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春腰》 缚春腰 第1节 《缚春腰》作者:宴里春深 文案 嫁给淮世侯二弟、付家二公子付容愿的时候,秦如眉身上带着一个可怕的秘密。 如果秘密被捅破,她将面临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永远不会将它说出去,那些过往,会伴随她百年之后葬入泥土。 可老天不遂人愿。 大婚前几日,她与付容愿拜见准哥哥当今淮世侯付玉宵,抬头时,却撞上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目光。 当着众多人的面,她踉跄退后一步。 见故人。 在这最不适宜、最骇人的一刻。 堂上,男人黑衣宽袍,长腿交叠,看着轻罗软衾的她,轻柔而笑。 “弟妹长得……甚像本侯一个死去的故人。” 新婚当夜,新娘子离奇失踪,全府出动所有人马,竟都找不见人影。 而远在边郊的别院。 屋内烛光昏暗,气氛压抑。 男人将她逼近门边,掐着她的脖颈,欣赏她眼底泪水,声音喑哑低狠。 “想好你的说辞了吗,弟妹?” “又或者……我的夫人,秦双翎?” 阅读指南: sc,架空,恨爱纠葛,狗血梗大杂烩 男女主都有多个马甲。 【高亮】男主病态偏执,对女主的心理非常复杂,但从头到尾只喜欢女主,不喜欢任何女配。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爱情战争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如眉┃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是他的弟妹,还是他的夫人? 立意:千金难换真心 第1章 六月的天,闷热潮湿,冰鉴花扇悠悠转,散出几缕凉气。 宝象缠枝的拔步床里,秦如眉额头汗湿,喃喃低语,骤然惊醒起身,“不要。” “姑娘,又被梦魇着了吗?”禾谷匆忙把床幔勾起。 “别害怕,姑娘是我,禾谷。” 她涣散的目光转向禾谷。 看见熟悉的人,她安心了些。可目光一晃,却见禾谷身后的屋子一片昏暗不见天日,与不久前那诡异的梦境一模一样。 纱帘随风舞动,窗外仿佛有人影微动。 秦如眉再也控制不住恐惧,颤抖地往后缩去。 “姑娘,姑娘?” “那里有人……” 禾谷愣了下,立即转头看去,可屋内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姑娘,什么都没有啊。” “真的有人,真的有……” 禾谷见她怮惧之至,忙哄道:“好好,姑娘,我去瞧一瞧,若当真有贼,马上叫家丁抓了扭送官府去!” 秦如眉蜷缩在床榻里侧,素净的脸惨白得可怕。 禾谷蹑手蹑脚走过去,像是要让背后的人看着放心,特地扶着窗棂探出身体。 外面安安静静,风卷树梢,除却聒噪蝉鸣,再无其他。 禾谷走回桌边点蜡烛,柔声道:“姑娘,放心吧,奴婢看过了,没有人的。”又笑着猜测,“约莫是方才风吹起帘子,姑娘给看成人影了。” 烛火跃起,暖黄的光流泻了整屋,映出床上女子削尖苍白的小脸,她太瘦了,单薄似纸,好似轻轻一折就会随风散去。 秦如眉盯着那火焰,终于感到一丝暖意,“禾谷,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更刚过,外头梆子才敲呢,姑娘再睡一会儿。” 痛苦和绝望萦绕心头,秦如眉喃喃道:“我睡不着,禾谷。” 禾谷走回床边坐下,轻抚她的背,“最近姑娘总做噩梦,可能是连日的天气不好,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不怕,明日二公子回来,带您去宝华寺求几张镇宅的符,驱了不干净的东西,就没事了。” 秦如眉这种症状,不止一次了。 从前几日开始,她开始频频半夜惊醒。做的梦都是同一副场景。 在梦里,她是槛花笼鹤,被男人钳制着,送上极乐,再被拉下地狱。 男人低低笑着,一字一句,缱绻又残忍:“秦双翎,你为何要跑?我们同生共死,岂不更好。” …… 秦如眉不敢再想,咬紧牙关,“禾谷,容愿他真的明日就回来?” 禾谷点头,“公子昨日派人送信回来了,他在千舟郡的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能到家,莫怕。姑娘身上衣裳全湿了,我去打盆热水回来,擦洗一下,换身衣裳再睡,不然要染病的。” 禾谷起身出去打水。 夜风拍打窗牖,发出吱呀的声音。秦如眉身上的湿衣被风一吹,逐渐冰凉,带来森冷寒气。她蜷缩着身体躺下,闭上眼睛。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却干熬了半宿。 终于,熬到窗外枝头簌簌染上清晨第一缕曦光。 天亮了。 禾谷满面喜色迎进来,“一大早呢,姑娘,您猜谁回来了?” 禾谷说完,立即往旁边退去,屏风外的人影步伐不停,匆匆迈入门槛。 付容愿一身暗纹玉竹青袍,笑道:“阿眉?” 秦如眉坐在床里,怔怔看着不远处风尘仆仆的儒雅郎君,忘记了反应。 “我的阿眉,睡傻了不成?” 朝思暮想的男人就这般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端庄俊朗,风姿毓秀。 秦如眉心中剧颤,也顾不上自己披头散发,立即下了床,赤足朝他奔去。当着周围丫鬟的面,扑进他怀里,“容愿。” 付容愿被扑了个满怀,惊愕之余,感受到怀里单薄颤抖的身躯,笑容渐消,轻拍她的背道:“阿眉,怎么了?看见我回来不开心吗?” 他从没见她这样失态过。 秦如眉一声不吭。 付容愿皱眉看向禾谷。 禾谷看了眼秦如眉,轻声回禀:“这几日公子不在家不知道,姑娘日日做噩梦,夜里惊醒之后,再难入眠。” “做噩梦?怎么会这样。”付容愿皱眉,“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有没有找大夫来看过?” “请过大夫,说是姑娘身子虚弱,精气神薄。只开了几副安神的药,一开始有些用,药吃完了便没用了。” 付容愿一下下抚秦如眉的背,“兴许是这几日闷热,夜里睡不安稳,我再让人多放些冰块祛暑。” “阿眉,饿了没有,我带你去用早膳吧。” 察觉到他的抽离,秦如眉更紧地抱住了他,“不要。” 禾谷低下头不看。 付容愿俊脸微红,难为情地咳了一声,先让禾谷带着丫鬟退下。 他抱着她走到床边,撩摆坐下,哄道:“阿眉,到底怎么了?” 秦如眉埋首在他颈窝,等面上泪痕干了,用力闭了下眼,从他怀里退出去。 “容愿,我做了噩梦,怎么都忘不掉。” 付容愿略一思索,“难怪方才回来时听禾谷提到宝华寺。最近兆州不太平,又总是这种黄梅天气,兴许当真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今日我带你去佛寺。” “好了,不哭了。”付容愿捧起她的脸,“怎么我才离开两日,人又瘦了一圈。” 秦如眉道:“近日天热,吃不下饭。” 付容愿沉了眉眼,佯怒道:“那可不行,我的阿眉嫁给我,定得漂漂亮亮的,做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秦如眉愣了愣,缓缓笑开,心下安定不少,“容愿,我们的婚期在什么时候?” “六月初八,我特地让人选的好日子。一应物什已经准备好,家里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就等成亲那日。” 今日是六月初二,算来还有六日。 付容愿望着她,轻抚上她的脸,“阿眉终于要嫁给我了。” 秦如眉却生了怯意,“你知道我的出身。” 她初进付家时,只是端茶倒水的婢女,没有户籍,没有过所,甚至没人能查到她的出身。是付容愿力排众议,给她捏造了布商秦家独女的身份,和她定下亲事。 因她的身份乃是捏造,引起众多风言风语,付容愿又当场杖责了出言不逊的下人,硬把风言风语压了下来。 他待她如此好,可是她却…… “别这么说,阿眉,我知道你从前吃了很多苦,孤身一人前来兆州,一路颠沛流离,十分不容易。好在老天仁慈,让我遇见了你,我还要感谢老天。” 缚春腰 第2节 付容愿捧住她的脸,爱怜至极。 秦如眉展颜而笑,到此刻,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她有容愿! 容愿身份贵重,能为她遮蔽一片天地,护她平安无忧,她也愿意这一生为他竭尽所能,爱他、护他。 付容愿注视着秦如眉鲜活的娇颜,心思微动,搂着她的腰,低了头,去寻找她的唇。 秦如眉红了脸躲避,“郎君。” 付容愿语调轻扬,“郎君?总有一日你这称呼得换一个字。” 见付容愿又凑近过来,秦如眉笑着推开他:“别闹……我饿了,真的。” 她的手贴在他胸膛,笑容却有些勉强。 付容愿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低声道:“不差这一会儿。” “我真的饿了,容愿,我想吃饭。” 付容愿拿她没办法,只好妥协,“好吧,带你用膳去。” “我要换衣裳,你先去。” 付容愿正欲起身,闻言反倒又坐了回来,故意道:“反正都要见的,现在害羞什么。” 秦如眉愈发羞恼,“不行,就算……也要等成亲那日。” 美人低着头,雪肤红唇,含嗔含怒的模样,纯然与妩媚交织,付容愿一时看得愣了。一向克己守礼的人,竟也心旌飘摇,只希望这六日快些过去。 回过神,付容愿以手抵唇咳了声,这才笑道:“那好,我先去厅堂等你用膳。” 秦如眉轻嗯了声。 付容愿离开后,禾谷进来伺候她换衣,秦如眉赤足下床,脱下外衣,只留一件浅绯色胸衣,走到铜镜前。 她肌肤如雪,白皙滑腻,腰身不堪一握,身段秾纤合度,禾谷耳朵发热,不敢多看,避开视线,询问道:“姑娘今日要穿什么?” 秦如眉却没有说话。 她沉默地看着铜镜里的人,许久,伸手摸上肩头。 那里,一道一指长的伤疤横亘在皮肤上,宛如狰狞的蜈蚣。 女子都爱美,禾谷以为她自卑,忙安抚道:“姑娘别伤心,公子已经派人去找最好的大夫,会把这疤痕去除的。” 秦如眉掩饰地笑了下,点头,不再多说。 可她并非在意疤痕的丑陋。 这处疤痕,无时不在提醒她曾经遭遇过什么。是谁掉落山崖,又是谁不顾性命把她拉回来,用身体替她当了掩护,她的肩膀却还是被石头磕伤,纵然用了最好的药,血肉肌肤重新生长,也留下磨灭不去的痕迹。 秦如眉心中冰凉,不由道:“这几日,来得及找到大夫吗?” 她要除去这些痕迹。 不光是为了成亲,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不想再被那些梦魇缠上。 禾谷笑道:“当然来得及,公子已经找到了享誉兆州的神医圣手,这几日就能安排入府,给姑娘治伤。” 秦如眉轻声应好,披了件云缎素雪烟罗衫,跟着禾谷前去用膳。 空旷的厅堂里,付容愿揽着她坐,贴身小厮禾年站在桌边,察言观色,朝丫鬟挥了挥手,很快,丫鬟陆续端着菜肴送上来。 一个容貌娇丽的丫鬟给秦如眉布完菜,不着痕迹地剜了秦如眉一眼,不料手下也失了轻重,当啷一声,筷箸与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丫鬟叫采春,是和秦如眉同一日进府的婢女,当初同为奴婢伺候人,可现在秦如眉摇身一变,却成了这家里的女主人,而她们还是丫鬟。 这个女主人,当得实在难平人心。 秦如眉还未说话,付容愿敛眸看了过来,“怎么回事?” 采春对上付容愿的视线,慌忙低头,“公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么?我付容愿虽然本事不大,却还没有瞎到这个地步,看不出来你是否故意。” 付容愿淡淡道,“是我压不住你们了,一个丫鬟也敢对主子不敬,付家养不起这样的人,明日找袁叔拿了月钱,收拾包袱走吧。” 采春如临大患,咬牙看了眼秦如眉,朝付容愿扑通跪下,“求公子不要赶走奴婢,奴婢愿为公子做牛做马。” 禾年不忍,“公子,采春不是有意……” 付容愿并未说话,只瞥了他一眼,目光虽然温和淡然,可其中的坚决和冷意,禾年怎么看不出来? 再如何不忍心,禾年也只好罢了劝说的念头,咬紧牙关,指使其他小厮把采春拉下去,又恨恨看了秦如眉一眼。 自从这个女子出现,公子就变了。公子素来秉性温厚,待人宽和,从来不随意责罚下人,如今却…… 秦如眉听着逐渐远去的求饶声,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握住。 “容愿。” 付容愿笑道:“不会对她怎么样的,阿眉,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虽严苛,却不会动辄用刑,给她些银两,让她离开就是了。”说着又给她夹了一筷子云饺,“来,吃饺子。” 秦如眉注视着他关切神情,怔住。 她怎会感觉不到,背后禾年那针刺般的目光?她又何尝不知付容愿因为她变了多少? 这位温润有礼的郎君付容愿,淮世侯的亲弟,虽地位尊崇,却从不苛责下人。 可自从她出现后,这一切变了。 原本她想办法接近他,让他喜欢上她,是为了她自己,她有私心。 当初孤身一人来到兆州,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力气,而她的目的,是上京。 付容愿地位尊崇,只要他喜欢她,将来去京城时能带她一起,就能助她实现目的。 可没想到,付容愿竟待她好到这个地步,不仅对她关心爱护,还为她捏造身份,要娶她为妻。 他待她这么好,可她一开始对他却是利用,完完全全的利用。 秦如眉别过头去。 她这辈子,要如何还他情分? 付容愿没注意到她的情绪波动,把碟子摆到她的面前,方便她拿取,温声道。 “阿眉,我记得你喜欢吃乳糕,我回来前特地吩咐人去王阿婆店铺买的。养了你这么久,也没见你长肉,还这么瘦,多吃点。” 糕点莹润如雪,秦如眉一愣,另一人低沉的声音,已从天边传来。 “这种东西你也喜欢吃?求我一下,天天给你买。” …… “阿眉,怎么了?”付容愿温声问。 秦如眉笑着伸手接过,“没什么,我吃。” 可手控制不住,微微颤抖,根本没有力气拿稳。 下一刻,当啷一声,碟子打翻在桌上。 清脆的声响,在碟身处磕碰处数道裂痕,乳糕砸散,跌了一桌。 付容愿惊愕一瞬,立即去拉她的手,“阿眉,伤着哪里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盯着那碎裂的瓷片,眼神没有聚焦,怔怔含泪的模样。 付容愿见她如此,大为心疼,把她拉过来,“阿眉,你不用道歉,是我没有拿好便递给了你,错在我,该道歉的是我。” 秦如眉被他揽进怀里,身体依旧轻颤。 若细细看了,便会发现她的眼神是空洞的。 她到底在向谁道歉? 第2章 付容愿并不知这些,只觉胸臆间涌动莫大的心疼与怜惜。 她是他的女人,可他竟然无法让她安心。难道是从前身份低下时被人欺辱的记忆太深,才叫她如此惊恐害怕? 付容愿拍她的背,低哄道:“阿眉,没关系,跌了便跌了,我让厨房再送一份来。” 秦如眉擦掉眼泪,轻拉他衣袖,“我不想吃这个了!容愿,我们不是要去佛寺吗?我们走吧。” 付容愿皱着眉,微重了语气,“阿眉,你根本没吃什么。” “我不饿,真的不饿,容愿,陪我出门吧。” 她如此恳求,付容愿怎会不答应?立刻替她擦掉眼泪,把她搂进怀中,温声道:“好。” 兆州距离京城不远,是富庶之地,商业繁荣,街道人来人往。 秦如眉是兆州以南的水乡姑娘,美得秀气柔艳,乍一看,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再加上付容愿,二人并肩而行,吸引了不少目光。 可不知为何,秦如眉总觉得暗处有人盯着自己,她心中不安,便愈发不自在,试图把手从付容愿的掌心中抽离。 付容愿感觉到了,立即反握住她的手:“阿眉,自信些,你是付家的女主人。” 秦如眉一愣,点点头,尽量将心中奇怪的感觉压下。 到了宝华寺门口,只见面前十重台阶之上,佛寺大门庄严慈威,不少香客前仆后继涌进佛寺。 付容愿注意到其他香客所持之物,笑道:“难怪我觉得忘了什么,阿眉,我去买些香纸和莲花蜡,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要离开。” 秦如眉这才发现他们身后只有禾谷,平日总寸步不离跟着付容愿的禾年不在。 “禾年没和我们一起出来么?” 付容愿淡了声音,“我也不知他为何闹脾气,只说今日肚子疼要在家休息,无妨,不用理会,是我太惯着他了。” 秦如眉一怔。 缚春腰 第3节 付容愿是明白人,他怎会不知禾年今日为何闹脾气?只不过对她是这种说辞罢了,禾年和采春一向关系好,今日采春却因为她…… 尽管如此,秦如眉也得当作不知,只轻声道:“好,你快去快回。” 付容愿笑着亲了她额头一口,转身离开。 宝华寺外的巷子宽阔,车马陆续而过,秦如眉怕挡到路人,带着禾谷往墙边站了些。 她的气度容貌与旁人不同,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路人不自觉投来视线。 “那是谁家的小姐,真漂亮。” “刚才看见付二公子牵着她来。” “就是那个淮世侯的付家?” “嗯,淮世侯这一两年进京去了,不在兆州,不过最近好像要回来了。” “哎,听说淮世侯两年前外出时遭到土匪洗劫,回来的时候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原本人挺和善的,后来就冷冰冰的……” “换你被土匪抢了,还能继续做大善人?蠢货。” “听说淮世侯长得甚俊,不过没多少人见过他真容,你见过没?” “没见过,不过方才看付二公子如此温雅清贵,一表人才,淮世侯只怕更甚。” 声音从耳边掠过,她不由朝那些路人投去一眼。 付容愿去了有一阵了。 她愈发忐忑,望回佛寺门口庄严矗立的石狮子,紧捏手心。 禾谷看出她的不安,安抚道:“姑娘别担心,公子很快就回……哎,姑娘小心!” 猝不及防,秦如眉被一股大力拉去,还没回神,禾谷的斥责声已然怒起:“你是哪家的,走好你的路,知不知道差些冲撞了我们姑娘!” 原来是个抱着酒坛子的醉汉,喝得醉醺醺的,方才挡了一辆马车的路,被驱赶过来,却又差点撞到秦如眉身上。 秦如眉还好,倒是禾谷被吓得惊魂未定——要是撞到了姑娘,她如何向公子交代。 秦如眉看了那离去的醉汉一眼,见他虽然步履踉跄,却依旧执着地想要逃离,明显不是因为禾谷的斥责,而是因为其他原因。 马车? 她心脏忽然漏跳一拍,立即往人群中驶离的那辆马车看去。 好在那辆马车没什么异常,除却车身有显贵世家的标志,比普通马车奢华了些,其他并不奇怪。 秦如眉松了口气,收回视线。 可,也就在这一刻,燥热的风拂过。 不知从哪里投来一道目光,准确地落在她的身上。 刹那。 秦如眉心脏紧缩。 恍惚之下,居然有些站不稳。夜里噩梦侵身的感觉,那带着令人恐惧的凉意,再次蔓延全身。 禾谷察觉她不对,忙搀扶住她:“姑娘,怎么了?” 秦如眉再次朝那辆马车的方向看去。 马车已经消失了。 附近景象一切如常,房屋商铺,青砖黛瓦,长长的巷人来人往,青葱的树影下,麻雀扑簌簌振翅飞远。 没有,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的错觉? 禾谷着急叫她,“姑娘,姑娘?” 秦如眉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朝她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方才被那醉汉吓到了。” 禾谷埋怨道:“是了,最近怎么总遇上怪事,佛寺门口也能被醉汉撞到,要是让公子知道那醉汉是哪家的,非得上门给姑娘讨个说法去。” 付容愿的身影,终于重新在巷尾出现。 他匆忙回来,“阿眉,等久了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卖香油的那家老板方才不在店里,等了一会儿才回来……”说着又愣住,“脸色怎么突然这么白,是不是难受?” 禾谷正要告状,秦如眉已然笑笑,“没事,容愿,我们进佛寺吧。” 付容愿笑着颔首。 宝华寺供奉佛陀的大雄宝殿最为雄伟辉煌,香客最多。 付容愿觉得吵闹,向知客僧询问过后,带着秦如眉来到寺内其他偏僻些的宝殿。 殿宇里檀香袅袅,来这儿的多是玩耍跑过的孩童,没什么人。 秦如眉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念佛号。 付容愿已然提早念完,等了片刻,看着她恬静出尘的侧颜,唇染笑意,忍不住凑近她耳边,低声道:“阿眉许了什么愿望?” 秦如眉往旁边躲,嗔他一眼,“这里可是寺庙,不许放肆。” 付容愿笑容加深,“阿眉怎么不回答我?” 秦如眉犹豫,“不是我不告诉你,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只说给我听,只有你我和文殊菩萨知道,怎会不灵?” 