痒斯斯的。 他跟着笑起来,喉头滚了滚,缓声道了一声,“是,臣不敢忘。” ————————————————— 1临朝称制的太后可自称为朕。 2帝王为讲论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 第一章 成安元年,转眼又到了初一。 柔风不凉不燥,轻拂过树梢,簌簌作响,苍穹逐渐被墨色流云包覆,不多时,天色已全暗了下来。 珮禹宫上上下下已忙碌了起来,掌灯熏香,炕桌摆上新鲜秾丽的长寿花,床褥、坐垫,一概换成簇新的。 小厨房里海参鱼翅羹早已慢火熬了许久,汤汁都便得粘稠,放在炉上煨着,只等皇上驾到,便随时可端了出去。 没错,这是宫殿的主子,正是当今皇上的发妻——穆皇后。每逢初一十五,皇上需要到皇后寝宫里过夜,这已经是几十年传下来的惯例了。 穆皇后刚沐浴完,换上深红的团花缂丝褂子,下着红黄相间的八破裙,挽着缠枝纹的披帛,坐在菱花镜前摸着眼尾细纹左看右瞧。 透过镜子,她锐利的眼剜着站在她身后的年轻宫女,她那眉眼精致如画,身姿也十分姣好,处处透着年轻人蓬勃的甜润。在她面前,仿佛所有人都要失了颜色。 作为皇后,怎能忍受自己的宫女比自己年轻又漂亮?是以每每看着她,就让她胸口抑制不住地燃起一阵怒火。 “嘉月,你瞧,本宫眼尾是不是又新长了皱纹?”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像是钝刀切肉,令人头皮发凉。 嘉月挪过去,接过宫女手中的篦子,掬起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梳起来,面对那几根新冒出来的银丝,她恍若未见,神色如常道:“怎么会呢,娘娘风姿绰约,哪里有皱纹,奴婢什么也没看到。” 这话若是旁人说,穆皇后或许还受用些,可这话出自那个曾经引无数人折腰的前朝公主——如今成为下贱奴婢的口,她只觉得心口隐隐灼热,胸腔的气焰燃得更甚了。 她侧过头去,抬起手,长长的指甲刮过她那张凝脂一般的脸,“蔺嘉月,奴婢欺主应当如何处置,你应当比本宫更清楚吧。” 那指甲深陷在嫩?肉里,很快便起了一道红痕,穆皇后却没有放开手,反而慢慢的划了下来,一直划到了下颌。 穆皇后善妒,面对她的刁难,嘉月已经不动如山,“奴婢没有说谎,娘娘若是不信,问下旁人便知。” “呵!”穆皇后一把将她推得踉跄,“你倒是机灵,算了,这里用不着你,你去小厨房里守着,等皇上来,你再把羹汤端上来。” 嘉月温顺地道了一声是,缓缓退了出去。 走到小厨房时,她脸上的笑容,才渐次敛去。 去年,这片江山还在蔺家的手中,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风云突变,江山便易了主。 也不是毫无征兆,只是那时她被贬庶人,囚于掖庭,对于外面的消息并不灵通。 那日午后,阳光明媚,她歪在榻上看兵书,突然听到外面有些嘈杂,起初还以为是哪里走了水,是宫女忍冬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不好了,公主,平威王反了,杀入宫里,听说皇上已经没了……” 她脑里轰的一声爆炸,浑身的血液都像凝住了,广袖下的双拳一再收紧,攥得发白。 忍冬急得跺脚:“公主赶紧逃吧,您换上奴婢的衣裳,跟奴婢走,奴婢知道一条小路,兴许……” 震惊过后,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她是大盛的公主,别人可以逃,她不可以。她也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大盛,哪怕是她的亲皇叔。 “你先去避避,不准跟上来。”她瞥了她一眼,严肃地下了严令,接着踅身回屋拔出皇爷爷御赐的丹凤剑,不顾几个贴身宫女的阻拦,一个箭步便跑了出去。 “公主……”秋心得知她只身前去之后,亦效仿她拿了一把匕首就冲了出去。 嘉月身姿如燕,出手又快又狠,不仅巧妙地避开了刀锋,左抡右扫,而且一下子就把两个人劈倒在地。 冷不防,背后有刀裹挟着一阵风而来,前面也有刀劈过来,她抽剑一挡,无暇分?身。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她格开刀刃,反手一刺,身前的那人便瘫了下来。 她扭过身,却见秋心睁大了眼睛看她,她的身子已被一把利剑贯穿,而她手中的匕首,亦是深深地插在那名兵卒的脖子上,“公主……” 她的眼眶滚热,一连串的泪立马掉了下来,她伸手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已经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公主,一定要保全自己……”秋心喘着粗气说着,话音刚落,便咽了气。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前面的路已经看不清了,她伸手抹去泪迹,心里默默替她祈祷了一番,可根本来不及为她收尸,又有兵卒拿着刀劈过来,她没办法,只能杀了出去。 可当她出了掖庭,看着脚下横陈的尸首,才觉察出异样,禁军呢? 她瞬间明白过来,她这个一点就着的皇叔,是让人当枪使了。 赶到乾礼宫时,她见到那个乱臣贼子,她毫不意外。 燕无畏身着玄甲,手起刀落,平威王来不及说话,他的头便滚了下来。 他平静地收了刀,这才看到她那张惊诧的脸。 “卑职救驾来迟,还请……蔺娘子恕罪。” 蔺成即位后,作为长姐,她便几次提醒过他,燕无畏野心昭昭,应当削弱他的兵权,反而遭来他的怨怼。如今……他终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亲手断送了蔺家两百年的江山。 “皇上呢?” “卑职无能——” 话音未落,却听啪的一声脆响,嘉月牙关咬得隐隐作痛,几步上前,卯足了劲便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剜着他,一字一顿道,“身为九门提督护驾不力,就当以死谢罪!” 燕无畏嘶了一声,伸手抹掉嘴角溢出来的血,半晌才扯起嘴角道,“庶人嘉月,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敢跟我这么说话?” 他眼里渐渐露出阴鸷的表情,一下子令她掉入了冰窟里,她冷得牙齿打颤,却不是怕,而是一种噬骨的恨。 面对她的恨,燕无畏有着上位者的倨傲自得,他没有要了她的命,而是让她侍奉他的夫人。 她省的他的用意,比起要了她的命,让曾经的公主沦为奴婢,一点点磋磨她的傲气,愈加大快人心。 她也爽快答应下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就在她思绪乱飞的时候,手臂传来闷闷的痛,“赶紧的,把这盅海参鱼翅羹端上去。” 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面前是个体胖的厨娘,身宽约有两个她那么大,叉着腰,怒目圆睁地瞪着她。 她赶紧道歉,端起托盘就走了出去。 刚迈出门槛,身后便传来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瞧她那模样,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朝代了……” “嘘,你小声点,人家还——” “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奴婢而已,也就她一身烂骨头,才甘愿沦为贱奴,要是我,早就没脸活了……” 燕无畏的目的确实达到了,看着高高在上的公主陷入了泥淖里,旧时的宫人,谁都可以对她品头论足。 起初她也曾被气得躲在被里哭,可渐渐的,她学会过滤掉不实的言论,这些话,再也伤害不到她了。 她向来是特立独行的人,又何须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决心要做的事情,更无需向何人解释。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不过须臾便回到了暖阁里。 燕无畏已脱下了披风和暖帽,和穆皇后在一左一右坐在暖炕上交谈。 觉察到有人走近,燕无畏掀起眼皮向她望了过来。 在宫中活了十五年,她是个公主,也对宫里的礼仪忌讳了若指掌。 宫女不能直视皇帝的脸,她便耷拉着眼,向他屈膝行礼道,“奴婢给皇上请安,娘娘一大早就让小厨房给皇上炖的海参鱼翅羹,请皇上用点吧。” 燕无畏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浓黑的发梳成双丫髻,穿着一袭水蓝的坦领襦裙,红色的绦带束得那柳腰不盈一握,领口的滚边上绣着蕉叶纹,再往上是浅浅的一点峦起,雪一般的颜色仿佛会灼伤人眼。 那张脸也是毫无挑剔的,柳叶眉,桃花眼,五官都像是长到了每个人心尖上似的。 可他已经年过三十,早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更不会忘了,这个女人,三番四次挡了他的仕途,若不是她的阻碍,他早就坐拥天下,何至于到现在? 还有那个耳光,竟害得他左耳失了聪。 他没有开口,嘉月就不能起来,于是仍维持着屈膝的姿势端着托盘。 他慢慢收回目光,穆皇后心里数着数,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不禁暗暗地扯了嘴角。 “皇上,臣妾将才说的,你意下如何?” “后宫的事情,皇后决定就好。” 帝后接着交谈,过了许久,便彻底把她晾在一旁。 过了约两盏茶的功夫,皇后说得口都干了,抬起头,才见她仍像根木头似的杵在跟前,心底痛快了些。 她凝望着他的鬓角,缓声道,“皇上不如先用点羹汤,冷了味道可就腥了。” “朕不吃。” “那你端下去吧。” 嘉月应了声喏,缓缓退了出去。 燕无畏余光瞥着她的裙裾,只见她走得四平八稳,连裙上的禁步都没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可刚走出落地罩,那襦裙的下摆,又细细地打起颤来,他眼神很好,这点细微的变化,一下子便被他捕捉到了。 看着她那愈发纤瘦的身姿,他恍惚间才想起,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寻常的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在爹娘跟前撒娇,可她的一生大起大落,能忍得住这等苦头,心性实非寻常人能比。 这厢,嘉月打帘出了暖阁,却见她神色如常,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当,哪里见得半分难受? 如今即便她不认同,燕无畏也已经逐渐坐稳了江山,他的反叛竟然没有得到朝臣反对,郦延良对他俯首称臣后,他的党羽全部跟风,只字不提他的蓄谋,朝中反而出现了一些声音,说他只是顺应天命,前朝天子无能,守不住江山罢了。 复国之举艰辛,所幸她还有这副皮囊。 她见过太多衣冠楚楚的王孙公子,背后的欲.望是沟壑难填。她不信坐拥天下的燕无畏,会禁得住这么甜美的诱.惑。 从答应侍奉穆皇后开始,她就没想过要保全这具身子,只要能收复蔺家的江山,贞洁又算得了什么?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节 她嘴角悠悠浮起了一点笑意。 今日她受到的千难万险,来日定要他们夫妇加倍偿还。 第二章 三月的风开始暖和了起来,皇帝在朝臣的屡次上谏后,终于松口下敕礼部张榜昭告天下,从全国各地采选适龄秀女,充盈后宫。 而具体择选,这是司礼监的要务,司礼监会派出宦官前往各地择选良家女,大盛为防止外戚干政,大多数秀女出身并不是很高,如今虽然易了代,然而毕竟根基不稳,延续的还是大盛的旧例。 穆皇后和燕无畏是少年夫妻,成婚到现在已有十三个年头,新婚燕尔时期,倒也曾经你侬我侬,可自从她上了年纪之后,便开始渐行渐远了。 她知道丈夫有鸿鹄之志,可她才疏学浅,掌管偌大的燕府时,便时常被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搅得头疼,掌管中宫,更是她不敢想象的。 燕无畏嫌她眼皮子浅,两人说话从来不在一条线上,加上她生了儿子燕申后,身材便走了样,褪去衣物后,低头见了肚皮上的花纹,她都厌弃起自己,更何况丈夫? 幸好燕无畏在情?事上极为寡淡,虽然极少碰她,但也没偏爱过其他妾室,如此日子倒还能过得下去。 可如今他正值壮年,广纳后宫,无可厚非,身为皇后,她无法霸揽皇帝一人,然而秀女开始入住万秀宫后,她的心便开始不安了起来。 今年的天气热得格外早,才五月,天气便开始燥热起来,通过海选的秀女们入宫也快一个月,到了最终的钦定,燕无畏只随意钦点了几个晋了位分,其他的都打发回万秀宫。 翌日,那四个封了位分的妃嫔,一大早便得来珮禹宫向穆皇后请安。 穆皇后是个胸无点墨的人,可她到底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就算自己比那些刚进宫的妃嫔年轻貌美,可也不能连说话都给比了下去。 她想了想,便叫嘉月留在她身侧。 嘉月是个极为聪敏的人,见皇后绷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马上笑着迎了上去道:“奴婢任凭娘娘差遣。” 她这段时日以来,端茶递水侍奉得比谁都周到,穆皇后有意的刁难,她也逆来顺受地化解了,又趁机向皇后表明了自己的忠心,这才令她对她渐渐放松了警惕。 皇后主持大祀时,为免犯了错,必要先过问于她,如今新晋了一批妃嫔,皇后如临大敌了,自然还得想起她来。 除了她,其他的宫女还当真没法替她分这个忧。 穆皇后一宣,四个妃嫔便齐刷刷地从门口迈了进来,莲步轻移地到了中央,低眉顺眼地对着上首的穆皇后下跪叩首道,“嫔妾参见皇后娘娘,恭祝娘娘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诸位妹妹都平身吧。” “谢皇后娘娘。” 穆皇后又让人赐座,一个个问了身世名姓,一旁的嘉月暗暗记在了心头。 这四人,除了这个叫滢柳的才人,其他的出身都不高。 滢柳的父亲却是官居从二品宁州副将,燕无畏留下她,不可能只是因为她那张花容月色的脸。 所以,这个人留不得,可又暂时不能动。 滢柳虽是武将的女儿,可身材削瘦,丹凤眼,含珠唇,下巴尖尖的,性格更一副温吞的性子,远远端坐在那里,侧耳聆听着别人讲话,没有人问到她时,绝不多插一句嘴。 相比之下,在她身侧的另一个姓谷的美人,则是个善于交际的,短短两盏茶的功夫,便从天南聊到了海北,甚至说得穆皇后接不过来,还是嘉月从旁相助,才助她度过难关。 茶刚喝完,穆皇后便借口头疼,把这些人通通打发了回去。 嘉月替她揉着太阳穴,踌躇了一下才道,“娘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嘉月抿了抿唇道,“奴婢觉得滢才人和谷美人,性子南辕北辙,倒是有意思得紧,两人又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不知是个怎么处法……” 她的音调很软,却不谄媚逢迎,仿佛是一缕春风轻轻拂过了穆皇后的耳畔。 穆皇后隐约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言外之意——这两人性格差别极大,未必相处得来,若是她们之间出了什么摩擦,也不会有人觉察出不对劲来。 穆皇后嘴角勾勒起笑来。 嘉月又接着道,“后宫佳丽,就如御花园百花争艳,就算盛宠一时,也会有枯萎的时候,可娘娘与皇上是少年夫妻,又为皇上诞下了皇长子,您的地位才是长盛不衰的啊。” 听了她的话后,穆皇后心下稍安,自古以来母凭子贵,就凭她诞下了皇长子,皇上也不可能轻视了她。 她的目光转向跟前的那张芙蓉面上,只见她温婉地浅笑着,熠熠生辉的目光仰视着她,一副纯良天真的模样。 她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帮她? 莫非,她当真心甘情愿为奴为婢?她不恨吗?不怨吗? 嘉月是七窍玲珑心的,穆皇后心思一转,她便觉察了出来,于是不必皇后开口质疑,她便自动解疑道:“奴婢知道娘娘未必十分信得过我,可奴婢的对娘娘的忠心日月可鉴,奴婢家已经不在了,只有仰仗着娘娘,娘娘安好,奴婢也就跟着欣荣了。” 穆皇后将信将疑道,“你年轻貌美,人又聪明,难道没有别的心思?” “娘娘不妨这样想,正因奴婢曾是前朝公主,所以,皇上最不可能对奴婢生了怜惜之心,朝臣也不会允许皇上把奴婢纳为妃嫔。” 她温言软语,说得穆皇后的心也有些动摇,“即便如此。你就真的自甘为奴?” “奴婢曾肆意娇纵了十五年,可从来没想到,最终是被自己的亲弟弟褫夺封号,贬为庶人,那半年多里,奴婢被囚于掖庭,每日起床就盼着日落,一个人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有一天,平威王造反了—— “奴婢就从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里逃了出来,皇上顺应天命克成大统,他也从没因奴婢流着前朝皇室的血,而对奴婢赶尽杀绝,而是让奴婢侍奉了娘娘。 “奴婢也曾怨过世道不公,可转念一想,皇上又如何不算得上是奴婢的恩人呢?若不是皇上把奴婢从掖庭里救了出来,奴婢如今还不知是怎样一副田地呢,现在跟着娘娘,吃得饱穿得暖,奴婢已经很知足了。” 她缓缓地说着,说到最后,眼眶俨然红了半圈,饶是穆皇后向来不喜她妖妖娇娇的模样,可转念一想,她倒也是个生世可怜的,不由得被她说动了几分。 “你要是安安分分的,本宫少不了你的好处,要是想仗着自己漂亮,勾引男人,本宫会让你死得很惨!” 嘉月瞳孔骤缩,止不住点头又摇头,头上的珠花乱颤,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鸟。 她立即跪了下来,举手发誓道:“娘娘放心,奴婢倘若生了异心,就让奴婢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穆皇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嘉月见皇后赞许地点了点头,不禁腹诽道:倒是不枉费她剖心剖肺地演了这出好戏。 不出所料,滢才人一入宫就得了盛宠,短短三月,便诊出了身孕,原本她倒是低调,没想到一天之内,就被同寝宫的谷美人宣扬了出去,第二日,便已是无人不晓。 穆皇后如临大敌,追问嘉月应当怎么办。 嘉月笑了笑道,“娘娘无需担忧,滢才人的龙种保不住。” 甚至也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后宫里容不下风头太甚的妃嫔,消息一放出去,自然有一堆人盼着她那孩儿出不了世。 蔺嘉月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手段和辛秘都见识过了,妃嫔的斗争往往兵不血刃,可残忍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刀光血影,而且输的人下场很可怜。 所以,她不能输。 当然,她与那些为了争求皇上宠爱的妃子不同,她从没想过要把自己荣辱悲欢栓在一个男人身上,她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夺走属于她的权利。 一切如嘉月所料,滢才人的孩子果然滑胎了,皇上得知此事后心疼不已,不仅破例晋升她为滢嫔,赏赐多少补品吃食,又命穆皇后彻查此事。 在嘉月的协助下,穆皇后很快将肇事者揪出来,打入冷宫。 然而,皇上却因此和穆皇后生了龃龉。从那日他为了滢才人滑胎之事,匆匆赶过来斥责皇后无能,弄得后宫乌烟瘴气的,并要求皇后尽快找出真凶,严加处置后,他竟有一个月再没踏足过珮禹宫。 穆皇后委屈得差点把真相全盘托出,见到嘉月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才勉强按耐住了,可日子一天天的,皇上不来,穆皇后的心也彻底冷了下来。 嘉月给皇后揉按着肩膀道,“娘娘不必担心,皇上也就是一时和娘娘置了气,您呢多服软,挑些软和话说说,等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再说了,那滢嫔也是仗着皇上一时怜惜,皇上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住她一世,等过阵子皇上心思淡了,她可就得意不起来了。” 穆皇后知道她能说会道,一席话下来,她差点都要跟着点头了,回过神来想想不对啊,她和皇上成亲十余载,就为了个女人,他与她置气了一个月,她凭什么反要去说软话讨好他呢? 想到此处,心火又被勾了起来,她挑起眉头质问:“蔺嘉月,你是不是又想诓本宫呢?” 嘉月缩了缩肩膀,委屈巴巴道,“娘娘冤枉奴婢了,奴婢真的不敢有这种念头。” 穆皇后寒着脸道,“说来说去,这件事错不在本宫,本宫可下不去这个脸给他说好话。” 所以,穆皇后不得圣心是有原因的。 不仅目光短浅,胸无点墨,也不懂得撒娇卖俏,丈夫成了天子,她还当自己是燕夫人呢。 嘉月自然也考虑到穆皇后下不来脸,但她还是尽职尽责地规劝道,“奴婢知道娘娘委屈,可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尊,更没有主动给别人认错的道理啊?” “那……”穆皇后拉长了音调,沉吟半晌,竟是叹了一口气。 嘉月觑着她的脸色又道,“不然这样吧,奴婢想个折中的法子,奴婢听说娘娘擅长做一道金玉羹,皇上甚是喜欢,不如现在就亲手做一道,让奴婢给皇上送过去,皇上一见到,不就明白娘娘的心意了?届时,奴婢再多替娘娘美言几句——” 皇后一听,神色才彻底缓和了下来。 第三章 说到做到,嘉月是急皇后之所急,等皇后亲手做完了金玉羹,她便小心翼翼把盅碗装入了食盒里,拎起食盒,抄了小路便往乾礼宫走去。 眼下虽入了秋,可正是犯秋老虎的时候。 未正,日影斜照,晃得她睁不开眼睛。毒辣的暑气煨着她的细皮嫩肉,不一会儿,双颊便蒸起了淡淡的一层红晕。 一路上,她观日晷,时辰掐得不早不晚,到了乾礼宫时,皇上刚醒了约有两盏茶的时候,御膳房的小食还没到,她便加快了脚步,迎了上去。 “路总管,”她轻轻喘了口气,朝廊庑底下的太监福了福身道,“近来暑气燥热,皇后娘娘特地给皇上做了金玉羹,差遣奴婢给皇上送来,烦请你递一下吧。” 路总管接过食盒,揭开盖子一瞧,这才想起眼前这个气质出尘的宫女,正是前朝的寿城公主。 嘉月正想辞别,却被他叫住,“你等等。” 送到皇上跟前的吃食,不仅要下银针,还得随机找个太监试毒,毕竟是前朝余孽送来的食盒,路总管不敢大意,他把食盒交给小太监,这才掖着两手对她道:“嘉月姑娘留步,奴才先进去回禀皇上,看看他可有何指示。” 嘉月嘴角挂着浅浅的一抹笑,态度安然道,“那有劳总管了。” 路总管踅身便打了帘子进去,须臾门帘又动,从里面钻出个熟悉的身影,他伸手对她比了比道,“嘉月姑娘,皇上有请。” 嘉月并不感到意外,作为上位者,他纵容穆皇后对她的折磨,总要找个机会验收一下成果不是?这种自投罗网的好事,他怎会错过? 她朝着路总管颔首,轻声道:“多谢总管。” 这才提起裙摆入内。 进了内殿,不得四处张望,可她对里面的每块金砖都太过熟悉,打眼一瞧,陈设也没太多变化,心里不由得波澜翻滚,指甲死死抠进了掌心里。 可她的脸上却是冷静得出奇,就连燕无畏都停下手中的朱笔,对她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她轻吐了口气,几步走到正中央,屈膝给他请了个双安,“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无畏只见她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身上的银红衫子都有些濡湿了,贴在她雪白的臂膀上,额上的碎发也因太热,微微打了绺,衬得那张脸愈加的白嫩。 双颊却又是红扑扑的,不是胭脂涂出来的那种,而是从皮肉里透出来的,像一朵开得冶艳的桃花。 饶是他向来不近美色,也不得不否认,这个女人很危险,却也会勾人魂魄。尤其是年纪渐长,原本就绝色倾城的眉目更有了一丝媚而不妖的风情,比起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落魄的奴婢,更让人有了想要摧残的冲动。 只是,近来她太安分守己了,连他差点都要忘了,她可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前朝公主。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节 他随口道,“平身吧。” “多谢皇上。” “皇后可有话要对朕说的?” 她双手交握在腹前,慢慢地回道,“回皇上,有的。娘娘这些日子每日自责自省,后宫出了这种事情,她最不想见到,她时刻关心皇上的龙体安康,却怕您还怪罪于她,而不敢亲自前来,今日早上,她便亲自洗手作羹汤,只愿您能释怀,她还说,今后必定严加管理后宫妃嫔,绝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燕无畏笑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谎话:“蔺嘉月,这话究竟是皇后所言,还是出自于你的口?” 嘉月煞白了脸色,膝头一软便跪了下来,“皇上恕罪,是……奴婢妄自揣测主子的意思,自作主张……” 燕无畏被她逗笑了,一只狡猾的狐狸,装成受惊的小兔,倒也挺像样的。 他起身踱至她跟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势地抬起她的脸,冰冷的眸光流连在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勾唇嗤笑了一声,“朕问你,欺君之罪应当如何?” 她被他捏得动弹不得,声音颤得支离破碎,“斩、斩立决。” “谁给你的胆子扯谎?” 她那双含着泪的眼一直垂着,下巴被捏得痛极了,眼角的泪就滚落了下来,“奴婢不敢了,皇上饶了奴婢这回吧!” 泪砸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灼烫。 他忽然就想起那日她狠狠的耳光,想起他现在仍旧失聪的左耳,声音又寒了几分,“蔺嘉月,你说,朕饶过你几回了?” “皇上……” 眼见她那滴泪又要滴落下来,他心头有些烦躁,用力地把她搡倒在地。 “滚。” “奴婢多谢皇上怜恤,奴婢告退了。”嘉月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给他重重稽首,接着无声地退了出去。 出了内殿,她掖了掖眼角的泪,不过片刻,神色已恢复如常。 男人么,都是一个德行,坐拥了天下,又怎么可能当真清心寡欲? 她和那些含羞带怯的闺中少女不同,她自幼就省的自己在外貌上,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本,可以说,她本身就是一件绝美的兵器。 热爱追逐和操纵权利的人,就不可能拒绝得了这么一件兵器。 回到珮禹宫,她便主动向皇后复命,当然,这里头又有机巧,要全盘托出呢,难免惹了皇后不快,要藏藏掖掖呢,也会引起她的怀疑。 因而她真假掺半地向穆皇后复述了一遍,她听到皇上留了那金玉羹,心里反而宽慰了许多。 当晚,燕无畏就毫无征兆地来了珮禹宫。 嘉月怔了一跳,这鱼儿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吗。 穆皇后却是满心欢喜,因为这日并非初一十五,她想,一定是自己那碗羹汤和嘉月的话起的作用,从此,便愈发信任起她来。 嘉月早就学会洞彻人心,既然皇后开始对她放下戒备,她便更加收紧了羽翼,体贴周到侍奉左右,至于燕无畏,她更是敬而远之,不敢再招惹了他。 日子一天天过,因滑胎而落下痼疾的滢嫔,也已经大好,晨昏定省自然也就逃不开了。 甫一进珮禹宫,众妃嫔们便纷纷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她给穆皇后及三妃行礼,另几个位分比她低的,也赶紧起身向她施礼,她则一一回了半礼,唇边挂笑,温和谦逊。 嘉月暗暗端量着她,只见她比起先前更加丰腴了许多,气色红润,人也开朗了些,听说在她养病期间,皇上三番四次给她赏赐了补品,这独一份的宠爱,可比什么都滋养人。 她又把目光转向皇后以及众妃嫔,表面其乐融融景象,却是暗流涌动:谷美人和漪妃坐得最远,可却频频交换眼神;苏才人和谷美人,皮笑肉不笑的,一看就不对付。 例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大家便各自散去。 穆皇后疲累地合上双眸,嘉月便立刻过去帮她轻轻地摁着头皮,见她眉心动了动,嘴角舒展了下来,这才缓声道:“听说皇上昨夜翻了滢嫔娘娘的牌子……” 穆皇后搁在扶手上的手骤然收紧,眉心也蹙了起来。 嘉月接着道,“奴婢有个拙见,不知当不当讲。” 皇后睁眼看着她,“说。” 嘉月道:“滢嫔娘娘正得荣宠,这个时候,反倒不宜动她了,不过滢嫔娘娘娘家根底壮,又不是个易拉拢的,娘娘不妨主动给皇上献上自己的心腹,只要她能得到皇上宠幸,娘娘还怕皇上不回心转意吗?再说了,就算那心腹诞下龙种,娘娘也不必担心,尽管把那孩儿养在自己膝下,岂不也多了份保障?” 这一席话下来,穆皇后心底也有些动摇,她如今已年过三十,虽然已有了燕申,可年纪到底大了,再说皇上也不常来过夜,子嗣恐怕艰难,若是能多养一个皇子,那她就多一分胜算,至于那女人,到时候也不必留着,找个由头打发了便是。 “你说得不错,只是,要去哪找那么一个有姿色,又顺从听话的人呢?” 嘉月踌躇了一下,这才敛裙在她面前跪下,“嘉月愿为娘娘效劳。” 穆皇后盯着眼前这张白玉脸庞,桃花眼,秋月眉,每一寸散发着年轻女孩的流光溢彩。 这张脸当然再合适不过,只是皇后没有忘了她的身份,她的毛遂自荐显得十分居心叵测。 穆皇后没有答应她,而是说道,“你的话,本宫记住了,本宫会找到合适的人选。” “娘娘,”嘉月仰头望着她,嘴角颤抖了起来,“娘娘还不信奴婢的忠心吗?” “并非如此,只是……”穆皇后心烦意乱,揉了揉眉心,没再继续往下说。 嘉月见她没有直言拒绝,便知道她仍有些动摇,于是继续娓娓道来,“奴婢是前朝之人,谁人不晓,正因如此,皇上他得忌惮三分,所以娘娘根本不必担心,奴婢会与娘娘争宠,奴婢也从来不敢有这种心思,请娘娘明鉴。” 穆皇后定定地看着她,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好,只要你有本事让皇上的目光从滢嫔身上移开,本宫就答应你。” 第四章 入了秋,昼夜温差渐大。白天日头还很毒辣,落夜之后一起风,便能察觉出丝丝凉意了。 这夜是十五,硕大的玉盘在云缝里钻出来,在天地间笼罩着一层银白色的霜,风吹得院子里的桂花树沙沙作响,簌簌落下一地金黄。 燕无畏在月色下负手踱步,还没走入珮禹宫,便听到殿内传出了泠泠的古琴声,清脆流畅的声调,如清泉石上流,破开雾气,直钻入了他的耳。 妻子不擅乐器,到底是谁在抚琴? 他加快了脚步,到了廊庑底下,站班的小太监正要开口,他伸手制止了,他压低声音问:“何人在里面?” 小太监立即反应过来,先是无声地行了个礼,接着低声回道:“回皇上,是嘉月姑娘在抚琴。” 他眉心一皱,若有所思地呢喃,“嘉月?” 说着抬起腿,小太监便替他打起帘子,他提起袍裾迈入屋内。 入屋便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虫草鲛绡的落地罩后垂着青色的帘幔,几尺开外,隐隐可见一个妙龄女子坐在一架古琴前,青葱十指上下翻飞,挑动琴弦,愈加清晰的琴音从她的指尖倾泻出来。 她那鸦黑浓密的头发梳成半翻髻,鬓边插着梳篦,身着一袭胭脂色折枝海棠诃子裙,举手投足自有雍容态度。 燕无畏登时便怔住了,隔着这一方半透的帘幔,他恍惚间回到了永德年间,使臣来朝,年仅十四的寿城公主以一曲《阳关三叠》,震得那些蛮臣目瞪口呆,一曲毕,寿城公主摁住琴弦,琴音乍然而止,过了须臾,在场的人才反应过来,掌声、呼喝声犹如雷动。 那日的寿城公主,穿的仿佛也是这么一身胭脂红的诃子裙。 断弦的声音犹如利刃刮过石壁,激起耳朵一阵颤栗。 回过神时,只见她已屈膝向他施礼。 “皇、皇上万福金安。”嘉月仓皇地咬了咬唇,悄悄把断掉的指甲藏进广袖里。 他掀开帐幔,阔步走了进来,这才看清了她这身华丽的装扮,脸上还施了一层淡淡的粉,眉心描着一枚小小的花钿,原本艳而不俗的脸,更显得千娇百媚。 这些时日,她低眉顺眼地扎在宫女堆里,险些忘了,她原本就是冶艳的这般张扬的女子。 穆皇后走下暖炕,一步一个脚印朝着这边走来。 嘉月见状,浑身细细地抖着,垂着头连身道歉,“奴婢弄坏了娘娘的琴,还请娘娘恕罪。” 穆皇后没回她的话,先是给燕无畏行了礼,回过身,就在她不自觉缩起肩膀时,陡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翻过手心一看,却僵硬地变了脸色道,“你的手没事吧?” 圆润的食指指甲翘起了半边,一点殷红从甲缝里渗透了出来,红得亮眼,刺得一旁的他眼睛隐隐作痛。 嘉月轻舒了一口气,却不自然地抽回了手道,“多谢娘娘关心,奴婢没事,这点小伤,擦点药就好了。” 穆皇后在燕无畏跟前,说话声音也轻柔了不少,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快去吧。” 嘉月应了声喏,弓着腰退了出去。 燕无畏径自走到暖炕上坐下,瞥着炕桌上的白釉瓶里插着一枝刚折下来的桂花,原来将才的清香就是出自于这里,他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这才随口问道,“大晚上的,皇后竟有这般雅兴?” 穆皇后摸了摸鬓角道,“万寿节将至,臣妾想给皇上弹一曲,奈何手法生疏,便想让嘉月提点提点臣妾。” 他胸口像是被一块石头压住,有些闷闷的,嘴里却道:“不过是一个奴婢,能提点你什么。” 穆皇后心头惴惴,见他语气不快,暗想嘉月这招美人计也未必奏效吧。 于是两厢沉默着,直到嘉月又挑开帘子进来。 她的手指已缠上纱布,缓缓走到穆皇后身侧,“娘娘。” 穆皇后如梦初醒,想起计划还得继续,便暧了一声,“你去梢间里把香炉熄了吧,皇上不喜浓香。” 嘉月道是,便挑开帘子入了梢间,走到哥釉双耳香炉前,揭开炉盖,用镊子取出香炭,投入清水盆里。 接着把窗支开一道缝隙,又转过身行至床前,弯腰掸松被子,铺整床褥,整理停当,再高举着手,把床幔从金钩上放下,宽大的袖子便滑到了手肘,露出嫩藕般的臂膀。 冷不防的,身后一只大掌从她头顶伸了过来,拇指和中指轻轻一圈,便轻易地握住了她手腕。 她回过头,却没料到他已离得这样近,胸膛几乎擦到了她的背。 他半眯起眼,像一只环伺着猎物的狼,眸里黑压压欲念滔滔翻滚。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也有些烦躁,“蔺嘉月,你到底想做什么?” 嘉月的手被他攥得动弹不得,只好抬起眸子,迎着他的沉沉的目光,见他牙关紧咬,忽地就笑了,那笑艳如桃李,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风情。 她眉心动了动,暗暗地贴近了他,温热地气息尽数喷洒在他耳边,声音更是化成了一滩春水,“皇上,你喜欢我好久了吧?” 他的脸霎时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掐死她纤细的脖子,深吸了一口气,到底忍住了,最后也只是从齿缝里忿恨地挤出三个字:“蔺嘉月!” 她见他脸上阴云密布,胸前起伏不定,仿佛在压抑着满腔怒火,心里愈加笃定了起来,他对她不止恨,更有羞于启齿的情感吧。 对付这种人,就要狠狠撕开他道貌岸然的脸皮!出其不意,以柔化刚。 于是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颊边轻啄了一下。 燕无畏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片温软的触感从他脸颊上一扫而过,像是被羽毛挠得痒痒的,连心头也不自觉蜷缩了起来。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千刀万剐,垂在身侧的双拳更是紧紧攥出了青筋。 毕竟是在老虎头上捻须,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曾经的公主府前,争先目睹她身姿的少年郎,甚至引发了踩踏事件,她虽不曾有过动心的人,可对于男人或贪婪或爱慕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即便他藏得极深,可她也能从他晦暗不明的眸子里窥探出一点端倪,因此,她要赌一把。 她心头跳得极快,手心也早晕出了一层潮意,看他怒火好似平息了些,胆子又开始大了起来,她像只狡猾的狐狸,眨了眨眼道,“奴婢也仰慕皇上的英姿呀……”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节 这话任谁都能听出里面的调侃意味,实在寻不见一点真情。 可即便如此,却无法抽丝剥茧地质疑这句话的真伪,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让人恨得牙痒痒,却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然而他清楚,自己对她绝谈不上喜欢,可是,她凭什么敢如此胆大妄为,轻而易举便拿捏住他的命脉?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很快有了绝妙的主意。要疯一起疯,难道他御驭宇内,还驾驭不住一个娇女子? “好,既然如此,”他阴着脸,一手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身后,一手从她那张凝脂一般的脸缓缓下滑,刮过她的耳垂和锁骨,“蔺嘉月,你不要后悔。” 他的手因常年握刀留下了一层茧子,指尖略微粗砺,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在她颈间蠕动着,令人作呕,又刮得她生疼。 她忍着不适,唇边的笑意却漾得更开了,“奴婢绝不——” 他阴狠一笑,俯首便是攻城掠地。 这个吻太过突然,像是狂风暴雨裹住了她的唇舌,细细地啃噬着,把她未出口的话吞没回肚子里,她嘴上功夫厉害,可这种事情却是头一遭,她只觉得恶心,抑制不住从腹腔里涌上来的酸水。 可是,她得忍,甚至得表现得十分欢愉,于是她闭上了眼,试图把他想成一块不安分的猪肉,学着他的样子,浅浅地回应起他来。 燕无畏本是想惩罚她,恐吓她,可是见她竟然全神投入,一时也怔住了。 她觉察出他动作停了下来,一个人也懵懵地,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了,于是拉开了一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问他,“怎么了?” 他迎着她纯稚而又炽热的目光,心头霎时涌起一阵难以捉摸的暗流。 怎么了?他怎么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可是这朵等待他撷取的花,已经被他品尝了一口,甜津津地滋润了他的贫瘠之地,哪里有放手的道理? 第五章 翌日,嘉月还在侍奉穆皇后梳头,内侍来宣圣旨,晋封她为从七品选侍,入住永熹宫东侧殿。 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连嘉月都有些愕然,再偷觑着穆皇后的脸,只见她双目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奴婢能有今日造化,”她跪在她脚边道,“全是倚仗着娘娘的默许,奴婢永远不会忘了娘娘的大恩大德,日后,娘娘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尽管吩咐,奴婢必定以娘娘马首是瞻。” 嘉月毕竟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如今皇上虽封了她为选侍,未必对她有多么上心,她位分极低,又没得到宠幸,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因此,眼下还未到可以和皇后撕破脸皮的时候。 穆皇后见她低眉顺眼的,倒是乖顺得很,只是心头隐隐有些不安,昨晚她引了燕无畏进入梢间,孤男寡女的两人在里面共处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她满腹疑虑,到底她是使了什么诡计,怎么就这般轻易地成了事? 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起来吧,现在你充入后宫,也不必自称奴婢了。” “是。”嘉月说着便站起身来。 穆皇后突然想起一桩事,于是便道:“永熹宫的主位是姚妃,上月皇上考皇子功课,说她所出的二皇子天资聪颖,你帮我留意下,是怎么个聪颖法?” 嘉月立即会悟过来,这是穆皇后交给她的重任。燕无畏不止一次斥责过嫡长子愚钝,又在上月当众表扬了二皇子的字写得比皇长子好,这不仅下了穆皇后的脸面,更是给她带来实实在在的威胁。 当今皇上仅有两子一女,穆皇后绝不允许谁能动摇住她的正宫之位,所以二皇子绝不能比皇长子聪明。 嘉月温顺道,“娘娘尽管吩咐,臣妾定会替娘娘分忧。” 穆皇后眯了眯眼,薄唇轻勾道,“想个法子,引诱二皇子犯错,也好挫挫那对母子的锐气。” “臣妾省得了。” 穆皇后又惺惺作态地留下她耳提面命一番,嘉月则一一应了下来,不在话下。 到了十月,万木开始逐渐萧条了起来,万寿节也便到了,这日白天各地封疆大吏以及群臣需向皇帝献礼祝寿,皇帝也会在熙华宫宴请群臣,一直到了宫门下钥时分,才渐次散去。 晚上则是家宴,穆皇后率着众妃嫔给皇上献礼。 如此难得的机会,众妃嫔当然要使尽浑身解数,别出心裁,只求皇上高看一眼,若是谁的贺礼最得圣心,当晚被皇上翻了牌子,那可是最为风光的时刻,这事得在几天后的晨昏定省的时刻,被眼红的众妃嫔翻出来调侃的。 燕无畏自从晋了嘉月的位分后,反倒像把她抛到脑后一般,彻底晾着她,因而时至今日,依旧尚未侍寝。 每当晨昏定省的时候,她总能听到各种针她的怪腔怪调,坐于上首的穆皇后,每每佯装听不懂那些弦外之音,放任那些妃嫔对她的讥讽,有时话说得太过了,才假装好人,从中调和一番。 自从她成了选侍以来,今日算是遇上大场面了,她很清楚多少只眼睛盯着她,她不能出风头,也不能怠慢。 于是她让仲夏帮她换上了芝兰水仙散叶缂丝诃子裙,外罩了樱草撒花大袖衫,又挽着浅云披帛,乌发绾成同心髻,上面别着一朵新鲜的山茶花以及两三支鎏金短笄而已。 自打她晓事起,仲夏就在她身边服侍,后来江山易主,她也便流落到尚工局去了,于是她刚晋为选侍,第一件事便是寻回了她。 接着,她又陆续寻回了忍冬和春桃——只是四人终究缺了一个,每每她想起秋心的惨状,对燕无畏的仇恨就更深了一份。 现在的她无权无势,她需要有自己的耳目,而这几个人,都是现成的,她将她们拉出泥淖里,将来她们也只会倾自己所能来助她。 一切准备就绪,她跟着众嫔妃向宝座上的燕无畏稽首。 她位分低,便站在最后面,且比起其他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着实低调的很,一时,大家也便把她忽略了过去。 家宴不似国宴一般正经,酒过三巡,气氛也开始轻快了起来,妃嫔各自献了礼,好不热闹。 终于轮到了她。 大家见她从方才起便一直两手空空,纷纷向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连上首的燕无畏,眸光也不自觉被牵引了过来。 嘉月不疾不徐地从桌案后出来,朝燕无畏盈盈一拜道:“臣妾祝皇上福寿延绵,洪福齐天。” “就这样?”一众妃嫔连连嗤之以鼻,小声地交头议论起来。 “月妹妹可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是啊,拿出来叫我们好瞧!” 大家噗呲一声,笑了开来,嘉月佯装出羞怯的模样,头都快埋到地上去了。 燕无畏也不禁拧起了眉,“颐选侍……” “臣妾给皇上绣了一副双面绣,”她这才淡然地将众人扫视了一遍,这才接着道,“臣妾无能,点灯熬了几个晚上,还没绣好。” “还没绣好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看来嘉月妹妹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 妃嫔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看着嘉月脸上一阵臊红,燕无畏才开口替她解围:“蔺选侍心意到了便是,不必绣了,熬坏了眼可就成了朕的不是了。” “臣妾多谢皇上体恤。”嘉月欠身道谢,又如同一支婀娜的杨柳,挽了挽从肩上掉下来的披帛,飘飘然回到了座位上。 什么双面绣,她压根连一针都没动过! 她牵袖拿起白玉杯,独自小酌。 乐声渐响,原来是一个才人弹起琵琶来,只看她盛装打扮,一双玉手轻挑慢捻抹复挑,真正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很快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就连宝座之上的燕无畏也道了一声,“好!” 这一开口,引起多少妃嫔嫉妒。 可没人发现,他的目光并非直直地看着那名才人,而是穿过那才人身后,那个只顾着享用着珍馐美馔的她。 出身皇室的她,就连吃东西的动作也是十分优雅,那十指尖尖的手忽而提箸夹了一小口菜肴,掩袖慢嚼着,忽而又拈杯自乐着,不一会儿,脸色竟浮起了一抹红润的艳色。 嘉月当然也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却恍若未闻,手中的筷子却落得更加勤快了,而当晚果然不出她所料,燕无畏翻了她的牌子。 第六章 敬事房的太监来宣旨,要她前去侍寝。 仲夏和忍冬侍奉她沐浴,忍不住替她捏了一把汗。 忍冬蹙着眉心道,“小主,怎么办,皇上定要问起那副双面绣的!” 嘉月却笑了笑,“他不会问。” 双面绣是假,把自己献给他才是真的,她就不信他还能在床上跟她扯什么双面绣? 沐浴毕,换上朱樱和松花的六破交窬裙,外罩了鹤顶红的直领对襟短袖柿蒂纹褙子,墨发松松的梳成堕马髻,仅在上头簪了一朵粉色的芍药。 脸上施了淡淡脂粉,还在眉心贴上了一点珍珠,唇上更是特地涂上了玫瑰口脂,稍稍一妆点,便已是风情万千,媚骨天成。 仲夏和忍冬一干侍女不禁看呆了去。 如果把白天宫宴的她比做一朵淡雅的梨花,那么现在的她,绝对称得上是一朵妖娆的罂、粟花。 一切准备停当,忍冬又给她系上斗篷。 她登上敬事房抬来的小辇,轻声对着她们道:“都回去吧。” 为首的太监道了一句:“起辇。” 于是另外两个小太监便稳稳当当地把她抬了起来。 她高高地坐着,逐渐寒凉的秋风灌入了她的脖子,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 一路走来,整座静谧的后宫尽收眼底,她心底霎时有些五味杂陈,不知皇爷爷得知她委身于叛臣,会怎么想? 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除了继续往下走,没有回头路。 在乾礼门下小辇,步行而入。 燕无畏还在灯下批红,在他身旁侍奉笔墨的,正是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张迁。 嘉月在东梢间坐着,耳朵却不自觉被前殿的动静吸引了去,大概是张迁做错了什么,惹得燕无畏发了怒,片刻,张迁捧着奏折退了出去,屋里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燕无畏只身过了小穿堂,迈入了东梢间。 嘉月立马站了起来,给他行了礼,又见他黑着一张脸,一时间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 他见她怯生生的模样,脸上终于缓和了些,径自走到暖炕前坐下,这才补充了一句:“坐吧。” “多谢皇上。”她缓缓地走到他身侧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脸色道,“不知张掌印因何事惹怒了皇上?” 燕无畏眼风转了过来,“张迁,你认识他?” 嘉月摇头,“臣妾不认识。” 也是,张迁刚上任不过三个月,之前在待在南海子,这两人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 燕无畏这般想着,话锋一转,又问:“那么郦首辅呢?” 她照实说,“打过一点交道。” 见她坦诚,他心里的郁结倒也疏散了些,意识到后宫不得干政,剩下的话便不再多问了。 “不谈这个,你的双面绣呢?”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6节 她没预料到他还会提起这桩事,长睫扑闪了一下,才道,“其实臣妾连针线都没有摸过,哪里会什么双面绣呢……再说,臣妾如今的月钱也不过一两,也买不起什么贵重的礼……皇上息怒,臣妾还给皇上准备了别的贺礼呢。” 燕无畏没想到她过得竟如此拮据,心下便不由自主地软和了下来。 “什么礼?”他问。 她见他面色缓和,语气也轻快了起来,“臣妾给皇上跳一支舞吧?” 他有些不可置信:“你还会跳舞?” 她有些不服气地嘟喃,“臣妾见过教坊的舞?妓,不就是扭腰转胯么,不难……” 他登时就笑了。 到底是在寝殿里,关起门来,也算是野趣,他便允了,“那跳吧。” 她见他眼尾的笑意未散,便愈加得寸进尺地试探起他的底线,“臣妾听闻皇上善九节箫,能否请您替臣妾伴奏一番?” 他眉心拧了起来,“你给朕献礼,让朕给你吹箫?” “那就算了嘛……”她作势便要起身。 燕无畏便把门外值守的太监总管叫了进来,“德海,把朕的九节箫取来。” 嘉月又道,“能否借用下皇上的御剑?” 燕无畏眸光深晦地看着她,她吞了吞口水道,“臣妾表演剑舞……可以吗?” 于是燕无畏又加了一句:“把朕的乌钩剑也拿来。” 德海很快就把箫剑都拿来了,他看着燕无畏欲言又止,又想起他曾是手握重兵的九门提督,不至于和这小小选侍动手动脚,这才默默地退了出去。 嘉月颠了颠手中的剑,认出了这就是那把斩了皇叔的剑。 手心好似被浓稠的血液烫到,剑柄的纹路深深地嵌进她的皮肉里,半晌,她才恢复了平静道:“这剑真不错!” 燕无畏并没有察觉到她一晃而过的失神,而是和声问道,“要什么曲?” “关山月吧。” “关山月……”他喃喃复说了一遍,又想起了她的名,嘉月。 收起乱飘的思绪,他把箫凑到了嘴边缓缓吹了起来,这是一首战歌,一开始,就是略带悲戚的声调。 而她则开始就着曲调,舞起剑来。 认真说起来,她这个还谈不上舞,只是她自幼习武,挽起刀花来,快得只剩下一道银色的影。 她随着乐曲缓缓下腰,复而以极快的速度翻跃了上来,剑在手腕间转了一圈,忽而左勾,忽而右挑,就在乐声到了高-潮之际,只用单足点地,剑锋一转,便直直地往前刺去,就像一道风刷的一声刮过,在离他颈边只有几寸的距离微顿,又悠悠然地转了回来。 就在那一弹指的时间里,她不是没动过杀心,只是杀了他以后,她也不可能逃过禁军的追杀,况且她也没有朝臣的支持,还是死路一条。 于是,她又冷静了下来。 燕无畏呢,倒也不是没有觉察到稍纵即逝的危险,就在剑刃差点抵上他脖子时,他摁在箫孔的手指一张一弛,箫音犹如一道寒锋震得炕桌上的茗碗嗡嗡作响。 再看着她红衣猎猎,势如破竹,轻轻巧巧地退了两步,在空中劈出一道完美的弧光。他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放纵不羁的寿城公主,她原本就是这么独占芳华的女子啊! 箫音戛然而止,嘉月的剑都来不及收回,只好强压下剑身,匆匆地收到背后。 “皇上怎么不奏了?” “蔺嘉月,”他把箫放到炕桌上,拿起茗碗灌了一口茶,这才搁下茗碗道,“你知道侍寝应当如何吗?” 嘉月敛眉把剑收进剑鞘里,缓缓道了声,“臣妾省的。” 他语气平平的,听不清什么情绪,“甚好。” 她便将剑搁下,主动走了过来,“臣妾给你宽衣吧。” 十指尖尖,柔若无骨,一点点抚上了他的圆领袍,慢条斯理地解下襻扣,敬小慎微地探了进去,仿佛也探进了他那颗无坚不摧的心,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什么…… 第七章 一切如嘉月所料,燕无畏彻底掉入她精心织造的网。侍寝过后,他蓦然良心大发,又赏下好些东西,又是三天两头翻她的牌子。如此过了三个月,他便册封了她为颐嫔。 她也是在这一刻起,才觉察他与朝臣之间的龃龉。准确来讲,是皇权与内阁首辅的权利之争。 作为臣子篡位,他之所以如此顺利,离不开首辅郦延良的支持,而满朝群臣大多数早就成了郦延良的拥趸,于是他对郦延良起了杀心。 郦延良是永德年间的旧臣了,因功绩显赫,皇爷爷便曾赐下十样锦1,且皇帝也不能轻易换内阁辅臣,否则廷臣就该疑心出乱子了。所以,郦延良一个年过半百的文臣,岂是燕无畏这等武将想得那般容易拿捏的? 可这厢皇帝和权臣出了罅隙,便再也难圆了,郦延良对皇帝的态度开始模棱两可,更是选中张迁为司礼监新任掌印,而他不仅有替皇上批红的特权,甚至往返于司礼监与内阁,如此一来,燕无畏这个皇帝也就成了个空壳子。 燕无畏和郦延良的权利斗争还在继续,像是有意要与朝臣作对,在风口浪尖的时刻,他晋了她为颐嫔。 燕无畏和郦延良不合的消息,正中她下怀。而在这一切顺遂的当中,又出现了一桩意外。 她怀孕了。 曾经她也想过母凭子贵这个可能性,可当她太医诊出她的喜脉时,她浑身的血液便凉透了,她愕然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太医以为她太过惊喜,以至于目瞪口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恭喜颐嫔娘娘,你有喜了。” 这下,不仅她僵住了,连仲夏一干宫女,心头也拔凉了起来。 还是春桃先反应了过来,给太医偷偷塞了一块银锭子,要他先帮忙隐瞒不表,便把他送出永熹宫。 “主子……” 她脸上不见一丝血色,慢慢缓过神来,掌心抚上小腹,抿紧了唇道:“这个孩子,留不得。” 她要复仇夺权,不能给自己留下软肋,她也不想,与仇人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 况且,孩子无辜,如果一出生就注定被仇恨裹挟,那还不如现在就果断了结了他。 仲夏压低声线劝道,“奴婢知道公主的决心,可是,那毕竟是你肚里的一块肉,若是出了差池,那你的身子说不定也……” 忍冬也附和道,“正是呢,公主不妨再想想再决定也不迟啊,万一……肚子里是个哥儿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你们若是我,会选择生下仇人的儿子吗?” 话一出口,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大家又缅怀起秋心来,一时同仇敌忾,谁也不敢再劝了。 未几,还是春桃率先开口道,“奴婢和直殿监的柳明公公有些交情,要不奴婢去求他帮忙弄点药吧,趁眼下月份还小,还容易些,伤害也小些……” 她和柳明,可不是有些交情那么简单,而是结为对食。这个嘉月自然也知情,因此,柳明也算是半个她的人,还是信得过的。只不过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多一个人知道,也就多一分危险。 嘉月冷静下来,嘱咐道,“都不许轻举妄动,免得落了别人的眼,那就不好了。” 也是,如今公主正受荣宠,若是皇上知道了她强行落胎,恐怕第一个就得撕了她,如今的公主身后没有谁能倚仗,自然得愈加谨慎行事才对。 嘉月忖了忖,又想起一道一石二鸟的计策,当下便摇手招春桃过来,凑到她耳边叮咛了几句,春桃边听边点头,等她吩咐完,便忙不迭跑出了永熹宫。 待春桃一走,她脸上也重新展露出笑容,“来,快给我寻件最好看的裳裙,再给我施点脂粉,等午休时分一过,我就去珮禹宫面见皇后。” 两人寻出了几套衣裳,都被她嫌太过素净,最后忍冬捧出了一条石榴红的如意云纹百鸟裙,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才打了个响指道,“就这个了。” 于是换了衣裳,盛装艳抹了一番,这才施施然往珮禹宫走去。 这厢,穆皇后午睡刚起,还没梳头,便听到颐嫔到了。 往常嘉月要是这个时候来,必定要亲自侍奉她梳头以示忠心的,于是她没多想,便叫她进了寝殿。 怎知她进门后,只遥遥给她欠身请了安,便不再动作了,穆皇后满腹疑虑地回过身来,见她花枝招展,容光四射,不禁暗暗攒起了眉心。 嘉月只当没见过穆皇后那张快要耷拉到下巴的嘴,抽出一条雪帕掩在唇边笑道:“嫔妾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娘娘。” 穆皇后见她满心的愉悦都写在了脸上,心下愈加狐疑了,她眉锋动了动,问:“何事?” 嘉月作势扶了扶发鬓道,“嫔妾这段时日总是食欲不佳,还以为是肠胃不适,上半晌太医来看过了,竟说嫔妾有了喜脉。嫔妾一时喜不自胜,来不及告诉别人呢,便要第一个把这大喜事告知了娘娘啊……” 轰的一声,犹如一声惊雷在穆皇后耳边滚过,震得她脑袋嗡嗡的响。 穆皇后愣了一瞬,这才将信将疑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有了?” 嘉月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尚还平坦的小腹,怪声怪气道:“嫔妾不敢扯谎,这事可是千真万确的呀,也不知怎的,嫔妾最近这腰也有些酸……” 穆皇后见她浓妆艳抹,恃宠而骄的模样,分明就是在炫耀,她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当! 如今的她,备受荣宠,若是诞下了皇子…… 嘉月察觉出穆皇后所想,便继续道,“嫔妾早就说过,嫔妾和娘娘是一心的,嫔妾的孩儿,还要叫娘娘一声母后呢。” 这话一句句简直是戳到了穆皇后的肺管子里,她气得几欲吐血,却不得不堆出笑意来,“这可是大喜事啊,皇上知道了,还指不定多快活呢!” 嘉月却绞着帕子欲言又止了一番,才缓声道,“其实臣妾今日来,还有一桩事要恳请娘娘,听说前三月胎象不稳,最容易滑胎,臣妾怕滢嫔之事又重现,还请娘娘帮臣妾瞒过这头三月吧。” 穆皇后惊讶道,“皇上你也想隐瞒吗?” 嘉月点了点头道,“皇上若是知道了,其他妃嫔可就瞒不住了呀……” 穆皇后见她有恃无恐的模样,不觉得她是害怕被陷害,恐怕霸揽住皇上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吧,按例怀孕、月信期间的妃嫔,会撤下牌子,她若帮她隐瞒了,那皇上不就可以肆意翻她牌子吗? 意识到这点,穆皇后又是浑身一凉。她现在终于意识到这个嘉月心机太深了,她也不得不被迫长出了八百个心眼子来对付她,既然她想隐瞒,那么无论如何,绝不能顺着她的意来。 她虚情假意地顺着嘉月的话说,“你说得有理,皇上子嗣不丰,本宫身为六宫之主,是该为龙嗣着想,这便允了你的请求吧。” “臣妾多谢娘娘。”嘉月也便跟着敷衍了一番,借口身子乏累,洋洋洒洒地告辞离去了。 她一离开,穆皇后立马变了脸,她止不住问身侧的嬷嬷:“她是在耀武扬威,对吧?” 那嬷嬷觑着她的神色,小声地说了一句,“老奴从前就叮嘱过娘娘,这个蔺嘉月不简单,是娘娘不信,非要听了她的谗言……”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赶紧想想怎么办吧。”穆皇后不耐烦地斥责道。 “依老奴看,这蔺嘉月才刚怀上呢,眼睛就高到头上去了,倘若真的诞下了皇子,还指不定神气成怎样呢,再说了,如今皇上的眼里除了她,哪还容得下其他人,说不定可真要母凭子贵了?” 穆皇后一拍桌子,“全是废话!” 嬷嬷摩拳擦掌,“要不,宣侯夫人进宫一趟吧。” 侯夫人,也就是穆皇后的母亲。 穆皇后忖了忖道:“让胡西去递牌子。” 嬷嬷为难道,“可是已经快到下钥的时辰……” 再急也不能坏了规矩。 穆皇后抓心抓肺地吼了起来,“那就明日再去!” 她怎么会料到,嘉月刚刚得知自己怀孕时,就已经派柳明出宫放出消息。柳明更是个聪明人,知道穆皇后的兄长嗜酒,便让人组了局,邀上穆皇后的兄长,又假意酒后失言,把颐嫔有孕的消息透露给了他。 侯府得到消息后,已经是心急如焚,皇上因为这位前朝的公主,已经和朝堂上的大臣们闹得不可开交,若是让她生下一个儿子,那穆皇后岂不是更加羞愧?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7节 ————————————————— 1包括妻封郡君等十种恩遇 第八章 翌日,受胡西相请的侯夫人,一大早便气势汹汹入宫拜见皇后。 穆皇后一见到母亲,就委屈得哭了起来,拿着帕子揾着止不住的泪,嘤嘤啜泣道,“阿娘,女儿无能,如今的后宫已经管不住了……” 侯夫人抚着穆皇后的背劝导,“娘娘也太糯性了些,竟让那刁奴欺了主,现在早就改朝换代,你又何须惧了她?” 穆皇后哭得愈发厉害起来,“女儿已经知错了,阿娘快给我支支招吧……” “你可知,皇上册封她为嫔,朝臣是何态度?这么多年,皇上一心为建功立业而殚精竭虑,为何在这关头,反倒……”侯夫人说着,摇了摇头。 穆皇后瞪大了眼,身子也不自觉坐直了起来,“朝臣……是何态度?” “总归是……”侯夫人哀声叹了口气,“大失所望。” “皇上怎么这般……”穆皇后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朝堂之事她不懂,也没心思打探,乍一听,才知道原来外面已经风云变化,喉间不禁涌上一阵腥甜,咬白了唇,才没把那大逆不道的两个字说出口。 可她的心却愈加掉入了冰窟里,连手脚也冰凉了起来。 原来皇上钟爱她,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不惜自毁前程,也要和她在一起? 她那干涩的眼里又无声地淌出了泪来,一气之下,竟重重地扇了自己两耳光,“都是我,要不是听信了她的话,把她献给皇上,也不会……” 侯夫人心烦意乱地打断了她道,“事到如今,自责也没用,我看,她留着始终是个祸害,郦首辅已经有了动作,他们君臣关系已经陷入僵局,只有除了她,给朝臣一个交代,事情才有转机。” “除?这么大一个活人,阿娘以为那么容易呢,上次滢嫔落了胎,皇上都和我置气了一个月,若是……那他还不一刀抹了我?”穆皇后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眼眶里还蓄着一汪泪,将落未落。 “你啊,这点事还瞻前顾后,真是个榆木脑袋,你听阿娘的,切记不要出头,你就这样……”侯夫人眼珠子一转,勾手让她附耳过来,穆皇后将信将疑地歪过头去,瞬时醍醐灌顶,不在话下。 翌日,晨昏定省,嘉月借口身子抱恙没来,妃嫔们甫一坐下,话便说开了,穆皇后不好直言说嘉月有孕,却对永熹宫主位的姚妃道,“姚妃,本宫记得你养了一只波斯猫,不过颐嫔对猫敏感,不如先送到珮禹宫来,等一年半载后,再抱回去吧。” 话一出口,大家面面相觑,只觉得今日的皇后娘娘有些怪异,再说了,哪有一个妃子,反为了一个嫔让步的呢,这不扫脸吗? 姚妃当然也不满,只道,“前几日颐嫔还抱了臣妾的猫,怎的就敏感了?娘娘也看在这猫陪了臣妾多年的份上,让臣妾留着它吧。” 穆皇后态度却是出乎意料地强硬,只见她一拍扶手站了起来,“今日与前日怎的会一样,诸位也都听着,皇上爱重颐嫔,想必大家也清楚,这段时日,大家最好都警醒些,别到永熹宫乱逛,颐嫔要是出了岔子,本宫可决不宽饶。” 妃嫔们看着皇后变了脸色,到底满腹疑云,有几个敏锐些的妃嫔已经从皇后的只言片语里提取到了关键信息——莫非颐嫔有了身子? 想想这些时日,皇上独宠一人,就算她有了身子,好像也不算意外。 冒出这个念头的妃嫔们犹如晴天霹雳,个个面色惨败,连气氛都凝住了。 穆皇后按照侯夫人的教导,吩咐身侧的嬷嬷观察大家的神情,最终敲定了人选。 大家各自退下时,穆皇后单单留下了姚妃。 穆皇后问,“姚妃,咸英近来犯了秋咳,你可有去看过?” 咸英是小公主的闺名。 姚妃身子立即绷成一道直线,脸上也不见一丝血色。 穆皇后见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你当真是狠心啊,好歹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的骨肉,竟能真的不闻不问。” 当年,姚妃和府上另一个姨娘同日生产,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掉包了,因而,燕无畏上位后,便册封了她为姚妃,另一个如今还只是嫔位。 这事穆皇后一直知情,可因为当年姚妃与她交好,又从中给了她不少好处,因而,她便隐瞒了下来,而今,这个人不就刚好可以为自己所用么? 姚妃是个聪明人,马上就会意过来,“娘娘要臣妾做什么?” 皇后让身侧的嬷嬷拿出一包药粉,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个……你想办法让嘉月吃下去。” 这是上次侯夫人进宫时偷带进来的藏红花粉。 姚妃接过药粉,心头像揣了一头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臣妾不敢……” 穆皇后冷哼道:“不敢?抛弃亲女的时候你倒果断!放心吧,这药死不了人……” 姚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娘娘需要臣妾怎么做?” 穆皇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这是你的事情,和本宫有何干系?只要你手脚干净些,也查不到你头上去,放心吧。” 姚妃把那包药粉塞入了袖笼里,若有所思地回到了永熹宫。 甫一踏进院内,就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药味,只见小厨房的窗边余烟袅袅,便皱着鼻子随口问了句,“什么药味道那么冲?” 小宫女回道:“是太医给颐嫔娘娘的药。” 她虽然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想印证她的猜测,于是假装关怀问:“颐嫔到底怎么了?” 小宫女道,“说是肠胃不适,吃什么吐什么……” 原来真的有了双身子,那她手中的这药粉,必然是堕胎药了。 她虚应了声,“想必是有些上火,要熬点好克化的梗米粥,配着药吃才好。” 心里却活络起来,不过短短一瞬,便有了主意。 她回了主殿,屏退众人,只暗中吩咐一个贴身宫女阿杏偷偷把药粉下到了安胎药里。 阿杏支开了煎药的宫女,眼见周遭无人,便赶紧从袖笼里取出药包,打开油纸,把粉末尽数抖落进乌黑的药汁里,拿起筷子迅速搅了搅,再重新盖上盖子,迅速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把油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草丛里。 就在她刚走不久,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忍冬便走了过去,俯下腰拨弄着茂密的草丛搜寻着,未几,便从缝隙里捡出了那张纸团。 她把纸团交给嘉月,嘉月打开细瞧颜色,又用手指刮了些残粉凑在鼻间轻捻,便知道是藏红花粉。 她又细细看了纸张,上面俨然有些蹊跷。 时下有店铺为了宣扬造势,流行在纸上印有自己店名,更有些特制纸张里含着暗纹,而这张纸,便是特殊的水纹纸。 一旁的忍冬忍不住问,“主子看出什么端倪了?” 嘉月状似无意问,“昨日侯夫人进宫了?” “是,仲夏亲眼所见,一大早侯夫人便进了宫。” 行了,看来这药也有了出处,一下拿住了俩,更得她意了。 她拿起碗,仰起头咕噜咕噜,将那漆黑药汁一饮而尽。 第九章 过了晌午,嘉月便感到小腹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双大手狠狠蹂?躏着,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脸上更是没了一丝血色。 仲夏、忍冬,春桃三人齐齐围着,心头焦急得像火燎过一般,双手也不自觉紧攥着,手心更是潮湿一片。 “主子,快叫太医吧。” “不行……”嘉月嘴唇都快咬破了,十指狠狠抠皱了床褥,指节几乎扭曲,可身下还没见红,为保万无一失,她只有继续忍着,再延捱一点时辰。 “主子!” 又是一阵绞痛袭来,嘉月疼得弓起身子,牙关紧咬,听着滴漏一点一点地流逝,脑海里像灌入了咸涩的海水,渐渐地混沌了起来,耳畔的声音也愈来愈模糊…… 终于,她觉察出腿间有蜿蜒的血迹淌了出来,顺着她的双腿,染湿了她的衣裙。 她唇边勾出一抹浅笑,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三人见状,皆慌了神,幸好嘉月早定下了计划,于是三人按着原计划行事,春桃往太医院请太医,仲夏则赶去乾礼宫禀报给燕无畏,忍冬则留下来照顾着嘉月。 嘉月睁眼醒来时,便对上燕无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那眼里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眨了眨惺忪的眼,撑着双肘正要起来,忽地牵扯到小腹,嘶的一声又跌回去。 他才回过神来,伸手护住她的后脑勺,缓缓把她放了下来。 “嘉月。” “皇上……”她一开口,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了下来,她抚着平坦的小腹,瘪着嘴道,“臣妾的……” “嘉月,”他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双手握住她孱弱的肩膀,感到掌心下的骨头硌得他隐隐发疼,“你别哭了,朕也很难过。” 嘉月这才感到心头惘惘的,她知道那条脆弱的生命已经不在了,一种迟来的母爱无声地淹没了她,令她有些愧疚,不过理智又把她从绝望里拉了回来——若重来一次,她仍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于是便把被子蒙住了头顶,一抽一顿地哭起来,“是臣妾无能,守不住……” 燕无畏见她悲不自胜,喉间愈加干涩起来,“嘉月,是朕对不住你。” 孩子当然是不在了,将才太医把她解救过来,断言她伤了根本,日后恐难有孕。 纵观他前三十年里,未曾有一人能走到他内心深处里来,对于穆氏,以及其他妃嫔,他都雨露均沾,尽了自己责任而已,就连前头的滢嫔,他也不过是为了拢住她的母家。 可为何偏偏是她,明知道不可以,却总是纵容她的放肆? 穆皇后德不配位,从嘉月迈入了他心头起,他便屡次动了废后的心思,而嘉月心思缜密,精明强干,才是中宫的最佳人选。 只是想归想,无缘无故废后,岂不要被言官们戳住脊梁骨,再说了,如今的朝堂之上尚未平稳,他只有等。 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穆皇后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念在夫妻十余载,打入冷宫也就是了。 他见她伤怀,忖了忖又缓声道,“皇后无德,已被打入冷宫,姚妃赐白绫。” 嘉月难以置信地拉下了被子,双眼肿如核桃,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握着他宽厚的手追问道,“皇上说什么……”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虽然皇后和姚妃各说一词,但他早就厌透了穆氏,就算穆皇后与这件事无关,他也能想办法网罗她的罪名,没想到她在这当口,还敢起了歹心,他二话不说,下令两人都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至于真相,他只知道泰水大人1刚进过宫,而那包药的纸,并非宫廷用的纸张,足以证明,姚妃的话更接近事实。 自以为是的候府,他已经忍耐许久,既然他们起了这等心思,他又何必顾全他们的脸面?没对泰水大人治罪,已是他容情。 嘉月却不知他与岳家也有龃龉,只不过这一石二鸟之计,却是凑效了。 她怔了一瞬,佯装讶然道:“皇后娘娘和姚妃娘娘……怎么会呢?臣妾得知有孕,生怕重蹈覆辙,只告诉了皇后娘娘一人,还恳求她替我瞒了这头三月的,没想到……” 她说着,又捂起脸,静静地抽泣。 他心底又是他五味杂陈,默了一会,抬手拿开她的手,又一点点抹去她眼角的泪迹,“蔺嘉月,稍后朕会颁旨,从此你就是颐贵妃,暂管六宫事宜。” 嘉月茫然地看着他。 他捏捏她的脸问,“怎么?”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8节 她摇摇头道,“臣妾省的皇上的心,可您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臣妾又成了众矢之的……” 可燕无畏却道,“只要你凌驾于旁人之上,旁人又怎敢生出什么歪心?朕相信你可以保护好自己。” 嘉月只得谢过。 “那些人要怎么样,随你处置,谁也动不了你,”燕无畏说完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嘉月,你不要辜负朕的……一片好心。” “皇上是哪的话,臣妾的身心早就是您的了,您要不信,”嘉月说着拉过他的手,在自己的心头面前比划了一下,放缓了语调说,“尽管把我的心剖出来瞧一瞧……” 燕无畏眼尾细纹弯了弯,嘴里却道,“满口胡言。” “臣妾也只在您面前说说罢了,”她忖了忖,又试探道,“横竖您是臣妾第一个男人,虽然您后宫佳丽三千,臣妾也把您比作夫君了,夫妻之间,哪里用得着那么一板一眼的呢?” 可这后宫之间,只有皇后才能与皇帝论夫妻。 燕无畏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可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类人,他们都抱负不凡,大胆直接,就连房中之事也无比契合。 他故意不接她的话茬。 她偷觑着他的神色,吐吐舌头,“臣妾失言……” “嘉月,你要的中宫之位,朕不是不能给你,只是,还需要静待时机。” 嘉月看着他幽深如海的眼,知道他并非玩笑。 她心头的血霎时沸腾起来,双手朝大腿用力掐了一把,才克制住差点上弯的嘴角。 然而她眸里一闪而过的喜悦,还是落入了他的眼里。 他的声调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惊喜吗?” 她慢慢地转过身去,拉高了被子,瓮声瓮气道,“皇上把臣妾想成什么人了,臣妾又不是贪图那个位置。” 燕无畏也不戳穿她的信口胡诌,他俯下身,隔着被子抱住了她,“只要你从一而终地爱着朕,这个位置,你可以想。” 嘉月听着他大言不惭的话,忽地就笑了。 一个叛乱之臣,装什么痴情君子。原本就属于蔺家的乾坤,哪里用得着他来施恩? “皇上哪里用得着忧虑的呢,您是一国之尊,坐享后宫佳丽,臣妾却只有您一人,不对您从一而终,莫非……还能与谁苟合?” “你敢?” 嘉月哀声叹道,“臣妾当然不敢,臣妾虽没了母家,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哪里会做出辱没祖宗的事呢,您说是与不是?” 燕无畏知道她的骄傲,见她主动提起母家,便不再追问,低声哄了她几句,便唤来仲夏,要她悉心照料,而后便摆驾回了乾礼宫。 嘉月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突然就弯起了唇角。莫非他要演痴情郎,她就得为他守身如玉? 做梦! —————————————————— 1岳母别称。 第十章 半月之后,嘉月才出了小月子。诏书下达,她正式成了颐贵妃,移居永熹宫主殿。 晌午过后,她一壁歪在贵妃榻上昏昏沉沉,一壁启唇吩咐仲夏,“未时一刻,记得叫醒我。” 话没说完,眼皮便黏到了一起,呼吸也匀停起来。 仲夏在她身上覆了一层毯子,而后便坐在小杌子上不错眼瞧着,时辰一到,便马上摇醒了她。 “娘娘,该醒了。” 嘉月鸦睫微动,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又悠然地伸了个懒腰。 忍冬立马拧着热帕子过来,轻轻给她慍去了脸上的红印子,仲夏和春桃则蹲着身子帮她抚平了裙上的褶皱。 珍珠提着食盒从门口进来道:“娘娘,小食都做好了。” 嘉月掀起眼帘,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婀娜,面如白玉的女子,笑了笑道,“你跟本宫一道去。” 珍珠乌黑的瞳仁里颤了颤。 嘉月又道:“让碧玺、翡翠也跟着。” 自册封了贵妃后,她又添了珍珠、碧玺、翡翠三个宫女,这三人都只有十四五岁,可却无一不是生得纤细婉转,自有一股媚而不俗的风情。 这三人当然不是出于良家,而是她让柳明前往江南千挑万选的清倌人,身子虽还清白,可在风月场所待久了,不免学了一身勾人的本事。 嘉月知道,燕无畏最喜她房中之术,她不似其他妃嫔,羞羞怯怯,一声不吭,也因此缠得他欲罢不能。 只是因意外有孕后,她便得替自己筹谋起另一条路,即使太医说她将来不易有孕,她也不想再弄出什么意外来。 珍珠低头应了喏。 外面的凤辇也已经备好了,嘉月懒懒地扶了扶鬓,便拔腿迈了出去,登上凤辇,珍珠、碧玺,翡翠都扶辇而行,就这么洋洋洒洒入了乾礼门,下辇步行,来到了乾礼宫。 燕无畏习惯在午寝过后批会折子,嘉月便时常掐着点来给他送些小食,又挽高了袖子,亲自在一旁红袖添香,一来二去,便得知了不少朝堂的事。 燕无畏知她擅谋略,有时也主动问她见解,她也会以动物隐喻,一语双关地敲点两句,暗暗助益他不少,而他也愈发信任起她来。 可这次,御前总管路德海却没放她进去,他笑出了一脸褶子,弓着腰对她道:“贵妃娘娘,皇上在会见臣子呢,您随咱家到偏殿少等一会,等会完了面再引您进去吧。” 嘉月自然没有不应的,于是移步到偏殿的窗边坐下,捧起一盏清茶小口小口地抿着,目光却一直观察着书房那边的动静。 喝完了一盏茶时,只见那厢的门帘被挑开了,从里面走出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站在廊庑底下与德海颔首低语,他扎幞头,身着靛蓝的瑞花纹圆领袍,束蹀躞带,脚踩云皮靴。 嘉月一眼便认出这身正是六品武将的官服,按理来说,这等品阶的官员是见不得天颜的,更遑论出入乾礼宫了。 于是她又狐疑地多看了一眼,他终于结束了交谈,悠悠转过身来,嘉月不禁睁大了眼细瞧。 他只露出了半张侧脸,仍不难看出眉目英挺,稳重内蕴,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脊背也绷得笔直。 忽地,一道寒锋扫了过来。 视线交织的刹那间,她的瞳孔骤缩成一点,心跳也停顿了一瞬。 她收回前面的一隅之见,她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脸——就在他面庞正中,一道狰狞的刀疤,自上而下贯穿了他的整张脸,像是狠狠地将那张算得上清俊的脸劈成了两半,棱角分明的五官,因脸上的刀疤,看上去反而有种阴森的诡怪。 他看了她一眼,或许看得并不真切,很快收敛了目光,阔步离去了。 奇哉怪哉。 律例规定,凡入朝为官者,须面容端正,这种脸上带疤带胎记的,连官都做不了,面见天颜,更是冒犯,燕无畏做什么要单独接见他? 嘉月还在心里琢磨着,德海便走进来道,“贵妃娘娘,您可以过去了。” 嘉月便挪着步子穿过廊庑,迈入了书房。 珍珠碧玺等三人,有条不紊地把小食摆了出来,枣泥酥饼、杏仁佛手、雕花蜜煎,再配上一壶香醇的鹿梨浆。 燕无畏便招手让嘉月坐了过来,亲自牵袖给她倒了一碗鹿梨浆,“你也坐下吃点。” 嘉月嗳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小小地抿了一口道:“臣妾将才在偏殿喝了一盏茶,倒是有些饿了,这就不客气啦。” 燕无畏浅浅地牵起嘴角。 嘉月见状给珍珠使了眼色,珍珠便怯生生地走上前来,提起银壶对准碗口斟满。 “皇上慢用。” 燕无畏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瞬,漠然道:“都下去吧。” 在场侍奉的人,只得从书房退了出去,在前殿候着主子叫唤。 他随口问道,“这几个宫女有些眼生?” 嘉月道,“臣妾原本的宫女都年纪渐长,总要有放出宫的时候呀,所以臣妾便先找来几个年纪小的调?教着,也不怕到时候跟前没了人使唤。” “那倒是。” 嘉月心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觑了他一眼,这才状似无意地开口:“皇上方才召见的是哪个臣子,臣妾见他脸上好长一道疤……” 她用两根手指这么一比,又拉长了距离,“这么长呢……” 燕无畏捏着眉心道,“这是雷将军举荐的副将,此人在赤随之战立下汗马功劳,朕在想,到底该如何嘉奖于他?” 嘉月有些好奇道:“那他的疤,也是在赤随之战留下的吗?” 他徐徐道,“是,当年赤随之战,差点全军溃败,若不是他暗中潜入敌军军营里打探到军密,从而声东击西分散了敌军的注意力,或许今日就是截然不同的境地。” 嘉月道,“既然是这等悍将,皇上眼下又急需稳定权威,何不把他招揽过来,升了他的职?想必他也会报效您的知遇之恩的。” 燕无畏何尝不知,只是这事却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叫魏邵的副将,无论容貌还是身量,亦或是声线,皆与他那个死于流放之路的庶弟燕莫止如出一辙。 令他不得不警惕起来,这个“魏邵”到底是何来历?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燕莫止在捣鬼? 可是另一个声音告诉他,燕莫止在定州长大,入仕后去了蝉山军屯,根本没有机会结识到千里之外的大将军雷介。 眼下,他在朝堂处境堪忧,便有一个矢忠不二的魏邵出现他眼前,他来得太巧了,巧到他不得不对他生了疑心。 第十一章 成安三年末,皇权和内阁的权利纷争已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魏邵正式从区区的地方参将,雷锋厉行地进入到朝堂里来。 乌飞兔走间,又是一年过去,成安四年,魏邵替皇帝肃杀遗臣,以表忠心,他也靠铁血冷硬的手段,成了内阁的掣肘。 燕无畏起初对他将信将疑,可形势所迫,只能投石问路,一面予他特权,一面又暗中派人查探他,只是派出去的人,无一不证明魏邵就是一个身世清白得不能再清白的人。 此人于永德二十五年生于松奉县,父亲魏青雄是当地举人,因仕途不顺,遂辞官教书,母亲母家姓容,是商贾之女。 魏邵自幼比别的孩子调皮捣蛋,五岁时玩火烧了帐子,背上也留下了瘢痕,七岁时,与邻居孩子上山打猎,被人牙子拐跑,到了十五岁才自己寻回了家,而母亲却因过度思念而神志不清,再然后,他便立志投军,并且立下了赫赫战功。 他的咬字说话,和官话不尽相同,而是带了一丁点西平口音,据他而言,是拐跑的那几年里染上的口音,养父母相继去世后,他便逃了回来。 这也是唯一的疑点,养父母“相继去世”,便成了无从考证。 魏邵果真如雷将军所说的那样能文善武,稳重可靠,是以燕无畏在半信半疑之间,也未曾动了要弃了他的念头。 魏邵晋升九门提督后,便寻了个由头剪去郦延良的羽翼,彻底取得燕无畏的信任,燕无畏也因此仗义地认他为义弟,加封王爵。 转眼隆冬已快过去,建京的雪却仍簌簌地下了,宫墙上的琉璃瓦,都圆润得堆了一层雪,变得玉雪可爱。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9节 宫里一到了年底,便有好几场大祀,嘉月眼里揉不得沙子,自她掌管后宫以来,正本清源,恩威并施,原本懒散腐?败的各司,已经重新步入了正轨。 每年正月初二一大早坤安宫需举行大祀,各色荐新、瓜果依次摆上香案,四个太监把一口大镬抬到了坤安宫,大镬里盛的则是大祀所用的胙肉1。 皇帝坐正殿南炕,内外藩王、文武显贵入坤安宫行礼,席坐于侧。而皇帝则需亲自把胙肉分于臣子,君臣共食,和气致祥。 而偏殿则是中宫娘娘引领妃嫔进行大祀,流程并无二致。 而今年却不大相同。 燕无畏年少曾渡江作战,双腿也因此落下痹症,自入了冬起,腿上的痹症便反反复复,除夕当夜又恶化,以至于到了初二当天,双膝肿得看不见膝盖骨,连走路都有些艰难。 为了朝堂稳固,燕无畏隐下了病情,他把目光放到了暂管六宫事宜的嘉月身上。他也需要借着这么一个机会,让文武百官都认可乃至于信服于她。 君臣之间的较量,时常是这么相互试探而来的。 嘉月对于此事,更是乐意得很,当下便爽快地应了下来,并且为此提前下了些功夫,不在话下。 时辰到,燕无畏在德海的搀扶下上香祭祀,而后挪至南炕坐下,这才宣各地藩王及文武显贵进殿礼拜。 从始至终,嘉月就一直端端地鹄立在燕无畏身侧,因是大祀,她特地穿得持重,上身是紫柚绫袄子,紫黄罗间陌腹,下系墨绿绫裙,肩头则挽绯罗披帛,梳单刀半翻髻,只插了鎏金梳篦、几支宝相花金笄而已。 待大家从地上起身,分坐于席时,这才发现了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她。 大祀过后,小太监把大镬里的胙肉捞了起来,切成大块,一块一盘得摆布了起来。 很快,上百个盘子整整齐齐地码着胙肉,每一块肉都白得发光,众臣看在眼底,矜贵的舌头先抗拒了起来。 这种祭祀用的胙肉,只用清水烹煮,连一点盐巴都没下,韧性十足的猪皮下,包裹着厚厚的乳白油脂,以及柴到塞牙的瘦肉。 对于这群吃惯山珍海味的王侯权贵来说,硬生生嚼下这么一大块胙肉,无异于受刑。 于是大家想尽办法,在袖笼底下藏了调味料,再偷偷撒到了胙肉上,勉强能咽下去。不知从何时起,这已经演变成了众臣子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有一个人,对此毫不知情,两袖空空荡荡。 他的身量比其他臣子略高出了半个头,一袭朱殷的圆领绣纹官袍,鬓角一丝不苟得收在硬角幞头里,深邃的眉眼里蕴含着寒戾,鼻梁挺直,下颚骨亦是刀凿一般冷硬。 嘉月的眼神越过众臣,暗暗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看久了,那道疤仿佛也不是很可怕了。 接下来,君臣分食胙肉,燕无畏的脚动不得,否则会让臣子看出破绽,于是嘉月便替她接了这项差事。 她接手了太监递过来的盘子,先递给最前排的郦首辅,而后,又一个个走过去,到了第三个人面前停了下来。 魏邵赶紧起身向她拱手施礼。 她眼里含着一缕春风,声音也拖着一丝绵软的语调,“燕王新禧。” 魏邵敛下长睫,只敢望向她那双莹白如玉的手,那嫩嫩的指尖里染着一点浅红。 “娘娘新禧。” 她弯唇笑了笑,接过太监递过来的盘子,双手奉上道,“燕王请用。” 魏邵正要接过,怎知她那指间却是使了暗力,一下子竟端不过来。 他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只见她嘴里挂着一抹妖妖娇娇的笑。 他心跳停了一瞬,这才听到她压低了声音道,“等等。” 他愕然地端着盘子,不敢动弹。 却见她飞速地从袖笼里抖出了什么,桃花似的指尖轻捻,歪过身子,轻轻地将手中的粉末撒入他盘中的胙肉上,而后拢了拢披帛,莲步轻移地挪回了皇帝身侧。 太监将余下的胙肉依次分给了在场的所有人,皇帝一声令下,所有人憋着一口气,慢慢地嚼了起来。 魏邵把盘子凑到鼻间,闻出了一股胡椒、橘子等香料的味道,这才送入口中吃了起来。 与这些锦衣玉食的臣子不同,他身家清贫,吃食上倒没那么挑剔,嘴里的调料又香又微微的辣,还有那么一点咸味,是他从没吃过的味道。 他当然也认不出这就是顶有名的八和齑2。 他掩下长睫,不动声色地向她投去眼神,却见她乌灿灿的眸子,亦是越过众人向他望了过来,与他的撞到了一起。 他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吃完盘子里的肉。 一时礼毕,诸臣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 魏邵等人潮散去,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皇帝身侧来,“皇上。” 燕无畏神态自若地牵起袖子盖在膝上,“燕王怎么还没回?” “将才臣见诸位同僚在,不敢贸然开口,不知皇上龙体可还安康?”他垂着睫毛,淡然回道。 燕无畏看着他,一如往常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于是回道,“多谢贤弟挂念,朕身体好得很。” “是臣多虑了。” 燕无畏拧起眉毛问:“贤弟为何这么说?” “臣虽是初次参加大祀,可见到今日诸位同僚惊讶的眼神,想必……往年大祀,贵妃娘娘并不在当场吧?” 嘉月向他扫来目光,“燕王想说什么?” 他淡淡地回以一笑,这才道,“想必诸臣心里会有疑虑,为何贵妃娘娘会出现在此吧,娘娘虽贤良,可毕竟是后宫之人,贸然出现,恐会惹众臣非议。臣也是一心为着皇上着想,才会直言不讳,还请皇上、娘娘宽宥。” “那本宫也有一问。” “娘娘请讲。” “燕王说的众臣,包不包括你自己?”她眼神毫不避讳地对上了他幽深的眸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请燕王坦诚相告。” “自然不包括臣。” 燕无畏没见到这两人在他头顶之上的暗中交锋,便开口说了一句:“贤弟的意思,朕明白了,你退下吧。” 魏邵应了声喏,旋即便退了出去。 嘉月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陡然陷入了沉思,其他人都没出声,怎么反倒是他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来开口? 只怕,谏言是假,实则是想摸清燕无畏的底细吧? —————————————————— 1祭祀所用的清水煮猪肉。 2《齐民要术》记载:以蒜、姜等八种物料捣成的复合调料。 第十二章 今年的春格外冷,一连数四五日下了小雪,到了今日,才天光放晴,路面的积雪渐次消融,化成了水,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嘉月养的一只月轮鹦鹉趴在殿内的鹦鹉架上好几天,一被解了爪子上的银环,便扑哧扑哧地展翅飞出了窗外。 这是上次藩国进贡的鹦鹉,长尾绿毛,颈部有一圈玫瑰色的绒毛,那鸟喙却是朱红的,玲珑可爱,还会叽叽喳喳学舌,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绿衣。 这是燕无畏赏赐她众多贵重物什里不那么贵重的一个,可却是最得她心意的一个。 后宫冷漠无情,不如一只鸟儿作陪。 当然,这只鸟还有更大的用处。 她提起花笼裙,跟在它后面小跑了出去。 仲夏赶紧取了斗篷过来,仔细给她系好。 嘉月瞥见梅枝上的残雪,促狭地抬起手一摇,松散的雪沫子簌簌落了下来,纷纷扬扬撒了仲夏满头。 “嗳呀——”仲夏顿觉后脖子一凉,惊得跳了起来,忍不住又拿手去弹刘海儿。 嘉月吃吃一笑,指着她眉毛上的白霜道,“像个小老太太……” 仲夏嘀咕道,“娘娘快别拿奴婢打趣了,您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般不老成呢?” 嘉月正色起来道,“好了,你回去,就不必跟上来了……” 仲夏只好应是,踅身回了永熹宫。 嘉月特地打发走她,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从永熹宫往乾礼宫有一条小路,她带着绿衣走过十几遍,她知道绿衣一定在那里等着她,故而并不急着追赶,只是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个时辰,燕王也应当入宫了。 昨日暮食之际,燕无畏随口提了一句,她便记在心底。这会子放出绿衣,也非偶然。 大祀那日,她虽只短短与他接触了一瞬,可却能从他那一双墨色的凤眸里,看出那隐隐翻涌的不臣之心。 她一直不明白,燕无畏为何一开始便如此抵触他,甚至夜里魇了,双拳握得死紧,嘴里念着他的名字,像是要把剜下一块肉来似的。 可他仍是平步青云,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他便手握重兵,一次次加封进爵,成了掣肘内阁的一把利刃,因而她便知道,此人绝非等闲。 她与郦延良打过交道,知道这人迂腐至极,油盐不进,所以她并没把希望寄托在内阁上,反而是这个像雨后春笋突然冒出来燕王,她觉得有必要试探一回,若能令他为我所用,自然再好不过了。 那日她一试,果然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听说他已有二十四岁,因脸上的疤,至今未娶妻,如今如日中天,却仍欠缺了一点。 她怔怔地想着,转入夹道就见到了停在树梢的梳理羽毛的绿衣。 她踅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放眼望去,果真见远处,一个朱殷圆领绣花官袍的男子迈着沉稳地步伐,往这边走来。 眼见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她悄然蹲下身子,从地上寻到一截树枝,用手掂量了一下重量,这才瞄准了树梢上的绿衣,扔了出去。 不偏不倚,树枝打中了绿衣。 绿衣一惊,四下张望,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直直撞到了他的身上。 四周除了他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再无旁人,绿衣似乎把他当做罪魁祸首,落到他头上一顿狠啄。 魏邵一眼就看出这是只月轮鹦鹉,这里里乾礼宫不远,他到底不敢造次,只是偏头躲着,怎知绿衣却像是跟他过不去一般,愈发得寸进尺了起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抬高了手,把那只小鸟圈入了掌心。 他眸光巡睃了一圈,不见人影,正要把绿衣放了,却听远处传来女子清脆如玉的声音,“绿衣……到哪去了?” 他闻言,浑身的血液像是凝住了,那只鸟儿在他手上用力挣扎着,他缓缓放开了一寸,忽而又地把它收拢在手心。 嘉月疾走过来,在见到他挺阔的背影时,这才放慢了脚步。 他转过身,见她渐渐走近,于是敛下眼皮,叉手向她深揖下去,“臣魏邵参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燕王免礼,”她朝他轻点螓首,仿佛刚发现他手中叽叽喳喳乱叫的绿衣似的,笑了笑,脚边更近了一步,伸出双手就要上来捧回去,嘴上却骂,“绿衣,你怎可无礼?”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0节 魏邵看着她嫣红的笑唇,不动声色地倒退了一步,“原来这鸟儿是娘娘的爱宠,是臣失敬了。” 嘉月愣了一下,脚下却不迟疑,见他倒退,又往前迈了一步道,“哪里哪里,这绿衣的脾气向来犟,定是它冒犯了你,本宫这就把它带回去,好好教训它一番。” 说道那双柔若无骨的手便伸了过来,接过了他手心里的绿衣,天气尚寒凉,她的指尖有些冰冷,像是潺潺的一股清泉淌过他温热的手背,稍触及分。 他瞳孔微震,寒毛倒竖了起来。 他分明能感受到那柔嫩的指腹,轻轻地刮过他手背。眼神一扫,却见她那卷翘的睫毛动了动,微弯的桃花眼里流光滟涟,尽是天真无辜。 魏邵拱手又道,“臣还要面圣,这便先行告辞了。” 嘉月让绿衣停在自己的手上,一手捋着它的绒毛道,“燕王慢走。” 魏邵躬身退开了两步,踅身就走。 嘉月也不再停留,掉头往永熹宫而去,脚下却磋磨着那层薄薄的冰,没走两步,果不其然,便滑得身子止不住往后仰倒。 “嗳呀!” 魏邵也才刚走出几步,听到动静已转了过来,朱袍裹起一阵风,一下子到了她跟前,在她差点后脑勺点地之际,伸出大掌扣住了她柳枝一般柔韧的腰。 “娘娘当心。” 嘉月抚了抚心口,耳边攀起一阵灼意,抿了抿唇,嗫嚅道:“多谢燕王相助。” “娘娘不必客气,”魏邵说着,却仍定在原地,加了一句,“皇上还在等着臣觐见,去迟了,可怕他怪罪。” 这是怕她又要搞幺蛾子,先提前拿话堵住她的嘴,嘉月再睇了他一眼,见他一动不动,气质凛然清冷,竟是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禁有些气馁。 不过这才只是开始,她也无意看他被责罚,于是退了一步道,“那你不必管本宫,快去面圣吧。” 魏邵再度行礼,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去,未几,那朱殷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不错眼地看着,慢慢弯起了嘴角。 第十三章 未出正月,穆皇后就病故了,宫里挂上了白幡,一月内禁娱乐,原本就百无聊赖,以打牌度日的妃嫔们,愈加度日如年。 穆皇后故去之后,嘉月顺理成章地成了继后,在她的掌管之下,后宫倒也鲜少出了争端。 妃嫔们从一开始对她到底心存不满,可见她并不专宠,反而进劝皇帝雨露均沾,甚至还主动往他床榻里塞了几个人,那些人,总算是不恨了。 嘉月熬到了这份上,也不必上赶着讨好了,反而尽职尽责,扮演好一个贤后的形象。 再说了,怀过一次身子的她,心里早已敲响了警钟,她不能让自己再度怀孕,便以自己无子为由,从而劝燕无畏宠幸旁人,待诞下皇嗣时,再抱过来养到自己膝下。 燕无畏对她始终抱有愧疚,也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倒好,不必再应付床榻之事,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雾霭沉沉的阴雨天直到了四月初,才天光放晴。这日天蓝如碧海,只有一丝浅淡的云,仿佛蚕丝一般,横亘苍穹。 嘉月拽紧了手中的缰绳,夹紧马腹,身下棕红色的马便健步如飞地跑了出去,马蹄之下,扬起一片草絮。 今日的她穿着轻便的棠梨色的卷草缂丝窄袖缺胯袍,脚上则穿着一双乌皮六合靴,一头墨发用发带高束成马尾。虽不施粉黛,却纤秾合度,英姿飒爽。 大盛曾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因而对于皇室子弟的骑射有很高的要求,永德年间更是每年举行两次围猎,只是她的阿父、阿弟生来病弱,并不擅骑射,反而是嘉月自小跟在皇爷爷身边,对此不过是手到擒来。 皇爷爷不止一次斥过她阿父:“此子凡才浅识,不堪重用!” 他也屡次夸她:“蔺家的子孙都资质平庸,还是阿宁肖朕,若是男儿,储君之位必定是你的。” 阿宁是她的小名。 皇爷爷在世之时,给了她无边的宠溺,同时,她也遭到阿父深深的嫉妒、冷遇。不过,这些她从来没在皇爷爷面前提过。 阿父、阿弟即位后,便取消了围猎这一项活动。直到今年,才被燕无畏重新提及,是以这场围猎声势浩大,非往年可比拟,光是猎拨兵便动用了万余人,分批三班,随行于各部官员。 燕无畏率领王公大臣行围,而她也被提前允许参加。 燕无畏检阅将士后,射出第一箭,行围便正式开始,按规定在日落之前,谁在牡兰山围起来的区域□□中的猎物最多,谁获胜。 而这时,皇帝还会再次回到看台,以臣子是否能骑善射,作为考察官员的一道标准。 如此难得的机会,嘉月自然不会错过与魏邵的交锋。 她这里的地形她想当熟悉,扬鞭催马,一下子将随行的拨猎兵摇摇地甩到了身后,再回首时,身后已经不见半个人影。 她拨转马头,转入了一条密林小道。 将才,她见魏邵往这边而来,料想他并未走远,于是渐缓下来,转着眼睛巡睃了一遍,果然见东边的小路有马蹄踏过的痕迹,于是收紧了缰绳,调转方向,再加紧马腹跟了上去。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终于听到了来自于另一匹马哒哒的马蹄声,她弯唇一笑,寻声而去,便见魏邵和拨猎兵的身影。 “燕王!”她朝前面大喊道。 那厢的魏邵攥紧缰绳停了下来,掉转过马身时,嘉月已到了他跟前。 他垂下深眸,声音很沉,“皇后娘娘万安。” 嘉月瞥见他身侧的拨猎官,马背上已经挂了一头鹿、两头獐子,便点了点头,赞赏道:“燕王果真勇猛,不过才刚刚开始,就猎这么多了?” 他眼皮都不抬半分,声线也平得如一汪湖水,“承蒙娘娘夸奖,臣当之有愧。” 她笑,“燕王可太过谦虚了,你是沙场上的勇将,这些牲畜对你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本宫倒是想试试,能不能赢你一回?” 魏邵望向她身后空无一人,眉骨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娘娘的拨猎兵呢?” 她耸耸肩,“跟丢了。” 魏邵沉吟了下,才道,“娘娘想怎么比。” “本宫对这地很熟悉,知道哪儿猎物多,你跟着本宫走,咱们不比数量,比大小,如何?” 他又默了一瞬,才回:“可以。” 嘉月开怀一笑,扬鞭拍了一下马臀,便像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魏邵反应过来,双腿夹了夹马腹加快了速度,盯着眼前那抹棠梨色的身影,紧追不舍,马蹄踏进一浅滩,登时水珠飞溅,然而谁都没有放慢速度,反而一下子将拨猎兵遥遥地甩到了身后。 嘉月听声辨出那拨猎兵已经离他们至少有一里之距,于是一举跃出浅滩,拐进了山谷里。 就如她所言,这块腹地芳草鲜美,是猎物的绝佳栖息地,一踏入这里,便已见到了不少野兔、獐子等猎物,不过既然是比大小,这些显然都不够资格。 两人都四下观望着,谁都没有射出第一箭。 嘉月暗中瞥了他一眼,将从袖里抛出了铁蒺藜,身下的马蹄刚踏了出去,便尖锐的钩子扎入了皮肉里。 棕马提起前足嘶的一声,接着便开始东奔西窜,嘉月则被颠下了马背,只余双手牢牢地握紧缰绳,顽强抵抗着,眼看着就要摔了下来。 魏邵瞳孔骤缩,提起缰绳,一下子来到她跟前,翻身跃到她身畔,大掌牢牢擭住她的腰,后槽牙咬得死紧:“小心!” 嘉月凝着如寒潭冷冽的眸子,嘴角几不可闻地翘了起来,继而猝不及防地放了手,便和他一起摔了下来,他见状只得将她揽入了怀里,两个人就这么相拥着,齐齐滚下平缓的山坡…… 第十四章 两人滚了几圈,衣袂缠绕在一起,魏邵一手护着嘉月的后脑勺,一手收拢她不盈一握的腰,几乎把她牢牢地摁在他怀里,直到他的背狠狠撞在一棵百年老香樟的树干上,才停了下来。 嘉月身形比他娇小许多,被他护在怀里,倒是毫发无损,不过她听到他的背撞击上树干的闷响,知他伤得不轻。 她趴在他身上,嘴里哎呦了一声,缓缓地支起身子来。 “娘娘哪里受伤?” “本宫无碍,燕王呢,你可有伤到哪里吗?”她坐直了身子后,竟俯身过来拉他。 魏邵欲抽出手,奈何她力气却大得很,竟一下子挣脱不了。 她讪讪收回手,自觉地挪开了些,嘴里却喃喃抱怨,“燕王这般绝情,可真叫本宫伤心。” 他撑着手肘起身,一壁拍去身上的草屑,一壁淡然回道,“臣不过是个微末人物,哪里敢劳烦金尊玉贵的娘娘?” 嘉月也跟着站起来,垂头检视自己的衣物,拂去上头的灰尘,又抚平衣褶,声音闷闷的,“什么金尊玉贵,本宫不过是一只飞不出宫墙的鸟儿罢了。” 魏邵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并不回应她的话。 嘉月没等到他的回答,转过身来,步步寸进,一双婉媚的眸子里月色溶溶,含情脉脉,如诉如泣,“燕王心底看不上本宫吗?” “臣绝无此意。” “那你为何不正视本宫一眼?”嘉月说话间,已经将他逼退到后背贴着树干,她的步子仍往前挪了一点,脚上那双靴头便贴上了他的。 这么一比对,她的脚还真是小得很,他的靴子,大得像条船。 她唇边浮起一盏笑意,食指一勾,在他笔挺的领缘上轻轻地游走了一圈。 由始至终,魏邵都没抬眸看她一眼。 她到底有些泄气,可到了这关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她的声音婉转得如同一只夜莺,“燕王……” 他扭过脸避开了她缠上来的指尖,“娘娘自重。” 她掩下长睫,语气里竟有几分不是滋味,“燕王气宇轩昂,想必不少女孩子喜欢吧?” 魏邵并不回她。 她也不恼,只是接着絮絮叨叨,“你想不想听听本宫的故事?” 他俄延了片刻,方才缓缓转过头来。 寒石一般的深瞳,渐渐定格在她的脸上,可却看不出一丝情绪。 “你想听?”嘉月问,又知道他不会回应自己,于是接着徐徐道来,“你有所不知,去年,你进宫面圣之时,本宫曾在偏殿远远地瞧过你,那时本宫震撼于你通身的气质,可又被你脸上的伤疤怔了一跳,那时本宫就对你诸多好奇,后来问了皇上,才知道……你竟是为了守护大盛的疆土而落下的伤,当时,本宫不禁对你生了痛惜之意。” 她真假掺半地说着,看他无动于衷的脸,只能继续往下说,“皇上那时对你颇不信任,本宫便进劝皇上,既然是这等有勇有谋的悍将,便应打破陈规晋升了他,如此,才不会令臣子心寒。皇上果真被本宫说动了……” 他脸上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凝着她的眼,反问了一句:“是你?” 燕无畏生性多疑,要取得他的信任,并非易事,但是他仍将信将疑地把他留了下来,他一直以为,他出现在燕无畏最无助的那一刻,能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没想到,这里面竟也得益于她的辅助。 “是,不过本宫说这些,并非要邀功。” “那娘娘是何意?” 她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颤,声音轻得像一瓣落入湖泊的花,“倘若是,本宫对你暗生情愫,你信吗?”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1节 他闭上眼,清冷的声线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她,“臣不配娘娘的爱。” “本宫生平最仰慕你这等英雄气概的男子,你有什么不配的呢?你脸上的疤,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本宫一点都不介意。”她说道,伸手想抚摸他那条狰狞的疤痕,不曾想,又被他避开了。 嘉月嘴唇一勾,自嘲一声道,“所以燕王还是看不起本宫吧?” “臣说过,臣绝无此意。” 身后终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嘉月没想到这燕王竟如此油盐不进,人前要避嫌,她也不宜再度纠缠下去了,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团银红色的物什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了他手里,接着踅身一纵,便跃上了坡顶,寻马去了。 魏邵只觉得手心里的那团布料软滑异常,心头纳闷,翻到眼前一看,那薄薄的布料连着几根细细的带子,中间则绣了鱼藻纹。 怔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物什! 耳畔刷的一下烧了起来,手中的布料也成了烫手山芋,差点握不住。 坡顶上,他随行的拨猎兵已经勒住马头,翻身下马,而他的黑马,也被他栓在了自己的马上,慢悠悠地跟了过来,无奈之下,他只得匆匆把那团柔软的布料塞入了自己的怀中,缓步走了上去。 拨猎兵见他竟是徒步而行,立马跪了下来道,“卑职无能,跟丢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拨猎兵要是跟丢了人,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孤没事,皇后娘娘的马惊了,你的马给孤,”魏邵说话间已经绕到了他的马侧,踩上马蹬便骑了上去,眼风见那人还愣在当地,又开口补充了一句,“把孤的马牵给皇后娘娘驱使。” 拨猎兵如蒙大赦,眼睛都铮亮了起来,忙不迭道了一声是,便解了绳子,把黑马牵在了手上,踅身而去。 乌金西坠,天穹成了绮丽的一片明霞,一半是耀眼的金橘,一半是朦胧的暗紫。 行围结束,嘉月和魏邵自然是落不到魁首的,参与围猎的公孙王子重新齐聚,回到看台,拨猎兵们则卸下了马背上的猎物逐个清点。 地上整齐地码着猎物,野兔、狐狸这种体型较小的,占了绝大多数,也有几头獐子、鹿等,最显眼的,当属一头膘肥体壮的黑熊。 过了一刻钟,拨猎兵们才清点了结,扬声宣布谁猎中多少猎物。 最后,拨猎兵拖起了长腔道:“内大臣顾大人,猎三只狐狸、一只鹰、两头獐子、一匹猎豹以及一头黑熊,获魁首!” 众人拊掌称赞,一时掌声雷动。 顾星河遥遥朝众臣拱手,谦虚道:“某不过是一时走运而已。” 上首的燕无畏亦夸了一番,将猎物分给众臣,君臣同乐,一派和气。 人群之中,嘉月一眼就扫中了孑然一身的魏邵,正盯着他的背影发怔时,冷不防的,那一双黑沉沉的眼也扫了过来,正与她的视线交织到了一起。 她并没扭捏,反而朝他眨眼示意,却没发现他那双总是波澜不兴的眸子里,晕开了浅浅的涟漪,只一瞬,又消散在浩瀚的星夜里。 第十五章 一团圆月悄然爬了上来,碎银般的光辉毫不吝啬地倾洒在这片旷野之上,除了不知名的虫子发出吱吱地鸣叫,再也寻不出别的声音了。 行围统共历经十五日,在这期间内,帝后入住别宫,而臣子则在附近扎起营帐。 燕无畏还要批阅奏折,且十五刚过,眼下是不会来嘉月房中过夜的。 嘉月回了寝殿梳洗去一身尘土,墨发还半湿着,便临窗坐了下来,支开支摘窗远眺。 别宫筑在高坡之上,展眼望去,坡下的一个个大帐里透着暖色,犹如繁星点点。 春桃走了过来,一边拿起巾子掖着她的湿发,一边劝道,“娘娘头发还没干头,夜里风大,怕是要留下头风的,还是关了吧。” 嘉月抬眸问:“柳明可打听到了?” 在天黑之前,她便让春桃去找柳明,为的只是留意魏邵的动静。 当然,她的计划,除了透露给极信得过的仲夏、忍冬,春桃这三人,其他人一概不知的。 春桃倒也机灵,只说今日燕王把自己的马让给了娘娘,导致他无缘魁首,心头愧疚,欲赏赐些东西以表歉意,柳明深信不疑,一点也没怀疑她真正的用意。 春桃道,“柳明说,燕王独来独往,大帐也扎得比别人远些。” 她朝窗外指了过去,“喏,这处就是啦。” 嘉月勾头一看,果然见一处平原里格外黯淡,连大帐也显得冷冷清清。 她心底暗暗想,真不愧是他,乡野出身,为世家不齿,又非左右逢源之人,在他肃清朝堂之时,也得罪了不少人,因而倒也合乎情理……也愈加方便她行事。 嘉月拢下窗,以指做梳,三两下就梳顺了已干透的长发,并随手一扭,在头顶绾了个发髻。 春桃立马递了一支桃木簪过来,她往里一插,干净利落。 春桃又寻了一块乌纱出来,左右一叠,覆在了她头顶,把多余的布料折了进去,在后脑勺打了一个结,软角幞头便扎好了。 大盛以来,民风还算开放,女子男装很常见,嘉月以前习武之时,时常穿圆领袍,因而春桃她们也极擅长扎幞头。 接着她换上一身玄色的袍子,边扣上襻扣边嘱咐春桃,“我一走,你就把灯熄了。” 春桃低眉顺眼地替她整理袍裾,“奴婢省的应当如何做。” 嘉月点头,推开窗,往窗外纵身一跃,很快就融入夜色之中。 春桃照吩咐把所有灯都熄灭了,却仍是不放心,心头惴惴地站在窗边关注外面的动静。 而那厢的嘉月,躲过了重重禁军,也终于来到了大帐前。 帐前只留着两个禁军把守,若从正面突破,势必要引起冲突,因而她掩身于树后,绕了一圈,观察地形,静待时机。 过了须臾,帐内出了动静,禁军拨开油毡,走了进去,半晌,走出大帐时却绕开了大门,往后走去。 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她脚尖轻点,从树梢上落了下来,放轻了脚步,贴到帐前竖耳静闻,未闻人声,于是悄悄拨开了油毡,猫着身子探了进去。 她止不住腹诽:她这个皇后做得跟贼似的,可真算脸面都不要了,魏邵,你可千万要上钩啊! 帐内只有一盏银釭,一点灯火阑珊,周遭都只有蒙蒙的一层。 她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屏风边上,越来越明晰的水声从屏风后传了过来,她屏住呼吸,勾头一看,只见一个上身赤?裸的男子坐在一张小杌子上,俯下身,双手在木盆里来回涤荡着沐巾,接着捞起来,两手一扭拧干了水分,接着便开始擦拭着身子。 她没想到,会撞见如此香?艳的场面,正踌躇着,等他擦完了身子再上去与他深谈一番,于是往后躲了一寸。 不想,却碰到了搭在屏风上的衣服。那衣服刚一动,便被她急忙攥住了,只发出了轻微的一声窸窣声。 他耳朵一动,警惕了起来,把沐巾扔到了木盆里面,溅出了几滴水花。他则取过一旁的雪白的单衣套了起来,手上系着带子,锐利的眼风却瞄了过来,“谁?” 嘉月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绕过了屏风。 她做出了噤声的动作,“燕王别喊,是本宫……” 魏邵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了一圈,这才接着套上妆花锻的圆领袍,扣上襻扣,束好蹀躞带。 “娘娘漏夜造访,有何事吗?” “今日承蒙燕王相救,也不知你背上的伤究竟如何,本宫心里过意不去……” 她刚迈出了一步,就见他戒备地退了半步。 她不想自己竟被他视同蛇蝎,心头不由得一恼,柳眉怒竖,从袖笼里掏出了一只青玉瓶子,别着脸横臂一伸,“这是本宫私藏的金疮药,你拿去用吧。” 他在她手上瞥了一眼,淡淡地收回目光,“娘娘还是拿回去吧,臣是武将,哪里就缺这些伤药了?” “本宫活了这么多年头,第一次有了砰然心跳的感受,不想却是芳心错付,被当成轻浮之人,既如此,那……那你就当没见过本宫吧。”嘉月忿忿得说着,脚尖磋磨着回过身去,脚底仿佛粘在了地面一般,那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被她走出了生死别离的感觉。 她在等他开口,可始终没有等到。 终于到了帐边,正要伸手去掀油毡,却被一双大掌摁住了,一扭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跟在了她身后,他如雪松冷冽的气息几乎笼住了她,黑沉沉的眸子里似乎有暗潮涌动。 她顿觉眼前曙光乍现,转过身便扑进了他如盔甲冷硬的怀中。 “娘娘。”他寒冷的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她硬着头皮,伸出双手去,紧紧箍住了他的窄腰,眼泪也簌簌掉了下来,沾湿了他胸前的衣,“本宫当真不是那种荒?淫?放?浪的女子。” 他顿了一下,并没回应她的话,而是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放手。” 她抬起头来,眼里罩着雾蒙蒙的水光,愈发楚楚动人,嘴里却轻叹,“燕王还未成家,那你有心仪的女子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便回了一声,“有。” 她怔住了,这俨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倘若他真的有了心仪的对象,那她与那勾人的狐妖媚子有何区别?只怕继续纠缠,更遭人厌弃罢了。 她讪讪地收回了手,用袖子擦着眼泪,“那……你为何不成亲?” 他看着她,语气也软和了不少,“当然是……臣配不上她。” “怎么会呢?”她真心不理解,就如今他的地位,谁还能瞧不起他?莫非就因他脸上长了道疤,可是他模样长得周正,已经是她所见之人里名列前茅的了。 他黯然失色道,“真正的金枝玉叶,哪里瞧得上我这粗鄙的武将。” 嘉月转念一想,忽而又改变了策略,“不知燕王看上了哪家的千金,本宫倒是可以帮你们牵桥搭线,想个法子,让皇上给你们赐婚!” 魏邵见她眉眼里一碧如洗,光可鉴人,哪里有半分伤心的模样,不禁牵唇,自嘲一笑,“不劳娘娘费心,她无意于我,又已嫁作人妇,我怎能棒打鸳鸯?” 嘉月这才拐过弯来,继而温声劝他,“既然如此,那燕王就把眼光放长远些吧,至少你眼前,不正有一个仰慕你的本宫吗?” 魏邵踱开了步子,径自坐在了圈椅之上,“娘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燕王,”她见他并不反感,便跟了过去,坐到他身侧的另一张圈椅上,这才低低地诉道:“你只见过本宫尊荣的一面,可知本宫的背后早已体无完肤。帝王的心,比海深,不管你信不信,本宫从没想过把心交付给皇上。” 魏邵眸里闪过一时惊讶,很快便沉入浩瀚的湖水中,他转过头来,提高了声线道,“娘娘是说……您从来没喜欢过皇上?” “不错。” 他眉心渐渐地攒了起来,声音里有别人觉察不出的轻颤,“那娘娘为何要告诉臣这些?” 她的双眼璀璨的仿佛含着银河,红馥馥的嘴唇坦坦荡荡,“因为本宫喜欢你啊。” 魏邵闭了眼,重新坐直了身子,半晌才睁开眼,漠然道:“娘娘要臣做什么。” 嘉月并没正面回应,而是笑了起来,“你知道,皇上并不十分信得过你吧,倘若你失了皇上的信任,那么……你在朝堂还走得下去吗?” 魏邵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又本事令燕无畏提拔他,自然有本事离间他们的关系。 他沉吟半晌,终于缓缓开了口,“臣为娘娘马首是瞻。” 她笑靥如花,支着手肘探过身去,在他耳边低语,“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的。” 一股若有似无的馨香萦绕在魏邵鼻间,那温热的气息也令他的耳边迅速升温,他默默攥紧了双拳,脸上僵得犹如石像。 也就在将才,她确定了他的野心,这也坚定了她一直以来对他的揣测,不过,光是这样,远远不够,没有感情的合作,不过是只琉璃盏,外表雅观,实则不堪一击。 她要让他心甘情愿的,为她俯首称臣。 见他仍愕然地定在那里,幽幽的双眸没有一丝神采,不由得软和了三分,“怎么呆了?”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2节 他避开了她的眼道,“娘娘不要戏弄臣下。” 嘉月坐直了身子,一脸正色道,“本宫何曾戏弄过你啊?” 他的声音沉得有些暗哑,“娘娘不曾。” 她与他目前仍是相互试探的关系,她自然不会傻得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而是进退有度道,“行,那本宫先走了。” 魏邵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没顾得上理会她,她便不再多待,寻了个机会溜了出去。 第十六章 行围期间,嘉月每天仍让人炖了补品送给燕无畏养身,到了第十日,他的痹症果然又复发了,这次的病症来得又凶又狠,他负隅顽抗,只称圣躬欠安,暂停一天。 太医们又是贴药,又是针灸,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并不管用。 翌日天公不作美,一大早便飘起了牛毛细雨,是以便提前结束了行程,归京的车队到了半路,却有一道士神神叨叨地挡在车队前,拂尘一甩,道,“福生无量天尊。” 本朝崇尚道教,道士通常享有很高的地位,是以,为首的禁军只道:“道长,此乃御驾,请速速回避吧。” 道士捻了捻两撇胡须,摇头道:“贫道在此,自然有我的道理,贫道有话要对皇上说。” 禁军只得绕到身后寻问顾星河的意见,顾星河乃领侍卫内大臣,负责皇帝乃至整个皇宫的安危,而魏邵则为九门提督,掌管的是整个内城的防务。 两人皆为一品,只是从权利核心来讲,顾星河显然更胜一筹。 顾星河一听则道,“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请他速速回避,别耽搁了圣驾。” 一旁的魏邵却道,“顾大人何不妨听他要说什么?” 顾星河对这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燕王有些反感,可碍于他有王爵在身,也不是他开罪得起的,于是挑眉反问,“还能说什么?” 魏邵道,“顾大人,你我不过是臣子,做不了这个主,或许道长有天机泄露?” “那就先听听看吧。” 怎知禁军绕了一圈又回来,原封不动地把道士的话搬回来,说:“道长说只能说给皇上听。” 顾星河隐有不耐,魏邵却主动调转马头道,“孤将此事回禀皇上,由他定夺。” 顾星河只得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暗斥他多事,狭长的眼冷冷瞥着那名禁军道:“那就等吧。” 魏邵去而复返道:“皇上召见道长。” 顾星河举起手掌,大喊了一声,“就地休整。” 燕无畏的腿还不便,嘉月便一直侍奉左右,因而也坐在銮驾之中。 魏邵来禀时,燕无畏也有些不耐烦,嘉月却凑在他耳边道:“臣妾听说一些游方道士颇有些本领,皇上何不把他召来,听听他要说什么,倘若是满口胡诌,便以欺君之罪严惩了便是,就怕错过什么天机,这就不好了……” 燕无畏摸着肿痛难忍的膝盖,他也回忆起一些道士擅长炼制丹药,可治疗疑难杂症,内廷的太医没了法子,说不定可以请他一试,于是点头应允。 不多时,那道士便来到了銮驾之前,撩起灰扑扑的道袍跪拜了下来,稽首道:“贫道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无畏隔着帘子道,“平身。” 道士缓缓直起身来,“多谢皇上。” “道长有何话要对朕说?” “回皇上,是……”道士瞻仰着銮驾上绣了龙的帘子,缓声道,“前日,贫道观天象,数月并出,直指龙膝,皇上,您近日圣躬安康吗?” 帘后的燕无畏缄默了,半晌,却是一个清丽的女声传了出来,“道长可有良方?” 道士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拱手作揖道:“回皇后娘娘,贫道斗胆阻拦圣驾,便是为献上这道方子。” 嘉月看出燕无畏尚有几分犹豫,于是压低了声线道,“皇上,臣妾心想,看看方子嚒,倒也无碍,回头,再问过太医院使的意思,如何?” 燕无畏膝盖上钻骨的疼席卷而来,眼下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便无声地点了点头。 嘉月让人把道士的方子递进来,双手奉上,他却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帮朕看吧。” 嘉月便展开纸条一看,上面都是些寻常的草药,只有一味,她却从未听过。 “朱砂?” 燕无畏登时清醒了过来,接过纸条一看,果真,最后一味药材,就是朱砂。 道士听到了嘉月发出的疑问,不疾不徐地回道,“朱砂有安神解毒之效,对于皇上大有裨益,贫道所言非虚,皇上若信不过贫道,可向太医院询证。” 燕无畏按住方子道,“多谢道长献上良方,不知道长可还有话?” 道长依旧说得很慢,“天尊昨夜入梦来,嘱贫道切记向皇上说:‘重山月海水无波,九门重来不负恩。星河反坠话期近,渊阁倒淌覆洪荒。’皇上,贫道已将话带到,这便告退了。” 燕无畏听着又是反坠、又是覆洪荒的,眼皮骤然一跳,问,“道长可有何解?” 道长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燕无畏又问:“道长来自何方?” “贫道来自金沽山青宝观,道号松鹤。”松鹤一说完,便作揖道,“这便告退了。” 燕无畏唔了一声,算是回应。 松鹤便甩起拂尘,佯佯远去了。 那厢的燕无畏却是愁眉深锁,陷入了沉思。嘉月觑了他一眼,慢慢地开了口,“皇上,依臣妾看,这就是个不着调的道士,您大可不放在心上。” “是吗?”他回想起自己登基以来,腿上的痹症便日益严重,明明自己还正当壮年,却被疾病缠得痛不欲生。这是不是寓意着什么? 还有方才那句箴言,令人不得不多想。 他知道嘉月向来聪敏,或许听出了什么玄机,于是道,“皇后可听出什么了,这里没有旁人,你只管说来。” 既然那道士明明白白只道说给他一人听,嘉月当然要装糊涂,“不过是些大逆不道的话,臣妾也没有细听……” 燕无畏却觉得道士意有所指,特别是最后一句,更是让他暗暗心惊,不得不警惕了起来。 “渊阁……”内阁设于从渊殿东侧,莫非是指郦首辅有不臣之心? 这一点,在他与内阁的斗争之中,无疑已经得到验证,只是以他目前,尚无法撼动他的地位罢了。 历代以来,内阁首辅不轻易罢免,再说他又得前朝皇帝赐下十样锦,要动他,更是难上加难。 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上一句,星河反坠话期近……顾星河!难道他也有谋反之心? 看来他得寻个由头,把他调到别的职位去。 那他如今身边,还有可用之人吗?他不禁想起了那两个重字,第一句是重月…… 他目光扫向一旁的皇后,只见她以袖掩嘴,扭过头去,悄悄地打着哈欠,眼皮子似乎也恹恹的,好像又犯了春困。 第二句是……魏邵!他一想到这,登时如茅塞顿开,眼前也豁然开朗了起来。 他声音雀跃得微微颤抖,“这道长果然有些功夫。” 嘉月懵懵地投来目光,“皇上为何这么说?” 燕无畏爱怜地捏了捏她颊边的嫩肉,温柔说道,“嘉月,朕心仪于你,此生不负。” 嘉月捂了捂燥热无比的脸庞,瓮声瓮气道:“皇上,青天白日的,您说什么呢……” 燕无畏却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嘉月向他一个抛去欲语还休的眼神,心里却是暗暗佩服魏邵到底从何寻来这个神神叨叨的道士,竟把燕无畏唬得一愣一愣的。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好好地会他一会才是。 第十七章 燕无畏自回宫,便按松鹤真人的药方炼成丹药,服用了一程子,不仅不再复发,且精神抖擞,胜似少年。 于是在这几个月里,他大马金刀地整顿朝堂,一是顾星河贬为二品銮仪卫,二是魏邵接管了领侍卫内大臣一职,兼任内务及翰林掌院,从而与郦延良分庭抗礼,逐渐趋于三足鼎立的局面。 然而无论他如何励精图治,魏邵只是乡野出身的新贵,他们与其他朝臣的关系都不如郦延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与首辅对抗仍是成了僵局。 他一时气得头痛,又听从嘉月的进劝,让人从金沽山寻到了松鹤真人。他依着松鹤真人的“天机”指引,从此沉迷起炼丹续命,以此来逃避前朝的一盘乱局。 丹丸能令他短暂地消却心田的阴郁之气,一时昏昏沉沉,提不起斗志,又呕起气来,朝会也罢去了,内务大权也交到了魏邵手中。 这个从金沽山而来的松鹤真人也摇身一变,成了国师。 却说这松鹤倒也并非等闲之辈,虽在青宝观修道不假,然而却极擅长刚柔并济的策略,而魏邵在松奉县之时,一次因缘巧合,结识到了此人。那时魏邵便觉得这人可堪大用,奈何他并不愿归俗。 他倒非“为而不争,利而不害”之人,相反,他有自己的宏图大计。 魏邵不动声色,却暗暗记下此人,早在御驾还未动身之际,便已传书,暗中托付他前来阻拦圣驾,至于他为何如此,当然是对皇后一表忠心了。 那夜,皇后蓦然潜入了他的大帐,为了拉拢他,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牺牲色?相诱他,她把头靠过来时,他尚没回过神来,便觉察到手心被一双柔软的手刮摩而过,接着一个硬?物抵在他的掌心。 他眼里看得到她脸上浅浅的绒毛,脑海里登时像塞满了棉花,迟怔怔的定在那里。 在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洋洋洒洒地离开了。 他这才摊开早已麻痹的掌心,上面是折叠成方块的一张纸,边缘被潮意微微晕开。 他指尖哆嗦,拨弄了两次才展开纸片,上面只是简短的几句,“君有痹症,若献良方,必得重用。” 字体歪歪扭扭,纸张也是最为普通的纸。她果然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丝蛛丝马迹。 他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她的投石问路之策,而他,既然答应加入了她的阵营,自然得做些什么,来获取她的信任。 他心里忖度了片刻,很快有了主意。于是踅身到了书案前,奋笔疾书,又暗中召隼过来,将信筒绑在爪子上,趁着茫茫夜空,放飞出去。 而松鹤一接到信便打马上路,提前蛰伏在回京的必经之路,成功截到了回京的队伍。 是以,事态的发展,恰是在嘉月和魏邵的意料之中。 魏邵掌管内务之后,出入内廷如同无人之境。 到了九月,燕无畏便躺在床上,彻底动弹不得,当下怒火攻心,直言要杀了松鹤,殊不知,松鹤早已借助魏邵之力,金蝉脱壳。 到了这关头,嘉月得开始为自己谋起后路来,燕无畏子嗣不丰,到底留有两子,穆皇后不在世了,大皇子天生愚钝,又暂时寄养在她膝下,可不正好拿捏吗? 是以便让魏邵从中协助,逼迫燕无畏立燕申为储君。 这倒也不难,燕申虽不算聪颖,可却是嫡长子,按律本就立嫡为储,这一结果,显然也是朝臣喜闻乐见的,第一次,首辅党和燕王党不谋而同,一沓沓奏折登时如雪片一般袭来。 掌印张迁更是时时挑选了立储的折子向燕无畏回禀,逼得燕无畏第三日便允了朝臣的提议,朱笔一勾,折子送回了内阁,从而宣告天下。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3节 魏邵掌管内务之后,出入内廷如同无人之境,还没等燕无畏召见,他便已到了乾礼宫门口。 隔着一方帘子,便先听到皇后娘娘吃吃地笑声,并和着皇上的喁喁私语,看来今龙心大悦。 德海急忙向皇上回禀,未几,得到宣召的魏邵便跨过门槛,直入内殿。 今儿气候晴朗,阳光和煦,嘉月便让人把燕无畏搀了起来,坐到了宝座之上,又在他前后左右各塞了引囊,使他看起来还算笔挺,那一张大案掩去了他不自然的体态,除了脸色略微苍白,看上去与寻常人相差无几。 魏邵敛眉施礼,“臣魏邵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燕无畏嗓子有些沙哑,说话也十分费力,“免礼,册封申儿的诏书都颁布下去了吗?” “回皇上,已下诏。”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好。” 嘉月坐于他身侧,一双白嫩的手慢吞吞地剥着葡萄皮,接着将那晶莹的果肉喂入了他口中道,“皇上不必忧心,有燕王在,定会帮你办得妥当。” 燕无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口浊气横亘在胸前吐不出来,那颗果肉嚼了嚼,囫囵咽了下去。 若说几个月前,他尚被他们蒙在鼓里,立储之后这几日,他大概会悟了过来,他是落入她精心织造网里。 他毁了她的家,她就要毁了他,还当真是睚眦必报啊。这几年里,他几乎剖心剖肺地把自己交给了她,可她呢,可有对他生过一时的恻隐之心? 眼下知道了,又如何?他无力改变什么,更宁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还能在他弥留之际,享受一下这份虚假的温情。 燕无畏笑了笑,“皇后说得不错,燕王行事稳妥,乃朕股肱之臣,趁今日朕精神尚佳,有些事便提前安排了吧,免得来不及……” 嘉月极力挤出一点惆怅来,双手在他的手背上按了按道,“皇上说什么呢,您会长命百岁的!” 他轻拍了她手背道:“你帮朕代笔。” 嘉月怔了怔,才道,“臣妾不敢。” “等朕驾鹤西去,你就是皇太后,这封诏书不能经过内阁,亦不能交给司礼监。” 嘉月只得道好,牵袖研墨,接着依着他的口头旨意,提笔在空白的诏书上写了起来,写完则按旧制将遗诏装入了梨花木的长匣子里,藏到乾礼宫的匾额后。 第十八章 秋老虎的威力惊人,到了日头偏西的时辰,依旧浮云飘渺,暑气腾腾。 再过半个时辰宫门便下钥了,魏邵刚从乾礼宫辞了出来,便加快了脚步往宫门走去。 冷不防,一个毛手毛脚的太监从夹道里拐了出来,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 太监抬起头,对上一双极其冷静的鹰眸,登时吓了一跳,立马跪了下来道:“奴才冒犯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下次注意。” 太监如蒙大赦,一个劲地磕了几个头,连声道谢。 魏邵拔腿正要走,眼前却又出现了一个面若银盘的宫女,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先是给他施礼道歉,再转过去对那太监道:“柳明,你怎么这般毛手毛脚的,王爷的官袍都叫你弄脏了,这该如何是好!” 魏邵垂眼一看,袍襟上果真沾了些白色的粉状物。 宫女继续道,“恳请王爷移步,奴婢给王爷擦擦吧。” 这手段并不高明,魏邵一下子便会悟过来,定是皇后娘娘又有了吩咐,于是从善如流道:“劳烦姑娘了。” “王爷言重了。” 春桃引着魏邵穿过一条偏僻的夹道,进入一个长满蒿草绿苔的院里,院中一株古木虬枝盘曲,头顶绿荫遮天蔽日,再往里走,俨然是一间旧佛堂,曾因传言“闹鬼”,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荒废。 嘉月幼时只要偷闲躲懒,必定会来这里,谁都寻不找她。 这里虽多年没有人踏足,里面的佛堂却仍很干净,原因无他,她在这里供奉了蔺氏的祖先。仲夏春桃等人,每日都会来这打扫——除了那个院子。 偏殿有一张罗汉榻,她就歪在上头,摇着团扇,窗外秋风灌了进来,吹去了一身燥意。 有簌簌的脚步声传来,她支起身子,透过残破的窗户纸朝外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身穿朱色公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过来,那肩宽窄腰的身姿,堪称风姿卓绝。 怎么脸上偏偏留了那么一道疤呢。嘉月不禁生了一丁点惜美之心,只不过一阵凉风拂面而来,就消散得干干净净的。 春桃并没跟进来,她会留在外头放风,只要有动静,她即刻就可以从另外一条暗道溜走。 前几次,她只不过是以美□□?人,可这并非长久之计,想要得到永久的信任,就要拿出绝对的信赖,撕开陈旧溃烂的伤口,鲜血淋漓地把过往都呈现出来。 嘉月见他越走越近,默不作声地酝酿着情绪,同时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肉,直到成功逼出两汪珍珠,她用力挤了挤眼,那颗泪就在脸上蜿蜒出一道浅浅的痕。 魏邵拔腿入内,只见她穿得极为素净,脸上更是没有半点脂粉的痕迹,只那双眼眶却是洇着一抹娇红,欲说还休。 魏邵垂在身侧的一双手,不止何时已经攒成了拳头。 他的声音像极凉的水,一点点沁入了毛孔里,“娘娘,宫门快下钥了,有事吩咐吧。” 嘉月昂首看他,经过泪水洗刷的双眸流光滟潋,宛如湖水透澈,眼眶却是通红的,比起先前的傲骨嶙峋,更有一股不胜娇弱之态。 她立马接口,“就非得有吩咐才能叫你来吗?” 他一时哑然。 “你心有所属,又怎会不懂相思之苦?本宫见不到你面总是抓心抓肺的,这才想尽法子见你一面,你呢,这程子可想我不曾?” 他沉吟道,“娘娘就那么喜欢臣?” 她圆溜溜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当然。” 他却没有回到她的问题。 毕竟是心有所属的人,想要取代那位意中人的地位,并非易事,他能出现在这里,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至于这个问题,她对结果也没兴趣。 她牵起他的手,收起眼泪道,“你跟我来吧。” 魏邵没有抗拒,任由她牵着走出偏殿,拐进了旁边的正殿里。 一入内,他便发现香案上的长明灯。 他蹙起眉,“这……” “燕王知道本宫的来历,本宫也就不瞒着你了,这里供奉的是……蔺家的先祖。” 闻言,魏邵似乎有些动容,木然站了半晌,才撩起袍裾跪了下来,对着那一尊金身佛像以及下面的无名牌位三叩首。 嘉月见他伏首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继续娓娓道来,“燕王是赤随之战的大功臣,皇爷爷要是知道有人如此忠心赤胆坚守着大盛,一定会很开心的……” 魏邵站直了身体,向她投来了目光。 “燕无畏借皇叔的刀杀人,登上了皇位,本宫苟且偷生,沦为穆氏的奴婢,穆氏善妒,时常借机羞辱、欺负本宫,后来,本宫怀了龙种,也叫她使计小产了…… “如今本宫虽贵为后宫之主,可燕无畏当真是爱本宫吗,并不尽然,他不过是以权势迫我,满足他的自尊心罢了,本宫一点也不喜欢他,可却每日扮笑脸逢迎着他,本宫很痛苦,燕王,你救救我好吗?你是大盛的旧将,又和那些出身世家的廷臣不同,我能信赖的只有你了。” 嘉月情真意切地说着,执起他的手,殷殷地看着他,仿佛想证明什么。 魏邵默了半晌,才勾出一抹浅浅的笑,“娘娘的心思,臣省的了,不过娘娘怎么笃定,臣值得您信赖呢?” 嘉月眼睛都不眨地扯谎,“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有了这么一种直觉。” 魏邵听后又是一笑,“娘娘,您直觉可不怎么准啊……” “臣也有自己的私心,并不是您想的好人。” “那么燕王说说看你的私心?兴许本宫能帮到你呢?” 他睨了她一眼,语气又冷了起来,“娘娘还是顾好自个儿吧。” 嘉月心里又骂他阴阳怪气,变脸比变天还快,面上却是不显,反而温柔体贴道:“那就不问了,你赶紧回吧。” “臣告辞。”魏邵没有犹豫,向她揖了一礼,便拔腿往外走。 “对了,上回本宫的诃子不小心落在你这了,你可有替本宫收好,要是落入人眼,那可是杀头大罪……” 他扭过头道,“为了娘娘清誉着想,臣已经把它烧了,还请娘娘不要介怀。” 嘉月登时哑口无言。 不过倒也不要紧,关键是魏邵终于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且自此之后,这处废弃的佛堂就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私会之地,在她使出浑身解数之后,魏邵似乎也所松动,性子也不像先前的沉闷,面对她的撩拨,也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偶尔还能在口头上反将她一军。 嘉月并不怒,她就喜欢和这种聪明的人打交道,不必费尽口舌,他便能领会她的意思。 第十九章 眼看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燕无畏的身体也如同那枯叶一般迅速地枯萎下来。入了冬,便只剩下熬日子罢了,浑身僵硬地瘫在床上,手指都动弹不得。 魏邵来得愈发勤快,也愈加肆无忌惮。 嘉月侍奉燕无畏时,不喜其他人近身,每每总屏退了一干宫女太监。 可魏邵却时常留在乾礼宫。 燕无畏的朝政不仅依托魏邵处置,嘉月更是取代了张迁的要务,到了这关头,他已彻底丧失了争夺权利的斗气和为人的尊严。 嘉月在前殿看折子,魏邵已无声地踏了进来。 嘉月抬眸一瞧,勾了勾唇道:“燕王又来了?” 魏邵行礼道,“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以笔指着那方帘子道,“不必多礼,今儿皇上还念起燕王呢,你快进去吧。” 魏邵打帘而进,半晌,才走了出来,却不是直接出宫,而是朝着嘉月走来,就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嘉月瞥了他一眼,手中的朱笔却不停,只淡淡道,“燕王,你逾矩了。” 魏邵狭长的漆眸泛着微茫,上半身略略欺近,压低了声线道,“臣可是又帮了娘娘一回。” 嘉月停笔,扭过头来,迎上了他寒石般的眼,嘴角轻挑,“那就多谢燕王了。” “娘娘不必言谢,臣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语气骤沉,“当初还不是娘娘亲自请臣相帮,臣才一次次帮着娘娘,可娘娘怎么反跟臣生分起来呢?您说说,自从上次一别,您多久没召见臣了?莫非又有了新欢,忘了臣这个旧爱了?” 她瞳孔放大,不可置信道,“燕王好生无情,到如今这当口还在怀疑本宫的居心吗?本宫这些时日尽心侍奉皇上,又要批折子,镇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上次,不是让春桃给你送了一壶酒吗?” “臣又不嗜酒。”他语气竟然又几分委屈。 “对了,今日库房里进了好茶叶,你等等,我让仲夏给你包一点带上。”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4节 魏邵却掩着长睫,屹然不动。 “燕王。” “魏邵……” 她扯了他袖子道,“本宫一得了好东西,都给你匀出来了,要不是怕您出宫不便,否则那架屏风也赏你。” 魏邵眉心突地一跳,才回道:“臣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自家府里又不是没有。” 嘉月丢了朱笔,手指摸上了他的脸。未料,他一偏头就避了过去。 是了,她怎么会忘了,他脸上的疤痕,就是他脆弱的神经,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得越过雷池一步。 嘉月抽回了手,包在雪帕里擦了擦,声音有些低哑,乌眸也朦朦胧胧的,像是酒后微醺,“燕王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这是乾礼宫,皇上还没死透呢,不太好吧。” 魏邵唇边浮起清雅一笑,“死不死,有区别吗?” 也是,活死人和死人之间,不过相差一字罢了。 她指尖在他胸前一戳,“既然如此,本宫今夜便把永熹宫的人屏退了,燕王随时大驾观临吧。” “也行。”魏邵眉骨一动,点了点头。 嘉月瞳仁泛着雪亮的光,语气也不自觉轻快了起来,“那燕王慢走。” 魏邵拔座而起。 嘉月便重新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没想到他登时又俯下身子,虎口扶住她的下巴,仰起她的脸,盯着她的唇好半晌道,“娘娘的口脂有点晕了,臣给娘娘擦一擦吧。” 说道从怀里掏出一方雪帕,在她的唇上揩拭着,那力度不轻,碾得她微微地痛。 嘉月止不住低吟了一声,“痛。” 他眸子里如同含着一抷雪,神情虽然专注,可却不夹杂着一丝欲.念,仿佛擦拭的是一把宝剑,而非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闻言便抽离开来,脸上仍是毫无波澜,声音也很低沉,“臣冒犯了。” 说完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嘉月刚把目光调回折子上,就听到燕无畏唤了一声皇后。她只好搁下折子,踅入梢间。 挑起帘子,她就变成一副温婉贤惠的模样,“皇上,您怎么了?” 燕无畏手指微动,示意她到床边坐下。 她走了过去,抚平膝上的褶子坐在床沿。 他来牵她的手,温存道,“身体要紧,休息会吧。” “好。” 他凝视着她,突然发现她唇上的口脂少了一块。 将才魏邵出了这道门,又和她说了些什么?他自然能听到那絮絮的低语传了过来,可他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却仍是听不清楚对话的内容。 他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测,可见到她唇上乍然失了一抹艳色,心这才坠到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他们怎能如此放肆! 他满腔的怒意熊熊翻滚,心痛得止不住地痉挛,他一寸寸圈紧了她的手,可因筋骨无力,最终又松了开来。 再度开口,他的嗓子也仿佛被灼伤了,一股腥甜之气在嘴里蔓延着,“皇后……” “您有事便吩咐吧。” 他看着她的红唇开开合合,耳畔是她柔如春风的话,忽地泄了气。 “没事,你多陪陪朕,好吗?” 她柔声一笑,“皇上是哪儿话,要不是不合规矩,臣妾日夜都想陪着您呐。” 他也跟着笑,眼尾的褶子拉得老长。岁月静好,仿佛他们当真是一对恩爱无比的夫妻,在他人生尽头,能被她抚慰,就算是谎言,他也认了。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她了,只要魏邵是真心爱她,那他倒也可以饶了他一马,毕竟,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她又彻底成了毫无依仗的人,而他舍不得她再受欺辱。 可若他没有真情,那他也要在弥留之际,先替她了结他。 “德海……” 德海闻言,快步地走了过来,“奴才在。” 他用尽了浑身力气,一字一顿道,“今晚宣燕王进宫觐见。” 第二十章 月朗星稀的夜,永熹宫里却只剩一灯如豆,嘉月提前屏退了下人,只身坐在菱花镜前梳着那头又黑又亮的长发。 身后的槛窗洞开着,凛冽的寒风呼啸,丝丝缕缕钻入了每个毛孔里,屋内的青纱鼓起又落下,像妖媚的舞女,尽情地扭动着腰肢。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窗传来簌簌一声轻响,银釭之上的火苗倏地一晃,竟灭了。 霎那间,整个房间被黑暗笼罩住。 嘉月仍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菱花镜恰好能见到身后一道墨色的身影。 他徐徐迈近,“娘娘殿外这株白梅开得真好,根枝也壮。” 她扭头朝窗外看去,“都开了吗?” 他眉骨动了一下,好奇地反问了一遍,“娘娘不知道?” “今儿早上还都是花骨朵儿,怎么说开就开了?”她笑着打趣道,“莫非是知道燕王要来,争先一睹你的美姿容?” 他唇边隐约露着浅笑,墨色的瞳孔里映出熠熠的光来,“娘娘就爱拿臣寻开心,臣算哪门子的美姿容?” “燕王岂可自轻自贱?本宫说你当得就当得。” 魏邵眼底有春色盎然,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嘉月掩唇打了个哈欠,眼底挤出了一点湿意道,“怎么这么晚才来,本宫等了你好久,眼皮子都快粘一起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刚好有桩急要事撞到了一起。” “那么事情解决了?” 他嗯了一声,绕到她背后,手指穿过她顺滑的发,在她头皮上轻轻地摁着,青丝缠绕着他的手指,难舍难分,“舒坦些了吗?” 嘉月索性眯起眼,任他给自己按摩,怎知那力道不轻不重,竟是舒坦不已,摁了一会,她脑子也昏沉了起来,脑袋重重垂下一点,瞬时清醒了不少。 他伸手仰起她的脸,逼迫她看着他。 墨色包裹着他,令他看起来比平常还要难测,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泛着一点微茫。 他的声音却有些寒意,“娘娘可不能犯困啊。” 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如此重要的夜晚,当然要好好享受。” 他登时被口水呛到,拳头抵在唇上闷闷地咳着,好半晌才顺过气来道,“臣以为,还是循序渐进的好,娘娘和臣统共才见过几面,这么的,不合适。” “啊?”她怔了一下,“那你……意欲何为啊?” 他在她跟前单膝跪下,目光一寸寸上仰,最终在那张姣好如玉的脸颊上停留,一字一句道,“娘娘口口声声说喜欢臣,那您了解臣的出身家世吗?” 她没有犹豫,如数家珍道,“当然了,你出生于松奉县,令尊在学堂教书,令堂靠卖画补贴家用……” 他浅浅一笑,“娘娘了解的,不过是表象而已,真实的臣,是您想知道的吗?”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向她谈起他的过往,于是毅然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说道,“我想,你的过去,我都想知道。” 魏邵却从她澄澈见底的眸子里看出来,她心性果真比寻常人稳重,可脸上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羞怯姿态,足以见得,她并未动心过。他蓦然有些好奇,如此善于虚与委蛇的女人,到底有没有人能走入她的心? 他将她垂下来的那缕乌发轻轻地拨到耳后,“别急,这里不适合谈心,请娘娘移驾一叙?” 她朝他伸出那只绵软的手,他立刻搭了上来,识相地把自己当做她的扶手。 他感受到她手心还有些凉意,手心一翻,大掌包裹住了她,“外头冷,娘娘还是穿厚实点吧。” 嘉月指着挂在木施上的斗篷道, “你把本宫的银貂斗篷取来。” 他这才缓步走向木施,取下水貂的连帽斗篷,顺手给她披上、裹紧,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为她系好带子,再整理好帽缘。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垂着长睫,神情专注地替她整正仪容,似乎连她在看他都不省的,她满腹疑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问,“你要带本宫去哪?” “月下赏梅,”他嘴唇微翘,从袖笼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酒囊,在她眼前摇了摇,“臣还带了娘娘赏下的秋露白。” 嘉月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道,“没想到燕王还挺有雅趣的。” 于是二人从后窗一跃而出,轻轻松松地上了屋顶。 今夜是十五,硕大的月亮泛着一丝寒意悬在头顶,几枝白梅从脚边欹斜过来,在寒风里轻轻摇曳着,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冷冽的梅香。 魏邵拔了酒塞,把酒囊递给了嘉月:“娘娘喝口酒驱驱寒吧。” 嘉月深知自己酒量不佳,自是不敢在他跟前喝酒,只是瞥了那酒囊一眼,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道,“本宫不冷,你喝吧。” 话刚说完,就猛地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通红的鼻子,垂眸见他还举着酒囊,便只好接过来,慢慢地抿了一小口,入口先是带着高粱芬香的清甜,而后才泛起滚烫的灼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登时整个胸腔都热乎了起来。 她把酒囊还给了他,没想到他甫一接过,便十分自然地把瓶口凑到自己嘴上轻呷了一口。 她忍不住扭过头,盯着瓶口看。 “呃……”他像是刚反应过来,找补了一句:“臣用习惯了……” 幼稚的小把戏而已,她才不接招,她低下头,唇边绽着浅浅的笑意,“没事,我又不会介怀。” 魏邵侧眼瞥见她微翘的嘴角,眼底也泛起了一点暖色,“臣在边疆时,也曾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今晚的月色清亮,与臣之前见过的如出一辙。” 提起边疆,她心底到底起了一点波澜,她向来敬佩英勇的人,这一点,她从来没有说谎。她省的自己不该不合时宜地打断他的话,于是抱着双膝向他投去目光,静静地聆听着他说话。 他不算是个口若悬河的人,可也绝不木讷,他的声音很清润,又有些低沉,像春涧水拍打在石上,又缓慢地淌过了杂草众生的浅滩。 他仰头看着广袤无垠的夜空,轻叹一声道,“臣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可天地之阔,竟不知何以为家,就是如今家里,也只有臣孑然一身,幸好如今,还有娘娘愿意听臣絮叨了。” 她想起自己身边亦是只剩下自己,似有触动,“那你为何不把令尊令堂接来,也好过孑然一身嘛。” 他摇了摇头道,“臣的父母毕竟年迈,况且他们的根都在松奉县,亦是不想远离。” 她纵然想起他幼时被拐一事,便问,“我听过燕无畏,提过你曾被拐多年,那你跟令尊令堂感情深厚吗?”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提及此事,沉吟半晌才道:“母亲因我被拐,早已神志不清,偶尔认得我,偶尔又把我当做别人,至于父亲,这么多年对母亲不离不弃,教书育人,养家糊口,十分不易,他们好像都老了许多,我是想亲近他们,可却不知该如何做……” 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倒也不必如此伤感,你如今已经功成名就,又与父母重逢,只要尽自己所能去修补那段缺失的亲情,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5节 “多谢。” 二人又半是真心半是虚假地说了一回话。 从这里眺望过去,整座皇城尽收眼底,眼下已经过了亥时,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大冬夜的,除了呼啸的北风,更是寻不出别的声音来,没想到乾礼宫的方向骤然亮了起来,那暖色像是游龙似的,一点点传开来,紧接着,夹道、宫门处也逐渐亮起了灯 。 她立即绷紧了身子,警惕道,“乾礼宫出事了。” 魏邵观察着游龙的方向越来越近,没有接话。 “你快走。”她伸手去搡他,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屹然不动地坐在那里。 没想到廊庑下骤然亮了起来,有人声越走越近,“娘娘睡下了吗?” 仲夏的声音传进了屋里,接着,门被打了开来,仲夏提着一盏羊角灯走了进来,径自走到嘉月的床边道,“娘娘,皇上驾崩了。” “什么?”嘉月一把坐了起来,身上的斗篷便滑落到了腿上。 仲夏看着她腿上的斗篷,又望向洞开的槛窗,似有所悟,却什么都没有说。 嘉月知道隐瞒不了她,不过眼下,这事不是重点,她又问了一遍,“皇上当真驾崩了?” “是,德海公公说的,不会有假。” 皇帝驾崩,皇子尚年幼,宫里便只剩嘉月为尊,嘉月必须主持大局,于是让仲夏取来早已制好的素服换上,头发也梳成了单髻,仅仅在鬓边簪上一朵白花。 “你也去换上素服,即刻知照后宫一众妃嫔,以及皇子们换素服,前往乾礼宫。” 仲夏应喏前去,魏邵这才翻过槛窗走了进来。 嘉月摁了摁眉心,没心思再理会他,“燕王这就回吧,再等几个时辰,还要劳烦你一起主持大局呢。” 魏邵勾了勾唇道:“臣恭贺娘娘如愿以偿。” 她回以一笑,“也仰仗燕王相助嘛……” “臣和娘娘早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这么见外做甚?罢了,臣还是先行告退吧。” 嘉月不再理会他,径自开门走出了内殿,把德海召了过来,“让几个机灵点的太监给大行皇帝小殓,设帷。” 德海应声而去。 皇帝仙游,宫里各司自然得忙碌起来,燕申仍懵懵的,除了痛哭流涕,也做不了什么,嘉月虽是头回处理丧事,可先前见多了,又有祖例在前,因而倒也不迷糊,一桩桩一件件地操点着,也没行差踏错。 到了寅初三刻,天边星子寥落,东面逐渐泛起了浅浅的蟹壳青,雪沫子无声地落了下来,最后演变成棉絮一般的雪片,北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像是小刀割肉似的疼。 嘉月吩咐门楼击鼓鸣钟。 忍冬给她又披上了云狐皮制成的大裘,白色的软毛被寒风吹拂,痒斯斯地在她颊边舞动着。 仲夏给她的手炉换了新炭,春桃则奉上了一盏滚烫的六安瓜片。 她举目看着浩瀚苍穹,眼里不见悲色,反而因为那盏热茶,满腹满腔都沸腾起来,再过不久,天一亮,朝堂必定又是天翻地覆,可是这一回,她什么也不怕了。 第二十一章 (文末新增了两千字的新情节) 城楼的鼓声一起,接着又是钟声的哀鸣,一下复一下,仿佛没有尽头,接着各家各户的大大小小都从被窝里醒了过来 ,陆陆续续掌起了灯,耳里却仍仔细辨着那钟声。 这等规模,除了天子驾崩,再没人能越过这个等级去了。 建京的大小寺庙观宇也纷纷敲起了钟,整个建京的上空被哀切的钟声缭绕着,连绵不绝,国丧的钟声不多不少,正是三万杵。 “皇上大行殡天了!” 消息一出,满朝文武也登时没了睡意,纷纷着了素服,披上丧麻,个个如丧考批,步履匆匆地来到御和门广场集合。 往常朝会之时,亦是提前在这里整队等候,负责纠察的御史则会一一点名检阅,包括仪容仪表仪态,稍有不慎,则会被记下名字,等候参处。 只是皇帝自从身体衰败以来,已经快有一年不上早朝了,那些养尊处优的大臣们,免不了精神懈怠了些许,又想着如今皇帝一去,留下一个五岁小儿当皇帝,又能奈何得了什么? 于是御史也不点名了,有几个大臣甚至偷偷打起了哈欠。 时辰一到,宫门在钟鼓声之中缓缓打开来,臣子们倒是还记得文左武右的队列,拿着笏板有条不紊地进了御和门。 御和门上首的宝座早已空空荡荡,而御座之后却垂了一方帘子,一道赛雪欺霜的倩影隐隐错错从那半透的帘子里映了出来。 大臣们不敢抬眼细瞧,也知道,这人必定就是皇后蔺嘉月……不,是皇太后蔺嘉月。 张迁站在嘉月身侧,瞥着一干臣子,缓缓启唇:“大行皇帝龙驭宾天,皇太子受应天命,继承大统,请新皇落座——” 燕申那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夜里又是哭了半晌,眼下整张小脸都是青白青白的,小腿颤颤巍巍地走向了那宝座,迈上特地加高的脚踏,坐了下来。 众臣跪拜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申用嘉月提前教好的话细声细气地说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父皇弥留之际,曾留下遗旨,就藏在这块允执阙中的匾额之后——”燕申说着,唤大伴于磊取下遗旨宣读。 于磊徐徐展开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来躬欠安,已感时日无多,又恐储君年幼,尚不能独断,皇后蔺氏轨度端和,敦睦嘉仁,朕龙驭宾天后,着即垂帘听政,燕王魏邵怀瑾握瑜,忠贯日月,册封摄政王,协同弼佐幼君,直至新君及冠亲政。钦此!” 遗旨一出,底下的臣子大惊失色,一片哗然。 嘉月微凉的声线传了过来,“大行皇帝还未落葬,诸位爱卿便牢骚满腹,莫非是对圣旨有异议?” 满场这才安静了下来,纷纷举着笏板颔首道,“臣不敢。”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走出队列,伏首接了旨。 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深邃的眸子里锋芒隐现,令人望而生畏。 遗旨宣告毕,接下来就是皇太后和摄政王共同主持大行皇帝的丧事。 在嘉月及魏邵的带领下,所有人皆剪下一截头发。古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以除了国丧,不得随意剪除。 接着还需要守灵哭灵,嘉月率后宫太妃太嫔在帷前边哭边诉,而宗亲大臣、命妇也需轮番入宫守灵。 到了第三日,便是大殓,即将大行皇帝移入梓棺,其他人则需围绕梓棺瞻仰大行皇帝,以示告别。 大殓前夕,宫中的掌事已准备了四季之衣共一百二十套,以及珪、璋、琮等六种玉器。前二刻,宫殿诸门全开,所有人依次入内,由有司仪主持哭拜。 霎那间,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绝于耳,掌事继续往梓棺里放入金银器,佩剑等物,盖上夷衾,而后是盖棺盖、钉木钉。 大殓毕,梓棺需要在芈华宫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从南泸门出,落葬皇陵。而这期间,上千高僧日夜诵经,太妃太嫔,王公大臣都得轮流守灵,直到下葬为止。 整座皇城都挂上白幡,芈华宫的白幡更是层层叠叠,与漫天白雪融成一副雪白的景象。 殿外搭了灵棚,风雪再大也落不到芈华殿的门槛,至于殿内各处都有炭盆,更是温暖如春。 偏殿是太妃太嫔及命妇暂歇的地方,嘉月已经三天没有睡觉了,燕无畏一死,这些繁琐的丧事就落在她和魏邵身上,方才祭完一奠,她便在偏殿阖眼眯了会子,没想到竟睡了过去。 听到铃声咣啷一响,她立马从椅上弹了起来,迷迷瞪瞪地往正殿走去,冷不防被门槛绊住了。 原以为这回必定要失了仪态,怎知并没有,她的小臂很快被一只坚定有力的大掌擒住了,一道雪松似的冷香钻入了她鼻间,她差点扑入一个冷硬的怀抱。 仰首,果真是他。 他的眼下也是一片青影,下巴新冒出了一层新茬来不及修剪,情况并没有比她好上多少,虽然嘴里说的是关怀的话,可他的语气一贯疏离,“娘娘辛劳,还是先小憩片刻,这里交给臣吧。” 大行皇帝新丧,多少只眼睛盯着她?她必须做到最好,赢得廷臣的赞誉。至于他?又何尝不是竞争对手? 嘉月没有听他的话,反道:“本宫不累,燕王几日没归家了,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刮了胡子再说吧?” 魏邵没说话,却也不肯走。两人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地对峙着,直到两个臣子抬腿入内。 两人见二人面色铁青,似有争执,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脸上却故作淡定,拱起手施礼道,“参见娘娘,摄政王。” 嘉月温和笑着,伸手做虚扶状并道,“宋卿、刘卿免礼。” 那两位大臣俱是怔了一怔,这位年轻的太后竟然在短短几日之内,就能分辨出谁是谁,果真是个厉害角色! 不过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上将才那一幕令人震惊,于是出了宫门,“皇太后和摄政王不合”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朝堂。 又是一个风雪呼啸的夜,明天就是落葬皇陵的日子,这程子嘉月和魏邵都忙得脚不沾地,每日互相见了面,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今晚,嘉月不用守灵,便回了永熹宫,沐浴熏香后依旧换上一身素服,心忖着这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于是早早躺了下来。 还没睡,忽听门外传来窸窣的说话声,这阵子练就而成的紧绷感,令她不由自主地掀开锦被坐了起来,问外头守夜的忍冬:“外面发生了何事?” “回娘娘,摄政王来了,说要和娘娘请教明日梓宫出行事宜……奴婢说娘娘已经歇下了,可……”忍冬闷闷地声音透过门扉传了进来,大抵是魏邵就在她身侧,余下的话,她没再说出口。 “梓宫出行当务之急,臣心想,还是与娘娘商讨——” 嘉月拿起褙子披到了肩膀,拖着长调,截断了他的话,“进来吧。” 门被推开,而后又被悄声地阖拢,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门把上,沉吟片刻,到底轻轻地插上暗闩。 他没有特地避开角度,细微的动作全都落入了嘉月的眼底,她登时眉心微拧,不知他想做什么。 他也只着一身素服,逐渐向她走近,雪白的麻衣衬得他那双眉眼愈加乌浓,像一面平静无波的湖。 在离她只有两步之距,他停了下来,提起袍裾向她跪下,“臣扰了娘娘清眠,先请娘娘宽饶。” 嘉月眼下仍旧有着淡淡的青影,甚至脸颊上的肉也掉了,下巴也尖了不少,看上去娇娇怯怯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 “还没睡呢,你说吧。” 她一开口,声音也是沙哑的,是这阵子哭太多的缘故。 魏邵仰头端详着她的脸,俄而喉结滚动了一下:“娘娘心愿以偿了,您不快活吗?” 太久没单独相处过,更没机会互诉心肠,魏邵已经有些恍惚,她那些肝肠寸断的哭泣,到底是一场精彩的演绎,还是潜藏着一点私情? 嘉月见他眼底含着疑惑,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定定地凝了他好半晌,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刹那间犹如冰川消融,他也在她爽朗的笑容间心领神会。 “看来本宫的演技还可以,连你也被我蒙住了?” 他慢慢地勾起唇,“臣心悦诚服。” 嘉月食指一勾,轻挑起他的下巴,不留情面地戳破了他的谎言,“所以,摄政王漏夜前来,只是为了这个?” 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某些人浑身上下就数嘴最硬,而嘉月的心里早就把他归为这类人。 果然,他轻笑了起来,“当然不是。” 嘉月收回了手,懒洋洋地摸着指甲道,“难道梓宫出行真出了什么岔子?” “也不是。” 她好奇了起来,“那是何事?” 他敛下薄薄的眼皮,长睫在颧上投下淡淡的一片影子,淡红的薄唇微抿着,看上去竟有几分羸弱的错觉。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6节 他的唇瓣微动,犹疑片刻才问了出口,“这么些日子以来,娘娘就不曾想过臣吗?” 嘉月微微一怔。 这些日子她忙成陀螺,有时不过睡上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叫醒,她的心思全在丧礼和朝堂上,哪里有空去想这点儿女情长呢,不过她想,要是真的爱一个人,就算再忙,大概也能挤出一点罅隙来悲春伤秋吧! 于是她仅仅惊愕了一瞬,马上回应过来道:“摄政王说的哪里话?本宫不是想着大行皇帝毕竟还未下葬,此时相会,怕是……” “原来娘娘竟是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吗?” “当然不是……”她眼神飘了下来,见他仍双膝并跪的腿,便扯开话题道,“你怎么还跪着?还不快起来,本宫可没有罚跪。” 他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刚起了一半,脚下忽地被袍裾绊到,比石头还沉的身子就这么直挺挺地往前栽下,不偏不倚正好将她推倒在绵软的床上。 他顺势覆在她的身上,睫毛慌张地颤动了几下道,“臣……不是有意的。” 可他没有起来,这句话显然没有一点说服力,结合他将才插上暗闩的动作,嘉月登时便反应过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呵,狗男人。 嘴上说着矢志不渝,转身就可以与另一个女子共赴巫山。 “不要紧,”她勾紧他的脖子撑起上半身,贴着他的耳垂,缱绻地凝着他道,“摄政王这程子辛劳,一时无力也是正常,既然来都来了,不如躺会再走?” 他被她温热的气息作弄得耳朵痒痒,扭头避开了些,不过须臾便涨得满脸通红。 他攥紧了她身下的被褥,声音暗哑了些许,“娘娘……” “躲什么,你想试试这里……”她白嫩的手指压在红唇上,把饱满的唇型压下浅浅的一道痕迹,“是什么滋味吗?” 他黑沉沉的眸子瞟了过来,最后还是逗留在那娇艳的唇瓣上。 她觉察到她的目光更沉了,喉结滚动发出微弱的声响。 “算了,本宫还是不逗你了……”她复躺了回去,绞着被子嘟喃。 “臣想试试。” 他倾下身子追了上来,含住了她的唇,轻咬了一口。 柔软的唇就像新鲜饱满的荔枝果肉,上下牙齿轻轻一咬,立刻迸发出甜津津的汁水来,魏邵虽没尝过荔枝,可这一瞬间,他脑海里被一种奇异的“荔枝香”填满。他自作主张地认为,女孩子的唇是荔枝味的。 见他啃了一下,便若有所思地抽离,嘉月不禁嗤笑,“你……不会连亲吻都不懂吧?” “胡说,臣虽没有过实践……”他的耳根子红得滴血,支支吾吾道:“可还是有见识过一些……” “哦……”她饶有兴趣地追问,“是哪条烟柳巷子学的?” “臣没有去过那种地方。” 她却不信,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他见状又加了一句,“是部下与他夫人分别时……臣不小心撞上了他……” “我省的了,”她点点头,故意逗她,“那云雨之事你必然不懂了?” “也不是……”行军之时,那些武将士卒偶有闲暇时间,也会扎堆起来聊女人,用粗鲁直白的话,高谈阔论那方面的事情。 不过他到底不感兴趣,每每这个时候便自动走开,然而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整套操纵方法。 不过解释下去便成了欲盖弥彰,于是他只是点到为止,便不再说下去。 嘉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又懂了。 他看着她,又淡淡地添了一句,“不过,也不是不能一试。” “好好好……”她彻底松懈下来,怀着一种我倒要看看他还打算如何的心情,就这么眉眼弯弯地盯着他不放。 他再度倾身而下,在她颈边落下一串细密的吻,新冒出来的胡茬刮过她细腻柔嫩的皮肤,刺而痒,她半推半就地躲闪着。 未几,她脸颊便绯红一片,呼吸也紊乱了起来,他瞥了她一眼,无师自通的感受到她的喜欢,于是亲吻不曾间断,手上也顺着意念动了起来。 领缘上有回字纹的白色刺绣,略微粗糙的质感刮过他的指腹,他顿了顿,俄而又得寸进尺。 嘉月玩闹归玩闹,身体却很诚实,只从紧闭的唇缝间泄出了几不可闻的破绽。 他耳畔里传来一声共鸣,只感觉血液在剧烈地沸腾,他僵了一瞬,霎时止住了动作,一丝惶惑从他紧抿的唇角流露了出来。 嘉月也开始冷却了下来,撑起上半身朝他望去,不是吧,衣服都还没脱呢? 她脑里飞速转动,开始想想该说什么来缓解尴尬。 虽然她也没有这种经验,不知应当违心夸赞,还是当温和劝慰。不过她也算是想明白了,他将才的话,大约都是实情。 就在她思绪游荡的时候,只听他幽幽传来一声,“臣再请战一回。” 这……她幸灾乐祸似乎有些为时过早。(求审核大大高抬贵手) 第二十二章 元日一过,燕申正式登基,改元崇临,同时大赦天下。 天色未明,御和门前的广场已聚集了不少官员,又是一日早朝。纠察的御史按例记下咳嗽、打哈欠等失仪的官员,这才发现,又缺了九人。 他还来不及深想,皇帝已经驾到,鸣鞭。 长长的鞭子挥舞在白石方砖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鞭响,余声嗡嗡,意为“肃静”。 礼赞官发令,文武百官便一齐转过身来,叩首如仪。 燕申一步步踏上丹陛,入御和门,登宝座,宝座之后的帘幔垂了下来,嘉月从另一侧门进来,也在身后坐定。 龙椅的右下首,又设一宝座,乃摄政王之位。 众臣入殿,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给圣淑请安,给摄政王请安。” “众爱卿平身。” 众臣自从知道太后和摄政王不和睦之后,愈加不把那对年轻的孤儿寡母放在眼里,太后是个美貌而强势的女子,不过到底年轻,藏不住眼里的野心勃勃,于是大家开始不满她的独断专行,从前日开始,便有臣子罢朝抗议。 原本以为这次依然可以糊弄过去,不想,龙椅之上的皇帝乍然开了口:“刘御史,今日朝会几人缺席?” “回皇上,共九人。” “昨日呢?” “昨日为六人。” 燕申又问连着三日都罢朝的有谁。 这叫刘御史怎么说呢,他忖了忖才道,“回皇上,李詹事、王少卿、白祭酒这三位已缺席了三天。” “为何缺席?” “这……”刘御史冷汗直流,却是不敢说了。 一旁的卢尚书接口道:“近来朝中有传言,圣淑行事武断狠辣,独揽朝纲,引忠臣不满,这几位臣子便以罢朝抗议。” 嘉月并不意外,很多年前,她就听过类似的话,究其原因,也不难理解,她早在这欲加之罪里输了一次,这次,她有了遗旨作为倚仗,又怎会允许自己再次栽跟头? 她冷静开口道:“众卿也觉得是朕太过武断了吗?” 大家异口同声:“臣不敢。” 龙椅之上的燕申却一拍龙案,出奇愤怒道:“放肆!母后垂帘乃父皇钦定,那些不满母后的,是为以下犯上,该株连九族!” 嘉月适时开口制止:“皇帝息怒。” 魏邵也泰然道:“皇上,重为轻根,静为躁君1,臣子大不敬,是该处置,然兹事体大,您应与圣淑和臣商量,不该妄下论断,还是收回此话吧。” 燕申被两道斥责堵得语滞,脸上也霎时转成了猪肝红,半晌才握紧了双拳,讪讪道,“母后、皇叔教训得是,请不吝赐教。” 魏邵道,“依照律例,臣子无故罢朝视为大不敬,罢朝三日者,是有株连九族这么一说,只是……皇上刚登大宝,当以博大胸襟宽恕臣下,唯才是举,乃是上策。” 对于他的抢白,嘉月不悦地拧起了眉。 燕申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发火,五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律例,他的这番话,是昨晚她亲自教的,原本的用意便是燕申说完后,她开口请求减罪,以此来体现她的仁爱之心。 没想到这仁爱之心,生生被半道截走,她自然不快。 她只好附和道:“摄政王说得不错,朕也是这般想的,诸位卿家说说,此事应当如何处置,最为妥当啊?” 把问题抛给臣子,由臣子提议,择优者纳谏,是为广开言路,虚怀若谷。 一时间,众说纷纭,最终,嘉月道,“诸位说得有理,依朕看,若罪罚太轻,恐起不到威吓作用,有损天威;罪罚过重,也只会适得其反,李詹事、王少卿、白祭酒无故罢朝,藐视天子,需转交三法司2共同审议,不过家眷就不要再株连了吧。摄政王,你觉得如何?” “圣淑说得甚是,臣没有异议。” 于是刑部尚书、监察御史、大理寺卿一齐接了旨。 此事算是翻了篇,接下来的事,却令众臣看不懂了,太后和摄政王仿佛吃了火药,大臣上报的奏疏,一个要往左,一个偏要往右,几句不合,少不了明嘲暗讽,最终也打不成一致结果,只能改日再议。 诸臣心里愈加坚定了一个事实,太后和摄政王面和心不和!国家的掌权者都不能和睦了,那还得了? 下了早朝,便到了用朝食的时辰,皇帝尚有不解之处要请教摄政王,便留了他用膳,嘉月则回了寝宫——顺宁宫。 自她晋升为太后,她便搬到顺宁宫来了,一来是顺宁宫离乾礼宫近些,燕申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她的眼,二来,魏邵弼佐幼帝,少不了往宫里跑,因而也搬到青水河巷去了,青水河巷临着南门,偶尔急诏,他不必从正门而入,穿过南门,只不到两刻钟便可抵达顺宁宫。 如今魏邵如日中天,要靠他制约首辅,又不能单靠他一人。否则,难保他不会成为第二个首辅。 她得再培植一方势力,使其相互制约。 她翻动着吏部递上来的册子,里面是这几年官员的升降调动履历,忽地,一个名字进入了她的眼帘。 翌日,下过朝会。 诸臣子陆续走出御和门,魏邵和銮仪使顾星河商议御驾仪仗,冷不丁的,一个眼熟的小太监一路小跑了过来,到了跟前行礼道,“奴才参见摄政王,参见顾大人。” 魏邵认出这是顺宁宫的太监柴维,于是问道,“何事?” 柴维拱手道:“回摄政王,圣淑请顾大人移步顺宁宫,她有要事与顾大人相商。” 一个是皇太后,一个是摄政王,顾星河余光看了一眼身侧的人,踯躅了一瞬。 魏邵拂手道,“既然圣淑宣召,你便去吧。” “那臣先告退了。”顾星河躬身说道,便跟着柴维向顺宁宫走去。 魏邵望着顺宁宫的方向,忽而眯起了眼。 这厢嘉月与顾星河的商议,实则也不过一刻钟的光景,而后进膳,看折子,很快便到了晌午,她随意拿了本书歪在榻上看着,不多时,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置身于一片杏花林中,有温婉的声音唤着她的小名:“阿宁,过来这。”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7节 嘉月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杏花树下站着一位仪态端方的女子,她有着弯如新月的眉,大小适中的桃花眼里,闪动着璀璨的微芒,就连那笑起来的一口糯米银牙,也与她十分相似。 准确来讲,是她继承了她的容貌——这个人是太子妃,也是她的阿娘。 嘉月对于阿娘印象不深,只因在她年纪尚幼时,阿娘便戛然离世了。 天家的感情向来都杂糅着太多利益,就连母女之间也没有纯粹的真情。 印象中她是个容色惊人的女子,可性子冷清,与父皇关系亦不融洽,嘉月虽是她所出,可她从未给过她过多的关爱。 因而嘉月也不大喜欢她,时常往外头跑,像一株肆意生长的野草。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忽而又觉得陌生,因为阿娘从未如现在这般对她温柔的笑过,不过她还是乖顺的走了过去。 走到树下时,才发现原来母后旁边还有另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他仰头向他望去,只见那人脸颊清癯,眉目温和,一眼就认出这是礼部尚书顾灵运。 嘉月给行了双安,这才对顾灵运道,“儿臣给母妃请安,大宗伯3也在啊。” “臣参见寿城公主。” 她爽朗一笑,“大宗伯免礼。” 母后找他说话,顾灵运自是不敢再留,便退了出去,嘉月看着满面春风的阿娘,好奇问:“您今日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却见那美丽的女子扶了扶鬓角,嘴角绽放,嘉月这才发现她耳畔别着一朵淡粉色的杏花,“阿娘头上这朵花真好看,我也要簪一朵。” 太子妃难得高兴,竟是应允了她的请求,于是伸手想要倾斜下来的枝头上再摘下一朵,然而她掂起脚尖,仍是够不着。 嘉月不禁满腹疑虑,阿娘竟摘不到树上的花,那么这朵花又是谁给她簪上的? 难道是大宗伯,她脑海里灵光一现,霎时想起将才她走过来时,顾灵运那张清俊的脸上,分明带着一丝惶然。 她摇了摇头,想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袋,然而天地在这一瞬间,轰然坍塌,耳边有刀出鞘的声音轻轻地划了过去,再回过神来,阿娘鬓边的杏花已染了红,她看见她眸底闪过一丝绝望,又努力从她一张一翕的嘴里分辨出她要说的话。 可她到底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也没能辨别出口型,眼睛骤然被一片黑暗笼罩住——那人力气很大,一手钳住她,一手捂住了她的眼,“别看。” “阿父?” 父王的声音有些冷硬,“别看。” “阿娘这是怎么了?”她掰着他的手指,可她太小了,这点力度根本无济于事,诚然她与阿娘关系不佳,可冲她方才对她笑,动手想替她摘花,她觉得已经可以消弭掉心头那点薄弱的恨意。 父王手劲又收紧了些许,声音在轻微地颤抖,“你阿娘,不爱我,也不爱你,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她使劲摇头,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只被割开小口放血的鸡,霎时泪如泉涌,把他的袖口都洇湿了。 “她终究抛下我们父女,去了她想去的地方,以后……你也不必记挂她,可省的?” “不……不是这样的……”她柳眉深锁,冷汗涔涔,双手攥皱了身下的警备,不安的轻扭着身子。 “娘娘……”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柔地揾去她额上沁出来的薄汗,“醒醒!” 嘉月仿佛有所感应,终于把思绪拉回现实,一下子榻上一弹而起,那人的手来不及撤去,就这么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嘉悦甫一睁眼,就对上一对黑曜石般的瞳孔,她心神尚未恢复冷静,眸光巡睃了一圈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你……你怎么进来的?” “娘娘不要怪罪婢女,是臣要求进来的。” 嘉月眉心未展,一把掀开身上的锦被,下了榻,心里还在责怪仲夏这几个丫头没规矩,不过是与他暗会过几次,竟大喇喇把人给放进来了,下次非得扒了她们的皮不可! 魏邵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知从哪端了一盏茶来,趁着她在暖炕边上坐下时,双手呈递到她面前。 他的声调一贯不轻不重,又有些低醇地飘入了她耳里,“娘娘可是魇了?喝口茶压压惊。” 她看了一眼,轻吐出一口气,这才接过来,慢慢地往嘴里送。 茶不烫也不凉,她刚好有些口渴,咕咚咕咚不过几口就把那盏茶喝完,顺手把茗碗搁在炕桌之上。 “梦到了什么?” 她轻轻摇头,并不想把自己的过去分享给他。 那个梦,太真实了,仿佛真真切切发生过,又或者,这一切,原本就是她最真实的回忆。 阿娘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离去了,在她还不省的何为生,何为死的时候,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阿父对她讳莫如深。 而她如期长大,周围人对阿娘只字不提,她也在懵里懵懂间一遍遍暗示自己,是阿娘抛弃了自己 ,渐渐地把她抛在脑后。 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她竟然梦到了她,而这一次,她记住了她临终前那双痛楚而绝望的眼,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真相,会不会与她看到的截然相反? 刹那间,她浑身寒毛都倒立了起来,双手不禁抱紧双臂,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瞬,她便被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揽入了怀里,她抬起雾蒙蒙的双眼,失神地望着他。 只见他定定地与她的目光交缠到了一起,如令冰山消融的一缕春光,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温声道,“不怕,梦都是反的。” “多谢,我没事……”她避开他的目光道。 “没事就好,”他放开了她,坐回他的位子道,“对了,皇上的祭天大典已经筹备好了,臣方才从乾礼宫过来,也嘱咐了注意事项,您就不必担心了。” “好。”她心不在焉地回应了几句,便开始送客。 魏邵缓步走至门口,忽地阔步踅到她跟前,一手摁住她的后脑勺,俯身便吻住了那红馥馥的唇。 他的吻并不热烈,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慢慢衔住她的唇,轻轻地厮磨着。恍如山间起伏的松涛,带着一丝冷香,温柔的缠绕住了她的。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唇舌相交,床榻之上,他们更亲密的姿势都试过,然而,他并非纵欲之人,更谈不上技术,她真切的感受到原来男人在那方面上如此截然不同。 嘉月想起燕无畏那张脸,登时觉得有些晦气。 觉察到她分心,魏邵摁紧了他的后脑勺,逐渐加深了力道,直到她嘶的一声,暗抽了一口冷气。 她一把将他推开,指着门,气息不稳道,“你出去。”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喉咙滚了滚道,“臣……” 嘉月揉着眉心道,“本宫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柔弱,这里不需要你退下吧?” “那臣退下了,”他眸色似乎黯淡了几分,施施而行,终于到了门边,这才侧过头道,“不管娘娘怎么想,臣从没这么认为过。” 话说完也不再停留,挑开帘子就迈了出去。 —————————————————— 1出自《道德经》。 2刑部、大理寺、监察院并称三法司。 3礼部尚书别称。 第二十三章 斗转星移间,又是几月过去。 春末夏初的夜风柔柔地拂过,已觉察不出寒意。今晚的月只有浅浅的一道钩,轻纱似的云飘了过来,连那一点点清辉也消失匿迹了。 嘉月穿着象牙蕉叶纹诃子裙,外罩了棠梨缠枝纹半臂,再挽了天水碧的披帛,这种雪缎又轻又柔,用来当寝衣最为舒适,这个气候穿,也刚刚好。 她刚将窗子阖拢,便听仲夏来禀,“娘娘,摄政王到了。” 她摸着刚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正要起身,小腹却传来一阵隐隐的痛,她估摸着是昨天贪凉吃了盏酥山的缘故,却不甚在意道,“宣。” 未几,一个玄青色的身影便无声地迈了进来,径自走到她跟前施礼道,“臣给娘娘请安。” 嘉月这才掀起眼皮看他,他只着家常的直裰,外又罩了一层单罗纱的褡护,褡护是湖水蓝的,又隐约透出里层的直裰。 她竟想不出,他冲锋陷阵的模样了,毕竟单看着一身宽袍大袖,甚至谈得上清瘦,哪里有半分武将的样子。 然而,人不可貌相,这锦衣玉袍之下的躯?体,她哪一处没碰过,说是健壮如牛也不为过。 思绪飘得有些远了,发觉又一道灼热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她清了清嗓子,道:“今夜请燕王来,是有件事和你商议。” “娘娘说吧。” 她绕到翘头案后坐下,取了其中一本奏折道,“虽然从前朝起,便有中官出任镇守,可如今越来越泛滥,俨然不妙了。” 魏邵沉吟道,“那娘娘意下如何?” 她漆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缓缓吐出几个字,“革除镇守中官。” 他摇摇头,“只怕并非易事。” 她立马接口,“所以只有你能帮本宫,别人……本宫谁也信不过。” 他长睫半掩,盯着她手上的折子沉思,“娘娘不妨说说你的计划,臣看看可不可行?” “本宫翻越了近五年来,司礼监呈上来的册子,发觉冗员甚多,人浮于事,最重要的是长期以往,必然令户部千钧重负。本宫的意思是,效仿前朝,逐步裁汰部分无所事事的锦衣卫、京卫旗校,同时裁内府各监局官……这是其一。” 魏邵一边听着,一边慢慢转着玉扳指,听到声音断了,这才抬起墨瞳问:“那么其二是?” “其二……”嘉月只觉得小腹越来越痛,痛得她不得不细细地抽了口气,合下了手中的折子道,“其二嘛,这些远离了皇城的中官在地方作威作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得狠狠惩治一番,这个就需要你的帮忙了。” 魏邵听懂了,可却没答应,“天子践祚不久,朝堂瞬息万变,臣既有匡扶主君的重任,岂能一走了之?” 她身体不适令她只想尽早结束这场商榷,一拍书案站了起来,眼刀剜着他,齿缝里冷冷地挤出两个字,“燕王。” “恕臣难从命。” 她咬白了下唇,只觉得小腹像被一双铁拳捶打似的,疼得直不起腰来,乍然想起许是那一盏酥山,引得月事提前了,这才会这般痛。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佝偻起背道,“朝堂之事本宫心里有数,只是要你离京数月,绝出不了乱子。还是说,你舍不得无边权柄……” 魏邵听她声音不对,仰头一看,这才发现她面色如纸,额头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便拔身而起,一双手刚想探出去,忖了忖又默默地收回,只问:“娘娘身子不适?” 她仍强撑着,“本宫无碍,你到底答不答应……” 魏邵脑里潮鸣电掣地转了一圈,忆起这是她小日子快到了,到底过来搀扶她道:“这件事不急,容后再议,您先休息吧。” 她一把挥开他的手,眼里凝着一层寒霜,轻哼道,“是不急,还是不愿?燕王说是心甘情愿对本宫俯首称臣,那么松鹤真人又为何出入摄政王府?你到底还有什么计划是不能叫本宫知道的?” 蓦然被撕破脸,他怔了一瞬,很快恢复冷静,“不是娘娘想的那样,臣对娘娘,绝无二心。” 她昂首对上他深如寒潭的眼,步步逼近,“就如你当初一样,你总要做出什么,令本宫信服你。” “娘娘凤体微恙,不适合议事,还是改日吧,臣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他看她脸色愈发苍白,毫无血色,不想再这当口与她谈论太久,可也不愿马上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语气又软了下来,“让人给你熬点红糖水,再灌个汤婆子捂捂,兴许会好受些。” 嘉月的脸霎时就红了,她别开脸,支吾了两声,“我才不是……” 他也把目光撇开了,淡然道,“不管是不是,既然身子不佳,这些折子就别看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8节 嘉月这才缓和了下来,并朝他伸出了手。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他便托起她的手,慢慢地把她扶上凤榻,又单膝跪下,托起她纤细的脚踝,放轻了力度,褪下她脚上那双月白的翘头履。 国丧未满,她便一直穿得素雅,绝不落人口舌,可这样的她,不似以往美得肆意,反而有种清丽淳厚的美。 他盯着掌心上那只白皙玲珑的脚,连指甲都是圆润可爱,心头霎时闪过一个念头,抬起头,见她面色依旧苍白,这才息鼓偃旗,把她的脚放好,又拉过被子替她盖上。 正要离开,袍角冷不防被攥住。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别走,陪陪我……” 他僵了一瞬,这才扭过身来看她,只见她乖巧地躺着,眼里仿佛闪烁着盈盈的水光,卸下坚硬的盔甲,终于变成脆嫩的姑娘。 他下颌骨隐隐一动,贴在身侧的手也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分明。 脚心踯躅着,想走,却动弹不得。 半晌,才挨着床沿坐下,声音低沉,“那臣等您睡了再走。” 嘉月寻到了他的手,滑嫩嫩的手覆了上来,安安静静地贴在他略显粗粝的掌心。 他神情飘忽,没有动作。 她觑着他,柔声似水道,“我没有怀疑你,是李尚书说的。” 这是在解释,亦是在求和。 他顺着她的话道,“臣当然相信娘娘。” 她又道:“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想欺压我们孤儿寡母,又有多少人期待我们不合,若连你都背弃我,我一个前朝余孽,哪里有善终的机会呢,恐怕连死后也……” “娘娘!”他骤然提高了几分音量,打断了她的话。 她看向他的脸,依旧及其冷酷,一双墨黑的瞳孔里氤氲着一层薄雾,令人看不穿。 只是他的下颌线又是冷冽的,她不由得想,或许她在他心底,也不是毫无容身之处吧。 “我……” “臣和松鹤真人是在老家认识的,此次他进了京,臣便宴请了他一回,仅是如此,”他说着,握紧了她的手,“臣永远不会背叛娘娘,还请娘娘不要被有心之人离间了才好。” 嘉月讪讪地把手缩回被窝里。 一时无话,嘉月又转动眸子,悄悄觑了他一眼,只见他垂眼盯着脚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以她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我小腹还疼……”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她脸上,殷切道,“宣太医吗?” 她耳边微热,呢喃道,“哪里用得着宣太医……” “那……” 她头埋得更深了,只露出一双圆碌碌的眼,瓮声瓮气道,“捂捂就好了,你给我捂一捂吧?” 他似乎轻叹了一声,把手伸进被里,轻轻地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她的本意是想激起他的怜惜之情,试探他真正想法,并不信这些“捂捂就能好”的谗言。 然而干燥而温暖的大掌,甫一盖上,仿佛有一股暖流自掌心穿透衣物,丝丝缕缕地渗透进皮肉里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捂了一会,竟真的减轻了不少。 他轻柔抚揉,眉心却半蹙了起来:“每月都这般痛吗?” “啊?”被他这样抚着,她倒是舒坦不少,只是脑子又渐渐混沌起来,耷拉着眼皮放空,一时没听清他的话。 “没什么。” 她倏地想起他方才似乎说了每个月、痛等字眼,脑里转了一圈,拼凑出他的话。 “你想问我是不是每次都痛?” “嗯。” 她随口应道:“我这是小产后落下的病根,以前倒不曾痛过。” 她以前的事,他多少听她提过,她并不是喜欢无病呻吟的人,也仅仅会在意识不大清醒的时刻,才会露出那溃烂的伤口。 他的手又放缓了力道。 她当然也感受得到,抬眸扫过去,他狭长的深眸,那一团阴郁的迷雾由始至终包裹着他,令他神秘莫测,可她知道,这一刻,他还是对她生出了怜惜之心。 她闭了眼,不省的这一切是否按着她的心意而行,只是他对她一反常态,反而令她生出了另一层隐忧。 他已经位极人臣,又心有所属,为何仍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她?这场攻心的拉锯,到底是谁在操纵?这又引出了一点猜想,也许这个位子,还未达到他的目标。 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可仍抵抗不住越来越沉重的睡意,最终什么都被抛到脑后去,呼吸渐渐地匀停起来。 他缓缓抽回了手,又格外仔细地替她掖紧了被子,这才把目光调转到她那张芙蓉面上。 见她甚至轻轻地打起呼噜,不禁轻笑了一声,伸出手去,轻揉她头顶的发旋,看着那绒发被他的手弄得乱蓬蓬的,眼尾笑痕又加深了些许,这才收回目光,起身离去。 出了寝殿,侍立在廊外的忍冬低眉顺眼道,“恭送摄政王。” 魏邵认出这是深受她颇为信任的宫女,便出声道:“娘娘凤体微恙,你多加留神些。” “奴婢省的了。” 魏邵便不再说什么,大步下了台阶,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第二十四章 翌日下了朝会,嘉月又宣了魏邵商讨昨夜没下文的事。 魏邵见她脸色红润了许多,也就放心了下来,却又省的她是个只顾着家国大事,全然顾不得自己身体的人,不禁多了一句嘴:“娘娘身子好全了吗?” 嘉月在说正事呢,冷不防被他这么插了一句嘴,她愕然啊了一声,呐呐道:“好多了。” 其实还是有些疼,只是不及昨夜来势汹汹了而已,不过倒无须赘言。 他点头,“那就好。” 将才说到哪了,她思索了片刻,才将话题扯回来,“那么燕王考虑如何了?” “娘娘所托,臣定然不负使命。” 有他这么一句话,她就像是提前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她轻舒了口气道,“好,等你办完事归京,本宫就为你指婚。” 他眯起眼,复问了一句,“娘娘说什么?” 这也是她昨晚睡前想出来的策略,与他逾墙窥隙,终非长久,一旦东窗事发,失去威信,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要他心里有她,却又不能够太爱她,她想,这个时候断了这层关系,最合适不过了,用联姻也能维系平衡他们的关系。 她娓娓道出心里的盘算,“燕王如今权势滔天,年纪也二十有六,是该寻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了,有个当家主母主持中馈,家里也不至于太冷清。” 她知道他的父母都在松奉县,偌大的摄政王府,实则就这么一位主子而已。 他止不住点头,继而欺近了身,压低了声线反问,“臣娶了摄政王妃,娘娘是要给臣做小?” 他的语气仿佛结了一层寒冰,眉宇间也多了分肃杀之意。 嘉月觉察出他的不悦,可却清楚,这份不悦,并非是他对自己用情太深,而是源于另外一个她从未谋面的女人的。 她之所以这么笃定,是数十日前,二人欢好之后,他的衣裳里掉出了一方绣着海棠花的绯色帕子,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她的帕子,因为她生平最厌海棠,绝不可能有这么一方帕子。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相信他真的对另一个女人爱而不得,情深似海。 况且她的手刚碰到那方帕子,就被他拿了回去,叠成方正模样,虔诚地塞入了衣襟之中。 她自幼长在宫里,见过太多的人和事,就连被臣子誉为伉俪情深的永康帝后——她的皇爷爷,也不是真的从一而终爱着皇奶奶。 权贵之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皇室成员更是如此,因此,她早就不信这世上真有至死不渝的男人。 可看到他把帕子塞入衣襟,贴在自己左胸口的那刻,她突然很想看看,若是那个被他心仪的女子得知他在与别人缠绵之际,还要贴身收着她的信物,是怎样的一番感想? 或许,他是比她见过的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强上那么一点,可也不是十足的好,否则,那里会在心里有人的情况下,又与她假意情深呢? 收回思绪,她回道:“本宫虽然心仪你,可却也不好叫你做见不得光的面首,辱没了你的名声,思来想去,还是……” “哦?”他讥讽一笑,“娘娘是觉得臣没有利用的价值,想把臣一脚踢开了?” 她急起来,眼眶里泪在打转,“我怎会这么想,燕王还是不懂我的心。” 他并不理会她的眼泪,脸色依旧铁青,双拳紧握,在书案上重重一锤,“臣是不懂,明明臣已经说过,臣心甘情愿做娘娘的面首,娘娘为何又瞻前顾后起来?” 这也是她真正忌惮的地方,与他过从甚密,谁知道他真正的企图,到时候怕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而,这段畸形的关系,无论如何是得断的。 可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抵抗,既然如此,就只能暂缓再议了。 她悄悄握住他的拳,温柔小意地弥补道,“既然你不愿,那就缓缓吧,等你有了心仪的女子,再来请旨也不迟……” 见他默然不语,桌布之下的脚蹬掉了云头履,只着罗袜,一寸寸地攀上他修长的腿,这又是另一种带着调?情的讨好了。 然而,出师未捷,足尖堪堪攀了一半,就被他的大掌擒住了,他掌心的热度烫了她的脚,顿了顿才拿开了她的足,一把站了起来,“臣的婚姻大事,不劳娘娘费心了,娘娘也不必顾念臣的名声,能登上寿城公主的凤榻,不知多少人艳羡着臣呢,怎么能说是辱没呢?” “娘娘说的事,臣必将极力办好,还请娘娘不要想着过河拆桥,否则……”他忖了忖,到底没有说出令她更难堪的话,只是拱手作揖道,“臣明日就启程,朝堂之事,还请娘娘寸步留心,臣便先退下了。” 嘉月看着他走出门口,她那虚情假意的眼泪到底滑出了眼眶,短短几载,早已物是人非,若非局势迫人,以她的自傲,又怎会沦落到以美色惑人?这些她最不屑的手段,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驾轻就熟。 她厌弃如此自轻自贱的自己,可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 忍冬进来时,她已经收起了眼泪,脸上平静如水,除了眼眶微红着,没有丝毫破绽。 忍冬年纪小,相较于仲夏的谨慎,春桃的果敢,心思单纯了些,果真没过多联想,只问:“娘娘的眼睛怎么有些红?” 她眨了眨眼道,“将才一只蚊子撞了进去。” “那奴婢拿条热巾子悟悟吧。” 她说不用,“许久没见乐融县主了,找个时间,宣她进宫觐见吧。” 她说的乐融县主,是她的堂妹蔺楚芝,她的父亲也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起兵造反被燕无畏当场斩杀的平威王——她的皇叔。 平威王虽被伏杀,仅有的女儿却留了下来,因楚芝那年年纪尚幼,又是女儿家,嘉月便恳求燕无畏放了她一马,燕无畏权衡利弊,最终应允了她的请求,降了她的封号,从郡主变成了县主。 因满门抄斩,便由大姑母郁山公主抚养长大,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 因为年龄差距,她与楚芝关系并不算深厚,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她总喜欢跟在她身后,长得又胖墩墩的,小短腿抡得很风火轮似的,却总是跟不上她的步伐,然后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不喜哭哭啼啼,所以对她也谈不上喜欢。 却不曾想到,上次一别,已经过了七八个春秋,不知现在她成了什么模样呢? 嘉月这边如何打算,暂且不表,再来说蔺楚芝。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19节 昔日父王造反不成,反葬身于燕无畏刀下时,蔺楚芝只有十一岁,却也不是懵懂无知,那个人高马大的九门提督,于宴席之上结识了父王,并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与父王保持着密切联系。 母妃曾不止一次劝告过父王,燕无畏是朝廷命官,手握内城防务大权,作为割据一方的藩王,不当与他称兄道弟,以免落入皇帝的眼,误以为他有不臣之心。 父王却是怒斥母妃妇人之仁。 父王平日里只好养花钓鱼,吃喝享乐,是名副其实的草包王爷,可却不知为何突然十分亲信燕无畏,更在酒桌上称之为燕弟。 父王造反,是瞒着她和母妃的,直到父王身死,燕无畏成了新皇的消息传了过来,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中了她们,她们眼前俱是一黑。 最终判决下来,判了满门抄斩。 只有她活了下来。 她见到燕无畏的玄色朝靴越走越近,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隐隐流露出胜利者的光芒。 她抱着双膝缩在墙角,上下牙齿咯咯作响,犹如一只受惊的幼兽。 “你就是乐融郡主?” 她眼看府上的人都被押了出去,惊骇得不敢说话。 燕无畏道,“你应该庆幸你有一个好姐姐。” 说完,脚步声已渐行渐远。 她才转过弯来,他说的姐姐是谁。后来,她被姑母收养,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寿城公主为保全性命,自甘为奴,又说,她惑了新君,爬上龙榻,从此宠冠六宫。 不管别人怎么说,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她不会妄自揣测他人,何况那是她的阿姐,更是她的救命恩人。 小时候,她羡慕她出身高贵,聪敏过人,总是想做她的跟屁虫,她似乎并没耐心对付一个半大的孩子,她每次都被气哭,可下一次,又忍不住跟着她的步伐。 宫里派人来宣她进宫时,她还在临着王羲之的帖子,宣旨的是一个年轻的太监,长得颇为秀气,她示意侍女奉上一点心意,这才问道,“公公辛苦了,不知娘娘有何用意,烦请你透露一声,我好有心理准备。” 怎知太监倒是滴水不漏道,“县主客气了,咱家不过是个跑腿的,近不了娘娘跟前,又怎敢揣测娘娘的用意呢?” 既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那只有既来之则安之了,楚芝心想,她到底没有得罪过她,即便是她父王曾经谋反,可以阿姐的性格,也不应迁怒于她才对,况且她若真的记仇,也不会救她一命了。 