秦如眉拗不过他纠缠,低声道:“我盼着我与你都能一世平安顺遂,不经波折,”她顿了顿,笑意加深,“白头偕老。” 付容愿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开怀一笑,“一定会的,我的阿眉!” 方才殿里只有她和付容愿二人,此时,被殿外四处玩闹的孩童带着,这里的香客竟也多了起来。 付容愿带着她退到旁边。 只见,陆续进殿的香客有老有少,皆神态恭敬,给菩萨上香许愿,要么祈求菩萨保佑生个大胖儿子,要么家中亲人无病无灾。 为何世人都如此殷切,如此渴望菩萨赐下麟儿。 女孩儿便不好么? 每个孩子都是上天赐予的宝贝,为何世人却总要抛弃女孩。 秦如眉不知想到什么,眸色黯然。 付容愿觉察到了,低声道:“怎么了,阿眉。” 秦如眉掩饰一摇头,转移话题,“容愿,你许的什么愿望。” 付容愿笑道:“当然是和你长长久久,白头到老。若你愿意,便给我生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好,我定将她当作宝贝,若你不愿,那便只我们两个人过。” 秦如眉心中一暖,口中只佯怒道。 “那依你的意思,我就不是宝贝了。” 付容愿素来喜爱她嗔怒的模样,见她如此,大喜过望,“我的阿眉自然是宝贝,孩子再宝贝也只是孩子,绝对比不上你。” 秦如眉心中甜蜜,随口道:“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愿望了吗?” “当然有,关于我大哥的。” “你大哥……”秦如眉一愣。 是了,付容愿在付家排行第二,他有一个亲哥哥,也就是当今淮世侯付玉宵,比他年长两岁,如今二十有二。 除此之外,付家还有一位付老太太,身体不好,两年前迁往风荷郡的宅子养病,付容愿经常带她去探望付老太太。 付老太太豁达智慧,很喜欢她。 只是秦如眉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何付老太太第一次见她时,眼中讶异神色那般明显,就好似……曾在哪里见过她。 秦如眉思索着,付容愿继续道:“当年付家虽是高门大户,但并没有如今这般显赫,父亲去后,纵然大哥继承父亲名荫,成了淮世侯,可家族却依旧逐渐衰败。转折是在两年前,大哥前往江南一带,遭遇土匪洗劫,归来之后变了个性子……” 还未说完,付容愿忽然感到一阵剧痛,皱眉按住头,“嘶。” 秦如眉一惊,“容愿,可是又头疼了?” 第3章 不知为何,付容愿每每只要谈及从前的事情,便会头疼欲裂。她认识付容愿近两年时间,伴着他遍寻名医,却始终治疗无果。 好在曾有杏林圣手游访天下途径兆州,在一处医馆留下了类似病症的药方。 秦如眉把他拉到佛像背后,急急在他身上摸索着,寻到药瓶,倒了一粒药给他服下。 很快,付容愿恢复了正常,睨着她焦急的模样,忍俊不禁,“阿眉担心的模样,我可真是爱看得紧。” 秦如眉恼了,“我担心你,你还打趣我。” 付容愿注视着她娇美鲜活的容颜,心中澎湃,不由握着她的手放到心口,低声问道:“阿眉,我是不是你喜欢的第一个男人?” 女人喜欢的第一个男人,似乎都很重要。 他也希望,他付容愿是她喜欢的第一个男人。 不妨他如此问,秦如眉一怔,旋即身体僵硬。 付容愿温和望她,“罢了,别告诉我答案,阿眉,你不告诉我,我反而还能幻想,我是你喜欢的第一个男人。”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吗?你方才照顾我的动作很熟练,和你第一次照顾我的时候一样,熟练到不像第一次照顾人……” 熟练? 是啊,她怎可能不熟练。 从前那人总把自己弄一身伤,然后巴巴跑来找她。 秦如眉心中颤抖复起,勉强扯起笑容,掩饰道:“你说笑了,我是贫家女,照顾人这种事情,自然再熟练不过。” 见她神色不对,付容愿急忙放低姿态哄道:“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不说这些了,说我大哥。” 秦如眉沉默片刻,犹豫道:“容愿,我听人说,你大哥性子冷,他……是不是不好相处?” 付容愿略一思索,“从前大哥并不这样,还是挺随和的,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待人便冷漠了些,不过别害怕,他并非不好相处。” “而且,阿眉,你是他名正言顺的弟妹,不必太过拘谨,把他当成自己兄长便好。” 缚春腰 第4节 秦如眉轻点了下头。 付容愿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说到我大哥,就这两日,他应该快回来了,届时我带你见见他,等成婚当日,咱们不仅拜我祖母,还得拜他呢。” 付容愿没有旁的亲人,除了付老太太,便只剩下一个兄长。 虽然以如今付家的地位,想要宾客满座不难,可拜高堂时,能坐在那龙凤红椅上,接受跪拜的人并不多。 秦如眉心起怜惜,低声道:“好。” “阿眉,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现在过得很好,并不难过。”付容愿注视着她,压低声音,“相反的,你这样看我,只会让我更想亲你。” “你……你别放肆,这还在寺里呢。” “我们现在在菩萨背后,旁人看不见的,况且,菩萨定也不舍得拆散有情人。”付容愿笃定一笑,看着她因含羞而愈发鲜活生动的眉眼,心中浪潮迭起,禁不住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唇。 一吻结束,秦如眉脸颊微红,呼吸薄薄,只觉难为情。 付容愿爱怜地捏了下她的脸,叹息一声,“不行,再这么下去,恐怕真要在这种庄严之地做出什么对菩萨不敬的事情。好了,禾谷应当也将符纸拿回来了,我们走吧。” * 同一时间,远在兆州边郊的蟠园。 园子占地很广,布置极尽奢靡,亭台水榭,花树碧影,小桥池塘,一眼望去只是寻常富奢人家宅院,可若仔细观察,便能在每个角落发现无声蛰伏的死卫。 一间屋内,狻猊金炉熏香飘散着袅袅烟气。 男人身量高大挺括,黑衣勾勒暗金线,长腿交叠,窝坐在交椅里,听着暗卫的回禀。 “付容愿亲她了?” “是,侯爷。” 付玉宵拇指指腹,碾磨着食指上的扳指,缓慢转了一圈,低沉的嗓音略微嘶哑,带着似有若无的阴寒,“多久。” “大概一盏茶时间。” 按在扳指上的指腹泛白,付玉宵无声微笑,掩去眼底阴骘。 * 取到镇宅驱邪的符纸后,付容愿带着秦如眉离开宝华寺,准备前往婚嫁吉店,定下头面、嫁衣、凤冠霞帔之物。 符容愿早上向她道过歉,因他这一月来忙碌,分不开身,临到成亲前几日才有空陪她出来。 秦如眉不在乎这些。 彼时她只说:“只要我嫁的是你就好。” 付容愿当然欣喜若狂,决心今日定要带她来定婚嫁之物。 到了店铺,迎出来的喜娘打量着他们,笑容收不住,连连道:“二位郎才女貌,真是绝配。” 秦如眉羞赧低头,付容愿的笑容也深了。 等定下了凤冠霞帔,望着面前那潋滟的红,秦如眉伸手轻触,感受着刺绣的精湛细密,只觉得不真实,恍惚道:“容愿,我觉得像在做梦。” 自从那件事情过后,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堂堂正正嫁人。 付容愿笑道:“当然不是做梦,阿眉,你要嫁给我了。” 秦如眉笑笑,却又想起什么,“容愿,我曾与你说过的大夫……” 付容愿紧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已经办妥了。那位邬大夫是江南一带的名医圣手,专门治疗伤痕,过两三日我便将他请到家里,你身上……一定能治好。”说着又讨她欢心道,“其实不治我也不嫌弃。阿眉这么美,一点痕迹怎有影响。” 秦如眉忍不住移开头,闭上眼睛,不想让他发觉自己的异常。 哪里和他有关系?是她心中有愧。 她隐瞒了从前的事情,蓄意招惹他,原只是利用,不曾想得他如此相待,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好半晌,她声音轻得像风,“容愿,我何德何能。” “怎么哭了?”付容愿当即把她掰过来,拧眉道,“是我哪里说的不对,惹你伤心了?” “没有。”秦如眉擦掉脸上泪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不然我会离不开你,或者等你以后不喜欢我,我们分开了,我会受不了。” 付容愿握着她的肩膀,笑容有一丝小得意,“我当然要你离不开我。” 不曾想,此时,去商铺后院库房取货的喜娘却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付二公子,您要的东西……东西可否再晚两日送来?” 付容愿一愣,皱眉道:“怎么了?” 喜娘手心出汗,磕磕绊绊,话都说不清楚,“实在对您不住,可能是拿货的伙计对账簿时出了些问题,库房里竟缺了几件头面……您可否再宽限我们两日期限?” 付容愿沉吟片刻,“罢了,至少要在六月初七之前送来。” 喜娘如蒙大赦,“多谢公子体谅!” 秦如眉见喜娘汗出如浆,不由轻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喜娘看她一眼,讪笑着躲避视线,“没、没什么,就是货缺了对不上账,很快就能补上的,届时一定派人亲自送到二位府上。” 秦如眉没有再追问,轻轻颔首。 付容愿拉着她:“阿眉,我们走吧。” 等付容愿和秦如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尾,喜娘才愤怒回身,劈头盖脸骂道:“消息可属实?这可是付二公子,得罪人家的事情我们做不起!” 伙计满面苦涩,“哪能骗您啊,就是这么说的——那位主子下命令之前,兆州任何一家店铺,都不能把婚嫁之物卖给付二公子。” 喜娘难以理解,皱起脸道:“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 * 付容愿带着秦如眉回了家。 正是晌午,暑热难挡,屋内冰鉴飘散缕缕凉气,秦如眉被付容愿牵进屋子,却始终眉头紧锁,心神不属。 付容愿见她如此,捧起她的脸:“怎么了,马上就要嫁给我了,阿眉却又不开心了?” 他存心逗她笑,可她却笑不出来。 “不是。”秦如眉轻轻摇头,推开他的手,“我只是觉得,今日的事情蹊跷。” 规模这样庞大、生意这样好的婚嫁吉店怎会缺件少件,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付容愿看出她的愁思,把她揽进怀里,“别多想,反正再过两日也能送来了。” 秦如眉轻轻点头。 禾年端着洗净切盘的瓜果百碟进来,不悦地看了秦如眉一眼,对付容愿道:“公子,外面有客人。” 付容愿颔首,“知道了。” 他凑近秦如眉耳边,低哄道:“这两日好好休息,养好精神,届时宾客满座,我可是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瞧见,我付家的新娘子到底有多好看。” 语罢,果然见秦如眉脸一红,遂又笑道,“若觉得在家无聊,正好今日我远房一个表妹来了兆州,我让她过来陪你一块住。” “好。” “怎么这么听话。”付容愿叹息着,摩挲她的脸,“还有,阿眉,再过一两日,我大哥应该便回来了,届时带你见上一面,日后一家人都要相处的,先熟络一下。” 秦如眉点点头,付容愿亲了她一下,“去休息吧。” 回到屋子,秦如眉依旧提不起精神,又觉得身上出了汗,粘腻不舒服,不由道:“禾谷,替我准备些热水吧,我想沐浴。” 禾谷应声去了。 屋子门窗紧闭,灼热的水汽凝结成雾,从木窗上滑落。 秦如眉解了衣裳,迈进浴桶中。 禾谷撒了花瓣,再仔细倒入牛乳,过来替她按肩,轻声笑道:“姑娘现在生的真美,身段极好。禾谷听其他小丫鬟们谈天,才知道许多人都说姑娘腰细。” “还记得姑娘刚进府时,身子骨着实单薄,好像神仙妃子,风一吹就能飘走似的……好在现在姑娘被公子养了大半年,虽然也没长多少肉,但至少看着气色好多了。” 秦如眉听着禾谷的感叹,慢慢的,身子逐渐僵硬。 有声音再一次遥远传来,仿佛贴在耳边,是男人的低语,“腰这么细,掰一下就要折了,你是不是没吃过饱饭?你饿了多久?” 禾谷正替她捏肩,忽然察觉她身体的轻颤,愣道:“姑娘,是不是水冷了?我去给你加热水。” 秦如眉一笑,忙掩饰道:“没事,你去休息吧,我自己就可以。” 禾谷一愣,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确认她无碍之后,这才颔首应是,退了出去。 屋子只剩下她。 没有其他人在场,秦如眉终于伪装不下去,颤抖着,慢慢靠上木桶边缘,无声惨笑。 浸泡在热水里,并不能让她感到温暖。 即便手脚暖了,心也没办法热起来。 怎么办…… 忽然,轻微的吱呀一声,不知哪扇窗户被吹开了些,一缕风吹了进来。 夏日的风本不冷,可此时屋中太暖和,这风便显得冰凉,拂到秦如眉身上,直教她背后冒出寒气。 宝华寺外那一记狠戾眼神带给她的恐惧,顷刻间再次翻涌而上,彻底席卷了她。 最后,是进来给她递衣裳的禾谷发现她晕过去了。 见她毫无气息,禾谷吓得魂魄都要离体,尖叫一声,“姑娘——” 正在外厅与客人聊天的付容愿,远远听见,立即向客人告歉,疾步赶来后院:“怎么了?” 禾谷着急道:“公子,姑娘晕过去了。” 付容愿一惊,大步走进屋子,看了眼花鸟屏风,犹豫片刻,终究是把眼睛蒙上,扯了布巾进去净室,把浴桶中的秦如眉捞起来,裹进宽大的布巾里。 “阿眉,阿眉……” 付容愿把她放在床上,掐她的人中。 秦如眉逐渐转醒,看见付容愿,有一瞬的恍惚,随即什么都不顾了,用力扑进他怀里。 付容愿僵硬了身体,“阿眉?” 秦如眉目光没有聚焦,眼泪滚落,喃喃着,“容愿,我害怕。” 她害怕,她真的害怕。 缚春腰 第5节 她害怕重新再见到那个人。 那个人其实应当已经死了。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底的忧惧,这么久竟从未消退过,甚至伴着时间愈演愈烈,大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她以为随着时间过去,她会忘记。 可是并没有。 如果他没有死,如果他还活着,活着找到了她…… “阿眉,我在这里。”付容愿轻拍着她的背,“从前的事情,你一直不愿告诉我,是不是我不够让你安心?你大可放心同我说,我向你保证,无论有什么困难,我都会帮你解决。” “若有麻烦,解决了就好……阿眉,我会站在你身后,我会保护你,相信我。” 他的语气极为坚定,可秦如眉心中却愈发涩痛,缓缓摇头。 付容愿一愣,松开她,望着她的眼睛道:“阿眉,你不相信我吗?” 秦如眉道:“我不是不信你。” 相反的,她非常相信他。 她相信只要她开口,他便会帮她解决一切困难。 可她的事情,并非只是一句“解决了就好”。 解决不了的。 这辈子都解决不了。 除非,她死。 第4章 终究是没等到她敞开心扉。 付容愿掩去眼底黯然,低声道:“没关系,阿眉,我会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 她不由问,“容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了。”付容愿替她擦掉眼泪,“说什么傻话呢。” 秦如眉这才略微放下心,从他怀里出来。 付容愿忽然察觉哪里不对,方才他一心关注她的情绪,压根没注意到——此刻回过神,只觉得眼前一片晃眼的雪腻酥香,他心神一乱,立即移开目光,不自在地咳嗽了声。 秦如眉大窘,忙把被子扯盖到身上。 付容愿没看她,俊脸微红,道:“阿眉,你知道祁王吗?他似乎与我大哥相交甚笃,今日来家里拜访,棠意表妹也过来了,方才他们都在前厅……你身子可还疲惫?若有精神,我带你出去见见他们。” 祁王? 蓦然,有什么飞快掠过心间。 秦如眉微不可察地皱眉。 她虽是江南小户人家出身的贫女,可因着从前种种,她对朝廷的情况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皇上已至中年,一众皇子表面兄友弟恭,私下却各自拉拢势力,缔结权力网。 目前主要分为太子、祁王两派。 两年前,太子势力独大。 但这两年来,原本蛰伏的祁王逐渐现出锋芒,已能够与太子抗衡。 两年,为什么时间都是两年? 为什么一切事情好像都源自两年前的天门县? 不光是太子,还有他——每每令她从梦魇中惊醒的那个男人。 秦如眉越深想,心中的寒意便越剧烈,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被褥。 这种冥冥之中千缠百绕的因果循环,好像都和她分不开关系。 似乎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被迫卷入一场可怕的阴谋。 付容愿见她脸色苍白,以为她不愿意,温声道:“阿眉,若你不想见外人,我便和祁王他们推脱,只说你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不出去见客就是。” 秦如眉摇头一笑,“我陪你出去,不然总归失了礼数。” 若祁王如今的势力当真大到能与太子抗衡,她又怎能让付容愿独自一人出去。她闭门不见,即便付容愿不在意,祁王心中却可能落下芥蒂。 他待她好,她不愿让他涉险。 付容愿展颜而笑,“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他起身离开,随后禾谷进来,替她绞干头发。 秦如眉换了身轻薄的缠枝云纹褙子,一头青丝用簪子挽起,正要准备出门时,却陡然变了脸色。 “禾谷,我的帕子呢?” 禾谷一愣,反应过来,拿着东西飞快过来,“姑娘别急,帕子在这儿。” 递到秦如眉手上的是一方绯红色刺绣莲花的绢帕,显然已经旧了,还有隐约破损的痕迹,像是被勾在什么尖锐的地方撕裂过,不过已经被主人细心缝补好。 禾谷知道,秦如眉一直很在意这条帕子。 禾谷其实并不理解,这条帕子论花样,论染色,都是下乘,只有上面那朵莲花的绣工还算尚可,但也根本比不上兆州织造署的绣品。 而且这帕子还破损过。 此时,见秦如眉沉默地睇着手上的帕子,禾谷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那时秦如眉与付容愿刚在一起不久,正是甜蜜的时候,有一日,秦如眉不小心弄丢了这条帕子,竟两天都吃不下饭,出动了全府人,几乎把府里翻了个遍。 最后,是一个小厮在庭院的假山池水里,用竹竿捞出了湿透的帕子。 找到帕子的时候,她如获至宝,捧在手里,在池塘边失魂落魄地坐了足足半个时辰。 那时候付容愿还吃醋了,打趣她说,这条帕子是不是以前别的男人送给她的,所以她才喜爱至此。 那时她愣了一下,对上付容愿的眼睛,匆匆移开视线,只说,这条帕子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上面的莲花,是我自己绣的。 后来,这些事情便淡去了。秦如眉一直把这条帕子保管得很好,从不离身,没有再丢失过,渐渐的,也再没多少人提起。 今日这一出,倒让禾谷想起了这件往事。 “好了姑娘,公子还在外面等着呢,我们快出去吧。”禾谷轻声提醒道。 秦如眉点点头,把帕子仔细叠好收进怀里,出了屋子。 她跟着付容愿去见祁王。 兆州百姓的家宅风格,大多仿造江南山水园林设计,家中待客的厅堂一半露天,假山池塘,鱼戏流水,一半则有屋顶遮蔽,门板上悬挂匾额,张贴对联,正中一张八仙桌,两旁放置主椅,下面摆放八张客椅。 祁王坐在右边第一张椅,柳棠意则坐在对侧第二张椅,似乎在聊天,祁王身后站着两个样貌普通的贴身小厮。 秦如眉目光扫过四周,心中一惊,一切看起来好似正常,可看不见的地方,却潜伏着至少十数暗卫。 这位祁王,果然来头不小。 方才听付容愿说,他大哥淮世侯与祁王是至交好友? 可……怎么会?她刚来兆州时,就是因为打听到付家与朝廷党争没有丝毫关系,才敢进的付家。 看见付容愿出现,祁王站起身,“容愿,没出什么事情吧?” 男人身着墨锻锦袍,英气俊朗,周身矜贵之气油然而生,不怒自威。 可当秦如眉看见祁王的一刹那,心中却飞快掠过一丝诧异。 她从没见过祁王,为何看见他,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觉。 见祁王若有所觉,视线朝她移来,秦如眉一惊,忙低下头。 付容愿温和笑道:“劳烦王爷担忧,没什么事,是我没管束好下人,惊扰了王爷,着实该罚。” “没事就好,罚就不必了。”祁王摆摆手,“本王第一次来,就使你打罚下人,说出去也不好听。” 付容愿颔首,“王爷宽宏大量。” 祁王对面,身着花鸟吉祥纹裙的少女也站起身,她容貌甚好,精明狡黠,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捕捉到付容愿身后的秦如眉。 “二表哥,这可是嫂嫂?快让我见见。” 祁王顺势看向秦如眉,微笑道:“付二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美谈可是名动兆州,本王也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美人,才能让容愿如此痴心。” 付容愿也回身看她,笑眼温和,秦如眉只好走出来,“王爷安好。” 祁王看清她的脸,却忽然眯了眯眼。这个神情变化非常细微,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但盯着祁王的柳棠意看见了。 柳棠意若有所思,看了祁王片刻,又看看秦如眉,歪了下头,扑哧笑道:“王爷不是被嫂嫂的美貌给看糊涂了吧,净盯着人家瞧。” 付容愿斥道:“棠意,说什么胡话。” 柳棠意吐吐舌头。 祁王倒是承认了,大方一笑,盯着秦如眉道:“无妨,本王欣赏一切美丽的东西,爱美是人之本性,无需遮掩。” 秦如眉回以礼貌一笑,“王爷磊落。” 柳棠意站得脚酸,也不扭捏,挥挥手绢道:“哎呀,坐吧坐吧,一直站着不累吗,我腰都酸了。”又笑着朝秦如眉招招手,“嫂嫂,快坐我这儿来。” 众人落座,禾年招呼小厮给众人端上糕点茶水。 祁王扫了一眼,忽然望向秦如眉,道:“听说姑娘姓秦?” 秦如眉一愣,颔首,“是。” “可依本王所知,兆州并没有多少人姓秦,姑娘不是兆州人士?” 这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秦如眉却顷刻间冒出冷汗。 不愧是能在朝廷上与太子分庭抗礼的人物,竟敏锐至此,她自认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他却对她生了怀疑! 她硬着头皮,轻声道:“如眉不是兆州人士,家乡在兆州以南,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县,不足挂齿。” “原来是这样。”祁王微一挑眉,微笑望着她。 缚春腰 第6节 秦如眉攥紧了手。 不知为何,她觉得此人……很奇怪。 付容愿笑道:“今日王爷大驾光临,付家蓬荜生辉,王爷可愿意留下来吃个便饭?” 祁王道:“不了,我今日本是有事来找玉宵,既然他还没回来,我就不多留了。” 付容愿颔首,“王爷来早了,送信回来的人说,我大哥约莫再过一两日才能到兆州。” “嗯,我知道。”祁王随口应了句,又朝秦如眉投去一眼,定定看着她。 秦如眉对上他的视线,心中竟涌起莫名的未知恐惧。 手心冰凉。 见祁王站起身,付容愿也忙起身,有礼道:“那容愿今日便不留王爷了,改日等我大哥回来,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王爷。” 祁王摆手笑道:“行了,叫我铭川吧,别一口一个王爷。我与你大哥是挚友,自然也与你们亲厚,再者,方才交谈间发现你与我志趣相投,本王当你是好友,往后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付容愿显然被触动,含笑点头。 祁王带着人要走,步伐忽然一顿,看向柳棠意,“柳姑娘,你呢?可要一起离开,还是留在你表哥家里吃顿饭再走?” 他来付家的时候,碰巧在门口遇上柳棠意,是与她一道进来的。看见柳棠意的第一眼,他便知道,这个丫头不简单。 柳棠意笑容灿烂:“王爷要走,我可不走,我大老远来兆州看表哥和嫂嫂,不留下住几日怎么行。”说着,笑盈盈一屈膝,“王爷您慢走,棠意不送啦。” 祁王果然被逗笑,顿了顿,想起什么,“你说你名字叫什么来着?” “柳棠意,棠花的棠,温柔小意的意。” “棠……”祁王琢磨着,目光微深,“为什么取这个字。” 柳棠意不明所以道:“因为我娘喜欢海棠啊,她说棠花是花中贵妃,尊贵无双,才给我用了棠字取名。” “嗯,你说得对,海棠的确是花中贵妃。” 祁王微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柳棠意一眼,带着人离开了。 付容愿让禾年带人送祁王出去,柳棠意看了付容愿一眼,亲热地拉住秦如眉,“嫂嫂,听说表哥明日就要回来了,我娘让我带着礼物过来看望你们,顺便我也想见见还没过门的嫂嫂,和你一块儿住。” 秦如眉颔首一笑。 柳棠意看着她,片刻后,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嫂嫂,你是不是认识祁王啊?” 这话一出,付容愿也朝她们看了过来,秦如眉心里一跳,忙摇头,“不认识。” 柳棠意眨眨眼,没再说什么。 * 夜色浓重,该是休息的时刻,付家宅院里却有几处亮着灯火。柳棠意沐浴完换了身衣裳,带着贴身丫鬟去了厨房。 却没想到这么晚,还有其他人也在厨房。 柳棠意看见不远处蹲在地上生火的背影,惊奇道:“禾年?” 禾年一愣,转头看见她,站起来道:“表小姐。” “你怎么在厨房……好香啊,你在偷偷煮东西吃吗?我二表哥知不知道?”柳棠意笑声银铃,走到他面前,替他拍了拍脸,“瞧你弄得这一脸灰。” 禾年退后一步,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自己吃。” “那就是给别人吃咯。”柳棠意压低声音,狡黠的眼睛一眨,“谁呀?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是府里哪个丫头?” 禾年顷刻间黯然下来,“她不在府里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在府里了,难道说原本她在府里?”柳棠意试探道。 “她被公子逐出府了。” “不可能,我二表哥待下人最好,怎么可能把人逐出府去。” 柳棠意语气笃定,却见禾年脸色更加难看,意识到他可能真不是说谎,愣愣道:“真的啊?” “嗯,采春她……对二夫人不敬。” 这回轮到柳棠意沉默。 “表小姐,二公子很喜欢二夫人,您可记得千万别……不然到时候吃亏的是您。” 禾年低着头说完,不再多说,径直走到灶台边,盛出汤食,放在一个密封的食盒里,提着走了出来。 “鸡是禾年自己花钱买的,放了些滋补的药材,味道应该还可以,给表小姐您留了一碗。” 禾年说完,朝柳棠意一颔首,匆匆走了。 厨房的烛灯还亮着,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柳棠意慢慢走到灶台边,低头,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鸡汤,沉默着。 身后的丫鬟小函道:“小姐,这汤看着还不错,也是禾年的心意,您可以尝尝。” 柳棠意伸出手,指尖一勾。 下一刻,那热气腾腾的汤碗顷刻间倾倒,从灶台边滚落下去,清脆一声响,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瓷片。 有一些汤溅落到了柳棠意的裙摆上,她却仿若未觉,面无表情看着,眼中是浓重的冷漠。 “我要他的心意干什么。” 第5章 小函面露不解,“小姐,那你来厨房做什么?” 柳棠意冷道:“做宵夜啊。” “给二公子的吗?” “当然不是,你没听二表哥说嫂嫂最近晚上睡不安稳?我这么善解人意,不得做点安神的百合汤给她送去。”柳棠意撇撇嘴,支使小函,“去给我拿点百合、冰糖和酸枣仁。” 小函连忙去了,取回东西后,站在一旁看柳棠意忙碌,道:“小姐不多做一碗给二公子送去?” 柳棠意持勺的动作一顿,瞥了小函一眼。 小函缩起脑袋,很是害怕,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小姐你不喜欢二公子了吗?” 柳棠意盯着锅里咕嘟咕嘟的百合汤,似乎出了神,许久后道:“娘一直希望我嫁进付家,总是撺掇我来找表哥们玩。以前表哥和二表哥都在的时候,我却更喜欢二表哥,因为我觉得表哥虽然长得俊,但病怏怏的,一点也不如二表哥风流倜傥,可是……” 说到这,柳棠意陡然眯眼,“可是,小函,前几天偶然遇见表哥的时候,我发现他变了!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有锋芒、内敛、沉着,他从病秧子变成了和那些皇亲贵族一样的人,那是一种感觉,周身透出的感觉,你知道吗?” 小函讷讷道:“但是,那天大公子好像完全不记得小姐你啊……” “你懂什么!”柳棠意瞪了她一眼,“表哥他两年前南下时被土匪所劫,自此性情大变,忘记一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小函试探道:“所以,小姐你现在又想嫁给大公子了?” 柳棠意用木铲搅动了下百合汤,幽幽道:“只要能嫁进付家,嫁谁都无所谓。之前还有人说我痴心妄想,可现在秦如眉的例子不就摆在眼前?一个低贱的丫鬟,连正经出身都没有,居然也能得到二表哥的青睐,既然她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此时,窗外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忽然有光亮起,似乎有人提着灯笼走远。 柳棠意把木铲扔给小函,走到窗边看,小函说坏话做贼心虚,紧张问道:“小姐,是不是有人在外面?” 柳棠意若有所思,“这个时辰,禾谷不应该在秦如眉房间守夜吗?怎么出来了,难道被秦如眉遣回去了?” “那二夫人应该睡了吧,小姐,这百合汤我们还送吗?” “当然要送,我可不能白煮。”柳棠意瞪眼,走回来夺过木铲,重重往锅里撒了把冰糖。 “来之前,娘让我讨好二表哥和嫂嫂。二表哥就算了,讨好嫂嫂是怎么回事?要知道我有多嫉妒她,一个丫鬟而已,有什么资格当我二表哥的正妻,我不挤兑她都算好的了,居然还要违心讨好她。” “小姐,别说了,万一让人听见……” 柳棠意一扔木铲,不耐烦道:“行了,帮我把火灭了。” 小函忙跑去熄灭柴火,盛出两碗百合汤,分别装进两个食盒,跟着柳棠意离开厨房。 付容愿还未成亲,不与秦如眉一间房,如今住在书房隔壁。 柳棠意先去了付容愿的院子,见屋里灯火亮着,让小函上去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付容愿看见柳棠意,一愣,“棠意,这么晚还没睡?” 柳棠意甜甜一笑,“二表哥,你不也没睡吗。” 付容愿循着她目光,看了眼自己身上未换下的常服,明白了,温和笑笑,“我再看会儿书就睡了。” “嫂嫂最近睡不安稳,我特地做了百合安神汤。你的屋子近,就先给你送一份。”柳棠意探头往他身后看了眼,笑得腼腆,“二表哥,我能不能进你屋子啊?” 付容愿见她手上的确提着食盒,犹豫一瞬,还是温声拒绝,“时辰太晚了,我知你心意,不过我戌时后便不再吃东西,多的一份,你吃了吧。” 这话,明面上是不吃百合汤,实际却是不愿意让她进屋。 柳棠意咬牙,“二表哥,你如今怎么和我这么生分。” “你是大姑娘了。”付容愿温和笑笑。 柳棠意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眼他身后的屋子,才道:“那算了。” 她带上小函准备离开,付容愿想起什么,忽又道:“棠意。” “二表哥,什么?”柳棠立刻惊喜回身。 付容愿斟酌道:“这个时辰,你嫂嫂可能已经睡下,若你去时她已睡了,莫要打扰她。” 柳棠意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知道了。” 她说完,冷冷转身大步离开,小函悄悄看了眼付容愿,赶紧跟上柳棠意。 因着夜色浓重,又隔着一段距离,付容愿并未看清柳棠意的神色,只皱皱眉,觉得今夜柳棠意有些奇怪。 忽然,院子另一边传来极细微的响动。 付容愿转头看去,微沉了声音,“出来。” 树影昏暗摇动,禾年从树丛后走出,在付容愿面前站定,“公子。” “你去哪儿了?” 禾年扑通跪下,脊背挺直,咬着牙不吭声。 缚春腰 第7节 付容愿看着他,淡淡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私自出府吗?” “公子,我有缘由,我……”禾年磕绊。 “我不管你是何缘由,也不管你出去做什么,但只要你对阿眉起了异心,纵你跟了我十数年,我也不会再留你。” 禾年难以置信地抬头,“公子,您如今怎么因为一个女子变了这么多?” 付容愿正要转身进屋的脚步一顿,皱眉,侧身看他,“我一直如此。” “公子,这么多年来,您从未赶下人出府!” 付容愿扬起淡漠的笑,“确实没有过,但要看是什么情况,你知道采春曾经对阿眉下过毒吗?” 禾年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愕然看着付容愿。 “而且不止一次。是阿眉让我放过她,我照做了,只警告了她,但她并没有悔改。” 付容愿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房门吱呀关上。 禾年目光呆滞,良久,终于力气全失,猛地跌坐到脚踝上。 另一边,柳棠意走出一段路,忽然停下脚步。 小函忐忑道:“小姐,这多出来的一份……能给我喝吗?” 柳棠意本就怒火中烧,听了这话,当即狠狠瞪向她,小函吓一跳,赶紧缩起脑袋。 片刻,柳棠意重新看向前方,微微眯眼——秦如眉的屋子就在不远处。 与此同时,那边屋子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像是什么瓷器砸落在地。 发生了什么? 柳棠意皱眉,思索片刻,把其中一个食盒塞给小函,“拿着。” 小函抱着食盒,愣愣道:“小姐,我也想跟着你过去。” 柳棠意又瞪了她一眼,小函只好扁着嘴,害怕地站在原地,不时看看四周黑漆漆的树丛。 柳棠意提着食盒,放轻脚步,走到秦如眉屋子外。 屋门轻轻掩着,没有关紧,应该是被夜风吹开了,里面没有点灯,昏暗一片,柳棠意走上台阶,轻推开门,小声道:“嫂嫂?” 没有人回应,柳棠意推门走了进去,这一路,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只借着月光也可以正常视物。 外间空空荡荡,没有人。 旁边供婢女休息的睡榻上也没有人,禾谷不在,再加上方才在厨房看见的那一抹灯笼光,柳棠意判断禾谷应该是被秦如眉遣回去了。 秦如眉应该在内室。 柳棠意把食盒搁在桌上,纵然知道里面的人大概率听不见,依旧自顾自说道:“嫂嫂,我做了百合安神汤,给你放这儿了啊。” 等了一会儿,果然没人回应。 柳棠意撇撇嘴,转身想走,但冥冥之中,心中那一丝诡异的好奇,却驱使着她想进内室看一看,看看秦如眉刚才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有瓷器碎裂的声音。 于是,她便这样做了。 柳棠意放轻脚步,无声走过去,绕过屏风,在黑暗中朝里面看去。 地上那些碎瓷片,原来是秦如眉睡梦中无意打翻了原本搁置在床头几案上的茶杯…… 柳棠意又朝床上看去,果然见秦如眉睡得很不安稳。 ——女子紧蹙着眉,神情痛苦,但无疑是极美的,不同于白天的明丽,夜晚的她多了几分脆弱破碎的美,纯净的月华从窗户外流泻进来,笼罩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误入人间的琼楼仙子。 柳棠意盯着她的脸,神情不自觉慢慢沉了下来。 她心中忽然生出恶念,想要用力划花那张脸,让所有人都厌恶她,唾弃她,但很快,她想到后果,又退缩了,正忿忿地转头要走,耳边却传来模糊不清的呓语。 “阿昼……” 阿昼?这似乎是个人的名字。 柳棠意陡然瞪大眼睛,脚也如同被焊在地上,无法动弹。 她屏住呼吸,转身回去,果然看见秦如眉不安地闭着眼睛,似乎做了噩梦,手紧紧攥着被子,嘴里喃喃唤道:“阿昼,走……快走……” 柳棠意震惊无比,又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定她嘴里唤的是个名字,阿昼。 阿昼? 付容愿可没有这个别名! 这到底是谁,男人还是女人?阿昼,应当不是女人的名字。男人?可她唤得如此亲密,几乎如同情人呓语…… 难道是兄长或者弟弟?可据她所知,秦如眉当初是孤身一人来的兆州,身边没有任何兄弟姐妹! 那就是…… 情人。 情人。 柳棠意看着床榻上神情痛苦的女子,死死捂住嘴巴。 很快,她退后一步,转身飞快跑出了屋子。 庭院外的小径上,小函还抱着食盒瑟瑟发抖,看见柳棠意出来,带着哭腔道:“小姐,你终于出来了,这里太黑了,好可怕啊。” 柳棠意却一反常态,拉过她就走,小函踉跄一下,抱着的食盒差点脱手飞出,“小姐你干嘛……” 柳棠意怒极,反手捂住她的嘴,“给我小声点。” 小函含糊不清道:“小姐,到底怎么了啊?” 柳棠意盯着她,唇角幽幽一抹笑,“我知道了秦如眉的秘密!” 小函一愣,正要询问,柳棠意已然松开她,快步往外走去,小函忙也跟上,离开之前,回头朝秦如眉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们离去后不久,隔壁屋子的门被打开。 禾谷皱眉走到门口,看着远处柳棠意与小函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思来想去,还是披衣去了秦如眉的屋子。 推门进屋,禾谷先四处环顾一圈,除却桌上多了个食盒,其他并没有异常。 她又快步绕过屏风,去看秦如眉。 床榻上的女子闭眼躺着,并未醒来,禾谷纳闷地皱了下眉。 难道方才表小姐只是过来送个吃食?那为何她离去前神色奇怪,还和小函说了一通话,好像提及了秘密这一类的词语。 禾谷正思索着,看见床边地上的碎瓷片,忙放轻动作过去清理。 做完这一切,禾谷端起碎瓷片,准备绕过屏风出去,耳边却陡然传来女子的呓语。 “阿昼……你答应,娶我的……” 禾谷步伐一僵,反应过来后,呼吸□□。 她把碎瓷片放到地上,转身看向床榻上的秦如眉。 姑娘在哭。 她嘴里的阿昼,又是谁? 黑暗中,听着女子破碎的哽咽,无法言说的痛苦,禾谷逐渐意识到什么,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很快,她想起什么,赶紧飞奔出去,把屋门死死关上。 随即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大睁着眼,慢慢滑坐到地上。 第6章 第二日一早,付容愿便出门了,只留秦如眉和柳棠意在家,他临走之前,嘱咐柳棠意要好好照顾嫂嫂,柳棠意娇娇一笑,拍着胸脯道:“二表哥放心吧。” 用过早膳,柳棠意跑去秦如眉屋子里玩。 付容愿疼爱秦如眉,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尽是最好的,古玩挂画,木雕瓷器,柳棠意边看边惊叹,走来走去,上蹿下跳,没多久便一身汗。 “好热,好热。” 靠在坐榻上看书的秦如眉朝她看来,微笑了下,“热就坐过来吹风吧,我去让禾谷取些冰镇的葡萄来。” “好哦。”柳棠意欢喜地跑到她身边,爬上坐榻,凑近冰鉴花扇,猛吸了口冷气。 半晌,见禾谷还站在旁边,柳棠意疑惑看去,催促道:“禾谷,快去取葡萄呀。” 禾谷对上柳棠意理所应当的目光,憋了一腔怒气,暗中攥紧手,又看了秦如眉一眼,见她颔首,只好转身离开。 柳棠意这才凑回花扇旁边吹冷气。 秦如眉见她模样,笑了笑,搁下看了一半的书,揉揉眼睛,转而拿起旁边的绣品,继续绣到一半的瑞鹤图。 柳棠意看见她搁在书案上的书,上面的文字繁琐,居然连她这种识过一些字的都看不懂,不由道:“这是什么书啊,瞧着挺别致的,原来嫂嫂还识字?我之前一直以为嫂嫂都不看书呢。” 秦如眉刺绣的手,蓦然一顿。 她进付家之前,确实不怎么认字,但付容愿很爱文墨,她不想让自己和他有太大差距,一直在努力识字,看书,这一年多来,她已经从一开始磕磕巴巴读千字文,进步到可以独自阅读一本深奥复杂的书。 虽然依旧吃力,但她进步良多。 柳棠意方才这话,是在提醒她,她和付容愿的差距,本就是天差地别吗? 秦如眉心中一笑,敛眸,只淡淡道:“不是什么正经书,打发时间的话本子而已。” “好吧。”柳棠意看不懂书上的字,只好作罢。禾谷还没带葡萄回来,她玩了一会儿木偶人,依旧觉得十分无聊,再次凑到她身边。 “嫂嫂,你这是绣什么呢?” “瑞鹤图,送给付老夫人的寿礼。” 柳棠意一声“哦”拖得长长,笑着夸赞道:“这刺绣好漂亮啊,快完成了吧,嫂嫂,你绣这些,用了多久?” “半个月吧。” “这么久啊……”柳棠意瞠目结舌,飞快瞥了她一眼。 “嫂嫂,别绣了,我刚刚看你揉眼睛,好像很不舒服。” 缚春腰 第8节 柳棠意说着,竟直接伸手来抢她手上的绣品。 她动作飞快,下一刻,却又似乎不小心碰倒了桌案上的茶杯,清脆一声磕碰,滚烫的茶汤竟悉数泼到了那绣品上,洇出一片红。 付家平日饮用的茶,都是上好的芸山红茶,茶汤是红色,泼洒在雪白的绣布上,格外明显。 秦如眉抓着绣布的另一角,没有再动,只淡淡抬眼,安静地看向柳棠意。 