于是她回禀了姑母姑父,便跟着传旨的太监入京。 姑父是外放官员,府上不在建京,一来一回,耗时半日,怕过了宵禁,于是进京之后先再驿馆定下厢房,没有品阶的侍女是进不了宫的,因而她便让侍女在驿馆等着,自己则跟着太监入了大内。 多年不曾踏入皇宫,宫里却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朱红的墙,上覆琉璃瓦,拐了几重宫门,这才进了顺宁宫。 仲夏在廊庑底下站着,一见到她便亲切地笑了起来,“乐融县主来了?” 她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仲夏,更没想到仲夏一眼就能认出了她。 “仲夏姐姐,阿……”她想叫阿姐,又觉得不妥,只好转了口道,“娘娘还好吗?” 仲夏仿佛还当她是那个馋嘴的小胖妞,笑弯了眼道,“好得很,午休刚起,这会正要进小食呢,县主来得正巧,您先少等一会,奴婢进去禀了娘娘。” “劳烦了。”她轻点螓首道,思绪却不自觉越飘越远,仿佛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没变过。 一路上的那些纠结,担忧,在见到仲夏的态度之后,已经荡然无存。 未几,仲夏去而复返,替她挑起帘子道,“县主快请进吧。” 楚芝这才垂着眼迈进屋里,余光见南炕边上,一个身着春碧衣裳的女子端坐着,却不敢细瞧她的脸,只缓步走到她跟前稽首道,“民女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多年不见,你怎的这般生疏了起来,快起来,叫本宫好生瞧瞧。” 楚芝这才站起身来,壮着胆子看向她,却见她脸颊丰盈,虽无浓妆艳抹,却明艳端庄,只一眼,她便确认了,这就是她的阿姐。 她怯生生地唤了一声,“阿姐。” 嘉月从头到尾把她打量了一遍,眼前的这个少女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双眸似乎含着潋滟水光,论模样,论气质,都算得上秀雅绝俗。 她满意地弯起唇角,又让她坐下,问起姑母姑父:“姑父姑父身体可还安康?” 楚芝道,“阿姐放心,一应都好,姑父姑母也都把我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我能有今日,全靠阿姐,只是我父王实在对不……” “既然如此,往事就不必再提了,”她豁达一笑,指着炕桌上的碟子,“吃点玫瑰奶酥、还是桂花糖?” 楚芝抿了抿唇嘟喃道,“我已经不是那个馋嘴猫了……” 嘉月知她仍有些拘束,也不勉强,便扯起其他话题,“好吧,多年未见,不知你的景况,在家可有念书?” “通读了四书五经,其他书,倒是不怎么看过,我资质愚钝,到底比不上阿姐。” 嘉月又一连问了几句,“那临的是谁的帖?可会女红?” 楚芝一一答来,却看窗外,俨然已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分,再晚一些,宫门就要下钥了。 她起身一拜道,“今日很开心能见到阿姐,只是宫门就要下钥,我不该叨扰,这就回去了。” 嘉月却道,“这会子回去也要犯了宵禁的,不如就在偏殿歇下吧。” 她惶恐道,“那怎么行,我在驿馆定了厢房,侍女在再等着我呢,若见不到我,恐怕这蹄子会急得回禀姑母去,到时候误会了就不好了。” 嘉月道没事,嘴角虽轻勾着,却有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半哄半迫道,“本宫一个人冷冷清清,你留下陪我几日吧,再谴个内侍说一声就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楚芝这才反应过来,召阿姐过来,绝不是叙旧这么简单。 楚芝就这么留了下来,嘉月闲暇之际,便与她对弈,考她功课,发现她才德都差强人意,只因她父王之事,性格有些谨小慎微,不过到底出身宗室,姑父姑母想来教养得也好,并不算多大的问题。 过了两日,楚芝已经随遇而安起来,活泼了不少。 嘉月召了楚芝过来,问她:“你上次说的那个蜜渍樱花,具体到底该如何做?” 楚芝道,“先摘下花,去了叶柄,用盐水浸泡半个时辰,接着捞起铺开,阴干,再取了干净的瓮,一层花,一层蜜这般放着,密封起来,过了一个月就可以吃了……” “你瞧瞧,”她指着窗外那棵硕大的樱花树道,“这株垂枝樱适合拿来蜜渍吗?” “当然适合。” 嘉月轻叹一声道,“可惜宫里人都没有做这种小食的经验,不得要领,味道就要差一些……” 楚芝接口道,“那有何难,我在家时常做这个,不单樱花,梅花、兰花、桂花都可以用来蜜渍,阿姐这株垂枝樱颇为茂盛,做个两三瓮不成问题,我给你做几翁埋在樱树下,够吃好几年了,但愿日后阿姐吃起蜜渍樱花时,总能想到我。” 嘉月嘴角宠溺地绽放,这才是朝气蓬勃的小娘子啊! “去吧,你再不去,那树就要掉秃了。” 楚芝嗳了一声,提起裙裾,笑盈盈地跑了出去,让仲夏拿了两个大笸箩,便和她一起蹲在地上拣花,残的、小的都不要,只留最大最新鲜的,这样蜜渍了,花仍是完整的,用温水和开,就能重新绽放。 几人忙活了半晌,地上零落的花已拣得七七八八,却还是不够,她兴致一来,让仲夏又寻了把竹竿来,捋高了袖子,接手拿过去,用力敲打着树梢上的红云。 簌簌一打,落英缤纷。 仲夏几个便站在边上看着她打,见她抿紧了唇,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禁都笑了起来。 楚芝打了一阵,胳膊有些酸楚,便停下来甩了甩手,准备接着再来,没想到,手一滑,竹竿却斜了出去,她双手想抓住,可竹竿太长太重了,只听咔嚓一声,手腕骤然一痛,竹竿当然也没抓住,就这么倒了下去。 仲夏几个也发现了异样,赶紧停止闲扯,疾步上去想接下,然而她们离得太远了,只能眼看着竹竿朝着那装满了樱花的笸箩倾倒下来。 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双大掌轻松一握,意料之中的灾难并没有发生,竹竿很快被重新扶正。 仲夏几个连忙欠身行礼道,“奴婢参见顾大人。” 顾星河曼声道:“姑姑客气,某受娘娘宣召进宫,烦请替某通传一声吧。” 楚芝揉了揉手腕,讷讷地觑着眼前这个伟岸的年轻男子,只见他长了一双深邃的眉眼,鬓角磊落,一身朱色公服衬得他挺拔如山。 听仲夏等人叫他顾大人,再瞧他拿二品大员的服色,这么年轻的大员朝中寻不出几个,想来便是銮仪使顾星河了。 楚芝在家倒是听姑父提起过他,他虽出身世家,可到了他这代,家族已经式微了,可以说他是靠自己的能力才爬到了今日的这个位子,也因此,姑父对他颇为赞赏。 楚芝不知道的是,正是嘉月特地给两人制造了这次会面。 嘉月当然也知道此人是个栋梁之材,他虽有着世家子弟的锋芒,可却不偏不党,眼观六路,最重要的是,此人与首辅并无私交,且模样周正,又尚未婚配。 若只是素未谋面的男女蓦然一旨成婚,指不定要成为怨偶,又或者暗地里憎起她这个指婚人,所以嘉月一开始就存了心思,先让他们相处一番,实在不成,再另作打算。 第二十五章 忍冬回过神来, 拔腿前去,春桃则上来接过他手上的竹竿往后院走去,仲夏赶紧为双方介绍, “县主, 这是銮仪使顾大人。” 又对顾星河道,“顾大人, 这位是乐融县主。” 说道便借口称忙,踅身离去。 那厢的忍冬自然不会那么快回来, 只剩这么一对陌生男女干站着, 两人都有些局促。 顾星河甫一进了顺宁门就见到了这个年轻的女子, 她和其他宫女子穿得不一样, 一身松花色缠枝莲褙子, 天青的交领襦裙, 黑油油的发梳成一个简单的螺髻, 仅用几支鎏金笄插着。 越是这般素朴, 越看得出一个人的气质, 骨子里自有一股高傲浸润着,肩背削瘦, 却像隐了一张弓,收张自如。 宫里没有这个年纪的公主,太后没有姐妹,家人也都不在了,他心头纳闷, 这到底是哪个世家女子,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深思, 仲夏就替他解了心中的疑惑。 原来是乐融县主——平威王遗留于世的女儿。 他眉心一紧,却拱手遥揖道, “臣参见乐融县主。” 楚芝颔首回了礼道,“顾大人不必多礼。” 她知道,他的施礼只不过是出于教养,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没有封地的县主,论地位,哪里比得上如日中天的他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一瞬间,侍女都鸟兽散,并且有种不打算回来的错觉,她尴尬得度日如年,止不住想逃窜,遥瞥他从容淡定的脸,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了,输人不能输阵,落荒而逃算怎么回事,她觉得她虽没有阿姐那般处变不惊,可她一直以来,将阿姐看做榜样,这点不服输的劲儿还是有的。 打破尴尬的办法就是主动开口说话,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才想出一句话来,“将才,多谢大人拯救了这些花,要是都碾碎了,那一上午的努力就白费了呵呵……” 顾星河只不过是顺手,哪里注意到什么花呢,闻言这才把目光转向地上那装满了花的笸箩,顺着她的话道,“不过是些落花,还能用来做什么?” 对于他不解风情的话,楚芝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否定他的武断,“作用可大了,可蜜渍、糖渍,还可以做香包,做胭脂……用来酿酒也很不错呢……” 顾星河嘴角抽了抽,果然是闺阁里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心思只能放在这些风雅之事上,可是他是个杀伐果断的武将,体会不了这种乐趣。 不过脸上倒也没有露出不悦,评价了一句:“县主真是好兴致!” 楚芝抿了抿唇道,“只是借花献给阿——娘娘罢了,等我回了丰州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顾星河也勾了勾唇,没接她的话。 这时忍冬终于“姗姗来迟”,“顾大人,娘娘宣召。” 他也不再迟疑,对楚芝略颔首,便跟着忍冬往殿内走去。 待他离去,楚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人气势摄人,又是个陌生男子,刚才的她,大气都不敢喘。 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了,她这才匆匆把掉落在地上的花拣了,装到笸箩里,和晚一步赶到的仲夏她们一同端了,先用清水冲洗掉灰尘,接着一人拿了一把剪子,剪掉长叶柄,将花抛入盐水盆里。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0节 春桃几个频频向她投来目光,楚芝狐疑地停下手中的活道,“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说道不自信地用袖子抹了抹脸。 三人皆是笑,却不说缘由,“反正是好事。” 楚芝不由得忆起方才的事,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春山新碧的脸,依稀揣测出阿姐叫她来的用意了。 阿姐是想让她联姻,以此来稳固她的权利? 这个想法一出,她并无不悦,相反,她为能助阿姐一分而感到欣慰。 阿姐为了大盛委曲求全,给新朝皇后当婢子,又无耐爬上那个比她大了许多的新帝的龙榻,其中艰辛她从来不与他人说,别人骂她寡廉鲜耻,她却觉得她背负太多。 她被她所救,在姑母姑父那里,养尊处优了那么多年,却是她牺牲了自己换来的,倘若她的身份尚有这么这分价值,那她也不算一无是处。 到了晚膳时分,嘉月这才旁敲侧击问:“听说午晌你打樱花,竹竿差点打到銮仪使?” 楚芝羞赧起来,“是……幸好顾大人身手敏捷,否则可就惹了大麻烦了……” 嘉月见她臊红了脸,知道她已经猜出来了,索性也就不瞒着了,“你觉得顾銮仪使此人如何?” 楚芝握紧了手中的筷子,踌躇了一下才道,“倒是仪表堂堂,就是……性子似乎有些沉闷了。” “是吗?依我看,沉稳些的男子倒没什么不好,你想想,多少世家子弟到了他这个年纪,不是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就是靠祖上封荫入仕,混了个五六品官而已,他年纪轻轻,靠自己的才能走到了如今这个位子,就算沉闷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楚芝颔首道,“阿姐说得是,在家时,我也听姑父提过此人,确实是朝廷栋梁,我不过是吹毛求疵罢了。” “这么说,你对他印象不错?” 楚芝又点了点头,可这回她脸上不见羞涩,可见离那个芳心大动还远得很,可嘉月却很满意,在她看来,理智永远该是放在首位的,而爱情,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妆点罢了,谁沉溺,谁就输了。 嘉月道,“少帝登基,朝纲未稳,我实在势单力薄,若非没了其他法子,我也不想让你搅入这个大染缸里。” “阿姐,”楚芝握住了她的手,殷殷地看着她,气昂昂道:“我没有不愿意,我很想助你一臂之力,需要我怎么做,你尽管吩咐吧。” 嘉月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放心吧,不是让你去打仗,也不是让你去当细作,没必要这样。” 楚芝也粲然笑出声来,“阿姐说得甚是。” 嘉月叮嘱她,“只有两点,我须得告诉你,世家一向讲究门楣,你父王母妃不在了,处境定会艰难些,不过……你也不许妄自菲薄,我和姑父姑母,都是你的娘家靠山,你是县主,可以有骄矜的资本。” 楚芝眼眶一下子就滚烫了起来。 “还有就是,联姻是希望你们能琴瑟调和,阖家和睦,可你千万别丢失了理智,男人嚒,可以倚靠,却不能把全部的希冀押在他们身上。” 楚芝嘴唇一瘪,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掷地有声。 嘉月一身鸡皮疙瘩地别过脸去,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你知道我为何以前不喜欢你吗?” 楚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嘉月递出手帕道,“你喜欢哭,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眼泪,如果眼泪帮不上你的忙,那还是收回吧,但是,如果能替你谋求到什么,那另当别论了。” 楚芝接过手帕,拭去了眼泪,也不敢再哭。 嘉月还想开口,却听仲夏进来禀报,“娘娘,乾礼宫的于公公来说,皇上发了高热,身上还起了红疹子。” 她一拍炕桌站了起来问:“太医如何说?” “还未诊断出结果。” 嘉月心里一凉,短短一个瞬间,已经考虑起各种可能性,甚至提前想到了若燕申若捱不过去,她会是怎样的一番景况。 古往今来,人们提天花而色变,不仅是因为天花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而且,致死率也是极高。 思考的结果告诉她,燕申不能死,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保他一命。 她不能等到二皇子即位,那么他的生母平起平坐,她绝不能让这等事情发生。 “把于磊叫来。” 未几,一个身穿青灰色袍子的内侍被引了过来,于磊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见到嘉月也不敢直视,直敛着眼皮,行礼道,“奴才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叫起,这问起皇帝的饮食作息,于磊不敢隐瞒,只全盘说来,这时乾礼宫又来了消息,太医的诊断已经出来,说只是染了水花1之症。 水花和天花初期的症状相似,虽有传染性,可大多能治愈。 嘉月这才舒了一口气,叮嘱于磊要精心侍奉,御前的宫女太监分成三班轮流盯着,除了蒙面障,还要佩药包,下值后,也不得随处走,同时,又让各宫早晚熏艾,亦是不得踏入乾礼宫半步。 交代完这一切,她又让仲夏寻了一方雪帕来,覆上脸,往乾礼宫而去。 与此同时,乾礼宫里,燕申烧得糊涂,背上的疹子又奇痒无比,只眯着眼,忍不住扭动着身子磨蹭着,却被侍奉的宫女止住了,“皇上,不可,要是蹭破了疹子,可是要落下疤印的。” 他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磋出了心火,一甩手,把搁在床边的茗碗扫了下去,咣啷一声脆响,茗碗支离破碎,淡棕色的茶水洒了满地,“给朕滚出去!” “皇帝!” 一道威严的声音透过帘幔传了过来,令他不自觉呆愣着,不敢妄动。 仲夏把帘子挑开一角,嘉月就缓步走了进来,寝殿里熏着药饼,一股浓烈的青草药味一下子窜进了鼻息里。 宫女连忙给她请安,她垂眸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温声道:“拾掇完就出去吧。” 宫女道了一声是,蹲在地上拣着碎片。 嘉月又走近了几步。 燕申不知怎的,一见到她就有些害怕,见她越走越近,瞪着大眼缩了缩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请恕儿臣不能下地……” 嘉月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依旧温和道:“我知道皇帝难受,不过要太医既然说了,只是水花之症,那还请忍耐几日,你也不想落下疤痕不是?” 燕申见她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包着一方帕子,只露出一双柳叶似的眉,和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如和风细雨,浸润人心。 燕申的心弦松弛了些,试探问:“母后不怪罪朕吗?” 嘉月道:“谁都有脾气的时候,作为一个君王,更要懂得抑制自己的脾气,你年纪尚幼且又是病中,我倒是可以原谅你一次,只是,切记,下次不能再犯了。” “多谢母后。”燕申没想到她竟如此大度,不禁暗暗对她改了观。 嘉月略坐一会,又关怀了几句,这才回了顺宁宫。 甫一进殿,忍冬和春桃早已用药包熬了药汤,兑进泡澡水里,她踏入净室,褪去衣物,便迈入浴桶之中坐了下来。 她闭眼靠在桶缘小憩,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传懿旨,休朝三日。” 然而皇帝的病三日内好不了,到了第四日,她便把朝会改到了顺宁宫里,因摄政王、皇帝皆不在,她便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都延缓处置了,只有几件要紧事亟需处置的,倒也有惊无险地依着律例处置了。 如此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日,却不想,这日的早朝,十几个官员联名上疏,质疑先皇驾崩,与摄政王有莫大的干系,甚至质疑遗旨的真伪,恳请皇上废了摄政王。 嘉月的目光扫着这些官员,这些人无一不是首辅的拥趸,便知道,郦延良趁着魏邵不在京,想要把他拉下马了,解决了魏邵,转眼对付起她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眉心一拧,直接否定了他们的质疑:“先皇在世时,曾让朕代笔写下这封遗诏,当时朕与摄政王都在场,诸位怀疑遗诏有伪,莫非是在质疑朕伪造圣旨?” 她红唇微启,声音像刀片一般刮过,“柴维,把诏书拿来,让诸位卿家好生瞧瞧,究竟是不是朕伪造诏书!” “圣淑息怒!”一干人等纷纷下跪请罪。 嘉月神色从容道:“既然心存疑虑,索性弄个明白,否则,有了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的。” 不多时,柴维取来一只梨花木的长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正是卷得整整齐齐的圣旨,明黄的蚕丝锦为底,又有细密的祥云暗花,这些时常和圣旨打交道的内阁以及翰林学士一眼就认出了这纸张假不了。 柴维举着匣子道,“请各位大人鉴阅吧。” 几个文臣面面相觑,最终一人慢悠悠地把手伸向匣子里,拿出圣旨缓缓展开来,只见上头的字体方方正正,遒劲郁勃,饶有筋骨。非十几年的功夫,断然练不出这么苍劲有力的字来。 几个人交头看着,又不禁暗暗瞥向帘幔之后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姿,心头不禁有些震撼。 半晌过后,嘉月微凉的声线传了过来,“诸位卿家可鉴别清楚了?” 从纸张,无修改痕迹的文字,以及右下角毫无残缺的碧玺,每一件都在印证圣旨无伪,官员们只好小心把圣旨卷了起来,重新放入那只长匣子里,这才道,“回圣淑,圣旨无误。” 嘉月这才让柴维把圣旨收好。 可那些有备而来的臣子,虽然刚被否定了一道,却仍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摄政王和先皇驾崩,八?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嘉月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道,“诸位若是拿得出证据,尽管亮出来,否则,诽谤摄政王,又该当何罪?” 那些臣子也意想不到,明明朝堂之上,他们俩一直针锋相对,可为何到了这个当口,太后竟然要维护起摄政王来?这又不由得感慨,这个太后精明强干,要离间他们,可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他们还确实掌握了一些证据,于是再次拱手道:“先皇驾崩当夜,摄政王漏夜进宫面圣,直到龙驭宾天之时,尚没有禁军见他出宫,这足以证明,他与先皇驾崩之事,逃不了干系。” 嘉月听他们提起那夜之事,脸上没来由浮起一阵燥热,她很想翻白眼回他们一句,没有出宫,是因为那时的他,正在她床榻之上啊…… 不过她也没有忽略掉他们的前半句,魏邵在当晚的确入宫见了燕无畏。按规矩,臣子没有皇帝召见,是不能擅自进宫觐见的,更何况是深夜—— 那么只剩一种可能,是燕无畏主动召见他的。燕无畏召见他,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托孤?可她突然又想起了魏邵初初到御前之际,那时的燕无畏对他分明是怀疑和警惕的态度,甚至做梦时还会流露出一点他对魏邵的恐惧…… 燕无畏到底是如何死的,她没兴趣知道,反倒是提点了她一件事,魏邵接近燕无畏,真正的用意为何? 不过,她也清楚,他帮过她,这不是可以怀疑他的时刻,至少,她不能遂了首辅党的意。 臣子找来了当晚守夜的禁军,证实了方才的传言。 臣子的不怀好意,得寸进尺,隐隐浮现了出来。 嘉月道:“众卿的谏言,朕都记着了,只是诸位怎的凭这禁军的一面之词,就这么定了摄政王的罪呢。” “圣淑是怀疑这禁军颠倒黑白?那么……” 嘉月有些不耐烦道,“诸位当晚也在乾礼宫吗?” 众臣脸色一变,急忙撇清关系道,“那怎么可能!” “那就是了,诸位既然没在跟前,就切勿笃言,摄政王如今不在京,各位就急着给他定了罪?依朕看,何不等他回京再议,看他有什么说头?” 众臣见她态度坚决,不为所动,不禁讪讪,他们就是特地寻了摄政王不在的机会,这才敢联名上书,若等他了归京,以他雷霆万钧的手段,想想都令人后脖子发凉。 于是大家又改了口,只道圣淑英明,不敢再提,下了朝,纷纷散去。 嘉月捏了捏发紧的眉心,楚芝这才奉上了一盏热茶,“阿姐辛苦了,可要现在传早膳?” 嘉月弯唇道,“传吧。” 心却止不住想,魏邵离京已有两月,不知事情办得怎样了。 —————————————————— 1水痘。 第二十六章 六月, 一连几日黑压压的云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蒸笼似的笼罩在这片大地上,夜半起风, 雷声滚滚, 俄而便下起滂沱大雨。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1节 又猛又烈的雨点拍打着屋檐地面,窗外的树梢哗哗作响, 嘉月猛然从梦中惊醒,心里烦躁, 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几个月来, 她势单力薄, 孤身与世家对抗, 没日没夜地批复奏折, 恨不得一日能多生出十二时辰, 幸好燕申的疹子也已经结痂, 再过几日, 便可恢复早朝。 燕申虽然幼小, 可却是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有他在, 自是可以助益她不少。 还有,魏邵几日前也来书,说已经在回京路上了,想必再过几日也就到了。 辗转反侧了许久,雨势渐小, 天边也泛起淡淡的一层青色。 春桃持着一盏银釭进来, 暖色的烛光便如瀑一般倾泻而下, 还不等她叫醒,她便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春桃把银釭搁在镜台边上, 又踅过来,一壁侍候她穿衣,一壁问道,“昨夜雨势大,娘娘睡得好吗?” 嘉月伸了个懒腰道,“后半夜被吵醒,就没睡着。” 春桃见她眼下果然有一片浅淡的青影,脸上也略有倦容,不由得劝道,“奴婢也知道娘娘勤政,可身子到底不是铁打的,下了朝会还是小憩会吧。” 她摇手,“本宫精神尚佳。” 忍冬端了脸盆进来,恰好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于是边走边说,“外面的茉莉被雨打落了不少,等会奴婢把剩下的摘了,拿个瓶子插了,就搁在床边,听说可以平缓舒眠,今晚娘娘试试管不管用。” 嘉月笑着回,“你这丫头,就别辣手摧花了,留着它,尚能长出来的。” 用牙刷子蘸青盐刷了牙,又洗净了脸,踅身到镜台前梳头,再插上金笄,便挪身到前殿来,一方帘子降落,到了时辰,宫门打开,群臣整齐地迈了进来,一天的朝会就这么开始了。 因皇帝和魏邵都不在,朝会通常都很简短,今日没有大事,还不到两刻钟就结束了。 散了朝,天色才彻底亮堂了起来,只是仍有乌云压着,带着青草气的湿意渗透进肌肤里,怪粘腻的。 嘉月留下了顾星河到书房议事。 顾星河甫一踏进书房,就见乐融县主临窗坐着,一见到他便起身施礼道:“见过顾鸾仪。” 他怔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平静,拱手道,“县主万安。” 嘉月让他们都坐,两人便都在下首坐了下来。 嘉月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眼里霍然多了一丝笑意。 而顾星河余光见太后的眼神,又回想起前几次和县主的“偶遇”,已经能预感太后的用心了。 “顾銮仪,本宫的堂妹,你也见过几次了,本宫瞧你们,一个材优干济,一个品貌贤良,年纪也相差不远,倒可配为佳偶,本宫已请钦天监算过,九月初十,正是昏礼的上上吉日,顾銮仪,你道如何?” 嘉月说着,眸光定在他脸上,他却知道,这是懿旨,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楚芝,只见她小脸低垂着,连脖子都染上一层绯色。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身为世家后代,他的亲事从来不是个人之事。太后要壮实自己的根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于是他点头,“全凭圣淑做主。” 嘉月当机立断地让人拟了懿旨,一纸诏书下发,一臂开外的那对年轻男女,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了。 嘉月很乐意为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便吩咐楚芝道,“楚芝,你带顾銮仪到御花园走走吧。” “是,娘娘。”楚芝说着,便起身和顾星河一起退了出来。 两个人隔着一臂之距,慢悠悠地踱着,两厢沉默,气氛出奇的凝固。 楚芝暗暗觑着他冷冽的下颌线,忖了忖,才温软地开了口道:“顾銮仪下了值喜欢做什么?” 实际銮仪卫掌管皇帝出行仪驾,诸事繁琐,下了值也没什么活动了,于是他答:“吃饭、睡觉。” 楚芝倒噎一口气,嗯了一声,闷头引着他走了一圈,却再也不主动开口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尊大佛,正往回走,却见一袭朱殷公服,头戴幞头的男子迎面走了过来。 只见他面容俊逸,丰姿如玉,只是脸上那一道疤,却着实狰狞可怕,让人止不住生了畏惧之意。 朝堂上下,除了摄政王,再也寻不出这么一个怪异的人了。 她连忙欠身道,“民女见过摄政王。” 魏邵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娇俏的少女,她穿着雪青色的芍药诃子裙,外罩天水碧的大袖衫,发鬓上插着金丝八宝步摇,星眸水润,唇色娇艳,眉心还点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只一眼,他便觉得这张丰润的脸庞似曾相识,脑里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这小娘子,竟和太后有三四分相似,只是那气质,却又是截然不同了。 他几乎是片刻间就会悟过来,这必然就是她尚存于世的宗亲姐妹了。 还真是费劲心思啊。 “免礼,”他说着,忖了忖又扯起嘴角问,“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民女的姑父是丰州知府。” 他显然没手眼通天到连地方知府都认识的地步,却狐疑地拧起了眉,“那么令尊是……” 楚芝非到必要时刻,是不想提起她父王的,然而摄政王相问,她又不能不答,于是心头徘徊了下,瓮声瓮气回了一声,“民女父亲曾是平威王……” 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原来是县主。” 楚芝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只觉得他周身像是裹着凛冽的寒气,令人望而生畏。 魏邵见她羸弱的肩膀似乎缩了一下,忽地笑了开来,“孤这张脸,丑陋吗?” 楚芝不知他怎么没头没尾地扯起这个,却也知道这是道送命题,于是慌起来,倒豆子般道,“没有,摄政王正气凛然,您的脸就是至上的荣耀,又怎么会丑陋呢?” 连说的话都如出一辙,魏邵不由得又挑起了嘴角,“这句话……娘娘教了你多久?” 楚芝见他眸色似乎又加深一分,心不明所以地提了上来,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缓声道,“娘娘她没有教过民女,这一切都是民女的肺腑之言……” 魏邵捏了捏眉心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楚芝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 魏邵收回眼神,拔腿进了顺宁宫。 柴维在园内扫着昨夜被风吹雨打而落下的残枝败叶,回过身,才见摄政王不知何时已经跨入了园里,脸上有风尘仆仆的惫倦之态。 心头纳闷,他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莫非是披星戴月赶了回来? 他搁下笤帚,上前给他请安道,“给摄政王请安,奴才马上给您通传。” 魏邵颔首唔了一声。 他一路疾行到了廊庑底下,他却是进不了内门的,只遥遥冲着仲夏道,“仲夏姑姑,摄政王驾到,烦请您通传一声吧。” “怎么这么快?”仲夏也暗暗嘀咕了一声,这才道好,踅身进了明间。未几,打帘出来道:“娘娘道宣。” “好勒!”柴维说着又折了回去,对着那芝兰玉树的身影打了个千道,“摄政王,娘娘有请——” 第二十七章 嘉月刚从折子堆里抬起头来, 眼看着魏邵已走到了跟前,许久不见,他好似瘦了些, 那张刀刻斧凿似的脸, 显得愈发清冽了,只是脸上紧绷着, 仿佛谁欠了他银两。 嘉月眨了眨眼,莫非事情办砸了? 魏邵见她满脸无辜的样子, 眉心这才舒展了些, 拱手向她请安道, “娘娘万福金安, 几月不见, 请问凤体安和否?” 嘉月嘴角微扬道, “承蒙摄政王挂念, 本宫康健得很。” 按惯例, 嘉月议政的时候, 旁边是没有人侍立的,因而他又压低了声线, 温吞地加了一句:“每月还痛吗?” 虽然他没明说是什么,可嘉月还是不由得刷红了脸,支吾着别开了视线,嘴里嘟囔,“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药都有按时吃了吗?” 说到这个, 嘉月心口不免一股浊气升了上来, 就在他离京后, 李院正天天上顺宁宫来把脉,若是像寻常那般, 请个平安脉,倒也无妨,然而李院正却声称她阳热不足,凝滞不畅,需得吃药调理。 于是一碗碗苦得令人作呕的药端了过来,她只能捏紧了鼻子,囫囵吞枣地灌了下去,再捻起一颗雕花蜜饯含在嘴里,半晌才压住那一阵阵返上来的苦味。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李院正,原来是他的人。 嘉月拧起眉心道,“吃不吃……与你有何关系。” “也无妨,待会臣自回去太医院调取医案,看娘娘的病症如何了,需不需要加剂量……” 她拍着桌案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他身前,虽然个子堪堪到他的肩膀,却昂着头,怒目圆睁地瞪着他,“本宫吩咐你的事情,你办糊了?怎么几日不见,脾气跟吃了枪药一般。” 他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眼底到底是软了下来,唇角一弯,笑容如阳春三月,“臣也是为了娘娘着想,臣就这么不值得娘娘信任吗?” 嘉月慢慢踱开了,“倒也不是,本宫若信不过你,就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了。” “娘娘如此信得过臣,臣真是不甚惶恐,”魏邵幽幽叹了口气,负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嘉月身后,“放心吧,您交代的事情,臣都办妥了,这些中官打的皇上的旗号强取豪夺,地方的官员都不敢得罪,只好高高供着,不仅古玩珍宝,还有如花美眷,纷纷争相赠送,以此来卖人情。” 嘉月嘴角轻微一捺道,“都是官,场浸,淫久了的老积年,免不得染了一身歪风邪气。” 如何整顿这股歪风,这就是她下一步的计划了,不过现在还不急,总得徐徐图之。 说着她已到了南炕边上,提起裙裾坐了下来,魏邵也就跟着坐到了对面的位子上,这才从袖笼里抽出了一本册子递了过来。 嘉月接过一看,上面赫然是这些流水进账,金额之大,令人止不住咬紧了后槽牙。 她翻动着册子时,他的目光扫了过去,不经意的,从那张无暇的脸上,发现了一点淡淡的倦容,浅浅的两片青影在眼底沉浮着,凝了须臾,那抹青色在他眼里逐渐地蔓延了开来。 拢在袖子底下的手不自觉攒紧了些,俄而嘴角又浮起一点无奈的笑意来。 嘉月看完了册子,问题便抛了过来,他收起那点不切实际的猜想,肃正了脸色,事无巨细地从头道来。 复完命,乌金终于破开云层,钻出了一丝萎靡的光来。魏邵瞥见廊庑底下提着食盒走动的宫女,估摸着已快到晌午了,便不再多留,又说了两句便辞了出来。 他走后,又沙沙落起了雨,嘉月用过午膳,和着雨声,便沉沉地睡了一觉。 入了夜,却是神清气爽,批起折子来更是有如神助,不过须臾,就看完了厚厚的一沓。 窗外的雨一直没有间断过,沙沙的击打在树上,像夜里的海浪,一波一波地翻涌着。 门外隐隐有谈话的声音传来,少顷,忍冬打了门帘进来报:“娘娘,摄政王来了。” 嘉月手中的朱笔一顿。 白天的政事早已谈完,他这会儿冒雨不请自来,为的当然不可能是政事。不过,她刚好有话问他,白天不方便说出口的话,还是夜里方便。 “宣。” 忍冬折了回去,引魏邵入内。 嘉月头也不抬,只垂头在折子上圈了一道朱圈道,“给摄政王上茶来。” 魏邵给她请了安,忍冬则奉上了一盏热茶来,接着替他们阖上了门扉。 魏邵拿起茗碗,撇了撇浮沫,轻呷了一口,搁下茗碗,这才引入了正题:“臣虽得娘娘重用,毕竟没有三头六臂,若下次又需要离京数月,岂不又让娘娘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因而臣想替娘娘引荐一人,他或许能助益您良多。”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2节 想来她这阵子受到世家排挤刁难之事,他已经知道了,不过她倒也不意外。堂堂的摄政王,底下的势力亦是不能小觑,不用他开口,自然有人上赶着做他的眼,做他的耳。 “谁?” 他眸色黯了黯,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顾銮仪。” 嘉月心头却浮起一丝疑虑,据她所知,他之前掌管九门,和顾星河打过不少交道,那也仅限于公事而已,她派人留意过,这两人私交甚浅,只能算是个同僚。 见她眉心微蹙,凝神思考着,他不禁笑了起来,“娘娘觉得此人如何?” 嘉月一脸赞赏,嘴角含了一抹浅笑道:“权通达变,稳重老成,是个难得的将才。” 那笑容落入他眼里,像是一滴浓墨坠入了心湖,墨色一点点扩散出来,到最后整个胸腔都被填满。 想起他安插在顺宁宫的眼线来报,说太后近来时常召见顾銮仪,有时候宫门下钥还召见入宫议事。 他不由得想,她是不是把顾星河变成了第二个他? 他五指缓缓收拢成一个拳,胳膊支在炕桌上,宽大的身子骤然欺近了过来,慵懒又带着几分磁性的声调像是会蛊惑人心,那深邃的眸子也恍如渊谷,“那么臣与之相比,又如何?” “你……”她蓦然咽了咽口水,脖子也止不住朝后仰了几分,舌头打结道,“你为何要和他相比较啊?” 他见她迟疑,这才拉开了距离,眉骨微动,语气却冷了几分,“他也做了娘娘的裙下之臣?” 嘉月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敛去。 “娘娘这回又仰慕谁的英姿?” 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凝着一层寒霜,嘴角却讥诮地笑着。 她心口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伸手指着他,指尖却在哆嗦,“放肆!放肆!” 红馥馥的唇气得微颤,像是一朵任人采撷的花。 他一下子会悟过来,原来他是误会她了。 “娘娘息怒,是臣心胸狭隘,妄自揣测,”他屈膝跪伏在她脚边,仰起头看着她,“娘娘有心火,要打要骂都是该的,臣甘愿受罚。” 她眉间打结,眸子里像淬了毒,“你监视本宫?” 他掩下长睫,声音像平静的湖水,“臣怕娘娘应付不来,便差人留心顺宁宫的动静,臣一回京,那些人便都叫撤了。” 嘉月哼了一声,“既然你对本宫的动态了若指掌,难道你就不知本宫处心积虑给顾銮仪和乐融县主牵桥搭线?你的属下都是废物?” 他乌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收敛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娘娘说得没错,都是臣的不是。” 嘉月见他认错倒还诚恳,心头那股盛气这才抑平了些,却仍有一点微愠的火舌煨着她胸腔,于是顺势而道,“别急,本宫也有话要问你呢。” 他笔挺地跪着,纹风不动,“娘娘请说。” 她凝住他,徐徐道来,“去年腊月初三夜,到永熹宫来,不是你的目的,而是你的借口吧。” 他默了片刻,没有隐瞒道了一声是。 “那夜里,燕无畏召你入宫,屏退众人,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嘴角忍不住抿成一道直线,狭长的深眸里似有惊涛骇浪一闪而过,很快便化成一汪平静的湖,“恕臣无法坦言相告。” “好,那本宫不逼你,只再问你一句,你接近燕无畏,真正目的为何?” 他双拳握紧又松开,半晌才开了口,“娘娘还是打吧。” 虽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不要紧,她总有办法查出来。 于是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君所愿,那你把袍子解了,只要你挨了本宫三杖,这事就算揭过。” 他倒是松懈了下来,只幽幽道,“只要娘娘能消气,臣无有不从。” 嘉月的气虽消了,可打还是要打的,不打不长记性嘛,于是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目光四处巡睃着,忽见髹漆的月牙案上搁着一把紫檀柄的镂雕芦雁三镶如意。 于是走过去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踅了过来,却见他依旧跪在那里,衣裳齐整,八风不动,便从背后伸出手探过去,准备扯开他的衣带。 然而手刚碰到带子时,却被他的大掌摁住了,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仓惶,“等、等……” “怎么?”她拿着那柄如意,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手掌,轻哼了一声道,“怕痛?” 他抿紧了唇。 她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道,“本宫才不会手下留情。” 他喉结滚了滚,才迟疑道,“臣……的后背有火烧过的瘢痕,怕污了娘娘的眼,恳请娘娘……熄了灯再打。” 嘉月瞧见他脸色一会煞白,一会涨红,羞愤难堪的情绪含在他抿成一线的嘴上。 她怔住了,忽而又回想起他们每一次共赴巫山,他都率先吹灭了蜡烛,她又想起,她抱住他时,总感觉那背上粗粝得刮手,每每他被她碰到,浑身会僵了一瞬,接着——无情地拿下她的手。 她总以为那是他心里有人,却不知那是他脆弱的伤口。 第二十八章 嘉月大度体贴, 虽有一丝好奇,也无意窥探他的过去,就这么顺了他的意思, 熄了灯。 适应了漆黑的环境, 魏邵这才低头解起衣带来。 因为什么都看不清,那细微的声音被无限地扩大, 窸窸窣窣地,两人都不约而同陷入了同一个幻境里, 一点点的燥意逐渐侵蚀了毛孔, 仿佛这不是在受惩, 而是在那温软的床榻之上, 行敦伦之事。 嘉月咬住了下唇, 镂雕的纹路陷入了掌心里, 强行把思绪拉回现实。 手起杖落, 那柄如意落到皮肉之上, 闷闷地响了一声, 与此同时,又听到他从鼻腔里传来低沉地闷哼。 她却恍若未闻, 举手又落下一杖,这回,她见他如高山挺阔的背,也微微塌了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心头微蜷了起来, 然而手却没有停顿, 很快就落下第三杖。 三杖毕, 她丢下了如意,发现后脖子多了些潮意, 发丝粘腻地贴在上头,有些难受,于是抬手拢了拢头发。 却没料到另一只大掌也探了过去,恰恰覆到了她的手背之上,就着她的手,扣住了她的后脖颈。 干燥的掌心与手背的相触,霎时像一群蚂蚁爬过,酥麻麻的蔓延了开来。 她瞳孔微震,一片温软的唇已贴了上来,轻衔住了她的唇,细细地磨着。 那只大掌也逐渐灼烫,力度也渐次加深,越来越紧促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脑里仿佛灌入了咸涩的海水,迟怔怔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起来。 霎时间翻江倒海,绫缎与白玉壶春瓶厮磨着,磋出细细的火花来。 她紧紧咬住了唇 ,眸底晕了迷迷滂滂的春色,一丝低?吟从唇缝里刚溢了出来,却被堵了回去,只剩下含糊的气息交缠着。 一双手无所适从,想搭上他的背,想到了方才他的羞愧,抬了一半,又顿住了。 却不想他也停了下来,熠熠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明明帐子里黑黢黢的,可他专注的模样,好像能洞察出什么。 她面色有些尴尬,正欲收回手,手背传来一阵滚烫,是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牵着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寸寸地移过去,引着她落在他阔背之上。 “这里,是娘娘的了。” 她小心地覆了上去,掌下的粗糙隐隐刮过她的手,清晰的纹路像海边嶙峋的礁石,但又不十分冷硬,而是一种炙热而奇异的触感。 她思绪莫名游荡,那人却像是有所察觉,眼前帐子又晃动了起来,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她无暇他顾,只好把指甲深深掐入了他的肩背里…… 一盏茶后,风平浪静,她直直地躺着,任由他替自己收拾一片狼藉。 拾掇完毕,他也肃正了衣冠,俯身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别起了,睡个好觉。” 她眼里逐渐恢复了清明,语气也十分清醒,“避子丸呢?” 每次云雨后,她总会向他索要避子丸。她已经规划好的人生,不允许被意外打断。而他每次也都会带了一颗黑色药丸来。 不多不少,就那么小小的一颗。 想趁机多索要几颗都没他拒绝了,他只回道,每次都会记得给她带来。 初时,嘉月几经辗转,暗托人验明成分后,这才相信了他,而他们那么多次,她也确实没有怀上。 然而这次,他竟忘了。 嘉月心头浮起一点不安来。 他闻言,手上一顿,收回了手,声音也沉了几分,“忘了,明日再拿。” 话音刚落,拔身而起,拂袖离去。 嘉月目送着他决然的背影,脑海里萦绕着一种顾影自怜的情绪,她闭了眼,身上的每一寸筋骨酸胀无力,这是欢愉后反噬而来的疲惫和空虚。 没关系,她会习惯。这样想着,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片海,而她,则是一叶随波逐流的孤舟,伴着浪潮,很快便进入了黑甜梦乡。 那厢的魏邵走出廊庑,对仲夏道,“娘娘有些疲惫,已经睡下了,不必进去打扰。” 接着掖着手慢慢地往前走着,下了廊庑,是长长的甬道,每走几步,便有一盏宫灯,地上是暖色的,身上飘拂而来的细雨却是冷的。 再走到尽头,拐了弯,复进入另一条夹道,这里的灯却不如顺宁宫的多了,只伶仃的几盏,灰蒙蒙的,出了宫门,更是连那一点阑珊都消失了。 回到摄政王府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这才上床入寝。 头枕着手臂,闭上眼,恍惚间来到一所雅致的府邸,园中几株青竹,假山后有潺潺流水,再走几步则是个偌大的池子,上了小桥,这才看清池子底下养着许多硕大的鲤鱼。 他踮起脚尖,趴在围栏上看着那鱼,从袖笼里掏出白玉糕,掰成碎片撒入了水里,看着鱼儿争先恐后地吃着。 突然,远处似有争执传来,他寻声望了过去,见身材高挑的女子,着一袭兰苕的圆领对襟襦裙,而她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身高只及她腰部的男孩,争执声就是从他们口中传出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锦国公府。 而这两个人不是别人,一个是他的生母冯姨娘,一个则是他的嫡兄燕无畏。 他自然也不是什么魏邵,他是锦国公庶子——燕莫止。 就在他出神的当口,燕无畏眼里霍然淬了火,破口大骂了一声,继而卯足了劲,把姨娘推入池中。 姨娘锦缎的衣裳,一落水变成了秤砣,她拼命挣扎着,那抹兰苕色在水里载浮载沉。 “姨娘!”他瞳孔骤缩,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丢下白玉糕,便发了疯地跑过去,边跑边大喊求救,“快来人,有人落水了!” 冷不防的,他踩到一块湿润的石头,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而脚踝咔哒一声,火辣辣的痛意侵袭而来,他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撑着手肘慢慢地站起来。 这时已有奴仆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跳入池中,捞起来的却是一具沉重的尸首。 他见到燕无畏的身影隐在那青竹之后,一见到来人,便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他双目赤红,顾不得脚踝刺痛,像一阵风奔了过去,一行跑,一行大喊,“杀人犯,拿你命来偿我娘的命!”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3节 燕无畏眼里闪过一丝惧色,“胡、说八道!疯子!” 说着他倒退了几步,却被燕莫止一头撞倒在地。 燕莫止像一头嗜血的幼兽,体内有一股发狠的蛮劲,撞倒他后,立马欺身而上,伸手牢牢地掐住了脖子。 他语气笃定,“是你推了阿娘!” 燕无畏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四岁的小儿撞倒,更没想到这双手竟掐得他说不出话来,他仰面朝天,因窒息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 燕莫止还在加深手里的力度,忽地一阵风吹来,一道严厉的声音灌入了他的耳朵,“竖子敢尔!还不快停下!”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锦国公一脸怒容地走了过来,浓眉方脸,一撇胡子微微卷翘,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让他憎恶到了极点。 他含着恨意,抿紧了嘴,继续施加力道,却不想锦国公已几步到了他跟前,扒开他的手指,大手提溜起他的领子,把他扔了出去。 他从廊庑上滚落了下来,像个蹴鞠翻滚了几圈,直到后背撞上了假山才停下,骤然的剧痛令他五脏六腑都蜷了起来。 他抬起朦胧的泪眼,朝着燕无畏看过去,只见锦国公蹲在地上,抱着燕无畏,嘴唇翕动,似在哭泣,“畏儿,畏儿!” 原来他不是不懂爱,只是他不配得到他的爱。 他深呼了一口气,捂着胸口缓缓地站了起来,一点点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就想针扎一般疼痛,可是他不在乎,走到了他跟前跪了下来,小声啜泣道,“爹,阿兄把娘亲推下池子了,我阿娘是被他害死的……” 锦国公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薄薄的唇就像一把刀割在了他心尖,“止儿,你看错了,你阿娘是失足落水的。” 他头摇得如拨浪鼓,眼里的泪也簌簌掉了下来,“不是……真的不是……我亲眼看到……” 锦国公冷冷地打断了他,“够了!别再说了!” 他指甲深掐进掌心,却妄想着还能从他这得到一丝怜悯,几步膝行了上去,抱住他的腿道,“爹,阿兄是您的儿子,我难道就不是您的儿子吗?” 锦国公默了默,这才道,“只要你安安生生的……” “不!” 锦国公抱起燕无畏,冷静吩咐管家,“止儿失去母亲,过度悲痛,神志不清,着日送到定州庄子去吧……” 几只大手很快将他擒住,他几番挣扎,拳打脚踢,皆无济于事。 “等等,让我再见母亲一眼!” 仆人们觑着锦国公脸色,得到他的点头,这才放开了他。 一松开桎梏,他撒腿就跑,池边上,冯姨娘安安静静地躺着,脸上惨白,身上摸着冰冷冷的,他握着她的手,手指还很软,可是他明白,她已经没了。 “阿娘、阿娘……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好不好……”他泣不成声地说着,说到最后,身体骤然一挺,竟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睛已肿成一线,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痛的,尤其是心头,更是骤缩成一团。 他晕晕乎乎的,觉得自己像飘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浪的涌动轻轻地摇曳着,可过了会子,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错觉。 他的身下,真的在动。 他像一只崩簧1一弹而起,随即而来,却是眼冒金星,浑身更像是被拆过了一般,他扶着额头靠在车围上,过了半晌,眼前才逐渐显露了出来—— 一椅一榻一小几,四壁两窗一门而已,他就是躺在这张榻上的,而他的脚边则坐着一个身材丰腴的嬷嬷。 一见他醒来,她关切地问:“小公子,你醒了?” 他怔忡地看着她,伸手去扯她的袖子,“我娘呢?” 嬷嬷道,“冯姨娘在池边摔了一跤,不幸落水身亡,你放心,公爷会为她厚葬的。” 他攥着她的袖子央求,“放我下去,让我再看她一眼!” 谁知嬷嬷却变了脸色,冷冷地掰开他的手道:“小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求、求你……”梦魇中的燕莫止痛苦地低喃,手指扭曲地攥皱了床褥,终于从胸腔里传出一声哀恸,睁开眼,却见自己躺在摄政王府——那张宽敞却有些冰冷的床上。 —————————————————— 1为防止刀、剑出鞘,在鞘口安装的卡簧。 第二十九章 永德二十三年, 锦国公府。 这日国公夫人秦氏归宁,大大小小的包裹装上车厢,临要登车之际, 她贴身的侍女冯氏突然犯了头晕, 秦氏体恤她病重,便留她在国公府养病。 没想到这一留, 竟留出一段事来。 这年的国公方过而立之年,正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而冯氏虽为婢女, 可仪态静雅, 容色如玉, 性子不温不火, 更因几分才情而深受秦氏信赖。 锦国公被同僚相邀喝酒, 回到府邸里已是醉得路都看不清了, 他更是忘了妻子归宁, 一回家就直奔秦氏的书房里, 想以此疏解那股无从发泄的邪火。 此时的冯氏因头晕,自己房里太过嘈杂, 便躲在书房后的碧纱橱睡着了。 锦国公推开书房见秦氏不在,正要踅出门时,冷不防被门槛绊住了脚,双膝一下子跪在地砖上,而那扇门也被他的脚踢中, 砰的一声又阖掩了回去。 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刚转过身, 却听碧纱橱内传来细微的声响。 碧纱橱后放着一架矮榻,秦氏偶尔看书练字乏了, 就会歪在这张榻上小憩片刻。 于是他心头又燃起希望,慢慢地踱过去,轻推隔扇,眼前的一幕令他呆住了。 矮榻上侧卧着一个玲珑曼妙的女子,因是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那一袭藤紫色的襦裙,外罩了一层东方既白的长褙子,裙摆层层叠叠地逶迤到了地上,像是傍晚时天边一朵秾丽的云。 他伸手一探,便抓住了那片云。 酒醒之后这才发现酒后失德,看着身侧呆若木鸡的冯氏,心里莫名有了迟来的恐慌,心头琢磨了一下,摘下贴身的玉佩递给了她道,“这块玉佩你拿着吧。” 冯氏眼风都不扫一眼,她的眼底洇着一抹红,可眼泪却干涸了,连声音也有些沙哑,“公爷不必拿这东西堵奴婢的嘴,既然您不省人事,奴婢就当没发生过这事,还请公爷休要再提了。” 锦国公有些懊恼道,“都怪我喝酒误事,你恨我也是应当,你就收下吧。” 冯氏冷笑,“收了您的信物,好叫人以为奴婢惑主?” 锦国公就怕她毁了自己一世英名,只得问道:“那你想如何?” “不如何,公爷怕毁了名声,奴婢也只会为自己清誉着想,奴婢说过了,只要公爷不再提起这桩事,奴婢更是一个字也不会提!” 然而冯氏信誓旦旦,锦国公却仍是担忧,一旦此事公之于众,泰山大人不会原谅他,他在朝中更会举步维艰。 想当初他为了仕途,高娶了庆国公的那飞扬跋扈的女儿为妻,这才平步青云,一路到了现在的成就,他也曾答应过妻子,终身不纳妾侍,也就是如此,他们夫妻在京里素有伉俪情深的美名,他不能让这点隐患成了他不可磨灭的污点。 看着冯氏油盐不进,他只能暂时收回玉佩,心里却暗自盘算起其他办法来。 回到自己房里,他立马叫来小厮,在他耳边叮嘱了一番,小厮边听边点头,等他交代完,忙不迭去了。 过了几天,冯氏的母亲火急火燎地来找冯氏,原来是阿弟替人打抱不平,生生打死了人,没想到那人竟是高官之子,因而被拿下大狱,听说要择日处死。 于是她写了状书走遍了各个衙门,没想到那些人一听到她提起阿弟的姓名,便连连摇头,她苦苦央求,却被撵了出去。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眼看处决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却连阿弟的面都见不到,母亲亦是跟着到处跑,很快也累得病倒了。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阿弟竟被无罪释放了,问起缘由,他豪迈一笑道,“没想到,锦国公竟是如此重义,这回可真是托了阿姐的福啊……” 冯氏一听,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果不其然,锦国公再一次来到她跟前,她只得跪了下来,重重地给他磕了一个头,“奴婢多谢公爷救了阿弟……” “不必这么客气。”锦国公笑着,把那块带着余温的玉佩塞入了她掌心,“这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冯氏垂眸盯着那块玉佩,又见他眸里冒着精光的笑意,还想要说什么,想了想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喉咙登时被噎住了,只得掐了掐手心,默默把它收入袖笼里,漠然道,“那奴婢就谢过公爷了。” 冯氏收下玉佩,自然不敢声张,没想到还是惹出了事,秦氏回府后,偶有一日发现了藏在她床底下的玉佩,登时火冒三丈,质疑冯氏偷了玉佩。 遂把冯氏叫到跟前来质问,没想到冯氏拒不承认,又死活橇不出她的嘴,因而请了板子,叫好生着实地打。 十几杖下去,冯氏的双股早有鲜血流出,春碧色的裳裙被染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板子打下去粘连着血肉,高高提起,重重拍下。 冯氏咬紧牙关,豆大的汗滴簌簌垂了下来,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可为了不牵连家里人,还是一声不吭。 就在她晕晕乎乎时,只听一声雷鸣般的声音想起,“住手,都住手!” 板子到底停了下来,然而,她却挨不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锦国公想过去扶她,再看秦氏铁青着一张脸,脚下踯躅了片刻,才道:“娘子为何打这婢女?” “公爷来得正好,”秦氏手里吊着玉佩,手一横在他眼前扬了扬,“我平日里最信任元霜,没想到她竟然趁我不在,偷了公爷的玉佩,你说这丫头该不该死?” 锦国公回头看了冯氏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到底不忍心,便豁出去道:“娘子误会了,是我送给她的。” “什么?”秦氏一听眉毛都竖了起来,一拍桌子道:“原来是这丫头打了惑主的心思,那更该打了。” “不是,你听我解释……” 锦国公的话一下子被秦氏打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难道……是趁我归宁之时,这丫头就……” 锦国公冷汗直流,急忙给她扇风道,“娘子……娘子快息怒,不是你想的那样,是……这我见这奴婢干活勤快,随手赏给她的,没想到竟惹了个乌龙,这叫我愧疚得很呐……” 秦氏见他殷勤的模样,想了想,这才作罢了。 却没料到,得到秦氏原谅的锦国公贼心不死,开始背着妻子与冯氏私.通了起来,冯氏也因此怀了孕。 没办法,只好抬了做姨娘,到了第二年,燕莫止出生了。 燕莫止从幼时起,便时时受到嫡母刁难,嫡兄欺□□骂,父亲在他童年时一直是缺失的,就连自己的姨娘也对他颇有怨念。 他一直不省的这是为何,还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可他愈加谨小慎微,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欺辱。 国公时常不着家,府中诸事不管,很大程度也助长了秦氏和燕无畏的暴行,可他发现,他们的恶意不仅对着自己,也对着他的姨娘。 得知了此事的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们是都是孤立无援的人,应该互相保护,才能在这明枪暗箭的府里生存下去。 那日他路过姨娘厢房,听见里面隐约有争执声传来,便趴在门边偷听。 少年的声音十分嚣张,“冯姨娘,你别以为我叫你一声姨娘,你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吧?你不过是我阿娘的婢女,一个勾引主子的荡.妇!要不是你,我阿娘怎么会几度求死?她腕上的疤痕,这就是你的罪证!” 姨娘叹了一口气道,“以前的事,我已不想提,我说过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如今虽成了姨娘,也只求安身立命而已,为何你们母子一直不肯放过我……” “安身立命?”他笑了笑,“你安身立命的时候,我阿娘在以泪洗面,你高枕无忧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他们这些话,燕莫止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勾引、什么荡.妇,他也未解其意,但他能分辨出来,谁在咄咄逼人,谁在委曲求全。 他一脚踢开了门,对上嫡兄那张可憎的脸,抬脚狠狠踢中他的膝盖,“你走,不准你欺负我姨娘!” 燕无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姨娘就是个……” 燕莫止上手扯他的衣襟,拽他的头发,“闭上你的臭嘴,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4节 两人顿时打做一团。 “住手,都住手!”冯姨娘上前把他们拉扯开,冷冷瞥了燕无畏一眼,拿起笤帚威吓道,“目无尊长、欺负幼弟,你还不走?是要等我收拾你吗?” 燕无畏这才悻悻而归了。 燕莫止看着姨娘羸弱的身影,可她却拿起笤帚挡在自己身前,忽然就笑了起来。 冯姨娘回过身见他傻笑着,登时骂了一句,“你是什么身份,怎敢和他打架?你姨娘可不会保你!” 燕莫止怔住了,木然地看着她,最终瘪了嘴,乌溜溜的眼里含着泪,“我不想让姨娘受欺负,姨娘怎么反倒生我的气?” 冯姨娘瞳孔震动,一滴泪从眼角坠了下来,怔忡了半晌,才一把抱住了他,伸手一顺着他的头发,声音颤抖道,“止儿,我的好止儿……” 一股暖意从他心头流淌而过,他怯怯唤了她一声,“姨娘,你不生我气了吗?”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她这么说着,又细细抽泣起来。 他伸出了手,轻轻地圈住了她的脖子,瓮声瓮气道,“那以后我来保护姨娘,姨娘也来保护我好不好?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冯姨娘愈加泪流满面,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好……” 从此,孤苦伶仃的两个人终于有了依靠,却不想,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母亲就被燕无畏推入池中而香消玉殒。 后来,他到了定州,庄子上只有他一位主子,奴仆待他倒还不错,他就这么渐渐长大,直到他十二岁,一直侍奉他的嬷嬷突发恶疾,弥留之际,终于告诉了他真相。 原来她当日曾撞到了国公行不轨,事后被他以全家性命相威胁,又把她送到定州看守庄子,这一守,就是这么多年。 嬷嬷知道的事情不多,但他也能从那些只言片语里拼出事情的真相,他终于明白,为何阿娘怨怼他,倘若没有他的出生,她或许还能过得更好。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阿娘那么委屈求全还不肯离开,也是因为他的存在,成了她的阻碍。 知道越多,对国公府一家的人恨意就越深,可他又时常陷入一种迷障里——他身上流着燕权的血,他从来也不是干干净净的人。 他和庄子里的侍卫学功夫,央着奴仆给他找书打发时间,到了十六岁这一年,他第一次,走出了庄子。 而这一年,锦国公府一连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是锦国公被被弹劾狎?妓,被罢了官,褫夺了爵位,而后是秦氏被抓到与人私通,两人的面子里子都没了,连带着燕无畏也受到了牵连。 建京是彻底待不下去了,只能灰溜溜逃回老家,没想到回家的路上,竟然遭遇了劫匪,锦国公和秦氏命丧当场,只有留在建京的燕无畏侥幸留下一命。 第三十章 崇临元年, 七月。 天边一碧如洗,不见一丝云彩。御和门散了朝,文武大臣鱼贯而出, 边走边交头讨论着方才朝会上的事。 就在刚才的朝会上, 余左通政弹?劾户部侍郎肖博山赌?博,铁证如山, 肖侍郎不得不辞官认罪,然而皇太后和摄政王意见相左, 最后只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停职半年, 再由监察院重新考课入仕。 这件事, 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 却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 自先帝以来, 首辅权势滔天, 朝堂上更是有一套不成文的为官之道。 郦首辅九故十亲里在朝为官的人, 往往在朝中如鱼得水, 即便是个远亲小吏,别人也不敢轻易冒犯, 更别提弹?劾了。 可新帝登基才刚半年多,就有人敢弹?劾郦首辅的外甥,且那人只是一个正四品大员。圣淑还肯定了他的作为,这是不是说明,圣淑已经起了打压首辅的心思? 走出了城门, 官员们还在窃窃私语, “圣淑到底还是年轻, 她也不想想,郦首辅一个三朝元老, 岂是她一个娇女子和小娃娃拿捏得住的……” “莫说是她,就连先帝,还不是对抗不了郦家?” “等着吧,总有一日,她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话间,已经走到各家的马车前,于是拱手作揖,分道扬镳,车轮滚滚驶过长街,渐渐的分散在一抹层峦叠嶂的墨影中了。 当夜,嘉月召见了燕莫止,虚与委蛇后,又到了含情脉脉的辰光,她扑进他怀里,他也俯头温柔地浅啄她的唇,不染情?欲,仿佛是把她当作掌心的明珠来爱怜。 未几,他结束了这个吻,把头枕在她肩膀,薄唇贴近了她的耳,一点点滚烫而刺痒的气息裹住了她,痒得她止不住想躲,然而他立马伸出大手摁着她的肩,令她动弹不得。 “郦延良在朝中的威信已经根深蒂固,娘娘就没有想过,今日此举,反而会打草惊蛇?”他微烫的唇贴着她的耳,声音压得极低,可却字字清晰地传到她耳里来。 嘉月怔了怔,心忖魏邵果真厉害,这么快就察觉了是她所为,既然他都能察觉,那么其他人也肯定有所怀疑。 她扬起下巴,朝他无声地弯了弯唇,几乎是一瞬间,就勃然变了脸色,伸手搡开他。 眸光又扫到翘头案上的笔洗,疾步走过去端了起来,咣的一声,用力地摔到了地上。 笔洗碎了一地,水打湿了地面,迅速地蔓延了开来,她斜乜了他一眼,“别以为你是摄政王,就可以左右本宫的决定!本宫是皇帝的嫡母,你说他是听我,还是听你这个假皇叔?” 燕莫止的嘴角一捺,脸色亦是结起一层冰霜,“娘娘不信任臣便罢了,什么叫假皇叔?臣是先皇的义弟,莫非有假?难道先皇驾崩,他的话便不管用了?” “谁都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再说人心易变,为了大绥着想,本宫扫清朝堂障碍,又有何错?”嘉月立马接口道,转头又一只毛笔朝他丢了过来,不偏不倚,笔锋弹到他的胸前,在上面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障碍?莫非只有娘娘为了大绥着想,臣难道不是为了大绥吗?既然您把臣当障碍,想必也无须臣替你出谋划策,臣这便告辞了。”燕莫止拂开毛笔,冷冷说道,眼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这么洋洋洒洒离去了。 待他一走,仲夏等人立马围了过来,关切地问道:“娘娘和摄政王这是怎么了?” 仲夏看着地上一片狼藉问,“怎么还摔上东西呢?” 忍冬骂道:“定是那摄政王不识好歹。” 春桃觑着嘉月的脸色,倒是从容淡定,不像是刚发过火的样子,心底起了疑。 嘉月见她们忧心忡忡的模样,反倒安慰起她们来,“不要担心,本宫没事。” 三人只好劝她不要置气,收拾完碎片后便退了出去。 廊庑底下,柴维掖着两手等着她们出来,一见到她们,立马迎上来道,“娘娘怎么又跟摄政王起了争执?我刚才见摄政王寒着一张脸,身上那么长的一道墨痕……” 谁知三人听后俱是一笑,春桃更是拧起他的耳朵道,“你啊,原来躲着听壁角呢,娘娘的事,岂是你这等小卒可以打听的!还不快走!” 柴维哎哎地痛哼了两声道:“好姑奶奶,饶过我吧,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是一心为着娘娘好吗?” 仲夏道,“娘娘歇下了,你就不必操心了。” 柴维一听,只得往二门外去了。 第二日,燕莫止直接告病没来上朝,廷臣们心里都有些纳闷,这摄政王人高马大的,怎么就病得上不来朝了,不会是有什么秘辛吧。 结果刚下了朝,一个言之凿凿的消息就从这群同僚里传了开来,原来是一个臣子进顺宁宫觐见,遇到那个忿忿不平的小太监柴维,听了他和其他人绘声绘色地说起昨晚之事,暗自心惊,赶紧告诉了好友,消息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来。 到最后的版本,赫然已变成了——太后夜召摄政王进宫,两人因为政见相左起了争执,太后气得摔碎一堆东西,摄政王的脸更是被划了好长一道伤口,最终摄政王冷着脸,摔门离去。 之前脸上还维持着和睦,现在连装都不想装了。 好,好得很!太后和摄政王生了龃龉,那谁还有心思理会朝堂之事?那些心生警惕的廷臣们,在得知此事后,俨然已松懈了下来。 到了第三日,摄政王倒是来了,只是额头上又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看那中央是暗沉的红,边缘则微微鼓起,看样子已然结痂。 臣子们心头沸腾起来,看来传言非虚! 燕莫止一贯面无表情,感受到底下好奇的目光,也依旧波澜不惊,一直撑到了朝会结束。 走出御和门,几个胆子壮的臣子附了上来道,“摄政王可要保重身体啊!” “摄政王额头上是怎么了?” 燕莫止摸了摸额头上的血痂,淡然道:“哦,被狸奴挠了一下。” 那两个臣子面面相觑,心里却是想到一块去了:什么狸奴,分明就是太后……摄政王还能当作若无其事,真是可歌可泣啊! 燕莫止可不理会他们如何想,悠悠然的从他们身前踱开了…… 一转眼到了八月。 烈日炎炎,天光无影。贡院里的学子结束了共九天七夜的秋闱,三三两两走出了贡院,再观脸色,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到了八月底,全国各地已开始放榜。这批学子中拔得头筹的多为寒门世子,按照以往,这些优秀的学子即便步入仕途,往往晋升空间也十分有限。 然而嘉月省的,这些人与自幼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不同,既有满腹经纶,又更加脚踏实地,于是不拘定例,亲自从这些学子中录用了一批人,选拔为官吏,并且得以重用。 寒门世子到底势单力薄,一时之间难以与世家抗衡,除了着力培养,她还准备从都察院开始整顿,从而打击各大世家的势力。 此时的都察院依附郦首辅的势力,早已不是天子的耳目,更失了对百官监督的作用。 不过这一举动自然就受到重重阻碍。 朝堂之上,年轻的官员上疏请求三法司:“朝散之后,当即入衙办事,各衙门需要互相监督,按章程行事,将事情按繁简顺序区分为不同日期的程限,若过期限而未告竣,应根据轻重惩处。” 帘后的嘉月还未开口,大理寺卿立马站出来驳斥道:“杜卿谬矣,我大理寺的案件浩如烟海,即便是没日没夜的办理也难以做到杜卿所言。” 都察院蔡御史附和,“陈卿所言甚是,杜卿实在年轻,又不在三法司任职,这些琐事哪里能明白呢,这么多年,三法司协同办理的案件也不在少数了,自然有我们一套经验,乍然变了流程,更得乱了阵脚。” 燕莫止锋锐的眸光在他们几人身上扫了一眼,最终定在大理寺卿身上,“陈大理卿,大理寺官吏几何?今年总案件几何,共办结几宗?” 大理寺卿倒是没有犹豫,一一答来。 嘉月闻言这才开了口:“朕听卿家所说,原来这三百余人的衙门,半年里结的案子不过十几宗,就这么个效率,还抱怨做不来?既然做不了,那么淘汰了那些能力不足的官吏,重新换批真才实干的人来,岂不更好?” 大理寺卿深知法不责众的道理,“圣淑息怒,您听微臣道来,三法司三法司,缺了哪个衙门都不行,哪里是我衙门办事效率低呢,一宗案件,先是大理寺初审、之后还得经过刑部、都察院……”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把其他两个衙门也拖下了水,再看看自己,倒也不算脏了。 嘉月一听,果然变了脸色,“卿家说得有理,不过依朕看,诸位经验老练,可却忘了有时候,恰恰是凭经验办事,反而固步自封。” 此话一出,三法司的人脸色都微僵。 燕莫止冷然开口道,“圣淑过于武断了,三法司协作流程依照大盛律,先人百年以来经验传承,怎到了圣淑这里,竟变得一文不值了呢?” “摄政王真会断章取义,”嘉月亦是冷笑一声,“朕何时说过先人的经验一文不值?不过只以经验判断,如何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味墨守成规,只会裹步不前而已。” 两人针锋相对,只差没吵起来,说到最后只能各退一步,选了相对折中的办法,罢免掉失职官员,并且迅速填补上一批德才兼备的士子,而在办理流程上,却仍是依照旧例行事而已。 又是一场火药味十足的早朝,底下的官员们被太后和摄政王的争锋震住了,个个垂着头,生怕他们话锋一转,便殃及池鱼。 直到散了朝,才纷纷松了口气,鱼贯走出了御和门。 第三十一章 夜色沉寂, 夜风拂动流云,白日里余留的燥意,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 顺宁宫里, 嘉月正歪在贵妃榻上看书, 一双小巧地足搁在燕莫止的腿上,被他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里。 “别动——”他手上稍稍施力, 才制住了那双扭来扭去的脚。 她把书盖在脸上,吃吃的笑意从书缝里传钻了出来, 一袭千山翠的坦领襦裙, 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像一支乱颤的嫩荷, “好痒……” “还涂吗?”燕莫止睨了她一眼, 顿了下手中的动作问。 “涂。”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5节 燕莫止这才重新用玉拨蘸了千层红泥, 在瓶口刮去多余的泥, 一点点抹在圆润的指甲上。 嘉月这才稍稍抬手, 将手上的书拿开一点, 眸光悄然从罅隙里投了过去,见他垂着头, 抿紧着唇一点点涂抹着,明明是行伍出身的人,偏在这等琐碎的小事里,总是格外专注。 真是个呆子!她暗暗地想,不过, 也不算讨厌就是了。 燕莫止没有抬头, 头顶却仿佛长了眼睛, 嘴角克制一翘,“娘娘看臣做什么, 臣脸上有花?” “谁、谁说……本宫看你了?”她脸上没来由攀起一阵灼意,拿起书挡住脸,欲盖弥彰道:“我只是有个问题不解,想请教你。” “娘娘有话不妨直说。”指甲涂了一遍,他把玉拨放回托盘,另扯了绢布带子慢慢地缠绕起来。 嘉月信口诌来,“王人者,当如何警惕六贼七害1?” 燕莫止这才抬首,望向她手上的蓝皮书封,最后又将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似乎要从她那张镇定的脸上看出细微的端倪来。 他嘴角勾勒成一弯新月,眸里更是盛满溶溶的清辉,“何时戴圣也写六贼七害了?” 嘉悦瞥了一眼书封上写着硕大的“礼记”二字,脸不红心不跳地摁下书道:“只是偶感而发。” “这问题还能难得住您吗?不会是……您对臣动了真心?” 她斜乜了他一眼,气鼓鼓地坐直了身子道,“摄政王这话可真是伤透了本宫的心,你说说,本宫对你何曾不是真心?” “这……”他脸上竟有几分为难,沉吟片刻才道,“娘娘想证明真心,也很容易,臣的老家有一种法子,只要相对而坐,对视半盏茶的时间,自然能验出真伪,娘娘敢不敢与臣一试。” 至于怎么辨别真伪,他却没有说。 嘉月想都不想道,“这有何难,试试就试试。” 燕莫止暗自攒紧了拳头,抿了抿唇道好。 两人正襟危坐,一场对战,就这么无声地开始了。 一开始,两人都绷着一张脸,静静地望向对方的眼睛,而在对方的瞳孔里,装的却是自己的倒影。 随着时辰推移,满心满眼只能是眼前的这个人,一种光怪陆离的异样感渐渐充斥着各自的心。 嘉月再一次端量起他的容貌,只见他眉睫乌浓,双眸狭长而深邃,清冷出尘,宛如松间明月。 只是那道疤痕着实碍眼,若是伤后处置得当,应也可以淡化不少,可如今……却是不可能了。 心里正胡思乱想着,把他们相识相知的事情一幕幕在脑里演绎了一遍,却看他长睫颤了颤,目光也开始有些飘忽起来。 她好奇道,“怎么了?” 他放弃地别过脸,闭眼轻叹道,“结束了。” 她急着追问,“那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娘娘果真对臣一往情深,臣没有疑问了,”他说着避开她的眼站了起来,拱手道,“天色不早,臣就不叨扰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说道不再停留,踅身朝外走去。 “嗳,指甲还没染……好。”嘉月还没说完,却被那扇打开又重新阖上的门堵回腹中,一阵淡淡的失落感登时浮上心头。 “要走,也不必这么急嘛。”她边说边低头拆起绢带,拿手指轻触指甲,指腹顿时沾上了一抹红,唉,指甲还没上完色呢! 只觉得他离去的背影显得有些匆然,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似乎当那日他提点她切勿打草惊蛇后,她便不必再怀疑他的居心了。 当即她便决定将计就计,故意打摔东西,制造出不小的动静,让顺宁宫的人都听得到,以此借他们的口传出太后和摄政王不合的风声,以此来麻痹朝臣。 而他也在瞬间就反应过来,继而配合她演了这么一出戏,这一演,就这么延续到了今日。 他们的配合愈加默契,只要一个眼神,对方就能心领神会,常常前半刻还短兵相接,后半刻已经“蜜里调油”。 不过她一向惫懒,只要他离去,她也绝不会多沉浸一刻钟。失落也只是短暂的,只一会儿,她又把心思转移到其他事来。 九月已近在眼前,作为堂姐,她自然要给楚芝添一份妆奁,于是唤了春桃来,吩咐开库,取了绢帛、珊瑚、如意、缠臂金等物,全部过目了一遍,这才让人装箱笼里,不在话下。 到了初十这日,天还没大亮,楚芝就被侍女摇醒,其实前一晚便睡不着,辗转了一夜,被拉起来时,脸上已略有倦容。 这会子在梳妆,更是哈欠连天,郁夫人连忙嘱咐道,“待会出了门,可要注意仪态,谨言慎行,便是再困也得忍着,熬过了这日,也就好了。” 楚芝不好意思地笑笑,屈起食指抵住了唇,“我省的了。” 郁夫人循循善诱道,“哦对了,娘娘,今日让小黄门抬了整整两箱妆奁给你添妆呢,这下你底气可壮了,到了婆家,虽要侍奉翁婆,可也不必一味伏低做小,若有人敢不把你当回事,直接挺直了腰板,把他怼回去便是了。” 楚芝心头有些潸然,眨了眨眼里氤氲起的水汽道,“阿姐,阿姐对我是极好的,我必然不能辜负阿姐的心。” 郁夫人又叮嘱了她几回,很快到了晌午,迎亲的队伍来了,在嬷嬷指引下,楚芝拿起却扇障面,拜别姑父姑母,就这么上了花轿,摇摇晃晃了一下午,到了暮云合璧之际,终于抵达了顾府,步红毡,拜高堂,接着入青庐。 新郎宴席谢宾客,直到月上中天,方才回了青庐。 楚芝听到动静忙坐直了身子,直到泠泠的声线传了过来,方温顺地却了扇,扇后一张桃花面,晕着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她羞赧地向他飞去眼神,很快收回了目光。 今日的他一身红袍,长眉入鬓,相比于初见时的霁月清风,俨然多了分春风得意的喜气,那双眼黑沉沉的,没有半分醉意。 她浅浅地弯了唇,甚好,最讨厌一身酒气的男人了。 顾星河也在打量这这个陌生的妻子,上回见时,她分明还有几分稚气,今日一妆扮起来,已然是妩媚娇俏的女人了。 嬷嬷递来用匏瓜剖成的两个瓢,里面盛着透彻的酒液,“新娘新郎喝了合卺酒,从此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两人各自接过,挽过手臂,仰头一饮而尽。 楚芝不胜酒力,刚喝了一大口就被呛到了,只捂着嘴,闷闷地咳红了脸,一抬眸,那双海子似的眼就在眼前,无波无澜地盯着她,她顿觉窘迫,心一横,把剩下的酒液咕噜咕噜几口灌了下去。 顾星河刚想开口,怎知她竟一口闷了下去,完了还用袖子揾了揾嘴角残留的酒渍,颇有几分豪气,他想想顺宁宫里的那位太后,看来蔺家的女儿,大抵都有几分旷达。 他慢条斯理地喝完剩下的酒,再吧瓜瓢放回嬷嬷手中的托盘,再回头看时,她的肩膀已耷拉了下来,垂着眼皮望着地砖发呆,便知她已醉得不轻,于是从她手里接过那只瓢,搁回原处之后,就让旁边的人都下去了。 楚芝见人都鱼贯而出,扭过头问他:“可以睡了吗?” 他沉吟了下,点头道可以。 于是他目睹妻子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起身拖着绵软的脚步走到案前,鼓起腮帮子,吹灭那对龙凤烛,而后回到床边,蹬掉了脚上的翘头履,动作利落地爬上床,而后躺了下去。 新婚夜的龙凤烛有香火绵延的寓意,无意外的话,是要彻夜燃烧的,没想到,冷不防的就被熄灭。 顾星河颇为无奈地瞥了自动滚到床里侧的妻子,只好褪了自己的袍子,放下挂在金钩上的帐子,在外侧躺了下去。 他望着头顶黑黢黢的帐顶,咻咻的气息不轻不重地萦绕在他耳边,令他心头烦躁,无法入眠。 闭了眼,胸前霎时传来一阵热意,原来是她翻了个身,白玉长臂就这么横亘在他胸前。 “县主……” 回答他的依旧是小兽一般的咻咻声。 他咬咬牙,扯过袖子拿开她的手,然而她的腿又缠上来,他只好继续搬开她的腿。 那厢总算安静了些许,他另寻了一床被子,格出楚河汉界,复躺了下来,不过片刻便睡了过去。 天还没亮,楚芝就醒了,毕竟是陌生地方,一醒了就再难睡着,摸着中间赫然多了条楚河汉界,心一下子悬到了喉咙顶。 糟了,她竟然喝酒误事,生生错过了洞房花烛,还导致丈夫厌弃,这……明日没有洞房的佐证,岂不得被羞辱,连娘家也得一并蒙羞。 虽然姑母怕有闪失,早给她备好了一方帕子,上面抹了鸡血,可……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丈夫吗? 忖了忖,她便探出了手去,越过那小小的阜丘,摸到那柔软的布料。 因四周漆黑一片,只能凭手感分辨那是什么部位,在高低起伏的地方摸索了一阵,这才找到一只宽大的手掌,然而手刚碰到他的掌心,她便察觉胸前一窒,再看他,已经撑着双肘,覆在她身上。 他声线还有些慵懒,“娘子想干什么?” 楚芝咽了咽口水道,“郎……郎君,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问:“酒醒了?” 她声如蚊呐,“早就醒了。” 顾星河没有说话,动手扯开她的衣带,一时间,被翻红浪,幼鹿羞鸣,待平息了动静时,天边已隐隐泛起了淡淡的蟹壳青。 ———————————————— 1出自《六韬》:文韬?上贤篇 第三十二章 乌飞兔走间, 又是一年过去。 正月初一是万国朝会,毗邻的各国皆谴了使臣进京拜贺,使臣在驿馆住下。初三, 朝廷则会派出十几个武将与使臣们比试箭术, 一是作为友好交流,二是展示泱泱大国的实力。 御苑里各处都是奇花异卉,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正是初霁的时候, 残雪尚未消融, 天色湛蓝如海, 日影在苑里泛着莹莹的光。 皇帝高坐宝座之上, 太后和摄政王一左一右的陪同着, 下首则是其他大臣的位置。 内侍们提前在远处立了一排箭靶, 参赛的使臣、武将在规定距离内一字排开, 只听皇帝一声号令, 比试正式开始。 选手们握紧长弓,搭上箭矢, 轻轻一抬,瞄准对面的红心,一寸寸拉满,而后咻的一声,长箭便化为一道闪电飞了出去。 数十轮过后, 场上的选手便只剩寥寥数人, 而这其中当属盉丘国的使臣——埃里特最为惹眼。 此人身长九尺有余, 比在场其他人高了大半个头,膀大腰圆, 肤色黝黑,金色的瞳孔俯瞰着众人,颇有些倨傲的姿态。 他不仅长得魁梧,箭术也是极佳,三箭齐发,箭箭正中靶心,将在场的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又是几轮过去,在场就只剩下他与朝廷派出的梁将军一决胜负了。 梁将军性子沉稳,闭着眼不去关注旁边的动态,直到埃里特射出第一箭,他才睁眼,拔弦飞箭,势如破竹。 接着便是第二箭,然而他刚眯起眼,不知从何处扫来一道强光,不偏不倚落到他的眼里,他眼睛霎时一痛,眼前只有黑蒙蒙一片,只听箭已咻的一声射了出去,一声倒彩钻入了他耳里。 他用力眨了眨模糊的双眼,暗自握紧了拳头,寻声望过去,见埃里特勾唇哂笑着,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洋溢着嘲讽的味道。 他用蹩脚地汉语道,“将军,你脱靶了。” 他瞥开眼,淡然回道,“古人有云:‘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1。’我们汉人对待外邦友国,一向都是谦恭下士。” 埃里特听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挑了挑眉猜测道,“所以……你是说你是故意让我的?” 梁将军不置可否。 埃里特顿觉被蔑视,“什么意思?将军最好说清楚,我盉丘国是游牧的国家,上至八十岁老叟,下至五六岁小儿,谁都是射箭能手,你竟敢瞧不起我?” 梁将军揉着眼皮道:“使臣话还是别说太满,且比试下去再说吧。” 于是第三箭比试开始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再一次扫了过来,刺中了他的眼睛,他眼睛一痛,再一次偏了准头。 这会他的眼睛痛得无以复加,只捂着眼,眼泪止不住从眼里流出,埃里特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将军,你好像又射偏了,莫非这回又是谦让?”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6节 梁将军眯起眼道,“这就是你国的气量?” “将军胡说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梁将军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目光扫着他身上的衣物,然而一无所获。 看台的人也发现了两人的异常,嘉月开口问道,“梁将军,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梁将军转过身来,抬起那双充血的眼,缓声道,“圣淑,臣的眼受伤了,恕臣比不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得合不拢嘴。 嘉月立马反应过来,定是盉丘国的使臣动了手脚,于是让他下去休息,又宣太医替他诊断,这才将目光望向了埃里特。 埃里特耸了耸肩道:“梁将军突发眼疾,那……魁首就是我盉丘国的了。” 嘉月翘起嘴角道,“使臣搞错了,比试尚未定出胜负,现在说赢,还为时过早。” 埃里特环视了一周,傲慢道,“这些人,都已经出局了,莫非太后娘娘还有其他人选?” “听说盉丘国无论男女老少都能骑善射,使臣你更是个中翘楚,是也不是?” 埃里特得意一笑,“不瞒太后娘娘,在我们国家,还没有人能赢得过臣的。” 嘉月接口道,“既然如此,朕替梁将军与你比试一番,何如?” “臣无有不从。” 燕莫止斜乜了她一眼,招手唤了内侍过来。嘉月朝他浅浅一笑,接着走下丹陛,径自走到了箭亭中,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掂了掂重量,摇了摇头道,“这把弓太轻了些,拿把重的来。” 换好弓箭,嘉月谦让道,“使臣请。” 埃里特颔首,嘴角带着胜券在握的喜悦道,“承让了。” 接着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压在箭弦上,眯起眼瞄准靶心,不过须臾,箭就飞了出去,两支中了红心,一支则稍稍偏离了一寸来远。 嘉月拊掌大笑道,“使臣果真箭无虚发。” 埃里特金色瞳孔微微眯着,嘴角带着轻蔑地弧度道:“娘娘过奖了。” 嘉月敛起笑容,不再说话,紧接着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搭在了箭弦之上,顿了顿,又再度把手摸向箭筒,加了一支,屏气踌躇半晌,又慢慢地抽了一支搭了上去。 左手持弓,右手以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扣弦,抿紧了唇,眸光像一把锋锐的剑,牢牢盯着对岸的箭靶,而后,三指迅速张开,只见三支箭化做一道流光弹射了出去,啪的一声,一齐落入了靶心里。 全场几乎沸腾了起来,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把弓交给了内侍,“承让了。” 埃里特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半晌后到底心悦臣服地跪了下来,“圣淑箭术登峰造极,臣自愧弗如。” 嘉月寒着一张脸,不作反应,负着手,缓缓踱回了看台。 所有人都在欢呼着,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大袖之下,那一只右手竟几不可查地颤抖了起来。 许久没开弓,到底生疏不少,又是三箭齐发,这一发过去,已着了不少劲儿,她脸上虽是镇定,可里衣却微微泛了一层潮意,风吹在身上,寒浸浸地钻进了骨缝里。 那厢,燕莫止派出的内侍,正巧也在埃里特随从的身上搜出一面铜镜。事情水落石出,全场哗然,盉丘国使臣脸色惨败,灰溜溜地离开了。 斜阳西下,天穹像浸泡了一团团沉甸甸的棉絮,宫里各处开始掌灯,嘉月用过暮食、泡完香汤,便回到翘头案前翻越着礼部呈上来的册子。 每年立春,皇帝需到先农神坛祭拜先农,而后换上具服,亲耕耤田。 可以说,这项国典便是开春以来,最重要的项目之一,从正月伊始,礼部以及京兆尹等衙门就已经筹备起来。 礼部呈上来的册子里,列的正是参与亲耕的三公九卿名单,嘉月刚翻了两页,便听忍冬来禀:“娘娘,摄政王求见。” 她摁了摁发紧的眉心道,“宣。” 忍冬回到廊庑传话,燕莫止则伸出了手掌,示意她不必再进去,而后自己打了帘子拔腿入内。 冷冽的迦南香裹着料峭的寒意,登时融进了温暖如春的暖阁里。 嘉月抬起头望向他,灯下的他总比白日里少了些凛然,多了几分猜不透的柔软,好比此时,他一袭沧浪的直裰,在火光映照下,仿佛三月的风,暖暖地扑到了她的脸上。 她从座位上起来,走到他身前问,“摄政王深夜造访,有事?” 他眸光跟随着她走,轻扬起嘴角道:“臣来,不是为别的,是想起今日,臣还欠了娘娘一句话。” “什么?” 他眸底氤氲着浅浅的春光,薄唇轻启道,“娘娘今日这一箭,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大绥的女子,都应与您为傲。” 嘉月忍俊不禁,戳了戳他的胸膛道,“摄政王何时也学会了油嘴滑舌?” “臣句句肺腑之言。” “那好吧,本宫听到了,”她说着转过身,慢慢踱了回去,“你可以回……” 话没说完,右手便被他宽厚的手掌包轻轻覆住了。 她心头没来由得浮起一阵悸动,剩下的话却是噎在了喉咙,再也说不出来了。 “手还疼吗?”燕莫止的手劲放得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徐徐地把她的手拉到眼前,一寸寸端详了起来。 果然见手背上有了细微地一点红肿,因她肤色白皙,淡淡的痕迹也十分明显。 她的声音有些沉,“你怎么知道的?” “三箭齐发,需要多花上一倍的力气,您用的又是重弓,加上不常使用,必然会有损伤,”他云淡风轻地说着,牵着她往暖炕边上走去,“娘娘先坐着,让臣替你看看吧。” 嘉月脑袋里还没拐过弯来,竟乖顺地被他牵着走,迈上脚踏,挨着炕边坐了下来。 而他亦是贴着在她身侧坐下,伸手从袖笼里掏出一个青玉瓶子道,“这伤看似不重,也要多加调理,否则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哪有那么严重,都不痛了。” 他拧开瓶塞,倒了一点药油用手心搓热,这才抬起她的手背,轻缓地给她揉按着,“娘娘是金枝玉叶,身上每一寸比金子还贵,哪能把自己不当回事呢?” 她清了清嗓子道,“本宫虽出身皇室,可自幼习武,跌倒擦伤是常态,才不是娇滴滴的女子。” 他垂着头,娓娓道:“臣从没觉得您是娇女子,你很了不起,在这世上,再也寻不出一个比您更优秀的女子了。” 嘉月耳边登时一热,没有接话。 他沉吟道,“很久以前,臣也曾见到一个红字猎猎的小姑娘……” 她瞥着他的脸,接口道,“她就是你心上人?那个嫁为人妇的女子?” 她的语气,仿佛对他的过去有些好奇,可绝不是吃味。 燕莫止喉咙一噎,故意道是,说完又抬眸观察她的反应,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那都过去了,臣只是见娘娘射箭,无意中想起了那一幕而已。” 她无声地弯了弯狡黠的眼,虽未开口,他却什么都懂了。 思绪游荡,手上不自觉加深了力度。 嘉月只感觉到手背上的药油一点点渗透到肌肤深处,微微渡上一层灼意。 她感到不适地拧起眉,别扭地抽回了手,“好了。” 燕莫止手上顿了须臾,默默地拧紧了瓶塞,把青玉瓶往她手心里塞,“明天早上让人再帮你涂抹一次。” 她神绪溜了号,嘴上敷衍道:“好。” 他复看了一眼她那张白玉脸庞,只见她双目失焦地望着地砖,便知她又没往心里去,不过倒也无所谓,明日检查了若没有,他便再帮她抹一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臣告退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她这才回过神道,“那……摄政王慢走。” ———————————————— 1出自《抱朴子?外篇?广譬》 第三十三章 一转眼立春就在眼前, 亲耕前两日,皇帝和随行官员需进行斋戒,并且皇帝需要提前浏览祝文。 各个部门都忙碌起来, 太常寺与京兆尹先把农具运送到先农坛, 工部官员则开始布置耕台等等。 地方各司则在教司坊选伶人扮起风雨雷电诸神,又召村民担任起重要角色, 好不热闹。到了正日子,皇帝仪仗从宫门而出, 浩浩荡荡地往先农坛而去, 百姓得以在两道瞻仰天颜, 一个个下跪叩首, 高呼万岁。 嘉月亦是端坐于凤辇之中, 辇围的帘子是半透的金丝鞘, 透过这方薄薄的帘子, 外面是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天地。 这个地方, 她很熟悉, 过了这座桥,便有卖水饭、爊肉等吃食的, 杨家的玉尖面1,又松软,甜度也适中,还有别处找不到的芋儿馅,再接着往下走, 有王珍药铺、果子行、金银楼……过了河对岸, 就更加热闹了, 有胡商开的香料铺,凉水铺子, 各种食肆酒楼等等。 她之所以对这个了若指掌,是因为她及笄时,公主府便开在此处,她封地在寿城,可皇爷爷不舍她远离,于是耗费重资建了这座公主府。 这是去先农坛的必经之路,皇爷爷曾说过,以后每年春耕之行,都要来她这里坐坐,可没想到,他竟一次也没实现。 往事如浪潮涌过,在脑海里留下一个咸涩的痕迹。 凤辇终于从那座门庭衰落的公主府经过,渐渐地抛到脑后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御驾终于抵达了先农坛,皇帝被大伴搀下了龙辇,祭拜完进殿换龙袍,却不想年幼的皇帝在这当口闹起了别扭,无论如何是不肯登耕台了。 于磊急得火上浇油,只好禀报嘉月,嘉月二话不说就进了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帝见她蹙紧眉心进来,脸上霎时白了一片,慌里慌张地抢在她开口之前,跪了下来。 “皇帝为何不想登耕台?” 他咬着下唇道,“就……就是不想。” 她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没想到他竟警惕地缩了一下肩膀,她慢慢地收回了手问,“可是身体不适?”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弱弱地道了一声,“没有……” 嘉月从他抿得紧紧的唇,看出他浑身都在抵抗,可他一向温顺,又怎么会突然变卦? 她满腹疑虑,然而这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眼下离吉时不远,这么重大的国典,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得上。 于是她蹲下来,按耐住性子徐徐向他解释,“母后知道你年纪尚幼,舟车劳顿身体不免乏累,不过你不必担心,待会有两位耆老帮你扶犁,你跟他们,沿着田埂慢慢地走两圈,这就可以回看台观礼了。” 皇帝看着她,眼底逐渐泛起一点红血丝,双拳握得咔咔作响道,“朕既然是一国之君,又如何连一句说话权都没有了?” 她脸色微变,很快又风平浪静,“你是一国之君不假,可你以为,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自古以来,哪个明君不是顺应民心,听从谏言?你要的答案,本宫会慢慢教你,不过这回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你要是跟本宫犟,本宫架也得把你架上去,你信与不信?” 他大大的眼里淬着一把火,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敢?” 嘉月眉心一动,“你可以试试。” 皇帝想起出宫前,乾礼宫花隔后那个老老垂矣的身姿,想起他模棱两可的话,“皇上就不想知道先皇后是怎么仙逝的吗?” “母后,她不是病逝的吗?”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7节 那人捻着银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您说清楚啊。” “老臣一心向着朝廷,又上了年纪,本想回家养老算了,没想到有人逼人太甚,切断老臣的羽翼,又先后谋害了先皇后与先皇,老臣实在是气不过,这才冒险把真相告知皇上,皇上放心,无论如何,老臣绝对是一心向着皇上的,时辰不早,老臣先行告退了,还请皇上别把见过老臣的事情说出去。”老人说着,慢慢地退了下去。 “郦首辅,等等,你还没告诉朕,到底是谁害了朕父皇和母后呢?” 郦延良在门边驻足道:“皇上不妨想想,先皇和先皇后仙逝,谁是最大的获利者吧?” “是……”皇帝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脑海里渐渐浮现起一张明丽娇美的脸庞,“是她?” 郦首辅没有回答,慢悠悠地踱远了,可皇帝却霎时想起很多事来,父皇初登大宝时,蔺嘉月只是母后的奴婢,可短短几年间,她便成了掌权的太后,不是她还能是谁? 皇帝想明白了这一层后,登时对她恨得牙痒痒,她不是想独揽朝纲吗?那么他若是罢了此行,就凭她一己之力,还能得到廷臣的支持吗? 然而,他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嘉月一开口,雷霆万钧的气势就压得他,仿佛失去脊梁骨一般,双肩耷拉了下来,嘴角一瘪,嗫嚅道;“母后,我真的不想去……” 嘉月垂眸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不去,一旦民心涣散,这个皇帝马上可以换个人来做,这世上就是这么残酷,母后是帮你,你懂不懂?” “那我这个皇帝不做了还不成吗?” “你想让位给燕卓?那本宫不妨和你分析一下利弊——”嘉月一壁在他跟前慢慢打转,一壁缓声道来,“你如今身为国主,虽不是本宫亲生,到底养在我膝下,本宫对你的感情自是与他人不同;一旦你把位子让给燕卓,他们母子同心,又怎么容得下你的存在?