却是禾谷端着葡萄进来,看见这一幕,当即大惊,飞快搁下葡萄,冲过来解救残局。 可已经晚了。 茶汤浸入绣布,就算马上拿去清洗,也不可能恢复原状,更何况这上面的刺绣针脚极其繁复,若是清洗,必定会破坏刺绣。 “表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知道这个刺绣我们姑娘绣了多久吗?整整二十天,都还没有绣完,我们姑娘却为此快熬坏了眼睛……” 禾谷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眶,冲着柳棠意道。 柳棠意撇撇嘴,本不以为意,可对上秦如眉的目光,却又没来由心里一怵。 秦如眉的眼神很平静,她却……莫名害怕。 柳棠意咽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委屈咬唇,“嫂嫂,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秦如眉笑笑,似乎不跟她计较,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衣裙上。 “棠意,你很宝贝这裙子?” 柳棠意愣住,不知她为何忽然转移话题,低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道:“是啊,这件衣裙是我跑了好几家铺子买的,可贵重了,来兆州才舍得拿出……啊!” 柳棠意尖叫一声,毫无形象地跳下坐榻,手脚乱挥。 不远处的小函也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替柳棠意急急拍落裙子上的水,但即便用力拍打,裙身也沾染上了大片的茶渍,甚至有部分花纹被烫得变形。 柳棠意看着被毁掉的裙子,当即心疼得红了眼睛,眼泪滚落出来,猛地抬头看她,“嫂嫂,你为什么故意弄坏我的衣裙?” 秦如眉坐在榻上,看着她,淡淡一笑道:“抱歉,失手了。” 柳棠意含着眼泪,浑身颤抖,“嫂嫂,亏我听说你近日总是失眠,昨日还特地给你煮了百合汤,你却这样对我?” “安神汤的事情,谢谢你,但之后不需要了。” 秦如眉回望她,神色平静。 柳棠意气得眼泪直往下掉,与她对视片刻之后,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哭着转身飞快奔出了屋子。小函赶忙追了出去,“小姐……” 站在一旁的禾谷这才回过神,赶紧回到秦如眉身边,紧张捧起她的手,“姑娘,没烫到手吧。” “没有。”秦如眉摇摇头。 “表小姐也真是的!明知姑娘为了这副瑞鹤图废了多少心思,却还……” 禾谷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又咬牙看了看被毁掉的绣品,不忍心道,“可惜了,姑娘为了这幅图,费了多少心血,熬了多少个晚上,眼看着就要完成……” 秦如眉盯着那绣品,沉默片刻,“是很可惜,我想想办法吧。” “姑娘,”禾谷想到什么,担忧看她,“表小姐那边……” 回想到方才柳棠意哭着跑出去前,那一记痛恨的眼神,禾谷背后一凉,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姑娘,这事您对外要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秦如眉轻声道,“反正昨日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她奇怪,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为的这个。” 禾谷依旧担心看她,片刻,低声道:“我不舍得姑娘受苦,明明知道姑娘刚才那么做是对的,可……还是希望姑娘能忍则忍,表小姐素来骄奢,性子高傲,若把事情捅大了闹到公子那里去……” 秦如眉没有说话,片刻后,闭上眼睛。 “禾谷,我累了,我想休息。” 禾谷一愣,立即应声,伸手来搀她。 * 秦如眉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幕如墨,屋内烛火暖融,付容愿正坐在床边守着她。 见她睁开眼睛,付容愿当即展颜而笑,“醒了?睡了大半天,肚子饿不饿?” 秦如眉却一声不吭,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手没被烫伤吧。”付容愿无奈,牵起她的手。 看来他已经知道早上发生的事情了。 秦如眉轻声笑笑,道:“容愿,我把你表妹泼了。” 付容愿一愣,继而叹息,“泼了就泼了吧,她故意犯错惹你不快,毁了一件衣裙,也是她应得的。” “好了阿眉,不说这些不愉快的,饿了没有,想吃什么?” 秦如眉没有再抗拒,被他搀扶起来,靠坐在床边,摇头道:“什么都不想吃。” “不吃不行,至少喝点粥,我让人给你备了小菜。” 秦如眉揉了揉太阳穴,想起什么,“容愿,早上我听禾谷说,你大哥明日就到?” “嗯,大哥他明日下午回来。” 秦如眉点点头。 不由想起柳棠意,“你表妹人呢?”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付容愿深深皱眉,“听府里小厮说,她早上跑出门之后,便再没回来。” 秦如眉淡声,“你这当表哥的,不派人出去找她?” “是她任性犯错,我为何找她?”付容愿无奈,捏了下她的鼻子,“再说了,我若派人找她去,你不得生我的气?” 秦如眉扑哧一声被逗笑,却又立即绷住,别开头,轻哼了声。 “我可没那么小气。” 见她神情娇憨,是一惯向他撒娇的模样,神色也不再像方才那样淡淡的,付容愿心头欢喜,立即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阿眉,我喜欢你这样笑,不要像刚才那样,和对待陌生人一样那么礼貌对我说话。” 秦如眉愣了愣,自嘲一笑。 “抱歉,我习惯了。” 她习惯了。 经历两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后,她变了很多,轻易不对人打开心防。 即便是付容愿,即便他对她这样好……可只要他在感情上遇见需要抉择的情况,她会退缩,抽身离开。 只要她察觉到任何一点他的动摇。 见她如此,付容愿知道又提起她的伤心事,忙道:“是我不好,我不说了,又惹你难过。” 秦如眉轻声摇头,“我不难过,有你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她这人胆子很小,轻易不对人袒露脆弱一面。 但付容愿方才丝毫没有犹豫便选择站在了她这边。那样坚定的选择。 她再无任何理由闹脾气。 付容愿用力把她抱在怀里,笑意加深。 片刻后,他道: “阿眉,我大哥他们明日下午回来,我明早要出去一趟,不能陪你在家,不过下午应该能赶得及回来。”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秦如眉一愣,从他怀里出去。 “没什么,一些小事而已,很快就能解决。” 秦如眉点了点头,望着他,轻声道:“容愿,我饿了,带我去吃饭吧。” 付容愿亲亲她,“好。” * 第二日下午。 当秦如眉正在屋中看着被损坏的绣品,思索要如何修补时,禾谷忽然飞快推门进来,笑道:“姑娘,快去前厅吧。” 秦如眉怔道,“是容愿回来了吗?” “不仅是二公子回来了,大公子、祁王也都来了呢!” 秦如眉一惊,愣了片刻,忽然有些无措,急忙下了坐榻,“禾谷,你看我这样穿可以吗?我的头发有没有乱?” 她几乎是立即开始紧张。 容愿最敬重的大哥回来了。 那位淮世候付玉宵,他的大哥,是他除了付老太太之外最信任的人,她想给他大哥留个好印象。 禾谷忍俊不禁,“没问题!我们姑娘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哪里都挑不出错。” 秦如眉抿唇一笑,想起什么,又道:“容愿在哪里?” “二公子就在外面,等您一起去前厅呢。” 秦如眉走出屋子,果然见长长的廊庑尽头,付容愿低头站在那儿,青衣倜傥,风度翩翩,正在等她。 她心中一甜。 付容愿懂她,知道她必定紧张,希望他陪着她一起过去,所以才特地从前厅回来,带她一起。 “容愿。” 听见她的声音,付容愿回过头,眼前一亮,“阿眉。” 他快步朝她走来,揽住她,称赞道:“你今日好漂亮。” 禾谷落在后面,闻言不禁捂嘴笑了起来,“可不是么,出门前,姑娘本已穿戴好了,一听见公子回来的消息,硬是在梳妆镜前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敢出门呢。” “多嘴。”秦如眉轻轻嗔了她一眼。 另一边,付容愿已然开怀笑起来。 她愈发羞恼,“笑什么,不许笑了。” 付容愿的笑意却更加深了,一手揽着她的腰,爱怜道:“阿眉,你平日已经够美了,即便不需打扮,也能艳压兆州所有女子。” 缚春腰 第9节 “好了,别耍嘴皮子。” 她踌躇道,“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吗?有没有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你大哥有没有什么不喜欢或者忌讳……” 察觉到她的紧张,付容愿忍俊不禁,“阿眉,别这样,我大哥又不会吃人。” 秦如眉一愣,轻声道:“我只是想给你大哥留下一个好印象,连带着让他也多喜欢你一些。” 她听说这两年来,不知为何,付容愿与他大哥的关系没有从前那么亲厚。 “你啊你。”付容愿摇头叹息,停下脚步,“阿眉,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别总给自己压力,即便你惹我大哥不高兴了,那又怎样?你是我的女人,难道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再说,我的阿眉如此乖巧,怎会让人不喜欢。” 听着付容愿的安慰,秦如眉一怔,抬眼,望见他眼里的鼓励与安定,终于展颜一笑。 “好。” “我们走吧,大哥和祁王他们就在厅堂,马上到了,棠意也回来了,你瞧……” 付容愿温和的话语落在她的耳边,那其中的笑意,包括他提及到柳棠意的平常,就好像—— 就好像,昨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霎时。 秦如眉停住脚步。 这一刹那,忽然有一种极其可怕的预感,顷刻间席卷了她。 她茫然一瞬,轻声问道:“棠意?” “是啊,棠意也在。阿眉,你们不是和好了吗?方才我回来的时候,不仅大哥和祁王在,棠意也回来了,她跟我说,昨日她和你之间就是个误会,你们已经言和了。” 秦如眉的神色,在付容愿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陡然僵住。 一瞬间,恐惧如同疯长的藤蔓,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吞没了她。 也就在同一时间,廊庑尽头,忽然有一道目光隔着不远的距离,带着深不可测的笑意,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抑制着心中的颤抖,抬头看去。 下一刻,她对上了柳棠意的眼睛。 ——只见不远处,廊庑尽头打开的门后,柳棠意正坐在厅堂的客椅上,晃悠着绣鞋,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弧度,微笑看着她。 在她愕然的注视中,柳棠意还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笑容里,有一丝明目张胆的、恶劣的、得胜者的讥讽。 付容愿感受到她的僵硬,不由道:“阿眉,怎么了?” “没什么。” 好半天,秦如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应一句。 “没事就好,阿眉,我们马上就到了。” 被付容愿搀扶着,秦如眉只能继续往前走。 可她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如同雨后春笋,飞快地破土而出。 那个声音,疯狂地告诉她—— 不要过去! 不要过去! 为什么? 是谁跟付容愿说,她已经和柳棠意和好了? 事实却是这一天以来,她丝毫没有接收到柳棠意的消息,更别说和她和好! 所以,到底是谁在撒谎? 付容愿不可能骗他,那么,就是柳棠意。 方才看见柳棠意的一瞬间,她便觉得诡异。 按理来说,柳棠意现在应当非常痛恨她,不可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回到付家,甚至坐在厅堂里,镇定自若地,微笑地看着她前来。 那么,柳棠意有什么底气? 厅堂里,到底有什么在等待她? 第7章 廊庑的尽头有五六级台阶,秦如眉心神恍惚之下,上台阶的时候,竟不慎踩到衣裙,狠狠摔了一跤。 付容愿走在她后面,见状,立即把她抱在怀里:“阿眉,没事吧?” 他蹲下去,就要给她看伤处。 近在咫尺的屋子就是厅堂,从这里看进去,不过只览一方角落,却已经能看见很多人,柳棠意依旧在吃葡萄,秦如眉猜测,祁王应该坐在她的对面。 那么,就剩下付容愿的大哥。 秦如眉后知后觉,这位淮世侯的排场,竟如此大。 祁王在这里,他居然坐主位,却让祁王坐客位? 秦如眉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 下一刻,男人勾缠金线的衣摆,跃进她的视线,光看着那衣裳一角,竟已能感到浓浓的压迫。 那人就是付容愿他大哥,当今淮世侯付玉宵? 回过神,秦如眉见付容愿蹲下就要给她看脚踝,忙道:“容愿,不要……我没事。” 世家注重的礼教森严苛刻,更何况还有外人在场,付容愿当众给她挽鞋袜,怎么妥当。 付容愿只好松开手,“好吧,阿眉,那你自己能走吗?” 她忍着疼痛,轻轻点头。 厅堂里,柳棠意见她进来,唇边勾起一抹莫测笑容,晃悠着鞋子,笑意银铃,“表哥,我嫂嫂马上就来了。” “嗯。”有男人低沉地应。 听见这一声应答,还没迈进厅堂的秦如眉,脑中忽然嗡鸣一声。 她无法遏制地僵住身体。 付容愿看向她时,却刚好错过她那一瞬的异常,只捏了捏她的脸,笑道:“阿眉,你跟在我身后。” 随即,他撩摆迈进了厅堂。 秦如眉颤抖过后,飞快在心中告诉自己,兴许只是声音相像。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去了,声音相仿有什么奇怪?她不能慌。 她垂眼,定了神,低着头跟付容愿进去。 就在她走进厅堂的一刹那,身上落下无数道视线。 付容愿道,“大哥,这就是我同你说的阿眉。”又转向祁王,笑道,“昨日容愿已经把内子给王爷引见过,便不向王爷介绍了。” 祁王一笑点头。 付容愿回身,牵起她的手,温声道:“阿眉,来见过大哥。” 秦如眉始终垂着眼,随着付容愿的力道走上前,屈膝,轻声道:“大哥。” 她依着付容愿的意思,接过禾谷递来的茶盏,按照规矩,给付玉宵递上一杯茶。 可奇怪的是,付玉宵却迟迟未动,没有说话,也没有来接的意思。 秦如眉不由暗中蹙了下眉,忍耐着心中的不安,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抬起眼。 下一刻。 哐啷。 茶杯滑落,砸向地面。 滚烫的茶水溅湿地毯,碎裂的瓷片迸溅。 面前的男人容貌俊美清贵,周身萦绕华贵之气,神情淡淡,不怒自威,那种压迫感竟比祁王还要更甚几分,让人心生畏惧。 此刻,他正看着她,眼中好像微微噙着笑意,却给人冷漠阴戾之感,令人胆寒。 秦如眉脸色煞白,踉跄着退后一步。 这一刻。 终于,到这一刻她终于知道,柳棠意的报复是什么。 是什么……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霜寒的风,毫不留情、割肉削骨地席卷过秦如眉的身体,让她心神俱裂,灵魂震颤。 那寒意剜心,连头发丝都要一寸一寸地冻结,不给她活命的机会。 世事真是荒谬弄人。 一转眼两年,以为故人已过奈何桥,魂归故土。 今年年初,逢他忌日,她心中有深重的愧疚与绝望,依旧在无人处为他上一柱香。 可没想到他还活着。 还以这种身份、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付容愿也从未如此震惊过,见她如此反应,他着急害怕至极,想要查看她哪里被烫伤,“阿眉,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 “我没事。” 秦如眉颤抖着,好半天,才重新捡回所剩无几的尊严。 她遏制住内心夺门而逃的冲动,垂下眼,声音几不可闻,失态过后,居然冷静得可怕。 “容愿,这茶水太烫,我端不住,再加上脚腕有些疼,估计是扭着了。在大哥和王爷面前失礼了,请大哥和祁王见谅。” 此刻,她狼狈之极。 而高坐于上首的付玉宵始终平静。 缚春腰 第10节 他的目光缓慢下移,落在她的裙摆,微微一笑,“无妨。” 如此熟悉的声音。 低沉,好听,和从前一模一样,能轻而易举地俘获许多女子芳心。 可除了声音,其他所有都天翻地覆。 秦如眉闭上眼睛。 “阿眉,脚腕疼得厉害吗?”付容愿担忧地搀扶住她,“我替你看看。” “不,不要。”秦如眉一惊,立即摇头。 她不敢让付容愿接近她。 她根本无法想象,若让付玉宵看到她和付容愿亲密的举动,会有什么后果,她几乎觉得这个男人会动手杀了付容愿。 付玉宵盯着她,始终微笑着,眼里划过一丝讥讽,但更多的,是隔着久远光阴卷土重来的阴戾、厌恶与痛恨。 “弟妹长得……甚像本侯一个死去的故人。” 他说着,指尖轻点着交椅扶手,每一下都从容闲适,却宛如利刃,刀刀扎进秦如眉的心头。 秦如眉的身体,再也抑制不住,开始轻轻颤抖。 祁王如何敏锐,自然观察出不对,看着秦如眉与付玉宵之间的暗潮涌动,挑眉不语。 付容愿浑然不觉,笑道:“竟这么巧?看来上天早有缘分,要让我们成为一家人。” 在上首男人的注视下,秦如眉只觉得自己不着寸缕,如同一件玩物一般,被人剥光了,冷眼打量,毫无尊严。 “容愿,我想……” 她想离开。 可话还没有出口,已然被人先截了下来。 祁王看着她,又看了眼上首的付玉宵,眼中带着几分玩味,打趣道:“秦姑娘这是第一次见玉宵吧,怎么脸色白成这样,难道玉宵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秦如眉不敢看付玉宵,她的心头只剩下冰冷与茫然,好半天,扯出一个极轻微的笑。 “不,是如眉自己的原因。” 出口的声音,晦涩陌生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付容愿将她护在怀里,朝祁王抱歉一笑,又看向付玉宵。 “阿眉身体不好,最近又日日失眠,今日失态了,王爷和大哥莫怪。” 祁王倒没说什么,不介意地摆摆手。 秦如眉被付容愿带着入座。 对面,柳棠意看着她,笑意加深。看见她这般模样,她似乎很痛快。 付容愿终于觉察到她的不对,却只以为她身体不适,温声道:“阿眉,你若真疼得厉害,别强撑着,同我说。” 秦如眉勉强一笑,“好。” 付容愿点头,转向付玉宵,笑问道:“大哥,你回兆州之后,可要回家来住吗?家里冷清许久,我一直希望大哥回来住几日。” 淮世侯身家豪奢,尤其是这两年,不仅家产愈丰,名望与权势也水涨船高。 光是付玉宵名下,光是园子便有七八处,从前他一直住在家里,自从两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便搬了出去,说是喜欢清净。 也就在那时,付老太太也说自己身体不适,迁去了风荷郡养病。 让付玉宵回家住? 听见这话,祁王笑容愈发玩味,也看向主位上的男人。 付玉宵却没回答,淡淡端起茶杯,饮了口茶。 余光里,当那个娇柔的身体先是僵硬,然后开始隐隐颤抖,最后濒临崩溃的边缘时,付玉宵终于搁下茶杯,随口道。 “之后再说吧,你们不是还没成亲么。” 付容愿思衬着颔首,“也好,等过几日我和阿眉成亲后,大哥再回来住,也省得这几日家中操办喜事太过吵闹。” “大哥今日回来了,祁王也赏脸光临寒舍,二喜临门,不如今晚大家就在家用饭吧,我去福满楼定一桌宴席,让他们送过来,晚上我们大家同聚。” 祁王摩挲着下巴,“这是家宴,本王在,是不是不妥?” “王爷说笑了。”付容愿无奈道。 祁王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一派和睦。 秦如眉只觉得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她不敢看付玉宵,只去牵付容愿的手,恳求说:“容愿,我不大舒服,想先回屋子,晚上……晚上我就不出来吃了,好不好。” 