到时候,本宫就算想帮你,又怎么能赢过他们母子?” 皇帝这才感到自己早已没了退路,这个皇帝他不做也得做,否则换了个人,他就唯有死路一条,为了求生,他只能做这个皇帝。 嘉月看他乌黑的瞳孔里闪烁了一下,似有动容,倒也不急着催他,反而负手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指一下下地轻叩着雕花扶手,给他施加压力的同时,又让给足了他时间去想。 皇帝木然地站在地心,霎时间脑海里飞掠过各种预演,到最后发现已他如今的力量,就算有郦首辅为他撑腰,也未必能将她一举扳倒。 吉时已到,外头的内侍已过来请。 嘉月才掀起眼皮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我……” 见他踯躅不定,嘉月只他是感到自己下不来台,便起身踱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软和了几分:“不过就是走个两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紧张。” 皇帝为他的惺惺作态和感到恶心,然而,双拳只能一再攥紧,却不敢再表露半分,他忖了忖,到底点了点头,跟着大伴出了殿外。 嘉月则回到事先搭好的彩棚底下坐了下来,燕莫止早已坐在那里等候,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隔着一张龙椅而已。皇帝还得先上耕台,中间的位置空着,侍立的太监们又站得远,因而他们也不必拐弯抹角。 燕莫止向她侧目,“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嘉月嘴角轻扯了一下道,“小孩子嘛,不过是闹了一点别扭,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眼下已经解决了……” 他徐徐转着玉扳指,沉吟道:“不早不晚,挑这个当口闹脾气?依臣之见,许是背后有人示意吧!” 嘉悦眼神一瞟,对上他寒潭似的眼,红唇动了动,“所见略同。” 正说话间,场外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两人各自闭了嘴,将目光转移到耕台去。只见年幼的皇帝登了耕台,周遭的百姓立马下跪稽首,山呼万岁。 大伴在皇帝耳畔低声说了什么,接着把手中的金鞭呈了上去。 皇帝面无表情地接过,左手执鞭,右手持着雕龙的金犁,在两位耆老搀扶下,沿着田埂慢慢地走着。 田间亦有伶人、村民拿着农具务农,伶人扎着头巾,穿着粗布衣裳,假扮成村妇,站在田间高唱着太平歌。 皇帝走完三圈就回到彩棚下,在正中的宝座上端坐了下来。扮演仙人的伶人向皇帝敬献五谷,接着,依照官员品阶,一个个重复着牵牛、扶犁的流程。 “皇帝感受如何?”嘉悦扭过头问旁边的皇帝。 “朕感受到农民辛劳。”皇帝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硬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虽然他的脸上已经尽力表现得平静,可她还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提防。 她敛下长睫,不冷不淡地回应了一句:“很好。” 亲耕礼毕,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回了宫,落日给朱墙碧瓦镀上了一层碎金,一群南方的大雁整齐有序地从天空飞掠而过,暮色便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的涌了上来。 顺宁宫里,早早的掌上了灯。 嘉月就坐在那台翘头岸后,批奏着那堆积如山的折子。 春桃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进来,旁边的白玉小碟上,还放着几枚果脯。 每日一碗汤药,无异于上刑,虽然上次因为这碗汤药与魏邵狠狠地吵了一架,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从这些药调理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再也没有过疼痛的时候了。 太医说还得再吃上半个月方可停药,于是便这么坚持了下来。 “娘娘,汤药已经熬好了,凉一凉您就喝了吧?”她说着,便把托盘搁在了案上。 嘉月瞥了一眼碟子上的果脯,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怎么是这个青梅子?” 这种青梅果脯不仅酸,而且有一点涩,口感并不好。 “小厨房说今日只剩下这种果脯了,还请娘娘将就用些吧!” “你放着吧。” 春桃应了声是,踅身进了隔扇,帮她铺整床褥,又点上熏香,忍冬和仲夏也都抬着热水进了净房,把水倒进热水池子里,又往水里洒了一层玫瑰花瓣。 对于他们不言而喻的秘会,三人心照不宣,她们只是默默地替嘉月筹备好一切,替她掩盖她的秘密,却从来没多问上一句。 这个池子里暗通着地龙,水能一直维持着适宜的温度,这三人早已摸清了这套章程,若是听说摄政王夜里来访,那必然是要把池子的水灌满的。 嘉月端起汤药,屏住呼吸灌了下去,而后迅速捻起一颗梅子,放入了嘴中,用力一拧,酸涩的汁水从果肉里迸开来,立即充斥了整个口腔,冲淡了令人作呕的苦味。 那三人收拾停当,撤下托盘,便退了出去,嘉月提起朱笔在折子上一勾,仍觉得舌根苦涩,清了清嗓子,正想让人端茶来,就听仲夏来禀:“娘娘,摄政王到了。” ———————————————— 1水饭:稀饭、爊肉:煨烤的肉,玉尖面:包子 第三十四章 俄而门帘微动, 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迈了进来,兀自绕过了那扇落地插屏,边走边道:“臣大老远就听到娘娘又抱怨药苦, 是与不是?” 嘉月一抬眼, 见他应时地穿着一袭春辰的宋锦直裰,柔软的面料, 腰间系着墨绿绦带,宽衣博带, 走路生风, 似笑非笑地朝她望来, 竟有几分拓落不羁的模样。 她剜了他一眼, 扔下奏折走了过来, “满口胡诌, 本宫说的是梅子酸。” “是吗, 那臣也许来得正是时候。” “何出此言?” “傍晚臣经过仙桥底下, 见一家糖铺正要打烊, 糖霜玉蜂儿1大削价,八两的一袋只需六文钱, 臣尝了一颗,清脆可口,甜度适中,便给你买了一袋,闲暇时候剥着当个零嘴吃。”他一壁说着, 一壁从宽大的袖笼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来。 嘉月暗暗咽了咽口水, 睨着他问, “那掌柜姓的什么?” 他替她拆了缠绕在包裹上的线道,“臣看那招幌上写着沈记, 大约姓沈吧。” 嘉月从前在公主府时,便很喜欢沈记的果子,尤其是糖霜玉蜂儿,更是令她念念不忘,这会子嘴还苦呢,这甜丝丝的果脯子,来得可真是时候了。 再说记忆里的东西,不一定多好吃,只是多了情怀辅成,便再难寻得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在她白天刚经过公主府心潮暗涌之后,当她刚喝完一碗苦涩难忍的汤药时,他便带着糖霜玉蜂儿来到她面前。 那颗刀枪不入的心,到底被他撬开一道小口,一股暖流慢慢地淌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声音有几分雀跃,“没想到竟让你歪打正着碰着了,你不知道吧,仙桥底下还有另一家柳记糖铺,她的糖果子不新鲜,果子干瘪,还有一股哈喇子味。” “娘娘还真是见多识广,那么阿福家的羊肉馎饦,江家的糖烧饼也吃过了?听说这两家开了十几载,想必……” 她从袋子里捻出一个玉蜂儿,剥出一颗莲子嚼了嚼,一股莲子的清香立刻充斥了整个口腔,甜津津地在舌尖跳跃着。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却摇头道,“你听谁说的,这两家又贵,味道也一般,专门坑的像你这种人傻钱多的外乡人。” 他眉骨动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人傻?钱多?” “啊……”她怎么不小心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她赶紧剥了一颗莲子塞入他口中,“尝尝。” 他眼里含笑,可嘴上却阴阳怪气,“娘娘如此了若指掌,不如改天带臣这个‘外乡人’游历一番?” 她讪讪一笑,“以后吧,多的是机会不是?”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玩暖炕边上走,嘉月蹬掉了翘头履,盘腿上了炕,抽出了本册子凝神看着。 “什么册子看得这么出神?”燕莫止接过她手上的玉蜂儿,剥开莲子,一颗颗送入他口中。 “户部呈上来的田赋册子。” “哦……” 嘉月一边翻着册子,一边续道,“三月以来,每月上交的田赋愈来愈少,国库的开支又多,照这个势头,不出几年,国库便该被掏空了。” 燕莫止跟着点头,“娘娘果真深谋远虑,你的想法是对的,先帝在时便以改进了税赋,然而上交的田赋依旧是一年比一年少,这其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这庞大的数目又入了谁的腰包?” “地方小吏克扣一点,大吏再克扣一点,一级级叠加上去,你说呢?”这种官场上的藏污纳垢已经算不上秘密,各朝各代,每时每刻总会一遍遍的演绎着这种事情。 嘉月又拿出了另外一本册子,横臂一伸,递到他眼前来:“你再看看这个,这十多年来,人丁出生、迁移,亦是有很大的问题。” 土地、人口,每一个数据都与实际相差甚远,那么就给这桩贪墨案笼上了一层神秘的纱,要想彻查,也就难上加难。 去年大肆被封爵提拔的那批官员,到此刻便可以派上用场了,只是,还远远不够,只怕动了这条链子,反而会令他们身陷囹圄,查是必须得查,却还需要更有威慑的人,作为他们的定海神针。 燕莫止啪的一声合上册子,主动道,“这件事,娘娘不必忧心,您交给臣,臣当仁不让。” “你能吗?” “臣好歹也入仕多年,还是有些靠得住的亲信,不必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她的睫毛像是停着一只蝴蝶,翅膀扑闪扑闪的。 燕莫止与她相处久了,总算是摸出点门道来,譬如她说含情脉脉的说爱时,未必有几分真情,可当她矢口否认的时候,恰恰说明她内心的动摇。 她才二十三岁,还那么年轻,即便面对臣子,她总是板着脸刻意装的老成,可在独处的时候,她偶尔还透露出那一点女孩子的娇态。 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他心头一颤,挪到她身侧坐下,将她曼妙的身子轻揽入怀。 她不是那等扶风弱柳的身姿,相反,因自幼习武,她的身材匀称,肉都长在它应有的位置上,轻轻一掬,杏仁乳酪般的触感就在股掌之间溢了出来。他思绪有些飘移,不知道衫裙之下的肌理,是不是也是杏仁一般的颜色? 嘉月的手也有着自己的记忆,从他腋下绕了过去,抱住了那紧窄的腰,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 她闭眼听着,仿佛来到浩瀚无垠的大海,滔滔巨浪一次次席卷而上,像极了战场上的刀光剑影,碰撞出铿锵的声音。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山壁嶙峋冰冷,却巍然屹立在惊涛巨浪中,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又能助她走得更远。 就在去年,她还动过要与他断绝这段暧?昧关系的念头,然而出师不利被他拒了,却不知何时他们竟演变成这种关系。 她想这样也好,若能平衡这一段微妙的关系,她也不会吝于分出一点爱给他。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8节 翌日朝堂之上,又是太后与摄政王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天,底下的廷臣们个个恨不得变成一只鹌鹑,以免被引火烧身。 起因是太后提起尊祖制重新丈量土地,统计人口,原本按祖制行事倒也无可厚非,没想到摄政王绷起脸,竟不留情面地指出如今国库空虚,不得劳民伤财。 太后也是软硬不吃地奇女子,既然摄政王不同意的,非要与他对着干,看得大臣们连连摇头,心道,这太后虽有几分智慧不假,可性情到底过于鲁莽,难成大事啊。 幸好摄政王是个稳重的人,否则这朝堂不就乱套了嚒。 如此僵持了半天,那个老练圆滑的郦首辅才举着笏板站了出来,却是附和嘉月的话,“娘娘尊祖制行事,老臣绝对支持,摄政王说的虽也是事实,不过,前几年朝堂瞬息万变,有些事情确实是一拖再拖,不得再一成不变了。” “郦首辅说得不错,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是河清海晏之时,又无大兴土木,莫非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摄政王如此抗拒,朕可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臣一心为大绥着想,怎么到圣淑嘴里臣竟成了那个居心叵测的小人了?” 眼看两人又得吵起来,郦首辅立刻道:“摄政王息怒,老臣省的您深谋远虑,但是……老臣还是赞同娘娘的话,此时不做,又要拖到几时?老臣有个建议,还请摄政王听老臣道来。” “郦首辅说吧。” “这件事,就由户部着手调查,监察院负责监督,您觉得如何?” 燕莫止还没开口,却听年幼的皇帝乍然出声道,“朕觉得不妥。” 郦首辅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收敛下去道,“皇上为何这么说?” “户部出了岔子,却由户部着手调查,岂不是有失公允?” 他说话声音不大,可如此直白的话却有如金子掷地一般,令底下的群臣感到哗然,连嘉月和燕莫止也是怔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嘉月喝了一声,“皇帝。” 陈尚书一脸惶恐地站了出来,“请皇上明察,户部一向按规矩办事,这顶帽子,老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陈尚书劳苦功高,谁都看在眼底,是皇帝一时口快,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说是吗,皇帝?” 宝座之上的皇帝这才发觉自己被点了名,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暗暗攒紧了双拳道:“是朕失言,陈尚书莫恼。” “老臣不敢。”陈尚书诚惶诚恐地弯下了腰。 “平身吧。” “谢皇上。”陈尚书说着,刚欲起身,没想到脊椎传来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痛从后腰蔓延了开来,他咬紧牙关,冷汗直流,好半晌,才扶着后腰站直了身体。 嘉月的眸光透过那一方帘子瞟了过来,将那一举一动纳入眼底,于是开口关怀道:“陈尚书身体不适?” “多谢圣淑挂怀,老臣的腰椎不好,老毛病了。” 嘉月道:“陈尚书年迈,确实应该休养生息,不过户部的事,没有谁比得上你熟悉了,既然这件事已经定了下来,那么朕有一个建议,由摄政王着手调查,户部全程配合协助,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臣子们纷纷用余光偷觑宝座上那个脸乌云密布的摄政王。 郦首辅却率先开了口:“圣淑英明,臣没有意见。” 于是半数的人也躬身道,“臣等也无异议。” 嘉月又将目光挑向了燕莫止,“摄政王呢?” 他侧过脸,视线与她撞到了一起,定了一瞬才道:“既然诸位卿家都没有异议,那孤便恭敬不如从命吧。” ————————————————— 1糖霜莲蓬 第三十五章 初夏的微风不凉不燥, 摇曳着顺宁宫前的那片翠竹,昨夜簌簌下了一夜雨,今早醒来, 竹叶碧油油的, 空气被洗刷一新,散发着清新的泥土芬芳。 趁今日天气不错, 嘉月便设宴邀了顾星河夫妇,自从顾、蔺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 顾星河更是平步青云, 不仅入了内阁, 而且更是兼任了太傅一职。 嘉月让人把酒菜摆到了亭中央, 八角的亭子每面都半卷了竹帘, 外面又是花团锦簇, 微风拂面, 令人神清气爽。 今日的楚芝穿了一袭枫红色的齐胸襦裙, 外罩了一件石蕊的细纱半臂, 一头黑发挽成了拔丛髻,中间别着一朵新鲜的山茶花, 左右两侧右插了几只镶嵌着玛瑙的金笄,修长的脖子上则挂着一串珍珠玛瑙的软璎珞。 双颊上比之前丰腴了不少,清澈的瞳仁里泛着熠熠的微芒。 再看顾星河,虽然他那张清隽的脸依旧波澜不惊,然而仕途高升, 整个人亦是多了分春风得意的劲头。 嘉月眸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 越看越觉得这一双璧人模样性情, 简直天造地设。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先行在上首坐了下来道, “都坐吧!今日没有君臣,权当家宴,顾銮仪,你也不必拘束。” 顾星河叉手道是,跟着楚芝一块在下首落座。 按辈分,嘉月亦可拿大,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她妹妹,另一个是她的妹夫,虽然按年岁来说,顾星河反而要比她大了三岁——谁让他娶了自己的堂妹呢! 楚芝刚抿了一口酒,手背就被顾星河摁住了。 嘉月假装没看到两人腻歪的一幕,自顾自地也轻呷了一口。 楚芝轻笑起来,没头没尾道,“我前几天还在书房里搜到一沓旧帖子,是阿姐的字吧?” “什么帖子?” 顾星河抬眸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解释了一遍,“是这样,臣前些日子从牙行里置下了怀庆北巷的府邸,如今单搬到那边去住了。” “怀庆北巷……” 即便他说得含糊,她也能听出那言下之意,他买下了昔日的公主府,如今那块地方,成了他顾家的府邸。 嘉月脑海里闪过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很快便从回忆里抽离了出来,云淡风轻道,“那府邸多年未曾修缮,已经很残旧了吧?” “并非如此,只是园子里的树木有些枯拜而已,入住前请人修剪了一番,再新种了些树木,到如今已经欣欣向荣了。” “是吗?” “臣不敢扯谎,娘娘有空,不妨来家下参观一番,届时您便知道了。” 楚芝跟口道,“是啊,阿姐,下次你来,我必定亲自下厨招待你。” 嘉月笑,“你还会下厨?” “那是自然,以前在丰州时,姑母最喜欢我做的酸红藕了,等在过不久,嫩藕上市,到时候你来,我做给你吃……” 这么多年,楚芝被姑母姑父教养得很好,嘉月从她身上能体会到那种纯粹的温情。再观妹夫,看着也是个务实的人,这么柴米油盐的一通碰撞,恰恰也是最难得的人间烟火气。 她仰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再搁下酒盏时,赫然对上一双深沉似海的眼,顾星河直视着她,见她目光调转过来,也没收回去。 嘉月倒未觉得那眸光侵犯,心头反而生起一点疑虑来 ,那怀庆北巷与皇宫离得不算近,上朝上值诸多不便。他为何选中了这里作为府邸? 酒意登时上了头,再定睛一看时,眼前已浮现了重影,她用力眨了眨眼,直言不讳地把心里的疑虑问了出来,“顾灵运,你认识吗?” 他敛下眼皮,沉吟片刻才道,“他是臣的叔父。” 嘉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继而转过来看楚芝,见她轻点螓首,这才确定他没有说谎。 她想起那个荒唐的梦,却不知怎么问出口了,只好随口问了一句:“那他身体康健吗?” 没想到他的话再次令她吃惊,他淡然道,“他已经去世多年。” “是吗?”因为脑子不太清醒,她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不知……多年是多久?” “臣那时年纪尚小,记不太清了。” 楚芝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忙给她夹了一块胭脂鹅脯道,“阿姐,你是不是喝醉了?快吃点肉,不然等下胃里烧起来可就不好受了……” 嘉月嗯了一声,提箸把肉送到嘴边,慢慢地嚼了起来。 吃罢饭,夫妇二人便辞别离去,嘉月被忍冬和春桃一左一右地搀回了房里,一躺到了床上便呼呼大睡起来。 翌日,嘉月正想让人查探一下顾灵运此人,刚把春桃唤来时,就见乾礼宫的人神色匆匆地疾行而来。 她拧起了眉,改而对春桃道,“怎么回事,你去看看。” 春桃很快去而复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回娘娘,乾礼宫的佘公公说,皇上的咳疾又发作了,今儿早膳还没用,肺都快咳出来了,乾礼宫的人怎么劝,都不管用,佘公公请娘娘拿个主意,该如何是好?” 从去岁入冬伊始,皇帝犯了风寒,这咳嗽便一直不曾断过,没想到小小的风寒竟是发展成了这副境地。 “太医怎么说?” “太医院给皇上开了药方,可皇上嫌苦,自是不肯用……” 嘉月倏而想起前几日进贡的那几筐雪梨来,于是吩咐道,“让御膳房多熬几罐雪梨膏送到乾礼宫来。” 说完又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乾礼宫一趟。 近来皇帝脾气阴晴不定,嘉月知道少不了被周围人教唆,于是把他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更是让人暗中盯着郦延良的行踪,然而发现他除了上值,连府邸都极少出。 不过,他郦延良要做的事,倒也不需要亲力而为,自然有一堆人上赶着替他办事,这么盯着,倒是耗费了不少人力,于是撤去不少眼线,只留了几个人盯梢而已。 嘉月移驾到了乾礼宫时,因时辰还早,其他人都在忙着扫洒,听到春桃扬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不迭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纷纷行礼道,“娘娘万福金安。” 嘉月拂手道,“平身吧,皇帝怎么样了?” “娘娘,您快来看看吧,奴才也是没法子了……”一名小太监说完,径自引了嘉月穿过小穿堂,进了东梢间。 嘉月甫一踏进门,便忍不住皱起了鼻子,“皇帝咳疾未愈,怎可用如此浓烈的沉香,换成龙涎香吧。” 小宫女应了声喏,踅身揭开炉盖,用铜镊换下了沉香。 嘉月继续往里走,绕过落地罩,这才见到歪在榻上看书的皇帝。 皇帝一见到她,立刻吃惊地把书塞到了薄被下,从榻上翻身下来,边咳边道,“儿臣参见母后。” 她的目光扫过被子底下蓝色的一角,走到南炕边上坐了下来,“皇帝不必多礼,看什么书呢?” “在看……”他大大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犹豫,“史记。” “史记?”她眉峰一挑问,“看到哪了?可有什么心得?” “看到……”他眼珠子转了转,咽下口水回,“礼运大同篇。” 她轻叹了一声,“礼运大同……这不是礼记嚒?” “这……”他眸子里盛满惊恐,一道浊气浮到了嗓子眼来,便捂起嘴咳出了一连串,胀得那张小脸都通红了起来。 嘉月眼神一瞥,示意春桃拿过那本书。 “皇上,奴婢得罪了。”春桃说着,便一把上前掀开被子,拿出了那本画册,她面露惊讶,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那厢的皇帝双膝忽地一软,咚的一声跪到了金砖上,“母后,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 嘉月翻开册子一看,竟是一本鬼怪杂谈,目光再度望向跪在地上的皇帝时,只见他脸色煞白,抖如糠筛,毫无主君的模样。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29节 “你们都先退下吧。” 众人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这下屋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嘉月目带审视地盯着他,并未叫起。她虽是长了一副朱唇雪面的模样,可五官却又几分凌厉,一旦面无表情,便令人望而生畏。 皇帝自是心虚得不敢看她。 “本宫听闻你早膳不肯吃,药也不肯用,倒有这个闲工夫看鬼怪杂谈,是与不是……” “是……不是……”皇帝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嘴上更是错乱得连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在说什么。 嘉月的声调依旧寒凉得犹如刀片刮过,“莫非,你的咳疾也是假?” “不不不,儿臣不敢说谎,儿臣只是……犯了懒,想看看……书……” “好,敢于承认,本宫便宽饶你一回,”她说完一顿,又道:“不过,你必须坦白,你是怎么得到这本书的?” 皇帝经不起拷问,一下子就招了,“是……大伴给的。” “他给了你几本?” “就……三本,他说以后再给儿臣多寻一些来。” 嘉月点头,“好,你知道自己犯了何错吗?” “儿臣不该看这些闲书,更不该偷懒……” “看来,你都心知肚明,并非无药可救,”嘉月起身踱到他身侧,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道,“你记着,那些惑主的刁奴都不该留,本宫这就替你扫清了这些障碍,为的也是你好,你可省的?” 皇帝小小的头颅快都快垂到了地上,双拳紧了又紧,最终只从口中挤出了几个字,“儿臣明白。” “起来吧。” “多谢母后。” 嘉月继续道,“罚你抄十遍礼运大同篇,下次我要好好检查,你服还是不服?” “儿臣不敢不服。” “好,”嘉月重新唤了春桃进来,“把于磊叫进来。” 半晌,一个脸圆的年轻太监走了进来,见到嘉月和坐在她身侧脸色苍白的皇帝,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奴才参见娘娘。” 嘉月把那画册重重地掷到他脚边,冷笑一声道,“于公公,这是什么?” 于磊一颗冷汗流进了眼睛里,霎时痛得眼泪鼻涕直流,“娘娘,奴才该死……” “你不想听听皇帝怎么说?” 于磊眼里燃起一丝希望,掀起眼皮偷觑了一眼皇帝,可惜皇帝并不拿正眼瞧他,更不会开口为他求情,他犹豫了起来,“奴才……” “你也不必说了,皇帝年纪尚幼,你作为大伴,教唆皇帝偷奸耍滑,的确该死!”嘉月说着又唤人过来,“来人,把于磊拉下去,好生着实地打一百大板,不见骨头不准停。” 第三十六章 燕莫止拖着沉重地步子迈入顺宁门时, 只见嘉月指使宫女们搬出了两大箱书,一本本摊在太阳底下晒着。 而她则坐在廊庑底下的那一片阴凉的影子里,捧着一盏荔枝酥山, 用极小的雕花银匙舀了一小口, 送入那张娇艳欲滴的檀口中,慢慢地抿着, 柔媚的眼儿一眯,露出猫儿餍足一般的神情。 他足尖一顿, 缓步走了过去。 她一见到他芝兰玉树地身影, 禁不住坐直了身子, 漆黑的眸子金灿灿地看在着他紧绷的脸色, 热络地招呼道, “摄政王来了, 天气热, 要不要用盏酥山?”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眉间竟浮上一抹愁云, “不了 ,臣有一事, 要跟娘娘商量。” 嘉月敏锐地转过弯来,顺手搁下琉璃盏,起身踅入书房,“你跟本宫来吧。” 燕莫止提起袍裾跟着入内,还没等她开口, 便单刀直入道, “臣向娘娘请旨回老家一趟。” 嘉月回过头来, 一股不好的预感渐渐在她心底蔓延了开来,她抬起眸子, 殷殷地盯着他幽深的瞳孔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个月来,他日以继夜地彻查土地人口,好不容易有点眉目,若非遇到要紧事,他断然不可能在这一刻提出要回老家。 他不轻不重地回:“臣接到父亲来信,说母亲走失了。” 她知道,他的母亲偶尔会神志不清,又是孤身一介妇人,一旦走失,她未必能记得回家的路,也就更加危险。 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当口走失,令她不得不把这两件事连结起来。 “令堂之前可曾走失?” 他摇了摇头,一来母亲并不是时刻都不清醒,父亲也都看护周到,二来周围的邻居也都和睦,母亲时常与邻居有说有笑,若母亲远出,不可能没人知情,可…… “那你赶紧回去看看吧,”她摁住了他的手背,发现他的手有些凉,再看他毫无血色的脸,只好宽慰道,“我这里没事,要不我派人帮忙找?” “不必,这是臣的家事,臣自己处理就好。” 嘉月心头有个更深层的隐忧,只怕并非走失,而是已经遭遇不测呢?要不是她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燕莫止看她眉间舒展不开,伸手熨平了她的眉心,勉强扯起嘴角道:“娘娘不要胡思乱想,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你……朝堂安稳,臣也就安心了。” 她点头,“好,那你早去早回。” “嗯,”他忖了忖又苦口婆心地叮嘱道,“娘娘若需要用人,尽管差余通政使做,若他做不来的,让他派人来寻臣。” “我省的了。” “至于尚未完成的任务,只能先暂停,等回京再议,那臣先走了。”燕莫止说完,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脚心不再缠绵,径自踅身离去,阔步走出了宫门,翻身上马,扬鞭往城门而去…… 松奉县在南方,与建京相隔几百里,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 燕莫止不是魏邵,对这块狭窄之地谈不上有什么乡愁,可他确是实实在在地在这个不算富裕的家里,体味到过一段柴米油盐的温馨。 永德四十二年,他走出了定州,一举中了武进士,从而步入仕途。 然而他的仕途并不十分顺利,彼时的燕无畏已是手握重兵的权臣,他自然不能令他这个污点接近朝堂,以损了他的声誉。 大约受他的暗示,他还没入仕,便已收到同僚上峰的排挤,他们甚至合伙设了圈套,一夜之间把他贬到遥远的蝉山军屯里。 他就这么种了三年的地,春插秧,秋收获,他手握锄头,脚踩淤泥,每一寸皮肤都磨砺出了深深地印记。 那时的他,刚过及冠之年,即便命运暂时不公,满腔的热血从未平息,想到杀母仇人依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心头的仇恨的怒火便加深了一分。 于是他白天种地,晚上就着月光读书、练武,不愿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终于,他在营帅郭枭面前露了脸,受到了他的重用。 而这时朝代又已变迁,江山落到一对资质平庸的父子身上,因为身体羸弱,又宠信奸臣,朝廷动荡,世风日下,到处都有流民山寇暴动,朝廷的武力镇压,却是得到一波又一波的反噬。 那时郭枭奉命镇压山寇,指派为副将燕莫止随行,没想到山寇被铲平后,郭枭竟浮起了另一个念头,他想自立成王。 燕莫止自然是反对,并非他对朝廷抱有什么幻想,而是眼下绝非一个好时机,虽然自立为王的不少,可想要走到最后,不是凭着刚愎自用的热情就能够成事。 他们离建京太远了,兵力也非十分强大,用不着等他们挺进建京,他们就会以乱臣贼子之名被人拿下。 他极力游说郭枭放弃念头,然而并没有效果,反而令他们二人生了罅隙。 郭枭继续挥军北上,吞并了周围的地盘,把几支军队和山寇收为己用,底气愈发足,便一举摇旗称了王。 此时的燕莫止已经骑虎难下,为了苟住自己的性命,他只能成为他的军师,继续为他出谋划策,可私下,他却已经为自己谋好了退路。 没想到,他还是慢了一步。 燕无畏率大军出其不意地突击了郭枭的军队,早有计划的他不过短短半日,就将郭枭斩于城门之下,继而阴鸷的目光扫到了燕莫止,毫不犹豫地挥刀向他劈来。 就在燕莫止默默攒紧了手中的刀柄时,一道声音破开沉重的气氛,令悬在他头顶不过一臂之距的大刀停了下来。 “燕将军,快刀下留人……” 燕莫止暗自舒了一口气,青筋交错的手背也缓和了下来,里衣被冷汗浸湿了,粘腻地贴在身上,风一刮过,整个背都凉沁沁的。 然而他长长的睫毛却依旧半垂着,看上去温良恭谦,仿佛对将才的杀机未曾察觉。 那厢燕无畏的眼神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这才将目光望向来人,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着一袭鹅黄的齐胸襦裙,头发绾成双环髻,仅用同色的发带缠绕着。 她的身影有些单薄,鹅蛋脸,人并不十分漂亮,她的眉峰有一道凌厉的折角,看上去竟有几分英气。 燕莫止对于这个人,并没有半分没有印象。 宫女也一眼看穿他的困顿,于是拿出了一枚月牙牌道,“奴婢叫秋心,奉寿城公主的命前来,公主说,将已死,将军又何必对士卒赶尽杀绝?倘若他们归顺,将他们诏安朝廷,岂不更好?” 可燕无畏对燕莫止早就起了杀心,他知道了他太多秘密,如果让他接近朝廷,要是有朝一日,他的旧事东窗事发,那他的仕途可就功亏一篑了,因此,他绝不可能让这个隐患留在这个世上。 没人发现,燕莫止幽黑的瞳孔里,有一颗流星悄悄划过,他脸上虽挂着狼狈的伤,可那张唇却忍不住被牵动了一下。 燕无畏不明白,这寿城公主为何要处处同他作对,然而此时此刻,他是臣,而她是君,他只能暂且按耐住他的杀心。 他脸上紧绷的线条到底和缓了下来,“公主海纳百川,某十分敬佩,这就遵命。” “好,将军亦是豁达大度,奴婢这就回去复命了。”秋心说完,向他福了福身子,踅身离去。 燕无畏命所有人只要归顺朝廷,便不计前嫌,收回军队,当下所有人纷纷缴械投降,事情总算落下帷幕。 燕无畏把眸光调转到站着一动不动的燕莫止身上,慢慢地走至他跟前,挑起嘴角问:“听说你是郭枭的军师?” “郭帅起兵,实非我愿。” “可你早就知情,是吗?” 燕莫止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哼,”燕无畏绕着他冷嗤一声,用不屑的眼神睥睨着他,“说得冠冕堂皇,你分明有机会向朝廷检举他,可你却和他一起挥刀入了京,你敢说,你没有一点不臣之心?” “卑职从未有过此念头。”他的确写过一封信,寄往舟南府,然而信还未到,郭枭便已经吞并了整个舟南府,连舟南知府都对他唯命是从,不得已,他只能截回那封信以求活命。 这些话,就算他费劲口舌解释,燕无畏也不会信他,况且当时送信的人,也已经死于战场之上,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证明他的清白。 “你是最受郭枭重用的部下,旁人可以安然无恙,你却不可以,我怀疑你,才是幕后筹谋造反的乱臣贼子……”燕无畏说着,脸上骤然浮现出一股阴狠之色,“来人,这人拒不投降,又是此次造反的关键人物,不能放过他,快给我拿下!” 霎那间,十几支长枪齐刷刷地刺了过来,把他从头到尾紧紧束缚住。 燕莫止狠力挣了挣,反而被缚得更紧,一道长枪在他头顶抡了一圈,挑开他的发冠,削下一缕黑发,他双眸充血地睨着他,淡淡地笑了一声,“燕无畏,你不过是蔺家的臣子,你胆敢反了寿城公主之命,谁才是那个乱臣贼子?” “放肆!”燕无畏气得嘴角发抖,攥紧了拳头就向他嘴角抡了过来。 燕莫止只觉得嘴角骤然一痛,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一道腥甜迅速地从他嘴里蔓延了开来。 他很快被拿下大牢,等待宣判。 而这期间,他没有开口的机会,被十八般酷刑百般折磨得几乎不成人样,大约过了月余,才等来了他的宣判结果——流放平嵇,永世不得回京。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0节 他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可他的内心却被一种希望迅速的填满,真好,还能活着,看来上天还算怜悯他,知道他大仇未报,特意给他留下一条残命。 第三十七章 燕莫止就这么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从建京出发,一路南下。 入狱以来,他每天吃着馊掉的饭菜, 有时被折磨得连饭都吃不下, 此时的他就如一具行走的骷髅,看不出原本英挺的模样, 那一身单薄而残破的衣服,空落落地罩在他身上, 根本不足以御寒。 而这其中最令人难以忍受的, 莫过于脚上的那根铁链, 所有流放的罪人脚上都有一根铁链, 将这十几个人拴成一串, 防止他们逃走。 简单粗暴的动作, 却是十分有效, 燕莫止觉得此时的他就像一头牲口被人牵着走, 走慢了, 愣神了,都会招来鞭子的毒打。他与其他人一样, 身上的衣服都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头发披散着,上面沾满了草屑,也许还长了虫子。 早在下狱的时候,他便已经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可是他得活着, 他就得在这颜面尽失的时刻, 一次次地向那个善于作弄他们的狱卒手里,讨要馊掉的饭菜, 或者一个被风吹得干硬的馒头。 走出外城门时,一直阴沉沉的天忽地簌簌地扬起了飞雪,他看着脸色不耐的兵卒,抬起手闷闷地咳了咳,手上的铁链咣啷咣啷的,随着他的剧烈咳嗽,颤抖得犹如一片秋风中打转的落叶。 押解的士卒中有一个叫李大的,见队伍停滞不前,立马踅身到了他跟前喝道,“怎么回事?” “咳咳咳咳……”燕莫止只顾着咳嗽,一时来不及回答他的话。 前面的人转过头来替他开了口:“官爷,这个人这么没日没夜地咳了四五天了,不会是肺痨吧?” 李大晦气的皱了皱鼻子,退了几步,手上的鞭子指准确无误地抽到他背上,“这可无法,倘若真病死,在这途中一卷席子裹了一烧便完事,否则就算你咳出了血,也得给我走到平嵇去!懂吗?” 流放的罪人若是死在了途中,大多数情况下,官差不会受到追责,因而那些押解的官差们看到他如此便心生了晦气。 他背上的伤口未愈,又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紧后槽牙,恭敬地说了一声,“罪人省的。” “那还不快抓紧脚步跟上,是要爷等你吗?” “罪人不敢。”他说着,灌了铅似的脚急迈了几步,又气喘吁吁地缓了下来,抬袖闷闷地咳着。 李大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说话,加快了步伐回到队前去了。 燕莫止盯着那个与自己身形相当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自从狱中他感染了风寒后,他便萌生了一个念头——继续装病,令押解的官差放松警惕。 因而他总是拖着脚步,时不时停下来咳几声,又趁着夜深之时,透露自己在蝉山时,与他同房的士兵患了肺痨去世了,话音刚落,其他罪犯都被他唬住了。 所有人开始对他避如蛇蝎,也因此发生了前一幕的事情。 度过江后,官差把他调到了队末,对他的看守亦是松懈了不少。这日,眼看着天色将暗,队伍到了一处村落,在驿站住了下来,没人愿意与他共住一房,于是官差竟解下了他的铁链,单给他辟了一间房住。 这并非出于怜悯,相反,这些官差早就受了燕无畏的暗令,不得让他活着到达平嵇,而这里,燕无畏早已提前埋下的杀手。 可是谁也没料到,就在他们喝酒聊天的时候,他竟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真相。 当燕莫止看到村门口那块石头上刻着“封象村”三字的时候,他便已经觉察到四周隐隐的杀机。一决生死的时候到了,倘若能让燕无畏以为他横死他乡,那么他的复仇计划也就会更加顺利。 这个夜晚很是静谧,除了不知名的虫鸣声,几乎落针可闻。 燕莫止却一点睡意也无。 就在一刻钟前,他趁着官差喝酒,偷换下钥匙,如今他的枷锁已解,体力恢复了不少,他想到一个偷梁换柱的计划,只要他抓住一个与他身形相当的士卒,与他互换衣物,那么等杀手一来,他便可以趁机逃走。 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将才经过楼道时,还顺手拿了一瓶火油藏在了袖笼里。 趁乱之际,只要一把火烧了此处,毁了那名士卒的脸,那么他便可以离了这里,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 这一路上,他暗中观察同行的所有人,而这其中,与他身形最为相当的,莫过于镇日对他拳打脚踢的李大。 李大酒不离身,一旦酒意上了头,便开始辱骂这些罪犯,甚至对他们私下用刑,燕莫止自然也没少挨过他的打,于是看着他,一个计划在心里慢慢地形成雏形。 接着,他因“肺痨”,自然而然地被孤立了开来,而他则趁着这段时间,利用周遭一切的人和物,渐渐地丰满了他的计划。 这一晚终于来了。 天一黑,李大果然喝得醉醺醺,他便唤了他过来道:“官爷,这房里没有被子。” “什么被子,你还以为你是大爷啊?”李大指着他的脑门破口大骂。 可是,他下一句话却说不出口了,因为燕莫止以手作刀,一下子发了狠力劈在他后脖颈上,他便这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将他拖上了床,三两下与他互换了衣服,并吹灭了蜡烛,并将自己高大的身影隐在床后。 时辰在慢慢流逝,窗外传出一点动静,就在他屏息凝视地当口,只听吱呀的一声轻响,窗被推开来,一束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而后,几道黑影整齐有素地从窗口跃了进来,无声地落到地上。 黑暗中,一道银光在墙上一闪而过,直直地朝着床榻之上的李大刺去,李大尚未苏醒,一把剑便这么直直地捅入他的心房。 温热的血一溅三尺高,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确定已经停止后,便想翻窗而出。 同行一个人压低声音道:“等等。” “怎么了?” “不对,刚才你们进来有听到声音吗?”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觉察到安静中透着诡异时,一直潜伏在床后的燕莫止也感觉得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观察到对方只有三人,若是平常,以一敌三绝不在话下,可现在他却隐隐感到吃力,因此他只能速战速决,不能再耽搁下去。 晚上用饭时,他假意失手摔碎了一个杯子,从而偷藏下一片锋利的碎片,这就是他的武器。 房间虽暗,但也能朦朦胧胧地辨别出人影,他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放轻了脚步,绕到离他最近的那人背后,抬起手,猛地破开他的喉咙。 黏糊糊的血液如泉眼四处喷洒,一股血腥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了开来,他的身上亦是不可避免地染了一身血迹。 “有……诈……”那人眼睛瞪得铜铃大,喉咙里勉强挤出了两个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另外两名杀手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抽出了身上的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刺来。 燕莫止迅速往旁边的花架子一躲,捞起花盆就往其中一人的头上砸去。 没想到那人手中的剑拐了个弯,剑锋划破了他的手臂,他感到手臂骤然一痛,血汩汩地从伤口里淌了下来,很快浸湿了他的袖子。 他捏紧了手中的碎片,奋力朝前挥去,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同时,他的腿上也传来了一阵剧痛。 这次,剑锋却是从他背后突袭而来,刺入他裆下,擦过他的腿。 他耳廓动了动,一下子判断出那人的距离,手中的碎片抛射了出去,正中他的喉咙,把他牢牢钉在柱子上。 剩下一个人了,然而,他身上亦是负了伤,眼下又没了武器,如此缠斗下去,未必能占得了上风。 可这一场搏斗,他绝对不能输。 他赤手空拳地躲闪着,主动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阁下是谁?” “你又是谁?” 他轻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的上峰正是燕将军。” “怎么可能?”那人吃惊地反驳道。 燕莫止见时机成熟,一把踢中脚边的剑,剑身一弹而起,在空中翻了几圈,被他牢牢接住,而后迅速转身刺了出去,雪亮无比的剑就这么整把贯穿那人的身体。 他的动作是在太过迅猛,以至于那人根本来不及躲闪。 那人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是……燕莫止?” “不错,某正是阁下要找的人。”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了火折子,一下子点亮了一室血腥的凶?杀现场。 那人浑身一冷,爬起身子想逃走,然而燕莫止手起刀落,又补了一刀,只见他浑身抽搐了一下,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燕莫止当机立断地踅过身,将李大的尸首搬了过来,在他手上塞入了刀,做出缠斗的假象。 接着他撕开身上的衣服,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而后又伪造了走水的现场,看着红色的火海张牙舞爪地吞噬了李大的脸。 他毫不犹豫地跳出了窗。 他来时已经观察过地形,这个窗对着后院,而后院是马厩,并没有出口,好在区区一堵墙,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 他就这么顺利地逃了出去,换了衣物,烧掉血衣后,转眼便混入了流民的队伍。 却不想,朝廷派了雷将军来镇压这群作乱的流民,而他也被误抓了去。 雷介瞳孔微颤地看着他,“魏邵?” 他见他眼眶里竟含着泪,不禁疑惑地叫了一声,“将军。” “你叫什么?”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冯开霁。” “你家在何处?” 他继续扯谎道,“小人……父母双亡,早就没了家……” “那……你可愿意成为魏邵?” “敢问……魏邵是何人,将军为何要小人……扮作他?” 雷介捂起眼,痛苦道,“他是我的爱将,在赤随之役中壮烈牺牲了,你与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将才,老夫才会一时认错了人。” 他立刻叩首道,“既然如此,小人愿意。” “好,”雷介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魏邵。” “小……卑职在。” “你起来吧,且听老夫慢慢道来。” 第三十八章 没错, 魏邵确有其人,可是他已死在了战场。燕莫止不知自己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和一个叫魏邵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就这样顶替了他的人生, 成为了魏邵。 然而魏邵,有两个与他不一样的地方, 一是脸上在沙场上留下了一道伤疤,二是背后有火烧的瘢痕。 要成为他, 就必须做足了功夫。 雷将军认识一个江湖人士, 而这人擅长伪装术, 于是便请他为自己做了这道假疤痕。 至于背上的瘢痕, 因衣物遮挡, 倒也不必担心。 雷将军要他假扮魏邵,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魏邵坎坷的身世, 因为他年幼被拐, 后来认回父母时, 母亲的意识时好时坏,没想到才没过多久, 魏邵便参了军,并且死在了战场之上。 母亲闻讯便晕厥了过去,这意识更是一天比一天差,甚至还动了轻生的念头。 魏邵虽年轻,可却有勇有谋, 在行军时便与其他士兵关系很好, 后来更是被雷将军看中, 一举提拔到身边做副将。而魏邵也没有辜负雷将军的期待,屡次立功, 成为雷将军的心腹爱将。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1节 对于魏邵的死,雷将军亦是经过很长时间才走出悲痛,于是在见到容貌与他及其相似的他时,他才会一时失控。 燕莫止就这么到了松奉县,找到了魏邵的家,轻轻叩响了门环。 半晌一个中年男声传了过来,“是谁?” “阿爹,孩儿回来了。” “什么?”那人提高了音量,同时,门内传来紧促的脚步声。 未几,门就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张惊讶万分的脸露了出来。 燕莫止仔细地将他端量了一遍,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身姿清癯,两颊微凹,下巴蓄着稀疏的胡子,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圆领袍,颇有些文人风骨。 只一眼,他便知道,这便是魏青雄无误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阿爹,我回了。” “你……”魏青雄嘴皮微颤,蓦然流下两行清泪,“你……不是……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孩儿不孝,让阿爹担心了,”燕莫止看着他,心头也有一点触动,然而毕竟是一个陌生人,他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这一份沉重的感情,于是转开话题道,“阿娘在家吗?她还好吗?” “在你屋里呢,自从听闻你的死讯,她每天总要这么在你屋里坐上一两个时辰,”魏青雄吸了吸鼻子,抬袖掖了掖泪痕,一边走,一边问道,“上个月,雷将军派了人来传了你的死讯,你若是没死,怎么到现在才回呢,你知不知道,你娘她……” 燕莫止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同时,目光却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巡睃了一圈,按着雷将军提前教好的话说,“孩儿腿上受了伤,幸好被一个农户收留,养好了伤,我就马上回了,只是山高路远……” 魏青雄忽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是哪条腿受的伤,都好了吗?” “阿爹放心,都已经大愈了,翻山越岭都不成问题。” “那就好,只要平平安安的,我和你娘就放心了,”魏青雄说着拐了个弯,径自迈入一间房中,声音也轻快了起来,“阿容,你看看,是谁来了?” “是谁……”坐在床前抱着一只布老虎,穿着荆钗布裙的妇人闻声便转过身来。 “阿娘……”燕莫止不可置信地眯起眼,眼前这个妇人,眼神虽有些游离不定,可她的模样,却一瞬间将他的记忆拉回到孩提时期。 她与他的生身母亲,容貌竟是这么相似,这也难怪,他与那魏邵的容貌会像得连他父亲都分辨不出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荒唐的事,仿佛冥冥之中,命运又安排他们再续前缘一般,燕莫止心里清楚,他的阿娘早在十多年前溺水身亡了,绝不是眼前的这个妇人。 可是……他解释不清,为何世上有着另外一个“阿娘”,和另外的一个“燕莫止”,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便代替他,成为了魏邵。 魏夫人一见到他,立马丢下了那只布老虎,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阿邵……你回来了,阿娘就知道你还活着,可是……他们都不信……” 燕莫止心头被一种奇异的情绪萦绕着,鼻间也有些酸涩了起来,只好抬起手,轻抚她的后背道:“是,阿邵没死,我还活着……” 魏青雄道,“好了,既然回来了,就开开心心的,别再惹你娘掉眼泪了……” 燕莫止立刻回应过来道,“对,阿娘。上次说好要给您买邕州的细锦的,我已经买回来了,你看看……这个花色喜欢吗?” 他说着打开了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缠枝莲的细锦来,邕州盛产这种细锦,便宜又柔软,深受百姓喜欢。 上次魏邵回军队之时,便跟她说下次回来定要给她买三尺布回来,因他与雷将军提过,是以雷将军便细心地为他准备了这块布料。 果然,魏夫人见他拿出这块布料,止不住地捧着布料摩挲着,嘴角展露出了笑意,“我儿有心了,阿娘很喜欢。” 燕莫止就在这个家住了下来,魏夫人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然而有一晚吃罢饭,魏青雄却把他单独叫了出去。 就在无人的寺庙里,他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你究竟是谁?” 没有天衣无缝的谎言,燕莫止知道迟早会被识破,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他脸上平定,淡然开口,“我……的确不是魏邵,真正的魏邵已经殉国了,我父母双亡,被仇人追杀,不得已成了流民,好在遇到了雷将军,他见我长得跟魏邵一模一样,于是他请我假扮成魏邵活下去,免得……” 魏青雄对着夜空长叹了一声,大约是心里早有猜测,得知了真相的他没有伤感,反倒是有些释然,“天意……都是天意啊……” 燕无畏跪了下来,诚恳道:“请求诸位神明见证,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愿意代替魏邵做您的儿子,为你们二老养老送终,只要您不说,我保证魏夫人永远不会知情。” 魏青雄的目光定在他那张与儿子一模一样的脸上,半晌摇了摇头,态度坚决道:“不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恐怕阿容日后得知真相,会更加难过,与其如此,还不如……” “您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与魏邵长得如此相似吗?” “什么……” 燕莫止不疾不徐地说道,“在我还没来到这里前,我一直心存疑虑,可在见到魏夫人后,顿时一切都恍然大悟了,实不相瞒,她与我母亲长相气质都格外肖似,可我省的,我的母亲已经在十几年前就……” 魏青雄看着他,眸光骤然一紧。 他继续说道,“魏夫人失去了一个儿子,而我失去了一个母亲,我想,既然天缘凑合,要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何不顺其自然,继续演下去呢?” 魏青雄轻吐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您同意了吗?” 魏青雄默了默,态度到底松动了些,只是心头百味杂陈,一时回应不了他。 他追问道,“既然你说父母双亡,被仇人追杀,那么你真实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隐瞒,趁着四下无人,他叹息一声,这才娓娓道来,“我叫燕莫止,是锦国公燕权的庶次子……” 魏青雄静静地听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你的仇人正是你的嫡兄,当朝的将军燕无畏?” “是。” “那你又是如何盘算的?” 燕莫止眸色沉了沉,冷然开了口,“实不相瞒,我想复仇,燕权夺了我母亲清白,以权势逼迫她嫁入国公府,可是却纵有嫡母嫡兄对她百般折辱,燕无畏还……凭什么他现在能手握重兵,道貌岸然地站在朝堂,我偏要撕了他的面孔,令所有人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的斯文败类! “我这十几载,蛰伏于世,为的不过是这一件事罢了,可他对我赶尽杀绝,若我报不了这个仇,那九泉之下,我又有何脸面面对我阿娘?” 魏青雄从他嘴上紧绷的线条中,竟洞穿他破釜沉舟的心思。他看着这个酷似他儿的年轻男子,心头霎时一软,“你不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我敢笃定,你阿娘绝不希望你以命相博。” 可是,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若是到了大仇已报的那天,他又该以何种身份,何种姿态活下去呢,他会像一个正常男子那样,成家立业,儿女绕膝吗? 这些,他都不确定。 他抬眼与他的视线交织到了一起,从前他没体会过真正的家的温情,可面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心头仿佛被一根线扯动了一下。 “我……”他霎时语窒。 “要成为我的儿子,我也绝不希望你为了这么一个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燕莫止只感到胸前隐隐沸腾了起来,一行热泪从眼眶里淌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轻轻地唤了一句,“阿爹。” “阿邵。” 从此,世上再无燕莫止。 他就这么以魏邵之名活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燕莫止日夜兼程, 赶到松奉县老家时,见家门口已挂了白幡,最坏的结果就这么当头一棒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疲惫的脸上刷的一下就白了, 手脚无力地滚下了马, 几步便走进了小院里,还没看到人影, 唢呐的哀鸣便透过凝固的空气飘入他的耳。 “阿娘。” “阿娘……”迈入灵堂,看到前来吊唁的亲戚, 以及中间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木, 他的双腿一下子没了力气, 重重地跪倒在棺木前, 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阿邵。”魏青雄蓦然从人群中走了过来, 在他跟前停下脚步, “你母亲她……走失了三天后, 我们才在东湖上发现了她的……” 他说到最后, 愧疚地捂住了脸, 失声痛哭起来。 燕莫止眼里的光霎时湮灭了,仿佛又堕入那个黑黢黢的寒洞里。旁人不知, 可他心里却清明的很,倘若不是他的出现,又怎会发生这场无妄之灾? 说好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生父母,替那个未曾谋面的魏邵尽了他的责任的,可是…… 他垂着头, 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脖子仿佛千斤重, 他再也无颜面对眼前这个人。 良久,他的头顶传来一道哽咽的声音, “阿邵,节哀吧。” 阿邵。魏夫人也叫他阿邵。 明明他不是魏邵,可这个名字已经伴随了他那么多年,好像已经融入了他的骨髓里,再也分不开了。 他一寸寸地仰起头,望向眼前这个苍老的男人,眸里闪过一丝惊愕,他不明白,到了这份上,他为何还愿意叫他一声阿邵? 明明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可以揭穿他的身份,可是他没有,他依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燕莫止愈加惭愧地抬不起头来,嗫嚅道,“是阿邵来晚了,我应该早一步接你们进京的……” 魏青雄的声音很平静,“不,这只是一场意外。” 周围的人都回过神来,跟着劝道:“请摄政王节哀。” 他闭上了眼,抬袖揾去脸上的泪痕,忽地一张莹白如玉的脸闪过他的脑海,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既然已经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他还得继续查下去,绝不能让那群人逍遥法外。 他的指骨攥得咔咔响,薄唇也逐渐抿成了一线,而后郑重地朝着棺木叩下了三个响头。 他默默地在心里起誓道:阿娘,您安息吧,我会定会为您报仇雪恨。 按律法规定,凡父母亡故的朝廷官员,必须卸职丁忧三年,按眼下这个境遇,燕莫止一时半会是没办法继续追查的,这也是那些人真正的意图。 嘉月接到信时,心中亦是一恸。 这一次,从上而下,实在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倘若真相曝光,又有多少人要上断头台,为了集体的利益,他们自然要想尽办法,阻止他彻查下去。 纸包不住火,到了第二日,朝臣纷纷上书,要求摄政王放下手中的要务,回家丁忧。 嘉月无法,只能应了下来。 郦延良站出来道,“老臣以为,既然摄政王卸了手中的公务,必然需要有人接手,陈尚书在户部任职多年,除了他,又有何人能当此重任?” 其他人皆附和。 “臣惶恐,恳请等摄政王回来再议。” 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了起来,嘉月顺着声音望过去,见那人面容俊逸,身姿如松,原来竟是顾星河。 他一出口,亦有部分廷臣跟着附议。嘉月秉着拖一时是一时的想法,直接摁住不提,下次朝会再议。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天后的朝会,又出现了一桩大事。 青州暴雨大半个月,山体滑坡,好几个村落都被淹没,到处都漂浮着人和牲畜泡得发肿的尸体,然而,雨一直不见停,当地又爆发了瘟疫,如今的瘟疫愈演愈烈,连附近几个镇都有人陆续感染。 嘉月便当机立断,派官员转移民众,修建防洪堤坝,拨下钱银物资赈灾,并要求监察院督察,按时汇报灾情…… 然而雨一直不见停,就在宫外突然出现了一种声音,说青州洪涝,实则老天发怒,因古往今来,只有金鸡报晓才是正道,如今牝鸡司晨,阴阳颠倒,才会灾害频繁,若继续下去,整个国家都回陷入水深火热中。 话虽没直指嘉月,可这“箴言”她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从前,她就是因此而被阿弟贬为庶人的,而今时隔多年,她竟然又听到了这句话。 廷臣原封不动地把话搬了过来,料想还能用此话来威胁她,然而她听后只是轻轻一笑,“凡事都有源头,朕倒是要看看,是谁在国难面前,还想着瓦解朝堂关系,给朕查!” 话音刚落,诸臣皆默,唯有一人俯首道,“臣愿为圣淑分忧。”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2节 嘉月倒也爽快,“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谢京尹。” 由于太后答应得太快,其他的臣子心里浮起疑惑,对于这局势是越发猜不透了。 郦首辅眼睛几不可查地一眯,目光向他右后侧的谢滔扫去,只见谢滔身姿挺拔,眸光坚定,仿佛对于旁边的眼神浑然未觉。 原来曾谢滔是郦首辅的小女婿,没想到小女儿受不了丈夫一忙碌起来,就几日不着家,一气之下写了和离书回了娘家,而这谢滔也没有挽回这段婚姻,就这么恢复了单身汉的日子。 郦首辅知道自己女儿向来骄纵,原本以为是两人打打闹闹,没想到几日过去了,谢滔竟也不打算接她回去。 于是私下里拉下脸面来邀了谢滔相见。 郦首辅有三个女儿。从前,他总是将三个女婿对比,而他心里最看中的莫过于这个小女婿,谢滔为人谦逊,洁身自好,又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最重要的是,郦首辅明白自己小女儿的性情,能容得了她的人,并不多。 可如今,谢滔竟与她断了关系,作为父亲,少不了为儿女的婚事担忧,于是,郦首辅亲自斟了一杯酒代替女儿向他道了歉。 可没料到,谢涛却是笑了笑,“郦首辅不必为她道歉,此事原本就是我的过错,既然我公务繁忙,家里的事总是顾及不到,也难怪她会生出诸多怨气。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如同和离书上所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呢。” 郦首辅还想挽回这个后生,可是他的尊严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女儿今年已二十三岁,容貌平平,性格又娇惯,上哪再寻得这么好的亲事啊? 这天的谈话并没有向着郦首辅预料的结果发展,然而,谢涛此人一贯彬彬有礼,每日上下了朝会,也都拱手向他行了礼,问一句:“下官敬请首辅钧安,请问首辅身体安和否?” 从翁婿关系变回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他能做到如此,的确无可指摘,郦首辅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二人仍维持着一种和睦的关系,没想到今天他主动请缨,要彻查此事,令他心生了警觉。 上了朝,谢滔依旧对郦首辅拱手行了礼,这才转身准备离去。 郦首辅却叫住了他:“等等,一块走吧!” 谢滔点头道好,便掖着手站在风里等着,看着郦首辅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许久,才到了他身侧,他知道他腿脚不便,也迁就着放慢了脚步,“京兆府的公务还很忙,不知郦首辅还有何话要问臣?” 郦首辅也就开门见山道,“不知谢京尹怎的主动请缨,要彻查这事?” “谣言本就从京兆府而起,既然圣淑要查,也只能从我这里查起,不是吗?”谢滔说着,转头看了看向郦首辅,瞳仁清澈,神情坦荡。 “这事恐怕有些棘手,你打算如何查?” 谢滔嘴唇轻抿,毕竟是不同部门的事情,他并不透露过多,“总会有办法的。” 郦首辅知道他有自己的原则,也不再继续追问,反而扯起了其他话题道,“这些日子,英娘已经知错了,只是女孩子家脸皮薄,总拉不下脸来,我知道你是事必躬亲的人,也知道你还未成家,所以,我很乐意看着你们重修旧好,你不妨再认真考虑一下。” “郦首辅,恕我直言,”谢滔并未深思,便拒绝了他,“令爱无需自责,也不必难过,我说过,这件事原本错在于我,如今我暂时未有成家的念头……” 郦首辅见他波澜不兴的脸,仿佛三年的夫妻情分到了他这里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他不禁心生寒意,“你难道……对她一点情谊也无?” 谢滔脚上一顿,郑重其事地转过身来道,“同床共枕三载,若说一点情谊也无,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既然分开了,就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继续纠缠下去,恐有损令爱的清誉,这几年来,我想学习做一个好丈夫,可因公务繁忙,始终亏欠了她太多,倘若重来一次,我也未必能做得更好,所以……还请您海涵。”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郦首辅嘴皮子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那我先告辞了。” 第四十章 八百里飞马快报不断地上奏青州灾情, 又过了五天,暴雨才止住。然而,此时的青州大地一片狼藉, 整座村庄淹没在混满泥沙的浑水之中。 嘉月下派官员督察, 一方面把百姓转移,另一方面, 又严惩了在此在此情中不作为的官员。 灾后的重建还在继续,泄洪、修坝, 以及疫、情的防控, 整个朝廷的身心都扑在了青州灾情上, 不要紧的其他事情都暂且搁置了。 然而, 就在嘉月与廷臣们一片焦头烂额时, 谣言却也越传越广, 愈加诛心的话, 犹如雪片一般层层叠叠地落了下来。 趁着灾难, 潜伏在暗处的势力, 已经坐不住了,此时的魏邵还在老家奔丧, 嘉月并不想再令他分神。于是自己硬是顶住了压力,正常上朝。 又过了十来天,谢滔上奏,说终于找到了谣言的源头,原来, 这“箴言”竟是出自一位叫清羽真人的道士口中, 而谢滔顺着他的身份往下捋, 查到了旧日,他确实在一家观里修行, 可后来,因名气渐盛,便再也没回去了。 观主却说此人心术不正,已经逐出师门。 谢涛继续往下查,发现他这些年来,频繁出入于达官贵人的家,开坛做法,由此赚得盆钵满钵。 所以他早已不是道士,却以清羽真人之名,坑蒙拐骗。谢滔原本想将他捉拿归案,却没料到,在跟踪他后,发现了更大的隐秘。 那日他的部下来禀,“谢尹,属下发现清羽真人有些不对劲……” 他立即问:“哪里不对?” 部下挠了挠头,不解道:“属下跟踪他时,发现他又去了刘尚书家里,按属下之前查到的,他应该在十天之内就去过一次刘尚书家,怎么这刘尚书家需要这么多桩法事,见鬼了不成?” 事出反常,谢滔敏锐地嗅出了这两者直接,也许会有关联。 他拍案而起道,“那清羽真人出入的这些达官显贵,都有谁,你可有查清?” “这个……倒是没太注意。” “查,就跟踪他,与何人见面,次数,再仔细将这些禀报回我,对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谢滔负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最后说出了他的猜测,“我怀疑,清羽真人的背后,还有主谋。” 部下瞳孔微怔,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恶寒。 “属下必定彻查到底。” “很好。”他再度落座,门外却响起了小厮的脚步声,抬眸一看,竟是家里的小厮,于是问了一句:“何事?” 小厮哈着腰走到了他跟前道,“郎主,顾銮仪下了贴邀您晌午到清风阁用饭。” 他接过贴子,一目十行地掠过,“我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刚走,部下忍不住问:“谢尹,您和顾銮仪交好吗?” “不熟。” “那……您会去吗?” 谢滔见他警惕的样子,嘴角绽放了开来,游刃有余道:“去,怎么不去。” 很快到了晌午,谢滔依言赴约。 顾星河包下了一间阁子,谢滔则提前了一刻钟来到约定的地方,没想到将迈入阁子,便见一个身着沧浪直裰的年轻男子坐在那里烹茶,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取了茶拨舀了茶叶添到茶壶里,接着牵袖提起铜吊子往里注水,而后,烫具,冲茶,不疾不徐,仿佛进行修道一般。 一见他来,他立刻起了身,拱手作揖道:“某唐突相邀,还请谢尹不要介怀才好。” 谢滔也深揖了下去道,“哪里哪里,顾銮仪这是哪儿的话,与您同席,实属某的荣幸。” 顾星河比了座位道,“谢尹客气,请坐吧。” 谢滔亦谦虚道,“您先请。” 于是二人对坐下来,喝过一盏茶,那边的酒菜也都上齐了,顾星河屏退了其他人,不一会儿,酒阁子内就只剩下两人了。 按常理来说,入了酒阁,少不了唤舞?伎起雾助兴,然而两人都是清风朗月之人,不习惯这些项目,因而也一概免了。 酒过三巡,顾星河这才暴露了用意,“不知谢尹这些时日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谢滔抿了一口酒,滴水不漏道,“这是京兆府的事情,还未真相大白前,恕某不便相告。” “谢尹可知某是什么身份?” “什么?” 顾星河嘴角一勾,笑道,“圣淑将她的堂妹许配给某,认真算起来,某也算是圣淑的妹夫。” 谢滔瞬间便拐过弯来,“您是说……是圣淑让您来打探案情的?” “非也。” 窗外微风拂动一片竹海,沙沙的声响有如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了起来,淹没了酒阁内的谈话声。 又过了十来天,清羽真人的行踪已经被摸透了,这份达官显贵的名单也就这么被呈了上来。 谢滔仔细地将这份名单阅了一遍,最后,发现他“开坛做法”的这些府邸,无一不是与兵部尚书走得极近的同僚,兵部侍郎、太仆寺卿的大名赫然在列。 而这其中,他出入最多的当然还是兵部尚书刘衍的府邸。 谢滔隐隐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或许开坛做法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兵部尚书以及这几个同僚之间藏着不可见光的秘密。 只是要查搜查证据,并非易事,所以散了朝后,谢滔就把这一切禀报给了嘉月。 “刘尚书?”嘉月眉心紧了紧。 “是,”谢滔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臣发现这个道士几次进出刘尚书的后院,便让人乔装成木工混入了刘尚书的府中,没想到竟然在他府中发现了一处暗道。 “只是还没等臣查清暗道之后的秘密,刘尚书便走进了暗道,部下怕被发现,没有继续往下追查,趁机溜了出来,没想到还是令他心生警觉,而今要混进他府里,可就愈发难了。臣怀疑,这个清羽真人,实则为刘尚书的幕僚,只是苦于没有正当的搜查令,因此,将此次报与圣淑,有请圣淑决断。” “好,辛苦你了。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朕会派人暗中盯着。” 翌日朝堂之上,嘉月特地问起谢滔案子进度,只听他叉手道:“臣无能,尚未追究查出结果,还请圣淑在宽限几日,肯定能给圣淑一个答复。” 没想到就在刘尚书再次召了清羽真人进府密谈时,府邸竟被禁军团团围住了。 顾星河摁紧了佩剑长驱直入,径自到了正厅,掏出了令牌对对匆匆赶来的刘尚书道,“刘尚书勿怪,某查到了一个敌国细作伪装成道长窃取机密,事急从权,只好向圣淑调来搜查令,还请刘尚书海涵。” 刘衍眼睛瞪得铜铃大,张大了嘴一直重复道,“什、什么?什么细作?” 顾星河冷冽的目光斜睨着他,一字一顿回,“盉丘国的细作。” 叛国的罪名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揭过的,刘衍脸上霎时血色尽失,絮絮叨叨道,“不可能?我府中怎么可能有什么细作,再说……盉丘国都是褐肤金眼,若是有这种人出入我府中,理应没人不注意得到,你问问,我府上可有这等人……” “刘尚书可别忘了,盉丘国褐肤金眼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与我们外表相差无几的人。” 话音一落,刘衍吓得几乎站不住。 顾星河冷下脸道,“给我搜!” “等等,顾銮仪,”刘衍急忙上来扯他的袖子央求道,“后院都是女眷,不大方便,要不在前院搜搜得了……” “那可不行,”顾星河无情地拂下他的手,斜乜了他一眼道,“倘若让细作逃跑了,我可担当不起罪名。” 他抬手一比,那些禁军便齐刷刷地分头行动,将刘尚书府翻了个底朝天。 而那厢的清羽真人也觉察出不对,刚想溜出密道便看到几个禁军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什么敌国细作。 他一听,立马警惕地缩回了密道,顾不上收拾东西,威胁刘尚书家的小厮,剥下了他的衣服,披在道袍之上,匆匆系好,从密道的另一头逃了出去。 却不想在他弯弯绕绕,绕了许久,从一处极为隐蔽的石门上钻了出去时,却发现原本外边郁郁青青的藤蔓已经不知何时已被人砍断,几张冷冽的脸便怎这么暴露在他眼前。 为首的人睨着他道:“鬼鬼祟祟的,你究竟是何人?” 清羽真人指着石门后的密道说,“官爷息怒,小人在此密道见到一个道长,他二话不说就想拿刀杀我,我只能拼命地逃了出来……” “你是说这道士还在密道里面?” 他点头如捣蒜,一个劲的重复道:“没错没错……” 那禁军头领比了个眼色,其他人便一窝蜂的从石门里钻进了进去。 清羽真人眼见这里只剩下了那位头领,便哈着腰向他行礼,接着慢悠悠的绕到他身后我,往人来人往的市集上仓皇地逃跑了。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3节 禁军头领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人神色鬼祟,将才经过他身旁的时候,那灰扑扑的袍子里面似乎又露出了一角明黄色。 禁军很快从密道里抓出个浑身□□的人来,只见那人叩首如仪,求饶道:“官爷饶命,小人是刘尚书的家仆,对于郎主和清羽真人的密谈,小人是一概不知情啊!刚才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清羽真人……” 两厢对比,这人虽惊慌,可神色坦荡,更像是真正的家仆,而刚才那人,眼神便透露出了诡异的光,看来,这人倒有点本事了,竟从这么多禁军手底下逃脱了。 头领向顾星河复命,“顾銮仪,卑职失职,让细作逃跑了,现在已经派人追过去了,定能将此人抓住。” 顾星河脸色不见半分愠怒,而是点头道好,“这便收队吧。” “顾銮仪——”一个禁军捧着几本册子匆匆跑了过来。 他向他瞥去一眼,淡然问,“何事着急忙慌的。” “您看看这个。” 顾星河接过册子大致掠了一遍,一旁的刘衍却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整个人抖如糠筛。 顾星河合上了册子,眯着眼睥睨着刘衍,嘴唇一弯道,“刘尚书——对不住了。” 说完,一摆手,几个禁军便手持长枪围了上来,把刘衍团团缚住。 第四十一章 从刘尚书府中搜出的, 正是满满写了两册的兵器,从性能,再到制作方法, 全都写得清楚。 按刘衍亲口交代, 他私造兵器,不过是为了敛财, 可这其中偏偏多了一个盉丘国的奸细,性质可就大为不同了。 刘衍不肯承认自己卖国求荣, 口口声声说他也被道士骗了, 可亡羊补牢, 已经太晚, 眼下的情况是, “清羽真人”尚未抓住, 而这份册子, 很有可能早已经泄露了。 如此一来, 就算刘衍不愿承认, 他也成了彻头彻尾的卖国贼。 这厢顾星河的阵仗虽大,可一直是秘而不宣, 从刘衍下狱的消息一日内就传了开来,廷臣也只是知道了结果,而不知原因。 到了第二日,谢滔所查的谣言终于水落石出,于是写好了折子禀告嘉月, “臣已经查出了谣言的出处, 是为曾在云枝观修道的‘清羽真人’, 只是此人行踪不定,观主说已将他逐出师门, 如今他却堂而皇之的以‘清羽真人’之名出入于达官显贵的府里,以此敛了不少财。 “只是臣无能,在追踪此人的时候,竟让他跑丢了……” 顾星河皱起浓眉道,“等等,谢尹说,谣言出自于这个‘清羽真人’之口?” 谢滔扭过头来,视线与他撞到了一起,讶然问,“是,有什么不对吗?” 顾星河缓声道,“昨日某奉命捉拿盉丘国的细作,巧的是,这个细作也曾在云枝观修道,道号正是‘清羽’。” 话音刚落,诸臣哗然。原来谣言出自于外番,那么,其居心就更加险恶了。 如今神州大地海晏河清,谁也不想国家陷入囹圄,妻离子散。 盉丘国自从吞并了几个小国后,气焰愈发嚣张,没想到,它竟还打了起了大绥的主意。被一个弹丸小国牵着鼻子走,所有大臣都愤懑不平,所有人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开了口,“不过是个蛮荒小国,竟打起了我泱泱大国的主意,圣淑、皇上,何不此时出兵扫平了盉丘算了!” 有人说不妥,“盉丘近年来,实力不可小觑,只可怀柔,不可大动干戈啊。” 嘉月善于察言观色,不过短短一瞬,诸臣百态已经落入了她的眼,她轻叩着扶手,沉吟道,“眼下,还是抓住这个细作为首要。” “这个细作很狡猾,臣在追踪他时,发现他入了刘尚书府中,迫不得已搜了刘尚书之府,可没想到,那人竟穿了刘尚书家仆的衣服,金蝉脱壳了。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臣竟然在刘尚书府中发现一个密室,而密室里又发现了两本册子,刘尚书已经招认,他私造兵器敛财,而这两本册子,恐怕也已经落入了盉丘国的眼。” 这话一出,底下的臣子愈加满脸惶惑,没想到朝中竟出了叛国贼,而且这人还是兵部尚书。 嘉月一拍扶手,冷然开了口道,“果然,若没有人与他里应外合,盉丘国又怎敢如此狂妄自大?” 底下的大臣登时噤若寒蝉。 顾星河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卿不妨直言。” “摄政王丁忧不在朝,外番蠢蠢欲动,青州尚未重建,又出了这桩事,眼下刘尚书虽被捕,可那细作却仍不见踪迹,倘若……与他里应外合之人,并不止一人,后果不堪设想,因而……臣恳请奏摄政王孝期以月代年,夺情归京,以主持大局。”顾星河脸上很平静,眸色如清辉皎洁,就连声音也不见一点躁意。 如今时局不稳,请摄政王回朝无可厚非,可这话对于某些人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不过既然把话抬到了这等地步,若是坚决反对,可就要被怀疑居心不正了。 因而大家腹诽归腹诽,却无人敢再开口否决。 良久,谢滔出声附和道:“臣附议。” 余通政也跟着道:“臣附议。” 接着,所有人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开口,“臣等附议。” “好,既然如此,等三月期满,就请摄政王回朝吧,”嘉月说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盉丘国细作既然已现身,大家就要时刻警惕,不可放过一个可疑的人。” “是。” 嘉月又与廷臣议论了搜捕的策略,让画师画了画像发往各个衙门,各个城门的进出也更加警备了起来,后续情况,暂且按住不提。 再说蔺楚芝归宁回了广阳,住了小半月终于回来了。一回到家,听说顾星河这几日公务繁忙皆不着家,她眉心蹙了蹙,没说话,换了身衣裙进了宫。 她此次回广阳是为姑父祝寿的,那个出家为道的表姐也难得回了一趟家,给父亲祝贺。 表姐名唤郁金,年已二十有一,早年因身子不足,听从道长所言上山修道,没想到竟成了一副澹泊红尘的模样。 按道长的话来说,到了十八岁便可还俗归家,怎知她竟吃斋打醮上了瘾,更不愿嫁人,这可令姑父姑母愁坏了。 楚芝虽在姑父家长大,可对这位表姐倒不是很熟悉,直到这次见了她一眼,才发觉是她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只是性子孤清冷僻,与她说不到一处去,更有一句话噎得姑父姑母说不出话来的本事。 所以她回了京,还带着姑母的托付而来,原来,姑母,姑父为表姐的婚事操碎了心,可这表姐坚决不嫁,他们也拿她毫无办法。 郁夫人见楚芝此次归宁,气色红润,双颊也比以前丰腴了不少,便省的她婚姻美满,心下一动,便将她拉入房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篮子话。 楚芝安静聆听着,听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姑母是要她向太后提提此事,毕竟堂妹的亲事都做主了,表妹的亲事又怎能不管呢?皇命不可违,到时候不嫁也得嫁了。 一想到前一晚,表姐在吃饭时惜字如金地掷出了一句话,“男人都是臭的。” 气得姑父七窍升烟,哆哆嗦嗦地指着她道:“什么意思,要你嫁人你不嫁,难道你阿爹也是臭的不成!” 表姐飘过一个四大皆空的眼神,淡然道,“自然不敢说阿爹臭。” 姑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胸前起伏,强压怒火。 楚芝看出了表姐是真的不愿还俗,况且她这怼天怼地的性子,就算成了亲,能与郎君琴瑟和鸣?婆媳姑嫂关系又该如何相处?她脑里思索了半天,结果是一点和谐的画面都想不出来。 姑母既然开了这个口,她又怎敢说扫兴的话,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其实表姐如此,每日生活虽然枯燥乏味,可她乐在其中,倒也并非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怎能以自己的观点妄加在别人身上呢? 只是这话楚芝不敢说,毕竟姑父姑母的心,她也明白。父母盼着儿女幸福,总是希望自己百年后,能有人代替他们照顾自己的好女儿。 楚芝嫁为人妇后便册封为诰命,又得嘉月亲口应允可随时觐见,于是趁着天还亮便赶到了宫门前,准备把话说了,至于成不成,那也不是她能决定得了的。 嘉月在书房里与廷臣议事,过了半晌,门帘微动,那臣子退了出来,在偏殿等候了片刻的楚芝才被引进书房里。 “阿姐万福,”她屈膝行了礼道,“你还忙吗?” 嘉月从翘头案后走了出来,活动着脖子道,“还好,都忙完了,快来坐吧。” “多谢阿姐。”楚芝说着,款款跟在她身后坐了下来。 嘉月唤春桃,“春桃,把湃好的甜杏汤端来。” 又转头对楚芝道,“外面暑气重,喝点这个解暑。” 楚芝却赧着脸道,“阿姐,不必了麻烦了。” 春桃笑,“这有何麻烦,娘娘早就交待了,拿冰湃好,奴婢去取来便是了。” “嗳……”楚芝刚开了口,却见春桃已经踅身出去了。 嘉月道,“你跟她客气什么?” 楚芝这才支吾了起来,“倒也不是,只是……近来,胃口不佳。” 嘉月仔细端量起她来,半晌才噗嗤一笑,“胃口不佳,我怎么瞧着,你好像胖了一圈。” “阿姐,”她扯了扯她的袖口,犹豫着凑到她的耳边,悄声道,“是……郎中说我有喜了,我是真的不能吃这个啊……” 嘉月讶然的目光往下望去,看着那个略微隆起的小腹,没想到昔日才到她腰间的小女孩,腹中已经怀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这是好事,不必羞怯,”嘉月弯了弯唇,露出了姨母般慈祥的微笑,“我可以摸摸我的小外甥吗?” 楚芝轻点螓首。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硬邦邦的小腹上,像是感受到姨母抚摸似的,肚皮轻轻地动了动,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感受到生命的神奇,眼里一下子泛起雪亮的微茫来。 “几个月了?” 楚芝轻轻一笑,“四个月了。” 嘉月算不上多喜欢小孩,她难以有孕又时常吃避子丸,也未曾失落,反而觉得轻松不少,可大约是年纪渐长,心里也蓦然多了些慈爱,再者,这是她牵桥搭线的亲事,能等到这一幕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那年底我就能抱小外甥了。” 楚芝也赧然一笑。 春桃刚端着两盏甜杏汤来,却听嘉月又改口道,“这两盏你们拿去分了吧,另换了紫苏熟水来,温的就好。” 春桃微怔。 楚芝温声解释,“麻烦春桃姐姐了,郎中说,我不能吃杏子。” 嘉月补了一句,“县主有喜了。” 春桃震惊地看着她的肚子,这才连连点头,又重新煮了紫苏熟水端了过来。 第四十二章 嘉月和楚芝隔着炕几, 边饮熟水边谈话,楚芝这才提起刚从广阳回来,前些日子给姑父祝寿, 并且遇到表姐的事。 “阿姐, 你还记得郁金姐姐吗?” 嘉月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这才不确信地问, “是那个天生不足,上山修道成为女冠的表妹吗?” “对, ”楚芝连连点头, “阿姐对她有印象?” “我记得……父皇有提过此事, 可这个表妹我却是未曾谋面过。” “我对她也算不上熟悉, 只不过是之前在广阳住时有见过两回罢了, 没想到这次见了面, 郁金姐姐出落的犹如嫦娥仙子一般, 要不是性子有些冷傲, 也算是有趣的很呢。”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4节 “怎么说呢?” 楚芝不禁提起那句经典名言, 她叉起腰,惟妙惟肖地演着气得胡子发抖的姑父, “你说可笑不可笑?” 嘉月心想,巧了不是?她从前不也正是这般想的吗?简直是不谋而合了。 只是不知怎的,她的脑海有一团朦胧的光影,竟逐渐汇聚成一个越来越明晰的影子,他的身上是一股冷冽的雪松气息, 倒也不怎么臭。 她摇了摇头, 把这个可笑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尽管他跟其他的男子并不相同,可她深知, 对一个男子的怜悯往往是一种不幸的开始。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给予她的爱意,同时她又希望自己能保持清醒,等到必须分离的那刻,一刀下去,所有的过往斩得干干净净。 楚芝不知道她思绪已飘荡,顺着话题继续说下去:表姐今年已二十一,姑父姑母为她的亲事愁白了发,偏偏她却说,要在道观修炼一辈子,不想跟臭男人成亲。姑母实在是一筹莫展,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阿姐,让你帮忙打听一下朝中有什么年纪相当的青年才俊……” “原来如此。” 楚芝又犹豫了起来,眨了眨眼道,“其实表姐和我说过她一直在观里修行,早已看淡了这些世俗,她说不嫁,并不是赌气,而是她知道没人能容忍得了她,可她也不愿改变自己迁就别人,她觉得现在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我觉得也不无道理,只是姑母嘱托,我又不能不答应,所以……” “所以你就把这个难题丢给我了?” 楚芝看着她,瓮声瓮气道,“阿姐比我聪明,定能有应对的办法,实在不成,我就向姑母坦白去。” 看来她这个表妹活得很通透,推人下火坑的事,嘉月当然不做,知道楚芝夹在两头为难,便莞尔道:“这有何难?满朝的青年才俊那么多,也要我一一展眼才是啊!不然可不是把表妹葬送了吗?” 楚芝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这只是托词罢了,反正她的话已经带到了,姑母没有诰命不得进宫,也不会来找阿姐质问的。 又聊了一会儿,楚芝便告了辞。 她刚一走,春桃便走了过来问,“娘娘当真要给表姑娘找夫婿吗?” 嘉月眉毛一挑道:“你也听了,本宫这表妹如此乖僻,是仙子又怎可下凡尘?” 春桃挠了挠鬓角道,“奴婢倒是觉得,谢大人很是不错,表姑娘不是二十一吗,这么一看,年纪也算相当……” “你是说,谢尹?” 春桃连连点头。 “他倒是高风亮节……” 嘉月知道他曾是郦首辅的女婿,而今和离之后,与郦首辅的关系也还算和睦,如果能令他彻头彻尾成为自己的人,联姻确实是个最直接的办法。 况且,姑母早已褫夺了封号,又远在广阳,姑父官职也不算高,根本构不成郦延良的威胁,若真如此,岂不是在敌人内部打入一颗暗桩吗? 嘉月忖了忖道,“只是这两个人,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 春桃轻叹了一声道,“娘娘,怎的糊涂了,如今不是出了细作吗,您让谢大人借由此事,往表姑娘的观里搜搜,这不就遇上了吗……” 其实那个细作自那日从刘尚书府中逃了出去,不过片刻便被乔装成普通百姓的禁军发现了踪迹,只是顾星河特意放走了他,城门和其他道路被设了重重关卡,把他困在京中。 细作没了落脚处,走投无路时,必然会与其他人接头。 如此一来,便能将其他叛臣贼子铲除干净,他又借由此事,像其他臣子施加压力,要求魏邵回朝,为了避免被扣上叛国贼的帽子,自是没有人敢反对这件事。 只是这件事,十分隐秘,除了嘉月和顾星河,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就连谢滔也都蒙在鼓中。 嘉月灵光一闪,捏了一把她脸上的嫩肉道,“好你个促狭的蹄子,你倒是成军师了,若真能成,他俩还得敬你一杯酒!” 春桃笑着拍了一回马屁道,“奴婢可不敢居功,再说了,奴婢也是跟娘娘学的,俗语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这话倒也妥帖,嘉月恍惚间却想起另一个来,当时的春桃还小,远不及现在这般强悍,后来的她沦落直殿监,也是从那时脱胎换骨。 嘉月想起一件事来,“你今年秋也到了出宫的年纪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春桃脱口而出道,“奴婢的家,不回去也罢,奴婢只想侍奉娘娘一辈子。” 嘉月点了点头,又道,“听说柳明升了司礼监秉笔。” “是,”春桃说着,“柳秉笔对娘娘忠心赤胆,娘娘有何需要吩咐的,奴婢替您转告。” 嘉月揉了揉眉心道,“先按兵不动吧。” ** 广阳,玉岩观。 这几日的天气愈发燥热起来,烈日高挂,蝉鸣声不断。 “碧虚,外面的蝉声太烦人了,你抓了烤来吃吧。”观主歪在榻上懒洋洋地说道。 碧虚也就是郁金的道号,她点头道好,提起袍角,踅身出去了。 艳阳扑在她那张白皙水润的脸庞,微风沐浴着她的身影,作为女冠,自然没有多加妆扮,她身上的道袍是半新的,头上的莲花冠也十分朴素。 可却不难看出,这是个月射寒塘的女子,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美则美矣,却不免令人望而生畏。 郁金走到树下,仰头环顾四周,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上百年的老树根枝很壮,树皮上还长了一层绿苔,这是蝉最爱的栖息处,可以尽情汲取树汁。 郁金的判断没有错,不过须臾,便从树上找到了几只吱吱叫的鸣蝉。 然而它爬得太高,她倒也不觉为难,从欹斜下来的树干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端,伸手一抓,便把那圆鼓鼓的东西圈入了手中。 她抓完放入斜挎在身侧的小篓里,不一会儿,便抓到了几只,他又转动着眼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突然观门口有了动静,一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走了过来,郁金藏在树梢上,只见一个长得人模人样的纨绔公子,他的身后,又乌泱泱地跟了十几个仆从。 她心里一叹,嗬,又是个臭男人。 她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继续找她的蝉,想着过会子用树枝穿成一串,炙得哔剥作响,在往上撒一点盐巴胡椒,一口一只,表皮里烤的酥脆,里面却是嫩嫩的肉肉,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可惜有好多人不懂,竟不敢吃。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所谓的纨绔子弟,其实正是谢滔与他的部下乔装而成。 就在昨日,圣淑招了他进宫,向他提起细作的动向,要他继续跟进,将细作抓捕归案。 谢滔虽不明白,为何圣淑要他一个京兆尹跨地捕人,毕竟他是一介文官,抓人也不是他的强项。 不过又转念一想,圣淑向来深明大义,做事自然有她的考量,于是也不问,便直接拜了下属乔装成富家公子,寻到这预言冠上来。 甫一踏进这间幽深的小观,他的眉心便攒了起来,这竟是间坤道观,那一个男子又是如何混入这间道观的呢? 他又想到这个细作向来狡猾,极有可能亦是乔装成别的身份,于是低声嘱咐部下绝不可放过每一个行迹可疑的人。 部下收到命令,便各自分头行动,谢滔负着手缓缓走入了树荫下,聒噪的蝉鸣声吵了他的耳,他顺着声音抬起头,这才发现树梢上坐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女冠。 姝色娇妍的脸上却一丝神情也没有,仿佛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 “借问女冠,”他忖了忖,还是向他开了口,“近几日,观里可有来了什么外来人?” “善人带这么多家仆来是要找人?” “嗯。” “那可就多了,不知你要寻的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 “是一个偷了钱的家仆,身长约有七尺,不胖不瘦,长相正如这个模样。”谢滔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张画像来,长臂一伸,便送到她眼前。 郁金并不接过,只是就着他的手看了起来,看了半晌画像的人竟不像中原人,况且他说的官话实在太过标准,不禁对他的身份起了疑。 她摇摇头,“不曾见过。” 谢滔收回了画像,认真还了个礼道,“多谢女冠。” 说完,便转身往观里走,谁知还没走两步,只听吧嗒一声轻响,有什么浑圆的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入他的后脖颈。 他伸手一摸,一见手中之物,不禁煞白了脸色,奋力一甩,那蝉便滚落到了地上。 郁金从树上跳了下来,拾起地上的蝉,丢入小篓中道,“这可是好东西。” 谢滔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还挎着个小篓,原来刚才的蝉鸣声竟出于这里,没想到这女冠长的一副冰肌玉骨的模样,又是上树,又是捕蝉,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谢滔出生世家,从小锦衣玉食,自然是未曾见过这种粗鄙之物,只见她走近了一寸,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郁金挑唇一笑,洋洋洒洒地经过他身边,又走开了。 果然,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 第四十三章 可想而知, 就算把玉岩观挖掘三尺,也不可能找出细作来。 然而谢滔做事一贯审慎,让部下把玉岩观围住, 观主探出半个身子, 神情凝重的往窗口张望着,这是招谁惹谁了? 家仆抓不到, 要拿她们这群女冠做筏子不成,她们这座观香火并不旺盛, 要钱也没钱呐! 要美色……她想到此处, 登时打了个寒颤, 这更罪过了。 她默念了一句, “福生无量天尊。” 怎知, 身侧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着实唬了她一跳, 她定睛一看, 原来是碧虚。 “观主, 观里被围了,蝉才捕了几只……”她顿了顿, 又补充道,“不够吃。” “这时候,还管什么蝉啊,你瞧见外面那个人了没,”她指着远处负手而立的谢滔, “你瞧他一身细皮嫩肉的, 又身着一身绫罗绸缎, 必然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咱们观小, 容不下这等人物啊,你想个法子把他赶走吧。” 观主说着挥手赶她走,大有把她献祭出去的意思。 郁金退到门口,这才淡然开口,“这人不是纨绔,是朝廷命官。” 说完便顺从地跨出门槛,朝那人走去。 “啊……这……”观主这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既是朝廷命官,那么她这座小观又是招惹了什么大事啊! 郁金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她拂尘一甩道,“我们这观小,善人也都搜过了,没有就是没有,怎么还围住了呢?” “请问观主何在?” 她滴水不漏道,“观主身体不适,善人与贫道说也是一样的。” “好,”谢滔看着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女冠,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某乃京兆府尹,为抓细作而来,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女冠想必也知,窝藏细作,罪同叛国,下场如何,应当也省的吧?” 她不悦地睨着他,“那你意欲何为?” 谢滔依旧温和道,“只是问问话而已,还请女冠把观里所有人叫到大殿来吧,只要问清楚,不会为难你们。” 郁金又抬眼望了他一回,见他朗月清风似的脸上没有不耐,脸色稍霁。 于是踅身把他的话转告了观主。未几,所有人都到了大殿,挨个接受盘问,论到郁金时,他停下手中的笔,审视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滚过一遍,“这几日,可有可疑的男客来过?” “不曾。” “最近一年来呢?” “我看人极准,若是有外族人来访,我必有印象,但你也看到了,我们这观……一年的香客也就这么些人,实在是没有呀。”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5节 他点头,嗯了一声,转头吩咐部下,“行了,若是没有问出什么,就回吧。” 谢滔回忆起从一开始接到命令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再到此处,更是觉得这件小观小地没有藏人之处。 一番盘问下来,更是笃定了他心中的猜测,圣淑如此大动干戈地把他叫到此处,大概只是她为了混淆朝臣而下的懿旨。 那么他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走出道观,他回首望了一眼那个破旧的匾额,想起那个性格乖僻的女冠,又想起那个一问三不知的观主。 忽地,轻笑了出来。 跟在他身侧的部下好奇问,“谢尹可想到什么线索了?” 他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扇柄在他胳膊上轻点了一下,薄唇一动,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没什么,走吧。” 下了山便翻身上马,扬起马鞭,踏上归途。 行至半途,他伸手一摸,才发现随身的玉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再沿路寻回去时不可能的,好在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于是便继续催马离了广阳。 他不知道,这枚玉佩不是落在路上,而是掉在了观里,被郁金拣了去。 再说回燕莫止,自从回到老家后便专心守孝,朝中的动静虽有耳目向他禀明,因而他当然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候,朝堂发生的所有事情。 虎视眈眈的群臣势力,终于坐不住了,可现在的她已不是那个当初那个孤立无援的宠妃,而是运筹帷幄的太后。 少了他,她的身边亦有顾星河谢滔等人为她驱使,他再也不必对他提心吊胆。 一动不如一静,看着她终于展翅翱翔,他便干脆不插手此事,专心在家居丧。 不过,人丁和土地,那还是要继续查下去的,趁着朝中出现了细作,所有人都将精力放在抓细作和铲除叛臣上,他便暗中嘱咐部下继续查探。 眼下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多年没丈量土地,果然变了许多,人丁税出入也大,村民隐居山中开垦荒地,自耕自种,不上户籍的,便是查无此人。 百姓与官员合力隐瞒,而好处费,便进入了官员的口袋,一级瞒过一级,每一级当中又捞了不少油水,可以说这就是共同利益链的集体犯罪。 既然涉及人数甚广,便有法不责众一说,只是,这不是免死金牌,这些陈年龃龉,一旦翻出来,就没有轻轻放下的道理。 只要把证据提交草堂,必然又引起轩然大波。 他临窗而坐,在破旧书案上摊开一本写了一半的折子,提笔蘸墨,将余下所有查到的信息,撰写到折子上来。 因为牵涉众广,数额庞大,他写得很慢,写完又仔细地核对一遍,确认无误才合上了折子,接着将折子收入一个木匣子中,再把木匣子放进衣箱里。 回头再看窗外,日头已偏斜,院里晒着茄干,有一只雀儿飞了过来,对着茄干一通猛啄,就被坐在廊下的魏青雄拿着扇子赶飞了。 这种家常的琐事很值得回味,至少在他过去这么多年里,极少体会到,就连如今的摄政王府,也只是空荡荡的一座牢笼罢了。 他翘起了唇,缓缓走了出去,卷起袖子,蹲在地上,拣起地上的茄干,一个个都放回了笸箩里。 魏家门楣不高,左邻右舍都比较朴素,他也便穿着他那身洗的发白发毛的青色长袍,腰间还束着白布带,头上的玉冠也换成了一支极为简洁的木簪。 魏青雄抬眼见他忙活的身影,也没有阻拦,反而吩咐道,“这茄干晒得差不多了,明日再晒一日,就放瓮里吧。” “好,”燕莫止说着,拿出了几条来,“桂秋今日买了鸡,不如些拿来炒吧。” 魏青雄坐在廊庑底下,用竹篾修补着一把破扇子,眼睛抬也不抬道,“也可,天气热,叫桂秋熬一锅粥吧,再拿几个酱瓜切切,炒盘韭菜鸡蛋就好了。” 燕莫止道好,端起笸箩,踅身入了厨房。 桂秋在里面择菜,灶台上炊烟袅袅,不知在煮些什么。 见他一来,她连忙接过他手中的笸箩道 ,“大郎,这些粗活奴婢来就可以了。” 他唔了一声,又道,“郎主要吃粥,你把粥煮上吧,晚上吃清淡点,茄干炒鸡,韭菜鸡蛋,再来几个酱瓜,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桂秋连声道好,红着脸,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的伤疤停了一瞬,这才道,“厨房油烟大 ,大郎还是外面等着吧。” 燕莫止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叹:“嗳呀,这火怎么又灭了。” 他回过头,见她蹲在灶台下,拿着火筷子往里捅了捅,然而里面黑洞洞的,连火星子也没见到。 他淡淡说了一句,“先拿松枝点燃,添些木柴,这样火才烧得透。” 桂秋抬眼看着门口的他,只见夕阳给他渡了一层金边,那张丰神俊朗的脸看着也多了分烟火气息。 她不觉得看呆了,连他脸上的那道旧伤疤也仿佛好看了起来。 燕莫止的眼神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只是说完了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天很快暗了下来,吃罢饭,燕莫止在廊上挂了一盏灯,在树下扎了会儿马步,耳边是此起披伏的蝉鸣。 过了一会,热浪一阵阵地袭来,汗珠从他身上淋漓滚落,连袍子都濡湿了,他干脆把外面的袍子褪下一只袖子,在腰上打了个结。 接着又练打了一套拳,便走到院内,摇井打水。 家里只雇了一个丫鬟,原先是是用来看顾着魏夫人的,所以很多事情都要自己动手。好在他从前干活久了,这些事也都是手到擒来。 可他没想到,他在这厢打水,桂秋便站藏在抱柱之后偷看着他,直到他快把水缸灌满,这才小跑过来,从他手上夺下了木桶。 燕莫止倒也没有推让,见她一来便撒手给了她。 “大郎怎么又干上活了?这些活让奴婢来就好了,”她说着偷偷觑着他脖子上沁出的汗,和从雪白的中衣上透出虬结的腱子肉,心一下子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道,“大郎要洗澡,奴婢去烧水吧。” 燕莫止淡然的朝她瞥了一眼,见她黝黑的脸上泛着一层不自然的红晕,脚下立刻疏离地退了一步,淡然开口:“不必了,你先烧一桶,让郎主用吧。天气炎热,我用凉水便好了。” 说完,他用水瓢在大缸里舀了几瓢水,哗哗地倒进了空木桶里,直到把木桶灌满,这才提起水,拔腿往房里走去。 洗漱完毕,便熄了灯,躺在了那张带着潮味的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柔软的布料来。 伸手不见五指,可他的手指却能仔细能分辨出那绣花的纹路。 这是她送他的定情信物,他总得好好留着,不是吗? 他便把它贴在胸前,柔软的触感像是她白嫩的柔荑轻轻在他心口上摩挲着,他闭上眼,甚至能想出她是怎样的一副慵懒的神情,他弯了弯唇,困意袭来,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燕莫止便这么心无杂念地住了三个月, 朝廷终于派人来请他回朝了。 拜别阿爹,他便离了松奉县,归途不急, 便先走水路, 跨颖川,穿南阳, 直到鹿鸣关才换马而行。 刚进入霞山,遥远的身后便有马蹄轻叩的声响, 速度不快, 可听声音, 人数并不少。 他留了个心眼, 催马跑动了起来, 果不其然 , 身后便传起了滚滚的马蹄声。 那些山匪按耐不住, 在马接近了他时, 纷纷亮出了雪亮的刀。 燕莫止只有单枪匹马, 很快便被这群凶神恶煞的人围成一个圈。 他拉紧缰绳,拨转马头转了一圈, 冷锐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划了过去。 “阁下是何意啊?” 为首的那人一脸横肉,他眯着眼,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道,“洒家是这座山的大当家,过路人, 洒家见你这身绫罗袍子不错。” “阁下是要某的袍子?”他睨了他一眼, 冷笑一声道, “什么时候,牲畜也要穿衣服了?” “你娘的, 敢骂你爷爷?”大当家唾了一口唾沫,吩咐其他人道,“我瞧他马上的行囊鼓鼓囊囊的,必定有不少银子,都给我抢来,还有,那匹马看着也是好马,全都劫了,看他还狂不狂!” 其余人应了声是,当下便一踩马背,从马上一跃到了他跟前,举起大刀,直冲他脑门劈了过来。 燕莫止早已做好了准备,将马背上塞满棉花的包袱扔了出去,抽出紫金刀与他们搏斗了起来。 他的动作又快又狠,手里的银光就如一道飞练,一瞬间便将几个山匪打飞了出去,余光一瞥,地上的包袱安安静静地躺着,谁也没有去拣。 反而这些人招式诡谲,带着很深的敌意,刀刀见血地向他砍了过来。 他身形如电,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横臂一扫,刀锋抹了两个人的脖子,那两人便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另一把大刀朝他的脖子挥了过来,他轻巧一闪,手中的刀换了方向,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带着血迹飙了出去。 那人眼睛快喷出火来,看着自己的断臂嗷嗷惨叫着。 “大当家——” 有一人躺到其他的人,也缓下了动作,看到大当家成了独臂,不经吩咐围了上来。 原来这人并不是别人,而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大当家。 燕莫止并不恋战,加紧马腹突破重围,犹如一道闪电一般飞了出去。 果然,他猜得没错,这群人确实是山匪,却不是为钱而来,他们早已被人买凶,只想要了他的命。 其实,这也不难猜测。 一旦他回了京开始调查,那些见不得光的龃龉便会公之于众,届时又有多少人要被牵连下马,甚至人头落地,为了活命,这些人便把刀伸向了他,只要他一死,这件事就一了百了。 除去了一个摄政王,朝堂之中,只剩一个年轻的太后和软弱无能的幼帝,这个朝堂就被他们轻易拿捏了,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 身后的马蹄声紧追不舍,咻的一声,一道冷箭贴着他的脖子飞了出去,接着身后的箭矢像是落雨一般射了过来,他一壁操控方向,一壁扭过身,挥刀砍掉所有近身的冷箭。 “吁——”就在混战间,马已到了悬崖边上,他赶紧勒紧马头停了下来。 身后的人已陆续追到眼前。 一道银光掠过他的眼,他仰身往后倒去,堪堪避过了这一刀,另一把刀锋便从另一侧飞了过来,从他胸前划了过去,他用手中的刀格挡,那把刀被甩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将一个人的头颅切了下来。 他还来不及喘气,身后又有刀锋劈了过来,他躲闪不及,刀刃劈在他右肩上。 暗红的血一下子呲了出来,不一会儿,整件袍子便被血浸透了,湿淋淋地贴在背上。 他脸色变得苍白,嘴唇也在一瞬之间变成青紫色,肩膀上的伤口猛烈地烧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刀刃淬了毒。 当下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受了伤,又中了毒,倘若与他们继续缠斗下去,一旦气血逆流,随时可能丧命。 他神情凝重,他看着前面的万丈深渊,心里浮起一丝念头。 就算他此次能侥幸不死,也难保接下来的路途不会遇到更大的杀机,他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正如他此前从燕莫止变成魏邵一样,他得让人以为他已身亡,这才能平安回到建京。 眼皮越来越重,他强撑着,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了起来,耳边又想起了风旋电掣的声音,又有一批人追了上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大刀,一步步倒退,脚后跟已退到了边缘,胸口突来一阵抽痛令直不起身来,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脚下却越发虚软。 蓦然一脚踩空,他只感到整个人顿时一轻,他便这么从悬崖上坠了下去。 就在他刚刚往下掉时,恍惚中,呼呼的冷风里又夹杂了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飘来过来,难道后面追上来的人这些人不是山匪? 那又是何人?他的脑海里混沌一片,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摄政王……” “摄政王!” 原来,嘉月预料肯定有人会在他回京的路上伏杀,因而派了卫兵过来接应,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6节 卫兵受嘉月吩咐,将余下的人生擒活拿,拷问结果。 另一路卫兵们则直接绕下悬崖,寻找摄政王的踪迹。 很快,所有的山匪便被捕住,他们倒也没有骨气,一下子便招了。 原来,买凶的人,便是当地的土通判杨必先。 一个小小的土通判,与远在建京的摄政王甚至谈不上关系,竟有胆量杀害摄政王? 他们继续顺着山匪给出的线索找到了杨必先,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杨必先在他们到来的前一刻,已悬梁自尽。 畏罪自尽,还是杀人灭口?死人虽没法说话,却也能暴露出不少线索。 他们受圣淑指派,不仅要安全把摄政王护送回京,更有另一个任务,便是查出路途之中有谁对摄政王不利。 眼下看来,这具尸首确实像是自溢,然而,并未能排除是灭口的可能。卫兵立刻将情况报与县尉。 未几,县尉,便带着仵作和其他小吏匆匆赶了过来。 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并没有打斗的痕迹,而据邻居所说,杨必先多年前变丧妻丧子,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下了值几乎闭门不出。 他的尸首很快被放平了下来,只见他脸色青紫,形容枯瘦,身上的袍子也穿了好几年,袖口早就磨破了,屋内的陈设也陈旧,可见他生活拮据。 然而,山匪头子坦诚,他们整整收到一百两白银,这些白银他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就在大家认为杨必先只是一个替罪羊时,卫兵竟从他的床架子上找到了几张叠得方正的纸。 一份是坐实买凶的契约书。 一份是房屋抵押的契书,上面的数额正好就是一百两。 “这房子一看,至少有十五年头,”一个卫兵在各个房里转悠了一遍,用脚步丈量了大小,不禁破口大骂,“就这个破房子,抵押了百两白银,这钱庄是做善事,还是冤大头?” 大家的想法一致,认为这里面有些蹊跷,可又说不上什么来。 这厢仵作也验出结果了,杨必先脸上青紫,舌骨骨折,眼部发白,颈部有一道暗红色的勒痕,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很明显,他确实是窒息身亡。 这么一来,灭口一说,不攻自破。 就在大家准备收队时,突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原来是从花瓶里找到了一张更隐秘的纸。 一张发黄破旧的纸,上面洋洋洒洒地控诉了摄政王从军之时,强取豪夺,害得他家破人亡。 翻来倒去看了很多次,都像是私人恩怨 ,卫兵赶着回去复命,这件事便交给了廷尉处置。 ** 艳阳炙烤着大地,顺宁宫里却仿佛结了层霜,空气都是冷稠的。 嘉月垂着眼皮听卫兵复命,虽然一言不发,可那紧抿的唇还是泄露了她的不悦。 卫兵咽了咽口水,踌躇地偷觑了她一眼才道,“卑职在山下找到了一些衣物碎片,还有木簪,碎了的玉佩等物,大概是摄政王之物,只是……那个悬崖太高了,大概没有生还的可……” 她的嘴角一下子便捺了下来,挑起眉反问道,“你说摄政王坠崖后,尸首也不见了?” 她的漆眸里锋芒涌动,卫兵仿佛更感受到她的滔滔怒火,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一遍:“是。” 嘉月心头迟迟地泛起一点微微的灼意,说不清是什么,没有撕心裂肺地疼痛,只是空落落的,又像被蚂蚁蛰了一下。 这个结果,她并不信。 沙场上以一敌百的猛将,又怎的会败在一群山匪手下呢? 他受过那么多磨难都能活了下来,绝不可能命丧于此。 她轻吐了一口气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尸首都没有找到,又怎可轻易妄下言论?继续找。” 卫兵忙不迭应喏,正欲退了出去。 嘉月肃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把东西呈上来看看吧。” 卫兵这才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地放着一样沾着血污的物品。 嘉月眸光从托盘上扫了过去,每一样物品,她都不陌生,尤其是——她视线落在最后的那方雪帕上,随手伸过去,将那帕子展落开来,那一株鲜艳的海棠便这么落入了她的眼。 只是上面染了一些不属于这方帕子的血污,暗红的血凝住了,像是给这方雪帕裹上了薄薄的壳。 她收下了这方雪帕,吩咐:“退下吧。” 卫兵不明所以地看着被她攥成一团的雪帕,默默地退了出去。 “忍冬,”嘉月把在门边侍立的忍冬叫了进来,横臂把帕子递了过去,“把它烧了。” 忍冬接过那方帕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娘娘,真要烧吗?” 嘉月踱回翘头案后坐了下来,头也不抬道,“你也听见了,摄政王不幸身亡,这方帕子是他心上人的东西,烧了它,他到地下也瞑目了。” 忍冬见她已拿起折子看了起来,咬咬牙道了声是,便取了银釭过来引燃了帕子,再掀开香炉盖子扔了进去。 一缕青烟升了上来,顷刻之间,那柔软的帕子就成了一堆灰烬。 第四十五章 燕莫止没进宫来 , 嘉月也不曾等他。如今的她有了其他廷臣支持,他这个摄政王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既然他危在旦夕,那就死在外头吧。 她这般想着, 提笔又在折上画了一道红圈, 写下批注。 就在他消失的这几个月来,针对她的“箴言”已经水落石出, 清羽真人被捕,因此事牵连了一干臣子也锒铛入狱, 共同等待秋后问斩。 那些叛臣贼子已铲除, 朝堂焕然一新, 再也没人敢提起那个“箴言”来, 嘉月纳谏如流, 事必躬亲, 朝中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那个固若金汤的郦首辅, 她已无需再惧怕什么了。 每日案牍劳形, 她又怎有空闲暇时间去怀缅他? 她不去想,可那些幕后元凶却不能不去想。 又是一月过去, 眼看着已到了初秋,下了一场秋雨,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可摄政王仍是没有回来。 堂堂摄政王,若真是死得尸骨无存, 连个替他立衣冠冢的人也没有, 未免也令人唏嘘。 大臣茶余饭后, 不禁连连感慨。 就在所有人渐渐地将这此事抛到脑后时,一个令人大吃一惊的消息猛然传了过来。 柴维的声音激动得隐隐发颤, 即便是太后仍在殿内与几个大臣商议政要,他也抑制不住地跑到了门边,大喊一声,“娘娘,摄政王身边的侍卫有事要与娘娘通禀。” 嘉悦谈话的声音被他打断,她看了一眼大臣,又朝门外瞥了一眼道:“宣他进来。” 俄而一个身着青蓝袍子的侍卫低着头迈入殿内,恭恭敬敬地下跪叩首,这才道出了一个好消息,“回禀圣淑,摄政王回朝了!” 嘉月愕然地重复了一句,“他回朝了?” 几个大臣也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侍卫徐徐说道,“是,只是摄政王归途遇到山匪,被逼地坠下悬崖,目前侥幸逃过一劫,可身上多处骨折,颅骨也受了重伤,没法进宫面圣,于是他嘱咐卑职过来禀告圣淑,请圣淑不必担心。” “好,”嘉月的神色很冷静,既看不出惊喜,也看不出忧愁,他把柴维叫了进来,吩咐道:“你到太医院去,让李院正去前往摄政王府,给摄政王着力医治,另外,吩咐开库,取灵芝人参鹿茸阿胶各十株,一并赏给摄政王。” 柴维忙不迭应是,踅身便退了出去。 嘉月又和大臣们议论完正事,这才屏退众臣,仰头靠在宝座上,眯着眼假寐起来。 他果真没死。 一抹斜阳落在了四方的庭院上,金灿灿的光线透过窗户悄然爬进了正房,在地上投下一地的菱花格子,转瞬之间,浓稠的夜色便汹涌地取而代之。 落了夜,朦胧的月影从乌云里钻了出来,整个摄政王府静谧无声。 忽地,屋檐上多了一道身轻如燕的黑影,在屋脊上疾走着,仔细一看,那人穿着黑色斗篷,大大的兜帽罩住全脸,见院里无人,便从屋顶上翻身而下,避开视线,朝着正房走去。 屋里还灯火通明,那人便在门外驻足,伸手戳破了一点窗户纸,眯起一只眼,朝屋里环视了一周,屋内无人,甚好甚好。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敏捷的黑影钻了进去,便迅速阖上身后的房门,而后蹑手蹑脚地绕过了屏风。嗯……一下子就看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燕莫止。 他脸色倒还正常,闭着眼,呼吸匀停,仿佛睡得很沉。 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床,手还没有碰到床沿,床上的人却猛然睁了眼,两道视线相撞,燕莫止忽地轻笑出声来,眼底氤氲着浅浅的笑意道,“娘娘,这般牵挂着臣,臣实在受宠若惊啊。” 嘉月这才摘下了兜帽,顺着床沿坐了下来,嘴角一勾道,“不过是听闻摄政王浑身骨折,特来瞧瞧,你死透了没?” “嗯,”他也不反驳,眼底的笑意像潋滟的一江春水,凝视了她良久,伸手捏住了她滑嫩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摩挲着,“娘娘见到了,这还满意吗?” “狡猾的狐狸!”嘉月恼羞成怒地唾了一口,眼神却不自然地闪烁了起来,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娘娘是什么时候发现臣没事的?”他手上略微施力,便把她拽倒在床上。 柔软的青丝妆点了他的床,又蹭得他脖间痒痒,淡淡幽香也渐渐与他的呼吸融为一体,像一张密密的网铺散了开来,牢牢地缚住他的心房。 死里逃生,久别重逢,转过头,她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侧,那张朱唇雪面笑容浅浅,与记忆之中不差分毫。 他的心头仿佛找到了久违的悸动,滚烫地溢满了胸腔。 嘉月也微微侧过脸来,见他的目光黏在自己脸上,故意清了清嗓子,直言道,“看到玉佩上那个络子的时候。” 此前有一次,她嘲笑他络子丑,便给他打了一个时兴的八宝结子,他还怏怏地要她再打一个同心结,她半嗔半怒地推说不会打。 “不会就不会吧,看久了,这个蚌壳结子也挺好看的。”他连忙温声哄着,默默地把那条络子系在玉佩上。 “什么蚌壳……”嘉月转过眼看着他腰间的玉佩,蓦然止住了嘴。 的确,还挺像蚌壳的…… 不过她生来是金枝玉叶,为他打一条络子,他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再丑,也得牢牢系着。 上回卫兵呈上他的“遗物”,就包含了这条络子。 然而,上面却不是蚌壳,而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 他醇厚的声音还犹言在耳,“娘娘亲手打的络子,臣就是死也要带到地底下去。” 既然他说了这话,那她再见到那条络子时,她便有理由相信他还活着,更何况那条络子的样式只有他们知道,除了他,又有谁会在这上面动手脚? 那只有一种原因,这就是他给她的暗示——他还活着,可她必须继续演戏,让所有人以为他死了。 燕莫止闻言一笑,“娘娘果真冰雪聪明。” 嘉月朝他的胸膛捶了一拳,“那你没有坠崖,没有骨折,又怎的消失了这么久?” 没想到他却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咬白了唇,犹豫道,“你……”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7节 外面的奴仆也被惊动了,小厮猛地推门而进,边说边绕过屏风,“郎主,怎么又咳嗽了?我给您倒点水吧——” “出去!”他平复了气息,凛然喝停了他正要继续往里走的脚。 他胸前剧烈起伏,抑制着喉咙的痒意,脸色也胀得通红。 小厮抬眼,看他浑身包得严严实实,可脸上的神情分明是难受的。 他动了动嘴皮子,正要劝,没想到又被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打断,“出去,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小厮这才点头应是,拔腿出了房间,又将门重新阖了上去。 嘉月被他紧紧圈在怀里,头上的锦被又罩得她几乎窒息,听见门已关上,这才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局促的地方,两具身体只能贴在一起,她挺翘的鼻梁几乎快挨到他的下巴,波光粼粼的星眸却殷殷地看着他,关怀问:“你怎么了?” “臣……没事,”他垂眸与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臣从悬崖上掉下来不假,可刀卡在石壁上,刚好缓冲了一下,掉进山腰上的山洞,还遇到一位神医,这才能毫发无损地回到娘娘身边啊。” 嘉月看着他,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动了一下,舌根也泛了苦。 “你怎么不早说?” 他轻描淡写地避开她的目光,“是臣考虑不周,娘娘也不必担忧,臣不过是受了些小伤而已。” 当然,真实的情况远比他所说的凶险,他从悬崖上掉下时,半个身子都被血浸透了,他昏昏沉沉地躺了许久,连自己也怀疑自己会死去。 可他不想令她伤怀,即便,她也许并不真正地把他放在心上。 嘉月心里虽有些狐疑,可直觉他没有必要骗他,到底相信了他的话。 “下不为例。” “臣发誓。”他举起三根手指道。 嘉月握住他的手指道,“我就知道,那些人不会死心,派了人护送你,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不过,你放心,我早晚替你报仇。” “原来……还真是你,”燕莫止想起坠崖时耳畔里刀剑锵锵的声音,“娘娘又救了臣一次。” 嘉月一头雾水问:“又?” “你听错了,臣说的是……没有娘娘替臣杀了这些山匪,臣是没有机会回到建京的……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娘如此大的恩情……”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现掌心一片潮湿,“臣只能以身相报了,日后娘娘若是有用得上臣的地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她吃吃地笑他是呆子,“倒也不必上刀山下火海,我又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 将才她裹了一身斗篷捂在被子下,头上已沁出了一层薄汗,前面的鬓发微微打绺,汗津津地贴在额上,眼下又是促狭的弯着眼,小小的一张脸愈发的玉软花柔。 他视线在她脸色流连,喉咙滚动,声音也多了分喑哑,“娘娘不热?” “热。”她抬手轻揾额上的薄汗。 冷不防地,斗篷的带子却被他拉住了。 “热?不妨脱了吧。”他轻轻一拽,那个结便松了开来,露出修长的脖子和精致的锁骨。 嘉月默默往后退了一寸,“你重伤未愈,还是应当以静养为佳。” “那娘娘来?” 他逐渐滚烫的气息令嘉月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他欺身拉近了距离,盯着她红馥馥的嘴唇看。 嘉月动了玩性,猛地一下啄了他一口,又若即若离地退开,“好了。” “玩火自焚的道理,娘娘怎么还是没学会?”他黑眸里灼热的浪潮涌动,双手霍然摁住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嘉月心头一阵紧缩。 第四十六章 窗外不知何时扬起了一场小雨, 嘈嘈切切,犹如琵琶细语,缠绵悱恻。 屋内, 银釭上的烛心突突跳动着, 床榻之上是情天孽海,应接不暇, 谁也没有闲隟说话,直到骤雨初歇, 这才平息了下来。 陌生的地方, 熟悉的人, 因一盏昏黄的灯火而不同, 如此这般明晰的观感, 令两人不约而同地红了耳根子。 嘉月的气息还有些微喘, 盯着他背上暗红的瘢痕看, 只见那蜿蜒起伏的线条窄窄的从肩上一直延到后腰, 暗红和健康的肤色强烈对比, 冲击着她的眼。 起初一看,不免有些发毛, 可她向来胆子大,即便心头惴惴,仍要伸出手去碰。 他背肌猛然一缩,硬着头皮,任由她动作。 刚开始, 她的手指犹豫不决, 摸了一会儿, 便轻巧地翻飞了起来,仿佛将他当成了一架古琴, 无声地弹奏。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完完整整的她,正如他之前设想的那样美,可是这样,便衬得他愈发狰狞,“臣很丑陋是吗?。” “你怎么那么皮?放火烧杖子,很疼吗?”她的手指微顿,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下,“好端端的人,把自己作贱成这副模样!”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明明知道她已经不疼了,可心头还是抽搐了一下。 可她的这话到了他的耳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她是白璧无瑕,而他是一个狰狞的怪人,本来就是不相匹配的。 当初燕无畏想尽办法查清他的身份,而他的身上左肩有一块暗红的胎记,魏邵的背上又有烧伤的瘢痕,为了不穿帮,他只能举起银釭,一遍遍的用火炙烧着身上的皮肉。 炙热的火有如千万根银针扎进他的皮肉里,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他咬碎了牙,豆大的汗珠如雨一般倾泻而下,鼻尖闻到一股越来越重的胶血焦糊味。他终于让自己的身上也有了一道瘢痕,可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见到她。 一个谎话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是于是轻描淡写道,“嗯,那么久的事,不记得了,大约是疼的吧。” 嘉月倒也没有过多的悲春伤秋,这伤疤看久了,倒也不算十分狰狞,听他轻巧揭过,也便不再多问了。 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起来,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嘉月望着窗台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燕莫止一下看破了他的心思,揉了揉她的头顶道,“娘娘就在此歇下吧,天亮之前,臣定会叫你起来。” 巫山云雨共赴那么多回,可没有过一次,事后还同床共枕的。 嘉月心头浮起一股异样的暖流,又酸又软的身子,仿佛把她钉在这张床上一般,她嘴里嘟囔着不行,可眼皮却不自觉的耷拉了下来。 他不由分说地熄了蜡烛,回到床上,揽着她躺了下来,掌心掠过她的蝴蝶骨,轻轻地安抚,“臣一向醒得早,你就放心吧。” 嘉月不习惯与人同眠,尤其是面对面,呼吸缠绕在一起令她心神不定,可她的身子惫懒,倒也没再抗拒,只是翻了个身便已梦会周公去了。 他却是个缠人的,长臂绕了过来,时而轻抚她小腹,时而又捏捏她的手。 身体逐渐平息的欲望又隐隐复苏,可是听见她越来越沉的呼吸,到底不忍再吵醒她。 于是撑起上半身,凝了她半晌,在她颊边轻柔地印下一个吻。 嘉月人事不知,睡得极沉,一夜都没有翻过身,而他就看着她朦胧的身影,跟着合上了眼睛。 然而还没睡多久,他又患得患失地骤醒,伸手挼了过去,是满满当当的暖玉温香,这才轻舒了口气。 天色已泛了蟹壳青,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刻了。 他握住她圆润的肩头,轻轻摇了一下,“娘娘醒醒。” 嘉月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梁一痛,冷冽的雪松气息就这么横行霸道地窜进了她鼻息。 抬头,见他黑曜石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睡意陡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惺忪的声音比平时多了分温软,“天要亮了吗?” 他嗯了一声,“快五更天了。” 嘉月连忙从床上弹坐了起来,“那我回宫了。” 他拉住了她,披上袍子道,“臣送你一趟。” 嘉月没有拒绝,他穿妥了自己的衣裳,又踅过来侍奉她穿衣,最后又跪在地上伺候她穿鞋,这才拿起她的黑色斗篷,将她密不透风地罩了起来。 摄政王府和顺宁宫相隔不远,两人上了屋顶,掠过无人的街道,不多时,便来到了顺宁宫。 天渐渐多了丝鱼肚白,宫里的人向来醒的早,再情深意切下去,便不合时宜了,他拍了拍肩膀对她说:“臣这就回了。” 说完,已越过宽宽的屋脊,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嘉悦回到殿内,将斗篷脱了下来,仲夏和忍冬赶紧跟了上来。一边伺候她换衣服,一边问:“娘娘,怎么现在才回?” 她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可脸上非但不见暗沉,反而泛着神光异彩,“昨晚宫里有发生什么事吗?” “娘娘放心,奴婢们一晚都替娘娘守着,什么事都没有。” 她点头,“那就好。” 这时,春桃也端着铜盆进来,侍候她擦牙洗脸,便已然到了朝会的时辰了。 御和门外的广场已有大臣陆续集合,纠察御史还没过来,他们不禁交头接耳聊起了八卦。 “听闻摄政王,浑身多处骨折,怕是……” “是,倘若摄政王不在了,那……”那名大臣还没说完,便瞧见远处,一道熟悉的明黄身影昂首从丹陛走了过来,不怒自威的气质令他屏声静气地闭了嘴,再瞧他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痕,不是摄政王,又是谁? 诸位臣子也都发现了,默默把话吞回了肚子里,遥遥地朝上首拱手行礼,“参见摄政王。” “诸卿免礼。”燕莫止一贯冷漠,说完这句话,便率先迈入了御和门。 摄政王回朝了?而且看模样分明康健的很,哪像是浑身骨折的样子? 众生百态,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些人的脸色霎时僵硬了起来。 他回来了,那土地人丁岂不是要继续查下去,这笔陈年旧账又该如何清算得了? 少顷,监察御史按例点完名,宫门在晨曦之中徐徐打开,鸣鞭的太监手持长鞭,一下下地拍击地面,余声不绝,众臣屏息静候礼赞官发令。 只听礼赞官拖着长调道,“皇上驾到,圣淑驾到,诸臣觐见——” 所有人缓步进了殿内,对着上首的宝座叩首如仪。 皇帝开口道,“众爱卿平身。” 朝会一如往常进行,大臣们见圣淑和摄政王皆不再提及那桩事,不免都松弛了些,没想到临近结束时,燕莫止才悠悠然地从袖笼里掏出一本折子来。 “诸位且慢,圣淑吩咐孤调查人丁及土地丈量,孤已查清,”他转而将目光转向嘉月,继续道,“还请圣淑一览。” 有小太监立刻从他手里接过折子,绕过帘幔双手呈上。 嘉月单手接过,展开看了起来。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8节 这份折子,虽已勘正了数字,可最显眼的,却是附在后面冗长的名单,这不是别的,而是一份详细的贪腐官员的名单,这些官员,或多或少都中饱私囊,朝廷赋税巨大的缺口,也就是这么消失的。 嘉月凌厉的目光仿佛一把刀,一一掠了过去,半晌,才合上了折子。 她没有挑明折子里的内容,反而掀起眼皮问户部尚书,“李尚书,今年全国人丁出生几何?” 李尚书眼神闪烁地说了一个数字。 燕莫止深眸如鹰如隼地睥睨着他道,“李尚书确定没有说错?孤查到的可不止如此啊……” 李尚书瞳孔紧缩道,“不可能,各地呈上来的册子户部再三核对,焚膏继晷算了几个昼夜,摄政王不信……” “户部的账目繁杂,李尚书竟能过目不忘,臣实在佩服。” 李尚书扭头一看,竟然是顾星河。 他不禁心道,这人自从与圣淑娘家结了姻亲,已然变成圣淑最忠诚的心腹,也因此平步青云,在朝中说话声音越来越有分量。 原本他是户部尚书,与他銮仪卫八竿子打不着,只是如今他又是内阁的人,便不得不令他忌惮了。 “户部有善于攻算的小吏,老夫也不是老眼昏花,不过是个数字而已,牢记于心,才好时时应对圣淑的发问啊……” 嘉月道,“既然李尚书对此了然于心,那么,去年全国人口又有几何?” 李尚书也丝毫没有犹豫,便回:“回圣淑,共五千三百八十三万。” 嘉月穷追不舍道,“照你这么说,这一年来,出生人口不过三万六千人?户部既然如此恪尽职守,对于这个数字,难道一点都不怀疑?既然你没有老眼昏花,便该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李尚书没想到她心算得如此快,声音登时虚弱了几分,“意味着……各地呈上的册子数目有误。” 燕莫止步步紧逼,紧接着他的话道,“既然你明知有误,却不加以勘正,便上报朝廷,不是欺君之罪,又是什么?” 嘉月双手握拳,捶着扶手厉声斥责道,“便是今年,就差了这么多,那么,历年来这相差的数字又该是多少,连朕都能一眼看穿,莫非户部一群拔尖人才进都眼瞎了不成?” 李尚书明白这是要那他做筏子了,浑身不停觳觫起来,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圣淑息怒,老臣是年岁已高,虽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可身体毕竟有些力不从心,老臣信赖部下,却不想出了这等岔子,老臣有罪,还请圣淑放老臣回乡安度晚年,这个尚书还是请年轻有为的后生来做吧!” 本朝在对待年事已高的老臣上向来有些容情,只要不是大过,自愿回家养老,一般便不再继续追究下去。 既然他已认罪辞官,嘉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这便允了李尚书的请求。” 李尚书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忙下跪叩首道,“多谢圣淑开恩。” “且慢,摄政王上呈的折子,可不仅记载了这一项,更是详细记了朝廷税赋的详细数目,这才是重中之重,”嘉月眯起眼,冷然打断他的话,“照你这么算来,今年亏欠了整整朝廷十万三千八百两白银,这到底是纰漏还是私吞?” 怎么会? 这个庞大的数字令满朝文武都不禁瞪大了双眼,有些人心虚得打起颤来。 燕莫止的手指在扶手上轻叩了一下,才淡然开了口,“圣疏要孤重新丈量土地核查人丁不假,可暗中却托付孤查清赋税,既然已彻查清楚,那么,谁贪赃枉法,一个也逃不掉。” 李尚书欲哭无泪道,“圣淑明鉴,摄政王明鉴,臣绝不敢私吞啊……” 嘉月道,“你身为户部尚书,这么一大笔数目在你眼皮子底下消失殆尽而浑然不知,这份损失,又该何人承担?” 郦首辅瞥了李尚书一眼,拱手求情,“圣淑息怒,李尚书年事已高,确实力有不殆,既然他已知罪,自请回乡,便请圣淑饶过他这回吧。” “郦首辅说得不错,臣附议。”立马有人跟风道。 “郦首辅果然海纳百川,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朕自然不再追究他的过错,只是这份名单上所有的名字,又该如何惩处?” 一个臣子立马道,“回禀圣淑,既然有人罔顾律法,知法犯法,自然得严惩不贷,以慰民心。” 这人正是首辅的拥趸。 郦首辅向来是圈里的老好人,一下子就驳了那人的请求,“老臣看,对于贪赃枉法之人,确实应该惩处,只是这些人虽罪有应得,却也应当给家眷留一条生路,如此既能杀一儆百,又能彰显圣淑大度,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的确做得滴水不漏,嘉月暗自佩服,虽然已调查清楚,冗长的这么一串名单,想要全部连根拔起,那是不可能的,嘉月心里也清楚,水至清则无鱼,所以她原本就没想过要全部一竿打尽。 只是还得做做样子,否则,又怎能让人敲响警钟? 因而嘉月闻言,便笑了笑,“郦首辅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着日请三司会审,按罪行轻重量刑,其家眷从轻从宽处理。” 三法司共同接了命令,不在话下。 第四十七章 天色一碧如洗, 别致的院子里到处郁郁葱葱,卵石铺成的甬道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一个鹤发银须的老者拄着紫檀木的拐杖, 悠哉悠哉地沿着甬道走着, 一直走入了凉亭,在石桌前撩袍而坐。 他的身侧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看到他坐下来,也急不可耐地跟着落座, “姨父, 怎么办, 您快救救我啊……” 老者摆手示意他噤声, 让丫鬟去冲茶来。 这两人, 便是郦首辅, 和他的外甥申鸿志。 申鸿志原本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到了年近三十还屡试不中, 连成家都成了问题, 家里实在没了法子,只好替他捐了个闲官。没想到, 一入官场的他到如鱼得水,自觉给上峰做起侵吞赋税的勾当,既笼络了上司,捞了一手肥油,也因此顺风顺水地成了詹事府少詹事。 郦首辅直戳他的眉心怒斥, “你还不快闭嘴, 我一生清誉, 都快被你败没了!这些个不仁不义的东西,仗着我的权势在朝中横行霸道, 现在才想起我来了?” 申鸿志是块狗皮膏药,最擅长胡搅蛮缠,被骂得头血临头也不退怯,反继续扯着他的袖子央求道,“姨父,我错了,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帮我逃过这劫,我今后定洗心革面了……” “你不要高看自己,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你求我又有何用,那得看圣淑容不容得下你!”郦首辅说道,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申鸿志脸上的神情比哭还难看,“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你主动认罪,说不定还能从轻处置,不过——”他伸手弹了弹他头上的乌纱帽道,“你这顶乌纱帽,是别想要了。” “这怎么行,我要是没了这顶乌纱帽,明日我那娘子就会和我和离,姨父难道忍心看我孤家寡人吗!” 郦首辅在朝为官几十载,表面虽是宽容雅量,内心早已比铁还硬,岂是他三言两语就可动摇的?这回他自己掉进了阴沟里,他不被他拽下去就阿弥陀佛了,怎还肯在这当口出手帮他? 于是,等丫鬟奉茶来,便从容地端起茗碗,刮了刮浮沫,小口品呷了起来。 申鸿志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才发现他端坐着屹然不动,连眼皮也不曾动弹。 “姨父!”他急得跺脚。 他半掀眼皮,“喝茶吗?” “我怎么可能有闲情喝茶?” 他茗碗重重地搁到石桌上,语气愈发冷硬起来,“那就走吧!” “姨父是真的打算袖手旁观了?” 郦首辅并不应他的话,转而撑着拐杖站起来,吩咐小厮:“送客。” 言毕便沿着甬道,缓缓往回走。 “姨父,您以为您真的高风亮节吗,这么多年,对您阿谀奉承的人那么多,怕是连您也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吧?要不要我——” 申鸿志口不择言地说着,却见眼前一阵风刮过,再看郦首辅已满脸怒容地到了他跟前,狠狠地朝他扇了一个耳光,他感到一边耳朵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脸颊,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郦首辅半眯着眼睨着他,斥责道,“不知所谓的畜牲,我今日就替你父亲教训你一二,你再口出狂言试试?” 申鸿志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后悔万分,只得连声道歉,“姨父教训得是,是我口不择言,我该打。” 郦首辅瞥了他一眼,罢手道,“你回吧。” 他再不敢反驳,只好道了声,“是,那我退下了。” 抬腿正要往外走,却见姨母从远处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下意识捂住了脸避开她的视线。 郦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看他眼神闪躲,眼眶微红,又见他捂着半边脸颊,不禁使劲拉下他的手查看,没想到那半边脸肿得老高,清晰可见的巴掌印令她心惊肉跳的。 “这是怎么了,鸿儿?” “我没事,姨母。”他说着止不住偷觑了郦首辅那张铁青的脸,心里再多的苦楚也只能一一咽下肚子。 郦首辅道,“他做错了事,就该得到惩罚,夫人不必理会他,等他家去,自然还有棍杖等着他。” 郦夫人温声劝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惹你姨父动怒?你姨父向来宽容,既然你犯了错,受他这一掌也是应当,不过今后记得,知错就改,别再惹是生非了。” 申鸿志不敢再看郦首辅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只点了点头道是。 郦夫人又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自家去便把事情原委向你父亲母亲坦陈了,态度诚恳些,省的不?” “我省的了。” 眼看申鸿志渐行渐远,直到拐出影壁消失不见,郦夫人才挽着郦首辅缓步往回走。 郦夫人蹙着眉,压低声线道,“将才,他说的那些话,不会对你不利吧?” 将才亭子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郦夫人早就听到了,只是躲在树后观察了一阵,这才现身,表面她虽关怀着外甥,实际上,更怕他捅出了篓子。 郦首辅镇定自若道,“放心,他自己犯下滔天大罪,你弟弟也不会原谅他,再说,他虽是一时口快,却也不是分不清孰轻孰重之人,他不敢。” “那就好,不过……既然圣淑都已经查到这份上,其心昭然若揭,定是要拿此事狠狠做文章,庄子那边——” “夫人不必自乱阵脚,就算圣淑要拿此事做文章,我与此事又有何干系?脏水也泼不到我身上来,”郦首辅说着,眸光霎时一寒,嘴角更是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再说,难道圣淑和摄政王何时就清白了?” 郦夫人满脸疑惑问,“郎主何出此言?” 郦首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径自迈入了屋里,“清白之人,又何须自证清白,他们想在我面前唱双簧,道行还浅了些,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你看朝中还有谁会,信任他们?” 其实谁做这个皇帝,对郦首辅来说是无所谓的,只要于他无阻便好。 可一个蔺嘉月,一个魏邵,他们扶持了一个傀儡皇帝,一步步把他逼到如今这种境地,他原本不想出手,可令太后根本不打算放过他,既然如此,就休要怪他不情了。 毕竟宫里,还住着另一对母子,皇子年岁不大,生母母家也不算显赫,倘若换了他来做皇帝,那么,蔺嘉月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这厢如何暂且不提,再说顾府。 此时的楚芝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经颇为不便,可近来郎君公干繁忙,多夜宿衙门,她一个人在家,插花挂画,捣腾着捣腾那的,倒也怡然自得。 这日秋高气爽,她在书房看书,便吩咐侍女把书房那张罗汉塌上的床具都拿出来翻洗一下,没想到侍女拿起那对隐囊,南窗的风吹进屋里,一下子将压在隐囊下的那几张纸吹了起来,正好在空中打了个旋,飘到楚芝的脚边来。 楚芝原本无心去拣,毕竟她如今弯腰都费劲,可瞥见上面娟秀的字迹时,她一下子拧紧了眉。 大约女子对于另一半,都有及其灵敏的嗅觉,这不是郎君的字迹,而且是一个女子的字迹。 是什么情况,会让一个男人在如此隐秘的地方,私藏着另一个女子的字帖? 她正费劲地弯了药,侍女已抢在她前面替她拾起来,“娘子当心些,这等事,奴婢来就好了。” 楚芝接过那张纸一看,登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尖直钻到她天灵盖上来。 成婚一年多,他们相敬如宾,倒也还算和睦,可摄政王离京后,他几乎把身心都扑到了朝廷政务之上,家里的事情反倒忽略了,即便偶尔几次急匆匆地回家换衣服,也会借机关怀她几句,她只当他忙,倒也不曾抱怨。 可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残酷。 偏巧的很,这个字迹她并不陌生。 她幼时崇拜阿姐,曾偷拿了她的字临摹,可却怎么都临不像,所以,这个字迹,就算烧成灰她也认识。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39节 在此之前,他选择在此建府,她还也没有怀疑过他的用心。 原来他对阿姐竟然存了这等僭越的心思,那他又是为何答应这桩亲事呢? 楚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忽地,她什么都明白了,一阵恶寒从腹腔汹涌地窜到了喉咙,止不住地捧着心口干呕起来。 侍女赶紧拿起痰盂接住秽物,“怎么了,娘子?” 楚芝天荒地暗地吐了半晌,这才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再端茶漱了漱口,抬首时,神色已变得十分冷静,甚至带了几分决然,“你让人准备车辇,我要进宫一趟。” “娘子身子还好吧,怎么这会子突然要进宫去?” 楚芝态度坚决道,“不要紧,你快去便是。” 侍女只好踅身出去传话,未几,又去而复返,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车辇已经准备好了。” “好。” 侍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郎主归家了。” 楚芝不想再见到他,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出去,便冷然吩咐道,“他必定是来换套衣裳便出去了,不必知会他,我们走吧。” 侍女只觉得她有些不大寻常,可她脸色分明又沉静得很,看不出喜怒哀乐。不过既然主子吩咐,她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搀着她往门口走去。 楚芝登上车辇,毫不犹豫叫起驾。 车轮滚滚,车上的鸾铃随着风吹而发出叮铃铃的一连串细碎的声响,压着青砖小巷渐行渐远。 顾星河的确是回来换衣服的,可换完了衣服,他却直朝着楚芝的房里走去。 原本,夫妻一直同床共枕的,因她有孕后身子畏热,便另辟了间房自己睡,他虽不能体会她身体上的苦楚,可看着她镇日汗涔涔的,便允了她的请求。 他向来从来没有觉得他们感情失和。 可当踏入空空如也的房间时,他的眉心抑制不住地跳动了下。 “娘子刚刚入了宫。”一个侍女解释道。 可她再没有下文。 他问:“娘子还说了什么?” “她说:‘郎主必定是来换套衣裳便出去了,叫我们不必知会您……’” 藏在广袖底下的那只流云百蝠金簪霍然在他掌下断成了两截,锋锐的断口刺进他的皮肉里,殷红的血从指缝之间溢了出来,啪嗒一声脆响,在地上留下一个暗红的点。 侍女愕然盯着他的手道,“郎主,你……” 顾星河罢了罢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今日,是她的生辰啊…… 第四十八章 顾星河回到书房, 将手上的伤口包扎了一番,就这么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荻花枫叶两依依, 怔怔出神了良久。 从前, 他为了家族崛起而殚精竭虑,从没有一刻停下来看过景色, 而她却是被娇养的娘子,焚香品茗, 插花挂画, 她总是自得其乐的捣鼓着那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婚后, 他也学会了, 面对女孩子, 就算心头看不穿, 嘴上还是要懂夸奖, 用眼用心观察, 试着去融入她的生活, 譬如她煮了一壶熟水,只要夸一句:“味道不错。” 她的眼睛立刻便会弯成月牙儿。 她其实很容易满足, 有着小女孩的纯真,却又永远优雅得体,从未在她身上,脸上看到过悲伤或是愤怒的表情。 他以为他们还算得上琴瑟和鸣,却不知,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生了罅隙? 他仔细回想了他们这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 可他们太和睦了, 以至于没有吵过架。 可未曾吵架,就代表没问题吗?他这才发觉, 自己太过顺理成章地把这种表象合理化,又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的停下来,好好观察他的妻子。 秋风拂过如火如荼的枫叶,沙沙地落下一地红叶,有一片飘到窗台上,落入了他掌心里。 他招来小厮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申正了。” 他眉宇又凝住了,“娘子还没回吗?” “尚未。” 眼下宫门已经下钥,外面也快到了宵禁时辰,她身子已经颇为不便,还能去哪? “让人沿着御街找,找到人速速接回府来。”他交待完,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让人另外备了马来,疾步往外走去。 顺宁宫里,嘉月刚听完楚芝絮絮叨叨地抱怨郎君心里有人,这才发现,原来她以为同心同德的一对佳偶,原来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楚芝原本不想哭,可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淌下了眼泪,又想起阿姐的话,用帕子揾去眼尾的水汽,便再也不敢哭了。 嘉月看着她腹部隆起,原本应该是养尊处优,养胎待产的孕妇,竟成了如今有家归不得的模样,心头也不禁愧疚起来。 若不是她将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强行凑成一双,又怎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你的未来如何打算?” “阿姐,来的路上我便想好了,”她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道,“我要与他和离。” 嘉月见她漆黑的眸里泛着毅然的微茫,向来都是软弱的性子,没想到紧要关头竟有当断则断的勇气,她有些意外,可旋即又舒了一口气。 她抬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露出了欣慰的浅笑,“好,只要你下定决心的事,我都不阻拦你,不过,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再说。” 楚芝点点头,紧接着道,“我考虑清楚了,来的时候,我就想了一路,阿姐给了我嫁妆,我和离后便自立女户,至于腹中的孩儿是我怀胎十月的一块肉,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一定要把他带在身边的,我会亲自扶养他长大……” 所以,男女结为姻亲,便少不了爱而不得,由爱生恨的戏码,既然如此,倒也不是非要那一纸婚书绑在一起不可。 像她如今这个状况就很好,挥一挥衣袖,那个男人便心甘情愿让她驱使,倘若她有朝一日,不想继续便一拍两散,也不必这么折磨。 不过,古语有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嘉月虽不是这么不知变通的人,可又隐隐觉得这件事或许还有另外的说法,因而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天色已晚,那你今晚留在这吧,明日回家,再敞开心扉和他好好说一说。” 楚芝只得点头道好。 落了夜,她坐在月牙案前,牵起袖子慢慢地研墨,直到砚台上的墨汁变浓,才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起和离书来。 写完了几行,又烦躁地把纸揉成了一团,扔进纸篓里,重新取了另一张白纸,字斟句酌地写了起来。 断断续续写了几遍,才把和离书写好,妥善地收入了袖笼里。 翌日。 散朝不久,嘉月回到顺宁宫,和楚芝用完膳,漱口的茶水刚端上来,便听仲夏来禀,“娘娘,顾銮仪求见。” 嘉月掩袖吐出了茶水,再接过帕子揾了揾嘴角,朝身侧的楚芝无声地投去目光,见她长睫微微动了一下,便道:“宣进来吧。” 仲夏折了出去,俄而,一个身穿朱色公服的男子便迈入殿内,雍容雅步地走到中央,朝上首的嘉月施礼道,“圣淑万福金安。” “平身。” “多谢圣淑。”他提起袍裾站起身来,这才将视线转向坐在嘉月身侧的妻子,只见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更是有明显的一抹青影,他心头骤然一缩,可碍于场合,脸上却没显露出分毫。 嘉月当然知道他觐见是假,想看楚芝才是真的,看他的眸光似乎黏在她身上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有感情的样子。可她到底不清楚他们的真实情况,也无权干涉他们的选择。 她头皮发麻,起身绕过了桌子:“顾銮仪有何事觐见?” 他倒也坦诚,“回圣淑,臣是为接臣的娘子回家。” 楚芝一直暗中端详他的神色,见他看着阿姐的眼神还算坦荡,也没有逾矩的举动,这才开了口,“阿姐不必担心我,我这就跟他回去吧。” 嘉月颔首应允了。 于是二人便这么退了出去。 顾星河正要牵她的手,却被她轻飘飘地避了过去,“不劳郎君费心,我还走得动。” 言毕便径自走在了前头,沿着宫墙款款而行,墙外的桂花枝桠斜欹过墙头来,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趁机钻进了她的鼻息里,她霍然想起她做的桂花蜜,等她和离了,定要把那瓮蜜也带走。 她想着想着,鼻头又酸了起来。 顾星河头一回见她生气,心头颇有些无奈,见她步子迈得飞快,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着,跟了一程,她果然体力不支,缓下了步子,他这才趁机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娘子心头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为何闷着不说?” 楚芝欲抽回手,可却纹丝不动,索性由他去了,“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好。”顾星河说着,一直牵着她的手,将她搀上马车,这才跟着钻了进来。 车里并不宽敞,他身材又比旁人伟岸些,这么一挤,便显得更加逼仄了。 楚芝半边身子抵着车壁,另一侧与他相隔也不过一拳之距,她低着头,看到他的手撑在膝盖上,手背上缠着一层白布条,不禁脱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见他扭过头来,又意识到这句话太关切了,太顺理成章了,是以又闭了嘴。 顾星河摊开了手掌,乜着眼窥探她的脸色,徐徐道:“早上不小心摔碎了杯子。” 楚芝仍别扭地抿紧了嘴,不去看他。 顾星河昨夜想了一宿,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开始惹了她不快,可他到底反思了自己,他一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她的关怀,可对她的了解却还远远不够,其实,还是他冷遇了她。 既然摸索出了症结,那么当然要对症下药。 他省的自己向来过于严肃,不解风情,可没想到哄人的功夫倒也差强人意,他声音放得极轻,有种伏低做小的意味,“昨天是你的生辰,我特地提早回来,想带你去外面逛逛,可没想到你却进了宫,今日我向衙门告了假,要不,这会就过去吧,宋园街的玉露团子这会刚出炉,要不要买一屉?” 楚芝不屑一顾地皱了皱鼻子,“腻得发慌。” “那喝盏熟水吧,紫苏、豆蔻,还是丁香?” 她忍不住呛声道,“难为你了,你分得清豆蔻和丁香吗?” 见她眼里终于多了丝异样的光彩,虽然是被气的,可也算有了一点进步,因而他再接再厉地腆着脸道,“不及娘子见多识广,还请娘子多多赐教。” 楚芝别开脸去,“你想拜师学艺,不如找个师傅吧。” 他这才发现,原来她这般伶牙俐齿,平日里压抑本性,大约攒了一肚子的苦楚,也怪不得,成亲一年从未起过争执,到了爆发之时,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他一路觑着她的眼色,直到车轮终于缓缓在家门首停了下来。 他率先下了车辇,朝她伸出了手,她倒也没有抗拒,将手放在他掌心上,提着裙裾下了车,“多谢郎君。” “娘子不必客气。” 侍奉左右的下人纷纷向他们投去艳羡的目光,在他们看来,娘子敦厚守礼,从不拿架子,与郎主容貌性情简直是天造地设,恩爱无双。 他们就这么相携着走进了书房,房门掩上,楚芝这才拉下了脸。 “顾星河,你不必伪装了,我看着恶心。”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0节 她曾经也是个娇惯的性子,可自从家里落败后,她辗转到了广阳,她只能处处收敛着性子,压制着本性,不敢争,不敢抢,活得十分窝囊。 她步步忍让,不懂“争吵”,以至于一开口,她便先红了眼眶。 她踱到窗台坐下,看着窗外景色,试图遮掩住自己的狼狈。 顾星河瞳孔震了一下,心思电转起来,伪装?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脚心踯躅,看着她半晌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嗫嚅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你娶了我,很不甘愿吧,可你……为何要答应了这桩亲事呢?难道只是因为那个指婚的人,是阿姐?” 他直觉这里面有误会,正想应该如何应对她的话,嘴唇刚动,便听她又轻轻地了追加一句。 “在你心里,从来没有爱过我吧。” 他见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洇了红晕,绝望从她地方眸子里溢了出来。 他心头骤然一酸,想起自己从未在她面前谈过“爱”,也不怪她会如此想了。 他喑哑的声音从嗓子眼传了出来,“不是……” 可他的声音没有说服力,一下子被她更高的声音掩盖了过去,“你对阿姐存了逾越的心思,阿姐知道吗?” 他的脑海里立刻清明了起来,浓眉紧锁,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从头到尾把我当傻子呢!我虽没有阿姐那么能干,可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傻子!”她几步走到他跟前,昂首望着他,舌头止不住打架,可总算一口气把话吐出来。 她胸脯子剧烈地一起一伏,像是随时会厥过去一般,眼泪也不争气地淌了满脸。 她恨自己一激动就说不好话,一吵架就流泪,简直是将自己的脆弱明摆到脸上。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快意,她一鼓作气,又撂下更重的话。 “我要和你和离!”她掏出了袖笼里的和离书一把拍到他脸上,“你,签字!” 顾星河眸色沉得不见底,接过和离书,看也不看就把它撕得粉碎,一把扬到了空中。 纸片如雪,一片片落了下来。 楚芝一看,登时哭得更厉害了。 他深呼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警告:“犯人临死前还有辩解的余地,娘子因为一个误会就判了我死刑,这是什么道理,我不仅要撕,你若再敢写,写多少我就撕多少,你信与不信!” “你无赖!” 他也被点燃了心火,只是双拳攥得发紧,好歹抑制住了对她发火,只是说出口的话,显得颇为无奈,“到底是谁无赖?” 楚芝连眼泪都忘了掉下来,皱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质问他,“你怎么倒打一耙?” 他掏出一方手帕,一手强势地摁住了她的后脑勺,一手则轻柔地替她揩去脸上的哭痕,声音也化成了水,“别哭了,当心动了胎气。” 楚芝被他阴晴不定怔住了,一抽一噎地喘着粗气。 他看着她,温声解释道,“我承认,之前对你关心不够,这些我会改,只要我做得不够的,你都可以说,可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乱扣帽子啊。” 楚芝心头也不确定起来,睫毛颤了颤问,“难道你选择在此建府,又在私藏了阿姐的字迹,这一切只是巧合吗?” “不是巧合,”他郑重其事地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这世上只除了她一个女子,我也不会对她动了男女之情,懂吗?” 她咬了咬唇,心底却更加茫然起来,“那……” 她又习惯性地藏起下半句话: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这回他从她清亮又带着惶惑的眸子里读了出来,于是他继续说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第四十九章 还不到暮色时分, 天边便已乌云翻滚,黑沉沉地罩在头顶,未几, 天边银光一闪, 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泼天的豪雨就这么倾倒而下。 燕莫止还在乾礼宫指导皇帝功课, 宫女提前掌上了灯,殿内倒是一片辉煌, 看不出窗外天色。 就在前一刻, 皇帝因背不出《圣祖训》而被燕莫止罚抄, 如今正是满腹委屈的时候, 然而看着坐在他身侧的挺拔身姿, 登时把到嘴边的话咽进了腹中, 低着头默默地写了起来。 燕莫止看了看莲花滴漏, 知道已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便放缓了语调道:“先停会吧, 用完晚膳再写。” 皇帝也便借坡下驴地搁下了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道, “多谢皇叔体恤。” “时候不早了,那臣便告退了。” 皇帝正愁看他的眼色,自然没有挽留他同进晚膳的道理,燕莫止当然也知道他的腹诽,可他什么也没说, 便退了出来, 独自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走在甬道上。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雨势又大了几分。 燕莫止脚下没有停顿,继续朝外面走去。 他穿着一袭石青色的直裰, 没走两步,靴里灌入雨水,下摆也成了极暗的颜色,与上身形成一道鲜明的对比。 他抄近路往顺宁门走,刚到顺宁门时,见正殿窗屉泄了一格格暖色,不禁停下了脚步。 柴维正撑着伞,闷头往外走,眼前霍然被一座山堵住了去路,他抬起头,瞳孔不自觉放大,讶然道,“摄政王怎么来了?您要见娘娘?奴才马上进去通禀。” “等等,”燕莫止罢手道,“不必,孤正要家去,路过这里而已。” 柴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半边身子都被雨浇透了,语气不禁迟疑了起来,“可是……外面雨这么大,奴才瞧您都淋湿了,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燕莫止话音刚落,那厢春桃清亮的嗓门却从廊下传了过来,“小柴子,娘娘有请摄政王进来避雨,还不快引摄政王进来!” 燕莫止当然也听到了,柴维立马躬身对他道:“摄政王快进来吧。” 燕莫止便跟着他走进内殿,靴子积了水,身上也半湿,他便在门边驻足不前,以免让她染上湿气。 嘉月见状,让柴维去织造局给他重新寻一双鞋袜来。 他依旧没有多大的表情,只拱手道,“多谢娘娘。” 柴维把他引到偏殿,取来鞋袜给他换上,又将他身上的袍子脱下来,烘了一遍,这才引着他回到明间来。 宫门已下钥,此时的嘉月正独自用着晚膳,见他一来,便道,“摄政王请坐吧,本宫瞧着雨势一时半会还停不了,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否则又淋湿了可就不好了。” 燕莫止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嘉月吩咐人再添一副碗筷,两人就这么面对面,无声地吃了起来。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同进晚膳,虽然旁边有宫女侍立着,安静地只听见碗筷轻微相击的声响,可两人吃得很慢,明显心不在焉。 吃完饭,雨还没停,又喝上一盏清茶,挪到书房商谈政事了。 房门一阖拢,隔开了一方天地,嘉月一向是个停不下来的人,政事当然要忙,燕莫止也不打扰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她身侧,看着他披阅折子。 要说灯下看美人,这句话是有些道理,原本便是婉媚的姝容,经过烛光的渲染,那白玉团子质地的雪颊,更是多了分恬静淡雅的美。 这次他离开了太久,竟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他竟然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沉默许久,嘉月当然也觉察出他不对劲,于是停下笔,扭过头问他,“怎么了?” 他墨色的深眸里仿佛蕴含着月色下的一道暗流,没有攻击感,可也让人忽视不得。 这阵子铲除了朝中重臣,快慰人心,除了些日常的折子,倒也并不算忙。 嘉月脑里又想起了他那句劝诫:折子是批不完的,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于是将朱笔放回了放回了笔搁,不打算继续批下去了。 燕莫止眉心一动,“娘娘今日怎么批得这般快?” “休息一会儿……”她说着起身绕过了翘头案,柳腰微摆,挪到隔扇之后去了。 隔扇之后有一架美人榻,她靠上去便像没骨头似的歪了下来,婀娜的曲线毕露无遗。 那晚伤口未愈,并不尽兴,这会儿见她艳丽无匹的模样,心头莫名滚烫起来,双腿有自己的想法,一下子便跟着她走入了隔扇。 美人榻到底和一般的床是不同的,方寸之地,并不能容纳两个人,可兴头之上这点问题哪里难倒得了他? 他倾身而下,将她摁入怀里,急不可耐地去寻她的唇。 “欸……”她扭头避开了,“等等,我有话问你。” “你说吧。” 嘉月咬了咬唇,这才问道,“你坠下悬崖后,就没发现少了什么贴身之物?” 他搜肠刮肚地忖了忖,这才转过弯来她意有所指的“贴身之物”指的是什么,他心头微漾,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娘娘说的是什么,臣实在是记不清了,除了娘娘亲手打的络子,其他的,一概都不是紧要,丢了就丢了吧。” 嘉月见他实在狡猾,不由得忿忿地踹他一脚,“那便好,既然无事,那你就回吧。” 他眼疾手快的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这才免遭一记窝心脚,可他的心头却是愉悦的,声音也轻快了起来,“娘娘听听这泼天大雨,臣这会子回去定要浑身湿透了,您不如好人做到底,再留臣一宿吧。” 她被他的无赖气笑了,气鼓鼓地骂道,“你定是属狗的吧,像块狗皮膏药。” “臣是永德二十五年生人,龙年。” 嘉月不禁哑然。 他又贴了过来,深情款款地看着她道,“臣不知道娘娘想问什么,只知道自己心悦娘娘,娘娘的络子我一直随身带着不敢摘,这会儿没了,心头便空落落的……娘娘改日再给成打一条吧。” 嘉月明知道他的话并不尽然出于真心,可见他如此剖白,心头到底软和了下来,“不过是条络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怎就值当你这般惦念。” 燕莫止眸底含笑,有如碧波微澜,“因为这是娘娘送给臣的定情之物啊。”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情爱容易变质,她心头抑制不住地颤动了一下,可下半晌,脑子便找回了理智。 她淡然回道,“那下回给你再打一条吧。” “好,”他说着又觑着她的脸色问,“娘娘气消了吧。” “我气什么?” “那臣说错了,娘娘没有生气,既然如此,娘娘不如可怜我这个久旷之人吧。” 什么久旷?刚回京的那夜不还…… 嘉悦脸上一臊,正要反驳,他的手便伸过来,摁住她的后脑勺,拉近了距离,而后炙热而又疯狂的吻就如窗外的暴风雨一般侵袭而来。 他极少这么不知克制,她尽力地配合他的动作,檀口微张,任由他索取更多。 胸前的气息越来越短,她犹如堕入了云雾里,脑里昏昏沉沉,手脚也虚软无力起来,只能当他是一根浮木,紧紧地攀附住了他。 “魏邵……”迷离中,她丰润的朱唇溢出了一丝低?吟。 燕莫止对于这个名字已滚瓜烂熟,连半刻都没有迟疑便应了一声,“嗯。”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1节 她伸出手,一点点轻抚他的脸,指尖下的伤痕是一种独特的触感,有些硬,刮得她的手指微微的疼。 他与脸上的这道疤相处了太久,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常常忘了脸上有这么一道疤,这回又是情动之处沉醉其中,一时没回过神来。 等他发觉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伤痕的边缘时,不由得神色一变,伸手去握住她的皓腕,然而却已慢了一步。 嘉月原本只是纳闷,为何这道伤疤会这么硬?可没想到,摸了两下,竟让她发觉出其中的奥妙来。 只见伤疤的边缘已泛了白,微微鼓起,仿佛随时能接下来一般,她瞳孔微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见他的脸已愀然变色。 于是猝不及防的,她手指一使劲,便将那道伤疤,完完整整的撕了下来。 两人俱是一愣,将才火热的气氛登时凝住了。 嘉月看着手中的那道蜈蚣似的假伤疤,继而抬眸望向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分明连个毛孔都看不见,更别说有什么伤疤了。 可她却感到一阵恶寒从脚心蔓延了上来,牙齿也不自觉打起寒颤。 魏邵是从赤随之战落下了疤痕,这些有据可查,而这个人脸上分明什么都没有,那就说明他不是魏邵。 这么多年,他瞒过了燕无畏,瞒过了众臣,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参将,平步青云成了如今的摄政王,可谁能想到,他披的竟是别人的马甲? 一些遥远的记忆又被勾了起来,为何起初的燕无畏对他处处提防,连梦里也杯弓蛇影? 她曾经有过怀疑,可这些疑惑在与他一次次地联手合作之后,便渐渐消弭了。眼前的人像罩了一层迷雾,分不清是敌是友,无论她怎么看,也总是看不透。 她一把将他搡倒,又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从齿缝里挤出霜气,“你究竟是何人?” “我……”燕莫止喉咙一时噎住,举步维艰。 “不说?”她从鼻间冷哼一声,“那你回吧,明日朝堂之上相见。” 她说着拢了拢身上的披帛,起身走到南炕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一盏茶慢慢地喝着。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他的身份,定下他的欺君之罪。 燕莫止望向她那双毫无温度的星眸,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是她主动诱他为她所用,可一旦动摇了她的地位,她立马可以转向他,手起刀落,毫不迟疑。 就在前一刻,她还千娇百媚的绽放着,下一刻,她便已成了这副冷心无情的模样。 竟有人能在床榻之上,也能保持着如此精湛的演技,他犹如掉入了寒窟里,嘴唇微动,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报复性地刺痛了起来。 他的心被当头一棒,鲜血淋漓,三魂六魄也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一个人来。 他最害怕的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她高高在上地坐着,而他却失去了与她平起平坐的资格。 他徘徊不定,须臾才下定决心,顶着千斤重的步伐来到她跟前,撩袍下跪,“娘娘想知道的,臣都如实交代。” 嘉月眸光如利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到底松了口,“你说吧。” 他默了默,这才道,“臣是瞿安燕氏,莫止。” 嘉月不禁睁圆了眼,漆黑的瞳孔也不由得震动了一下。 “燕无畏是臣的嫡兄,也是臣的杀母仇人,”他攥紧身侧的双拳,极力平静地补充道,“永康二十五年,臣生于锦国公府,生母姓冯,是锦国公的妾室……” 那些他不愿回忆的过往,原本已凝成了不起眼的疥疮,如今一点点被揭开来,溃烂不堪的伤口也这么暴露在她的面前。 他压抑着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说得极慢,奇怪的是,嘉月也出乎意料的冷静,安安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故事。 “和宣元年,郭枭趁乱谋反,中了燕无畏提前设下的埋伏,被当场伏杀,燕无畏为了保全自己的清誉,网罗罪名,欲除臣而后快,这时,寿城公主的婢女的出现,让臣免于一死。 “臣这么多年,不敢忘了公主的救命之恩,再度回京碰到公主,实属偶然,可公主既然有所求,臣又怎么能不应呢?” 大盛亡国已有五年多,她从一介奴婢,变成太后,她听过太多称谓,可细数起来,已经没有听到有人叫她“公主”了。 她看向他苍白如纸的脸,知道这回他说的是实情,可一想到他心机竟然如此深沉,潜伏在她身边多年而未被人发觉,心头还是不由得浮起一阵后怕,她那温热的血已冷却到谷里,不会再放任自己对他动情了。 “你回吧。”她冷然道。 他却朝她重重稽首道,“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讲。” “臣会继续替娘娘掣肘内阁,扫清障碍,助娘娘掌权,以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届时娘娘不需要臣了,臣便卸了兵权,自请回乡,绝不会成为娘娘的隐患,娘娘意下如何?” 嘉悦有些不可思议,可一想到他擅长诓骗,不禁又冷了下来,“你此话当真?” “娘娘倘若不信,臣这就立下军令状,娘娘随时都能以此状了结臣的性命,”他说着轻叹了口气,“反正臣的性命是您救下的,您也不必有任何愧疚。” “不必了,”嘉月说道,“本宫便再信你这回,倘若你做不到,本宫也不会心慈手软。” 忖了忖,她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顾虑是多余的,本宫向来最讨厌欺骗,如果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了我,那我就是亲手把他千刀万剐,也不会有丝毫愧疚。” 他抬起眸,看着她那张艳绝人寰的脸,红馥馥的唇还有些轻微的肿胀,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凝着一层冰霜,令人寻不出一点脆弱的突破口。 “也好。”他掩下长睫,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既然不曾动心,也就不会痛了。 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管怎样,能成为寿城公主生命里的过客,他已经知足了。 他不过是一个让人想拼命掩盖的丑闻,凭什么得到璀璨的明珠呢? 嘉月不是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可她向来理智,又怎么会与一个擅长诡诈的人共情? 燕莫止不敢再叨扰,躬身退了出去,也不撑伞,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走在雨幕里,慢慢地在她眼里汇成了一个点。 嘉月这才关上了窗,又踅身回到寝殿,熄了灯,继而躺倒在温软馨香的床上,阖上疲倦的眼,一夜无梦。 第五十章 燕莫止自幼体格便比别人强壮些, 长大之后更是极少生病,就算偶尔感染了风寒,也是一日病愈。 可自从冒着大雨从顺宁宫归家后, 病来如山倒, 前些日子坠崖留下的病根,也一并被激发了出来。 高热不退, 咳嗽不断。 郎中开的汤药一盏盏端了过来,尽数灌入腹中, 可人却越来越消瘦了起来, 脸上更是泛了淡淡的一层青灰色, 仿佛成了一具枯槁的尸体。 一连七日, 早朝不曾出现。 嘉月也就遣内侍过来探望他一次而已。 与其说是派来关心他的身体, 不如说是为了打探是否又是诡诈。 燕莫止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他骤然想起成安五年的那个腊月。 此时的燕无畏已病入膏肓, 除了手指还能动弹, 连说话的声音都虚弱不堪。 在此之前, 他已经揽得了大权, 朝野上下只除了一个郦延良,谁也够不成他的威胁。 于是他一次次地试探他的底线, 逼迫他认清他钟爱的皇后,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他特意在隔间与嘉月说话,又借机用手帕揩拭她柔软的唇瓣,看着她口脂暧昧不明地晕了开来,这才转身离开。 如他所料, 燕无畏果然召见了他。 是夜, 他备好丹砂, 前来觐见。 他身边的内侍早被他换成了自己的人,倒也不怕生出什么变故。 寝殿里很暗, 只余一盏灯火摇曳。 燕无畏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 他无声地靠近。 燕无畏的双目已经混浊,一字一顿地往外蹦着,还没说上一句,便开始喘了起来,“义弟是什么时候和朕的皇后走到了一起?” 他顺着床沿坐下,认真地回忆了起来,“皇上可还记得?您第一次召臣入宫的时候,臣从书房里退出来时,娘娘便坐在偏殿看着我,我们俩的视线对到了一起,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烫了起来,可我没想到,娘娘也是如此…… “围猎的时候,她借与臣比赛,趁机向我告了白,我招架不住寿城公主的魅力,便这么成了他的面首……” 他说得很慢,唇角勾起一道甜蜜的弧线,一字一句地戳在燕无畏的心窝里。 他眼前一黑,一下子吐出了一口鲜血,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大笑了起来,“你别以为她对你是真心。” 他眸色幽暗,却十分坚定道,“她不需要真心对我,我自会倾尽我所有去护她周全。” “也好……如此,我便放心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长久,就怕朝中的那般大臣不会放过她……”他喃喃地说道,冷不防的,衣襟被一只铁拳攥住,他轻而易举就提起他的上半身。 那双一直恭顺敬畏的眼蓦然变得阴狠无比,半眯起眼,森然的微茫像极了一匹凶残的狼。 “你不过是一个灭了她全家的乱臣贼子,你怎有脸面装成深情款款的模样?就凭你这点浅薄的贪欲,还是不要侮辱了‘爱’这个字了吧?燕无畏,我不仅会杀了你以慰我阿娘的在天之灵,更会和你妻子共度余生……” 燕无畏的瞳孔骤然放大,鼻孔一张一翕地盯着他的脸。 “安息吧。”燕莫止说着,大手覆了上去。 燕无畏闭上了眼,再也没能醒来。 他终于报了杀母之仇,也替她完成了心愿。 他感到喉咙微烫,浑身的血液也雀跃地跳动了起来,那些压抑太久的情感终于疏解了出来,胸口的石头落了地,他感到前所未有地畅快。 他发了疯地想见她,再此之前,他得洗净他的双手,免得她嗅到腌臜的味道。 旧事一一浮现在他眼前,原本只是假寐,没想到,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着,梦里是她温软的小手,轻抚他的胸膛,懒洋洋地唤了一声,“魏邵……” 而后画面突转,是她端了一杯鸩酒,漠然地睥睨着他道:“本宫生平最痛恨被欺瞒,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去死。” 他骤然惊醒,捂住了空洞洞的心房,那里仿佛被剜去一块肉似的,再也拼凑不出一颗完整的心了。 窗外有梆子的声音咚咚地传来,已经是寅时了,原来他竟又睡了这么久。 他冷汗涔涔,里衣都湿透了,可短暂的疲惫过后,身体却松弛了不少,四肢百骸也恢复了元气。 他索性披衣起来,吩咐小厮拿朝服来,“孤要进宫。” 他答应过的事情,不能不做到。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几日朝堂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而浪尖之上,正是嘉月与他的私情。 他一向审慎,从来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只除了那日走得匆忙,留在顺宁宫的那对靴袜忘了带走,没想到,这竟成了他们暗中私会的证据。 早朝,他进御和门时,便瞧见大臣的眼光有异,进了御和门才发现上首的宝座上只有皇帝一个人端坐着,见他乍然出现,他的脸上也闪起了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化为平静,他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参加皇叔。” “皇上不必多礼。”他说着,目光却瞥向帷幔之后空空如也的另一个宝座。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2节 他几不可查地蹙起眉心,满腹疑虑地落座下来,就有廷臣开了口。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赌博被弹劾的肖侍郎,“夫嫪毐一介武夫,其势远弱于秦王政,怎妄以吞乾坤,非借赵姬盛宠,有恃无恐,而今天下海晏河清,更该有居安思危的念头,皇上,您说是吗?” 皇帝地眸光在燕莫止的背上停留了一瞬,这才佯装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道,“肖侍郎说得不错,嫪毐赵姬秽乱宫闱,还意图谋反,确实罪不可赦,可你说的这些,与现在又有何关联呢?” 燕莫止登时便反应了过来,他与嘉月的私情,不知何时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他又担忧起她来,以群臣如此肆无忌惮地口诛笔伐来看,恐怕她已被辖制了自由。 而他的出现是突发意外,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们决定按计划继续弹劾下去。 果然,底下又有另一个臣子接口道,“皇上不到亲政的年纪,先帝这才托太后和摄政王弼佐治国,可您有没有想过,倘若他们生了不臣之心呢……” “放肆,林尚书!谁给你的胆子,无凭无据,妄测圣淑与孤的关系?”燕莫止肃然喝断了他的话,继而又望向皇帝道,“臣不过是身体抱恙,缺朝几日,便有人已经按耐不住了,到底是谁有不臣之心,皇上应当有自己的判断,别被佞臣左右了思想,您道是与不是?” 皇帝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立马接口道,“皇叔说得甚是,没有凭据的事情,朕当然不会信。” 全场鸦雀无声,半晌,一道润朗的声音轻轻地笑了出来,“恕我直言,诸位,既然弹劾的事与圣淑有关,为何又急于挑圣淑不在场的时候讨伐定罪,犯人行刑前还有申冤的机会呢,难道堂堂圣淑皇太后,连一句自辩的机会都没有吗?” 大家寻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果不其然,又是蔺家的好妹婿——顾星河。 虽然他与夫人最近似有龃龉,更有和离的风声传了出来,却不知怎的,事情仿佛又平息了过去。 “顾銮仪此言谬已,我等又怎能未卜先知,知道圣淑今日刚好不来上朝?” 底下的两个阵营又开始争论不休。 燕莫止道:“皇上,此等谣言不仅关乎圣淑与臣个人清誉,更是有损皇室脸面,究竟是谁妄图抹黑皇室,其心可诛,您还是快点定夺,以免以讹传讹,民心涣散吧。” 皇帝一直受他严苛的教导,一听他的话,便习惯性地问道,“那么依皇叔所言,该如何是好?” 燕莫止冷然开口:“皇上怎的又忘了,臣教过的,《汉书》有云……” 皇帝喃喃自语,浑身的血液登时凉透了,“以一警百,吏民皆服……” 底下的大臣自然也看出了摄政王动了杀心,先帝在世时,他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冷面煞神,他替先帝肃清朝堂,手底下可攥着不少冤魂。 怎么他成了摄政王,一副雍容儒雅的做派,他们就把这茬给忘了呢? 有人已按耐不住了,“皇上,臣等不敢捕风捉影,信口雌黄,您说要证据,臣等自然是有了证据才敢冒死谏言的,还请皇上不要被人蒙蔽才好。” “那就把证据呈上来吧。”皇帝说道。 “来人——” 少倾,竟真有人端着托盘进殿,托盘之上是一双玄色的挖云朝靴以及雪缎罗袜。 众人不禁瞠目结舌。 燕莫止清冷的眸光瞥向托盘之物,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就是所谓的证物?” “这是顺宁宫里传出的东西,太后寡居多年,宫里怎会有男人之物,要说与太后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摄政王你了……” 他冷嗤一声道,“如此说来,这也不过是臆测而已,子虚乌有的事,竟也敢言之凿凿地公然声讨,你又如何肯定,这双朝靴,是孤的贴身之物?” 那人见他不以为惧,心头也被他牵着鼻子走,“莫非……” “咳咳……”另一名官员开口打断了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他咽了咽口水,这才噤了声。 他又语出惊人道,“不必猜测了,这的确是孤的靴子。” 诸臣哗然。 “皇上可还记得,初三那日大雨?”他问。 “是……” “那日,臣从乾礼宫出来时,靴袜尽湿,经过顺宁宫时,娘娘见臣狼狈不堪,于是让人寻了一双新靴袜给臣换上,不想,娘娘体恤臣下,竟被有心人说成是如此不堪的关系,究竟是捕风捉影,还是心怀叵测,你不妨想一想。”这话,他虽是对着皇帝说的,可说完,眸光又扫向了底下神色各异的大臣。 无人再敢出声,一直缄默地郦首辅这才悠然开了口,话锋却像是维护着摄政王一般:“皇上,臣将才一直洗耳恭听,不敢贸然开口,此事确如摄政王所说,单凭一双靴袜,实在构不成证据,如果……臣是说如果,圣淑与摄政王真的……那也要有更有力的证据才是。” “郦首辅说得甚是。” 郦首辅又拱手对着燕莫止道,“摄政王勿怪,臣也不过是为大绥着想,既然这么多廷臣言之凿凿,若只一味打压,即便是镇住了声音,可难保不被说成是心虚。” 燕莫止笑了一下,问:“那么郦首辅有何高见?” “不敢,”他的腰赫然又低了几分,恭敬有礼道,“依臣之见……这件事务必要彻查清楚,究竟是谁抹黑皇室,才能给廷臣一个交代……您说是与不是?” 他说完,眼神状似无意地对上了燕莫止那双黑沉沉的眼,只一瞬,又谦逊地垂下了眸子。 燕莫止挑起嘴角,心道,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顺势而为,看他到底还想如何吧。 第五十一章 嘉月昨夜批阅奏折的时候, 喝了忍冬端过来地一盏信阳毛尖,而后倦意袭来,便熄灯就寝, 没想到到了寅时, 春桃来唤醒她,却怎么也唤不醒。 惊得马上去寻了太医。 太医号过脉, 一时查不出病因,便问了侍女娘娘昨日都吃了什么。 三人事无巨细地道来, 又把残渣都一一验过, 这才发现独独少了昨夜信阳毛尖的残渣。 如此欲盖弥彰, 看来问题便只能出自于这茶叶上。 验不出毒物, 太医也束手无策, 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 就在大家火烧眉毛的当口, 嘉月扶着沉重的脑袋, 自己坐了过来。 她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 这才发现帘幔之外乌泱泱地立了好几个人影。 “发生了何事?”她问。 太医难以置信地问:“娘娘,您凤体可还有哪里不舒坦吗?” 嘉月这才发现她似乎睡了很长一觉, 醒来身体仍旧是有些惫懒的,“就是身体有些疲累……也没有什么问题。” 所有人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忍冬却一抽一噎地哭了,下跪叩首道,“都是奴婢的罪过, 一时疏忽让娘娘中了毒, 求娘娘责罚。” 嘉月又听了太医的话, 才知道自己早上竟大睡不醒。 她脑里仍有些迷迷瞪瞪的,“将才你说, 是你的疏忽,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这才将方才他们验毒之事说了出来,昨天的食物均验不出问题,唯独消失的茶叶,令人不得不怀疑有异。 忍冬继续说着,“奴婢昨晚把茶叶倒在了渣斗里,就回去睡觉了,没想到,将才奴婢们回去找,硬是找不着……” 其他人自然也是矢口否认自己动过那个渣斗。 就在大家陷入困境的时候,仲夏突然一拍脑袋道,“奴婢知道了,今儿一大早,奴婢刚起床,迷迷糊糊见那株榕树下有个身影,便走了过去,见是鹿儿蹲在树下,奴婢便随口问:‘你是在埋什么东西?’怎知她听后脸色霎时一变,说只是掉了簪子罢了,奴婢原本好意,想帮忙找,可没想到她却道,‘算了,找不到便罢了。’便兀自走开了,现在想想,她着实可疑!” 她口中的鹿儿,前两个月才刚来到顺宁宫,嘉月并没让她进殿,只让她负责打扫外院而已。 “娘娘,奴婢现在就去那棵榕树底下挖,定能找出证据!”春桃话音刚落,人已挑起帘子走了出去。 少顷,真的从树底下的泥土里,挖出湿润的茶叶来。 春桃赶紧呈了上来,可太医用银针试毒,却毫无反应,又仔细看了那茶叶中间,似乎又夹杂着淡黄色的粉末之物,太医又是轻嗅,又是拿出透镜1仔细验了半天,这才发现,这是掺了极少量的生白果2。 白果作为食材,可烹煮成佳肴,可生白果却有微毒,倘若食用过多,更有致命的风险,好在从残渣看来,用量并不多。 看来,下毒之人很谨慎,为的也不是她的性命,而是让她暂时无法起床罢了。 嘉月一向对身边的人赏罚有度,虽然她身边的这几个贴身宫女都是从她幼时陪伴到了现在,她对她们也尽可放心,可一味以旧情拉拢人心,是远远不够的。 她是主子,自然有主子的威严,平日里虽然任由着她们嬉戏打闹,可一旦有人做错了事,她也会有惩罚,是以这几年,她们虽然偶有磕绊,可对她的忠心却是一直不曾变过。 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朝她伸出了手,“银针都刺探不出的毒物,本宫又如何能怪得了你呢?你起来吧,你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听。” “多谢娘娘宽恕,奴婢一定原原本本地道来……” 她嗯了一声,扭头望向窗外明亮的天色,眼下,大概已经散朝了。 朝堂上说了什么他不得知,可他心里清楚,那个人既然刻意让她缺席今日的早朝,那么很有可能,又是针对她的弹劾。 他们趁燕莫止这几日没有上朝,将她也禁锢在了顺宁宫,以此来逼迫,向来心智不定的皇帝做决定。 她不禁又想起他那夜临走前向她做过的保证,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到底没有忍住,得知真相时的愤怒。 其实这几日她心头的怒火已平复了不少,毕竟他伪装魏邵接近燕无畏,也算得上是事出有因,眼下,郦延良还未打垮,无论是魏邵也好,燕莫止也好,至少这个人愿意成为她的刀,他们是不该闹得如此僵持的。 罢了,多思无益,眼下还是查清楚是谁敢胆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要紧。 顺宁宫有自己的小厨房和茶房,外人不可能随便进入,按忍冬所说,她从库房里取了茶叶,煮了水泡茶,之后便亲自端了过来,这一过程中只有她一人在场。 那么毒只能是提前下的了。 嘉月把鹿儿召了过来,却不说下毒之事,只问:“忍冬说,昨天茶房里就少了一盏白玉盏,若是别的东西也便罢了,偏偏这白玉盏是先帝赏赐的东西,本宫视若珍宝,本宫问你,昨天你可有进过茶房?” 鹿儿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又一直不在近身伺候着,一见到她眼神便怯怯的,可她却是摇了摇头道,“春桃姐姐不让奴婢进茶房,奴婢是万不敢进的,什么白玉盏,奴婢更是不曾见过。” “本宫向来恩怨分明,你说没有,这便信了你这一遭,不过——”她说着话锋一转,语气俨然多了份寒意,“倘若有人胆敢在本宫面前耍小聪明,本宫也绝不宽饶,你明白了吗?” 鹿儿的头快垂到地上去了,只战战兢兢回道:“奴婢省的。” 嘉月也不为难她,“好,那你先下去吧。” 她这才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仲夏,你暗中盯着她,看她可有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仲夏忙不迭跟着出去了。 忍冬不解问:“娘娘为何不问她茶叶的事……” 嘉月笑了笑,“不必,很快便见分晓。” 幕后真凶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投毒,无非是觉得她不会知情,要不是她身边的人向来寸步留心,谁都只会当她是贪睡不起而已,甚至有可能连她也会这么觉得。 可做贼的人,总会露出破绽。 仲夏那厢如何盯梢暂且按住不提,却说嘉月刚用完了早膳,刚回到书房准备看折子时,就听春桃进来道:“娘娘,顾大人觐见。” “宣。” 话说上回楚芝气冲冲地进宫来声讨她郎君,却不知怎的,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和离那件事竟然偃旗息鼓了。 正好,今天也得把这件事问个明白。 春桃去而复返,引顾星河入内。 顾星河温煦的目光扫了过来,只一眼便克制地垂下眼皮,而后才缓步走到中央,对着上首的嘉月行礼道:“圣淑万安,敢问圣淑今日安和否?” 嘉月自己便可解决的事,倒也没想过弄得人尽皆知,因而只是淡然回道,“嗯,朕无恙。”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3节 “那就好。”顾星河点头道。 不知怎的,嘉月隐隐感到他眼神,并非只是出于君臣关系,而是蕴含着一点更深层的东西,她说不上来,可他的举止倒也称不上冒犯,于是她只能暂且按住了心头的疑问。 她问,“今日朝堂可有何要紧的事吗?” 