付容愿一愣,看着她,却犹豫地皱起眉:“阿眉。” 秦如眉茫然看着他,唇瓣翕动了下。 容愿不是一向对她有求必应吗? 他怎么不答应? “我们一家子第一次聚在一起,还有外客,不能少一人,阿眉……至少是为了我,也一起用晚膳好不好?若是身体不适,不用待很久,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付容愿低声说着,温柔地把她耳边的发绕到耳后。 秦如眉脸色苍白,好半天,终于道:“好。” “脚还很疼吗?别急,我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一会儿用药油给你揉揉脚腕。”付容愿握紧她的手,安抚地凑近她脸颊,似乎想亲她,“很快就没事了。” 秦如眉感觉一道视线淡淡落到她身上。 头一次,她如此害怕付容愿和自己亲近,立即躲开。 “容愿,别……” 丫鬟们送上冰镇的水果,柳棠意坐在对面,吃完葡萄吃樱桃,冷眼看着她,道:“嫂嫂害羞了呢。” 付容愿看回去,温声斥道:“别逗你嫂嫂,她脸皮薄。” 柳棠意直直看向秦如眉,眼神冰冷,却还是那种娇稚的语气。 “二表哥,我又没有欺负嫂嫂,欺负她的人应当是你吧。哎呀,忘记什么时候,我亲眼看见某人把嫂嫂搂在怀里亲,衣裳都亲乱了,还好意思说别人……反正都要成婚了,有什么好害臊的。” 她在添油加醋。 柳棠意竟知道了她和付玉宵的关系? 怎么会…… 秦如眉的身体愈发僵硬,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坠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窿,一直往下坠落。 她感受到了一道冰冷至极,却又讥讽嘲弄的目光。 付容愿脸皮薄,当即俊脸微红,尴尬地看了眼祁王,无奈斥道:“柳棠意!” “哎呀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嘛。”柳棠意嘀咕,低头吃水果。 付容愿也看向秦如眉,“阿眉,想吃什么,我剥给你吃,葡萄?” 秦如眉摇头。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付容愿笑笑,只当她口是心非,也没说话,剥了个葡萄递过来,“尝一口吧,很甜的。” 秦如眉不想吃,可付容愿的目光温和地攫着她,带着期盼。而高座之上的男人垂眼喝茶,似乎并没有看自己。 秦如眉微松了口气,凑近过去,不动声色地把葡萄吃了。葡萄滑进腹中,冰凉凉的。 “甜吗?”付容愿温声道。 秦如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甜。”她颔首。 “那我再给你剥几个。” 秦如眉一愣,忙道:“不用了容愿,你不是要让福满楼送宴席吃食过来吗?现在时辰不早了,你……” 话音陡然刹住。 秦如眉脸色煞白,悔不当初。 她一时心急,说错了话。 若是付容愿离开,自己岂不是要和付玉宵、柳棠意和祁王他们待在一起。 若如此,付玉宵绝对能轻而易举地支开所有人。 “容愿,我也跟你一起去。” 她急忙抓住他的手。 付容愿有些无奈,“阿眉,你脚腕伤了,怎么和我一起去?你当你夫君待人如此苛刻?” “不会花很长时间的,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大夫很快就到,你留在这里陪祁王、大哥和棠意吧。” 祁王看向始终没有往这里看一眼的付玉宵,忽然一笑,拂了拂衣袍,起身道:“本王也去。” 秦如眉一震,看向祁王,脸色愈发苍白。 柳棠意看了看付玉宵,又看向秦如眉。 她扔下手中的葡萄皮,擦干净手,雀跃地站起来,“二表哥,王爷,你们等等我,我也一起去,我要亲自点菜。” 临走之前,还冲她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嫂嫂,你放心,我一定看住二表哥,不让他在外面勾搭别的女人。” 即将走出院门的付容愿皱眉,“柳棠意,我听见了。” 祁王哈哈一笑,“柳姑娘真是快人快语。” 柳棠意佯装懊恼,追上他们,“二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付容愿一行人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得了谁的命令,原本站在角落里的下人,也如潮水般退下。 厅堂里,剩下她、禾谷与付玉宵。 还有一个他的贴身小厮,那青衣少年站在他身旁,除却在她刚进来时看了她一眼,从始至终没有反应。 缚春腰 第11节 身边的暖源,或是能有所倚仗的东西,悉数被人剥离,秦如眉僵坐在椅上,只觉得如坠冰窟。 付玉宵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在付容愿一行人离开时,抬眼略略看了一眼。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秦如眉再坐不下去,撑着扶手慢慢起身,脚腕传来钻心的疼,她强忍着,压下话语中的战栗,“大哥,弟妹身体不适,先回屋了。” 禾谷见状,忙来扶她。 秦如眉自称“弟妹”,是在强调他们此刻的关系。 她现在只是一个即将成为他弟弟妻子的女人,而他纵有再高的权势地位,也只是她的大哥。 付玉宵一笑,手指轻捻起杯盖,又松开,杯盖与杯身磕碰一下,声响轻微且清脆。 “这么急着走?大夫还没到呢,怎么,弟妹这么厌恶本侯吗?” 秦如眉身影一僵,“不敢。” “那就坐。” 禾谷静观其变,小心地观察着秦如眉和付玉宵,她身为丫鬟,不知其中的暗潮汹涌,也不清楚方才发生何事,但她总觉得二夫人和大公子关系有些奇怪,像是从前认识,可又十分陌生。 秦如眉心头屈辱涌起,眼风扫过禾谷,示意她回去,自己则扶着交椅扶手坐了回去。 付玉宵眼皮略抬,扫禾谷一眼。 “下去。” “本侯有些话,想和第一次见面的弟妹说。之后若是大夫来了,让他在外面等着。” 禾谷犹豫再三,也只得应声,跟着付玉宵的贴身小厮,一起退了下去。 不! 秦如眉脸上的血色,在此刻,终于彻底褪得干干净净。 不要留她单独和付玉宵待在一起。 心头的恐惧,让秦如眉忍不住想要求救,她想冲过去把禾谷他们拦下来,求他们不要走。 可是,她现在只是即将要和付容愿成亲的秦如眉,付玉宵是付容愿的哥哥,自然也算是她的哥哥。 哥哥要在弟弟成亲前,和弟妹谈几句话,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 就算她如何绝望,却也只能接受这一切。 终于,空旷的厅堂里只剩下她和付玉宵。 这一刻终究到来了。 秦如眉再也忍不住,紧握手心,闭上眼,拥在软罗柔缎里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 付玉宵眼皮不抬,“弟妹,本侯这么可怕吗?竟让你害怕至此。” 秦如眉竭力压着心悸,“没有,是我身体不适,不关大哥的事情。” 付玉宵沉默片刻,忽然扔掉手里的茶杯,茶杯与盖碰撞,发出刺耳的轻鸣声,茶水顷刻间弥漫了一桌子。 随即,他起身,高大的身影,一步步朝她走来。 秦如眉立即往后退去。 就当她以为付玉宵要来碰她的时候,他却在她身旁一尺距离,停了脚步。 男人伸手,从她身旁的果碟里拣了一颗葡萄。 他的手骨节挺括,修长宽大,葡萄在他手里衬得十分小巧,他的动作始终矜贵,却很快将葡萄剥好,轻轻递到她唇边。 “尝尝?番邦进贡的紫玉葡萄,味道不错。” 秦如眉往后瑟缩了下,迎上他的视线,和他无声对抗。 “我已经……尝过了,多谢大哥。” “我再说一遍,张嘴!” 顷刻间,付玉宵语气骤然狠下。 他的目光野狼一般攫取着她,眼底酝酿着怒火,神情冷得可怕。 一瞬间,竟如同换了个人。 秦如眉鼻子一酸,泪差些掉出眼眶,哆嗦着微微启唇,下一刻,葡萄便被他用力塞进嘴里。冰凉滑入口腔,喉管,一路冰至肚腹。 葡萄甜得发腻,甚至发苦,让她忍不住想要呕吐。 “甜吗?是付容愿给你喂的葡萄好吃,还是我给你喂的好吃?” 付玉宵轻笑,忽然用力捏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自己。 随即,他俯下身体,凑近她耳边,宛如情人耳语:“秦如眉?哦,不……应该叫你秦双翎。你这一年多,过得可还滋润?” 太久。 太久了。 自从来到兆州,她便再没有被这般屈辱地对待过。 秦如眉被迫抬头看着他,眼眶通红,泪水终于从眼尾滚落,没入鬓发。她在颤抖,看着他,如同一只绝望待宰的羔羊。 她从来没想过,时隔这样久,与他再次见面,竟然是这番情景。 “哭什么?” 付玉宵抬手,轻柔地抚去她眼尾的泪。 这个动作太过温柔,几乎让她神思恍惚,以为自己并不身在兆州付家,而是回到了天门县,那个破落的小县城。 他打量她的容貌,轻啧,“一年多不见,竟是比从前更漂亮了,看来被男人滋润过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口中的葡萄味道让她反胃,酸水一阵阵上涌,秦如眉再也忍不住,忽然用力推开他,捂着胸口弯下腰,干呕了几声。 “怎么,秦如眉,我就这么让你恶心吗?” 她的反应激怒了付玉宵。 他冷笑一声,眼底勃发的怒意终于爆发,把她拉起来,推到墙角,继而倾身而下,抬手抓住她的脸。 她身姿娇小,玲珑的脸在他掌中,一只手就能彻底握住。 他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语气森寒。 “今天看见我的时候,你一定很吃惊,对吗?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为什么我阴魂不散,为什么明明你已经可以和你的男人远走高飞,却再次被我找到?” “秦如眉,一个太子还不够,还要勾搭上我弟弟付容愿,你下不下贱?” 第8章 秦如眉望着他,心神俱震,无力铺天盖地袭来。 半晌,她低声道,“终归是我对你不住,你杀了我吧。” 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风中,似乎有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飘到耳边。 是谁也曾冷冷说过,“你大可以杀了我。” 只不过那时候选择权在她,而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不愿意对一个无辜的人动手。 如今却不同,他带着滔天的恨回来,他有充分的理由。 “杀了你?” 付玉宵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不。我不会杀你,我付玉宵还不至于沦落到对女人动手。” 秦如眉心中萦绕着浓重的怆然,眼中水雾如烟,泪水摇摇欲坠。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视线落在他的眉眼上,紧接着逐渐下移,像是在描摹他的模样。 她想到了很多事情。 付玉宵接触到她的视线,眸色一沉。“不要用你看姘头的眼神看本侯。” 秦如眉唇瓣一颤,心中紧痛,终究没能说出话。 良久,极轻的声音自她喉间传出。 “沈昼,是你的假名吗?”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是享誉兆州的淮世侯付玉宵,这样大的权力和地位,好像任何事情在其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是。”他不无讥讽道,“就许你用假名,不许别人用?嗯,秦双翎?” 秦双翎。 这个名字实在太过熟悉,从他喉间吐出,便染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沉暧昧,顷刻间勾起那些久远的记忆,让她心脏震颤,神思恍惚,忍不住想要流泪。 不,并不久远。 只是两年而已,兴许还不到两年。 一切物是人非。 忽然,庭院外传来柳棠意的说笑声与众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竟是付容愿他们已经从福满楼定好席面,回家来了。 秦如眉当即乱了,颤抖着口不择言,“沈昼,他们回来了,我们不能在这里……” 不能让付容愿他们看见,不能让他们看见付玉宵与她这般纠缠情状,不然她真的会绝望! 相比她的惊慌失措,付玉宵却显得游刃有余,唇含冷笑。除却在听到她唤他“沈昼”的那一刻,他注视着她的神色有一瞬的怔然,但很快,完全被冷漠替代。 他并未退后,反倒朝她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携着清幽竹木香气,彻底覆盖她。 他将她着急的神色尽收眼底,抚上她的脸,喃喃低声道:“怎么了,阿眉,是不是害怕被人发现我们私会?” 男人的声音缱绻而深情,与从前相差无二。 秦如眉恍惚了一瞬,怔怔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她以为会看到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眼,可她却在男人的那双眼睛里,清晰地看见了极为浓重的讥讽,还有浓烈的恨。 缚春腰 第12节 对她的恨。 她骤然僵住,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再动弹不得,心如刀绞。 曾几何时,他们之间,竟会用上“私会”二字? 不该这样的。 秦如眉颤抖着,觉得胸口疼痛,深吸了几口气,脸色变得惨白。 隔着一扇门,柳棠意与祁王他们说笑的声音已经愈发逼近这里。 声音带上颤抖。 “放开我吧,阿昼,求求你……” 她根本无法想象,若是被所有人看到她与付玉宵这般情状,会有什么后果。 她已经和付容愿定下婚约,纵然还没有成亲,可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付容愿的妻子。她这一生,拥有的东西并不多,可短短几年,她却失去了很多很多。 如今,她不想再失去这一点触手可及的温暖。 她会崩溃的,她真的会崩溃的。 付玉宵看着她的战栗,神色冷漠。 “秦如眉,你真的很聪明。” 她一直都很聪明。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她知道用这个名字唤他,他便有妥协的可能,即便她可能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阿昼。 这个亲密的名字,他并不轻易让别人这样唤他。 外面,柳棠意银铃般的笑声离这里越来越近,秦如眉甚至已经可以透过声音,知道柳棠意一定雀跃地走在最前面。 付容愿好像还给她买了甜芝麻团,柳棠意拎在手上,娇声问,二表哥只给我买,嫂嫂一会儿看见了吃醋怎么办。 脚步声,踏进了庭院。 秦如眉绝望地闭上眼睛。 一刹那,却是付玉宵身影一掠,不见他如何动作,却已然带着她闪身进了隔壁的客房。 房门被极快地推开,关上,声响之小速度之快,宛如只是一阵风轻轻拂过,连停留在屋檐上的麻雀都没有惊动。 一墙之隔,柳棠意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笑,“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嫂嫂和表哥去哪儿了?这芝麻团,我还想留一些给嫂嫂呢。” 祁王笑道:“柳姑娘,不然你直接吃了吧,反正就一份,吃了反倒省事。” “二表哥,你说嫂嫂她会吃醋吗?” 符容愿温和笑道:“你嫂嫂不是小气之人。” 黑暗的房间内,她被付玉宵抵在门上,二人紧密相贴,身体毫无间隙。 听着外面的动静,付玉宵眼底划过一抹讥笑,凑近她耳边,“付二夫人,你夫君和他这位表妹,似乎关系匪浅。注意着些,莫要丢了夫君才是。”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讽刺。 秦如眉不适应那灼热的气息,别开头道:“容愿不是那种人。” 她唤得亲昵,眉眼间有笃定的信任,付玉宵看着她这般神色,眸色陡然一沉。 心头,忽然没来由地涌起滔天的怒火。这怒火来得毫无预兆,与两年前他初遇她时,那种奇怪的愤怒一般无二。 “容愿,容愿……”付玉宵低低发狠道,“叫得这么亲密?” 秦如眉听出他话里的冷冽,微惧地抬眼看他。 男人的眼睛深浓如墨,该是风流含情,随意一瞥,便能引得女子脸红心跳。 可那眼里此刻却不带任何温情与旖旎,冰冷如霜,恨意滔天。 付玉宵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大手揉捏过她小巧的下巴,继而往下游走,似乎在用他的手重新认识她。 移动的速度,很慢,宛如凌迟。 秦如眉僵了身体,“付玉宵!” “嗯,怎么不叫阿昼了?”他没看她,淡淡道,“方才求我的时候不是喊得毫不犹豫吗?” 男人说着,手终于停下,停在她的脖颈上。 有一瞬间,秦如眉感觉到那只温热宽厚的大手,似乎就要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脖子,然后收紧力道。 他想杀了她。 她眼中僵滞,心中复杂情绪交织,竟无法动弹分毫。 付玉宵已然低笑道:“秦如眉,付容愿和你很亲密吧,让我猜猜,嗯,你们应该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不知道他在发现你已非处子的时候,是震惊,还是痛恨?” 在她泪水迷蒙的目光中,他笑容加深,继续道:“应该不对,我这位弟弟和我不一样,他生性仁厚,从不会苛待女子,纵然知道你这身体已经被别的男人享用过,他应该也只会觉得心疼,不会恨你。” “秦如眉,不得不说,你手段真了得,连我弟弟都能勾引到……这世上是不是只要是你喜欢的男人,你都能想办法弄到手,嗯?” 伴随着他一字一句吐出,秦如眉的眼泪跌出眼眶,声音几乎听不见,“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 他却冷冷一笑,笑容里有剜心的恨,并不理会她的痛苦。 “为什么不要说?你把做过的事情全都忘记了?可以,我提醒你。” “先是设计救我,让我动心,再寻恰当的机会委身于我,紧接着转投太子,现在又勾搭上第三个男人,我的弟弟付容愿……“ 说到这里,他讥讽更浓,”秦如眉,你真不要脸。” “没有,我没有……” 她迎着他冰冷的视线,脸色苍白。 可在这种情况下,一切话语都显得格外苍白,根本无法解释。 他们都回不去了。 付玉宵对她的辩驳置若罔闻,淡声道:“不过,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这个资本,即便本侯再恨你,也还是会对你的身体有感觉……” 黑暗中,他的手带着灼烫的温度,挑开她的外裳,慢慢往下。 顷刻间,恐惧与惊慌铺天盖地,彻底将秦如眉笼罩。 一墙之隔外,付容愿就在那里。 他要做什么? 第9章 她颤抖的身体,泄露了内心如浪潮般涌起的恐惧。 “付容愿碰过你哪里?”他道。 带着厚茧、粗粝温热的指腹似重犹轻,抚过她的肩膀,紧接着往下游移,“这儿,还是这儿?” 他唇边含笑,语气狎昵,目光却冷静得可怕,看着掌下脆弱的、娇嫩的肌肤。 这不是玩弄。 这是羞辱。 付玉宵根本不是在关心她。 当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裙,惊惧如同暴风骤雨中的海面扑打而来,那种溺毙之感,教她灵魂都为之颤抖起来。 她想求救,但是她不能。 其实选择权在她的手上,她现在大可出声,把付容愿他们引过来,从付玉宵手中救下她。但是她不知道,当他们的事情被捅破以后,付容愿该怎么和自己的哥哥相处。 而她也无法笃定,付玉宵会不会对他这个弟弟动杀心。 她感觉付玉宵变了。 从前的沈昼骨子里虽然狠厉,可待人温润有礼,深藏不露,他的谋略、心思深深压在心底,轻易不表露出来。 但如今的他几乎和当年的沈昼判若两人。 他不再内敛,他的野心,他的欲望,全部摆在了明面上。 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到了恐惧,那是生物在遇见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生物时一种本能的恐惧。 他很危险。 他甚至比身份尊贵的祁王还要让人畏惧。 最重要的是,她在付玉宵的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哥哥对弟弟的亲切感,他与付容愿说话时,客气得宛如陌生人。 倒是付容愿对他十分亲厚。 