顾星河道,“臣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今日不知为何,甫一上朝,林尚书、肖侍郎等人联名声讨了一件事。” “和朕有关?” “是……”顾星河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眼神,嘴上竟踌躇了起来,“就是……” 嘉月见他难以启齿的模样,便知道又是十分棘手的事情了,不过她向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也不慌,“到底是何事,不必吞吞吐吐,但说无妨。” “就是……他们弹劾,圣淑和摄政王私相授受,秽乱宫闱,甚至还拿出了摄政王的靴袜作为证据,幸好叫摄政王驳斥了回去,不过,依臣看,既然他们敢胆把此事摆到明面上来谈,想必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嘉月万没想到,竟是这桩事,看来郦首辅羽翼被剪,已经坐不住了,于是先发制人,只要坐实了他们有私情,便可网罗更大的罪名,半真半假地混淆人耳,譬如说——谋反。 如此一来,她和燕莫止在朝中便失去了威望,话语权也会大大削弱,如果这时候,他以清君侧之名镇压他们,恐怕大多数人也不会有异议。 “你是说今日摄政王去了朝会?” “是。” 嘉月拧起了眉,她依旧想不通,为何顾星河要把此事告诉她,难道他不怀疑吗? “顾銮仪就如此信任朕?万一他们弹劾的确有其事呢?” 他乌黑的瞳仁里依旧是波澜不兴,“圣淑孀居多年,摄政王又未曾成婚,在臣看来,倘若真有什么隐私,也还不到口诛笔伐的地步。” 嘉月见他对于此事竟是抱着如此豁达的态度,心头的狐疑更深了。 她叹息一声道,“世人眼里,朕不过一介女身,私会男人,便是淫?乱宫闱,野心昭彰,没想到顾銮仪还有如此独特的一番见解。” “臣永远感念圣淑的知遇之恩,臣效忠的也只是圣淑一人……恕臣直言,皇上,今年也八岁了,可行事依旧优柔寡断,耳根子又软,实在是资质平庸,臣不敢确定他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臣能确信的是,圣淑有雄才大略,正是有您所在,朝堂才能焕然一新,臣实在敬佩。”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可话里竟有了支持她夺权的意味。 ————————————————— 1放大镜 2银杏果实 第五十二章 这厢仲夏依照嘉月的嘱咐, 暗中盯着鹿儿,果不其然,见她鬼鬼祟祟地先踅回了房间, 从床褥下翻出了一个小布包, 将它塞在了腰带里,接着又上内务府, 也不上前,只站在不远不近的一棵树下, 对着门首望眼欲穿。 仲夏不由得纳闷。 俄而, 门里一个青袍的小太监走了出来, 朝她扫了一眼, 脚上也没逗留, 就这么背着手拐入了夹道里。 鹿儿等了一会, 这才谨慎地跟了过去。 两人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冷宫前停了下来, 仲夏亦是敏锐地一闪, 藏进了一株葳蕤的杂草堆里。 小太监左右张望了一下, 压低声音道,“这会儿叫我出来做什么?” 鹿儿道, “我已经照你的吩咐,把茶叶拿去埋了,你是不是该遵守约定?” 小太监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从腰上解一下荷包来,扔了过去, “去去去, 拿去!” 鹿儿接过荷包, 打开来,将里面的铜板数了又数, 又取出那个小布包塞给了他,“还给你。” 小太监一把挥开她的手,布包掉到了地上,里面金黄色的果实落了一地,“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你留着,莫非还能怀疑到你头上不成?” 仲夏拣起一颗滚落在自己脚边的果实,凑近一看,这不是白果又是什么? 等那两人走到彻底看不见人影的时候,仲夏才攥紧了那颗白果,回到顺宁宫复命。 嘉月重新召来了鹿儿,把那颗白果掷到她脚边。 鹿儿年纪小,一见到那颗白果就煞白了脸色。 春桃狠狠地戳了她的脑袋,冷斥道,“好你个鹿儿,亏得娘娘平日里还夸你勤快,有心把你调到近身来的,怎知竟是养了条白眼狼!还不快把你如何投毒陷害娘娘的事一一招来,或许还可以从宽处置!” 她咬白了唇道,“娘娘,奴婢没有……” 春桃叉起腰,横眉怒目地打断了她的话,“还敢嘴硬!” “春桃。”嘉月支着头,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令春桃赶紧噤了声。 嘉月冷眼盯着她道,“这桩事,你不认,也没关系,不过……你应该省的宫女不得私相授受吧,你刚入宫不久,大概还不清楚,你身上的这个荷包,是妆花锦,没有些来头,等闲用不了,说说吧,这是打哪来的?” “这……”鹿儿瞳孔震了震,难以置信地垂下头来,看着腰间这个荷包,这是个石青色的荷包,模样一点都不起眼,谁知道竟是什么妆花锦! “这倒是奇了?你自己的荷包还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春桃说着,蹲下身来,一只手已摸向她腰间。 没想到,鹿儿竟双手紧紧攥着,和她拉扯了起来,“我没有……” “真是反了天了,我春桃入宫十多年,头一回有小丫头敢跟我抢?”她抿紧了唇,一把从她手里夺了过来,双手呈到嘉月眼前。 嘉月接过春桃递上的荷包看了看,这款式和上面绣着的花纹,俨然是一只男用的荷包,又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贯钱。 春桃又问:“你一月月奉才多少,怎会有这么多银子?” 鹿儿眼泪直掉,止不住磕头道,“娘娘,奴婢知错了,这荷包是奴婢捡到的,里面的钱……却是我娘怕我在宫里吃苦头,给奴婢以防万一的救命钱……” 嘉月笑了起来,“你说你是捡到的,可内务府的凌海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招认了,你替他办事,事成之后,他便给你好处费……” 鹿儿心思浅,经不起诱供,这才供认不讳道,“娘娘,奴婢知错了,可奴婢……是被凌公公威胁了,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啊……” “这又如何说法?” 鹿儿这才期期艾艾道,“奴婢前些日子托一个好心的侍卫给家里人送东西,被凌公公发现了,他便要挟我,要我替他办事,不然就去告发我私相授受,奴婢没办法,只能听了他的话,起初,他只是要奴婢偷走了摄政王的靴袜,奴婢想着,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他,没想到他又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他拿出了一包白果仁,要我找机会下在娘娘的茶里,奴婢坚决不同意,可他却说这不过是要娘娘暂时醒不过来而已,毒量轻,不会出问题,还说,只要奴婢办完了,他便给我一贯钱,奴婢的弟弟患了重病,没办法,我只能……” 春桃忿忿道,“你不必装得可怜兮兮的,你弟弟患病,大可禀告娘娘,难道她会坐视不理不成,你偏偏去信一个意图谋反的阉人,为了一贯钱,陷害娘娘,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 鹿儿被春桃骂得抬不起头来。 春桃又对嘉月谏言:“娘娘,依奴婢瞧,把她打一顿,送到浣衣局去算了!” 嘉月却看向伏在地上的鹿儿,半晌才开了口,“这一贯钱,本宫替你出了,过往的事,也可以既往不咎。” “多谢娘娘开恩,”鹿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而后才一个劲地叩首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不敢忘,倘若我再起歪心思,就叫奴婢不得好死!” “好,你应该知道本宫的手段,若再有一次,本宫就成全了你的心愿,不过—— “本宫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娘娘尽管吩咐,奴婢没有不从命的。” 嘉月缓缓地开了口,鹿儿垂眸听着,半晌,猛然睁大了双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回郦府。 此时的郦首辅和秉笔太监柳明共同品茗。 柳明在宫中服侍过主子,知道怎么才能把茶烹得更好,他的一双手修长洁白,若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一双女子的手。 他就这么煮水烫器,而后以凤凰三点头的茶艺泡好了茶,第一杯当然是恭敬地递到郦首辅面前来,第二杯则留给了自己。 他低眉顺眼道,“郦首辅尝尝,奴才太久没有泡茶,恐怕手艺都生疏了,还请您不要介怀才好。” 郦首辅端起茶,轻轻地吹散了热气,这才轻呷了一口,嘴角立刻弯了起来:“好,好茶还得有你这等好茶艺,才不算是糟蹋了茶叶。” 说起来,柳明能入司礼监,也得益于他在郦首辅面前露了个脸,郦首辅见他个子高,模样斯文又会笔墨,便起了将他安插入司礼监的想法,而柳明,也一如郦首辅所想,为了入那个寻常内侍难以进入的衙门,暗中成了他的桩。 “您过奖了。”柳明抿了抿纯,亦是捧起茶杯,拂散热气,以袖掩唇慢慢地品着,半晌才搁下茶杯道,“如今圣淑和摄政王已身败名裂,看来奴才得提前恭喜郦首辅心愿达成了。” 郦首辅鼻息轻哼了一声,“那两人岂是个好惹的主?现在祝贺,还为时尚早,还是得徐徐图之才是。” “是,还是您考虑周到。” 手中的茶慢慢的喝完了,柳明又继续慢条斯理的倒腾着茶具,须臾,又冲好了两盏色泽清亮的茶汤来。 “我也快到花甲之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倘若连这点都判断不出,岂不是白活了这一遭吗?” 柳明轻轻一笑,“您真会开玩笑,您可是商朝元老,年轻的时候便已是卓尔不群,如今更是风采依旧,奴才还要向您多学习学习。” “对了,听说你和太后身边的那个小宫女吵架了?” 柳明垂眸,应了声是,“不过是个脾气火爆的女子,臣之前在直殿监时,见她被人欺负,偶然搭救了她一把,没想到她却因此缠上了奴才。” 郦首辅眉骨微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不喜欢她吗?老夫看着模样倒还不差啊。” 柳明摇了摇头,“以前是没了办法,像奴才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小太监,都是自己在院里支了锅,生火做饭的,那些年纪较长的,早就有了一条门道,给那些宫女们留一些好处,这样就会有她们给自己做好了饭菜带来吃了,奴才也是得了前辈的指导,对于她的主动讨好,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也不过是一口饭吃。” “也是,你今非昔比,上赶着为你做饭的宫女恐不在少数,既然合不来,也不必勉强。” 柳明虽长得清秀,话也说得温吞,可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却蕴含着熠熠的微茫,“郦首辅说得甚是,奴才不过是一副残缺的身子,不期望有什么男女之爱,还是到手的权力适合奴才。” 郦首辅从他眼里看到了物壑难填的野心,他很欣赏,如果一个人孑然一身,无欲无求,那么便很难利用得了他,可是,他有欲望,亦有仇恨,那就不一样了。 郦首辅满意地露出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是可惜了,倘若是一副健全的身子,以你的才华还不至于此……” “奴才不敢忘了您的提携之恩,奴才是罪臣之后,能得以苟存,已经是庆幸了,怎敢有别的念想呢?” 郦首辅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你尚幼小,可老夫却是记得一清二楚,当年你父亲南征北伐,功高震主,永康帝卧病不起,诸藩虎视眈眈,他向先帝谏言削藩,没想到竟被污蔑成谋反,这才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地步,实在是可惜了……” “是,奴才永远忘不了,被抄家的那天,奴才的母亲被逼得投井,妹妹也充入了教司坊……”他说着悄悄握紧了双拳,长出了一口气道,“都说永康低宽厚仁爱,好贤求治,可他又为何容不下忠心赤胆的阿父呢……” “你恨他吗?”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琢磨不透。” “要说如今,二十四司,在你之上的也仅剩下一个夏掌印而已,等你取而代之,也算得上权贵滔天了,不好嚒?” 柳明轻扯嘴角,自嘲一笑,“奴才怎敢跟夏掌印比。” 郦首辅眸色幽晦地睨着他,勾起嘴角道,“只要你想,又有何不可?” 柳明眼里闪过一丝澄亮的光,又慢慢地隐在黢黑的瞳仁里消失不见,“奴才多谢您的再造之恩。” 第五十三章 郦首辅如何计划, 暂且按住不提,再说建京之北边境处,便是赤随, 也就是魏邵的葬身之地, 当日战况之惨烈,魏邵连全尸都不曾留下, 而他的上峰将军雷介,亲手在这里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4节 这座衣冠冢建在半山腰上, 一面对着羚江, 俯瞰着神州大地, 犹如一个神明无声地庇佑着将士们, 而另一面, 则是正对着江的对岸, 好似怒目金刚震慑着野心日渐庞大的盉丘国。 今日是魏邵的忌日, 雷将军照例带上一个酒囊, 走进那条熟悉的山道, 随手扯了根竹竿当拐杖,一步步地朝山上走去。 近来, 他脚上的痹症日益严重,有时候已经不能正常行走,可朝廷一日需要他,他便不能辜负了圣淑和皇上的心。 他今年已四十有六,算不上年轻, 但也还有力气, 绝不是一无所用的糟老头子。 一口气爬到半山腰, 他扶着树干,匀了一下气息, 这才继续往前走,朝着他的墓碑走去。 墓碑四周都很干净,想必早上有其他的士兵打扫过了。 他走到跟前,看着墓碑上写的几个字“大盛参将之冢。” “你小子……” 他说着摇了摇头,跪了下来,朝他磕了三个头,拔掉木塞,往地上淋了一圈酒。 而后便随性地撩起袍裾,直接在墓碑前坐了下来,唏嘘地叹了一声,“八年了……你小子,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磕了八年的头,你就不心虚吗?” 雷将军说着,仰头便是灌了一口酒,酒性很烈,他一下子被呛到,咳得眼角都微微发了红。 “有人替你活着,放心吧,那也是个很可靠的后生,有他替你双亲养老,你也便不用愁了……” 他便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秋风不急不躁地拂过他的脸,日光也是柔和的,从树影的罅隙里投下一个个金黄的斑点,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微醺的酒意上了头,他登时感到有些困,于是闭上了眼,靠在墓碑上便睡了过去。 “雷将军!雷将军!”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焦躁的声音猛然出现,他警惕性地握紧了腰间的刀,一个激灵便坐直了身子。 “何事惊慌?” 将士神色凝重道,“雷将军,今早盉丘国越过地盘操练士兵,被辜参将抓住一个爆了头,没想到对方竟说我们仗势欺人,二话不说便打了起来,辜参将岂能容忍被一个野蛮外族欺侮,也吩咐将士们无需客气,打到他们哭爹喊娘,现下已经交战起来了,这该如何是好?” 雷将军已忿忿地站了起来,敲着他的头冷斥道,“打,朝廷养你们这群人,不就是为了保卫疆土的吗,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就该让他们哭娘去!” 将士应了声是,再看雷将军已经往山下走了,便加快了步伐跟着下了山。 雷将军一边走一边朝地上唾了一口道,“早不来晚不了,偏偏挑了今日来,老夫我今日就杀了这群豺狼虎豹,以慰你们魏参将的在天之灵。” 年轻的将士不识魏参将,可也被点亮了满腔的热血,铿锵有力地重复了一句,“杀了盉丘贼,以慰魏参将在天之灵!” 二人很快便到了山下,辜参将一见到雷将军,便给他报了战况,雷将军听后便点了点头道,“不必有所顾忌,直接把那些越了界的敌军给老夫宰了,今晚犒劳将士们辛苦,给大家加菜!” 辜参将笑了笑,声如洪钟地朝所有将士道,“都听好了,全力宰杀敌军,一个不留,今晚加菜!” 受到鼓舞的将士们一个个像打通了任通二脉一般,心头的血一滚热,手中的刀剑横刺竖劈,刀刀见血,一瞬间,敌军的脑袋就如菜瓜一般咕咚咕咚地滚了下来,暗红的血液浸透了大地。 全力厮杀,毫不手软。 到了傍晚,瑰丽的残阳如血一般地沐浴着这片红色的疆域,将士们欢欣鼓舞,一边唱起战歌,一边将敌军的尸首堆成了小山,一把火烧了起来,浓浓的黑烟在空中翻滚着,直通云霄。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雷将军果然说到做到,吩咐厨兵宰了肥羊和乳猪,生起篝火,整扇肉涂上了香料,便串着炙烤了起来。 肥美的肉类一遇到火,便吱吱冒油,过了一会,一股炙肉的焦香味便扑鼻而来,令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咽了咽泛滥的口水。 鏖战半日,正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的时刻,大家围在一起支着下巴等着,厨兵把肉翻了个面,又烤上一会,拿刀子刺进肉里,没有血水流出,可见是炙熟了。 将士们眼睛泛了光,拿出匕首割肉,呲牙咧嘴地吃了起来,一个个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吃饱喝足,又跳进羚江洗去一身污垢,一身清爽,该睡觉的睡觉,该站岗的站岗,不在话下。 比起这厢的欢歌载舞,江那头,盉丘国的气氛可谓是冷到了冰点。 大汗齐默尔吉一听属下来报战况,立刻大发雷霆道:“可恨!这雷介竟然不顾情面,杀光我大盉丘的勇将,当本大汗死了不成!快召大臣来商议对策,定要把赤随军打得片甲不留。” 大臣们一个个漏夜觐见,在大帐里商讨对策,直到天光大亮才商议出了结果。 盉丘国虽吞并了几个小国,可毕竟是个游牧民族,不如中原物资丰富,对于中原这块肥美的腹地早就觊觎多时了。 从齐默尔吉的父汗起,便开始谋算了这一仗,因为八年前的一次重创,令他们不得不休养生息,令寻时机,而如今,时机已成熟。 据细作递回来的消息,如今的大绥只有一个年仅八岁的傀儡皇帝,和一个妖妖娇娇的年轻太后,朝中势力三足鼎立,可他们之间却谁也不对付,鹬蚌相争,自然有渔翁得利,此时不出击,更待何时? 在这一众臣子中,就属那个肤色黝黑,膀大腰圆的都埃里特最惹眼,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输在嘉月手上的使臣。 他真实的身份是盉丘国的大将军。 那日射箭比试,盉丘国输得无地自容,埃里特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输给一个弱女子,自那日灰头丧脸地回了盉丘国,便越想越不服气,如今一有了进攻南下的机会,恨不得一举吞下大绥,拿大绥太后的脑袋祭天。 当然在此之前,他更想看到她钗环摇摇欲坠,哭着向他求饶,那么,他兴许会多留她一会,亵玩一番再把她当抹布丢弃。 一想到这,他金色的瞳孔略微沉了沉,下腹也开始滚烫了起来,仿佛自己的畅想,已成了现实。 “大汗,臣请战,请大汗给臣十五万精兵。”埃里特说。 奇默尔吉挑起眉锋,“你打算如何打?” 埃里特道,“兵分两路,一路过羚江,直捣赤随,一路饶过玉林山,切断绥军退路,阻了他们的援军,只要拿下赤随,建京便成了没有屏障的都城,大汗称帝,指日可待。” 一个大臣道:“这是最完美的设想,可绥军实力绝不可低估啊。” 埃里特眯着眼道,“畏畏缩缩,我盉丘又要待到何日才能统一中原?” “埃里特,不可轻敌,”奇默尔吉开了口,“大绥虽然开国还不到十年,可朝中依然有不少大盛的遗将,就说他们的摄政王,不也是赤随旧将?再说太后,能文善武,岂能是你可小觑的。” 埃里特脸上一燥,不敢反驳,只好道了声是。 奇默尔吉又吐出一口气道,“先试探一下绥军的实力也好,实在攻不下,也不要冒进,以免损失过重,先退一步再做打算。” “臣遵旨。” 建京。 十五万盉丘大军压境强攻赤随的消息已传了过来,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郦首辅本欲在此时扳倒摄政王和太后,可因战乱,也只能暂且休了这条心,可却没忘记吩咐柳明,暗中寻找他们幽会的证据,等时机成熟,再一举拿下。 嘉月召了燕莫止和一干能臣干将紧急商讨对策。 这还是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来,嘉月第一次召见他入了顺宁宫。 识破了他的身份,又被人看穿了他们关系,再到盉丘大军进攻南下,这一桩桩事情就像是一只被卷入风暴的蝴蝶,一下子猛然爆发了开来。 搅得嘉月镇日心神不宁,早醒一梳鸦发,大把大把的掉落了不少,平日里两人除了早朝,更是恨不得隔开了楚河汉界,今日一看,在发现他消瘦了许多,脸颊上微微的凹了进去,腰上的白玉带,也成了松垮的姿态。 他依旧恭敬地朝她施了礼。 嘉月这才发现,他每次朝她施礼,腰都深深地弓了下去,仿佛将她当成虔敬的神明。 可他是摄政王,原本不必行如此大的礼的,也许他只是习惯了如此吧。正如她习惯受他这么膜拜一般。 嘉月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道,“盉丘吞并陌高、周离,不过两三载,国内的民心尚不能归顺,又如此冲动南攻,必败无疑。” 燕莫止点了点头,接口道,“臣在赤随时,和周离有过短暂交集,不单周离、陌高等一众小国,对于盉丘的日益强盛,强取豪夺早已不满,只是苦于兵力不强,这才被盉丘一举吞并,盉丘大汗野心有余,却总是凭一腔冲动,终不能长久。” 诸臣商议着,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人渐次散去,等人都散尽了,燕莫止才慢悠悠地走在最末。 走到门边,回首又看了她一眼,勉强扯起嘴角道,“娘娘,不用太过忧虑,还是保重凤体吧,臣见您气色不大好。” 嘉月瞳孔震了震,却见他朝自己又深揖下去,也不再逗留,便踅身退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赤随。 埃里特趾高气扬地挥军南下, 一路横渡羚江,和雷将军正面交锋,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而另一方面, 盉丘军又悄然爬过了玉林山,速战速决地抹去看守士兵的脖子, 在各个关卡设了木栅,以阻止增援的绥军, 并且切断了粮草。 副将策马过来, 在埃里特耳边低语, 他一壁听着, 一壁勾起了嘴角, 等副将复命完毕, 这才摆手让他走。 他抬起眸望向对岸的雷将军, 金灿灿的瞳仁在日光的映射下, 犹如一只凶残的猎豹:“雷将军, 你就不必负隅顽抗了,本将军今日来, 就是为了替前日的士卒报仇雪恨!” 雷将军耻笑道,“将军此言谬已,那日情形,分明是你军越了界,我们也不做什么, 不过是守疆卫土罢了, 你也别恼, 与其挥军进攻,不如向你大汗传话——我大绥向来是以和为贵, 不喜战乱,只要就此揭过,两两相安无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埃里特见他有求和的心态,只当他是被自己十几万大军压境吓到了,冷哼一声道,“你这回倒是想求和了?上回我几十兵卒被你全数剿灭的时候怎么不想息事宁人?不过是习惯以多欺少,欺软怕硬罢了!” 雷将军没被激怒,反而态度愈加亲和起来,“那日是老夫饮醉了酒,一时没克制住脾气,才会下了严令,回去一想,实属有些冒进了,这两日,老夫已闭门反省,凡事应该三思而行,以免酿成大错……” 埃里特傲慢地翻了个白眼道,“你在说什么屁话,我军几十条人命葬身于此,你一句反省,就等抵消大过了?既然有心悔过,不如交出几十士卒,让我杀了泄恨,再来谈和吧!” “且慢,”雷将军扫了一眼他身后乌泱泱的精兵悍将,又开口道:“真要理论,那我岂不是要告你们越界操兵?没有你们先挑了事……我怎么会犯下如此大过?老夫有戍守边疆,维护百姓安宁之责,难不成任由你们长驱直入,荡平大绥?老夫省的你们盉丘实力鼎盛,可再强大,也得讲究律法吧,退一万步讲……我军出于自卫,诛杀了入侵的士卒,也算不上伤天害理。” “扯来扯去,还不是怂了?”埃里特不屑一笑,骤然朝着绥军将士们大喊:“赤随军,你们的将军还没开打,便吓得尿裤子了,你们还不束手投降,我且饶尔等不死!” 雷将军闻言也朝对面放了话,“盉丘军,你们不如听老夫一劝,你们将军行事冲动,急于发动战火,可你们想过吗,战争便意味着牺牲,你们都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牺牲了家人怎么办?” 埃里特脸色一变,怒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众人听令,给我全力攻击——” “我军听令,坚守屏障,不得让步一寸!”雷将军闻言摇手一指,也下令吩咐道。 将士们纷纷举起盾,整齐地列了阵,后排则是负责放箭的兵卒,只听雷将军一声令下,成千上万的箭矢便如急雨一般射了出去。 敌方是有备而来,见此亦是摆开了阵势奋力反击。 双方厮杀得胶着,雷将军却还不忘放话迷惑敌军,他的话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令埃里特不自觉烧红了眼,不堪入耳的话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了出来。 向来狂妄自大的盉丘军当然不会想到,雷将军用的只是拖延之策。 自从看到十几万敌军压境,雷将军便提前报告了朝廷,朝廷当然也有应对之策。 此时朝廷派出的使臣已经到盉丘国境内,只要他说服周离、陌高等国联合发动病变,届时顾此失彼的盉丘大军只能撤军回国了。 埃里特是个悍将,可行事鲁莽,原本想速战速决,没想到拖延了好十来日,仍是久攻不下。 不过,悄然绕向玉林山后的另一支队伍,倒是传来了好消息。 原来,他们特地避开驻守士兵的眼线,从更为险峻的悬崖边上绕过,虽然因此多耗了一些时日,可竟让他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们从后面攻其不备,将几个驻守士兵无声杀害,又派人换上赤随军的盔甲,伪装成站岗的赤随军。 而后,又在关卡上设了木栅,用以切断增援的军队和粮草。 没了援军和粮草的赤随兵,不过成了瓮中之鳖,就这么僵持着,不是战死,就是饿死。 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只除了他们的粮草也即将耗尽,不过埃里特派人请求增援和补充粮草,大汗二话没说又派了十万精兵和充足的粮草镇压。 夜色已深,营帐里,埃里特抱着双臂观察着沙盘,在高地插下一小枚旗帜,心头却忿忿地想着,现在就是等,等援军和粮草一来,赤随兵就算是插翅也难逃了。 “大将军!”一个将士掀起油毡布走了进来,将一封密信呈了上来,“大将军请看——” 埃里特接过信,展开一看,里面是他看不懂的汉字,他面露不悦地睨了那人一眼道,“把通事1叫来!” 将士忙不迭前去,须臾,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个阔步走了进来,朝埃里特行了礼道,“大将军找我何事?” 埃里特也不废话,直接把手中的密信交给了他,“你仔细看看,这封密信说的是什么。”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5节 通事眯着眼睛看了起来,半晌,眉心舒展道,“大将军,原来赤随兵已经束手无策,被困于此,三日未曾进食了,兵卒更是只剩寥寥无几,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此话当真?” 同是怅然一笑道:“这是他们准备寄往朝廷求援的密信,被我们的人截获了,那还有假?” 埃里特服掌大笑:“雷老头,你有也有今天,怪不得你一直不愿出战。” 得知了这个好消息的埃里特下令将士们不遗余力发起进攻,盉丘大军士气高涨,一日之内便夺下了一直久攻不下的高地。 就在埃里特得意忘形之时,又有一个坏消息传了过来:盉丘内部发生了动乱,周离军已经快要攻打进王廷了,大汗紧急招回所有大将制止内乱,然而,此时的埃里特刚刚看到一丝曙光,又怎甘心在此时放弃? 于是指遣回了十三万精兵,余下的那些人便在原地驻扎营帐,寸步不离。 守在玉林山关口的盉丘兵抱着一把剑打瞌睡,耳边突然有马蹄哒哒的声音传来,他警惕地站起来,拿起千里镜隔着山头远远望去,见一支为首举着“绥”字大旗的绥兵铁骑,往这边赶来。 这名士卒立马将此事上报给了埃里特,埃里特亦是站在高上,手持千里镜眺望着远方,只见对方气势汹汹,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动向,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 对方的人数看起来不多,大概还不足一万人,他疑惑地拧紧了眉,赤随兵已经弹尽粮绝,可朝廷只派了这点人过来,到底是轻敌,还是这根本就只是一个阴谋? 他想起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起兵造反的周离等旧将,心头猛然打起了鼓,是了,定是他们的离间之计! “狡诈的中原人!”他怒骂了一声,立即召了军师商议政策。 蓝将军不过须臾就率援兵来到玉林山下,见关口设了木栅,守卫的士兵虽穿着绥军的盔甲,可尺寸却相去甚远,再加上盔帽下那双深邃的金瞳,简直是昭然若揭。 蓝将军声如洪钟道:“叫你们大将军出来!” 那盉丘兵汉语并不精通,听他扯着大嗓门说什么大将军,以为是在辱骂大将军,于是破口大骂了一长串盉丘语。 蓝将军还未开口,他身侧的副将便挑起眉,不敢置信道,“小小士卒,你敢辱骂蓝将军?” 盉丘兵又吐了口痰,大骂了一句。 副将骂道,“果然是野蛮民族,还未开化的原始人。” 关隘被阻,援军找不到突破口,双方竟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对骂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冲动的盉丘兵气得大口喘气,抽出刀剑与绥军对战了起来。 一动手,关口便失了守,蓝将军吩咐一队士兵正面迎击,而另一队则绕到后面切断木栅,趁虚而入。 埃里特没想到,那群废物竟然这么轻易就受了他们的挑拨,绥军将守门的几十个士兵解决后,便一路畅通无阻,与雷将军顺利会师。 后方已经失守,前方又有人来报:“大将军,大汗要求速速撤军回国,以保障王廷安危!” 埃里特这才知道,不宜再拖下去了,眼下国内有战乱,他违逆大汗的命令,大汗不可能会再派援军给他,到那时便只能耗在这里了。 是以,诚然心不甘情不愿,他再三考虑后还是下了命令:“撤军吧。” 十万大军便只能拖着疲惫的步伐返回盉丘国。 他不知道的是,连那封密信也是雷将军迷惑的手段,赤随军根本没有弹尽粮绝,而是蛰伏在山里,隐藏实力,蓝将军刚一到来,便已经不战而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雷将军和老友已经数十年没有相见,此次他远道而来,他必然要给他接风洗尘的。 营帐里早早掌起了灯,中央支上一口锅,里面雪白的羊肉汤咕噜咕噜地煮着,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雷将军在两只破口海碗里灌满了酒,将其中一只递给了蓝将军,“给。” 蓝将军接过海碗笑了笑,“你还是多年未变,这么嗜酒如命。” 雷将军啧啧叹道,“老友老友,你这张嘴,可真是毒啊,我这一口酒,就等着你来呢……” 蓝将军会意道,“什么都别说了,干了这碗!” 两只海碗相撞,发出一声闷响,溅出了几滴酒液,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第五十五章 盉丘自顾不暇, 绥军不战而胜的好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嘉月耳朵里,彼时的她还在跟一干大臣商讨着下一步的计划,一听到将领来报战况, 所有人都眉心都舒展开来。 隔着人群, 燕莫止的目光飘了过来,淡淡地在她脸上定了一瞬, 便掩下长睫道,“圣淑果然神机妙算, 倘若不是您当下立断, 以如今盉丘雄厚的实力, 恐怕还有得一打。” 嘉月亦是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摄政王不必过奖, 绥军能大获全胜, 不是朕一人的功劳, 更是与诸位大臣和将士们脱离不了干系。” 她的自谦令在场其他的大臣身心熨贴, 纷纷表示, “摄政王说得没错,臣等不过是听从圣淑的吩咐行事, 不敢居功。” 只有郦首辅几不可查地眯了眯眼。 如今太后又凭着不矜不伐的态度笼络了诸臣,他知道他只能抓紧时间了,否则,等她绵里藏针地笼络了其他臣子,下一步, 就改把矛头对准他了。 好在柳明这一个暗桩潜伏得极深, 她目前还未发觉有异, 自从他得知了太后和摄政王的私情后,便让柳明一直暗中盯着他们。 可他俩却避起了嫌, 恰逢边境战乱,一时还真拿不到把柄,不过,那厢的战火终于平息,这场戛然而止的好戏又该重现天日了。 他眸色黯了黯,一个计划在心头盘旋,不在话下。 ** 重阳节已近在眼前,自从上次闹了不愉快,两人甚至没有一个独处的时间修补裂隙,直到这会子闲暇下来,嘉月才有空来给他写了一封密信。 她临窗而坐,短短的信写了又揉掉,反复写了几张才写了一张满意的,便吹干了墨迹,折成一个方块交给了春桃,“春桃,这封信,帮本宫递给摄政王。” 不必她交待,春桃自然知道该如何把这封信递出宫去。 于是,春桃二话不说地应了下来,把信藏在袖笼里,往殿外走去,直接绕过了顺宁门,准备拐过南门直接递给那个信得过的将军。 却不想刚穿过月洞门,经过一片竹林里,一个身着直裰的白净男子从树影下走了出来,着实把她怔了一跳。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柳明。 前些日子,他们吵过一架,由此便分开了,不过是对食的关系,没有真正的海誓山盟,更没有一纸婚书的束缚,分开了就分开了,各自另找一个,也不是难事。 “哟,柳秉笔?”春桃皮笑肉不笑地讥讽了一声,又阴阳怪气地朝他福身道,“奴婢还有事,就不打扰您散步了。” 她说完,扭着腰便从他身侧走了过去,没想到,小臂一阵热意传来,她扯了扯竟动弹不得,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她抿紧了唇,施了暗劲才将他甩开,却没察觉,袖笼里的密信已滑落了出来,无声地掉在地上。 她不悦地睨着他道,“做什么动手动脚的,我们之间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再逾矩,我告诉娘娘去!” 柳明见她避如蛇蝎的模样,不禁暗自攥紧了双拳,垂眸望向地上那个叠得方正的纸片,抬脚迈近了一步,将它踩到脚下。 她横臂挡住了他的靠近,“你别过来!” 他喉头动了动,眸色似乎又黯了几分,须臾才无奈地罢了罢手,“好,我不过去,我就站着。” 她又剜了他一眼,这才佯佯走远了。 柳明盯着那个银红色的身影,直到她在自己眼里化成一个模糊的影,这才收回目光,俯身拾起地上的纸片。 修长的手指将纸片迅速展开来,信上很短,一眼便掠完,“重阳节,中山寺,吾盼君至。” 他无声地看完,又折回原样,重新抛进草地里,而后踅身离去。 藏在月洞门后的春桃这才揉了揉酸涩的眼,却不料,越揉眼前越是朦胧一片,低头一看手背,才发现上面沾了一层晶莹的水光。 她轻吐了一句,“柳明,你没有心。” 隔了数十步之遥的柳明当然听不到她的低骂,可仿佛心灵感应似的,他的心还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感到眼前骤然一黑,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也疼了起来,不知自己最后是如何走出了宫里的。 重阳节很快便到了,这日嘉月换上一袭石榴红的八宝如意诃子裙,挽了一条香色披帛,乌黑的头发绾成了望仙髻,插着一朵新鲜的墨菊以及三两支金笄,脖子上则挂了一串红珊瑚软璎珞。 本就媚态天成的脸上更是淡淡地施了一层脂粉,更是艳如桃李。 自从先帝崩逝后,她镇日不是素服加身,便是老成暗淡的朝服,到如今已近三载。 守丧三年不过是民间的规矩,天家里节日多,规矩便松散些,一般只有一年,能坚持三年的,实则是少之又少。 这一份束缚她已经受够了,一刻也不想再遵循,她从小众星拱月的长大,张扬才是她的本性。 妆点完毕,仲夏取了幕篱给她戴上,长长的薄纱不仅遮住了脸,更是将这一身石榴红的衣裙也全部遮去。 重阳节向来有登高的习俗,因此,她约见燕莫止的寺庙也是建于一座山腰之上的。 收拾停当,忍冬又拿出了香油果品,整齐的将它放入一个提篮里,放到她的车上。 车辇规模不大,更没有过多人随侍,只不过带上春桃和仲夏,就如一个普通的贵妇人出行一般。 车轮开始滚动,銮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嘉月支着额头靠在车围里闭目养神,直到身下的马车开始颠簸了起来,她睁开眼,掀起帘子往外看,马车已到了山麓。 因为今日这身衣裙实在不便利,嘉月便让太仆直接将车停到了中山寺门口。 马车平稳地停下,太仆取出了落脚凳放在车辕下,对着门帘内敬重地喊了一声,“大娘子,中山寺到了,请您下车吧。” 俄而门帘微动,春桃搀扶着嘉月下车,仲夏则提着一篮子果品跟着跳下车辕。 “你不必跟着了,就在这等着吧。”嘉悦淡淡的说道。 太仆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方寸之地看。 嘉悦抬脚转入寺内,没想到一阵风吹过,幕篱上的轻纱骤然被拂了开来,露出了石榴红的裙裾,如焚烧的烈火恣意地落入太仆的眼里。 太仆瞳孔晃了一下,心头已掀起惊涛,他是崇临元年入仕,至今未见太后穿着艳色,眼下传言太后和摄政王有私情,今日她如此盛装打扮,很难不让人怀疑上香祈福是假,趁此机会幽会他人才是真。 不过他虽然惊骇,脸上到底不敢显露半分,只垂着头应喏,余光见那抹身影已迈入了恢宏肃穆的寺内,才慢慢的抬起头来。 嘉月一入寺门,转头就将幕篱取下交给了春桃,那一张明艳四射的脸便这么赤?裸?裸地露了出来。 时下风气到还算开放,大街上有不少抛头露脸的贵女,每逢节令,以烧香祈福为由头出门游玩的,更不在少数。 是以,当她露了脸,便受到了不少目光的洗礼。 男子们是仰慕得挪不开眼,相比之下,女子的目光则含蓄许多,想看又不敢直视,只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当然,这些眼光不全都是善意,她们经过一对母女的时候,便听那个母亲低声教导她的女儿,“做女子的应当恪守本分,贤良淑德,容貌再好也会凋零,是最不值一提的,懂吗?” 那女子不过十三四岁,见嘉月越走越近,便不自觉的向她投来崇拜的眼光,母亲见他不回话,又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她才回过神来,却是否定了她的话:“阿娘此话有些偏见,为何女子就该恪守本分,而男子却不用呢?容貌虽然会凋零,可至少姹紫嫣红盛放过,不是比什么都没有强吗?” 那母亲被怼得无言以对,扯了扯嘴角道:“你总是看那些闲书,心气比天还高,你倒是说说读了这么多书,能有何用?难道你能科考入仕?” 少女一时气结,跺了跺脚,没说话。 嘉月扭过头来,朝她绽放了笑意,“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呢?” 少女也立刻展开了笑颜,点了点头道:“娘子说的甚是。” “你叫什么名字?”嘉月问道。 少女对上她的眼,不疾不徐道,“妾蔡氏,家里行九,大家唤作九娘。”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6节 嘉月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遍,继而又望向她的母亲,从她们言谈举止和服饰来看,推测她们出身高门,脑里迅速将建京蔡氏的权贵过了一遍,这才道,“你父亲是光禄寺卿蔡庸?” 两人俱是一怔,九娘眨了眨眼,忽地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眼前这妇人虽有着仙姿玉色,可眉宇间却是隐约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另她不自觉想起一个人来。 她嘴皮子刚动了动,嘉月便伸出食指,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便拖曳着红裙,登上石阶,一转眼,便消失在九娘的眼前。 荒诞的揣测变成现实,九娘震惊得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蔡夫人亦是盯着消失的尽头不放,凑近道,“怎么了?这是谁啊?” 九娘扭头看了母亲一眼,嘴里淡淡地吐出了四个字,“当朝太后。” “什么!她……”蔡夫人瞳孔狠狠一震,惊讶程度,完全不少于九娘,更令她后怕的是,她竟然在太后面前指桑骂槐,好在她看起来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阿娘,小点声吧。” 蔡夫人这才噤了声,将才刚得罪了大人物,这会子哪还有心思上香,于是拉过九娘从寺庙里出来,马不停蹄地家去了。 第五十六章 嘉月在各个殿里拜过一遍, 便在客舍里落了座,因是重阳,寺里准备了菊花糕和一些时兴的糕点, 她让人把窗都敞开, 牵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新出的秋白茶,带着一丝兰铃的清香, 入口甘甜,回味香醇。 她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品着, 眼睛却一瞬不瞬地关注着窗外的动静。 当然, 她在等燕莫止的出现, 可又不止在等他一人, 若是她今日如此盛装打扮, 还不能引出几个别有用心的人, 岂不是白费功夫? 她这间客舍就在天王殿左侧, 寺门进进出出的人尽收眼底。 时辰慢慢流逝, 除了正常的香客, 并未有可疑之人出入。 杯里的茶已见了底,仲夏问:“娘娘可要再续一盏。” “不了, 这个时辰,摄政王该过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燕莫止一身玄甲昂首阔步地入了寺,深刻冷峻的五官凛然正气,漆眸扫了一眼, 身后便骤然蹿出一群身着玄甲的羽林军来。 “盉丘细作越狱到了此处, 众军听令, 将寺庙围起来,所有人暂且不得出入!” 羽林军训练有素, 一下子就将寺庙围了起来,另一队则破开客舍,一间间搜捕,不放过一个角落。 燕莫止按着别在腰间的重剑,锋锐的眸光转了一圈,这才一步一步地朝着嘉月道客舍走来。 提前潜伏在此处的等着观看好戏的一干臣子,都被不留情面的羽林军揪了出来,所有人被押进大殿,大家面面相觑,才知道中了计。 今日的嘉月一袭红色,带着胜券在握的悠然自得,是以,燕莫止刚进了寺门,隔着了那么远,还能一眼便分辨出她的方位。 刚到客舍门首,门便自动从里面打了开来。 嘉月容光四射,令人不敢直视,他长睫掩下滔滔欲念,虔惊地朝她施了礼:“娘娘,寺里所有人被捕,一只苍蝇都没有逃出去。” “很好。” 他又弯唇道,“娘娘还想怎么做,臣便是你的刀。” “惩一儆百。” “好。” 嘉月迈过门槛往外走,冷不防袖子被扯住了,她愕然地垂下头,却见一道黑影从眼前掠了过去,再仔细一瞧,他的手已负到身后去了。 她怔了怔,以为将才只是一个错觉。 她抬手抚平了袖口的皱褶,竟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空虚。 他避开了一步道,“娘娘先走吧。” “燕莫止。”她经过他身侧的时候,用仅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缓缓吐出了这三个字。 他抬起晦暗不明的眸,明知道此时时机不对,可眸光还是认真地将她的脸描摹了一遍,不肯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他听到她声音里有微弱的颤抖,就是这么一点尾音,让他的心头也抑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可她的脸色波澜不兴,并看不出一丝波动。 大概……这只是他的错觉罢了。 再度开口,他的语气已经克制了再克制,几乎听不出一丝情绪,“娘娘有事尽管吩咐。” “那晚说的话还作数吗?” “当然。”他不假思索道。 “好,我原谅你了。” 只是不会再为一个人动心了,她心里又默默的补充了一句。 燕莫止胸前那股郁悒的浊气终于一吐而快。 “多谢娘娘愿意再给臣一次机会。” 嘉月瞥了他一眼,并不应他,抬脚便要往大殿走去,可再一次经过他身前时,她的袖子又有了微弱的拉扯感。 她直瞪瞪的目光飘向袖口的交接处,这回他没有放开手,而是将手上的一抹红色迅速的塞入她手里。 “我在山脚下见到一颗茱萸长的正好,就顺手给你摘了一支,”他说完顿了许久,又补充了一句,“祝你没病没灾,光复山河。” “多谢祝福。”嘉月不显山不露水,握着那一支茱萸,指节微微泛了白,只是她的袖子宽大,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那一截延伸出来的红色。 她说完,便扬长而去。 她没有佩戴起来,不过眄了一眼,便随手将它递给了仲夏,并吩咐道,“把它收好。” 仲夏俯首道是,却没料到不慎竟是失了手,红馥馥的果实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沾上了一层灰。 “娘娘恕罪!”仲夏大惊失色,正要捡起来时,却听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 “算了,不必拣了。” 她悄然舒了口气。 嘉月回到大殿时,见到那些身着常服的官员们,被一群玄甲重兵用长枪指着,脸色都有些惨败。 也是,都是高门世家出身的权贵之身,蓦然被当成嫌犯逮捕起来,是谁脸上都挂不住。 她的目光一一扫了过去,将在场熟面孔都记了起来,却是什么话也没说,要的就是他们自取其辱。 “参见圣淑。”在场的诸位臣子自知隐藏不住,伏身跪了下来。 其他的僧侣和香客这才反应过来,诚惶诚恐地跟着跪拜道:“圣淑千岁千岁千千岁。” “诸位都平身吧。”她泰然开了口,只见春桃已搬来了一张交椅,她略提起裙裾坐了下来,直接在大殿里升起了堂。 礼部郎中心虚地开了口,“不知圣淑有何用意,为何将臣等都拘捕起来啊?臣等可是什么也没有做啊……” “对,这是不是有误会?” 一个人开了口,其他的人都旁敲侧击地给自己撇清关系。 “白祭酒、罗郎中,乔御史,谢员外郎……”嘉月看着那些做贼心虚的人,一个个点了名。 被点到名的人心跳骤然停止,偏她说的极慢,仿佛钝刀子割肉一般,直到最后一位的名字被她念了出来,这才又扶了扶云鬓上的钗环道:“诸位可真巧啊,都约着登高赏菊呢?” 大家怏怏地对看了一眼。 “对……”乔御史决定将错就错,刚嗫嚅地动了动嘴皮子,却有另一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那笃定的语气将他衰惫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看来不是。” 他突然反应过来,圣淑是何等精明,倘若在她面前扯了谎,也能一眼被她戳穿,于是立马改口道,“臣是陪娘子来上香的,没想到才这竟遇上了……” 嘉月还没开口,殿外却有一道魁岸的身影悄然入内,一身刚硬的玄甲泛着寒光,身后的红色斗篷却随着走路微微鼓起,清湛的五官透着冷厉,他缓缓越过众人,径自走到她身侧颔首道,“臣已经将这座寺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没有抓到细作。” “细作?”燕莫止的话令全场哗然。 嘉月淡然补充道,“前些日子被捕的清羽真人逃狱了……并且,我们的人一路跟踪他到了此处,今日是重阳,寺里人员出入大,在场的人,都有与之接头的嫌疑。” 话音刚落,在场的臣子无一不吓得腿软,连连喊冤。 “诸位放心,朝廷不会冤枉任何一人。” 当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是了。 审讯排除了部分无辜之人后,剩下这些难以辩解为何齐聚在此的官员便要换了个地方重审了。 尽管那些人连声叫冤枉,可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羽林军受了命令,押解时根本不留情面,十几人在瞬间便压入了西狱,等待提审。 好戏演完,到了各自散去的时候,嘉月率先登上了车辇,燕莫止朝她揖了一礼,平静地目送她离开。 这才从腰间革带掏出那枝被她丢弃的茱萸来,自、虐般的揉进了掌心,艳红的表皮破裂,鲜辣的汁液流了出来,红得似血,灼得掌心犹如针扎,可他的心迟怔怔的,竟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 郦府。 得知消息的郦首辅气额头上爆出了青筋,一把将茶杯里的热茶泼到了柳明身上。 他戳着他的额头,飞沫溅了他一脸,“你以为你成了秉笔,翅膀硬了?连老夫也敢唬弄?” 柳明没有丝毫动弹,只低眉顺眼道,“奴才不敢,奴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可能是……太后对奴才起了疑,特地给了奴才假密信,是奴才失察……” 郦首辅乜了他一眼,这才渐渐地平复了怒气。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郦首辅重重地吐出来一口浊气。 蔺嘉月如此大刀金马地捕了这么多人,为的不过是震慑其他廷臣,这就是敢与她作对的下场,可想而知,明日的朝堂又是怎样的一番动荡了。 眼下他的拥趸已被她除了半数,而今剩下的那些人,会不会还始终如一的拥戴着他?当然,他明白,这世上没有永恒,一旦受到威逼利诱,人心就会动摇。 他已经没有拖延的资本,唯有速战速决,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目光转回到眼前这个任劳任怨的人来,好在他与蔺家有着旧仇,这个人暂时还是可靠的。 他也没有其他筹码了,只能冒险一试。 “你也不愿蔺嘉月光复大盛吧?”他一面掏出手帕亲自替他揩去茶渍,一面谆谆教导,“你以为她是一介女身,可你想过没,自她垂帘听政以来,诛杀了多少廷臣,如今只是不敢暴露本性罢了,倘若她没了掣肘,她大可废了皇帝,自己掌权登基,既然她对你已经起疑,那到那时,她还能容得下你吗?” 柳明惶恐地接过手帕自己擦了起来,长睫颤了颤道,“奴才明白。” 郦首辅又交待了一番,这才放他回了宫。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7节 柳明回到宫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这才想起,今日是重阳节,往年,春桃都会做了菊花糕给他带来,可今年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向来爱洁,睡前必须泡了澡,等他回到黑黢黢的屋子,掌起灯,拿出一卷书慢慢地翻阅起来,可脑里纷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想起那次,春桃得知了他与郦首辅过从甚密,当机立断就与他断了情。 闭上枯涩的眼,脑海里却是之前共度重阳的画面。 “来,一口气把它吃掉——”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回响,她就站在自己身前,拈起一块菊花糕,像逗孩子一般贴到他嘴边,他一张口,她便赫然收回了手。 拉锯了几次,他哭笑不得,只得无奈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好吃吗?”她仰着头,眸里是璀璨的银河。 他点头道好。 他又望向空空如也的书案,自己抬手倒了一盏酽酽的茶,一口气咽入腹中,一股涩意从舌根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里去。 第五十七章 翌日, 那些落入西狱的要员还没出来,朝堂上,其他人果然诚惶诚恐, 有些人甚至感到郦首辅日薄西山, 眨眼之间就和他划清了界限。 郦首辅也预知处境尴尬,干脆称病告了假。 于嘉月而言, 此次的行动无疑取得了压制性的胜利,当然, 一码归一码, 倘若不能拿出证据辟谣, 胜利也不会持久。 她在等一个时机, 能一举扳倒郦首辅, 只要证明这只是一个阴谋, 那么谣言自然不攻自破了。 散朝回到顺宁宫, 刚用完早膳移步到书房, 就听忍冬来禀:“娘娘, 柳秉笔求见。” 柳明?嘉月眉心攒了起来。 前阵子,春桃和他闹了不快, 一气之下,便与他割裂了关系,她怎么也没料到他会主动求见她。 他们之间的事,她也只是晓得个大概,可春桃是个什么性子她却是了若指掌, 只要她下定决心的事, 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不见。” 忍冬便出去传话了, 少顷,却再度挑了帘子进来嗫嚅道, “娘娘,奴婢好说歹说,柳秉笔就是跪在外面不肯走,他还说……” “说什么?” “他说他手上有娘娘想要的东西。” 嘉月搁下喝了一半的茶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袍、头戴折上巾的清秀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脚上的朝靴走在金砖地面上,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柳明垂着眼,缓步走到了嘉月跟前,在离她几步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提起袍裾朝她跪下叩首道,“奴才参见娘娘。” 嘉月想起前阵子失魂落魄的春桃,先入为主地对他生了厌烦之心,因而就由他跪着,也不叫起,只是不冷不热道,“原来是柳秉笔,不知你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柳明抿了抿唇道,“奴才是来请罪的。” “请罪?” “是,”他沉吟道,“娘娘和摄政王私会的传言,是奴才故意散播出去的……” 嘉月眼里闪过一丝惊诧,脑海里瞬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联了起来,所以,春桃与他决裂也只能是因为这件事了。 “哦……那本宫和摄政王的事,你又是从何得知?”她迅速又恢复了平静,懒洋洋地说。 “一切只是奴才妄自揣测而已,奴才在司礼监当值,少不了和郦首辅打交道,他要奴才暗中盯着娘娘的动静,奴才只能依言照做。 “奴才发现,娘娘时常在夜里召见摄政王……便生了异心,不管有没有私情,只要一口咬定有,只要传言散出去了,就算是子虚乌有,也变成真的了……”他一直垂着眸,不卑不亢地把所有细节都交待了。 嘉月好奇道,“既然你心甘情愿成了丽首府的爪牙,你为何又要认罪?” “奴才被旧仇蒙蔽了双眼,一时走错了岔路,可奴才发现首辅竟然受贿无数,这才明白自己是在为虎作伥,奴才早就懊悔万分,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只能表面逢迎,可如今他竟然生了废帝的心思,奴才便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是说郦首辅受贿?”在众人眼里,郦首辅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和受贿几乎搭不上边。 暗中派去查探他的眼线,也都查清了他近些年来的流水,除了当年嫁女,嫁妆连城外,其他的生活作风,甚至可以用节俭来形容,也因此,很难抓不住他的把柄。 柳明点了点头道是,说说出了令人更诧异的话,“不单受贿,去年洪灾朝廷下拨的银子,更是有半数都落入了他口袋,因而灾后的重建缺了银子,工程进度缓慢,很多百姓到现在还得不到抚恤。” “此话当真?” “奴才敢以性命担保。” 倘若是真的,那么这绝对可以一举扳倒他了,嘉月爽快道,“好,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本宫就算你将功折罪,起来吧。” 他似乎没意料到她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他,瞳仁里泛着难以置信的光,半晌才回过神来,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头道,“奴才多谢娘娘开恩。” 嘉月笑了笑道,“本宫也听过不少‘传言’,听说,我是‘只懂得生杀予夺的妖后’,今日我也为自己辟一回谣吧。” “娘娘宽宏雅量,奴才实在敬佩不已。” “好了,奉承的话不必说,前事本宫也既往不咎了。”嘉月说着,又从他的口中盘问出更多的细节,这才挥手叫退了。 问完话,嘉月的眉头反而锁得更深了,这才想起谢滔这个前女婿来,于是拍案而起,让人即刻宣他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谢滔便入宫拜见了嘉月。 她摸不透他对于郦首辅的事处于什么态度,毕竟已经和离,就算他选择明哲保身,一问三不知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不能问得太直白,她忖了忖,决定从他的私事说起。 “本宫听闻谢尹和离也有几年了,为何至今未曾再娶?听说郦家娘子也是不曾再嫁,莫非你们旧情未断?如若这样,本宫倒是可以替你想个法子,让你们破镜重圆。”嘉月说完,定着眼睛看他,果不其然,从他温和的脸上窥探到了一丝裂隙。 他脸色一绷,极尽克制道,“臣……从未如此想过。” “本宫还听说,郦家娘子拒绝了好几户人家的提亲,想来……” 谢滔一不做二不休道,“圣淑,臣心里有人了,还请您……应允了臣的私心吧。” 嘉月倒也没勉强,只是好奇问,“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他咬了咬牙,近些日子见过的未婚女子一个个在他脑海里滚过一遍,最后想了一个最无可能的名字道,“她还在潜心修道。” 嘉月不可思议地挑起眉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碧虚真人吧。” 谢滔不知她怎么认识的碧虚真人,愕然地眨了眨眼,才道:“是……” 嘉月道巧了,“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妹。” 既然不是一家人,不如一家门,想当初她只是为二人制造了见面的机会,过后诸事繁杂,这件事也几乎都要忘了,没想到,他们竟真的有了交集。 这显然出乎谢滔的意料之外了,不过,想了想,上次寻了由头让他抓捕“细作”,他一直以为这只是迷惑朝臣的计策,可为何偏偏在距离建京几十里外的广阳呢。 这下,终于有了头绪。 嘉月没有发现他脸上的尬色,自顾自地说道,“本宫这个表妹,有些不足之症,受道长指引上山修道,怎知这一修,便是十几年,性子也有些乖僻,没想到竟有这番境遇,仿佛命中注定一般,既如此,那再好不过了,下回本宫就召她过来,替你探探口风,如何?” “圣淑且慢,”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编道,“其实……这只是臣一厢情愿的想法,女冠她一心只想清修,臣怕破了她的道,那就是臣的过错了……”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嘉月的声音里多了分毋庸置疑的语气,私事扯完,是该谈点正事了,她话锋一转,又问:“听闻郦家娘子过门时嫁妆不少,不知是多大数目,本宫也好跟姑母通个气,总不能太过寒碜不是?” 谢滔道,“臣对她的妆奁并不是很清楚,臣有自己的月俸,家道也还算过得去,又怎会打听起妇道人家的嫁妆呢?” 嘉月抿唇道,“谢尹清正自持,是本宫一时失言了。” “圣淑不必介怀。” “今日找你来,当然还有另外一桩事……既然,你和郦家已经没有私交,那么,关于郦家的旧事你又知道多少?听闻郦首辅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庄子,你可知道去处?” 他沉吟道,“臣听说过。” 嘉月正欲往下问,却听他又道,“臣还知道一些秘闻……” “你但说无妨。” ** 子时,庆邑的一处远郊,一轮圆月静谧地落下一地清辉,除了虫鸣,未见人声。 一群身着胄甲的士兵悄然将一处外表平平无奇的庄子围住,领头的将军让人叩门,却是半天不见回应,便使了眼色,直接破门而入。 这才见到披着外袍匆匆赶来的管家,管家一见到大半夜里,几十个士卒的胄甲举着火把,个个脸色森寒,立即煞白了脸,惶惶然道:“请问官爷有何贵干?” “某接到线报,盉丘细作逃到了此处,此事非同小可,还请让我等进去看看,以免细作又逃了。” “可……”管家眼神闪烁了起来,“我们这近些日子都没有陌生人出入,官员会不会弄错了?” 将军瞥了他一眼道,“会不会弄错,一搜便知。” “不、不可……”管家连忙摁住了他的手道。 将军从他紧张的神色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脸色寒了起来,冷声吩咐道:“快给我搜!” “等等!”管家紧紧拽住了将军的袖口,却被他一把甩到了地上,“某奉圣淑之命捉拿细作,你敢阻拦,莫非是想抗旨?” 这个罪过可就大了,管家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终是不敢再言语。 士兵仔细搜了一番,这回收获颇丰,不仅在地下室里搜出巨额的翡翠玉石,古董字画,更是在一个密室里面发现一具吞金自尽的尸首。 经过比对,这人正是清羽真人。 本要进行秋后处决的罪犯,为何大费周章逃到这儿来,只为自尽? 这显然不可能,除非是被逼无奈,进退维谷间只能选择了自戕。 问起奴仆们,个个摇头推说不认识。 将军又问奴仆们:“家主何在?” 可没想到所有人支支吾吾,几个人竟是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就很可疑了。 将军一声令下,要把所有人抓起来审问。 管家这才哭诉道,“官爷,小的只知道家主姓郦,至于是何人,我们也不知情啊……” 将军冷哼一声道,“作为奴才,却不知家主是谁,你当我傻子不成?” “官爷,我们当真不知情啊,家主又不住这里,他只是每逢初一十五过来而已……” 将军抓住了关键的信息,拧着浓眉问,“初一十五?” 其他奴仆连连点头道是,看来这倒是实情。 也是偏巧得很,今日恰好就是十五。 “这么说家主来过?”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8节 “是……他过了黄昏才离开的。” 第五十八章 (二合一) 天还未亮, 正是天地迷迷蒙蒙的时候,郦首辅在睡梦里并不安稳,忽觉身下一阵猛烈的震动, 一睁眼, 才发现是妻子正使劲地摇晃着他。 他冷汗涔涔地弹坐了起来,“什么事?” 郦夫人神色紧张地指了指门外道, “你听?” 郦首辅竖耳一听,这才发现门外灯龙游动, 有窸窣的声音传了过来, 似乎有什么人在喊:“动作快点!” 可屋里分明还是黑黢黢的, 天还没亮, 到底是谁敢露出这么大的阵仗? “快给我更衣。”你首府催促道, 李夫人只好娶了狍子给他换上。 换好了衣服, 帝少府西拉上了软鞋, 拿起拐杖, 一步一个脚印的烫到了门边, 眯着眼从门缝中往外望去,这一万不要紧, 只见一双深航的眸子,定定的朝他望了过来,火光照亮了他钢印一如铁的脸,令他心头不自觉一突。 铃声一响才想起自己在门内□□道,他不可能看得到自己。 “狼主, 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丽夫人也不知何时溜到了门边, 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他的声音以镇定了下来, “是朝廷派来的官兵。” “什么?”李夫人瞳孔颤了颤,“那该如何是好??” “柳明, 定是这厮背叛了我。” 众所周知,宫里其实还住着另外一位对母子,也就是被封为禹王的二皇子和他的生母惠太妃,而他此前吩咐柳明的便是让他去煽动这对母子。 先帝生前的确偏爱二皇子,甚至有动过立他为储的念头,只是后来因为大臣反对,最重要的是他被当时人事已是继后的嘉月哄得团团转,听说她滑胎后落下病根,难以受孕,他便把失去生母的太子承在了她的膝下,当然也就打消了换储的念头。 可先帝此前曾写过一封文书,书上所言,只要皇帝失德,二皇子便可名正言顺地拿了文书,要求废帝,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又废除了这封文书。 然而这封文书早该销毁的文书,却被他暗中留了起来,原本,不到万不得已,他倒也不打算让它重见天日,只是蔺嘉月逼人太甚,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唯有托付柳明将这封文书给了二皇子,可没想到,他最后的筹码反而落入嘉月的手里,恐怕现在早已成了一堆灰烬了吧。 “蔺嘉月,你赢了。” 他想起和宣年间的事来,当时她还是皇长姐,为了平反叛臣,主动找上了他,一个人力挽狂澜想要拯救日益没落的大盛。 她赢了,却也输了。 当时的她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世间朝堂里有自己一套准则,而她身为女子,是无权干政的。 是以,事成之后,他不过是在私宴上暗示了几句,立即有人自愿做了他的手脚,上谏皇帝,要皇帝斥责了她的封号,贬为庶人。 他总以为,她还是那个趋于他之下的小娘子,到了这时才发现,小娘子已成了风华正茂野心勃勃的太后,而他已然老矣,风云万变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永康帝特赐的十样锦,她作为蔺家的后代,绝不可能翻脸不认。 他冷静吩咐郦夫人道,“把床头螺钿柜里面的匣子给我拿来。” 郦夫人踅了回去,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抽出螺钿柜的小抽屉,从里面莫出一个长匣子来,这才匆匆地走到郦首辅身侧,将匣子塞入他手中。 郦夫人蹙着眉,担忧地问道,“郎主,到底发生何事了?是太后……” “嘘——”郦首辅比了噤声的手势,这才握紧她的手,压低了声线道,“太后知道我有意废帝,大概要先下手为强了,不过不要紧,你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情便好,剩下的由我来说,料他们也不敢为难你。” 郦首辅交代完毕,便开门迈了出来。 眼前的景象令他不自觉惊呆了,数十士兵举着火把,将偌大的府邸围成个铁桶,各个院落的门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似乎在搜些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老夫乃三朝元老,朝廷一品大员,谁敢在老夫的地盘上放肆!”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在地砖上叩了两下,浑厚的声音掷地有声。 领头的将军闻言哂笑,摁紧了腰侧的大刀阔步走了过来,到了郦首辅身前驻足道,“郦首辅,某姓文,不知道您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某?” 郦首辅见他阴恻恻的眉眼,半晌没说话。 文将军又扯了扯嘴角道,“不记得了?您可是堂堂三朝元老,朝廷一品大员,某这样的无名小卒,自然是入不了您的眼,不过……风水轮流转,你也有沦为阶下囚的一天啊。” “你究竟是谁?” “说了,你也未必有印象,某只记得十年前曾经酒后吐真言,骂你只手遮天,被你的爪牙冠以藐视朝廷大员之罪,生生受了几十杖,到如今我的背上还留着旧伤痕,你要我怎么能够忘怀?” 郦首辅道,“此事老夫并不知情。” 文将军冷哼一声,“你不是不知情,你是享受至上的权力,你的爪牙遍布各地,一旦有辱没你声誉的声音出现,便有人做了你的刀,而你这么多年来,表面是仁义君子,暗地里却纵容那么多人为你行凶!” 一席话将郦首辅怼得无话可说。 文将军继续道,“来人,郦首辅通敌叛国,把他给我拿下!” “通敌叛国”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了下来,郦首辅满脸震惊道,“通敌叛国,什么通敌叛国,你不要满口胡诌!” 从屋内出来的郦夫人也被这四个字镇住了,瞳孔摇晃道,“将军是不是搞错了,我家郎主怎可能通敌叛国?” 文将军道,“夫人不必吃惊,我只问你,你家郎主在庆邑有一处庄子,你可知情?” 郦夫人脸色一白,眸光朝郦首辅瞟了一眼,舌头打结道,“什、什么……庄子?” “就是用来与敌国细作接头的庄子,”他说完顿了顿,又讥诮道:“当然,郦首辅贪赃受贿所得的财产也都在那里,我是个不曾见过世面的人,稍稍看了一眼,竟是误以为进了国库呢……” 郦首辅知道抵赖不掉,蓦然开了口,“受贿之事,我认,不过我未曾与什么细作接头,还请你不要信口开河!” 文将军嗤笑一声道,“昨日你刚去过庄子吧?” 郦首辅声音霎时没了底气,“是……又如何?” “你庄子里有一个密室,除了你,连管家都不知道如何进,里面藏了不少赃物和账本,是吧?” 郦首辅眼底的布满了红血丝,他声音微颤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文将军悠然道,“我们在密室里找到盉丘细作的尸首。” “什么!”两人齐齐叫出了声来。 郦首辅双腿一软,往前踉跄地绊了一下,差点跪了下来,还是郦夫人眼疾手快地搀紧了他的臂弯。 “这是无中生有,是诬蔑!”郦首辅气得狠狠地摔了拐杖。 文将军鄙夷地眄了他一眼道,“这话,您留着到三司会审的时候再慢慢说吧,我只是个抓捕犯人的,抓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您跟我说啊,犯不上,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您说是与不是?” 郦首辅浑身的血液都逆流,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忽地又抓起地上的拐杖,要用力地朝他挥了过去,不料却被他单手握住了。 他难得失了风度,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文将军轻轻地将他的拐杖拨开了,反问道,“某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莫非你想抗旨不遵不成?” “不……”他闻言重重地跌坐到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不可能,我有先帝特赐的免死金牌,你不可能动我……” 文将军屈膝下来,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道,“郦首辅莫非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如今是什么年份了,你抱着前朝的东西又有何用啊……” 郦首辅目眦欲裂地怒吼道,“不,不是这样的……老夫要见太后,她不能这么对我,诛杀前朝功臣,她就不怕被朝臣口诛笔伐吗?” 文将军道,“你想多了,你是前朝功臣不假,可通敌叛国可不是小罪,就算圣淑有心饶过你,恐怕朝臣也容不下你吧。” “让我见她!” “一介罪臣,圣淑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不必多言,”他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冷眼挥手吩咐道,“带走吧。” 两个手持着长戟的士兵立即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擒住了他。 郦首辅一身傲骨,即便是满脸羞愤,也不被他们押着走,咬着牙挣脱了出来怒斥,“不必,老夫自己走!” 文将军倒也没有强求,便由着他去了。 队伍从郦府撤了出来,朝着西面而去,因迁就着腿脚不大利索的郦首辅,大家的步伐迈的极慢。 一轮红日悄然升上苍穹,破云而出,天边逐渐亮堂了起来,摆摊着小摊贩们,散朝的官员们,开始在街道上活动了起来。 所有的人的目光无一不被这群身披胄甲,走路整齐有声的卫军吸引了过去,却见这群人当中,有一个身着华服的老者,头发皆白,鬓边狼狈地垂落了几缕银发,满脸惨败的跟着队伍往西面而去。 “这是怎么了?”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驻足的官员们却冷眼旁观着,就在将才的朝会上,郦首辅又缺了席,原本以为他只是告假,却没想到他不仅贪赃枉法,更是通敌叛国,让人抓了个现行。 今时今日一看,所谓德高望重,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郦首辅的党羽纷纷一改忠心,以检举他恶行来划清界限,登时,他更多的恶行被公之于众,三朝元老一旦堕落,其他人自然避之不及。 看着百姓的指指点点,以及朝中的同僚们的漠然相向,郦首辅这才明白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他满眼猩红,突然仰天发出了一声咆哮:“是谁把我逼到如今这境遇的,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那厢的西狱里,那些被捕的官员们已经被禁锢了十数日了,在这期间,虽没有受过刑罚,然而上头仿佛将他们遗忘了一般,甚至也没派人提审他们。 如今真正通敌叛国的罪臣落了狱,那个德厚流光、权力滔天的郦首辅,眨眼之间便成了和他们一样的阶下囚。 甚至他衣裳发皱,披头散发,脸上的神情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灰败。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了狱,是谁都不好受,更何况这是自小吃着金齑玉脍长大的世家子弟们,从来出门都有小厮侍奉着,回到家里更是妻妾成群,软玉温香,何人受过这种苦啊。 他们为何出现在寺里,还不是从郦首辅口中听到了太后和摄政王幽会的消息,想要“无意”撞破了他们的秘情,从而使他们身败名裂。 待落了狱,大家才反应过来,一切只是太后的将计就计,把他们囚禁起来,却不加以审问,一为威慑,等着他们动摇,二则是想消磨他们的锐气。 众人心知如此,可却是有口难言。 每个人进来时都是一身绫罗绸缎,过了这么多天未曾洗澡,身上的衣服都有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袍角也不免粘上了些脏污的东西。 如今害得他们无辜受罪的罪魁祸首在此,所有人都厌憎地盯着他,恨不得生生啖下他的肉以解心头之恨。 “是你……” “没想到自诩一身正气的郦首辅,竟是叛臣贼子……” 有嘴碎的人已经开了口,郦首辅怔怔地望向这些丑陋的嘴脸,他们曾是他的最忠实的拥趸,一朝落败,轮到被他们耻笑的地步。 他嘴唇哆嗦,却是有口难辩,“你们——他日仗着老夫的权势兴风作浪的时候,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任由老夫践踏,如今我深陷囹圄,你们又想借机对我唾上一口,以示清白……” 他说着竟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眼眶里甚至笑出了眼泪,“你们这些杂碎,别以为侮辱了我,你们就能独善其身了,我告诉你们,我从未与什么细作有过联系,更不曾通敌叛国,这一切,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日里,郦首辅虽已年迈,可却是个连头发丝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人,说话更是从容不迫,哪曾这么歇斯底里的怒吼过? 大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郦首辅笑了笑,又道:“你们,不妨想想,如今事的是什么样的主,来日……我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说完,牢门被关上,狱卒拿出铁链绕过木栅,在上面落下一道锁。 狱里狱外隔开了两个不同的天地,狱卒瞥了他们一眼,催促道,“狱里湿冷,贵人们还是先出来以免沾染了湿气吧。” 一行人这才相继出了狱。 那厢仵作在细作的食道里取出了那枚被吞的金锭子,掂其重量,这才发觉其中的异样,撬开底部的圆孔一看,里面竟藏着一张纸条,上面记载的正是机密之事。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49节 如此板上钉钉的事,几乎不必再继续查下去了,很快,三司便对此案进行会审,郦首辅不堪受辱,竟这么咬舌自尽了。 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大地,乾礼宫里,竟是出乎意料的摆上了酒席。 皇帝宴请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冤枉入狱的臣子们。 当然,虽是以皇帝之名下的令,可诸臣心头清楚,真正要宴请他们的,是端坐于皇帝左侧的圣淑皇太后。 宴席一开始,嘉月便端了酒,敬与底下的廷臣们,“此前细作未捕,为了确保万一,只能出此下策,如今叛臣已然伏法,朕这杯酒,自当敬诸位,还请诸位饮了此杯,冰释前嫌。” 大家举杯,连声道不敢。 嘉月勾唇一笑,以袖掩面,抿了一口酒液,她自知不胜酒力,提前让忍冬兑了水,酒液很淡,缓缓地滚过喉咙,倒也不辣口。 不过,她也不敢贪杯,只饮完了这一杯就搁下了酒盏,拿起玉箸夹起莼菜吃了起来。 君臣之间,觥筹交错,一时忘了辰光流逝。 燕莫止就坐在皇帝右侧,时不时透过伶人飞舞的水袖,望向左侧的她,只见她脸颊上红扑扑的,不染胭脂,却似一朵秾丽绽放的芍药。 浓密的眉毛不用过多描画,便有如远山青黛,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更是如同秋月映湖一般亮堂堂的。 他骤然朝着皇帝开口,“皇上,天色已晚,诸臣归家路途遥远,恐有不便,还是先散了筵吧。” “还是皇叔考虑周到。”皇帝点头附和,旋即便吩咐就此散筵了。 嘉月仍呆坐着,玉箸拨弄着盘里的豆子,甚至廷臣们是怎么退出乾礼殿的,也是迟了一拍才发觉。 燕莫止怕被人看出异样,匆匆把其他人都打发了,这才转头对着嘉月道,“臣还有事要跟圣淑一议,还请皇上早些安歇吧。” 皇帝自然没有不应的,嘉月和燕莫止便从乾礼宫里退了出来 ,两人隔了一臂之距,慢慢地在甬道上行走着。 两侧的灯光如水泼到了两人的肩膀上,那是一份久违的安逸。 嘉月的脚下还有些虚浮,可还是镇定地走完了全程。 入了顺宁宫,她转头对他说了句谢谢,没想到却打了个酒嗝。 她呆住了,迅速瞥了他一眼又敛下了目光,面颊又臊又热起来。 她嗫嚅着解释,“你别误会,本宫从来不打嗝。” 他不由得想笑,嘴角抽了抽到底忍住了。 “你……出去!”她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可眼前骤然浮起一片金星,令她不得不扶着沉重的头,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霎时间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他的手不上不下的垂在那里,甚至没有勇气回抱她。 他明白,她只是酒意上头,否则,又怎能容忍自己再对他投怀送抱? 而他今日喝了不过一杯酒,现下的他清醒得很,也绝无可能趁着她酒醉之时逾矩。 “娘娘,你喝醉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戳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开。 “本宫没醉,本宫只是口渴而已。”她说着踅身倒了一杯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可她没想到,这竟然是那壶兑了水的酒,一杯下肚,她脸上的红潮更甚了。 燕莫止仍驻足在门口,目睹她牛饮了一杯“水”。 原本以为这就算功成身退了。 正要退出去的时候,耳畔又传来她糯糯的声音,“燕莫止……” 他的腿仿佛像灌了铅一般,再也抬不起来了。 “燕莫止!”不见他回应,她气得又叫了一声,伸脚一蹬,一只翘头履就这么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直地朝他脚边甩了过来。 那是一双檀色的锻面翘头履,前面绣着繁复纹样,又嵌着一小排珍珠,充分显现出主人身份的尊贵。 他迟疑片刻,到底弯腰拾起地上的翘头履,徐步朝她走来。 她拧着眉毛,气鼓鼓地瞪着他,“你耳朵聋了,听不见本宫的话啊……” “娘娘喝醉了,还是先歇息吧,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他说着已屈膝跪了下来,熟练地握住她纤细的脚踝,给她套上了鞋。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被自己本能的反应震住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搀起她的臂弯道,“臣扶娘娘进内殿吧。” 可他仍高估了她的酒量,在乾礼宫时尚能维持冷静的她,不知怎的,回到顺宁宫喝完了两杯水,脸上更是酡红的一片,明眼一看,便是酩汀大醉的模样。 醉酒的人,又怎会如他的意,乖顺地任由他搀扶着走呢? 他手上施了暗劲,竟是纹丝不动。 她就如同一团软烂的春泥,不仅不接受他的好意,反而把他拽得脚下一个踉跄,再度跪伏在她的跟前。 她一双素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张粉面骤然拉近,醉眼朦胧地凝视着他,娇艳的唇瓣就在他眼前一开一合,瓮声瓮气道,“燕莫止,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我?” 他心笙随着她眸里的碧波轻轻摇曳着,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你到底在怕什么?”她又贴近了些许,唇瓣几乎要擦过他的,穷追不舍地又问了一句。 他喉头滚动,避开了她炽热的目光。 冷不防的,她一抬手,便刷的一声,将他脸上的假伤疤撕了下来。 她努了努嘴道,“这道疤很丑,我不喜欢。” 他怔了怔,没有说话。 “不过……”她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目光在他脸上肆意地流连了一遍,啧啧叹了一遍,“这张脸嘛……尚可……” 他心跳顿了一下,呼吸也凝住了。 她捏了捏他的脸,把他的脸作践地不成样子,吃吃笑了起来,“我夸了你,你心头还不熨帖吗?” 他嘴唇动了动,竟是不知如何回应她的疯言疯语。 “脸这么臭,不怪他们叫你‘冷面煞神’。” “你该这样……这样……”她的双手在他脸上又捏又揉的,力气不小,仿佛将他当成一块面团一般,“这样,才生动些,不然……” 不然什么? 他很好奇,可她却收回了手,打了个哈欠道,“不说了,本宫困了……” 话音刚落,软绵绵的身子便靠着桌子歪了下来,他咬紧牙关,在她倒下之前将她打横抱起,踅入了内殿。 第五十九章 内殿里只燃着一盏灯, 不似外间的明亮,却有一种暧.昧的氛围。 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 就在这张雕花的架子床上, 他们进行了多少次的鏖战,没有硝烟, 却如春风野火,一星点便足以燎原。 他将她平稳地放到床上, 顺手帮她拔下头上的钗环, 又褪去她的鞋袜, 而后手指摸到衣带, 准备帮她脱去外面的大袖衫。 这个习惯已经刻到了他骨子里, 直到衣带在他手下散开, 他这才怔住了。 如今的他被她所憎厌, 这种没有边界的事, 便是逾越了。 他手指一顿, 重新为她系好衣带,又拉过锦被, 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这才举步往外走去。 可刚走几步,身后便有咚的一声闷响传来,他回首,见她翻滚到了床沿, 一只玉臂半垂在空中, 袖子已卷到手肘去了, 而那床被子,则一大半都逶迤在脚踏之上。 他简直哭笑不得。 咬咬牙, 只得折回来,重新摆正了她的身子,再抓过被子盖上,怎知她却气呼呼地一挣,“别盖,我热……” 身上的衣料被她这么一通磋磨,早就皱得没眼看了,一抹细腻的雪从焰炽的织金小衣里蔓延而出,极致的对比,令他的血液汹涌地翻滚起来。 他握紧了双拳,俯身在她耳边劝阻道,“更深露重,娘娘不能贪凉。” “你是谁啊?”她不悦地睁开了眼。 “我……”意识到自己的距离过近,怕惹得她不快,他便迅速地背过身,板正地坐在床沿,忖了忖才道,“我是……” “燕莫止。” 他暗松了一口气,心头庆幸她还没有糊涂到认不出他来,可下一瞬,他却松快不起来了。 只因她的手,已绕过他僵硬的腰,在他的腹肌上游荡,嘴上更是没个把门的,直不楞登道,“你坐这么远干嘛,过来点……我问你,你……要和我生孩子吗?” 犹如一个惊雷滚过他的耳边,他心下一阵颤抖,前伏在最深处的喜悦被他调动了起来,震惊过后,黑暗都头坡下。 清醒的嘉月不可能想和他有一个孩子,更何况是在如今不甚明朗的情况下,酒后胡言,他怎么能够当真呢?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手,游向了不可收拾的位置,他张口制止,嗓子却像是被烧伤了,嘶哑得不像话:“住手。” 她狡黠一笑,“可你的身体分明很喜欢……” 他稍用了一丝力气才拿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道,“可我不能为了一时欢愉,行不可挽回之错。” 她眨眨眼,似乎听不进他的话,“说那么多,那你究竟要不要和我生孩子嘛?” 他当然想,不过……这必然两情相悦的结局。 若一开始,这个孩子便裹挟着她的猜忌和恨意降生,那么,他宁愿不要。 这只是他理智的想法,可身体却有自己的欲念,瞧她水汪汪的眸子仿佛祈求他似的,心底到底软了下来,更何况那双白嫩的柔荑不依不挠,所到之处,便是熊熊烈火,愈是压抑,愈燃得难受。 嘉月的双手从后面攀上他的肩膀,慢慢地倚着他坐起来,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带着凉意的青丝垂了下来,钻进了他的衣襟,挠得他心尖痒痒。 她朱唇贴着他炙热的耳垂,一滴冰凉的泪划了下来,啪嗒一下落在他脖子上,泪痕蜿蜒地滑进他衣襟里了。 她不管不顾道,“你又怎知后宫冷清,本宫不会寂寞……” 理智的弦铮的一下便崩断了,既然止不住,索性便接纳吧。 他扭过头来,挺直的鼻梁与她的贴到了一起,凝眸看着她,黑沉沉的眸底欲?潮汹涌,于是捧起她的脸,俯身而下,一寸寸地描摹她的唇,攫取甜腻的花汁。 烈焰般的气息逐渐交织到了一起,不过须臾便急促了起来,有种不死不休的错觉。 翌日刚好是休朝日。 嘉月难得浑身舒爽,赖在温软馨香的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天光大亮,忍冬端着盥洗的用具推门进来,她才悠然装醒。 却看熹光在地上投下一地的窗格子,这才惊呼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娘娘,都快到辰时了,奴婢见娘娘睡得香,不敢吵醒娘娘。”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0节 “想必是昨天喝了酒的缘故,以后再不喝了。”她说着坐起身来,却感到双股之间有点酸胀,恍惚之间她又想起昨晚那个离奇的梦,梦的内容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可那种从骨子底泛出的酥、麻却仿佛还未散去。 忍冬没好意思说,今晨过来扫洒的时候,桌上那瓶酒瓶底都干了,想必昨夜被她当成水干了吧。 嘉月坐了片刻,脑子里清明了起来,想起郦首辅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留下一干家眷和家私还未处置,虽然今日不必上朝,却也得妥善处置,尽早公之于众,以稳定民心。 于是她梳洗完毕,吃过饭,便踅入书房,宣了几个心腹廷臣入宫商议。 过了一会,接到旨意的臣子们便肃整衣冠,往顺宁宫而来。 谢滔徐步和其他臣子走到一起,一路上,他目不斜视,却感受到其他廷臣探究的目光。 也是,作为郦首辅的前女婿,即便他已和离了好几年,可只要未曾再成家,就免不了会有多事之人将他与郦家联系到了一起。 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偏过头,正面迎向那他们的目光。 众人连忙避开了眼,再不敢妄自论断。 到了顺宁宫,不仅太后端坐在上,皇帝和摄政王也端坐其中。 众人下跪稽首,皇帝这才开了口,“众爱卿平身。” 皇帝道,“母后和朕宣请诸位前来,是为了给罪臣郦延良定罪,不知众爱卿有什么看法?” 大家面面相觑,最终一个人站了出来,“既然皇上和圣淑问了,那臣就直言不讳吧,臣以为通敌叛国乃是重罪,不满门抄斩,实在是说不过去……” 其他人跟着道,“臣等附议。” 嘉月望向一言不发的谢滔,开口问道,“谢尹怎么看?” 他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臣……有异议。” “臣也有异议。” 嘉月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只见人群中另一个挺拔的身影,正是顾星河。 “谢尹与郦家曾有姻亲,臣以为,他应该避嫌为佳,”顾星河徐徐道来,“再说,其他大臣主张一人犯罪,全族连坐,在臣看来,实在是有些残忍了。” 嘉月牵唇反驳道,“很好,朕不愿听假话,朝中正缺你这等毫无讳言之人,不过朕纠正一下你前半句,谢尹清正廉明,与郦家早就没了瓜葛,以己之心揣度他人,岂不是一偏之见,有失公允,你道是与不是?” “圣淑胸襟博大,臣自愧不如。” 其他臣子见圣淑如此维护谢尹,自然也都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嘉月继续道,“大家还不知道吧,此次抓捕行动之所以如此顺利,便是因谢尹提前向朕透露了郦首辅的行踪,谢尹功不可没。” 谢滔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她这是替他划清了界限,让其他人不敢对他有成见。 此前谢滔向她提出了不情之请,便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是他泄露的消息,可没想到,她爽快地赦了他此前缄口不言的罪,却当众夸赞了他。 既然圣淑如此看重他,他又怎能只想着置之度外呢?从前他不检举,不过是心想着曾经结过亲家,就算和离了也留点情面,只祈求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太过畏手畏脚了。 当初谢郦两家不过是政治联姻,郦家娘子早在闺阁之中便以性格娇纵扬名,一开始娶她过门时,她倒也低眉顺眼的装了两天,后来脾气越来越大,一个不顺意便要摔东西。 他便开始让自己忙碌,想来,忙的连家都有家不回,他们之间,没有过怦然心动的开端,却只有鸡毛蒜皮。 他刻意的晾着她,等她主动提出和离。 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一次路过厢房时,听到她与陪嫁丫鬟谈话。 “听说阿爹的庄子又得了一批新翡翠,改日归宁,定要让他挑两块质地上乘的,做一对玉枕,夏天枕着凉快。” “夫人放心,咱家老爷最是疼您了,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应的……” “对了,郎君喜欢展子虔,到时候挑一副真迹送给他当生辰礼,他必定喜欢。” 大白天里,主仆二人关着门,在屋里聊的热火朝天,谁也没有发现门外的他浑身血液早已凉透。 于是他转身回了衙门,这一住就是大半个月不曾归家,连生辰之日也没有回来。 她受不了,终于寄来了一分和离书。 和离之后,他刻意疏远郦家,以此来断定自己的清白,可知情不报,又怎能独善其身? 现在圣淑当着众臣的面挑明,也是真正的赦免了他的隐瞒之罪,比起她的豁达,他的心思实在是太过陈腐。 他跪下来,铭感五内道,“圣淑明哲,臣不过是将自己所知的据实相告而已,实在是微末之功,不足一提。” 燕莫止蓦然开口,“谢尹何必如此自谦?倘若不是你,就算寻到了庄子,也难以发现更为隐蔽的暗室,更不会发现当朝首辅,竟然与盉丘细作有着多年往来……” 连摄政王也开口为他说了话,其他臣子见状,纷纷跟着附和道是。 众人商讨过后,总算将罪定了下来,男眷枭首示众 ,女眷充教司坊,至于赃物便是充公处理,行贿的名单也一并收到轻重不等的惩治,至此,所有流言蜚语也销声匿迹。 阴谋论这一观点,逐渐在朝堂上传了开来。 第六十章 这几天一直阴沉沉的, 一日冷过一日,仿佛在蓄着一场初雪,闷闷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嘉月却仿佛不知寒冷似的, 只穿着一件珊瑚褐的对襟窄袖襦, 下系着一条苍筤的曳地长裙,便这么坐在池边, 手上拿着一盘白玉糕,隔一会拈了一点, 在指尖碾成粉碎, 撒进了波光粼粼的池子里。 几尾硕大的锦鲤闻着味游了过来, 近乎透明的鱼尾在水里摆动着, 红色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烁着微茫, 一双唇一张一翕的, 很快将水面上的碎末吞入腹中。 那厢的春桃传着杏色小袄, 见她衣裳单薄地坐在风口喂鱼, 不由得一惊, 赶紧转回内殿取了裘衣过来给她披上。 春桃担忧道,“娘娘怎的在这招风呢, 眼看着这天气就要下雪了,池子边上又阴凉,没的受了寒。” 嘉月把盘子搁在石凳上,裹了裹身上的裘衣,诧异道, “冷吗?不冷啊……” 春桃搓着冻得通红的手道:“都快到冬月了, 哪能不冷呢?” 嘉月愣了一下。 她的身体, 自己省的,因自幼习武, 筋骨自是比那些闺阁女子健壮不少,可自从她滑胎后,又或者年纪渐长,她已经不似年少那般百病不侵了。 反而到了深秋之际,手脚便开始冰凉了起来,可今年却奇怪得很,明明到了冬月,竟然也不见冷。 她伸出手去,在春桃手上握了一下,一股寒凉霎时传到了她手心,她打了个寒噤惊呼,“你的手怎么那么凉?” 春桃亦是吃惊,没想到她在风口里坐了大半晌,手心依旧是暖烘烘的,像一个火炉一般。 说起来,嘉月近来怪异的事情还不止这么一宗。 这些日子,她的胃口出奇的好,就连平时不爱吃的糟鹅掌鸭信、牛乳蒸羊羔等美食,也是照吃不误,胃口更是出人意料的好。 春桃灵光一现,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细数起来,娘娘的月信似乎迟了半个月了,要不宣太医过来看看?” 嘉月的月信一向都是延迟,她自己倒不是很上心,经春桃这么一挑明,她才想起,这次似乎是延迟得久了些。加之这些日子诡异的事情一宗接着一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一个荒诞的念头登时窜进了她脑海里,她依稀想起多年以前,自己的身子似乎也有过类似诡谲的反应,可又不全然相似,再看春桃欲言又止的模样,大概也以为她又怀了身孕。 可是,自从燕莫止从松奉县回到建京后,她偷溜出宫去看他有过那么一遭,后来再也没有了。 她分明记得,后来,她还是有来过一次月信的。 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了,她悬在喉咙的心慢慢地落回肚里。 春桃又问:“娘娘,要不还是找摄政王,让他想想辙?” 嘉月道,“寻他做甚,他又不通医术。” “可……奴婢也说不好,只是怕……”春桃眼神闪烁了起来,只好老实交代道,“上次娘娘宴请群臣,忍冬把剩下的酒水随手便搁在桌上,听说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收拾的时候,里面的酒液都没有了,您不会都喝了吧……”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回殿后,因为喉咙烧得慌,确实灌了两杯水来着,敢情她喝的不是水,竟是掺了水的酒? 怪不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那夜里她似乎做了一个风花雪月的梦,梦是疯狂的,狠戾的,是至今想起来都止不住会颤栗的感触。 她双拳攥得骨节发白,口里却状似无意地试探道,“那夜摄政王进殿了吗?” 春桃点头,“是,是摄政王送娘娘回了殿,过了快半个时辰才离开的。” 仿佛轰隆一声响雷落在了她耳边,震惊过后,她耳畔嗡嗡作响,脸上也失去了血色,心头泛起一阵恶寒。 这些日子他们虽然断了秘情,他还算得上守信,只默默替她扫清了朝堂上的障碍,再没有逾越之举。 再说朝堂刚刚肃清,朝中的政务繁杂,她大权初揽,尚有许多未不确定因素,在君臣交流中,她亦是对他放下戒备,他们之间能找到一种和谐的平衡,因为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关系,他们已经养成了一种不必开口,便能自动想到一处的默契。 没想到,他早就趁着她醉得人事不知的时候,对她做出了这等事情。 没有任何避子措施,甚至直到她月信延宕了大半个月,她才经其他人提点,得知了荒唐的一夜。 倘若她一直不曾发现呢,那有朝一日,肚子猛然大了起来,朝臣们该怎么看待她?到手的权力,难道竟做了别人的嫁衣? 一想到这,她犹如掉入了寒窟里,牙齿不自觉打起寒颤来,倏而又转念一想,万一不是呢……一切只是猜测,或许这只是一个误会,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总归要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孕,再做打算吧。 “不许透露出去,摄政王那边也不得泄露风声,”她忖度片刻,忽地想起她那个表妹,遂吩咐道,“明日让人传话,接表妹郁金进宫,再找一个可靠的女郎中,扮成女冠跟着。” 春桃应了声喏。 过了三日。 郁金和女郎中一块进了宫,嘉月让人请她们入内殿,门窗却照常开着,只让春桃等人在殿外守候,以免有心之人听了壁角。 嘉月捧着手炉坐在上首,见两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女冠,跨进门槛朝她走了过来,一个是寡淡无味的圆脸,背有些弓着,另一个身材高挑些,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她只打量了一眼,便知她是郁金无疑了。 两人敛着眉眼,朝着她跪拜了下来。 “贫道、民女参见太后娘娘。” “都平身吧。”嘉月说着又赐了座,两人道了声是,拘谨地挨着梅花凳坐下。 一个一直住在山上,一个则出生市井,哪曾见过如此尊贵的人物? 两人都不禁偷偷半掀起眼皮朝上方瞟了过去,见此人珠围翠绕,略施粉黛的脸上虽藏不住眼下的一片青影,可依旧是明艳得令人挪不开眼,更别说举手投足自有一股雍容威严的气度,饶是郁金早练成了目空一切的性子,也不由得暗自屏住了呼吸。 “郁金,”嘉月直呼她的名,“你可认得本宫?” 被点到名的郁金这才回过神来,她当然知道当今太后,正是前朝公主蔺嘉月。 母亲虽算得上她的姑母,可改朝换代后便被褫夺了封号,成了一介庶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倘若不是太后突然召见了她,她险些要把母亲曾经尊贵的身份都给忘了。 她知道父母还算得上相濡以沫,父亲官职不高,旁人见了她,也不会联想到她与太后娘娘,竟算得上近亲。 郁金琢磨不透她的想法,只回了一声,“贫道省的,娘娘是我母亲的外甥女,娘娘和贫道,是表姐妹关系。” 嘉月点头,“你说的不错,那你可知本宫为何宣你入宫?” “贫道不省的。” 嘉月叹息道,“本宫的家人早已不在人世,也仅剩姑母这一脉与本宫有点血缘关系了,原本我们表姐妹是该多走动走动,只是朝堂的事实在棘手,若是频繁走动,又恐怕遭人口舌,好在,现在局势已经明朗,便不必避讳太多了。” “娘娘日理万机,贫道又算个什么,您要是想不起我,那不必派人来也是可以的……”郁金说着,顿觉失言,咬了咬唇又加了一句,“贫道清修久了,镇日只和山上的鸟儿讲话,嘴笨不会说话,不是那个意思。”