她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如果,如果付玉宵对付容愿有了杀机,她完全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 她也不敢想象,当付容愿发现哥哥对自己动了杀心,有多绝望。 窒息感没顶而来,秦如眉再也站不住,腿脚发软,靠在房门上的身体,逐渐往下滑去。 她甚至不敢求他,就怕说话的声音惊动外面的人。 察觉到她的脱力,付玉宵依旧面无表情,他甚至没有俯身,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提起她的身体,让她靠在他身上。 紧接着,他退出另一只手。 察觉到什么,他似乎很满意,胸膛震动,低声而笑。 “秦如眉,看来你的身体比你的嘴诚实很多。” 房门透进些许天光,照亮他手上的湿濡,滔天的屈辱涌上心头,她紧咬唇瓣,竭力控制住心底深处涌起的无助。 “他们等不了这么长时间,你要……就快点。” 缚春腰 第13节 听了她的话,付玉宵脸色一沉。 下一刻,大手掐上她的脖颈,“怎么,你以为本侯非碰你不可?” 她淡漠中带着施舍的语气,显然激怒了他。 他怒不可遏,正要撕碎她,余光中,一抹在动作中悄然飘飞落地的绯红,忽然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 他动作立即停顿,手下的力道松懈,随着那抹翩然看去。 秦如眉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而去。 看见落在地上的东西,她一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他,就要去抢。 可她的动作终究慢了一步。 付玉宵已经在她之前,捡起了那条手帕。 “这破烂东西,你还留着?” 他语气中的讽刺浓烈,顷刻间刺痛了她,她咬牙,“再破再烂,也是我的东西,把帕子还给我。” 男人却一动不动,似乎丝毫没有要还的意思。 秦如眉怕他毁了这帕子,急得眼眶泛红,“付玉宵,东西还给我!” 付玉宵抬头看向她,将她的着急尽收眼底,逐渐的,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盯着她,呼吸竟微微放轻。 那是一种发现真相之后,不敢置信、小心翼翼的神色。 秦如眉急得正想动手,不料下一刻,付玉宵忽然将她的手帕用力攥在掌心,紧接着,倾身而下,把她紧紧压在房门上。 低沉喑哑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急切地像是要求证什么。 “阿眉,你还是一直挂念我的,是不是?不然你为何还留着这条帕子,你还是挂念我的,是不是?” 她一怔,目光落到他的脸上。 男人漆黑如墨的眼中,不再是如方才一般的滔天恨意,此时,那双眼里,浮动的竟全是炽热,甚至还有期盼。 他在期待什么? 她回过神,心头涌起莫大酸楚,却冷冷一笑。 “诚如侯爷所言,如眉穷惯了,喜欢收破烂,虽然这帕子是别人瞧不上的东西,但至少还值一点钱,等日后如眉没银子使了,还能把这帕子卖了换点钱花。 ” 男人眼中尚存的一丝期盼,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森冷狠厉。 他黑眸攫着她,厌恶的眼神,像是看见什么极为恶心的东西,“秦如眉,你便穷成这个样子……看来我一直没看错你,你果然和以前一样,不值得人付出感情。” “原本打算对你温柔些,可到现在才发现,你根本不配。” 他冷笑抬手,用力拂开她。 门被打开,天光如数倾泻进来,男人的身影大步迈出,如风般消失在门口。 秦如眉再也站不稳,猛地跌摔在地。 手蹭破了皮,疼痛火辣辣传来。 很快,她听到厅堂里传来的大伙的说笑声。 祁王似乎咦了一声,问秦姑娘去哪了,付玉宵语气淡淡,只说见她离开,应当是夏季炎热,回屋去换轻薄的衣裳了。紧接着,是柳棠意讨巧的笑语。 秦如眉沉默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手掌上细微的伤痕,爬起来,去捡那条被男人抛在地上的帕子。 手脚都在痛,她站不稳,跌坐到地上,却宛如找回什么极为珍视的宝物,动作轻柔地把帕子揣进怀里。 轻轻的声音带着眼泪,茫然无依,才出口,便被吹散在夏日的风里。 “娘……” * 隔着一堵墙,秦如眉听得明白,付玉宵那句“她回屋换衣了”不仅是在回答祁王的问题,也是在提醒她——她若不想让付容愿发现端倪,便如他所说,伪装成回屋换衣,这样才好对外解释他们为何同时消失这么久。 她垂眼,身上的衣裳虽然不至于破烂,但已经裂了许多道口子。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把帕子收进怀里,她踉跄着,扶着门槛爬起来,艰难地出了门,往长廊另一个方向走。 从这条路,也能回到她的屋子。 脚腕的伤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脸色煞白,强撑着,避开一路的丫鬟小厮,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屋子。 察觉有人走进,屋里正给花扇染香的禾谷抬起头,看见她,当即愕然。 “姑娘,你不是……” 原来禾谷方才被付玉宵遣下去后,没事情做,便回来替她收拾屋子,想着一会儿若有事要差遣,禾年应该会来叫她。 没想到她将屋子都打扫了一遍,却还是没人来唤她出去,但大公子的命令她不敢随便违抗,只好继续在屋子里擦冰鉴,给花扇熏香。 不曾想,秦如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姑娘,你头发怎么乱了?这发髻不好梳……” 禾谷说笑似的,下一刻却看见她身上破裂的衣裳,笑容一僵,话头骤断,再说不下去。 不久前她被遣下去的时候,是知道厅堂里只有秦如眉和大公子的,可现在秦如眉却这副模样回来。 禾谷想到什么,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姑娘,大公子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秦如眉摇头,轻声道,“禾谷,你信我吗?” “我当然信姑娘。” 禾谷急忙上前一步,搀扶住她,靠得近了,又看见她脖子上一圈红痕,还有手上的擦伤。 秦如眉身上肌肤嫩,便是连沐浴时擦洗力道重了都可能留下印子,好在只是看着可怕,过不了多久便消了。可现在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明显不是不小心所致。 禾谷眼泪都要下来了,喃喃着,“姑娘,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大公子与二公子一样,生性温和,怎么可能……” 秦如眉笑笑,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没事,“禾谷,替我拿一套衣裳,要能遮住这些痕迹。” 禾谷忙应下,飞快要去。 “等一下。” 秦如眉忽又叫住她。 禾谷擦掉眼泪回身,“怎么了,姑娘?” 秦如眉别开视线,思及不久前的情形,嗓音有一丝不稳,“还有,再打盆水来,我想擦洗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自己身上染了他的味道。 清雅却又矛盾的馥郁香,侵略性极强。 禾谷点点头,一边笑念叨着,一边转身快步离开,“是了,我怎么给忘了,最近热得慌,姑娘恐怕出了一身汗,难受得紧,我这就去打水……” 秦如眉看着禾谷飞快离开。 她并非看不出那笑容的勉强,禾谷很聪明,当初她就是因为伶俐,才被付容愿留下来,跟着袁叔理事,后来被派来伺候她。 方才禾谷没有戳破她的窘况,她很感激。 屋子空空荡荡,没有人,花扇轻转,冰鉴的冰融化了大半。 秦如眉忍着脚踝的疼痛,走到拔步床边,跪坐在地,弯腰,吃力地从角落最里面拉出一个木箱。 木箱外面挂着一把锁,她取出钥匙,打开,只见箱子的正中间,放着一个袖珍的红木匣子。 她安静地捧起木匣,却没有打开,只垂眼凝视着。 冥冥之中,好像有声音从远方传来,隔着久远的时光。 一个小姑娘歪着头,稚声稚气。 “你是神仙吗?” “不是。” “你一定是神仙!” 有人无奈,“我不是。” “那你是来保护我姐姐的吗?” …… 小姑娘清凌凌的声音,带着稚嫩和俏皮,仿佛就在耳边。 秦如眉怔然看着红木匣子,片刻泪流满面。 她抖着手,想要打开它,却又想起什么,闭上眼睛,把匣子抱进怀里,身体轻颤地蜷缩起来。 她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第10章 秦如眉带着禾谷去膳厅的时候,天幕已然彻底黑了。 夏日的夜闷热,蝉鸣不休,膳厅灯火明润,热闹非凡。 她迈进膳厅,还未看清里面情形,肩膀已被人温柔揽进怀里。 付容愿看着她,温和地笑,“阿眉,怎么去了这样久?不是伤了脚吗,脚还疼不疼?大夫很早便到了,但禾谷说你吩咐不许人来打搅,我不敢来找你,只好让大夫在这儿等着。” 秦如眉掩饰道:“今日在你大哥面前失了态,我不想再失了体面,便回去换身衣裳,休息了会儿。至于脚上的伤,无妨,没那么疼了。” 付容愿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微沉了眉,“不疼也得让大夫看看,阿眉,下午你的反应……吓到我了。” 不远处,清脆娇俏的女声传来,带着揶揄,“天气这么热,嫂嫂怎么换了身这么严实的衣裳啊,不捂汗么?” 秦如眉抬眼看去,撞见柳棠意含笑的眼。 她在挑衅。 缚春腰 第14节 这话一出,其他人也都朝她看来,只有付玉宵神色漠然。 她还没开口,付容愿已然皱眉,斥责道:“柳棠意,你嫂嫂身体虚寒,别打趣她。” 柳棠意察觉他的不悦,悻悻转回去,对付玉宵道:“表哥,什么时候开饭啊,先不说我饿了,王爷还在这儿呢,没得亏待了王爷的肚子。” 祁王哈哈一笑,“无妨,反正亏待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这儿还有这么多人陪着本王一起挨饿呢。再说……客人还没到齐,怎么开饭。” 柳棠意好奇道:“还有客人没到齐?谁啊?” 祁王余光一瞥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的男人,神色莫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王爷尽拿棠意开玩笑。”柳棠意甜滋滋地笑,也不动声色地朝付玉宵看了一眼。 然而,丝毫没接收到回应,她不禁有些挫败。 大夫还在偏厅等着,秦如眉跟着付容愿,先去偏厅让大夫看伤。好在伤势虽看着可怕,但只是扭伤脚踝肿起来了。大夫叮嘱完注意事项,留下药膏后,提着药箱离开。 付容愿蹲在她脚边,给她上完药,合上药膏盖子时,秦如眉终于忍不住,匆匆起身道:“容愿,王爷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付容愿含笑应了,秦如眉正要牵着他一起出去,冷不防身子一轻,竟被打横抱了起来。 她当即怔住,“容愿,你做什么?” 付容愿温声笑道:“夫人脚伤了,夫君怎能坐视不理,当然要为妻代步。” 她想要下来,可话才出口,撞见付容愿坚定的侧脸,知道他这回不可能依着她,只好攥紧手,强忍着,让他抱她离开屋子。 可就在付容愿走回膳厅的前一刻,秦如眉忍不下去了,用力一扯他的衣袖,“容愿。” “怎么了?” “这样不妥,放我下来。”她颤声道。 她在抗拒。 付容愿沉默下来,看着她。 却只能看见她眉间压抑的冷意。 “我只是怕你伤着脚,阿眉,别生我的气。”付容愿低声说着,不再坚持,把她轻轻放到地上。 男人退让到几乎卑微的神色,狠狠戳痛了秦如眉的心。 她心中一涩,别开头道:“我们出去吧。” 膳厅墙上的水墨挂画,被风吹得微掀。 秦如眉抬头看着顶上牌匾的“家宅和睦”,闭了闭眼,跟着付容愿在桌边坐下。 一桌美酒佳肴,珍馐美味,她却心中窒然,如坐针毡。 付玉宵没有朝她投来任何视线,他们之间陌生得宛如只见一面的路人,可她坐在这里,只觉凌迟。 方才这一会儿,祁王已经喝空了两壶酒,忍不住看了看时辰,问付玉宵身旁的人,“衔青,你通知到江姑娘了吗?怎么这时候还没到。” 付玉宵身后站着的青衣少年抬起头,面庞端秀,平静道:“王爷,您别打趣奴才。” 祁王失笑摆手,“罢了罢了,本王知道你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消息必定送到了,江姑娘约莫是路上耽搁……” 话音未落,膳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有些凌乱急促。 衔青看向声音传来之处,“江姑娘来了。” 衔青武功高强,尤其一双耳朵最灵敏,能够听音辨物。 他若说是谁,绝对错不了。 柳棠意一听是个女子,嫉妒涌上心头,嘀咕一句,“什么江姑娘啊?是表哥认识的人吗?” 说话间,门外走进一个带路的小厮,跟在后面的,是一道翩跹的白裙倩影。 头簪白玉钗,腰系流苏绦,身段纤细若柳扶风,仪态涵养极好,步行间端庄自持。 可女子此时却失了方寸,六神无主,步伐慌乱。 看见膳厅之中的付玉宵,女子当即红了眼眶,飞快跑进来。 她似乎没见到膳厅里还坐着其他人,如同倦鸟投林,扑进了付玉宵怀里。 “侯爷。”被压抑着的哭腔,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后怕。 和在场其他不知情的人一样,柳棠意显然也吃了一惊,目光死死钉在男人怀里的那道身影上——表哥什么时候和其他女人扯上关系了? 正当柳棠意以为、并且期盼着付玉宵把这个女人狠狠推开的时候。 男人的手,抬了起来。 却不是把那个女人推开。 他神色如旧,却多了些温柔,将怀里的身体轻轻揽住。 “怎么哭了?大好的日子。” 嗓音低沉。 江听音美目泫然,抬头望着付玉宵,声音轻颤,“听音午时疲惫,就睡了一觉,本想养足精神,晚上过来与你们吃顿家宴,可我、我梦见你被刺客……” 男人动作一顿,紧了紧抱着她的臂膀,抬手擦去她脸上眼泪。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已经给予足够的安全感。 江听音痴痴望着付玉宵,重新绽开笑颜。 此刻,她也终于注意到周围人全都看着自己,红了脸,从男人怀里起来,整理好自己,对祁王一福身,“见过王爷,听音失礼了。” 祁王满不在乎,笑着摆手,“江姑娘能到,本王面上有光才是。” 柳棠意眼睛一瞪,愕然看向江听音——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让祁王言语敬重至此。 江听音看向付容愿,轻声道:“付二公子。” 付容愿礼貌点头,“江姑娘好。” 紧接着,江听音的目光移到秦如眉身上,却在看清她的模样时,动作微顿,不过很快恢复正常,敛眸款款福身,“付二夫人。” 秦如眉安静回视着她,不知为何,方才进膳厅时面对付玉宵的紧张,在江听音出现之后,全部消失了。 她对江听音回以礼貌一笑。 余光里,男人的视线从始至终都专注在江听音身上。 ——付玉宵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这。 方才,原是她杞人忧天了。 秦如眉低下头,唇边笑意轻轻绽开,耳边听得祁王爽朗一笑,与付容愿一起,招呼众人动筷。 付容愿与她坐得近,用公筷夹了吃食,放到她面前的碟子。 “阿眉,上次你说你不想吃乳糕,可我想着,约莫是那日的火候把握的不好,味道不够,我下午又让人去买了一次,你尝尝罢。” 秦如眉沉默片刻,一笑:“容愿,我不吃,是因为我现在不喜欢吃了。” “以后别买了。” 付容愿只好点头,“好吧。” 祁王笑道:“哦?原来秦姑娘以前喜欢吃乳糕,现在却不喜欢了?真是纳罕,人的口味还会变得这么快不成?” 说完,祁王回过味来,倒又琢磨了下。 “也不对,人都会变,更何况口味呢,是本王失言了,秦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忽然,啪的一声,却是江听音不慎失手打翻了瓷杯,里面酒液倾洒出来,浸湿她的衣裙,她的手也被锋利的瓷片割伤,鲜血当即涌出。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祁王反应最快,立刻传令让人去请大夫。 江听音痛得白了脸,却强撑起笑,“听音没事。” 付容愿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方才那大夫应当还没走远,禾年,你快去将大夫请回来。” 禾年应声,飞快去了。 手被男人握在掌心,责备却满是关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这样不小心。” 江听音忍住想向对面女子投去视线的冲动,看回付玉宵,苍白着脸,抿起一丝甜蜜的笑,“侯爷,我没事。” 柳棠意看着他们,皮笑肉不笑道:“棠意还没见过表哥这么关心人呢。” 她话音才落,却接触到男人冷冷扫来的视线,心中一凛,忙闭上嘴,暗自后悔。 她不过是打趣了一句,表哥为何……从前表哥就算再不耐,面上也不会表露…… 祁王见江听音血流不止,眉头愈发皱深,问付容愿:“容愿,你府上可有会包扎的人?大夫赶来需要一些时间,江姑娘的伤等不了那么久,需得先包扎才是。” 付容愿颔首,转头看向禾谷。 在府里,就数禾谷会一些救治包扎的手法。禾谷跟着秦如眉之前,他已提前让禾谷学医,虽比不上正经大夫,可日后万一遇见意外,也能及时帮秦如眉处理。 站在秦如眉身后的禾谷却是一愣,看了看江听音,忐忑地看回秦如眉,低声道:“姑娘……”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而来,压迫感,宛如泰山压顶,让秦如眉心中直想发笑。 都这样看她做什么。 是无形的逼迫吗? 怕她冷血心肠,对江听音见死不救? 那众多视线中,唯有一道最为冷漠,她不想对上付玉宵的眼睛,只淡淡道:“去吧,救人要紧。” 禾谷这才福身,接过小厮递来的伤药,飞快走向江听音。 江听音靠坐在男人怀里,呼吸战栗,忍着疼痛,轻轻把手递给禾谷。 禾谷轻声道:“奴婢要把姑娘伤口的碎瓷片挑出来,可能会疼,姑娘忍耐着些。” 江听音点点头,咬紧牙关。 可在禾谷给她挑出血肉中最后一片、也是最大一片碎瓷的时候,江听音仍是控制不住,浑身一颤,低低痛呼一声。 下一道惊呼,却是柳棠意发出的。 柳棠意瞪大眼睛,看着猛地摔在地上的禾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禾谷迎着付玉宵森冷的视线,知道求饶没有用,爬起来跪好,“奴婢知错,大公子息怒。” 缚春腰 第15节 秦如眉再忍不住,站起身道:“大哥,禾谷是如眉的丫鬟,手脚是笨拙了些,可若有哪里伤了江姑娘,也是如眉让她去包扎的,错不在禾谷。” 她盯着付玉宵,身体隐隐发着抖,是怒极了。 气氛霎时僵滞到冰点。 祁王脸色莫测,饮酒的动作慢了下来,付容愿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眼中有一丝陌生。兴许是这一切带给他的震惊太大,此时他竟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秦如眉。 柳棠意则看着地上的禾谷,神情复杂。 秦如眉的声音抑着颤抖,飘散在空气中。 付玉宵却仿若未闻,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膳厅外面站着的其中一个始终低着头,谨守本分的丫鬟道:“你来包扎。” 第11章 那丫鬟没想到付玉宵竟点了自己,一愣过后,忙应声匆匆过来,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江听音包扎伤口。 禾谷还低着头,跪在地上,脊背挺直。 眼眶发酸,让人想要流泪,秦如眉忍着脚踝疼痛,踉跄着过去,把禾谷搀起来,“没事吧?” 方才付玉宵挥开禾谷的力道看似不重,可她知道他内力深厚,即便是寻常一下,也够让人受了,更何况禾谷只是一个弱女子。 禾谷朝她一笑,“姑娘别担心,禾谷没事。” 秦如眉这才点头。 她并非感觉不到身后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视线,但她不想去管。 拉着禾谷,转身欲走。 奇怪的是,祁王此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盯着那个婢女,眸色微沉,脸色十分奇怪。 此刻,除却婢女给江听音包扎的动静,膳厅里没有人发出声音,却隐约有一种剑拔弩张、紧张一线的感觉。 秦如眉虽没流露异常,却也察觉到了。 冥冥之中,危险让她所有的感官都放大无数倍。 令人窒息的安静如碎瓷被狠狠砸破。 当惊变猛然发生的一刹那,她正与禾谷站在一块。 方才气氛安宁和睦的膳厅内,转瞬间血溅三尺。 “啊——” 第一声传入耳朵的,是柳棠意刺破云霄的尖叫。 众目睽睽之下,那给江听音包扎伤口的婢女,甚至来不及回手,已经被付玉宵用碎瓷洞穿了心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鲜血淋漓,死不瞑目。 场面极其恐怖。 与此同时,祁王沉肃着脸站起身,厉声道:“丰兆!” 徐丰兆是祁王府上私兵的统领,伴随着祁王一声大喝,徐丰兆当即握着剑柄,率人冲了进来。 与徐丰兆同时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疯狂涌进膳厅的刺客。 膳厅里乱成一片。 尖叫声、刀剑相撞声、血液迸溅声、重物砸地声不绝于耳。 江听音惊惧之下,本能靠近了付玉宵。 柳棠意尖叫着,就近抱住付容愿,死死抓着他不松手,“二表哥救我!” 付容愿一心挂念着秦如眉,却碍着距离太远,难以立刻赶到秦如眉身边,加上被柳棠意死死扯住,竟一时间无法分身。 秦如眉虽然也害怕,脸色白得厉害,却极力护着身边的禾谷,带着她往自己人这边躲。 她不会武,救不了人,只能保证自己不拖后腿。 往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脚踝,钻心的疼。 秦如眉痛得额汗沁出,却紧咬着牙关,硬生生把痛哼往肚子里咽。 祁王一面持剑御敌,余光看见在场竟只有她落单,心中复杂,对这个不委屈不喊疼的姑娘生了丝好感,遂冲她喊道:“秦姑娘,到我这儿来!” 秦如眉对祁王感激一笑,拉着禾谷,跌跌撞撞往祁王身边走。 打斗声中,男人沉静的声音传来,“王爷,此番人马不是冲着您来的,您的安危最重要,您先离开。” 祁王直接拒绝,“不可!抛下你们离开,本王还算什么男人!” “丰兆今日带的兵不够。” 这简简单单、冷冷清清的一句,却令祁王一震。 是了。他本以为今日只是吃一顿普通的家宴,加上付玉宵在——他对付玉宵有充足的信任,便没有多带护卫前来。 其实方才他看见那婢女,便知道今晚将有变故发生,但他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兆州个别对他不满的官吏,要寻机会找他挑衅。 没想到对方来势汹汹,显然有备而来。 付玉宵的话他明白,是让他回去搬救兵,论留下来当帮手,府兵统领徐丰兆显然比他更合适。 而且他是祁王,离开这里,一则保证了他的安全,二则,他在兆州虽有三千精兵,这调令,却需要他亲自传。 祁王不再犹豫,点头道:“你们护好秦姑娘。闻宗,与本王一起杀出去。” 祁王带人离开,秦如眉与禾谷被护卫掩护着往后退。 脚下躺着的尸体越来越多,秦如眉脸色煞白如纸,加之脚腕痛得钻心,身体摇摇欲坠,禾谷哭着扶住她,急切道;“姑娘,是不是伤口疼的厉害……” 混乱中,秦如眉抬眼,与面前不远处的付玉宵对上目光。 他一手护着江听音,一手御敌,犹自游刃有余。 撞上她的目光,他动作微顿,漠然移开视线。 一拨人倒下,却又有一拨人前仆后继涌入膳厅。 付玉宵的神情慢慢沉下,终于不再有把握一边带人一边御敌,把江听音推到秦如眉与禾谷身边,纵身加进战局。 所有人都在往后退,他却往前。 夜色深沉,他身上的衣裳依旧是泼墨般的黑,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看不清血迹。 秦如眉却清晰看见他被浸湿了的衣摆,血液黏稠温热,一滴一滴落下,在地上蔓出大滩鲜红。 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这一幕太过熟悉,久远的记忆如海浪般扑打而来,秦如眉盯着不远处男人的背影,只觉得心中揪痛,呼吸困难。 她紧紧握住衣襟,用力喘息着,晕眩却依旧铺天盖地涌来,禾谷见她如此,脸色大变,“姑娘,你怎么了?” 江听音也愣了下,朝她看来。 此时,她们这边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秦如眉身上,因此,便无人注意到乱象中,一个矮小的身影狞笑着朝她们扑了过来。 锋利的刀剑倒映寒芒,眼前一花,反应过来的最后一刻,秦如眉只来得及把禾谷用力推开。 江听音尖叫一声:“啊!” 战局之中的付玉宵回头,看见她们这边情况,神色一厉,立即朝她们掠来。 然而,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留给付玉宵的时间太短。 江听音和秦如眉站在一起,那身影原本是冲着秦如眉而来,此时,却忽然调转方向,朝着江听音狠狠扎去。 眼看着那寒芒就要刺进江听音的身体。 身边忽然拂过一道急速的风。 是男人毫不犹豫地护住江听音,却忽略了旁边的她。 当那道矮小的身影见状,立即得逞似的一笑,反身掐住她的脖子。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纵然秦如眉已做好心理准备,当那一瞬间的锐痛和窒息涌来,心里仍然揪了下。 很难受,她却弯唇笑起来。 身体被拖拽出一段距离,有什么扎入皮肤,逐渐黑暗的视线里,映入的是禾谷绝望怮惧的脸。 禾谷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尖叫着,大喊一声姑娘。 几乎是同时,付玉宵猛地朝她看来一眼。 那一眼太过复杂,似乎有见她被抓住的愕然,有反应过来被贼人欺骗的恼恨,还有望见她唇边嘲笑时的…… 震怒。 第12章 秦如眉是轻微的晃动摇醒的。 有什么抚摸过她的脸,手臂被刺入的地方一阵阵泛疼,她低哼一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奢华的马车厢顶,她此刻身处在马车里。 而她的姿势…… 她似乎靠在什么人怀里。 秦如眉感受到脸上的那只手,身体一僵。 下一刻,男人润雅低沉的嗓音,在她上方含笑响起,“你醒了?” 这熟悉的声音…… 她心头顷刻冻结,如见鬼魅,猛地起身推开他,退缩到角落里,一双眼睛死死看着他。 男人模样俊朗,贵气十足,容貌却与祁王有三分相似。 见她这般,他愈发玩味,“阿眉,看见我这么吃惊?许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 缚春腰 第16节 秦如眉盯着他,呼吸渐重,一字字道: “不要叫我阿眉。” 男人不置可否,唇边弧度仍存,“看见我不开心吗?” “太子殿下请不要拿如眉打趣,如眉受不起。” 她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间逼出。 没有拿身边所有能拿到的利器捅进他的胸膛,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男人正是当朝太子,目前与祁王势同水火的当朝储君,奚承光。 这张脸,她记得再清楚不过。 两年未见,男人容貌丝毫未改,看任何东西的眼神,依旧宛如俯视蝼蚁。 “别这样,阿眉,故人相见,总该留点温存的时间。”太子看着她,笑意加深,“这段时间,我很想你。” 秦如眉一言不发。 “别这样看我,阿眉,你坐风口上了,来,回我这儿。”太子朝她招手。 秦如眉并不理睬,视线扫过微微掀起的车窗帘,外面掠过的景象,证明此刻马车正在飞快行驶。依稀可见,天际已然薄明,她竟昏睡了一个晚上。 那场刺杀……果然是太子干的。 她当时本猜测过,但被她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她以为,这里是兆州,再怎么样,太子不会这么快找到这里。他这一年赴陪都平栾重整民生,近日不是才回京吗? 可没想到他的消息竟这样灵敏。 这一次,他是冲着谁来的? 秦如眉想得专注,便没注意到男人已经悄然接近了她。 当男人的手握上她的脚踝,那灼热的、占有性的动作,凉意登时从脊背攀起,寸寸冻结她。 压抑着刺破喉咙的叫喊,她勉强保持平静,道:“殿下做什么?” “别动,阿眉,你的脚伤了。”男人俯身轻握住她的脚踝,让她的脚搭在他膝盖上,细心呵护,“怎么伤的?是因为那个人吧。” 秦如眉不语,忍住用力推开他的冲动。 “殿下什么时候放如眉回去?” “不急,”太子温柔道,“不是我不让你回去,是我想和你多待一些时间。” 她咬牙,“如眉一介贫家女,不值得殿下如此相待。” 太子眉峰一敛,沉了神色,“谁说你是贫家女?阿眉,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是太子侧妃,没人敢说你贫贱。” “是么,因为如眉还有利用价值?” 似乎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意味,太子动作微顿,忽然紧了紧握着她脚踝的手,随即用力扯过她,把她强制性抱进了怀里。 秦如眉脸色煞白,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奚承光!” 太子微微一笑,“阿眉,你说除了你,世上还有哪个贫家女敢这样唤我?” “我从前也说过,你只要随我走,你想要多少荣华富贵,我都给你,只不过你当时不愿意,如今我这么说,你仍是不愿意么?” 男人的嗓音带着低低诱哄。 秦如眉明白过来,脸色愈白,“你想让我为你打探消息?” 他如今既然能谋划这次的刺杀,有目的性地将她掳来,就说明他已经都查到了。 祁王是他的眼中钉,如果他能在祁王身边埋下探子,势必对他大有帮助。 而她是最好的人选。 男人微笑着,不置可否,“我并不强求你,当朝太子还没有沦落到让自己的女人做事的地步。” 她心中冷笑,片刻后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窒息般的安静。 腰上的手力道愈发的强横了,勒得她极不舒服,秦如眉试着去掰他的手,徒劳无功,不由恼恨,语气却平静,“原来殿下喜欢为难女人?” 太子似乎轻叹一声。 随即,他俯身凑近过来,竟似要吻她。 下一刻,却是脖颈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住,再靠近不得。 太子动作受阻,抬眼看她。 秦如眉握着银钗另一头,正冷冷盯着他,此刻车内悬着灯火,足够清晰视物。她被照亮的眼睛里,尽是毫不遮掩的痛恨与厌恶。 锋利的钗尖就抵在他的脖子上,只要再进一分,就能毙命。 秦如眉心中的念头,忽然疯长。 如果要动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如此紧张的情形,他看着她,却笑了,“阿眉,你应该听话些,如果你当年听话,这两年就不用吃这么多苦。” 男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一盆冷水,顷刻间将秦如眉的念头浇得冰寒。 不。 太子见惯风浪,是踩在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怎可能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她方才动手,他却完全不放在心上,证明他有底气。 秦如眉惨然一笑,手上失了力气,滑跌下来,银钗也跌摔到榻上。 “这就对了。”他轻笑,捡起银钗为她插进发髻,“没关系,阿眉,我知道你现在讨厌我,我会给你时间考虑。” “你打算囚禁我?还是放我回去考虑?” “别这么说,阿眉,我怎舍得这么对你。”太子抬手,轻抚上她的脸。 秦如眉只觉反胃,抬手狠狠打开他。 他也不恼,淡道:“今晚,我亲自送你回去。” 秦如眉愕然看着他,片刻反应过来,悲怒交加,痛笑一声,“殿下好手段!” 她方才并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可想通之后,绝望便顷刻间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上。 太子这招,太高明。 这场刺杀分明是他亲自谋划,即便不查,祁王和付玉宵他们心中也如明镜了然,而她被贼人掳走,自然是身处太子营地。 被掳走的人,却毫发无伤地被敌人亲自送回来了,这说明什么? 他要让所有人觉得,她和他关系匪浅。 这招,是为离心。 他要把她逼上绝路,被迫只能投靠他。 不愧是能在皇宫里搅弄风云的人物,从前他心思缜密,如今只比之更甚。 耳边,太子绕着她的发,低声道:“阿眉,听说你快成亲了?你那夫君对你很好,嗯,该是一段天赐姻缘……不过你这亲应该成不了,毕竟沈昼回来了,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眼底划过一抹兴味,“就算没有我,他也不会把你拱手让人。” 付玉宵…… 秦如眉冷嘲,“殿下多虑了,淮世侯已有佳人在怀,不屑与如眉这种寡情之人纠缠。” “你说江听音吗?” 男人佯装没听见她话中嘲讽,大笑着倾身而下,捏住她的下巴。 他攫着她,眼里尽是灼热。 “阿眉,她算得了什么!你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 不然,他为何不抓江听音,却让人无论如何死伤多少,也要把她抓来? 一方面是他的确很想见她,另一方面,却是清清楚楚知道,她才是沈昼的命脉。 沈昼那厮,真是愚蠢! 宁愿让心爱的女人厌恶他,也要护着一个根本不喜欢的女人。 听见男人这话,秦如眉却完全不为所动。 她的下半张脸被他捏在手里,动弹不得,只觉得心头火起,抑着恼怒一字字道: “如果殿下还顾着以前的情谊,就放手,如眉身上很痛。” 情谊? 她说情谊……难道她对他当真有情? 太子乍然惊喜,盯着她,松了手道:“是哪里痛,脚上还是肩膀?邬卢抓痛你了?” 她闭上眼睛,无动于衷。 他转头看向车外,厉声道:“邬卢,滚进来!” 车厢震动,外面跪进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是不久前混乱中抓走秦如眉的人。 “殿下。” “自己去领一百棍。” “是!” 太子说完,展臂来搂她,低声哄道:“别生气,阿眉,他跟了我几年,手下没个轻重,好在做事得力,我这样罚他你可解气了?” 秦如眉却立即避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这简单的动作,却已让她疼得额头冒汗。 太子见她如此抗拒,笑容淡了,不解望她, “怎么了,阿眉,是不够吗?” “好,那我杀了他。” 男人拂袖甩手,有什么飞掠而出。几乎同时,车厢外传来一道惨叫,一瞬后消弭,似乎被其他人压制了。 秦如眉的脸色顷刻间惨白如纸,看着他,张了张口,竟说不出一个字。 余光里,车帘底下慢慢洇进一滩粘稠的血。 缚春腰 第17节 死人的血。 他把她颤抖的模样尽收眼底,微笑着,将她搂进怀里,“阿眉,我已经把他杀了,帮你报仇了。你想回去是不是?没事,今晚我亲自送你回付家。” “你的夫君付容愿,还有沈昼……嗯,他亲手失误,让你被抓走,现在应该已经急疯了吧。” 第13章 付家遇刺的动静在夜里惊动不少百姓,消息传到府衙,睡得正香的陶知府被惊醒,手忙脚乱起身,衣履都没佩好,扶着摇摇欲坠的帽子带人赶来。 陶知府到付家时,和匆匆赶回的祁王撞了个正着。 付家的门大敞,陶知府一眼望见里面血流成河的惨状,“这……” 祁王心中焦急,面上却沉冷,“劳烦知府大人跑一趟了,刺客已经被剿灭,您回去吧。” 他的身后,私兵涌出包围,持械把守,摆明了不可能让他们进去。 陶知府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颔首,“既然祁王爷说没事,我等不多干涉,之后王爷若有需要,可派人来州府通传,但这贼子……州府衙门必是得查清楚,还付二公子一个公道。” 闻宗站在旁边,看了陶知府一眼,不由冷笑。 查下去,有人敢吗? 查不出是失职,查出来是太子干的,第二天就见你十八代祖宗去吧。 祁王瞥了眼陶知府,“此事容后再议吧,知府大人星夜赶来,已算尽职。” 陶知府循着祁王目光低头,看见自己没系好的衣裳,当即大窘,提着裤子带人离开了。 无关人等被驱散。 祁王迈进付家,回忆起不久前的事情。 说来奇怪,原本那些刺客一波波涌进,摆明了要打车轮战,却没表露针对谁。 但秦如眉被抓住的一刹那,那些刺客竟悉数如流水般退去,也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幡然醒悟,这些人是冲着秦如眉来的。 可,为什么? 只是冲着一个女人? 空气中血腥味刺鼻,进门这一路,能看见各处拖拽尸体,清洗血迹的侍卫,付家的下人没见过这种风浪,干不了这种活,只能让侍卫来。 祁王带着闻宗走进厅堂,只觉气氛一片压力凝迫。 江听音坐在右侧客椅第一位,对面,柳棠意仍旧惊吓过度,眼神发直,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紧紧抓着小函,付容愿则低着头,脸色灰败。 祁王朝主位上的那个人看去,“玉宵?” 付玉宵听声抬眼。 直到这时,祁王才看见他眼底的冷冽,那是怒极过后彻骨的寒意。 祁王鲜少见他这样生气。 他明白。 若是那些人一开始就摆明了冲着秦如眉而来,他们拼尽全力却难以御敌,最后败了,兴许付玉宵还不会这么愤怒。 可他方才听人说,事实却是对方使了诈——付玉宵误以为那人要杀江听音,却没想到对方的真正目的在秦如眉身上。 他护下了江听音,却亲手把秦如眉推了出去。 这比让他力竭而败,还要耻辱无数倍。 再加上,秦如眉,是横亘在他和太子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仇…… 祁王心绪复杂,斟酌道:“玉宵,先别担心,对方若要拿秦姑娘当人质,应当不会动她。派去搜查的人够吗?我带了五百精兵过来,再多恐引起动乱,需不需要把这些人都派出去?” 男人神色冷漠,不发一言。 衔青看了眼祁王,低声道:“王爷,人马已尽出救援。” 祁王一惊——人马尽出? 付玉宵来真的? 此刻,一直沉默的付容愿忽然出声:“大哥。” 他不是傻子,到了此时,他不会再看不明白,祁王和付玉宵关系极好。 祁王曾说他们是挚友,可如今看来,祁王不仅对付玉宵言语敬重,甚至,有些事情还需靠付玉宵拿主意。 这已经不符常理。 挚友?他这个大哥,怎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大哥消失的这两年,发生了什么? 他试着去回想,可脑中竟再次疼痛欲裂,不得不作罢。而且,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秦如眉失踪,已经叫他痛不欲生。 回想起不久前那一幕,他灵魂都在痛颤。 那时,他若在阿眉身边,绝不会让她被人抓走…… 付容愿心中灰败绝望,看向上首的男人,“大哥,阿眉她会不会有事?” 伴随这句话,一直沉默的江听音也朝付玉宵投去一眼。 她气色虽依旧苍白,但已然恢复宁静。她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当年宫变,火海肆虐,数千禁军浩荡而来,那个夜晚,本该是凛冽干燥的大风天,却毫无预兆,暴雨如注。 那日的血海,绝对不逊色于今日。 她并不害怕今晚,她只是……惊诧于付玉宵对秦如眉的态度。 她曾有绝对的把握,她才是他喜欢的人,秦如眉只是一个意外,如今他回付家,不过只是为了报仇,不可能再与秦如眉纠缠。 可,当秦如眉被抓走的那一刻,她忽然动摇了。 那一瞬间,他震怒的眼神不是假的。 再加上,吃晚膳时,祁王说出那句“人都会变,更何况口味”之后,他看向秦如眉时周身顷刻间加剧的寒意,才让她“失手”摔了杯盏。 而现在因为秦如眉被抓走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理她。甚至她开口问他,他也仿若未闻。 江听音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到男人身边,手搭着他的膝蹲下,望着他道:“侯爷,别担心,付二夫人会没事的。” 付二夫人。 而不是秦姑娘。 这是在提醒他秦如眉的身份,秦如眉只是他弟弟的女人。 弟弟的女人遇险,他担心再正常不过,但不应该失去理智。 毕竟只是弟妹而已。 不是吗? 付玉宵并未说话,抬眼看她。 江听音对上他的视线,却没听见任何回应。她心头恐慌渐起,身上温度一寸寸凉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许久,当她脸色开始苍白,付玉宵终于冷笑。 “是。