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1节 嘉月挑唇一笑,“本宫明白,不过找你来,还有一桩要紧事。” “何事?” “谢尹此人,你道如何?” 郁金心头警惕,枯着眉头问道,“娘娘怎的提起他了,贫道和他,也不过打过两回照面而已,不熟、不熟……” “既然不熟,也便罢了,只是本宫听说谢尹对你印象不错,本宫也就想探探你的意思。” “他……”郁金眸光闪了闪,不可置信道,“他怎会提起我,我跟他又……不熟……” 来来去去,都是那句话,嘉月可算是把她的意思摸透了。 “原本本宫是忖着谢家也是名门望族,谢尹更是青年才俊,是多少贵女眼里的香饽饽,只是,他成家的心思倒也淡,就试探地问过他一回,本想借此也壮了根基嚒,可倒没定要指婚的意思,不成就罢了吧。” 郁金道,“娘娘好意,我心领了。” 嘉月又把话引到姑父姑母身上来,“姑父姑母身体可还康健?” 郁金实话实说道,“娘娘,我从山上过来,已有一个月不曾见过父母了,家里也没有派人过来传话,想必是一切都安好吧。” 嘉月对于这个素未蒙面的表妹倒也没什么话题可说,她又是擅长一句话把天聊死的人,两人有的没的互扯了几句,便都沉默了下来。 一旁的女郎中,听着她们一来一往的对话,满腹疑虑,他们表姐妹的关系都淡泊成这样了,又为何大费周章的把她接过来?难道就是一时兴起?那为何又找到一个陌生的她。 正当她一头雾水的时候,只听头顶传来清冷的声音,“本宫近日身子有些异样,女科上的问题又不好劳动太医,听说你祖上三代出身杏林,你也医术精湛,过来给本宫号上一脉吧!” 女郎中垂下头应了声是。 嘉悦将手搁在炕桌上,脉枕也自行备好垫在手腕下方,女郎中屏着呼吸走过去,三指虚虚地放在她尺脉上,中指重按,无名指轻提。 指尖的脉象如玉盘滚珠,她瞳孔骤然一缩,不敢相信自己探到底脉象,又凝神,仔细脉了一回,霎时她惊得脸色发白,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见她惊恐万分,嘉月垂下浓密的睫毛,心底也彻底凉透了。 半晌她才找回了声音问,“不知有没有大碍?” 女郎中立刻跪了下来求饶,“民女无能,脉不出来是何病症!求娘娘恕罪!” 第六十一章 嘉月瞥了那女郎中一眼, 见她觳觫地伏在她膝前,也不敢抬起来,一旁的郁金也奇了, 攒着满腹疑虑, 不知女郎中究竟是脉到了什么,竟然怕成这样。 嘉月不出声,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过了须臾,一个细碎的轻笑声, 打破了近乎诡异的阒寂, 郁金掀起眼帘, 见上首的太后竟笑了起来, 本就是长了一张沉鱼落雁的脸, 笑起来更是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可她不知为何, 竟然从她的笑声里品咂出一丝酸楚的味道。 嘉月笑不达眼底, 只觉得舌根都是苦涩, 笑了一会儿才止了下来, 抽出手帕掖了掖眼角泛出的水光,这才对膝前的女郎中道:“你不必害怕, 脉到什么如实说来便是了。” 女郎中三魂丢了七魄,听到她温和的声音传来,却还是感到脖颈一凉,“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民女是真的探不出来……” 嘉月伸出手, 见她肩膀骤然一缩, 愈加放软了语调, “既然没诊出结果,要不再仔细帮本宫脉上一回?” 女郎中面容失色地摇了摇头, “娘娘恕罪,民女真的无能为力……” 嘉月见她不肯说,眸色终于冷了下来,圆润的指甲在椅背上划过,发出令人颤栗的声音,“不过是号个脉你都不会,莫非你祖上三代都是庸医?” 这个口锅盖得属实有些重了,女郎中脸色上更是寻不出一丝血色,止不住地磕头道歉:“娘娘饶命,民女说……” “娘娘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不出意外的话,此脉象应是、应是……” 一旁的郁金也看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话,“应是什么?你倒是说呀,娘娘为人宽厚,莫非会吃了你不成?” 女郎中汗如雨下,声音更是颤抖的不成样子,“民女实在是不敢说啊……” “你说吧,本宫恕你无罪。” 女郎中抬起袖子,揩拭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深呼了一口气,才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不知娘娘月信可还正常?” “延宕了半个月……” “那……倘若民女没有诊错的话,娘娘应该是……有喜了。” 话音刚落,连一向八风不动的郁金,感到一道惊雷劈了下来,耳边嗡嗡的响了半晌,这才明白为何女郎中怕成这副模样,太后守寡已有三年,眼下突然有了身孕,这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先帝留下来的遗腹子啊…… 也难怪她放着宫里医术精湛的太医不看,非要巴巴的从大老远寻来了女郎中,还大费周章的让她扮成女冠,跟随自己入了宫。 嘉月哦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事情,倒也不是很吃惊,只是掩着长睫望向平坦的小腹,伸手轻触了一下,大概是月份还小,什么也摸不出来。 上回有了重身子已时隔多年又太过短暂,她并不清楚,十月怀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可小产的刮肉之痛她却清晰地记得,回想起来,便已让她湿透了里衣。 这回与之前相比,却又不尽相同了,仇人之子她不可能让他降生,可如今腹中的这个…… 她脑海里闪过这几年来,他们的点点滴滴,亲密时,恍如一对夫妇,敌对时,他也寸步不肯相让。 他们仿佛一对天生的宿敌,掺杂了太多其他的因素,注定他们的爱是不可能纯粹的。 思索片刻,她到底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不知女郎中可有什么药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块肉剜除?” 女郎中听说她要落胎,瞳孔又是一震,这才道:“有的,只是药方性烈,到底有伤凤体……” 她淡然道,“无妨,再难受,本宫也都体会过了。” 郁金和女郎中从她云淡风轻的神情里,竟读出了一丝潸然,不知她是经历了什么,连腹中的骨肉也是说舍弃便舍弃。 女郎中只好应了下来,嘉月揉揉太阳穴醒神,这才对郁金道:“原本,你远道而来,本宫是该多留你一宿,不过今日本宫是有些乏了,就不多留你了,你先和女郎中在驿馆多住几天,本宫自然会再派人去接你们进宫来的。” 两人连声应下,很快便辞了出来。 走出廊庑,仲夏不疾不徐地跟着,出来顺宁门,才把早已备下的礼,双手奉上,“娘娘说,女冠们舟车劳顿,这里,是一些零嘴,还有些文房四宝,另外……” 仲夏说着又朝着女郎中道,“这一份,里面是些砭石、火罐之类的器具,不值几个钱,但愿女冠用得上。” 女郎中不敢相信,太后如此心细如发,竟连这个都备齐了,只好结果包裹道,“民女多谢娘娘。” “不必客气,不过女冠们可要记得,出来这个门,任凭谁问起,也不能透露今日一事。” “那是当然。”两人异口同声。 仲夏目送她们离了宫,这才返回内殿,见嘉月支着额头歪在美人榻上,双眼紧闭,仿佛睡了过去,因这几日睡得不大安稳,脸色略有一丝苍白。 她屏着呼吸走了过去,悄悄地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怎知手甫一落下,她便开了口,“都办妥了?” “娘娘放心,量她们也不敢说出去。” “嗯……”她又阖上了眼皮。 仲夏抿了抿唇,踯躅不前地站在哪里。 嘉月感到眼前的黑影还没离去,又睁开眼问:“怎么了,你有话要说?” “娘娘……”仲夏跪了下来,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到了地上,“奴婢求您再多考虑一下吧,奴婢怕……” “怕什么?” “娘娘,太医说您身子骨伤了根本,倘若再一次……奴婢怕有生命之危啊……”仲夏嗫嚅道,“娘娘为何不让摄政王想想办法,奴婢瞧着,他对娘娘倒是一片真心,他不会让娘娘有危险的……” 嘉月勉强弯了弯唇道,“你觉得他对本宫一片真心?可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真心。” “人都是利己的,说是真心,可一旦动摇了自己的利益,又有哪几个会甘心?与其拿自己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我更宁愿自己掌控自己,至少进可攻,退可守,总不至于一败涂地。” 仲夏只好道,“好,奴婢听娘娘的。” 嘉月有些惫懒,再一次闭上了眼。 乌金西沉,一行白鹭掠过斑斓的霞光,逐渐成了雪白的点,融进蔷薇色的云层里,天边的景色一时一换,眨眼之间,浓稠的夜色像洪水倾覆了上来,最后一丝天光也收束不见。 到了掌灯时分,她也不见醒,仲夏春桃几个食盒也提过来了,因怕吵醒她,便驻足在廊下窃窃私语。 忍冬盯着屋内的动静道,“娘娘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不过,都这个时辰了,要不要唤她起来?” “要不先等会,也不过刚睡了半个时辰而已。” 春桃忿忿叹息道,“唉……男人真是只顾自己欢愉,哪想得到别人遭罪,没想到摄政王亦是如此,娘娘到底招谁惹谁了,好好的金枝玉叶,竟……” “嘘——”仲夏食指放在嘴边一比,压低声音道,“别说了,当心娘娘听见,又要伤怀了……” 嘉月被细碎的声音吵醒,扶着额头坐了起来,见屋内漆黑一片,便懒洋洋地朝着外头喊道,“都杵在门口作甚?乌漆嘛黑的,还不快进来掌灯!” 三人闻言俱是一惊,互相交换了眼神,这才推门进来,掌了灯,又侍奉她重新梳整了头发,这才觑着她的眼色问:“娘娘,这会子便传膳吗?” 嘉月摇了摇头,肚子却仿佛传来了一声抗议,这才改口道好。 于是挪到饭桌前坐了下来,三人从食盒里端出一道又一道的珍馐美馔,很快便将桌子填满。 嘉月抬眼一看,仙人脔、箸头春、花炊鹌子、五珍脍……五彩斑斓的颜色,可谓是色香味俱全,而且细心一看,那些容易滑胎的食物譬如螃蟹、柿子等,一个都寻不着,反而都是些滋补的居多。 她不禁失笑,提箸吃了起来。 许是睡过了时辰,又或者腹中又多了一张嘴,不知不觉又吃下很多,吃罢则踅入御花园,散步消食。 直到日上中天,这才回书房看折子。 没人知道,在这个天色冥迷的午后,她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她翻阅着手中的折子,可上头却一个字也看不清,闭上眼,脑里更是梦魇的残相。 那是一个薄雾冥冥的地方,仅有几簇黯淡的灯火漂浮着,看不清前路,只有嘀嗒——滴水坠落的声音,甚至听到空旷的回响。 她摸索着朝前方走去,脚边蓦然被一个软物绊住了,她垂眸一看,一张血淋淋的脸刷的一下出现在她眼前,差点令她心跳骤停。 小女孩那沾着血污的手,可怜兮兮地攥着她的裙摆,忽地,一滴血从她的眼里淌了下来,她拖着长腔哭着,声音在湿冷的岩洞里回荡。 “阿娘,你为何不要我……” “我是你的女儿啊……” 梦里的嘉月陡然生出一丝怜惜之情,母爱泛滥地伸出手去,想替她拭去脸上的血迹,看看她真实的模样,可脸上的血迹越揩越多,就连她指尖上沾惹的也是怎么擦也擦拭不掉。 “阿娘不必徒劳,没用的。” 她从左胸口掏出一颗小小的心,举臂送到她眼前来,上面有暗红的血管交错,甚至还微微地跳动着,小女孩天真烂漫地笑着,“你看,它还会动,可你却抛弃了它!” 她眼里含着泪水,嘴皮子动了动,想要解释什么,喉咙里却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女孩手中鲜红的心房,眨眼之间便如玫瑰凋零,化成一摊混浊的水,小女孩也成了散沙一般,轰然坍塌…… 啪的一声,她猛然睁开眼,把手里的奏折阖了起来,重新拿出了一张宣纸,提起狼毫,蘸饱浓墨,一笔一划地写着: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2节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1。 —————————————— 1出自《地藏经》,为亡魂超度。 第六十二章 (已修) 阴沉沉的天又持续了几日, 终于簌簌地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晨间醒来,大地白茫茫一片。 乾礼宫的书房里, 银丝炭烧得哔剥作响, 暖烘烘的空气里又夹杂着龙涎香,皇帝坐在书案前听禁卫的复命。 突然, 他神色一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那禁卫又拱手重复了一遍, “回皇上, 卑职按您的吩咐暗中盯着那女冠, 见她们礼宫后不回广阳, 反而在驿馆住了下来, 卑职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便留了个心眼, 果然今日一大早, 其中一名女冠上药铺买了些药材,卑职问了店家, 买的竟是麝香、红花之类的烈性药材,因而卑职猜测……” 饶是皇帝再迟钝,也发觉了这当中的蹊跷,就说两人受太后宣召而来,为何出了宫不回广阳, 反倒在驿馆里住了下来, 而且两个女冠, 又如何用得着这些烈性之药? 他年纪虽浅,可自幼养在深宫, 后宫里什么都不缺,可最不缺的就是争宠,这些东西他也略有耳闻。 他思来想去,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太后怀了孕,可又怕丑闻隐瞒不住会葬送了这到手的权利,所以只能暗中将这胎儿堕了下来。 所以,她不敢寻太医院,只能大费周章地从宫外寻来了这个女冠。 “蔺嘉月,你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皇帝的嘴角突然多了抹阴恻恻的冷笑,“你害死我母后,又把朕当傀儡操纵,殊不知竟败在自己的淫?行上,你想要独揽大权,光复河山,那也得问问朕同不同意!” 他背着手,踱到那禁卫面前道,“俞将军,你做得不错,继续暗中盯着那两个女冠,有什么情况再来报与朕。” “卑职领旨。” 皇帝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道,“办妥了,朕重重有赏,要是做不好,就提头来见吧。” 禁卫应喏。 皇帝脑里灵光一闪,又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不在话下。 翌日,嘉月又派人将那两人宣进宫来,女郎中怕被禁军盘查出来,她早已把药磨成了粉末,包成一包包的药粉缝到了袖笼里,这才躲过搜查呈了上来。 嘉月使了个眼色,忍冬便上前接了过来,并拿出了赏钱递给了她:“这些钱不多,却也够娘子裁几身衣裳,买几副首饰的,还不快接着。” 女郎中只得接过沉甸甸的一贯铜钱,叩首道:“民女多谢娘娘。” 嘉月道,“是本宫要多谢你才是。” 女郎中的头垂得更低了,“民女微末之举,实在愧不敢当。” “好了,你倒也不必自谦。” 郁金觑了一眼,“娘娘若无其他事吩咐,我们就先告退了吧。” 她点头应允,两人便都舒了口气,趁机退出来。 看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嘉月面沉如水,冷静嘱咐忍冬熬药,又借口身子抱恙,让内阁先把折子留着,日子她也提前算好了,明后两天休朝,正好可以卧床修养。 这几日,她已经数不清自己抄了几张地藏经,以此消除业障,也祈求她能尽早登极乐,倘若再度投胎,千万不要投在她这个自私自利的母亲身上了。 浓黑的汤药熬了足足两刻钟才熬好,忍冬知道她向来怕苦,特地又配上一碟玫瑰杏脯。 嘉月端起碗,咬了咬牙,仰起头,任苦涩的汤药一点点淌过喉咙,直到碗底只剩下一点点药渣,才将碗搁了下来。 药并不似她想象的那般腥苦,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从舌尖剌到了喉咙,再戳进五脏六腑,疼得她止不住地抱紧双臂蜷了起来,眼角的泪更是刹不住地往外留着,很快便将枕头打湿了。 仲夏等三人守在床边,一刻也不敢离开,见她神情痛楚,不禁攒紧着手问,“娘娘很疼吗?” 嘉月捂住了肚子,脑子里迷迷瞪瞪的,呼吸也紊乱了起来,“疼……” 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还没有一次这般疼过。 三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药分明刚喝进去,药效哪有这么快啊?可她们见不得嘉月疼,恨不得替她分担一点。 春桃道,“娘娘下腹有热流涌出吗?” 嘉月摇了摇头。 她便低头查看了她的亵裤,可上头干干净净,一丝血迹都没见到,这便奇了。 女郎中呈上来的,并不止一副堕胎药,而是三包堕胎的药散,并上六包止血的药,可眼下胎儿未坠下,也不能贸然用止血药。 唯一的法子就是等,等到那未成人形的胎儿落了下来,再化开止血的药粉服下。 可两个时辰过去了,非但没见半点滑胎的迹象,嘉月什么痛意也没有了,甚至感到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传膳吧。” “娘娘,那女郎中不会拿了假药骗人吧?”忍冬担忧道。 嘉月心头也浮起疑虑,按理说女郎中没有胆子骗人,可倘若这药早就被人换过呢?如果,她怀孕之事走漏了风声呢? 这个女郎中身家背景十分简单,人也老实厚道,况且家又离京甚远,这等平头百姓,等闲是不敢把她的秘辛说出去的,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在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得知了她召见女冠进宫,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个女郎中,大约女郎中不谨慎,进出药铺落入他人的眼,因而被调换了药包。 “你把剩下的药粉拿过来我看看。” 忍冬挑起帘子出去,过了一会又拿着药包进来,粗糙的纸叠两指宽的方块,一包上面写着“落”,一包则写了“止”。 她先是打开了写有“落”字的那一包,里面正是一堆红灰色的粉末,她凑近鼻间嗅了嗅,这味道正是自己服下的那药。 只是磨成粉末的药,实在难以辨认,她又不通药理,看了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确定这药到底是什么成分,那人换了他的药,目的又是为何? 她又拆开另一包药粉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包颜色略浅了不少,味道也全然不同。 “娘娘觉察出什么异样了?” 她摇了摇头,三天两头召见女冠进宫,毕竟会露出端倪,看来只能另想法子了。 她招了春桃过来,悄悄嘱咐了她几句,春桃点头,很快便拿着药包踅了出去。 春桃把药粉换了张纸包裹着,避开众人眼线,朝太医院走去。 正值宫门快下钥的时候,药房里当值只有一个姓胡的医正,再无旁人。 春桃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福身道,“奴婢是太后娘娘跟前侍奉的春桃,有件小事劳烦胡医正。” 胡太医眯着眼认出了她来,指着一旁的杌子道,“原来是春桃姑娘,快来坐吧。” “多谢好意,坐就不必了,我哪有心思坐啊。” “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近来在顺宁门墙角发现死了只耗子嘛,”她拿手帕扇风道,“原本以为是偶然,倒也没去注意,没想到去收拾的时候,竟发现旁边散了一地的粉末,后来……我又在草丛里寻到了这个……” 她说着,眸光睃了一圈,这才从袖笼里取出一个药包递了过来,“您可要帮我看看,究竟是何人敢在顺宁宫投药,我想想心头便浮起一阵后怕……” 她蹙着眉头,不自觉地拍着胸口,“到底是哪个心思歹毒的,想要毒害娘娘?幸好娘娘福大命大,若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有三条命也不够赔的!” 胡医正见她激动的模样,不禁开口劝道,“春桃姑娘别急,让老夫看看。” 说完,他便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纸包,又是闻又是看的,观察了半晌才道,“这药本身没毒,你确定耗子是吃了这个才死的?” “没毒就好,我倒也没见它吃,一切都是我的猜测罢了,对了,”她状似无意问,“既然这药无毒,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是桑寄生、杜仲、黄芩等几味药材,”胡医正顿了顿,又追加了一句,“有保胎的功效。” “什么!”春桃瞪大双眼,音量也不自觉拔高,“这……这定是哪个浪蹄子勾了侍卫,惹出人命来了,还敢私自将保胎药也携进宫来,莫非还想把孩子生下来不成!我要禀告娘娘去!” 胡医正被她一阵义愤填膺的言论给带偏了,点头应是,“是该如此,后宫规矩森严,谁敢如此放肆!” 春桃道,“放心,我们顺宁宫向来是清清白白的,又或者是有别的人想要抹黑我们顺宁宫,娘娘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定会把这件事查清楚。” 胡医正道是。 她又对胡医正道,“捉贼还需拿赃,还请医正将此药包还给我吧,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回去禀告娘娘。” 胡医正只好交出了药包。 春桃接过药包就往回走,走到门边才蓦然想起什么来,又转头道:“还请胡医正先别把我今日来找你之事说出来,以免走漏风声,让人跑了。” 胡医正点头应下。 春桃回了顺宁宫,将太医的话如实说来,嘉月听完,却是笑了起来。 “娘娘知道是谁换了药了?” 嘉月摇了摇头,她虽然还不确定,不过至少排除了一个人。 燕莫止。 倘若他得知了她怀孕,大可当面向她问清楚,不必大费周章地搞这些事情。况且我着他儿的,他的没有任何好处。 那还能有谁知道她怀孕后,不想让她落胎的呢? 不妨可以倒推一下,她若怀了孕,受益的是谁……郦首辅已死,剩下他的拥趸,倒极有可能对他心生敌意,只是她的秘辛一旦东窗事发,他们落不了多大的好处。 反而是……她想了想,想到了一个极为不可能的人——皇帝。 此前皇帝跟前的大伴于磊被她换成了自己的眼线,皇帝虽然没表现出不满,可心头一定记恨着她。 再说,他之前与郦首辅走得有些近,一时被蛊惑,也是极有可能。 如若是他得知了消息,那反而难办了。 天色已暗,她便只能按耐下来,等明日再召见总管问个清楚了。 深夜,她辗转反侧,半晌才睡了过去。 可梦魇不断,才刚刚睡下,猛地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而起。 守夜的仲夏也跟着从地上坐了起来,掀起帐子问她:“娘娘可是魇了?要不要喝点水?” 她摇了摇头,额头脖颈都是湿的,仲夏只好拿帕子替她掖汗。 她迟怔怔地任她摆弄,神情恍惚间她又想起刚才的梦。 这次梦里,小女孩的模样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长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挺翘的鼻梁,长大必定能成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她扯着她的裙角,奶声奶气地唤她:“阿娘……” “阿娘,我不想走。”她说完这句话,梦戛然而止,睁开眼,周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以为,只要替她抄经渡亡,便能令她通往极乐,可没想到,竟出了这种意外,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吧。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3节 她向来是杀伐果断的人,就算对待自己,也有着超乎常人的狠心,可在这一刻,她的心竟然开始动摇了起来。 她的手掌覆在小腹上,不知从哪来的一滴水直直落下,啪嗒一声砸到了她手背上,又无声地蜿蜒出一道水渍来。 仲夏又掀开领子替她揩拭脖后的薄汗,一时没留心她的表情,忽听耳边传来轻微地一声叹息,而后是她在喃喃自语:“孩子,我杀?孽深重,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还是尽早离开吧……” 仲夏是个心思灵敏的,又怎会看不出来她的难过,但也明白,倘若这个胎儿不落,一旦肚子大了起来,满朝文武不会放过她。 数年建立起来的丰功伟业,会被□□后宫的污名所取代,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所以,她落胎并不单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而已,保全自己,有错吗? 没有错。 她这才放下帕子,轻声劝道,“娘娘还是不要太过自责,这些天来,您已经抄了不少渡亡经,奴婢都看在眼里,佛祖也定会原谅您的,况且母子连心,您腹中的胎儿又怎会不明白您的苦衷……” 她眸光睃了过来,扯起嘴角道,“你不用宽慰我,我明白。” 仲夏又侍奉她睡了下去,因怕她又魇了,坐在床沿给她轻轻地摇了会扇子,见她呼吸渐渐匀停,这才放下帐子自睡去了。 第二天,嘉月便把总管叫了过来,寻问皇帝近来可有何异常,怎知他支支吾吾,竟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眸色登时一冷,语气也含着霜,“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管耷拉着眉,泫然欲泣道,“娘娘恕罪,奴才实在是不得皇上青眼,他不常让奴才在跟前侍候,所以奴才也无从得知啊……” “那他近来和谁走得近,你总该知道了吧。” 总管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这才灵光一现道:“是了,他近来时常召见南门的俞将军!” 她拧起眉,“哪个俞将军?” “是守卫南门的禁军,俞少清将军。” 她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总管躬身退了出去。 她支着头沉思了片刻,正打算把柴唯叫进来,让他去暗中打听,余光却瞥见他神色凝重地在廊庑底下疾行,不过一瞬便到了门边,打帘入内。 他几步走了过来,呈上手中的匣子道,“娘娘,这是内阁递上来的密函!” “哟,”春桃嗤了一声道,“小柴子,不是跟你说娘娘这两日凤体抱恙,不看折子嘛,你怎么还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啊!” 嘉月揉了揉眉心,因为脸色有些苍白,倒像是真的抱病在身一般,她伸出手道,“拿过来吧。” 柴唯躬着身子呈了上去。 她接过匣子,取钥匙打开上面的锁,从里面取出一卷密函来,于是展开一看,目光在短短的几行字上一一掠过。 不过二十几字,却像是一把搭在弓上的箭,一触即发,令她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瞳孔更是缩成了一点。 “马上召内阁辅臣入宫觐见!” 第六十三章 (已修) 因嘉月这两日不看折子, 所以这份密函,内阁实际是先呈给燕莫止,在他阅完之后, 斟酌了要害, 这才让人送往顺宁宫的。 函中所言,盉丘自从铩羽而归后, 大汗暴病而亡,随即更为凶残的嫡长子即位, 一举平定了内乱, 如今更是集齐百万大军, 御驾亲征, 直压赤随, 雷将军以一敌百, 几乎要抵挡不住, 于是请兵支援。 关于盉丘王廷的内部争纷, 他也是早有耳闻, 大汗的三个儿子犹如虎豹相争,而这其中, 当属长子卡尔罕最为出类拔萃。 卡尔罕身为王子,极为勇猛,况且自幼学习汉家文化,熟读兵书,并非那些只懂得掠夺的野蛮人, 况且又是新君即位, 士气大振, 不能轻视。 得知了此事的他立刻起身,准备进顺宁宫觐见, 却没想到,竟是被另一桩棘手的事绊住了脚。 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暗桩忽地来报,称皇帝得了足以让太后“身败名裂”的消息,遣了一个禁卫送了一封密信出宫。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这个拎不清的皇帝还做出这等愚蠢的事情,简直是无可救药。 足以让嘉月身败名裂的事,想来又只有他们曾经的私情了,莫非他当真有了证据? 他脑里飞速转了转,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迅速写了一封信,吹干墨迹折好塞入护臂里,接着从墙上取下那柄紫金刀径自出了府门。 小厮已经牵来了马,他几步走过去,翻身上马,夹紧马腹,朝宫门飞奔而去。 在离宫门不远处,一个脸熟的禁卫出了宫门后便步履匆匆地往前走,他立即想起自己在乾礼宫里见过他几回,于是赶紧勒紧马头,翻身下马,一下子拦在他跟前。 禁卫一见到他凛然如煞的脸,先是一怔,而后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摄政王。” 燕莫止观他强壮镇定的脸色,心下已了然,“你要往哪里去?” 他突然结巴,“卑职……要去巡防。” “是嚒?”他脸上登时多了分肃杀之气,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抽刀,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刀身已经贯穿了禁卫的身体。 那禁卫还来不及反应,见到他冷如冰霜的眸子里突然多了一丝血色,回过神来,才发觉是自己的血。 他痛苦地蹙起眉心,“你……” 他眯着眼睥睨他,唇缝里挤出冰冷冷的八个字,“意图谋反,格杀勿论。” 禁卫瞪着圆碌碌的眼睛,嘴边张成一个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看着自己直直地倒了下去。 燕莫止屈膝蹲了下来,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这才从胸口掏出一封沾满了血迹的密信来,眼看守城门的禁军已经越走越近,他毫不迟疑地把事先写好的另一封信塞入他衣襟里。 “摄政王,”禁军抱拳道,“这是怎么了?” 他拂了拂手掌站起来,又掏出手帕揩拭脸上的溅到血珠,淡然道,“此人意图谋害孤,已被孤当场拿下。” 禁军的目光在他身上睃了一圈问,“摄政王可有受伤?” “无碍,孤有要事觐见皇上,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也不管那禁军怎么回应,便阔步朝宫门走去。 与此同时,大臣们已经入了顺宁宫,嘉月和大臣们商量了一个上午,直到过了午时,才初步定出一个策略。 却不想,群臣还未散去,一道诏书的出现赫然打了在场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宣诏的是正是总管,一行人听他宣完诏书,神色俱是一变,又忍不住拿余光偷觑宝座之上的太后,只见她眉心紧锁,握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凸起,浑身更是气得发抖。 圣旨所言:朕在位三载有余,朝中大事,浑浑噩噩,不胜其任,今感国力渐衰,遭蛮子来犯,唯恐辜负百姓厚爱,皇叔身经百战,德才兼备,是贤能之人,故禅位于摄政王,诸爱卿需尊崇新皇,上下同心,共同抗敌。 这份禅位诏书,来的如此突然,可盉丘大军来犯,皇上又向来雌懦,一时被吓得魂不附体,也是意料之中,可这战火还刚刚打响呢,便禅位摄政王,未免有些不战而降的意思。 如今敌国士气高涨,泱泱大国的国君却不战而先降,实在是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诏书一公布天下,民心该如何涣散? 不过禅位摄政王,倒也好过禅位庶弟陈王,毕竟摄政王行事老练,况且原本就出身赤随,善于用兵打仗,又有雷霆万钧的气势,唯一不足的是他毕竟只是先皇义弟,这一禅位,也就是直接易了国姓。 嘉月却不这么想,虽说皇帝性子软弱,可大事向来只有她与燕莫止坐镇,他几乎都用不着过脑子,怎会一听百万大军来袭,便拱手让位? 可诏书已下,想要收回已经不大可能了。 她又不禁想起她之前的论断来,倘若换药真是皇帝所为,那他为何又替别人做了嫁衣?按照她此前所想,这件事的受益者,竟是成了燕莫止。 大家都看得出太后怒火中烧,也对,只要摄政王成了皇帝,她便只能把到手的权力拱手让人,至于她自己,那还得看摄政王容不容得了她,倘若摄政王大发慈悲留她一命,这龙楼凤城,也怕是没有名义再住下去了。 大家怕太后怒火迁移,于是纷纷退了出来。 嘉月也顾不上用午饭,揽了揽身上的披帛便移驾乾礼宫。 一入乾礼宫,便见皇帝鬼鬼祟祟地躲在书案后,一见到她竟是打起哆嗦来,“给母后请安。” 嘉月脸上结着一层冰霜,乌眸里仿佛蕴藏着一把利刃,倒也不拐弯抹角便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诏书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眸光闪烁,咽了咽口水道,“诏书上已写得明白了,儿臣自知能力不足,怕辜负百姓所托,所以禅位皇叔,也是为了大绥着想。” “是嚒?”她眼神牢牢钉在他那张因心虚而胆怯的脸上,来回踱着步子质问道:“这到底是你心中所想,还是有人逼迫你下的诏书?” “有人”这两个字,她咬得很重,像是胸有成竹一般,令皇帝不自觉语滞。 “看来本宫猜得不错。” 皇帝瞳孔一震,惊惶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没人逼迫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这个反应反倒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嘉月久久无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撑在书案上的手几近痉挛,柔弱的身姿仿佛是一根绷得紧紧的弦,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她不知道的是,仅仅隔着一道插屏,燕莫止便藏身在那里,高大的身影融进了黑暗。 经年累月练就起来的默契,让他知道不可能瞒得住她。 他握紧双拳,指节毫无血色,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每喘息一次,五脏六腑便有如刀绞地抽痛了起来。 她怀了他的孩子……她想要扼杀那条孱弱无辜的生命…… 看过禁卫身上的密信,他几乎是猛地一下从天堂坠入了地狱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麻木的双腿走到乾礼宫来的。 皇帝并不是一个驯顺服帖的孩子,相反,他看似温顺的外表下,承袭了燕无畏的阴险狡诈,可又愚蠢至极,他竟然想到换了落胎的药粉,保住她的胎儿,接着让人放出“太后守寡怀孕”的消息,从而令她身败名裂。 没想到他还是从他人身上得知了这件事,可既然他知道了,那便不能坐视不管,皇帝是个随时会爆的雷,捂得了一时,提防不了一世,他必须得死。 好在他有一个更严重的把柄握在他手里,做为一国之君,因不服嫡母管教,策划了一出“农民起义”,战火蔓延,更有无知者裹挟了进来,被朝廷强行镇压,更是丧失了好几条人命。 家国天下,成了他利欲熏心的争夺游戏,倘若百姓得知了争相,他这个一国之君,又该如何自处?再说如今敌军来犯,他竟趁乱做出了这等事,很难不让人联想,这是与敌国里应外合。 眼下情况危急,朝廷不能动乱,更不能再让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皇帝再继续坐着宝座,于是他胁迫他写下了禅位诏书,以此替他保全名声。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便预感嘉月不会轻易原谅他,可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先斩后奏,以稳定朝堂。 至于这个帝位,他从来没觊觎过,不过,这已经是眼下最稳妥之策。 见她如此震怒,他不禁动摇了起来,他做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那厢的嘉月胸前像是有一团火在焚烧,愤怒之后心头又是一阵抽搐。 为何偏偏是他?是她一再对他容了情,才叫他愈发得寸进尺吗?又或者是他藏的太好,以至于连她也被他蒙蔽。 胸口的气息渐渐平定了下来,她这才发现,插屏下方的底座露出了一角竹青色的袍角。 她锋利的眸光仿佛要将插屏上面的八骏图剜出个洞来。 他脚心踯躅了一下,这才缓缓绕过插屏,走到她跟前,垂着目光望向她平坦的小腹,再一寸寸移到她强压怒火的脸上,薄唇微动,乞怜道:“娘娘。” 他想让她平心静气,以免动了胎气,可这个地方实在不适宜,于是只能把话吞回腹中。 嘉月眼里充斥着红血丝,一字一顿道,“摄政王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娘吗?” “我……” “不对,是我失言了,如今应该敬称你一声皇上才对,”她阴阳怪气地朝他福身道,“求皇上别怪罪臣妾失言。”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4节 他所有的话都被她射影含沙的话堵在喉咙里,她向来牙尖嘴利,而他又并非巧言善辩之人,每次起了争执,他都是说不过她的。 可她太聪明了,知道什么样的姿态,最伤他的心。 他仿佛被万箭穿心,可血已经流尽了,只剩下麻木的钝痛感。 第六十四章 (已修) 这厢两人对峙无言, 一旁的皇帝缩着身子躲躲藏藏,目光却在两人身上来回睃着,似乎要从他们针尖对麦芒的眼神交锋里窥出一丝密情来。 燕莫止冷锐的眼神扫了过来, 他这才低下了头, 装作无所事事地玩弄着指甲。 燕莫止这才调过头,极力克制地对嘉月道, “娘娘先别气,仔细……凤体, 这只是……权宜之计。” 最后四个字实在太过虚伪, 连他也没了底气, 可他知道, 现下她正在气头上, 说多错多, 索性就不再开口了。 嘉月想起前一刻钟, 自己还在顺宁宫和大臣们商议着抵御外敌的策略, 不过一眨眼, 便成了一个局外人。 她突然捧腹大笑,笑自己这般痴傻, 信了男人的鬼话,沦落成如今的尴尬境地。 “权宜之计?这话说的,你不心虚吗?”她高傲地扬起头迎着他闪躲的眼神,眼角一颗泪珠却无声地滑过脸庞,落入衣襟里。 那颗眼泪仿佛砸在他心尖上, 在上面烫出一个窟窿, 他抬手想抓住她的手, 举到半空中,忽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送娘娘回宫, 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出,”他负过手别开眼,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冷声吩咐内侍,“好生看着娘娘,若她出了意外,唯你是问。” 猛然被叫到名字的内侍这才反应过来,目光在旧主和新君身上转了一圈,这才领命前去。 “娘娘,奴才送您回宫吧。”他上来就要搀住她的手,却被她挥开了。 嘉月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痕,提起嘴角道,“不敢劳烦,你可是侍奉皇上的总管,本宫自己会走。” 内侍觑了燕莫止的眼色,见他轻微颔首,这才比了个手势道,“那娘娘慢走。” 嘉月肃正衣容,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内侍不敢跟丢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直将她送进了顺宁宫。 已经过了午时,午膳还未用,腹中已经绞痛了起来,可她却径自进了内殿,在躺在那张冰冷冷的床上,仿佛死去一般。 “娘娘,您先吃点东西吧,再这么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忍冬焦急劝道。 她抬臂覆在眼皮上,有气无力道,“本宫不饿。” 春桃道,“奴婢明白娘娘的痛,可娘娘不是教过奴婢‘卧薪尝胆’吗,奴婢相信娘娘定会东山再起的,娘娘可千万别倒下啊……” 她苦笑道,“本宫没事,让我先静待一会吧。” 两人这才只好退了出来,刚挑帘走出门口,迎面见仲夏面容沉重地走了过来,刚要开口,却见春桃“嘘”来一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忍冬用口型道,“娘娘睡下了,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吧。” 仲夏一把拉过两人,顺着廊庑走出了十几步,这才道:“摄政王下令把顺宁宫围了,我将才要出去,被禁卫斥了回来,看来,他是想把娘娘囚禁在这里了……” “什么!” 春桃不禁唾了一口骂道,“天杀的,枉费娘娘对他一片丹心,没想到他竟是践踏着娘娘的尊严上位,还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来!” “小点声,人家现在是皇帝,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嚒!”忍冬扯了扯她袖口道。 “皇帝又怎么,想当初,他是怎么跪在娘娘跟前说得信誓旦旦的,如今又趁乱夺位,竟是说不得了嚒!” 她还要骂,被仲夏一把捂住了嘴,两人连拉带拽,这才把她拽走。 朝夕之间,那个总是甘于听命娘娘的摄政王,摇身一变,竟成了新任的君王,而向来金尊玉贵的娘娘则成了他的禁?脔,风云变幻的转变,任谁都无法立马便接受,更是别说娘娘那样自傲的人,更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 可最坏的情况已经摆在了眼前,当初娘娘沦为一介宫婢,也不都一路走到了现在?现在也不过是重新被打入了谷底,相信凭娘娘的能力,倒也不是无法再寻得掌权的机会,只是娘娘被伤透了心,恐怕一时难以痊愈了。 三人面面相觑,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内殿里,嘉月昏昏沉沉地躺了许久,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睡着,也许是将才气过了头,甚至没仔细斟酌起这环环相扣的诡计来,如果燕莫止没有胁迫皇帝写下禅位诏书,那皇帝无疑是受益者,现在受益者突然转变,那只能说明这就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争执。 她摸着肚子坐了起来,脑里盘旋过一个念头。 想要夺权称帝的人,恰恰是不会坐实与她这段不?伦关系的,相反,为了自己的声誉,他会默许她的举动,从而遮掩他的越轨,而皇帝不仅有动机,也有这个换药的手段。 可是他到底有何把柄落到了燕莫止手上,才会突然放弃大好的机会,突然禅位给了燕莫止? 想通了这些,她正欲顺着线索往下捋,他落在燕莫止手中的把柄究竟是什么,燕莫止对于她怀孕的事到底知不知情?想到这里,她脑仁却突突痛了起来。 罢了,事到如今,纠结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她唤来春桃:“本宫肚子饿了。” 春桃赶紧回道,“娘娘,厨房里已经熬了热热的粥,奴婢现在就给你端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个木托盘去而复返,托盘上面是一碗碧梗粥,并上几碟小菜。 嘉月挪到桌前敛裙而坐,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热腾腾的气便冒了上来,她送到嘴边吹了吹气,这才送入嘴中,上下颚一抿,米香醇厚,囫囵嚼了两下吞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淌下,浑身也开始热乎了起来。 春桃一面给她布菜,一面觑着她的脸色道,“娘娘睡了一觉,身子可还好受些了?” 嘉月点了点头,朝窗外望了过去,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个状况?” 春桃唇皮子一动,欲言又止。 “怎么?顺宁宫出不去了?” 春桃没想到她一下子便猜了出来,只好道出实情:“娘娘,先别气坏了身子,现下顺宁门外有禁军把守,确实是无法进出,奴婢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知道了……”她浓密的睫毛掩去了乌黑的瞳仁,看上去竟是波澜不兴的模样,又舀了一口粥,慢吞吞地送入嘴里,待咽下去,才又嘱咐道,“你不要跟外头的那些禁军起争执,保全性命才是最紧要的,另外,把本宫的话转告给其他人,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春桃红了眼眶,点点头道是。 嘉月没再说话,默默把那碗碧梗粥吃了,又把碗搁下道,“再盛一碗来。” 春桃应声而去。 吃罢便出了殿,脑袋放空,诸事不想,只在园内信步而行。 不知不觉走到了宫墙边,角落一株红梅开得正好,她仰头望去,只见那累累绽放的枝条斜欹着,悄然越过护墙瓦,在宫墙外也能肆意生长,不畏冰雪,一朵挨着一朵盛开,如焚烧的烈焰。 墙内的人倒还比不上这枝越墙而出的梅枝自由了。 她忆起多年前,她也曾像这样,被囚在深宫之中,日出日落,看书练字,再也没有别的消遣,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她都熬了过来,这次的幽禁又该到何年何日? 现在她虽然无法得知外面的动静,却也能推测出几分,禅位诏书刚昭告天下,朝堂尚未安稳,他一时半会是不会想起她来的,并且为了保全清誉,他也不至于会对她做出什么来,更何况现在赤随已经硝烟四起,她相信他还是会珍爱子民,以家国为重。 她摇摇头,她就是个操劳的命,自己都到这份上了,还管这些事做什么? 她挽起披帛在石凳上坐下,唤仲夏:“把本宫的文房四宝取来,纸要玉版宣,另外,把丹砂也拿来。” 仲夏踅入殿内,未几,便捧着一大叠的东西走到嘉月跟前,按照她的吩咐,在石桌上一一摆正,而后便自觉站在一旁研起墨来。 她看着眼前的景色呆坐了会,这才提笔在纸上一点点描摹了起来,先是苍劲有力地绘了枝干,继而延伸出曲折的枝桠,最后换了笔,蘸饱丹砂,在上面点缀上一个个红色的花瓣来。 她幼时也擅丹青,只是这么多年她投身于权力的争锋中,这些锦上添花的雅趣,她到底是懈怠了。如今无事一身轻,重提画笔,虽有些生疏,却也完完整整地画了出来。 “娘娘的画技还是那么好……”仲夏歪头看着,轻声吹捧道。 嘉月翘起唇角,待墨迹干透,这才卷了起来,把卷轴递给了仲夏道,“把这个交给门外的禁军,让他帮忙递交给顾銮仪府上,就说是本宫送给元元的满月礼。” 她在试探,燕莫止对她的禁锢到底有多严苛,倘若东西可以自由传递,倒也还不算太遭。 仲夏捧着画卷来到顺宁门,招手叫来一个禁军道:“明日就是娘娘的外甥的满月,娘娘特地给小郎画了副丹青作为贺礼,烦请将军送往怀庆北巷顾銮仪顾大人府邸吧。” 禁军眼色略有动摇,抿了抿唇道,“某无法擅作主张,不过……倒是可以帮你请示一下皇上,只有得到皇上首肯,才能帮这个忙。” 仲夏长睫扇了扇,递上画卷道,“那就劳烦将军了。” 禁军接过画卷回了声:“不必客气。” 仲夏朝他略略颔首,这才回去复命了。 第六十五章 因为边疆不太平, 登基大典也一切从简,钦天监指了最近的吉日,一切典仪便开始筹划了起来。 燕莫止虽还没正式登基, 可皇帝禅位后, 天下无首,更何况从前这大绥的朝政就是把持在摄政王和太后身上的, 对于他的能力,朝臣倒也有所目睹, 因而君臣共事, 倒也出不了岔子。 只是皇太后的身份, 却成了一个大家不敢提及的忌讳。 关于她和摄政王的种种猜测, 也早已偃旗息鼓。 他即位后, 前皇帝自然无法在皇宫里继续待下去, 他封了他为忻王, 指了封地, 乾礼宫便这么易了主。 乾礼宫的椅垫被褥皆换成簇新的, 是夜,他洗去了一声疲惫, 躺了下来,可陌生的环境却让他毫无睡意。 床是软的,屋里又烧着暖烘烘的地龙,窜入鼻息的是浓烈的龙涎香。 他独居时,没有那么多讲究,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连城, 就算把他卖了也抵不回来, 这种掐着脖子的拘束感让他无所适从。 他不仅想起她那张姣好的面容来,他不明白她是如何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地在这座囚笼里活着的。 他从前就知道她的艰辛,可从没像今日那样深切地体会到她的苦楚。 地龙很热,他燥得领子都濡湿了,刚喘着粗气坐起来,便有一个守夜的太监躬身问道,“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他的双脚像是被狠狠束缚着,只得重重地躺了回去,沉声道,“地龙太旺了,熏香也太刺鼻,朕睡不着。” 太监吓得磕头道歉:“皇上恕罪,奴才马上去外面看看。” “你把香熄了,地龙也不用烧了,”他说着眸光又扫射了过来,顿了顿道,“还有,朕就寝不习惯有人看着,你到外间去吧。” 太监犹豫道,“奴才只是怕皇上有要紧事使唤不到人,不敢走远……” 他声音里多了几分不耐烦,“你想违抗命令?” “奴才不敢!”太监说完熄灭了炉香,便卷起铺盖往外间走去,又掩上隔扇,寻到空地铺了下来,这才踅身出去吩咐炉工灭了地龙。 燕莫止这才重新闭了眼,一夜无眠。 翌日刚下朝会,顾星河便到乾礼宫觐见。 顾星河躬身行礼,眼底的波澜掩在浓黑的长睫之后,“臣参见皇上。” 他绕过书案坐了下来道,“免礼,不知顾銮仪有何要事禀报?” “臣……”他游移了一下才道,“臣是想问皇上一个问题。” “当说无妨。”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5节 他吐出一口气道,“如今忻王已经离开皇宫,皇上准备将太后娘娘如何?” 话音刚落,抬头见皇帝黑沉沉的眸子犹如藏着刀锋,直直地定到了他的脸上。 几乎是本能,燕莫止觉得他驯服的表象里潜藏着反叛,又听他特地觐见,只是为了得知她的下落,他不禁想起当时他离京时,得知嘉月时常召他进宫时抓心挠肺的痛。 听得出他极尽克制地说出来这句话,可正因如此,令他不觉心生警惕起来,“这件事,朕还要仔细斟酌一番,你先下去吧。” 顾星河却没走,反倒躬得更加深了,他的语气恭敬里又暗含机锋,一字一句戳在燕莫止的心窝上:“恕臣直言,太后乃弱质女流,无法撼动皇上大业,皇上又何必着急禁了她的足?” 他眄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在质疑朕的不是?” “臣不敢,”他缓声道,“只是臣的内子毕竟和太后娘娘是堂姐妹关系,听说娘娘被禁足,内子担忧得吃不下饭,臣毕竟也算得上是娘娘的半个家人,过问一句,也是应当的。” “顾銮仪,”他手中的狼毫骤然折成了两截,胸口微微伏动着,目光锁在他脸上,一字一句道,“究竟是令夫人忧心得吃不饭,还是……” 下半句话却是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顾星河也是个心思灵敏的,一下子变成他欲言又止的画风中,窥探出他的泼天的占有欲。 他掀起眼皮,两道视线猛然撞到了一起,燕莫止眸里的欲念便如同被风拂动的云翳,眨眼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即便他藏得极深,可结合此前关于他和太后的言论,基本可以断定,这并非空穴来风。 “皇上为何纠缠于这点微末小事?”他说着,余光偷觑着他的脸色,又刻意加了一句,“不瞒皇上,内子担忧堂姐,臣亦是如此。” 这句话听不出情绪,却仿佛在他燃烧的心房上,又添了一把柴火,火势一下子窜了上来,炙得心头隐隐作痛。 可他不能迟疑,一旦有一点端倪映入了他的眼,便坐实了他们的不良关系,无论是对嘉月还是对他,都是十分不利的。 他扯开了话题,“听说府上小郎君已满月?” “正是。” “你们一家倒是重情重义,也不枉娘娘恩泽你,”他突然踱至书案左侧,从那口插着十几卷卷轴的青花瓶里,抽出一卷来,展开画卷看了一眼,这才重新卷起系好,递到他面前,“前两日,娘娘还念着你们小郎,亲自画了副丹青,让人送往你府上,没想到一忙起来竟耽搁了,既然今日你刚好在此,这幅画你便拿去吧,祝小郎平安顺遂,快高长大。” “臣多谢皇上。”顾星河双手接过画卷道。 “对了,娘娘在宫里孤寂,令夫人想要进宫探望,随时都可以来陪她聊天解闷。” 顾星河喜出望外地打了个拱,语气明亮了几分:“多谢皇上开恩。” 燕莫止瞥见他尚未收回的笑意,心头像被噎住了,嘴唇扯动,又淡淡的补充道:“朕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只是娘娘毕竟在气头上,如今,局势尚未明朗,未免节外生枝,暂且出此下策而已……提前令夫人将此话转告给娘娘,劝她别思虑过度,以免郁结伤身,还有,气候严寒,多保重凤体。” 顾星河从他稀松平常的语气里读出他的克制的关切来,心底到底松动了些,“皇上放心,臣会让内子转告的。” 燕莫止点了点头,闭上疲惫的眼道,“无事便退下吧。” “是,那臣便告退了。”顾星河说完便退了出去。 翌日。 楚芝捧了好几个包裹,佯佯地从禁卫的眼皮子底下入了顺宁门。 “阿姐,来看你了。”一入门,她便把东西交给了一旁的忍冬和仲夏,捉裙朝嘉月走了过去。 坐完月子的她,脸上又是胖了一圈,一张朝气的脸上红光满面,嘉月掀起眼皮打眼一瞧,便能知道她的近况了。 比起她的朝气蓬勃,嘉月就歪在那张美人榻上,屋里射不进阳光,显得有些阴冷晦暗。 听到她的声音,她才懒洋洋的坐起身子,眼睛弯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她糯糯道,“前两天听说阿姐被禁足就想来了,便央夫君询问皇上的意思,想到皇上竟主动开口,要我过来陪你聊天解闷,这不就来了吗?” 嘉月的眸子里并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仿佛是一潭死水,嘴角虽向上扬着,却有些有气无力的姿态。 楚芝一把拉过她的手道,“外面出大太阳了,日光晒在身上可暖和了,阿姐,还是不要闷在屋里,跟我到外面来吧。” “你倒是反客为主!”她说完才想起自己也不算是个主人了,心头不禁有些潸然。 她自幼活在这座深宫中,虽然不比外头自在,可她骨子底总有个执念,这个地方是她的家,如今眼看着快要到手,却又再一次与她失之交臂,她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只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楚芝手上施了力,把她拉了起来,“要不,让仲夏姐姐烫一壶酒?” 她如今有孕又怎能喝的了酒?这话不便说,只有攻击起他人,“就你这酒量,还学人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我酒量不济,不是还有阿姐吗?” 嘉月不由得失笑,“谁说我酒量好了?真要比,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楚芝见她终于有些云开雾散的意思,眯眼一笑,愈加卖力地开起玩笑来:“看来我还是有一样像了阿姐的。” 嘉月摇头一笑。 楚芝又道,“元元收到阿姐送来的满月礼,抱着不肯撒手呢,我先替他谢过姨母了。” 提起儿子,她的脸上又赫然多了分慈爱,嘉月不禁抬手捂着小腹,好奇问:“元元可还听话,有没有哭鼻子?” 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道,“小孩儿哪有不哭鼻子的呢,你是不知道,他时常大半夜就起来哭闹,怎么哄都不行,虽然跟着奶娘住在耳房,可隔着一堵墙,我听着都抓心挠肺的,总疑心奶娘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捏他!” 这样嚒,她又愈加发怵了起来,她脾气不好,没什么耐心,又如何能够应付得了软硬不吃的小娃娃? 两人说着,已在石桌前坐了下来,她吩咐仲夏端茶点来,楚芝追加道,“我从家里带了些茶果子,也拿出来吃了吧,另外的那些东西先放小厨房里,若是缺了什么,我再多拿些来。” “摄……皇上并没有短我什么,每日瓜果蔬菜,鸡鸭鱼肉都挑新鲜的送来,你就别费这个心了。” 楚芝这才抿了抿嘴角道,“阿姐还生皇上的气吗?” 她没有回答,反而借机打听道,“外头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已经过登基大典了吗?” “还没呢,还得过两天,”楚芝说着,又觑着她的神色道,“其实皇上没有对阿姐不敬的意思,想必是登基典礼结束,就会解了你的禁足吧……他还托夫君让我转告你,别胡思乱想,多吃多睡,好好保重身体。” 嘉月默然,正好仲夏把茶果子并上一壶热茶端了上来,楚芝便指着其中一碟橙色的果子道,“阿姐尝尝这个南瓜果子吧,这是府上的厨娘做的,不甜,连夫君都赞不绝口。” 小巧玲珑的果子,做成南瓜的模样,不用入口,这惹眼的颜色和造型便已经赢了,嘉月只好拿起一小块,浅咬一口尝了起来,没想到刚一入口,胃里却猛然泛起酸水,令她不自觉捧着心口干呕了起来。 楚芝刚产子也不过一个月,一见她如此,恍然想起自己当初害喜的日子,看她的瞳孔里又晃动了起来。 第六十六章 “阿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楚芝试探性问道:“要不宣太医瞧瞧?” 嘉月这“病”还真不好看太医, 她轻呷了一口茶,这才道:“没事,不过是有些肠胃不适而已, 一会就好了。” 楚芝迟疑道, “那这样的话,这些茶果子还是少吃些吧, 不好克化。” “嗯。” 两人又说了一回话,嘉月心头的云翳这才彻底消散, 便让人摆上一盘棋, 两人下到接近黄昏, 才道了别。 楚芝乘车回到府上时, 顾星河已经下值在家, 褪去官袍的他, 只穿着一件家常的直裰, 正抱着元元逗弄着。 “夫君回家啦, ”她换完衣服又洗净手, 这才抱过他手中的儿子,柔声道, “元元,阿娘回家了,想不想阿娘……” 刚满月的孩儿是最可爱的,脸颊肥肥嫩嫩的,让人忍不住想偷捏一把, 楚芝素来对小孩子又出乎意料的耐心, 恨不得把这团软肉颠来倒去地玩着。 顾星河侧眼看着她, 忽道,“娘子这么晚, 肚子可饿了?” “不饿不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娃道,“方才吃了一碟子茶果子,现在肚子还饱呢,晚上就不吃了。” “那怎么行?茶果子多是糯米做的,吃多了回头又肚痛,还是让厨娘给你熬点粥吧。” “也好。” 顾星河又问,“家里带去的茶果子都让你吃了,娘娘没有吃吗?” 楚芝摇头,“她只抿了一口,没想到却肠胃不适,我就劝她不要吃了。” 说完顿了一顿,无意间又追加了一句:“你是不知道,那模样倒有些像我当初怀元元害喜的……” 话没说完,顿觉失言,便讪讪地闭嘴打住了。 可这句无心之言却勾起了顾星河的回忆,他想起那日他进乾礼宫觐见的时候,从皇帝眸里窥探到他欲念,原本以为是他的一厢情愿,莫非…… 再说今日朝堂之上,他的一席话又实在意味深长。 楚芝见他沉默,以为他怪她嘴快,一下子便服了软,“夫君,我错了。” 谁知他却问,“你今日见到娘娘,她可还有什么异常吗?” 怀里的娃玩了一会有些困了,眼皮恹恹的,她便边轻拍他的背边道,“没有啊,就是我一进门的时候,她躺在美人榻上,有些郁闷的样子……” “那你说的肠胃不适,具体是什么状况?” “就是……”楚芝嗫嚅道,“不就和我那时候一样嘛……干呕,可又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过了会,忽然就好了……” 顾星河听完,面色有些凝重起来,“你可知今日皇上召见诸臣可说了什么?” “什么?” “他有意立娘娘为后。” “什么?”她不由得拔高了音量,怀中的娃儿被她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抽着气哭了起来。 “元元乖……”她一边在屋里踱着步子,一边慢慢地拍着他的屁股,心里却想起方才的那一幕来,莫非,这并非她在胡思乱想,阿姐真的有了孕,而且怀的还是新皇的骨肉? 他见她有些抱不动了,便伸手道,“还是我来吧。” 楚芝的手臂也有些酸涩了,便由他抱着,倒也奇,在他接过手的瞬间小孩儿便止住了哭泣,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楚芝拎着裙子在他身侧坐了下来,因为过分急切,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问道。 “我想,或许前些日子关于娘娘和摄政王的传言,倒也并非是子虚乌有吧。” 她不自觉压低了音量担忧道,“这……这怎么可能呢,阿姐是守寡之身,倘若被发现……那些臣子还指不定怎么口诛笔伐呢?那该怎么办啊……” “况且……阿姐是太后,新皇又怎能迎娶太后,这岂不是落人口舌……” 皇帝想立她为后,却是拿出了祖宗留下的律例的。 原来大盛的太?祖皇帝是有一半外域血统,而在他们的习俗里,兄长去世,弟弟是可以合法继承寡嫂的。 况且在大盛两百多年的历史里,因为权贵们三妻四妾,平民又娶不起妻,因而《大盛律》便鼓励过百姓这么做,而大绥律例大都承袭了《大盛律》,所以直到如今,民间仍有这么个习俗。 可一旦这个对象换成了皇帝,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所以,当他提及此事,朝中的声音各占一半,当皇帝的,不能肆意妄为,只能先就此打住。 当然,他也是一众反对臣子中的一员,可娘娘若是怀了孕,情况就不同了。 只要开始显怀,以她的身份,被冠以抹黑皇室的污名,头一个会被高架火台。 不过,他始终看不穿这两人究竟是怎样的相处之道,娘娘究竟会不会想二嫁为后,嫁给一个从她手中夺下江山的人?只有摸清了她的想法,才能化被动为主动。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6节 “先别担心,明日,你再进宫一趟吧,悄悄问一下娘娘的意下如何?” 楚芝点头答应,不在话下。 到了第二天,果真又准备了好些东西,一大早便出现在顺宁宫。 因为被禁足的日子实在是百无聊赖,嘉月便懒懒散散,到了快辰时才刚起床,昨晚睡得好,脸上还残留着被压到的红印子,脑袋里还没活络过来,坐在妆奁前发怔。 春桃和忍冬端来水侍奉她梳洗,正梳着头呢,仲夏便从殿外打帘而进,“娘娘,县主又来了,她还给你又带了好些东西呢。” 嘉月不禁失笑。 忍冬也扑哧一笑道,“娘娘,看来县主是放心不下你呢。” “我这么大一个人,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我看她家那个小人儿才需要她操心呢。”她虽存心拆台,却还是叫宣。 未几,仲夏引楚芝进了内殿。 楚芝见她穿着一袭天水碧的交领上襦,下系一条香色的花笼裙,还没套上外头的大袖衫子,腰间的宫绦一束,显得婀娜又挺拔。乌黑油亮的长发披散着,显得那张小脸愈加白皙了,下巴也尖了些许,仿佛是一朵琉璃花,漂亮却又易碎。 她便走过去,接过忍冬手上的梳子,一下下替她梳顺了鸦发。 “阿姐,我有话想对阿姐说。” 可她说完这句,便止住了嘴,嘉月旋即会意,回首屏退了侍奉的人,这才问道:“外头又发生什么事了?怎的一大早又跑一趟?” 楚芝停下手中的动作,捉裙在她跟前坐了下来,抬眸仔细将她端量了片刻,这才小声开了口,“昨日我回去越想越有些不对劲,但愿是我多心了,阿姐,你……是不是有了双身子?” 她是个生过娃的母亲,嘉月自知在她面前是隐瞒不住了,原本总以为她年纪还小,却没想到她早已生了这般灵敏的心思。 “皇上可有什么动作?”她弯了弯嘴角,不答反问。 楚芝立即明白过来,这是变相地默认了他与新皇的密事。 她觑着她的脸色,缓缓道,“昨日,皇上召见臣僚,提出了……要立阿姐为中宫皇后。” “哦……”她冷嗤一声,“原来他竟是打着这桩主意吗?” 楚芝见她眸里不自觉露出讥诮,心底已经有了猜测,“阿姐不喜欢他,那怎会……” “楚芝,你懂什么是孤立无援吗?亡国之后,我成了宫婢,单凭一个无权无势和我,不要说走到朝堂了,后宫之中每一个妃嫔,心情不舒坦了,都能踩上我一脚,我不找到一把称手的刀,又如何能够走到今天?”她说着语气骤寒,“不过,我还是看走眼了,以为他是一条忠诚的狗,没想到是一条狼。” 楚芝一个劲地点头表示理解,“阿姐太不容易了,换作是我,早就慌的不知如何,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的。” “那不知阿姐接下来想如何做?” 既然燕莫止有意那立她为后,那腹中的胎儿便更加留不得了,好在他提出这个提议,廷臣们绝不会轻易让他如愿。 只要抢先一步落了胎,断绝与他的关系,那么,他的计划便难以继续。 她的声音很轻,却轰的一声在楚芝耳边炸了开来,“你能帮我带点……药过来吗?” “阿姐不想留下他?” 嘉月暗暗掐紧大腿,点了点头。 “可是……”楚芝蹙紧眉心,“我听说自行用药会很危险的,你身边又没有个太医的什么的,这万一……” 她反而大笑起来,“不用担心,如今我都成了一个阶下囚,倘若不用我的命去赌一赌,又怎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反正,这个世上谁都有挂碍的人,只有我……孤零零的,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一尸两命而已,可我要是活了……有朝一日,说不定还能见到他死在我面前,岂不快哉?” “呸呸呸,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倘若你真出了三长两短,我头一个就会哭死的,你不是最见不得我哭吗?到时候我绝对吵得你不得安宁!” 嘉月蓦然笑了起来,本以为自己的身侧,除了这几个贴身侍奉的人,再也不会有人为她流眼泪了,没想到还有楚芝这种心思纯良的人,看来这个忙她是不肯帮了。 第六十七章 盉丘大军来势汹汹, 军报一封封如雪片般呈了上来,燕莫止刚看了两封,见局势紧张, 他指尖骤然一抖, 这才拆起第三封。 没想到信还没拆完,便有太监进来禀报, “皇上,顾銮仪顾大人有事求见。” 恰好赶着他心情烦躁的时候, 他不想再见他那张令他火上浇油的脸, “不……” 正欲说不见, 转念一想, 或许是嘉月那边有了消息呢。 他不禁苦笑, 如今从他的住处走到顺宁宫, 甚至还不用着一盏茶的时间, 可离得越近, 越需避嫌, 再说顺宁宫如今被围得铁桶似的,连他要悄无声息的溜进去, 也几乎不可能。 想要知道他的消息,还得拐弯抹角从他这个妹夫身口中得到,简直是令人啼笑皆非。 “宣进来吧。” 俄而,顾星河提着袍脚入内,缓步走到地心向他拜了下去:“臣顾星河参见皇上。” 由于此前对他印象不佳, 他决定晾他一晾, 于是绷着脸, 只顾着浏览第三封军报,连眼神都不曾瞟过, 仿佛当他是透明人一般。 顾星河倒也知道他必然厌憎自己,只得维持着姿势,耐心等他看完信。 本以为得等上多时,却不想他一目十行地阅完信,又重新将信折叠起来,这才调转眸光朝他看来,“平身吧。” “多谢皇上。” 他知道他的来意,也便直截了当问:“令夫人昨日又去了顺宁宫,想必是把朕要立她为后的消息透露给娘娘了吧?” 顾星河原本就想来刺探他的心意,当然没想过要瞒他,便拱手道:“回皇上,正是……不过娘娘她说……” 燕莫止猜到了结果,“她不愿意?” 顾星河愕然,心里来不及细想,只好应了声是。 他绕过书案,曼声分析,“顾銮仪也知近来边疆不太平,朕临危受命,为尽早稳固后宫朝堂而头疼,朕又没有三头六臂,难免顾此失彼,唯一的办法便是立一位德容兼备的中宫,而此前正与娘娘共事多时,对她为人还算得上了解,与其把后宫交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不如让娘娘承袭下去,你道是与不是?” 这倒是完全撇开个人,以家国大义出发,谁敢说一个不字? 不过谁都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顾星河却不能,否则,他便是辜负父亲临终所托了。 “那臣能斗胆替娘娘问一句话吗?” “你说吧。” “皇上看中娘娘仅仅是因为她适合中宫之位?莫非对娘娘毫无私心?” 闻言,燕莫止浓眉微拧,转过身来质问,“顾銮仪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质疑朕觊觎娘娘?” 顾星河徐徐道,“臣不敢,不过家国虽为重,可皇上的个人大事亦不能如此随便定下,臣只是为了皇上着想。” 他冷眸盯着他,忽而轻哼了一声,“顾銮仪,你什么时候学得跟那班文臣一样酸腐?” 顾星河不禁想起,此前他还未封燕王时,两人掌管整个京城的防务,时常针尖对麦芒地斗嘴,后来,他一路平步青云,而他则得罪先帝被贬,这才突现了尊卑。 而今他的一句话,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只是现下他成了皇帝,自己倒不便再出言不逊了。 “臣不过是不懂拐弯抹角而已。” “那朕反问你一句,”他步步逼近,垂眸睥睨着他,“你究竟是为了朕着想,还是为了娘娘着想?” 一句话令他顿时语滞,因为心头揣着秘密,怎么看都像是心虚。 他知道自己顿了片刻,足以令他醋意翻天,再迟疑一分,就算他伸手扭断他的脖子,也不足为奇。 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立马澄清道,“娘娘是大绥的太后,又是大盛的公主,作为臣子,替她着想不是应当的吗?皇上以为为何?” “你……”他心头猛然浮起泼天怒火,炙得他胸口隐隐作痛,旋即又明白他是在试探他的反应,如若自己反应过大,反而落入他的圈套,于是话锋直转道,“顾銮仪可真是忠心赤胆,日月可鉴。” 顾星河弯起嘴角道,“为人臣子,不过是分内罢了 ,皇上过奖了。” 见他一副反话正说的小人嘴脸,他只能一再克制,“顾銮仪还有何话要说吗?” 这是要赶人了,他只得又抛出一句:“是这样,其实臣今日是替娘娘来问这一句话而已,既然问到了,自然会让内子如实回禀娘娘,至于娘娘怎么想,臣也无法干涉。” 真按这话说,他这辈子是别想得到她原谅了。 他抬眸从他气定神闲的脸上反窥出他无言的挑衅,想必是他态度太过反常,已经被他洞穿了。 “令夫人尚有幼子要操心,况且现在气候寒冷,哪里能劳烦得动他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他立即接口,“皇上不必担忧,内子与娘娘关系好得很,自然是很愿意多陪娘娘聊天解闷的,这也是按皇上的嘱咐行事,又怎称得上辛劳呢?” 他也脱口道,“顾銮仪左一句娘娘,右一句娘娘,朕没见过令夫人,怎感觉你比令夫人还要上心?” 两个男人相对而立,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神里几乎要蹦出火来。 燕莫止见他毫不遮掩地对上自己的目光,正要回斥他一句大不敬,却听他缓声道,“皇上喜欢娘娘吧?” 他怔了怔,只听他又蹦出了一句,“皇上难道不想知道,娘娘是怎么看待你的吗?” 他心头太过震惊,以至于没再隐瞒,喉头动了动,声音里有几不可查的颤抖,“娘娘说什么?” “娘娘的原话,臣可不敢说。” “说!朕恕你无罪。” “那臣就说了……”他低眉顺眼地打了个拱道,“娘娘说:‘以为您是一条忠诚的狗,没想到是一条白眼狼。’” “顾星河!”他一把火登时窜到天灵盖,踅过身想拿起书案上的砚台丢过去,手刚碰到砚台,眼眶却先热了起来。 他两手撑在书案上,垂着头,紧咬牙关,压抑着体内翻江倒海的思绪,半晌他那宽阔的肩背,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弓了下来,也没了争斗的心思,“你退下吧……” 顾星河光是见到他的背影,便能感受出他临近崩溃的界限,再继续说下去,就是嫌命太长了。于是也没逗留,便退了出去。 燕莫止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整个人顺着书案滑了下来,一下子跪坐到了地上。 他坐拥万里河山,可失去了更多。 自从匆忙中做出了这个决定后,他每日都陷入懊悔之中,可前线和朝堂上的事情未定,一件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令他无暇再生出这种悲春伤秋的愁绪。 他揾去眼角的水渍,重新冷静下来,坐回宝座,他唤来了心腹,“忻王到哪了?” 忻王启程去封地的路途,一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回皇上,刚过云崖,正往旗山赶去。” 他垂着眸子,声音凛冽如窗外的北风,“嗯,到旗山就动手,记住,别人的命可以留,忻王必须死。” “是。”禁卫领命前去。 他又拿起明日登基典礼的章程仔细翻阅了一遍,免得出了岔子。 当他正式登基,嘉月便成了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可腹中的骨肉又不会等人,若不趁这次机会,一举立她为后,再过几个月,肚子开始显怀,便由不得他选择了。 这厢天人交战,到最后也没个结果,她们堂姐妹关系不错,偏偏他又与顾星河刚撕破了脸皮,难道又要他低下头去找他夫人充当说客? 翌日。 登基大典进行得很顺利,典礼散去,他又留下顾星河。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7节 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君臣二人,他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朕为昨日之事,向你道歉。” 顾星河愣怔当场,须臾才反应过来,他这是黔驴技穷,迫不得已,只能又找上他了。 “皇上不必如此,臣担当不起。” “请顾銮仪移步一叙?” 于是两人边走边谈,一直回到乾礼宫,入了书房。 燕莫止屏退众人,这才转过来,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顾銮仪不是想替娘娘问一句话?” 顾星河已有意料他会说什么,然而真正听到他说的这席话,是远超他所料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想必是克制了再克制,却是犹如巨石落入心湖中,一下子卷起千层浪来。 “朕撒了谎,娘娘于朕,就如同明月,朕是凡间俗人,原本自是……摘不到月亮的,可有朝一日,月亮坠入了海中,朕明知镜中花海底月不过是一片虚无,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海中……娘娘不是当朕是一条忠诚的狗吗,余生,朕依旧甘愿做她的狗。 “就算娘娘这辈子不肯原谅朕,那朕为会倾尽所有,护她一世周全。” 燕莫止说完,再度看向他,挑起嘴角问:“这样的保证,你满意了吗?” “舅爷。” 顾星河眸里闪过一丝讶然,旋即才笑了起来:“臣家里都闭口不谈的密事,皇上又是如何得知的?” “怎么,就许你拐弯抹角刺探朕和娘娘的密事,不许朕诈你一次?” 原来只是猜测吗,顾星河不禁愕然,原来自己竟被他轻易地套了话。 不讲武德!心头不禁又嘲讽他一句。 不过,既然被他猜了出来,也没必要隐瞒了,他回道:“臣很想知道皇上是从何处猜起?” 燕莫止的确只是猜测,因为嘉月与他走得过近,他不免每次见了他便失了理智,先入为主的想法也让他忘了去琢磨他是不是别有用意。 可他听说,他与夫人感情深厚,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嘉月有企图之心的样子。 可他却对他百般阻挠,这又是为何?他只能让人查探他的底细,这一查,竟让他查出个惊天秘密来。 原来,嘉月的母亲原本是顾家妇,后来才改嫁入了东宫,可她到底有没有留下骨肉,这却是查不出来了。 可以得知的是,嘉月的母亲入东宫后,顾灵运便未曾再娶,直到后来得罪了太子,这才被判了死刑。 顾星河名义上是顾灵运的侄子,可他对嘉月过分的关心让他脑海里浮现起一个荒诞的猜测。 是的,一切只是他的猜测,没想到,竟也是现实。 第六十八章 实际上嘉月母亲改嫁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牵涉到皇室丑闻,因而皇室下令封口,甚至不惜网罗罪名, 把得知真相的人全部处死。 在顾家更是统一缄口, 父母故去的顾星河,养在大伯父膝下, 以嫡次子之名养大。 这也是为何他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始终不想与嘉月相认的原因。 如今这个秘辛被一个外人捅破, 倒也算不上外人, 用不了多久, 他就会成为自己的妹夫。 即便他与嘉月没有相认, 按俗 , 他这个舅爷皇上他面前还可拿大一回。 再说, 皇帝的这个保证还是让他态度略为松动, 毕竟为了得到他的首肯, 一国之君的他低头在他面前认了错, 足以证明嘉月对他意义非凡。 还有另外一点,两人虽没当面挑破, 可心头装的却是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怀了孕的嘉月,已经不容她再继续拖下去了。 是以顾星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 燕莫止第二次在朝堂中提起要立嘉月为后,廷臣已不像一开始那般惊诧。 反对的声音也平息了些,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保持中立的臣子们, 燕莫止乘胜追击, 让钦天监算好最近的吉日,婚期就定在十日之后。 这个时间当然紧促了些, 不过因为边疆动乱,皇帝的登基典仪都能一切从简,婚仪当然也能,况且太后二嫁,原本就没有铺张的道理。 直到这时,燕莫止才寻得出理由去探望她,顺宁门的那些禁军早已撤下,嘉月当然也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为免被人看出端倪,她仍是深居简出,几乎还是窝在她的顺宁宫里。 这日燕莫止散了早朝,正要返回乾礼宫时,半道上骤然转了方向,从另一条甬道拐入月洞门,直直地朝着顺宁宫的方向走来。 现在他一出行,身边便跟了一串奴才,走到哪都不方便,夜里不便出现,只能趁着大白天里才能名正言顺地看她一眼。 他缓慢踱着步子,心头缠绕着千愁万绪,可脸上要表现得漫不经心,表现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垂怜。 好在他长了一张冷脸,从不显山不露水,就连身边侍奉的奴才也未察觉出有异。 大概是他走得太过缓慢,跟在他身侧的奴才李浑暗暗觑着他的脸,误以为他不大情愿,于是自作聪明地问:“皇上是不是不知见了娘娘该说什么?” 他瞥来一个冷漠的眼神,“怎么?你知道?” 李浑躬下身子道,“奴才虽算不上是个男人,可倒也还是长了男儿心,对于姑娘,说不上十分了解,却也是能看透一些的……” 他眉骨半挑问,“怎么说?” “那奴才就说了,说不好,还请皇上宽饶……” 他隐有不耐地斥道,“废话一箩筐!” 李浑只得赶紧道来:“就比如,姑娘们都喜欢像三月春光那般暖和近人的男人,皇上,您这般玉树临风,要是多笑笑……该有多好。” 竟是些馊主意,燕莫止冷声打断了他,“不必再说了。” 说话间已到了顺宁门。 李浑正张口要扯起嗓子道:“皇……” 他罢手道,“你不如先回乾礼宫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又生气了,但作为奴才,李浑很有觉悟,当下便蔫了下来,低声求饶,“奴才知错了。” 燕莫止拔腿进了顺宁门,李浑忙不迭跟上他的脚步。 他才往里走了两步,骤然感到腿部一阵寒意灌了进来,风一刮过,刺骨的寒一下子钻进了骨缝里。 慢他一步进来的李浑也遭了殃,不过对比起来,还是不及他惨烈。 原来是柴唯刚浇完花,剩下半桶水,直接往门口泼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把他泼成半只落汤鸡。 一见到来人,柴唯吓得魂不附体,抖如糠筛地跪了下来,“不知皇上驾到,奴才死罪!” 燕莫止半边袍子湿透了,湿重的布料裹在腿上,又是大冬天里,这黏腻的感觉更加让人不舒坦了。 他目光扫了他一眼,若不是见他双腿打摆打得厉害,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他的蓄积报复了。 “起来吧。”他淡声道。 柴唯赶紧磕头道谢,“奴才多谢皇上。” 他收回目光,举步往殿里走去,一路上春桃、仲夏等人见到他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李浑朝她们比了噤声的手势,她们才无声地朝他福下身。 眼皮耷拉着,自然便见着他袍角湿了,上面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 气氛骤然转冷,三人正心头徘徊着要不要适当关怀一下,可想到娘娘,嘴皮子动了动,竟都没有发出声音。 燕莫止倒也不在乎,只问:“娘娘这程子,可有吃好睡好?” “有……” “没有……” “娘娘不清……” 一开口,三张嘴说出了三个不同的答案,才开了个头,又纷纷闭了嘴。 得,他算是明白了这几个奴才对他意见颇深,奴才都如此,更何况主子了。 不过他知道这几个跟在她身侧十几年了,对她的忠心倒是不能怀疑的,是以他也没有怪罪她们。 “娘娘现在在干什么?” 这回再也不敢撒谎,便道:“回皇上,她在书房临帖。” “朕看看她。”他说着已经迈入殿内,李浑当然也要跟着,却被春桃堵住了去路。 “这位公公,不知您贵姓?” “免贵,咱家姓李。” 春桃笑道,“原来是李公公,奴婢看您袍子也湿了,娘娘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若是沾上寒气,就不好了。” 李浑点头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仲夏接着道,“气候严寒,李公公还是随奴婢到偏殿来吧,奴婢让柴唯来伺候您换下湿衣。” 李浑勾头朝里看了一下,见里头没有动静,转念一想,人家现在是只差举行婚仪的未婚夫妻,跟前杵着个人,反倒不便了。 于是和善一笑道,“有劳姑娘。” 那厢的燕莫止兀自穿过明间,走到书房门首,抬手挑起帘子,许久没来,心头蓦然闪起一丝昏天暗地的恐惧来。 自从他逼迫燕申禅位之后,两个人还没有过独处的机会,如今大势已定,再提及这桩旧事,都是上位者的强词夺理罢了,非但不能令她释怀,反而会更加重两人的芥蒂。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透过帘子的罅隙往里望了过去。 一个娟秀的身影便端正地坐在翘头案前,低头临着帖子,冬日的阳光轻柔地抚在她身上,削弱了她的锋芒,更令她周身都沐浴着一种母爱的光辉。 不过,这大约是他的错觉罢了。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悄然凝着她一动不动。 嘉月抡了抡酸胀的小臂,余光才发现门帘半挑着,便扭头望了过去,却见门帘啪的一声掩了回去,可到底慢了一步,那双黑如寒潭似的眼,还是落入了她的眼。 她心头猛然一缩。 脑里却无端地飘到几年之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的她是燕无畏的宠妃,提了小食上乾礼宫给燕无畏,因为他召见臣子,便只能坐在偏殿等他。 俄而一个芝兰玉树的身影从殿内出来,她从暗自感慨他身段气质不错,到惊恐于他那道狰狞的疤痕,可最难忘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狭长,眼皮又很深邃,墨色的瞳仁显得有些淡漠,又令人看不穿。 可如今千帆过尽,再见到他这张可憎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8节 “既然来了,躲着做什么,莫非敢做却不敢当?”她鼻间轻嗤道。 燕莫止这才硬着头皮打帘进来,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像是刚初登大宝的皇帝,反而像只落了汤的丧家之犬。 嘉月不耐烦地牵袖研墨,恨不得把那块墨条当成他来磋磨,一圈圈转得沙沙作响。 他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来吧。” 嘉月倒也不客气,把墨条丢给了他,便重新坐回圈椅里,抱着双臂斥道:“好好磨,磨坏了叫你赔!” “好。”愿意和他说话,便是个好的开端。 他牵袖研起墨来,嘴角甚至几不可查地扬了扬。 嘉月看着他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心头又不称意了,一股郁气在胸口乱窜着,烧得她浑身不舒坦。 “算了,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哪敢劳烦皇上替我研墨啊……”她又丢下了一句酸不拉几的话,果然,话音甫落,见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 “嘉月……” 嘉月这才想起,她与他的婚仪,过了今日便只剩下九日了。 难道余生都要这么度过吗?现在屈服,与他扮一堆恩爱的夫妻,是不是会更好过些? 可凭什么要她屈服? 她垂着眸又重新提起笔道,“皇上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说,那我就要练字了,恕不奉陪。” “嘉月,”他踌躇着说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平息你的怒火,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不过,眼下赤随岌岌可危,你是个蕙质兰心的人,你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皇上不必解释给我听,我只知道,但凡你有将我放在眼里,不会做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再说—— “你更不必说得你好像无路可选,是你打从心里就不服我掌权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解释下去,很难不说不会吵起来。 燕莫止只能强压下卡在嗓子眼的“辩解”,声音又软和了几分,“这件事我确实有错,你想骂就骂吧,我不会反驳。” “我才懒得骂你,只要你别再惺惺作态,我也不会上赶着找你不痛快。”她说着绕过翘头案,踅到暖炕前落座。 眸光一瞥,这才发现他袍角不知何时,竟湿了一片,暗沉的颜色分外刺眼。 她脑海登时闪过一个念头,这又是什么苦肉计? 第六十九章 燕莫止觉察到她的目光, 脚心有些不自在的绷了起来,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那厢的李浑已换了身干爽的衣服, 正想一睹传言中那个绝代芳华的娘娘, 便寻了由头让忍冬帮忙引路,无声地入了明间。 当然, 帘子是断不敢随意掀开的,于是踹着两手站在书房门口, 竖起耳朵, 仔细听着, 书房里安静的诡异, 他就知道, 皇上不懂讨女孩子的欢心。 于是清清嗓子, 隔着帘子喊:“皇上……” 有人打破了尴尬, 燕莫止的脸色才和缓了些, “有事直说。” 正事是没有, 不过他顺口便扯了一个,“外面下雪了, 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要不……您先再待会儿?” 说完,他不禁暗自佩服起自己来,如此体察君心的奴才,怕是没有几个了吧? 也是鬼使神差间, 燕莫止觉察到他的用意, 又想起他倒是个机灵的, 有他在,说不定还能替他解解围, 于是唤他进来。 “春桃——”嘉悦见状亦是扯起嗓子喊道。 于是就在李浑入内后,慢一步赶过来的春桃也赶紧先进了书房。 两队人正面相对,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左侧是气定神闲喝着她的普洱茶的嘉月,和她身侧那个冷着一张脸的春桃。 右侧是局促地站在地心的燕莫止,和他不明所以的奴才李浑。 李浑自进书房后,便朝上首的明艳的妇人行了礼,“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这才偷偷掀起眼皮看她,只见这个年轻妇人长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举手投足,更是有一种超脱凡间俗人的美感。 怪不得皇上要娶她为后,他心头暗叹了一声,只是她蛾眉微蹙,一双波光潋滟的眸里怎么有种不善的情绪,再看他身侧的宫女,也有一种同仇敌忾的错觉。 于是他的目光流连在帝后之间,正要从这诡异的相处模式中琢磨出点什么来时,确定耳边,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李浑。” 被叫到名字的他,魂都丢了半边,战战兢兢地垂下不该看的目光,猛然间,他袍角居然还湿着。 屋里通着地龙,一冷一热,上面的水迹已被烘的半干,只是那道暗色依旧有些瞩目,再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这身干爽的衣服,做主子的裹着一袭湿衣,做奴才的反倒换好了衣服,岂不是找死嚒! 他心头一阵懊悔,自己只顾看戏,竟把这茬给忘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又转念一想,皇上在顺宁宫又没有换洗的衣物,更不能委屈他穿着太监的衣服,是以赶紧开口找补道,“奴才在,皇上,您在此先等着吧,奴才马上回乾礼宫给您再取一套干净的袍子来。” 话音甫落,也不等他回应,便撒开腿逃命似的离开了书房。 嘉月向春桃瞥去质疑的眼神,春桃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她心头不禁又暗忖,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一个皇帝,还让奴才弄得如此狼狈? 不过她心肠比铁还硬,不过是被泼了水,又怎能让她为他掀起半点波澜? 不过脸上倒还不能做得太绝,便吩咐春桃:“天寒地冻的,皇上又是金尊玉体,受了寒可怎么得了?快去熬一碗姜茶来吧!” 燕莫止最受不了她状似关怀,实则句句带刺的话,便开口谢绝,“不必劳烦,我自幼长于乡野,皮糙肉厚的,这点倒不妨事。” 嘉月扯起嘴角,慢吞吞地搁下茗碗,扭着腰肢走到他跟前来,“好吧,姜汤不喝便算了,不过这身湿衣服得尽快脱下来,否则黏在身上,寒气入侵,可就不好了。” 说着,她的手已伸到了他的衣带处,“让臣妾侍奉您宽衣吧……” 燕莫止仿佛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肩膀一缩,下意识倒退了两步,脊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缓了缓才开口,“用不着劳烦你,我自己来。” 说完,他抬袖扯下衣带,正要褪下外面的直裰时,眸光却瞟向了春桃。 “我不习惯别人看着,你还是让她出去吧。” 嘉月朝春桃使了使眼色,春桃会意,这才打帘出去。 他这才褪下外面的直裰,因为气候寒冷,里面又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贴里,贴里虽也是半湿了,可到底不如外面的直裰严重,便适可而止地住了手。 嘉月瞥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悠悠地踱回暖炕坐下,这才想起把他晾在这到底不好看相,若是被他那个奴才知道,再嘴漏叫那班言官知道,那就不大好了。 思至此才扶了扶鬓道:“皇上也坐吧,回头臣妾要是被那班言官扣上帽子,参上一本,那臣妾就更加无立锥之地了。” 他几步走过来,隔着炕几,在她右侧落座,急欲解释,“没人敢参你的本,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嘉月揉了揉耳垂,顺着摸到那只耳珰,底下的石榴石轻微晃着,艳得滴血,也映出她充耳不闻的残酷,她朝他飘来一个狐疑的眼神,又似笑非笑地摇到多宝阁上的玉器上了。 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她面前立下的保证,每一个誓言都被他亲手摧毁了,不怪她要露出这么鄙夷的表情,原本就是他在她这里消耗掉她所有的信任。 没见到她时,每一刻都度日如年,可真正见到她时,他竟也是相同的感受,她每一个漠视的眼神,每一句戳心窝子的话,都让他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她身侧,接受她的凌迟。 他抿了抿唇,默了半晌才又拐弯抹角道:“听说你肠胃不适,近来还吃得下饭吗?” 嘉月道,“近来胃口倒还尚可,只要皇上别出现在我面前给我添堵的话。” 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李浑磨磨蹭蹭拿来了衣服。 燕莫止换完衣也不再停留,转身叮嘱她要多保重身体,便拔腿走了出去。 外头还簌簌下着小雪,李浑给他撑了伞,他踩着雪慢行着,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深吸了口气,刀子一般的冷气钻进了五脏六腑里,比起将才一室如春的室内,却是多了股痛快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继续吐纳了几口气息,这才回了乾礼宫。 翌日是纳征,也就是下聘,嘉月娘家没什么人,仅剩的姑母一家走得也实在太过疏淡,因而一箱箱的聘礼从各个库房精心挑选了最金贵的布匹玉器等物,当然,像传统的梳子、剪刀、尺子、压箱钱等,一概俱全。 箱笼却不是抬往广阳,而是直接挑了送到顺宁宫来。 十几口箱笼,每个都沉重无比,需得两人才抬得动,堆在明间里,几乎没有了落脚的余地。 仲夏春桃清点了一遍,见皇上如此铺张,不禁暗暗结舌。 清点完银子,嘉月却懒得看,让他们担回库房。 她不禁苦笑出声,她刚挣出一个牢笼,没想到,却还是成了另一个人的金丝雀。 她再一次把自己嫁了出去。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聘礼,婚期虽然在即,可流程却一个也没少。 又过了几日,婚服也织好了。 虽然时间短促,可那凤冠霞帔却依旧缝制得很精致,赤色的诃子裙上绣着石榴百子,最外面是绿色的缎面大袖衫,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朱红的翘头履上也是绣着百子千孙的纹样。 她让忍冬翻皇历,这才发现,原来第二天就是婚期。 这么多天了,他居然再也没出现过,不过,一想到明日,她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平日可以避着不见,昏礼显然不能,不仅不能,到了晚上还得洞房。 再说,自大盛以来,帝后成婚,皇帝也破天荒地得以休沐三天,在这三天里,帝后同居坤安宫,直到三天后,才各回各宫。 因为帝后多是政治联姻,婚前两个陌生的人,老祖宗为了两人能迅速地生出感情,也是费劲心机,当然还有一点,便是为了早日诞下皇嗣。 不过,于嘉月而言,皇嗣早在腹中,这三日的相处,便成了煎熬,她已经在认真地琢磨起明日应当以何种态度去面对他了。 心头抗拒,睡觉也不安稳,到了后半夜睡去,却是醒不来了。 天还没大亮,刘夫人便侯在了顺宁宫外,她是刘太师的夫人,也就是上有老,下有小,阖家幸福,品行也无可挑错的“十全妇人”1。 眼看日头都已经升上当空了,那头的新娘子还没醒,可对方毕竟是皇后,她说也说不得,只得旁敲侧击地问仲夏,“敢问姑娘,娘娘准备好了吗?” 仲夏进来复述了刘夫人的话,嘉月这才悠悠转醒。 其实她早就听到外头的动静,却故意延挨到现在在起,从前她恪守规矩,事事想力求做到最好,可今日她却有些倦怠了,她不要做一个完美的“假人”,她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洗漱过后,她又懒洋洋地喝下 一碗甜羹,重新漱了口,这才宣太师夫人进来。 —————————————— 1为出嫁女子梳头的妇人。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59节 第七十章 仲夏引刘夫人入了内间, 刘夫人先是对着坐在妆奁前那个身着嫁衣的倩影福下身子道,“老身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是刘太师刘夫人吗?”她并未转过身, 只是对着铜镜问, 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是,这才道, “那快起来吧。” 刘夫人道了谢,这才缓步走到他跟前来, “老身是来给娘娘梳头的。” 说着, 半掀眼皮暗自端量起眼前的这个美人来, 只见她长了一张朱唇粉面, 身形看上去削瘦, 可脸颊却是丰盈的, 白皙通透的肤色仿佛泛着一层珍珠光泽, 听说娘娘已二十有四, 怎么看都像是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 顺着往下是蝤蛴般的脖、精致的锁骨, 和胸前雪白玲珑的山峦。 心头不自觉叹了又叹,怪不得先皇痴迷成那样, 新皇一上位也要立她为后,长了副欺霜赛雪的模样,有几个男人为她折腰,倒也算不上稀奇。 “刘夫人?” 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盯着她愣了许久, 忙回过神来道, “老身在。” 嘉月满不在意道, “不是要梳头吗?那便梳吧。” “是,是娘娘天生丽质, 老身一时看迷眼了,还请娘娘恕罪。” 嘉月还没开口,春桃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刘夫人何罪之有?您说就娘娘的容貌,走到哪都能让人看迷了眼,难道娘娘要一个个治他们的罪不成?” 忍冬附和道,“正是这个理!” 刘夫人舒了口气,趁机便恭维一番,“没想到老身活了这么久,还能有看姑娘看痴迷了的时候,也就只有娘娘您了!” 嘉月笑而不语。 刘夫人接过忍冬递过来的梳子,抖抖袖子,“老身便开始了。” 一抬手把梳子穿到乌黑的头发之后,缓缓地一梳到底,口中念念有词:“一梳举案齐眉——” “二梳比翼双飞——” “三梳富富贵贵……” 嘉月的头发虽然浓密,但发质却又十分柔软,就像一匹精美的缎子,在刘夫人手中翻来覆去,转眼之间,便盘成了一个同心髻。 接着又插上各种金笄、华胜、步摇等,因是婚仪,自然比平日里要隆重些,刘夫人恨不得把所有金饰插了上去,最后还是嘉月扶了扶鬓,报怨太沉,这才止住了手。 发髻梳好了,春桃和忍冬也不敢再耽搁,拿出粉扑替她施了脂粉,用螺子黛勾勒出一双远山眉,再揭了玫瑰口脂的盖子,蘸取了一点轻抹在她的唇瓣之上,最后又拿出了极细的狼毫,蘸了一点,在她眉心勾勒出一枚花钿来。 套上最外层的大袖衫,亲迎的队伍便到了,皇室娶亲不像民间,没有敲锣打鼓,皇帝也不会屈尊降贵来接人,不过是派了使节来接罢了。 听到门首的太监扯着嗓子道:“亲迎队伍至,请皇后娘娘移驾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扶着嘉月出了顺宁门,却见门首一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男子,身姿伟岸,丰神俊朗,不是皇帝又是谁? 再仔细一瞧,他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也不知用了什么东西遮掩了过去,居然一点痕迹也见不着了,他五官长得深邃,鼻梁又格外笔挺,少了这道疤痕,脸上也不似之前的冷硬,大约是人逢喜事,面相柔和了不少,像春风吹皱了的一池碧水。 嘉月以扇遮面,不清楚情况,可感受到春桃忍冬搀扶着她手均是一阵紧缩,便猜测是他亲自来了。 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春桃忍冬会如此激动? 她挑唇一笑,心头却掀不起波澜,就算是他亲迎又如何?顺宁宫和乾礼宫离得也不远,真派了个使臣过来,那才叫人诟病不够真诚呢。 “皇后。” 嘉月垂着眸子见到却扇之下,蓦然出现了一只宽厚的大手,他熟悉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落了他的脸面,她倒也落落大方,便伸过手去,任由他牵着自己走。 他大掌几乎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见她裙裾曳在地上,登时提心吊胆,止不住又攥紧了一些,经过门槛下了台阶,声音更是不自觉的提了起来:“当心门槛,慢点……” 嘉月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是怀孕了,又不是残废了,他这个谨小慎微的模样,是恨不得昭告天下,她腹中早已怀了他的皇嗣吗? 总之,对一个人记恨起来,他怎么做都是错的。她心头郁结,只能告诫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想忍,可是一想到腹中那个孩子,自己成了弱势的一方,她又忍不了了。 好在天人交战间,队伍已经出了宫门,他将她扶上了凤辇,自己便翻身骑上一匹枣红大马,徐徐地走在前面。 浩浩荡荡的婚队经过的地方,旌旗猎猎,只有部分经过筛选的百姓才被允许在两道旁瞻望皇家婚仪,只见队伍上有持节官、持暗官、尚仪等充当赞导、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在其中,虽没锣鼓喧天,可马蹄声整齐有素,却也十分盛大。 最显眼的当然是皇后的嫁妆了,百姓心头都明白,皇后的娘家早已凋零,可睁眼见着,那大大小小的箱笼加起来,一眼都望不到尽头,少说也有上百来抬吧! 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这才回到坤安宫,行完祭礼后,皇后便被安顿在后殿的寝室里,皇帝则要宴请群臣,落下半晌,却先暗中吩咐了内侍,端了菜肴送进内殿。 按传统的昏礼来说,新娘子是要保持空腹以免御前失仪的,只是嘉月怀了孕,自然不能如此,燕莫止又怕她饿着,竟备下了一桌子的菜肴,并且酒水也细心地让人换成了甜羹。 奴才们见着,暗地里艳羡不已,只夸赞皇帝体恤皇后,却不知背后还有这道隐情。 嘉月倒也没客气,一回到寝殿便拆下死沉死沉的头面,吃饱喝足,又吩咐仲夏把床上的桂圆花生红枣打扫干净了,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副叶子牌来。 主仆二人打了会叶子牌,却不知天色已黑,一轮圆月已悄悄升上了夜空。 燕莫止的筵席散得早,一散席便往后殿赶来,身上沾了酒气,怕又惹她厌烦,先是吩咐备水,盥洗了一遍才过来。 一入殿,却见充当赞者的尚仪垂着手站在门边,里面的隔扇却是掩着,尚仪赶紧给他行礼道:“下官参见皇上。” 他瞥着隔扇问:“怎么回事?” 尚仪只好硬着头皮道:“皇后娘娘不让下官杵在眼前,把下官打发到这来了。” 他沉吟道,“她那是对朕有些芥蒂,尚仪不要介怀。” 尚仪哪想得到堂堂的皇帝竟替她为自己道了歉,顿时一阵惶恐道:“皇上言重了,皇后娘娘也不曾苛待下官。” 他点了点头,又吩咐:“朕前边筵席上酒喝多了,有些头痛,合卺酒你便偷换了清茶来代替吧。” 尚仪听他说话声音十分清晰,脸上也不见半点醉意,心头纳闷,可又不得不点头照做。 他径自走到隔扇前敲了敲门,“皇后。”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隔扇才被打开来,仲夏对他福下身子道:“奴婢参见皇上。” “免礼。”他随手掏出了几枚铜板道,“去吃点喜酒吧。” 仲夏受宠若惊地接过铜钱道谢,回头看了看嘉月的眼神,见她颔首,这才走了出去。 接着是却扇礼,扇子一挪开,见到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这才省的春桃忍冬为何激动成那副模样。 她心头一皱,脸上更是没有一丝羞怯之色。 尚仪看在眼里,心底默默称奇。 接着“合卺酒”喝得也是格外安静,连尚仪也觉得受不住这凝固的气氛,做完了一切便赶紧退出去了。 隔扇重新掩了回去。 嘉月这才转身从床里侧的柜子里又取出一条被子来,猛地一下扔到了他头上,“请皇上在那张矮榻上讲究几天吧,再过几天,你便能回你龙榻上睡了。” 他接过来,默默走到那张矮榻上坐下,正欲开口,却见她已放下帐子,一头倒下睡去了。 他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所有的情绪杂糅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他认命地躺了下来,沉吟许久道,“嘉月,你可以怨我恨我,可我求你,别遗弃我们的孩子,既然他来了,求你生下来,让我们好好扶养他长大……” 她想起被他算计的那个夜晚,心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旁边的枕头便用力扔了过去,“燕莫止,你还有脸说这话吗?” “若不是你害我怀了孕,让我成了不得见光的影子,你以为你能如此顺利地坐上皇位?” 他想起她酒醉的那晚,分明是她缠着他不放的,也是因为她的那醉话,令他一直记到了如今。 她摸着他的脸说:“这张脸嘛……尚可……” 作为一个武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本,是她夸了自己,那晚,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看待一个有情郎。 明知道是她的胡言乱语,他还是当了真,是以,他想用真实的面貌来迎娶她,不想再对她有所欺瞒。 可是她的目光却懒得在他脸上停留了。 到了今日才知道,她对他的误会不止这一桩,两桩误会凑起来,便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急起来,撑起身子解释道,“这件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夜我送你回了宫,是你喝醉了酒,扒着我不放……当然,是我没禁得住诱惑才酿了苦果……” 嘉月脑里闪过一些稀碎的片段,荒诞的梦里她仿佛纵、驭着他,她总以为这是个梦,毕竟这和现实的她全然不同,经他这么点破,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原来,这并非是一场梦,而是她残存的记忆。 她心头略微松动了些,可还有另外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她抿紧了唇,把被子拉过头顶,隔绝了他继续想解释下去的话。 一床一榻,她转身对着墙面,而他盯着她朦胧的背影,两人都不再开口,却也没有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一夜无眠。 第七十一章 天色将亮未亮。 燕莫止半蜷着身子窝在榻上一夜, 半边身体都麻了,干脆翻身坐了起来,将铺盖折叠好。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床榻之上那个婀娜的身影窸窸窣窣翻动了一下, 他扭头望去,见一只玉臂钻出了帐幔, 白嫩莹润不见骨感,一只绿油油的玉镯就这么套在手腕中, 尽显主人身份矜贵。 呕着气绷了一晚不曾翻身, 想必这会才真正地睡着, 他叠完被子, 抻直腰坐在矮榻前, 凝着朦朦胧胧的身影, 不敢扰了她的好眠。 只是这被子却该放回原位, 否则被人发现便不好了。 于是又略坐了会, 待她呼吸匀停, 这才抱起铺盖,蹑手蹑脚地走向那张架子床, 在床前驻足,挑起帐幔挂上金钩。 一张秾丽的美人面就这么显露了出来。 只是,睡姿却四仰八叉的,颇有些孩童的稚气,一张红唇一张一翕地吧嗒了两下。 他又好气又好笑, 睥睨万物的人, 连睡姿也这般霸道, 一张床都让她占了,他要是睡在她身侧, 恐怕得被踢到床下去了。 心头又泛起了苦涩,就算是被踢下床,也有打情骂俏的情?趣,他这是连床都没资格躺,更枉论其他了。 又坐了须臾,视线在她身上流连着,见她抬起手,呼吸一下子便骤停了。 可见她只是抬到脸颊边,拨去那根挠得她痒痒的发丝,顺便把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 怕她惊醒,他不敢再耽搁,避开了她的脚,从床尾上爬了上去,拉住了里侧柜子的铜环,还没拉开柜门,便听一声凉透脊背的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我……” 他刚开口,心窝却忽地一记骤痛传来——她的脚踢得又重又狠,几乎把他踢得趔趄。 回过首,见她柳眉拧成了一个结,唇缝里缓缓挤出了几个字:“这床是你能上的吗?给本宫滚下去!” 他捂着胸前轻喘,喉头泛起一点腥甜,闷声咳了咳,这才解释道,“我只是想把被子放回去。” 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拉开柜门把被子塞了进去,又重新阖上了柜门,被烫到似的滚下了床。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60节 他掖着两手规规矩矩站在床边,仿佛一个被长辈训斥的少年,“你别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方才被激起的咳嗽,一时半会难止住,他屏着气忍着,半晌却还是掩住嘴,极为克制地咳了起来。 嘉月听到他的咳嗽声,不由得又被勾起一些愁绪游丝,心头闷闷的,像缚了一张网,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轰的一声窜到天灵盖的怒火,眨眼间消散得干干净净,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近来的情绪总是收不住,气的时候一点就着,迟来的伤心却是无穷无尽的,她厌恶这样阴晴不定的自己,又不知道为何竟控制不了住自己的脾气? 每次情绪失控的时候,他总是被成了她磋磨的对象,就像现在,他偷摸着想把被子放回柜里,也成了他的错。 听到他的劝解,心头又更加不是滋味。他怎么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都是他如此才更加骄纵了她的脾气。 “别哭了……”他掏出了手帕,递到她眼前来。 嘉月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痕,见到那方帕子,心头更加抽搐了起来,于是扯过帕子揾着脸上的泪迹,语气却故作冷硬道:“不必你管,你离本宫远点!” 燕莫止暗地里向郎中打听过,怀孕的妇人情绪多有失控,可时常动气伤身,也会影响腹中胎儿。 得知她身体的变化,他愈发迁就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来。 “你不想见我,我便离得远一些。”说着盯着脚下的金砖,往后退了好几步,在屏障边上停了下来。 目光扫过去,她依旧坐在床上哭得抽抽噎噎的,泪水像是开了闸似的,怎么也收不回来。 他动了动嘴皮,又苦心劝道:“我听闻有了身孕,情绪会敏感些,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必自责,不过为了你和腹中的骨肉着想,还是多出去走走散心吧。”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怀孕的事,嘉月早有猜测,倒也不算意外。 不过奇怪的是,被他这么一说,那些仿佛没有边际的愁绪也便消失觅迹了。 她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湿答答的帕子揉成了一团又扔回了地上,接着悠悠地拉过被子将自己包裹成一个茧。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床前,弯腰捡起那方帕子,又自觉地退回了原位,“天还早,你再多睡会儿吧,我就在外间,有事那便叫我一声。” “你……”她翻身过来,乜着他,喉咙又有些哽咽,“你不生气吗?我这样对你!” 他笑了笑,“我气什么?我只是担心你。” “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他墨色的瞳仁里又化成了一滩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是令无数人折腰的寿城公主,是我卑劣的使了手段,才把你留在身边,我很珍惜这门来之不易的婚事……” 她心头仿佛被焐得难受,“燕莫止,总有一天你会受够我的脾气。” “那你敢不敢和我试一试?” “有何不敢?还有本宫不敢的事?”话音刚落,忽觉中了他的诡计,她又懊悔自己嘴快,把头埋进了被子里,指着外面吼道,“你出去!” 燕莫止也知道,如今能让她好受的,莫过于自己消失在她眼前,于是默默地走了出去,还将隔扇也轻轻地拢上了。 不过闹了这么一遭,嘉月也彻底没了睡意,见窗屉外渐渐亮堂,干脆下了床,套上软鞋便踅了出去,隔扇外有书案,他便坐在案前看着一卷密函,眉心深锁着,薄唇更是抿成了一道直线。 大抵又遇上棘手的事了,不过后宫无权干政,她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隔扇前略站了会便打算踅回去了,没想到脚心刚挪动,却被他叫住:“嘉月,你来。” 她踯躅了一下,这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他起身让了座,自己另搬了张梅花凳在她下首落座,而后把密函交给她看,她接过函件,一字一句阅完,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指尖攥得发颤,扭过头,愣愣地问他:“怎么会这样?” 函件正是刚刚呈上来的军报。 最新的战况,卡尔罕所向披靡,已经攻占了赤随的高地,更重要的是,他仿佛提前得知了朝廷的动态,雷将军的调虎离山不仅被他一眼识破,更让他反将一军,损伤惨重,连雷将军也身中冷箭,不治而亡。 “卡尔罕自幼领兵,横扫草原,此次又是新王即位,士气高涨,照眼下这情况,恐有些不妙。” 嘉月并非省的儿女情长的人,因出身皇室,家国于她,便是两肩沉沉的重任。 这会子,私仇只能放下,她问,“那你想如何?” “敌军想进攻,讲究速战速决,可我们身为防御的一方,却不能急于求成,反而要尽量拖住敌军,耗尽他们的士气。” 他说着望向她,又慢慢地补充道:“雷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他牺牲了,我自当得去替他收尸。” 嘉月猜到了,无论他与她之间的恩怨如何,扪心自问,他还算得上一个讲孝义的人。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你就去吧。” 燕莫止是已经下了决心,可也想让她参与到其中来,“我已经召臣子过来商议此事,等下你别走。” 她不冷不淡道,“皇上和臣子议论军政,我杵在那里怕是被人说后宫干政吧……” 他反问一句,“你蔺嘉月也怕人参奏吗?” 她当然不怕,不过是心头还有些酸意罢了,却也知道自己又在无理取闹,再不敢反驳。 盥洗毕,朝臣也都到了,于是二人一起移步到了前殿。 众人见皇帝不怒自威,再看他身侧竟然还跟着皇后,脸上亦是带了威严之态,个个睁大了眼,难以掩饰脸上诧异的神色。 按说,帝后大婚,皇帝也要休沐三日,怎么这才第二天,一大早,皇上就火急火燎地召见了一干臣子? 众人心头疑惑,再观帝后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只能猜测是边疆出了事。 果然,待诸臣站定,上首的皇帝便开了口,“今日接赤随发来的密函,盉丘大军已经攻下赤随高地,而且……雷将军也中了冷箭,不治身亡。” “什么?”诸臣脸上俱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卡尔罕是新王继任,势不可挡,朕思来想去,能与他抗衡的,只能是朕。” 他淡淡地抛下一句,“朕要御驾亲征,夺回疆土。” 马上便有保守派的臣子拱手道,“皇上,御驾亲征并非小事,还请皇上三思啊……”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朕三思过了。” “那……朝廷甫定,内阁首辅又暂缺,您御驾亲征了,朝中大事又该如何?” 燕莫止的目光扫向嘉月,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她的手,“皇后有治国之能,想必诸位也已经领教过了,此番让皇后坐这,当然有朕的用意—— “朕御驾亲征期间,托皇后监国,诸位若是又不服皇后治理的,皇后只管‘先斩后奏’。” 话音刚落,不仅底下哗然一片,就连嘉月也愕然地朝他挤了挤眼。 “皇后不愿吗?” 她见他眼神坚定,心头也稍缓和了起来,“不,皇上看得起臣妾,臣妾愿为皇上分忧。” “好,”他朝她弯了弯唇,再转向底下问:“诸位还有意见吗?” 见帝后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廷臣们也只好拱手道,“臣等无异议。” 第七十二章 大婚第二日, 皇帝便要御驾亲征,大臣们商议了半日,才定出周全的计划, 考虑到帝后新婚燕尔, 今日粮草提前上了路,而燕莫止则要待到明日天亮才正式出发。 落了晚, 嘉月依旧扔下一床被子,将燕莫止赶到矮榻上去睡。 临要出发, 每一刻钟对他而言都是奢求, 又怎能睡得着呢? 矮榻着实不算长, 他的双腿只得屈着, 人也是以半蜷的姿势侧卧着, 躺了一会儿, 半边身子就麻了。 嘉月背对他睡着, 听到他一翻身, 便发出了吱呀的声音, 仿佛那架矮榻随时会散架似的。 这声音磨着耳朵,听着实在烦, 她不得安宁,回头又斥了他一句,“不许再动!” 闻言他不再动了,便维持着那个姿势躺着,浑身的筋骨像是拆了重组一般, 每个关节都疼了起来。窝了一夜, 这矮榻他真不想再躺第二次。 他抓过被子, 目光转向地上的金砖,咬咬牙, 蹑手蹑脚的将铺盖挪到地上躺了下来。 嘉月没听到动静,闭上眼,脑子便开始昏昏沉沉,因为昨夜睡得不好,今晚的她反倒什么都没想,只一会儿便酣然睡去。 可睡在地上的燕莫止便没有那般好受了,毕竟是大冬天里,即便是身下铺了一层毡毯,可躺久了,背上还是寒沁沁的,寒气钻过每一个孔隙,细细密密地侵入他骨头缝里来。 仅仅几尺之隔,嘉月睡得人事不知,甚至嫌被子盖着闷热,一脚把被子踢了下来。 啪嗒一声轻响,被子落了地,他撑起身子望过去,瞥见地上那抹红艳艳的喜被。 脑子一热,便从地上坐了起来,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挪到了床边,弯腰捡起地上的被子,把她紧紧包裹住,又踌躇着从她豪放的睡姿里寻出一点罅隙来,轻轻地挪开她的腿,挨着床沿躺了下来。 因为她生来娇嫩,床褥也铺得格外厚,一躺下,背上竟有些软绵的弹性,舒爽的感觉渐渐的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可他却是裹着自己的被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人盖着一条被子,中间还隔着楚河汉界,他脑袋沾上软枕,鼻息是她鸦发飘过来的幽香,那香气极淡,却仿佛有种令人安眠的魔力,他阖上眼,睡得也不沉,天色还没亮,就听见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喊:“天寒地冻!” 声音由远及近,由近渐远,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一丝人声。 原来才四更天,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该出发了,这会转醒,当然是不可能睡得着。 他不知道的是,嘉月也被打更声吵醒了,她虽正对这墙面,却还是能感觉得到背后躺着一个人,他身上有一股冷冽的雪松气息,就算闭着眼,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再过一个时辰,他便该走了,借一席之地让他养精蓄锐,也算是尽了她的仁义了。 她这般想着,人虽没有翻过身来,却又止不住又往里头蹭了蹭,恨不得与他隔得越远越好。好在他倒也安分,虽然躺在他身后,但是半响也没有翻过一个身。 两厢熬着,燕莫止才发现她异常安静,睡姿也有些僵硬,便猜她已经醒了。 “矮榻不舒坦,地上又凉,我先借你这个地方躺一躺……”为免被踢下床,他提前解释。 然而,她却没有回应,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从她安静的罅隙里也能品咂出她的默许,他知道,要得到她的原谅,不能过于急近。 来日方长,反正她已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娘子,腹中又怀了他的骨肉,无论如何,这个关系是不可能断的。 他这边是千愁万绪,仿佛在他心头缠绕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望向嘉月的眼神也不由得灼热了些。 嘉月原本不不打算理他,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似乎黏着她不放,心头不禁起了膈应。 是以翻身过来,黑魆魆的帐子里,她的眸光成了耀眼的火炬,嘴里更是没好气地命令,“闭眼,转过去!” 燕莫止微愕,只能顺从的翻了个身。 她的声音带着寒意透过他的背,“原本我是不该在此时和你提及这个,不过怕要是令你误会了,可就不大好了,把床分你一半,不是我原谅你,而是身为大绥子民,不想大绥就此葬送在你手上罢了。” “我省的……” “你不会记恨我吧?” 他苦笑,“我怎么敢?” “那便好,你恨我也无法,因果缘由全都在你啊。”她说完又懊悔自己嘴快,于是紧紧抿住了嘴。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61节 他良久的沉默了起来,她只得抬起眼,在一片漆黑中观望他的神色,语气这才软和了两分,“燕莫止,等你凯旋,我的肚子应该有寒瓜1大了吧……” “嗯……”那是个美好的愿望,可惜他不能陪她度过那段艰难的孕期 。 不过,他也偶尔会畅想,腹中的定是一个像她这般兰心蕙质的女孩,他要亲自养育她长大,让她做这个世上最无忧无虑的公主。 嘉月不过是怕他伤怀,又扯出点甜头让他心有挂碍,盼着他早日打败盉丘,收复疆土罢了。 可他却不这么想,事情既都扯到这了,他又怎能不趁机感受一下流淌着他们血液的骨肉呢? 他嘴唇动了动道,“嘉月,让我摸摸她好嚒?” 嘉月脸上的笑容一僵,须臾,才嗫嚅道:“她还小……” “没关系,就一下,”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两个字,“求你。” 她没了办法,只能拉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平日里裳裙宽大,自是看不出来,可近来她洗澡时,却能感受到腰围似乎比平时粗了一点、皮肉也更加紧实了。 他对她的腰围了若指掌,手甫一落下,自然也能察觉出了不同。 就这么无声地摸了会,掌心下的肚皮忽地有小鱼儿吐泡似的震动了一下,也可能是他的错觉,可那一瞬,他浑身的血液温热了起来,第一次感受到她是一条孱弱却又活生生的生命。 “她动了!”他有些雀跃道。 嘉月翻了个白眼,她自己的肚皮都感觉不到,他的手还能越过她的次序去,不过倒也不能再打击他,于是点点头道是。 “疼不疼?” 她有些无言以对,缓缓道,“不疼。” “不疼便好,”他犹豫了会儿,又俯下身去,贴近肚皮嘀咕了几声,“囡囡乖乖等阿爹回来,不能烦你阿娘,别踢你阿娘……” 嘉月鼻间微酸,下唇更是咬得泛白。 既然早就觊觎着她手下的江山,又为何还要做出这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呢,倘若他再坏一点,她也便能更下定决心与他决裂了。 谁也没想到,临要出征前的夜晚,他们竟是这样度过的。 天际逐渐泛起了一层鱼肚白,外面的更声一响,话音骤歇,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里。 离别的时分终将到来。 他悄然披衣而起,绕过屏风,径自换上一身明光甲。 嘉月就这么枕着手臂,透过昏黄灯火,望向屏风上的那个高大的影子,见他已经穿戴完毕,整整腰带又绕过屏风来,她赶紧翻过身,换成平躺的姿势。 “嘉月。” “嗯……”她做出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 他走到她跟前来,却只是替她掖紧了被子,“好好保重身子,天气寒冷,你便不必起来相送了,再躺会吧。” 嘉月本来便没想过起身相送,听他这么说,反倒是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愧疚感。 藏在被子之下的双拳紧了又紧,这才缓缓地挤出了一句话:“祝皇上旗开得胜。” 虽是祝福,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习惯了她如此,他也释然,叹了一声道,“好,多谢皇后祝福,我这就出发了。” 嘉月点点头,目送他离去,直到隔扇重新被阖拢,最后一丝亮意从缝隙里收束成一道浅浅的线,她才发觉自己的双眼已模糊成一片…… 又睡了会回笼觉,倒也没再睡久,毕竟她现在又多了“监国”的重任,即便监的始终是别人的江山,也总算找到了以前的干劲来。 虽说大婚三日内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忙活的,可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一起床便叫人搬来了折子。 吃罢饭,她便转到明间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折子看了起来,好半晌,终于批了一小叠,刚搁下朱笔,就看春桃打帘进来道,“娘娘,路参领有事觐见。” 路参领? 嘉月眉心微蹙,她知道燕莫止任九门提督时,这个路参领就是他的直系下属,颇受他信赖,只是自从他一路升迁,这个名字倒是不常听到了。 燕莫止刚刚出发,这人下一步便前来觐见,嘉月凝神一想,便从中品味出猫腻来。 “快宣。” 春桃踅了出去,俄而引着一个身穿灰蓝袍子,身形削瘦,脸上更是有些凹陷的武将进来。 路参领余光扫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敛下了目光,这才朝她行礼道:“卑职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眉毛半挑道,“平身吧,不知路参领有何要事觐见?” 路参领道,“回娘娘,此前皇上便吩咐过,要将娘娘当做他看待,因而卑职一办完事,就赶紧来向娘娘复命了。” “到底是何事?”她眉心皱得更紧了。 “娘娘,忻王已经到了旗山,”路参领说完又顿了顿,这才道,“卑职已经按皇上吩咐,伪装成山匪,将他就地伏杀,至于其他下人,逃的逃,伤的伤,卑职并没有对他们下狠手。” 嘉月心头猛然一震,拍着扶手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路参领又平静地叙述了一遍。 她呼吸都凝住了,想不通为何燕莫止会对燕申赶尽杀绝?担心他逼迫他禅位之事东窗事发?还是担心燕申会卷土重来威胁了他的地位? 脑海里又将那日的情景演绎了一遍,按她此前的推测,得知她怀孕的,极有可能是燕申,那么,他此举会不会只是为了灭口? 可燕申落在他手上的把柄,究竟又是什么?她想,是该好好地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 1西瓜。 第七十三章 开了春, 天便一日暖过一日,这个年,嘉月是一个人过的, 到了上元, 也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 她自是喜欢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可一旦到了最顶端的位置, 身边除了侍奉左右的人,竟是连一个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了。 这也难怪, 当皇帝的总是要流连于三宫六院, 在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温柔乡里, 大概也能聊以慰藉。 腹中的生命也留了下来, 一日比一日强壮, 她从前只想扼杀这条脆弱的生命, 却不想当她真的感受到胎动之时, 心头竟也是有些激动。 不知不觉, 她已经陪伴她三个多月了, 近来,她的身子已经明显感觉到变化, 小腹也有一丝轻微的隆起。 她在忙于政务之际,也偶尔会把心思放到这个生命上来,对于她,她算不上十分期待,却也不再抗拒。 军报一封又一封传了过来, 虽然都是谈论局势战况, 可有时也会夹杂着一两封私信, 写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譬如: 气候严寒, 多加保暖。 就寝前泡脚揉按,有益增进睡眠。 柳絮纷飞之季,多让人洒水等等,一般都是一两句话,装进一个铁匣子里,除了她有开启的钥匙,旁人一概不知其内容。 她每每收到信件,便把这些信叠到了一起,不知不觉已经积攒了一小叠,而她也想过给他回复点什么,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适宜的话,不如作罢了。 这日一大早,要到上虞宫焚香祈福,忍冬仲夏等人怕她动了胎气,都劝她别去,然而她既然又监国之重任,上元祈福又是大事,怎能缺席? 她再三保证会多加小心,这才等上车辇。 却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她领着群臣焚香祭拜,从蒲团起身时顿觉眼冒金星,她扶着额极力撑着身子,却没想到身下的襦裙猛然红了一片。 还是跪在地上的诸臣率先反应过来,待众人回过神时,只见站在前面的顾星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稳稳地抢在她快要倒下的时候搀住了她的臂膀。 “快来人,娘娘凤体有恙,快扶她下去休息!” 这么肃穆的场面,原本是没有宫女侍奉的,春桃和忍冬也只在外间候着,还是柴唯听到动静忙跑来,和顾星河一起把她搀到客舍。 大臣们见这情景,大抵也猜出了几分,皇上虽是成婚第二日便离开的,可新婚夜里却在皇后腹中留下了子嗣。 果然,随行的太医很快便脉出了喜脉,“娘娘这是有喜了,只是胎相还不稳,要多加休养,臣给您开道温补药方……” 嘉月嗯了一声,挥手屏退。 她没想到,养好孩子竟这么难。不过还好发现得早,否则……她闭上眼,心头霎时浮起一阵后怕。 回了顺宁宫,也一直恹恹的,好在吃了药,血是止住了,太医说她过度劳累,又建议她休养了几天,是以第二日,早朝也休了,专心卧在床上,看着忍冬缝着一顶虎头帽。 午后,又服了一回药,药效刚一上来,正要睡去,倏尔门帘一动,地上的春光像一池湖水碧波微荡,光斑晃到了她薄薄的眼皮上,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仲夏打帘进来,她走过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娘娘,肖侍郎求见。” “此刻?”嘉月眉心一拧,这会子是宫里主子午寝的时辰,纵使他再没眼力见,也不会挑着这时候来,除非,他是故意挑的这个时候。 仲夏点头,“对,奴婢已经说过,娘娘凤体不适,他说,有要紧的事跟娘娘商议,就在这等娘娘醒来,奴婢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只好先跟娘娘交个底,您若是不想见他,奴婢再打发他走便是了。” 肖侍郎是郦首辅的外甥,更是曾因赌博而被弹劾,最终停职了半年,如今郦首辅一倒,他在朝中也吃不开了,因而,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见自己,绝对没好事。 他越急,她反而要拖他的时间,引他自乱阵脚。 “那你就说本宫睡了,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吧。”她说完便重新阖上了眼,只是刚被搅醒,这会子又怎能睡得着,不过是耗着他罢了。 过了两刻钟,她才懒洋洋地支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让人侍候更衣梳洗,一切准备停当,便踅入了明间落座。 仲夏忙去偏殿请肖侍郎过来。 俄而,门帘微动,仲夏引肖侍郎入内,肖侍郎走到中央,对着上首的嘉月下跪叩首道,“臣参见皇后娘娘,打搅了娘娘午寝,臣不胜惶恐。” 虽然说得恭谦有礼,可总有种别扭的感觉。 嘉月扯了扯嘴角道,“平身吧,不知肖侍郎觐见所为何事?” 肖侍郎余光往两侧一瞟,欲言又止。 嘉月让人都退下,这才道:“肖侍郎不妨直言。” “是,回娘娘,近来朝中有传言,说忻王在旗山遇到山匪,当场毙命,原本,廷臣们以为是捕风捉影,不敢私下乱传,可没想到这源头竟是来自旗山知府,不知道娘娘对此事知不知情?” 原来竟是为这桩事而来,按说,区区一个藩王,是生是死和这群廷臣关系不大,可若是有人想拿此事大做文章,那可就不一样了。 不过,这件事原本就和她没有关系,她大可推得一干二净。 “哦……”她点点头,恍然大悟,“本来不知情,这不就知道了嚒。” “这就怪了……娘娘不知情,可您为何在打听忻王的消息?”他装模作样地解释,“不是臣盯着娘娘,而是碰巧遇到一个相识的禁军,偶然攀谈得知了此事……” “本宫当然知道肖侍郎一片忠心赤胆,断不会做出那起子反叛的事来。” 她反叛二字咬得极重,仿佛在肖博山心头扎下一根毒刺,不过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想清高的舅舅会做出这等通敌叛国的事来。 只是舅舅一倒,往日他的拥趸便成了那墙头草轰然倒戈,对于这个蹊跷的罪名,也没人想追究下去。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62节 “不过——”嘉月话锋一转,反问道,“忻王毕竟跟在本宫膝下几年,如今去了那偏远之地,按你说,本宫是没有资格关心他了吗?” 肖侍郎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句,舌头顿时打了结,“不是……臣不敢这么想。” 嘉月道,“你说的事,本宫必定让人彻查到底,忻王毕竟是先皇的血脉,就算真的惨遭不算,那也应当妥善安置后事,否则就是本宫这个嫡母的不是了……” 肖侍郎见她从容不迫的模样,心头恨得直痒痒,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得附和道,“娘娘说得甚是。” 嘉月揉着太阳穴又问:“肖侍郎还有别的事吗,本宫身子有些乏累了……” 肖侍郎从她这个细微的动作里觉察出一种恃宠而骄的意味。 从前她从一介宫奴成为太后,仗的是先帝的盛宠,而今又二嫁为后,却又是仗着另一个人的偏爱了。 他自是对这种路数十分鄙夷,可新皇彻底把泱泱大国交给了她,纵然他对她怀恨在心,也不能够在这时以卵击石。 于是他躬身道是:“娘娘还是你保重凤体要紧,臣这便退下了。” 他甫一离开,嘉月骤然变了冷脸。 他抢在此时觐见,无非是燕莫止还无暇分身,忻王死因又确实离奇,只要找机会把这个帽子往她头上扣,诸臣便可以打着“清君侧”的由头废去她的后位。 可他的动作还是太快了,想来他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便急于透露他的用意。 既然这样的话,倒是好办了。 她把心头的计划推演了一遍,便把心腹唤到眼前来。 “暗中跟着肖侍郎,看他这几日可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动作,回来一一禀告本宫。” “属下定不负使命。” 嘉月闭了眼,又将他屏退。 春桃端着一盅花胶鸡汤走了进来,近来为了养胎,小厨房里时常煲起了各种滋补的汤汤水水,她向来是不喜花胶这种腥黏之物,可一想到腹中的孩儿,咬咬牙还是喝了半盅。 “奴婢瞧娘娘眉心紧皱着,是肖侍郎找您不痛快了?”春桃一面观察她的脸色,一面踌躇着道来。 她的语气里有些寒意,“可不正是皇帝不在京里,那群臣子又不把本宫当回事了嚒,也不想想,本宫奉的是谁的命?” 春桃跟着冷嗤了一声道,“如今边疆不太平,皇帝上前线打仗,这班臣子倒是高枕无忧起来,又在搞什么内讧?依奴婢浅见,您就该杀一儆百,他们必然就不敢了。” 嘉月摇了摇头,“本宫虽有雷风历行的性子,可说来说去,错的不过是投错了一副女儿身……” 倘若她身为男儿,大盛的江山到了她手里,未必会覆灭得如此之快。 而如今,改朝换代,无论她做什么,总有一句名不正言不顺等着她。 她做多是错,不做也是错。 春桃不禁劝道,“娘娘别这么想,其实奴婢这些日子也醒悟过来了,既然大盛终将覆灭,那么……皇上他好歹是一个明君,况且……他虽有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可也再尽力弥补了……” 她哀声叹了口气,“连你也这么想?难道是我作茧自缚了嚒……” 可是,他就是欺骗了她啊,难道因为他对她好,她就得心甘情愿做他的金丝雀嚒? 第七十四章 又是几天过去。 这日起来, 天际的浮着一层厚厚的云翳,黑压压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朝会之上, 肖侍郎又有了动作, 他写下封奏疏,言下之意是忻王死得蹊跷必须彻查, 然而当他上奏完毕,全场竟是一片鸦雀无声。 就在前日, 他和几名廷臣相约一起联名上奏, 如今只剩他一人开了口, 他未闻回应, 不敢置信地扭过头, 频频挤着眼, 朝那几个同僚使眼色, 谁知那几个人纹丝不动, 甚至避开他的眼神交汇。 他登时便明白了过来, 这些人,是想把他推出去当了那个替死鬼, 所以才设局要同他一起联名弹劾,又鼓动他率先提出这事,转过头,却做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与他走的关系不错的同僚, 给了他最为沉重的一击。 “肖侍郎怀疑忻王的死与本宫有莫大的关系?”嘉月看完奏疏, 肃然开了口。 他望向宝座后面, 那一方帘幔之后若隐若现的影子,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却从她的沉默中也能窥探出一丝上位者的胜利。 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臣听闻忻王虽是命丧当场,可下人们却是逃的逃,散的散,未见得还有几具尸骨,况且那装着白花花的银子也箱笼,也不曾动过,又怎可能是山匪所为呢?” 顾星河侧眸冷笑,“我倒是好奇,既然是听闻,那不知肖侍郎是从哪听闻的?” 肖侍郎一时语滞,这事是他动用了一些人脉关系,从旗山知府那得来的消息,虽然真实性绝对可靠,可因过程并不磊落,却是难以启齿的。 见他哑然,嘉月淡然开了口,“本宫现在就可以回答你,消息的确属实,不过单凭这点你便怀疑是本宫所为,不觉得过于武断了嚒?” 肖侍郎目光睃了一圈,见无人替他开口,心下更冷了几分,只得破罐子破摔道,“臣也只是猜想,忻王久居深宫,又是个半大的孩子,谁人有这胆子谋害他?” 顾星河轻啧了一声,“按肖侍郎的逻辑,与忻王关系愈加深厚,愈有可能背后下毒手的人?” 肖侍郎道,“顾銮仪又怎的处处针对我,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要不……你倒是说说,谁最有可能做出这桩事来?” 他扬起嘴角道,“无凭无据的事情,我可不好妄自猜测。” 言下之意,便是他在胡乱生事了,他一下子便恼羞成怒道,“顾銮仪说话未免有失公允,谁人不知你是娘娘的妹婿?自然是偏着那一头……” 顾星河正欲开口,却被嘉月制止了,“别急!” 继而又对肖侍郎开口:“肖侍郎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寻常人自是没有这胆子谋害他,不过本宫已着人调查,倒是发现一桩有趣的事,忻王此前与郦首辅过从甚密,他的身上还留有几封与郦首辅来往的私信……” 听她提起郦首辅,将才还算得上泰然的脸色霎时一变,轰的一声便炸开了,“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嘉月说得很无辜,“本宫也不过是顺着肖侍郎的思路,给你提供一点新方向啊……” 他顿时歇斯底里地摔下头顶的乌纱帽骂道,“妖后!我舅舅一生清誉,死得不明不白,他身为内阁首辅,为何要与盉丘私通?朝廷不够善待他吗?如今他已死,你便什么都想扣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你是打量着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是吗?” “还有你们!”他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一群臣子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多少人靠我舅舅入的仕,又仗着他的权势混迹朝堂,他出了事,你们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都是群狼心狗肺的畜牲!” “肖侍郎!朝廷一向看重臣子的品行,虽说你曾私德有亏,可念在你值上战战兢兢,还是给了你改过自新的机会,怎知竟是不知悔改,冥顽不灵!本宫既然受皇上之命监国,岂能容许你目无尊卑,在此放肆?”嘉月双拳握紧厉声怒斥,又吩咐:“来人,把肖侍郎押下去!” 肖侍郎哼了一声道,“既然我说得有理,你又何必急着捂了我的嘴?” “诸位不妨仔细想想,为何忻王早不死晚不死?偏偏皇上一离京的时候,便离奇而死,这其中最大的受益者究竟是谁?还有……诸位在琢磨一下,舅舅为何要在密室里杀了细作?况且旁人一概不知那密室钥匙,倘若真是他杀了人,尸首陈放在密室里是生怕人不知道是他杀的吗?” 眼看着外头已经有两名禁军走了进来,他更是把横亘在心头的话一下子抖了出来。 可任凭他说得眼底通红,唾沫横飞,在场的其他臣子脸色却格外沉静,那一双双眼波带着一丝寒意,轻轻的掠过他的身上,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地划开了他的皮肉。 是,如今的他,就像是一个疯子,有谁会愿意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又或者这群利益至上的臣子们早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系,可谁也不愿挑破,只要他们不站出来,便永远能在朝堂上立足下去。 一个要好的同僚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落井下石的话:“肖侍郎,此前你凭着你舅舅的地位,在朝堂混的风生水起,可你私下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鬼,如今,你能够站在这里,是娘娘给了你重新进入朝堂的机会,你又能怎能红口白牙在这毁了娘娘的清誉?” “是啊,要说行为不端,还不是你舅舅和你这等斯文败类,娘娘不过是依法处置了这颗毒瘤,才能还朝堂一片清白?你怎能反口一样诬陷娘娘的无视?” 总成你一句我一句的指责了起来,他瞠目结舌的看着前两日还与他喝过酒的那几个同僚,今日非但石岩,更是与其他臣子们倒打一耙。 肖侍郎气急败坏,止不住撒起疯来,踹了旁边的侍郎一脚,“好你个朱心昆,前日邀我喝酒,原来是诓我呢,你早就成了那妖后的爪牙是吧?” “你撒什么酒疯?我要你喝酒,不过是看在同僚的关系上,我又诓你什么了?” 虽说朝堂之上党争频繁,可一般只局限于口舌相争,像这么大打出手的嘉月也是头回见到,无论是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谁先坐不住?这张场争逐结果便已成了定局。 禁军三下五除二将他拖了下去,他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忽而嘴里被塞进了一团布,便只剩下呜呜的呜咽声了。 嘉月目视着他远去,大殿里又恢复了安静,这才支着头,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顾星河看在眼里,不禁开口宽慰道,“娘娘不必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依臣看,肖侍郎是因私仇对娘娘耿耿于怀,又趁着皇上不在京里,想趁机搞出点事来,好在大家心知肚明,不为他所惑。” 谢滔亦是拱手附和,“顾銮仪说得甚是,娘娘如今怀着龙嗣,更是不能和这起子心胸狭窄之人较真,还是放宽心态,保重凤体要紧。” 诸臣连连称是,立马有人提议,肖侍郎目无尊卑,以下犯上,应当狠狠惩治,以儆效尤。 嘉月又询问了其他臣子的意见道,“诸位卿家的话,本宫都记在心里了,只是忻王虽不是本宫亲生,却也是承欢膝下,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本宫是该替他讨个公道,至于肖侍郎,待事情水落石出,也定会有他的处置结果。” 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已有了实证,只要她拿出证据,她当然没事了,可他呢? 不管如何,他还算得上一个仁义之人,她不想再看到朝廷再一次陷入动荡之中了。 也许,她可以和他做一个交换。 她替他遮掩罪行,而他……愿不愿放她一条生路呢? 众臣道,“娘娘深明大义。” 她蹙起眉,心头却徘徊了起来。 散了朝会,回到顺宁宫,她才忆起这些天她查到的来龙去脉来。 此前她便猜测,燕莫止又不得不杀燕申的理由,而联想起燕申对他异常恐惧的态度看,极有可能是有把柄被他拿捏住。 因而她盘查了与燕申交往频繁的人,而这些人,无一不是和郦首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这当中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燕申的一封亲笔信。 信上策划了一出“起义”,当然,为首的“农民”,不过是褪去官服的士兵,他们打着太后“牝鸡司晨”“还政国君”的口号烧杀掠夺,并因此裹挟了一群无知的百姓进来。 事情像雪团越滚越大,终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是以朝廷只能派兵镇压,却不想,竟是上演了一出朝廷兵互相攻打的场面,而最终因为牺牲了几条百姓的生命而停止了这场闹剧。 原来……这就是被燕莫止拿住的把柄嚒。 查到了此处,事情算是真正水落石出了,燕莫止杀了他,是为了保全她的清誉,既然如此,她替他遮掩罪行,也算回报他一次吧。 想到此处,她心头的一股郁气这才一扫而空。 第七十五章 燕莫止还在边疆领兵作战, 这点小事自然不好扰了他的心神,是以嘉月也不必与他相商,便自顾自地与他做了这个交易。 她不仅替他抹去了痕迹, 更是让人动了手脚, 直接找了个替罪羊,把罪证都移花接木了一番。计划缜密,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肖侍郎以下犯上, 则被判了斩立决, 至此,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没有从中作梗的廷臣, 这几个月来, 她监国的过程倒是十分顺利。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盛夏时节, 这几日的气候格外燥热, 屋外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人要是在大太阳底下多站个一时半会, 怕得像那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一般瀹出油来。 嘉月自从有了身子后,身上一直比别人烫了些, 也比别人常人更加畏热,况且如今已怀胎接近十月,身上也滚成了一个球,去哪也不便利。 因此从前些天起,朝会都罢免了, 不过每日早上起来还是把大臣召到顺宁宫来商议要紧事, 而那些日常的, 便通通丢给了内阁处置。 顺宁宫里的四角都陈放着冰鉴,春桃坐在一旁, 给嘉月摇着扇子,微风伴着袅袅的冷气拂了过来,钻入了她轻薄的纱衫里。 她拿着一卷书歪在榻上看着,却又止不住拿书扇风。 人果然一旦胖起来,便更加畏热了,如今的她不仅肚子圆滚滚,身上每一处地方都丰腴了不少,不过这赘肉也真的还算懂事,胸口亦是鼓?胀起来,多了一丝珠圆玉润的韵味。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63节 忍冬端来了紫苏熟水,嘉月一模杯缘,懒洋洋道,“那么烫,怎么入口?还是冰湃一会吧……” 忍冬苦口婆心劝慰道,“娘娘,这熟水已经放了好一会儿了,如今喝正是适口,哪里就烫了?太医说您如今不能贪凉,刺激了子宫,可能会引起早产,您还是先忍耐会吧……” 忽而听到门外又传来动静,仲夏打帘进来道,“娘娘,李总管又送了一筐枇杷和樱桃来,还搬来了两盆合欢花,说是可以安神助眠的……” 燕莫止虽然去了边疆已有半年,却留下一个李浑。 李浑人如其名,是一个尽钻小聪明的滑头,每隔几日便要给顺宁宫送些东西来,当然,一问起来,奉的还是皇上的命。 嘉月从前对他嗤之以鼻,就是他送来的东西,也都大方地赏给了下人,可他这人实在是没脸皮,依旧照送不迭,演变到了今日,她对于他的出现,已经丝毫不感意外了。 正是热得难受,新鲜的瓜果来得正是时候,是以她道:“不喝熟水了,洗一盘樱桃来!” 春桃笑了笑,“难得难得,娘娘总算肯赏脸了……” 嘉月斜眼一乜道,“不过是个奴才,哪值当本宫赏他脸?尽是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顺宁宫哪里就缺他这些了……” 这一道指桑骂槐,话音一落,大家都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 娘娘向来雅量,当然不可能为难一个奴才,她之所以如此,还不是对“某人”恨意未消,连带着他的人看了也不舒坦。 春桃丢下扇子,把忍冬叫到跟前来,“你先来替娘娘打扇,我去会会他!” 于是踅出内殿,果真见到一个身着青灰色袍子的内侍,顶着烈日站在那里,便扭着身子走了过去,到了他跟前,猛地抽出一条帕子在他面前扬了扬。 李浑在艳阳下站了会,真真是一个汗如雨下,忽而眼前一道桃红的影子带着幽香扑鼻而来,抬眼一瞧,竟是春桃。 他耳边登时一红,轻轻唤了声,“春桃姐姐……” 春桃怒目圆睁,“什么春桃姐姐,奴婢老吗?” 他赶紧摇了摇手,改口道,“不老不老,春桃妹妹芳华绝代,是我笨嘴笨舌说错了话……” 春桃这才把帕子递给他道,“天气暑热,李总管还是擦擦汗吧。” “多谢……”李浑颤着手接过了帕子,那云絮一般的质地令他心头飘然了起来。 春桃眄了他一眼道,“李总管不必客气,娘娘恰好嘴馋了,点名要吃樱桃,那就留下樱桃,其它的你便抬回去吧。” “哟,春桃妹妹怎的这么说,皇上说过了,他不在的时候,要把娘娘放在第一位,否则他一回来便要踢了咱家的脑袋,你行行好便收下吧!” 春桃又是阴阳怪气地数落了一番,这才假装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 回到内殿,便坐在小杌子上,将方才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忍冬不禁扑哧一笑,“这李总管一见到你,便耗子见到猫似的,还是你威风!” 嘉月亦是跟着笑起来,这几人在她身边侍奉久了,年纪又略比她还长了些,她平日里就由着她们插科打诨,听着吵吵闹闹的声音,她的心情也会疏朗些。 俄而仲夏端着一盘洗净的樱桃走了进来,白玉的盘子上头的樱桃堆叠如山,个头饱满,红得发紫,又泛着水润的光泽。 嘉月捻起一颗送入嘴里,轻轻一咬,甜津津的汁水便在舌尖迸发了开来。 她又一连吃了几颗,嘴里解了馋,便随手把剩下地赏给她们吃了。 看完了书,她无所事事地躺了回去,闭眼假寐起来,却不想,一直好端端的肚子,竟然开始绞痛了起来。 像一双大手使劲地□□着,疼得她整个人弓着身子直不起腰来。 一旁的忍冬立马回过神来,碎步跑了过来扶住了她,焦急问:“娘娘,你肚子不舒服吗?” 嘉月嗯了一声,脸上却不见一丝血色。 春桃忙拨开她亵裤一看,见上头果真出了血丝,看来,是腹中的胎儿已经迫不及待要出来了,仲夏见状忙拔腿去找稳婆。 未几,仲夏便气喘吁吁拉着同样气息不定的稳婆入了内殿。 “奴婢张氏参见娘娘。” 嘉月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一时半脑袋僵住了,身下的手死死攥着被子,更是听不进旁边的说话声。 春桃急着催促道,“快,还不快来给娘娘看看……” 张婆这才赶紧起身,先是查看了她的亵裤,又是伸手触摸着她发硬的肚皮,这才道:“娘娘已经见红了,不过……娘娘这毕竟是头胎,急不得,还是应当养精蓄锐……” 春桃又问,“急不得是什么意思,你没见娘娘都快疼得晕厥过去了嚒?” “娘娘,这才刚刚开始啊,要十指全开才能用力,您如今……连半指都不到呢,奴婢也省的娘娘痛,可这是没有法子的啊,每个女子都得经历这么一遭,还请娘娘多忍耐一会吧……” 总之就是熬,嘉月总觉得自己还算得上意志坚强,这点疼痛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一痛起来,五脏六腑也跟着直抽抽,痛得她恨不得把燕莫止抓到眼前来,剐了他泄恨! 若不是他管不住下半身,她又怎会经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要是去了这繁琐的过程,孩子直接就出来了,那该多好,可稳婆的安慰听着虽亲和,却隐约带着一丝司空见惯的冷漠,令她心头又寒了几分。 一疼起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嘴唇咬得发白,只喃喃念着:“燕莫止……” 谁也不知她念叨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她倒不是想他,只是一想到他将自己抛在这座深宫里,在她怀胎十月的过程里,除了抽空写几分不冷不热的信,就是让李浑给她送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来。 她当然相信他的爱,可是,他的爱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借口,内里早已经破碎,又如何能够恢复如初? 更何况,他们的最初,也并非始于爱。 成婚后,她一个人吃饭睡觉,偶尔脚腿肚大半夜里便抽了筋,好半晌才缓过来,偶尔躺着腰酸背痛,彻夜地睡不好觉,这些,她都挺过来了。 现在,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关,只要她平安诞下孩儿,那她的人生,便没他什么事了。 她便这么怀揣着对他滔滔的恨意,身体反而松弛了下来。 天色已经浓黑一片,张婆再一次低头查探了她腿心,抬起头,洗净了双手道,“娘娘,已经一指了。” 仲夏急得满头大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一指……怎么可能呢,你再看看啊……” 嘉月也有些灰心丧气起来,“本宫省的了……” “娘娘,不必担心,胎儿很健康,您还是先闭眼躺会吧……”张婆说着又转向仲夏道,“姑娘还是再熬些参汤来吧,等会再喂娘娘服下。” 仲夏连连点头,踅身走了出去。 春桃立即代替仲夏凑了过来,拿出帕子擦拭她不断冒出来的汗,因怕伤风着凉,又不敢打扇。 只见嘉月整个人面色苍白,人仿佛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窗外,一轮圆月不知何时悄然升了上来,就在相隔上百里的地方,燕莫止便这么仰着头,看着夜幕之上那轮皎洁的轮廓。 就在今日一早,他耗尽了盉丘大军的体力,一反常态猛然出击,打得盉丘大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午晌他接到密信,信上说嘉月已落了红,他便恨不得插了翅膀便来到她的身边,可是……他不能。 眼下,盉丘仍有绝地反击的余地,他必须一鼓作气打到他们不敢再动弹。 在他天人交战地下了这个决定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出征前便让李浑暗中盯着她的动静,李浑便事无巨细地向他禀报了她的情况。 他当然知道她还没原谅他。 自从夺权称帝后,他没有一日体会过身为君王的“快活”,比起她的执着,他反而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的帝位,重新换她发自内心的一笑。 第七十六章 顺宁宫。 嘉月听从张婆的指导, 好不容易熬过了拂晓,只听一声有力啼哭响彻上空,一瞬间, 一轮红日挣出了暮霭沉沉, 霞光耀眼,映遍苍穹。 “恭喜娘娘, 是个小公主……”张婆利落地把那一团湿润的软肉包进了襁褓里,揩去她脸上的黏液便抱到她眼前来, “娘娘, 你看, 小公主长的这般秀气, 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嘉月晕晕乎乎中扫了那皱巴巴的婴儿一眼, 眉心拧了起来, 这小老太的模样如何能和美字搭边?只知道这是恭维的话, 哪里做得了数? 又再看了一眼, 心头溢起万千感慨来, 原来真是个公主,怪不得她前些日子做的梦里都是一个小女孩, 幸好,兜兜转转间她还是留下了她。 毕竟两天两夜不曾入睡,还耗费了不少力气,这会儿一松懈下来,即便下腹仍是火辣辣地疼, 意识却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她疲累地合上眼, 陷入了一片沉寂的世界里。 大家只当是她是累了, 却不料她一闭眼却是从天亮睡到了天黑,任凭怎么叫唤, 也没有醒过来。 太医开了药方,强行给她灌了几回药,溢一半吞一半,也未见有苏醒的迹象,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也只能断出了个回天乏术的结果。 而另一方面,前方已传来捷报,可皇帝还未归京,眼下,娘娘又长睡不起,剩下的人简直成了无头的苍蝇,急得乱窜,却没有一个能拿得定主意的,就连一向果敢的春桃,也是衣不解带的坐在嘉月身旁照料着,彻底没有了精气神。 翌日,皇帝回宫的消息传了过来,众人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暗暗地松了口气。 宫人们自是不知,燕莫止其实是身负重伤而回的,嘉月难产的消息已传到他耳边时,他正挥刀与卡尔罕厮杀得难解难分,原本略占上风的他,因为得知这个消息,一时失了神。 趁着他愣神的当口,卡尔罕从地上一跃而起,抓起一把长矛猛力刺了过去,霎时间刀尖贯穿了他的左胸口,汩汩的血如泉涌一般喷溅了出来。 副将见状大喊了一声,“快来人!扶皇上下去医治,皇上受了重伤!” 立马有士卒抬着担架过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挪到了担架上,往营帐里抬去。 他便这么平躺在担架上,头顶的苍穹一片碧蓝,眼前的云像扯絮一般的从他眼前掠了过去。 刀尖与心房离得很近,被捅穿的一刹那,渗入骨髓的疼痛令他眼前骤然一黑,呼吸也格外艰难,轻抽了口气,连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胸口有暖流淌了出来,血和着汗将他整个人浸透。 回到营帐,军医赶紧用剪刀剪开黏在他身上的袍子,又取酒瓶子浇灌被血模糊的创口,酒也一沁入皮肉,原本就已经痛彻骨底的伤口,愈加火辣辣地刺痛了起来。 伤口终于暴露了出来,可军医们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出血,看出他们面露难色,心头也微凉了起来,他仰头望着那块绿油油的油毡布,二十余年的生涯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他的前半生总在黑暗里踽踽独行,除了复仇,几乎体会不到一丝生而为人的乐趣,可是……在他复仇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样一心复仇的她。 她是他年少时的悸动,是他槁木死灰的生平中唯一的柔软。 一想到她亦是在鬼门关里徘徊着,他的意志又清晰了起来,“替朕取出来……” 半晌,军医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柄长矛,敷了药,包扎好伤口。 副将传来了捷报:卡尔罕已死,盉丘大军失了国君,彻底乱了起来,我方趁机将那群贼蛮驱回草原二三十里地。 燕莫止无声露出一个快慰的笑,继而气若游丝地吩咐:“留下十万士卒驻守原地,其他人……立即返京……” 听说他要回京,军医马上劝慰道:“皇上,您的伤口伤及肺腑,实在不宜马上颠簸啊……” “朕有话对皇后说。”他心头惨败地想着,倘若他真的命不久矣,那么在临终前,他定要亲手将玉玺交给她,祈求她的原谅。 因而回程的銮驾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褥子,驱车的士卒也一再放缓了速度,过了三日,才回到了宫里。 路上,他的伤口已经不知裂开了几次,每次一裂开,便重新敷了药再包扎上,他的伤口肿胀起来,稀里糊涂地又烧了两夜,直到看到这座熟悉的皇城,他才舒了口气。 还没下车辇,就看李浑脸色惨白地跑了过来,扑通一声在他跟前跪下,语气里竟是带着哭腔,“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娘娘她……”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64节 他心头隐约有了不妙的预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娘娘可还平安?” 李浑不敢说,只道:“皇上,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眼吧……” 忽地,明黄的车围里传出了咳嗽声,听出他极力克制,可咳嗽声音却连绵不断,咳得他几乎要断了气。 惊得李浑眼底的泪珠都忘了打转,更是顾不上他叫起,赶紧从地上起来,掀开帘子往里头一瞧,“皇上,您怎么了?” 只见从前那个高大的身影,面如金箔地倚在车围上,身子半佝偻着,整个人都塌陷了下来,再瞧着他身上穿着一袭石青色的直裰,左胸口却明显渗出了暗红的颜色,他一下子嚎啕了起来,“皇上……” 他淡然瞥了一眼,又执着地追问了一遍,“皇后可还母子平安?” 李浑只好如实道来,“小公主很平安,只是……娘娘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话音甫落,仿佛在他耳边落下一道惊雷,他整个人都木住了,四肢的血液像是一瞬间便流尽了,麻痹得提不起半点力气来。 “朕去看看她……”他失魂落魄地说着,忽而又改了口,“不,先回乾礼宫……” 她向来喜净,倘若见了他这副脏臭的模样,定是要先蹙紧了眉头,况且伤口的血迹还在往外流,被她瞧见了,又得疑心是他的苦肉计,反正都到这了,也不差一时半会。 于是车辇又开始动了起来,直直地将他送回乾礼宫,太医给他换了药又重新包扎妥当。 他低头一嗅,自己身上血腥气又伴着汗臭味,连自己都泛起恶心,便让人打了水来,将身上擦拭了一遍,换上一身干爽的袍子,这才赶往顺宁宫。 顺宁宫里除了柴唯还留在殿外,其他的人都侍奉在嘉月跟前,一见他打帘而入,一个个瞳仁张得铜铃大,忙屈膝向他行了礼:“奴婢参见皇上。” “平身吧。” 他脚步虚浮地掠过了她们,径自走到床沿边坐了下来,眸光轻抚着她的睡颜,这是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见不到她时,他整个人仿佛是缥缈不定的,直到这一刻,才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此时的她便安安静静地躺着,丰姿艳绝的脸因为过分苍白,皮肉之下的血管似乎清晰可见,像一个精致而又脆弱的琉璃娃娃。 他的心口又猛然抽搐了下,扭过头问:“嘉月从昨天到现在还没醒?那她可有动弹过?” 三人俱是摇头,“回皇上,没有。” 春桃壮着胆子又加了一句,“太医说……娘娘失了精气,恐怕是回天乏术了……说,身后事要提前预备起来 ,免得到时候来不……” 他握住她温软的手,只觉得耳朵刺痛了起来,他不愿深想,可这双手柔若无骨,却任凭他如何拿捏也没有动弹一下。 “阿宁,我回来了。”他俯下身,即便伤口拉扯,痛得他几乎窒息,却还是尽力地拉进与她的距离,凑近她耳边,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唤道。 阿宁是她的小名,他一直记得。 她近在咫尺,浓密的睫毛就像一排扇子掩住了那双乌灿灿的眸子,她听到了,却连睫毛都不曾颤抖一下。 又或者,她其实听不到。 他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再度开口,更是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宁,你不是恨我吗,你不起来骂我一回?” 在旁边鹄立着的三人这才听清了他口中的话,三人面面相觑,无一不是惊诧万分。 公主的小名,除了永康帝在世时时常唤在嘴边,后来他崩逝后,就极少有人会叫她的小名了,更别说易了朝,谁会知道前朝公主的小名? 如此私密的小名,公主又是一贯在感情上格外清醒的人,自是不可能主动在他面前提及,那么……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思至此处,大家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那个总是笔挺的身影,总觉得他的身子仿佛抽去了脊骨一般,再也笔挺不起来,弓着背含情脉脉,姿势近乎诡异。 燕莫止忍着胸口的疼痛,一声一声地唤着,直到他声嘶力竭,喉咙像是被烧伤,他才撑着手臂坐直了身子,嘴唇干裂,不见血色。 他抬起袖子,悄然掖去脸上的泪痕,平缓了片刻才开口唤殿外的李浑,“李浑!” “奴才在!”只见门帘一动,一个青灰袍子的内侍从门缝里溜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应道。 “去书房把朕的玉玺拿来!” 李浑因太过惊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他气得一脚踢了过去,“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他立马弹了起来道,“奴才这就去!” 他回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生怕错过她一丝细微的动弹,然而好半晌还是一动不动。 气候炎热,她虽不曾动弹,额头脖子却沁出了薄汗,他省的她不喜粘腻脏污,继而又吩咐人打了水来。 仲夏打来一盆温水,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棉巾在水中荡了荡,拧干了水分,正要过来帮她擦拭,他却伸过手,“给我吧。” 仲夏怔了怔,只好把棉巾递到他手上。 他接过棉巾,轻揩去她额头上的汗珠,倏尔又想起什么来,挥手把所有人都屏退了下去,“都下去吧。” 他重新拧了一把棉巾,这次却是解开她的衣襟,把身上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继而来到了下身,刚分娩不久,底下还在下红,他瞥了一眼,简直不敢再看第二眼,他凝住了呼吸,更加放缓了手脚替她清洗了一遍,换上干净的月事带,再把裳裙都套了回去。 做完了一切,他才开了口,“把盆子端下去吧。” 仲夏站在门外不敢走远,听到声音便挑了帘子进来,一见到盆里的水都成了血色,一条白色的布料并着带子垂在盆子外侧,她心头又是一震。 自古以来,女儿家不论月事还是产后下红,都被视为不祥之物,男儿一听闻恐惹了霉头,都是恨不得避得越远越好,却没想到,他竟连月事带都替她换了。 她忽而有些替娘娘感到鼻酸,她真的遇到一个把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可是……却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醒过来。 她把水端出了屋里,其他人见到亦是跟着一震。 “没想到他竟还是这么细心的人……” “会不会,是我们错怪他了。” 三人窃窃私语,可一想到娘娘如今的身子有今天没明天的,哪里高兴得起来? 未几,李浑拿着一个木匣子去而复返,见她们聚在一块说悄悄话,不禁走了过去问:“几位妹妹说什么呢?” 几人惕了他一眼,却十分默契地各自走开了。 “咦,你们什么意思啊?” 要论年纪,春桃她们几个还是要比李浑略长些的,更何况如今她们总算发现了,皇上再地位再高,再也终究对娘娘服服帖帖的。 那他这个御前总管,说话便更加没分量了。 李浑还在生着闷气,就被燕莫止叫回了内殿。 他只好挤开笑容走了过去,双手呈上手中的匣子道,“皇上,奴才把您要的玉玺拿过来了,不知您要玉玺何用?” 燕莫止扫了那匣子一眼,淡然道,“打开。” 他小心翼翼的揭开了匣盖。 燕莫止凝着那白玉雕成的玉玺,玉质通透,泛着暖泽。 他伸过手去,将那块玉玺取了过来,而后在李浑的目瞪口呆下,将它放在了嘉月的手中。 他的语气很冷静,“阿宁,这块玉玺,就交给你了。” 第七十七章 燕莫止的声音很低哑, 仿佛在诉说一件平常不过的小事,却骇得李浑差点掉了下巴。 他从前只是猜测,皇上和皇后娘娘, 早在成婚前便生了情, 却不知他竟已情深至此,连到手的帝位也可以拱手让人。 只是皇后娘娘任凭皇上怎么好言相诱, 都不曾动弹一下,他心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按理说皇上凯旋, 又诞下皇长女, 本应是大快人心的事, 可因为皇后娘娘昏睡不起, 喜事竟变成了连绵的悲痛, 满皇宫里, 谁再敢替一个喜字? 即便是大家不愿承认, 太医们也都表示已束手无策, 如今不过是熬着日子罢了, 现在皇上刚刚回宫,自然不愿接受这等残酷的事实, 等他回应过来时,身后事也应当筹备起来了。 燕莫止无心理会他的腹诽,仍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带她一点点感受那玉玺上雕刻的盘龙, 没有了她的回应, 一向少言寡语的他, 一改常态,搜肠刮肚地把肺腑之言全都抖落了出来。 说得他喉咙嘶哑, 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可身下的人却是毫无动静,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盛暑炎炎,寒气从他脚心一寸一寸的蔓延而起,直到心头也拔凉了起来。 李浑见他仿佛是去了说话的力气,连忙起身倒了一盏清茶过来,“皇上,您喝口茶,润润喉吧。” 燕莫止接过茗碗,刮了刮浮沫,送入嘴边轻呷一口。 李魂觑着他的脸色,又试探性问,“这会儿小公主刚刚睡醒,正手舞足蹈呢,要不要把她抱来给您瞧瞧?” 提起这个女儿,他那双松风水月的漆眸,却一瞬间冷了下去,他搁下茗碗,寒声道,“不必了。” 李浑见他的脸又绷成了一块寒铁,心头不禁疑惑,皇上如此心爱娘娘,又怎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般无情呢? 燕莫止打从心底便厌憎这个害嘉月长眠不起的女儿,当然,女儿何其无辜,真要怪也只能怪他图一时欢愉,令那场本该不发生的合欢,造出了一个小小的人来。 长久以来,他虽然也有过遐想,却没有真正与她生一个孩子的打算,他们的关系见不得光,他又怎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毁了她? 她总是向他索要避子丸,起初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他当真替她寻来了一颗避子丸,然而自他知道她因滑胎而留下病根,每回月信都腹痛难忍,便悄悄换了她的药。 他让郎中开了另一种抑制精?气的药,这种药是男子服用,有损伤阳气的后果,长期服用怕是再难有育子的本事。 原本他这一生并不打算成家,就算绝了后,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没想到,就唯一一次出了纰漏,种子便在她腹中生根发芽。 得知她怀孕的那刻起,他便想这也许就是天意,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便不允她再强行落胎。 他心头潜藏的占有欲迅速地膨胀了起来,他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他坐了皇位,按照祖宗留下来的律法继承太后,便能顺利地与她搭建一个属于他们三人的小家。 也许真的是他太过贪婪,觊觎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这才会遭到如此惨痛的反噬。 李浑见他眉心深锁,正踌躇着应当怎么劝慰他时,只听他又补充了一句,“公主吃的可好?” 他这才暗舒了口气,父女之间没有隔夜的仇,也许只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遂赶紧回道,“听奶嬷嬷说,公主胃口很大,每次都是吃不够呢……” “吃不够?”他浓眉皱得更紧了,“那就再多找一位奶嬷嬷来。” “奴才这就去!”李浑狗腿子似的应完,忙不迭打帘出去了。 盛夏的午晌,窗外的蝉吱吱地鸣叫不绝,殿内少了人声,却是落针可闻,静得他心头没着没落的,分明她就躺在他面前,可还是慌的不由自已。 胸前的伤口还在灼热的疼着,坐了好半晌,有些忍受不住,他便褪去鞋袜,轻轻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长臂一揽,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合上眼皮,鼻息是氤氲在她身上的一股恬淡幽香,仿佛是一种落了地的归属感,眼前是一片飘浮的海浪,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蝉鸣,其实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必非要经过大风大浪,反而是这样家常的午后更令人回味。 原本只打算小憩一会,却不想连日里来日以继夜的作战,眼下一安定下来,每一寸肌理都酸痛了起来,再度睁开眼时,已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没有他的吩咐,其他人不敢进来。 他撑着酸?胀的身子坐起身来,又习惯性地替她揉了揉手心,毫无意外,她乖顺地任他摆弄也毫不动弹,他的心犹如槁木一般,悲痛过后,似乎已经认清了现实。 “来人,掌灯。” 外头侍立的人自是不敢走远的,听到他吩咐,春桃立马提着一盏六角宫灯踅了进来,把灯挂在了角落的木架子上,又在各处都点燃了银釭。 “传膳吧,熬些绵稠的粥来。”他又开了口。 春桃拿不定主意,犹豫着又问了一句,“皇上可要在这用膳?”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65节 他嗯了一声。 春桃道,“想必御膳房的晚膳已经备好了,奴婢这就让人端来。” “我的不急,先端了粥来。” 她怔了怔,应了声喏,未几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来,熬得浓稠的粥几乎已经见不到米粒,上面的鸡丝也是切得极碎,用麻油和豆酱拌匀了,细细地撒了一层。 燕莫止让她放着,又唤了李浑进来:“将朕换洗的衣物都取过来。” 李浑瞳孔震了震,忙不迭去了。 他就这么枯坐了一会,摸了摸碗壁,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又舀起一勺在自己抿了一小口,不冷不烫刚刚好。 “阿宁,你躺了一日定是饿了,起来喝点粥……”他说着慢慢将她搀扶着坐起身来,又抽出一个枕头垫在她背后,让她倚靠着自己,一勺一勺地喂着她吃了起来。 她的嘴不肯张开,喂食便格外困难,一勺喂下去几乎都从嘴角淌了出来,他赶紧又掏出了手帕,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干净。 春桃看在眼里,攥着两手徘徊了半晌,才嗫嚅道,“还是让奴婢来吧……” 燕莫止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自己不得要领,可他不愿做一事无成的夫君,便不耻下问道,“该如何做?你来教朕。” 春桃惶恐道,“奴婢不敢。” 他已看得很开,黑沉沉的眸子里古井无波,“她倘若这辈子……朕得学会如何照顾她。” 春桃这才上前,先拿出玉拨压住她的舌头,再从碗里舀了小半勺,一面压着舌头一面往嘴里送,浓稠的粥淌到了喉咙,可明显见到她咽了下去。 燕莫止便专注的看她忙活着,将她每个动作默默地记在心里。 这夜,他便在顺宁宫里歇了下来,翌日起来,又亲自侍候她梳洗。 从前每次要换衣物,春桃忍冬几个,总是得费了老大的劲才侍候她换好,如今他一来,这活也都被他揽去了。 猛然多了尊大佛来,顺宁宫的奴才们都如履薄冰,说话也不敢大声喘气了,可没想到,他一住下来,她们竟闲得没活干,每日只要听从皇上吩咐,给他端茶倒水罢了。 今日已经第三天了,燕莫止照例拿出一卷书,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忽而听偏殿里传来婴孩啼哭的声音,那哭声不绝,仿佛要厥过去似的,他心头不由自主地扯动了下,到底不忍心再看她啼哭。 他把书倒扣在床边,吩咐李浑,“快把公主抱过来。” 李浑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立即往外跑去,冷不防地,他冷硬的声音又绊住了他的脚,“回来!” 李浑一头雾水地缩着脑袋走了回来。 燕莫止指着鹄立在一旁的忍冬,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去吧。” 李浑这毛手毛脚的模样,他总疑心他会把公主摔着,自然得换一个性子稳妥的人去。 俄而忍冬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小小的人儿力气却不小,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他这才一把从忍冬的手里接了过来,他的身形魁梧,婴儿横躺在他的手臂上稳稳当当。 许是父女连心,或是感觉这双手臂窝着舒服,一被他接过,小女孩竟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他将她放在嘉月身侧,牵起她小小的手搭在她的手指上,婴儿仿佛有种本能,立马紧紧得攥住了她的手指。 “阿宁,你快睁眼看看,这是我们的女儿……” “阿宁……” “阿宁,你受苦了,快来爷爷这!” 嘉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内容她也记不大清了,只觉得自己身陷在一片黑暗里,而尽头是一片雪白的光芒。 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唤她的小名。 她循着声音往那处唯一的亮光走了过去,可那条路很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她走了许久,以为尽头是她的皇爷爷,却不料,当她真的走到尽头的时候,见到的是那张令她又爱又恨的脸。 她怔了一跳,转身想逃跑,却被他箍住了手,他的手宽厚又滚烫,炙得她忍不住想缩回去。 “放手……”她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阿宁!”觉察到她手指动弹了一下,似乎要挣脱那只握得小小的拳头,可小女孩却握得更紧了。 他又惊又喜,怦然直跳的心几乎要冲出他的胸膛,他又凑近了些,一声声唤着她:“阿宁,你快醒醒……” 嘉月是被吵醒的,他一激动起来,音量着实不小,又是凑在她耳边,听得她耳朵突突地疼,她睫毛颤了颤,半晌才张开沉重的眼皮,嘴里却是怒骂了一声,“别吵了……” 他立马抿紧了嘴,心头澎湃得抑制不住,转眼间热湿的水汽又溢出了眼眶。 “你……”嘉月的目光迟疑地巡睃了一圈,最后才定在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因为连日征战,肤色也比之前黑了些 ,更别提那胡子拉碴的模样实在难以描述,令她想装不认识。 可转念一想,将才的那句阿宁好像出自他的口? “你叫我什么?” “阿宁。” “什么?”她蹙紧了眉心,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她垂下眸子,这才看到自己的身侧躺着一个小人儿,正握着她的手指乐得手舞足蹈呢。 “阿宁,这是我们的女儿……”他将她抱起来,递到她眼前,指着她的眉毛鼻子道:“你瞧瞧……是不是很像你,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必定跟你一样……” 她冷眼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翼翼抱着她的样子更溢满了初为人父的慈爱。 不是这样的……他凭什么? 她摇了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燕莫止见她冷肃着一张脸,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不过秉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得罪她的理念,他还是将那个小人儿放入了她怀里。 一接过女儿,看着她那颗小小的头颅乖顺地歪在自己的胸前,她的泪猛然就决了堤,“乖女儿,以后……我们娘俩好好过,阿娘绝不会亏待你半分……” 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挂不住,垂在身侧的双手也几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忍冬见状连忙拿帕子揾去她满脸的泪痕,“娘娘,您这会子还在月子里,可不兴哭啊,以后要是落下了病根,那怎么得了……” 燕莫止喉咙滚了滚,也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一下,可见到她投来提防的眼神,如同是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心头。 他忖了忖,到底一句话也没说,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为什么他现在才明白,有他的存在,她便永远不会快活? 或许现在明白,也不晚,她不是不想成了他的皇后嚒,那么他可以给她一纸放妻书。 只要她余生平安喜乐。 第七十八章 (正文完) 嘉月睡了许久, 甫一醒来,见到他的脸,便想起自己分娩时, 熬了两日两夜的疼痛, 可他竟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轻而易举的便享受着为人父的喜悦, 她又怎能忍受得住? 况且他怀里抱着的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一块肉,当母亲的又怎会让人抢去自己的心肝肉, 而毫无怨言? 她屏息抱着这团小小的人, 新生的婴孩分外绵软, 怎么抱都怕她碎了。 心潮汹涌地席卷着, 哭得更是梨花带雨, “他怎能抢我的心头肉?他怎么还有脸站在我面前?” 忍冬劝了又劝, 帕子在她脸上揾拭着, 眼看着那条帕子几乎要打湿成一团, 不禁愁眉道, “娘娘快别哭了,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啊……” 门帘微动, 是春桃和仲夏听到她苏醒的消息,赶紧激动地迈着碎步走了过来。 春桃三步并做两步地到了嘉月跟前,见她哭得双眼红肿,不由得问道,“娘娘醒过来便好了, 这又是怎么了, 还不舒坦吗?” 忍冬朝她挤了挤眼, 她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继而劝道, “娘娘真是误会皇上了,就这回奴婢也要替皇上喊一回冤了!” 仲夏跟着道,“是啊,奴婢看着皇上从内殿出去,浑身像是失了力气般,几乎站都站不住……” 嘉月心头又浮起怒火来,“你们这群人,趁着本宫昏睡,便一个个替他说起话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都是他的奴婢!” 仲夏赶紧道,“奴婢们的心全都系在娘娘身上了,把娘娘的命看得比奴婢的命还重要呢,您怎么能怀疑奴婢们的忠心呢?” 嘉月这才觉察自己失言,她这脾气好像越来越收不住,她们几个侍奉了她十几年,早就成了相依为命的姐妹,她又怎会一时怄气,便怀疑她们的心呢? 于是那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成串地落了下来。 “哎呦,娘娘我的活祖宗,您怎么又哭了?小公主也不愿看见阿娘流泪啊……”春桃说着掏出了手帕,急忙压住了她眼角的泪。 她木然地解释,“本宫不该怀疑你们的……” 春桃道,“娘娘用不着解释,奴婢们都省的,不过,这回娘娘真是冤枉皇上了,您先别激动,听奴婢慢慢给您道来……您知道您昏睡了多少天吗?” 她脑袋木木的,沉吟了片刻才道,“两天?” 春桃摇了摇头道,“第五天了……皇上是赶在您昏迷的第二天里回来的,一回到宫里便衣不解带地照顾您,给您换衣擦身,喂药喂饭,还每日坐在窗前给你念了一卷书……” “可您知道吗?皇上是受了重伤回来的,听李总管说,皇上的左胸口被长矛贯穿,那伤口离心房极近,可为了早日见到你,他还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这些日子,皇上便歇在了此处,把奴婢们的活都抢着干了……” 嘉月怔怔地聆听者,一听他受了伤,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怪不得他那张脸看上去毫无血色…… 春桃见她发怔的样子,知道她已风平浪静,便继续道:“奴婢们侍立在侧,见他时常猛咳不止,又悄悄问了李总管,才知道这是此前坠崖留下的病根,又伤在这种要命的地方,如今怕是一辈子也难痊愈了……” “是啊……”仲夏跟着附和道,“听李总管说,皇上一回宫便要他从乾礼宫里搬来了玉玺,还坦言是他做错了,要将玉玺交还给娘娘呢!” 说着长臂往身后的书桌一指,那一方玉玺还真是搁在了那里,在阳光下泛着暖泽,“娘娘,快瞧!” 听到她们七嘴八舌的为他辩解,嘉月这才发觉自己错怪了他,“你们快点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春桃领命前去,走出了殿外,见临窗的暖炕边上坐着一个颓唐的身影,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她便上前给他福了个身,“皇上,您千万别跟娘娘置气,娘娘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 他收回了目光问,“她好些了吗?朕怎么会生他的气?” “娘娘已经明白了,如今也懊悔自己一时失言,她让皇上您进去呢。” 燕莫止点头嗯了一声,径自打了帘子进去,见仲夏和忍冬仍在床沿,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给她说着什么。他刚要迈开的脚又迟疑了起来。 嘉月余光见隔扇边上有影子闪动,于是止住了话,目光越过了忍冬和仲夏,往隔扇边上飘了过来,只见隔扇边上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因她乍然扭过头来,反倒仓皇地倒退了一步。 她的心更是缩成了一团,把熟睡的小公主交给了忍冬,悄声吩咐,“你们都退下吧……” 仲夏和忍冬便只好退了出来,直到退出了隔扇,猛然才见到站在隔扇之后的他,正要开口,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遂无声地朝他一福,低着头退出内殿。 嘉月瞥向隔扇问,“你还不进来吗?” 她向来是高傲的人,即便是心怀愧疚,说出的话也有些颐指气使的意味。 燕莫止只好缓步走了进来,却只敢走到离床前一尺的地方驻足停下。 守寡后我怀了宿敌的孩子 第66节 她竖着眉道,“过来点,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于是他有朝前挪动了几步,挨着床沿坐了下来。 嘉月觑着他那张水波不兴的脸,心头却徘徊了起来,她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可是越加愧疚,越是开不了这个口,那张嘴仿佛黏住了一般,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而是燕莫止见她瞪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欲言又止的模样,主动开了口问,“还晕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嘉月摇了摇头,鼻尖又开始酸胀了起来,她吸了吸鼻子道,“燕莫止,你是不是没有嘴?我骂你你都不会反驳一声吗?” “是我的错。” “你错在何处?” “我不该对你产生占有欲,不该趁你怀孕夺了皇位,更不该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他的神情一贯冷淡,眸光却如阳春三月里的曦光那般温暖。 她的心头不禁又柔软了起来,他这人就是这样,仿佛没有脾气似的,无论她怎么骂他,都能俯首帖耳地任她拿捏。 可仔细斟酌起来,他对她有占有欲,不过是因为他爱着自己,纵然他有行差踏错的地方,可因为形势所逼,为了稳固朝堂,也为了保住她的名声,这几乎已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她的喉咙当时像堵住了棉花,又刺又痛,可她的矜傲不允她低头认错,沉吟了半响,她又使出了杀手锏。 “燕莫止……”她朝他伸出了手,眼眶仍是通红的,泛着温热的湿润,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我头好晕……” 他瞳孔里慌乱地颤抖了一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话声更是不成语调,“晕吗……那我……这就让太医过来?” “我不要太医,”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瓮声瓮气道,“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哪有不从的呢,俯下身来,将她温软馨香的身子紧紧的圈在了怀里,虽猜测她又在诓骗他,却还是有些担忧问,“还晕不晕?” 嘉月扑进他怀里,抬手亦是圈住了他的背,他身上冷烈的雪松气息一下子窜入她的鼻息里,仿佛有种天生的魔力,她只要一闻到这个气息,即便是心头再烦躁,也会在一瞬间安定下来。 她摇了摇头,嗫嚅道,“这会又不晕了……” 燕莫止知道她在示弱,正如以前每一次她与他意见不一的时候,打了巴掌再给个甜枣,这是她一贯的套路,为的是让他俯首帖耳地奉她为主。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算她不必费劲心机,他也早就是她的裙下之臣。 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温热的气息就喷洒在他颈边,她的含笑的眼里又夹着泪光,语气却是有些轻快起来,“燕莫止,你心悦我。” 他垂下深沉的眸光,定定地看她一眼,“公主何必明知故问,臣从未在你面前撒过谎啊……” 是啊,那些剖心剖肺的话,他早已说过不少,只是她不信罢了。 她瘪了瘪嘴,眼看着眼角那滴泪又要往下滑落,他赶紧抬手轻揩,嘴里揶揄道,“怎么?公主被臣感动得不能自已?” 她是机敏的人,一下子便知道他是故意逗她开怀,于是恼羞成怒,气得一拳往他胸前抡了过去。 却见他身形猛地一震,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血色更是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翻身而下,背过身去,抬袖捂住了口鼻,闷闷地咳了起来。 看得嘉月一阵心惊肉跳的,又愧又怕,忙跟着爬了起来,一双手举了一半不知往哪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没……咳咳……” “你上次的旧伤还没好全吗?”她的脸上尽是一片忧色。 他咳了好半响才缓和过来,见她怅然失色的模样,反而笑了出来,不自觉地调侃道, “公主不是把臣当做一条狗?原来你也会为一条狗心痛啊……” “我……”嘉月正欲反驳,忽地又急得跳脚,“我那是气话!气话能当真吗?” 燕莫止仍是笑,满眼氤氲着暖融融的春色,他那颗总是藏在阴影里的心,终是拨开云雾,而他心头的那轮皎月,也终于露出了她的端倪。 他笑得通身舒畅,笑得止不住又犯了咳嗽,可这一刻,他的身心却是愉悦的,因为他终于确认了她的心……她并非无心无情之人,她也会为他笑,为他流泪。 他的一腔热忱终于得到了回应,幸好,他们都从鬼门关里绕了一圈,兜兜转转又再次相逢,这一次,他们不会再错过彼此。 见他又咳了起来,她忍不住摁住他的双肩将他掰了过来,“春桃说你受了伤,可是真的?快让我瞧瞧……” 话音刚落,便急不可耐地扯下他的衣带,拨开他的衣襟,将他精壮的胸膛袒露了出来。 只见上头层层叠叠的绕着麻布,缝隙里已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她惊呼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不必担心,已经好多了……”他摁住她的手道,“待会儿让太医换了药便好了……” 嘉月不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究竟是怎么赶回来的,胸口沉沉的,有些喘不过气来,“燕莫止,以后疼你就直说,我不想做一个惹人厌的人……” 他弯着笑眼眄着她道,“娘子有这等觉悟,为夫很是欣慰,不过……为夫现在有一个请求,你是不是该改口了?连名带姓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家呢……” 嘉月见他笑得没脸没皮,耳根子竟有些灼热了起来,那张脸红扑扑的,像是染了一层胭脂,踌躇了半天,才怯生生地唤道,“夫君?” 他哎了一声,又回了她一句娘子。 刚成婚的夫妻,久别重逢,所有的恨意在此刻烟消云散,眨眼间又变得蜜里调油。 嘉月猛然想起她的梦来,梦里她听到有人唤她的小名,她睁开眼时,仿佛看到他的嘴皮子也在动,而她的耳边似乎也传来了一句:“阿宁。” “夫君,你将才换我什么?” “娘子?” “不是,我是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人不断地唤着我的小名,那人其实是你吧?”她说着眼睛瞟向他,见他眸里闪过一丝心虚,便知道自己猜测没错,于是追问道,“所以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 在她昏迷时,燕莫止的确在他耳边说了不少话,可当面对质起来,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也不知那些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肉麻情话她究竟听去了多少,他抿紧了唇,拒绝承认。 “你又想瞒我?”她的眉峰竖了起来,那张温和的笑脸,转眼又浮上了阴云。 他心头大骇,急忙点头承认,“很久以前,我曾见过公主一面。” “那是什么时候?” 他喉头滚了滚,沉吟道,“永德四十二年。” 永德四十二年?她拧紧了眉,仔细回想来半天,却没有任何记忆。 他看出她的疑惑,这才解释道,“那年我十九岁,中了武进士,就在那座箭亭里,皇上要考验新科士子的箭术,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人。” 那年的寿城公主年芳十五,名动京城,而当时的他原本已经夺得了魁首,却在最后一关加试上,输给了比他还小了四岁的寿城公主。 被他这么点拨,嘉月才依稀想起这么一桩事来,忽地那个秋高气爽的比试场面在她脑中浮现了起来,她想了好一会,才诧异道,“你……难道是那个……被本公主的美貌惊得连偏三箭的那个?” 他默了默,才道,“臣只偏了一箭,公主记错了。” 嘉月点了点头,心头却愈发像打翻了蜜罐子一般,甜津津的。 见她没有丝毫怀疑,他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是的,他又骗了她,其实他们最初的相遇是在永德四十一年。 但是这个秘密,他会一直藏在心底,不会让它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辰光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已经三年过去。 小公主大名潇仪,她有一个严厉的阿娘,和一个慈爱的阿爹。 阿娘给她请来了一个女官作为老师,她听到阿娘唤她“九娘”。 九娘跟她阿娘一般严厉,她并不喜她,可每次她只要犯了懒,就会被她打掌心。 今日好不容易休了学,她偷跑去扑蝴蝶,那金灿灿的蝶翼扇动着翅膀飞入了顺宁宫里,停在了那株月季上。 她伸手刚碰到了花枝,蝴蝶却飘飘然地飞进了窗里。 正是刚过午寝的时辰,她掂着双脚从窗口望了进去,见阿娘坐在妆奁前,那一方圆圆的铜镜映出了她倾国倾城的容颜。 而她的身后却是坐着她的阿爹,阿爹正拿着一把玉梳,轻轻地替阿娘梳顺了头发,而后,熟练地将她的乌发绾成一个螺髻,再往她鬓边插上一支山茶花。 梳妆完毕的阿娘转过身来,仰起头便在阿爹的唇上亲了下,阿爹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的脸上竟露出了羞赧之色。 她从未在阿娘的脸上见过这样的一副表情。 她又继续看着他们耳鬓厮磨,阿爹仿佛不知餍足似的,忽地将阿娘摁在了妆奁上,倾身下来就吻住了她红馥馥的唇。 她莫名看得口干舌燥,可妆奁太矮了,后面她看不到了,只得寻了块砖头过来垫在脚下,继续勾着头往里瞧着。 谁知还没站稳,便听春桃的声音响了起来,“唉哟,我的活祖宗,您怎么在这呢,站这么高,摔了可如何是好!” 她转头看了春桃一眼,一个没留神便摔了下来,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潇仪!”门帘一动,阿爹像一阵风似的来到了她身边,将她一把抱起问,“怎么了,痛不痛?” 她的阿娘也跟着走了出来,翻开她的衣物看了一眼,便道,“连个伤口都没见着,哪有这般娇气!” 她只好撇了撇嘴道:“阿爹,我没事,不痛的……” 阿爹松了口气,这才把她放了下来。 三人便手牵着手回到了屋里,她小声对阿爹说要找蝴蝶。 可蝴蝶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阿爹怕她不开心,便走到了书桌前,给她折了一只蝴蝶。 阿娘托着下巴看着阿爹,忽地开口道,“原来你还会折蝴蝶?” “这有何难?” “那我也想要一只。” “好好好……”阿爹回答得颇为无奈。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何阿爹身为一国之君,可对阿娘却任劳任怨,毫无怨言呢? 直到这时,她才似懂非懂,大概……这便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