她怎么可能有事?” 毕竟,对方可是太子啊。 旧情人见面,干柴烈火,她怎么可能有事? 江听音并未看见男人眼底愈发深重的寒与恨,只听得这一句,心头悬着的大石落下。 没错,他不在乎秦如眉。 他会愤怒,只是因为他第一次失误,让对方从他手上把人夺走。 此刻已是寅时末,天边渐露鱼肚白。 这一夜要过去了。 祁王叹息一声,“江姑娘,柳姑娘,你们都熬了一宿,姑娘家身体熬不住,先去休息吧。” 江听音点头,最后看了付玉宵一眼,随护卫离开。 小函搀着柳棠意也要回去,谁料,柳棠意才走几步,却又红着眼眶跑回来,扑到付容愿身边,“二表哥,我害怕,你送我回去。” 付容愿察觉到身后一道视线,僵着身体,“棠意,你自己回屋吧。”说着站起身,对祁王道:“王爷,可否让容愿跟你们一起寻找?” 祁王愣住,飞快朝某个方向看了眼,“当然可以。” 付容愿不再停留,从柳棠意手中扯出衣袍,随着祁王一起出了厅堂。 柳棠意失神般跌坐在地,小函心中畏惧,拉她道:“小姐,小函陪你回去。” 柳棠意心中恼恨,一把甩开她的手。 紧接着她目光逡巡而过,忽然落在不远处那道颀长身影上。 不知何时,付玉宵走到了一处尸体旁边。 准备抬尸体的侍卫停下动作,退到一旁。 只见男人撩袍蹲下,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掰过尸体的脸细细查看。 从她这里看去,男人露出的手,指节宽大修长,线条凌厉,却有几道细微的疤痕。 男人的侧影,如同被天地切割出的、最陡峭的浓云重峦,逆着光线,暗沉萧索。 轻易难以靠近。 柳棠意竟看得痴了,可不知为何,当她入迷地注视男人的手时,头却轻微疼痛起来。 疤痕…… 片刻,男人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彻底将光线遮蔽。 柳棠意陡然回过神,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付玉宵身边,“表哥……” 一旁的衔青不动声色地皱了眉,他想出声提醒这位“表小姐”,现在侯爷的心情很差,祁王已经看出并且暂时回避了,她最好别上赶着触霉头。 “表小姐,您累了,回去休息吧。”衔青盯着她道。 缚春腰 第18节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柳棠意毫不留情斥完,无视了衔青黑沉的脸色,看向付玉宵,放柔声音,“表哥,你不是不喜欢秦如眉吗?她与你有仇,你为何还要派人救她?” 付玉宵一言不发,只冷扫她一眼,转身离开。 柳棠意抓住他的衣裳,“表哥!” 准备继续的话语,戛然而止,衣襟被人抓住,柳棠意因惊恐而缩小的瞳孔里,倒映出男人俊美的面庞。 小函吓得扑上来,“大公子别这样,小姐没有恶意……” 付玉宵盯着她,唇边翘起的弧度温雅,戾气却重。 “柳棠意,我是不喜欢秦如眉,但与你无关,也不代表你可以肆无忌惮,懂了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秦如眉做了什么?她被你毁掉的东西,还有你昨日来找我说的那个秘密,你当本侯查不到,还需要一个女人来告诉我这些,嗯?” 柳棠意看着面前如山般巍峨压迫的男人,只感觉陌生,禁不住身体发颤。 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表哥怎的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不是厌恶秦如眉吗,她报复秦如眉,他不应该感到开心吗? 为何现在如此生气? 衣襟一松,柳棠意猛地踉跄一下,被小函搀扶住。 男人头也不回,带着衔青大步离开。 厅堂里只剩下收拾的侍卫,柳棠意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喃喃道:“小函,我怎么感觉,表哥这次回来,突然变得很不喜欢我?” 而且,是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毫无理由地厌恶她。 从前表哥不可能这样的。 “因为,你名字里有一个棠字。” 轻淡的女声忽然传来。 听见声音,柳棠意和小函同时转过头,只见,另一侧门洞下,原本离开的江听音去而复返,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婉约华清如风荷。 “而侯爷最讨厌棠字。” * 找了一天,毫无音讯,秦如眉宛如凭空消失。 时间流逝,天再次黑沉。 当一干人等越来越焦灼时,忽然有护卫惊恐万分地奔回,体力不支,隔着一段距离,跪倒在付家门口,一边爬起一边大喊,“秦姑娘回来了!” 此时,付容愿和祁王还没回来,只有付玉宵在家。 一阵夜风打来,门外的灯笼疯转。 付玉宵步履缓缓,迈出付家门槛。 灯笼昏光,拢在他颀长挺拔的身影,却照不亮他眼底冷怒与讥讽。 “太子殿下!” 看着底下站着的一群人,衔青愕然开口,视线微移,再次倒吸一口冷气,“秦姑娘……” “淮世侯,付玉宵?” 太子朗声说着,对上男人的视线,收回揽在秦如眉腰上的手,拱手微笑道:“久仰大名。” 付玉宵淡道:“殿下客气。” 秦如眉感觉到那道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中冰凉,禁不住慢慢僵硬了身体。 太子仿若未觉,道:“秦姑娘与孤是旧相识,关系甚好,昨日孤听说秦姑娘被贼人掳走,心急如焚,立即派人相救,好在将她救了回来。” “既如此,多谢太子殿下。” 付玉宵微微一笑。 人既已送到,目的达成,太子不欲再逗留,临走之前,笑着看了她一眼,“秦姑娘,回见。” 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街尾。 只剩下秦如眉孤身一人,站在空旷的道路上。身影茕独,单薄纤细。 不知是不是这燥热的夜晚,秦如眉的心头慢慢浮起无法名状的恐惧。 太子离去前,最后朝她抛来的那一记眼神意味深长。 付家大门内,禾谷踉跄着跑出来,泪流满面,奔下台阶搀她。 “姑娘,脸色怎么这样白,脚还疼吗?” 不疼。 太子虽阴狠,但到底没强迫她,她这一日受到厚待,脚伤恢复得很好,到此刻,竟然荒谬得不怎么疼了。 秦如眉低着头,在禾谷搀扶下,慢慢走向大门。 余光里,是男人被风吹卷起的漆黑衣摆。 付玉宵正看着她。 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鞋子,接着慢慢往上,扫过她崭新的衣裙,腰上的流苏系带,奢丽轻薄、缎面刺绣的外裳,她裸露的锁骨,她的脸。 最后,是她重新梳过的发。 她被抓走前,穿的是一身素白裙,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身青岚的浮光锦。 她换过了衣裳。 甚至,重新挽了发髻。 她消失了整整一日,却被太子纡尊降贵亲自送回来,还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以上种种,不用直说,旁人足以明白。 看着她走到面前,付玉宵眼中讥笑陡然加深,寒意弥漫。 一字一顿。 “弟妹,舍得回来了?” 第14章 阴晦的夜里,几豆灯火,将人拉出摇动的影子。 “嗯。”她心中颤抖,勉力微笑着。 “劳烦大哥……费心寻找。” 燥热的夜风被拉扯得很长,宛如细密的线,丝丝缕缕缠绕在二人之间。 付玉宵无动于衷,讥笑一声,漆金衣摆涟漪似的撩动。她只觉得身边刮过一阵料峭的风,男人已错过她身侧,走下了台阶。 衔青识眼色,招呼小厮,“去牵马车,侯爷要回麟园。” 秦如眉猛地攥紧手心,他果然一句话都不愿同她讲。 “禾谷,你先进去。” 禾谷一愣,看看她,又回头看看付玉宵,只好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背后是马夫置凳的声音,他就要走了,秦如眉再忍不了,转身朝那道身影喊道:“付玉宵!” 马车旁的衔青一震,回身看向她。 她竟直呼侯爷的名字? 付玉宵却并不理会,依旧径直走向马车,秦如眉忍着脚踝疼痛,朝他奔去,在他离开之前,用力拽住他的衣袖,“你别走,等一下。” 付玉宵动作受制,转头扫她一眼,见她裹在浮光锦里的娇柔身体轻轻颤抖着,眸光暗了暗,“别在我这惺惺作态,我可不是付容愿。” 秦如眉咬牙,“我有话要问你。” “付玉宵,凤冠霞帔的事情,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是,那又如何?” 果然是他下的命令。 是他让兆州的婚嫁吉店拒绝对他们出售凤冠霞帔,看来那日喜娘的话只是托辞,若她没猜错,如果没有他的命令,就算到了期限,也不会有人把东西送来! 她眼眶酸涩,咬牙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付玉宵笑起来,忽然靠近她一步,低沉的声线字字诛心,“因为我心胸狭隘,看不得你秦如眉好。” 话毕,他再不看她一眼,身影消失在车帘后。 “付玉宵,你要我怎样才能松口?” 她满心颤抖,压抑着哽咽,站在马车外,周围人投来的视线将她照得无所遁形。 衔青站在旁边看着她,目光复杂。 片刻后,马车里传来男人的声音,“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秦姑娘,等价交换也要有筹码。上来。” 她盯着面前的脚凳,惨然一笑,许久,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踩上去,矮身进了车厢。 衔青思衬片刻,传来人低声道:“秦姑娘回来的事情,先别派人通知二公子和祁王,晚些再去。”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间。 当所有人都等待得有些焦躁时,秦如眉终于出来了,只是,她下来的时候,却站不稳,踉跄一下差些摔下去。 衔青站在旁边,眼疾手快伸手搀了她一把,这时候才发现她哭过了,顾盼流莹的美目有淡淡的红痕,衣襟也有些凌乱,但已经像是整理过。 秦如眉撑着他的手,站稳了,朝他礼貌笑笑,轻声说了句谢谢,方不至于让自己太难堪。 随即便一步步回去了。 衔青愣住,注视着那道身影慢慢远去,手上还残留着一点柔软的温度——盛夏的天,秦姑娘的手却很凉,而且,她的手上有茧。 缚春腰 第19节 她从前干过活? 他没有失神很久,马车里男人的声音忽然传来,“衔青。” 他陡然一震,背后凉意腾起,忙上了马车道:“是,侯爷。” * 秦如眉微提裙摆,慢慢迈过门槛,头顶的光昏黄,风并不寒冷,她却觉得周身尽是冰凉的风。 付玉宵答应撤了命令,让喜娘送来凤冠霞帔。 当时,她本松了口气,却又听见他说:“成亲的那天,记得打扮得漂亮些。” 彼时,他大手攥着她的发,眼尾勾着餍足后的薄红,话语带着似是而非的蛊惑。 这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问题,可她越想却愈觉得不对——成亲当日,他要做什么? 他这句话,好似是在恭贺她,却又像在取悦自己。 秦如眉踉跄了一下。 守在堂前的禾谷看见她,忙跑过来搀扶,“姑娘,别担心,二公子很快就回来了。” 她想起什么,“江听音呢?” “江姑娘晌午的时候就离开了,只有大公子留在家里。” 背后,难以置信的声音传来,“阿眉?” 她转回头,只见风尘仆仆的付容愿站在敞开的大门外,形容憔悴。 他怔怔看了她很久,下一刻,飞快冲过来,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宛如抱住失而复得的至宝,又想起什么。 “阿眉,是你,你回来了……你知道吗,我刚收到消息,我们上次去的婚嫁吉店派人来说,你的凤冠霞帔已经备好,明日就能送来……” 她靠在他肩膀上,喃喃道:“是吗?” 这么快。 他才答应她没多久。 原来权利在手是这样的感觉。 “昨日的事情……罢了,已经过去了!阿眉,是老天眷顾我们,好事多磨,我们定能长长久久,你相信我,我会定给你办一个轰动整个兆州的婚礼。” 他把她拉开些,握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 秦如眉却只怔怔看他,宛如失了魂魄。 “阿眉,”他紧张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那些歹徒是不是伤了你?” “容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不要来找我,就当我死了。”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付容愿眼里尽是紧怒痛惜,“你怎么可能不在?” “人都有消失的一天。” 她笑笑,转身朝廊庑走去,身影没入夜色里。 付容愿担心她的情况,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见她径直回了屋子,忙跟进来,点起烛火。 秦如眉没有回头,也不管身后有没有人跟着,走向床边,再次拖出那只被藏在角落里的木箱。 打开木箱里的匣子,她跪坐在地,捧出匣子里一个袖珍的小瓷罐。 付容愿看得愣了,“阿眉,这是什么?”他从前虽知道她有一个收藏的珍贵之物,但并不知是什么,今日才见她拿出来。 “骨灰。” 她说着,捻起小瓷罐的盖子,注视了许久。 付容愿大震,紧接着看她站起来,取出一个精巧的荷包,上面刺绣着朵朵槐花,她打开荷包,装了一些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叫来禾谷,把小瓷罐交到禾谷手上,轻声道:“禾谷,现在时间还不算晚,你叫个人陪你一起去一趟城东的榆林巷,找一处荒郊野地,把这个罐子敲碎了,埋进泥土里。那里种有槐树,等明年四五月春风来的时候,槐花就能开了。” 禾谷愕然地看着她,半晌,终是点点头,抱着小瓷罐转身离开了。 付容愿又惊又怒,拉过她的手臂,道:“阿眉,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和交代后事一样,你回来一趟变成这样,叫我怎么安心?” 秦如眉被他扳过身体,看着他,片刻后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容愿,你对我好,我秦如眉这辈子只嫁给你一个人。” 第15章 翌日,付容愿带她驱车前往风荷郡见付老太太。 付老太太住在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平日无人打搅。可他们到的时候,却看见家门外还有另一辆马车。 禾谷搀着秦如眉,奇道:“巧了,难不成老夫人这儿来了什么客人?” 出来迎他们的红萍笑着颔首,“可不是?今日大公子也来看老太太了。” 付玉宵也来了! 秦如眉一僵,立即停下脚步,紧张扯住付容愿的衣袖。 “阿眉,怎么了?” 她望着他,贝齿将唇咬白,“容愿……” 付容愿笑开,“不用怕我大哥,他是严厉了些,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无需害怕。”说着便揽过她,跟着红萍进了家门。 天气炎热,好在院子种植繁茂青竹,微风习习,待客厅内凉爽开阔。 付容愿上前向老太太弯腰,“孙儿带阿眉来问祖母安好。” 付老太太坐在榻上,盘着佛珠,皱纹也透慈祥,“好好,都好。” 付容愿环顾四周一圈,“大哥不是来了吗?怎么不见他。” 李嬷笑道:“愿哥儿,今日邬大夫要来给秦姑娘看伤,你大哥布置去了。” 付容愿惊喜一瞬,看向付老太太,“祖母,您真找到了孙儿先前和您提过的那位名医圣手?” 付老太太颔首。 “祖母果然神通广大,孙儿派人寻了许久都寻不到,祖母一句话便找着了。” 付老太太握佛珠的手却停下了,神情复杂,“不怪你,人家是曾在宫里供职的太医,找不到也正常。” 李嬷岔开话题,“愿哥儿,表小姐怎么没一起过来?” 付容愿神色一顿,“棠意她住不惯,嚷嚷着要走,昨日已经回去了。” 付老太太哼了声,“容愿,祖母还没这么糊涂,风荷郡离兆州不远,你当祖母耳朵不好使,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付容愿忙道:“孙儿不敢,只是这事情不吉利,又是大凶,故而不敢对祖母您说。” 付老太太这才缓和了神情,“有没有找方士做法驱邪?” “找了,祖母您放心。” “唉……我们付家造了什么孽,遭遇这样的事。” 付容愿温声宽慰,“祖母,等我和阿眉的婚事办完了,给家里冲冲喜,就都好起来了。” 付老太太的视线转向秦如眉,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等到秦如眉被看得背后发毛,付老太太才扯动嘴角,无力一笑,“阿眉是好孩子,你也是好孩子。” 不知为何,秦如眉总觉得老太太有下半句话没说完。 后面接着的,很像一句可惜…… 她心头蓦然袭来不知名的慌乱。 此时,红萍从外边走进,福身道:“邬大夫到了,秦姑娘,单独随我来吧。” 付容愿当即站起身,“我也去!” 付老太太一笑,“女人看病,你一个大男人去做什么,阿眉要脱衣裳看伤,你还要站在旁边瞧着不成?” 李嬷和红萍都悄悄笑起来,付容愿愈发不好意思,俊脸涨红,“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阿眉,陪着她一起能照应一二,再说,那大夫虽然是行医之人,可也是男子……” “邬大夫是女子。”付老太太笑道。 付容愿更尴尬了,“那好吧,我不去了,在这里等阿眉回来。” 秦如眉低头,看着自己被紧紧拉住的手,忍不住小声打趣,“你这样拉着我,我怎么去?” 红萍捂着嘴笑得更欢了,李嬷也忍俊不禁道:“愿哥儿,去看看掉不了多少肉,人家邬大夫从医多少年了,保准还你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秦如眉也不好意思,付容愿一松手,便飞快扭头跟着红萍走了。 付容愿目送她离开,咳了声,这才若无其事坐下,“李嬷别打趣我,我虽然比不上大哥,但我也是有脾气的。” 付老太太望着自己孙儿正襟危坐的模样,笑容淡去,满是皱纹的面庞拢上心疼。 “愿哥儿,你就这样喜欢阿眉?” 付容愿立即抬头,“祖母,我不可能纳妾!” “祖母不是这个意思,”付老太太犹豫道,“祖母是想提点你一句,阿眉经历过的人与事,你到底不知道……” “祖母,这么久您还看不出阿眉是什么样的人吗?她绝非那种女子。” 李嬷叹道:“愿哥儿,老夫人不是不喜欢秦姑娘,老夫人的意思是……” “李嬷,您不用说了,我心已定,我一定要娶阿眉的。” 付容愿眸光坚定,字字铿锵。 付老太太无力摇头。 世事弄人,纵然旁人有心阻止也无法更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不知两日后的婚礼还能否顺利举行。 “愿哥儿,最近头还疼吗?” 付容愿一愣,“没事的祖母,许久没疼过了。” 一直沉默站在后面的禾年忽然叫道:“谁说没疼过了,公子前些日子和秦姑娘去宝华寺,头疼得厉害呢!” 他那日虽然没跟来,但找禾谷问过了。禾谷虽没亲眼看见,却说公子那日脸色不好,应该是又犯了头疾。 缚春腰 第20节 付容愿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祖母,我没事。” 付老太太沉默着,叹了口气。 另一边,秦如眉跟着红萍往西厢房走。 红萍是付老太太身边最机灵得力的丫头,原本不在付老太太身边伺候,是付老太太迁往风荷郡这里养病,付玉宵把她拨了过来,给老太太解闷。 可这一路上,红萍却奇怪地沉默着,带着她穿过月门小径,推门进了一间屋子。 “秦姑娘,我记得禾谷同我说你伤的是肩膀,邬大夫就在里面,她会帮你处理的,一会儿你把外裳脱了,就搁那红木架子上,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叫我啊。” 红萍说完,竟立刻准备走。 秦如眉心下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叫住她,“红萍,你能留下吗?” 红萍转过身,古怪的神色化为尴尬笑容,“姑娘,我倒是想留下呢,可人家邬大夫治伤的手法不外传,不许人在旁边看着,我也没办法呀。你若有事,叫我就是了。” 神医治伤的手法不外传,也属正常。 秦如眉只好应下,“好吧。” 红萍忙挣脱她的手,飞快走了出去,临走前还关上了屋门。 门吱呀一声关闭,秦如眉心头掠过一丝紧张,忙朝外看去——并没有哪里奇怪。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踏实不下来。 转过身,山水屏风后似乎有一道人影。 那应当就是邬大夫了,听李嬷她们说,这位邬大夫是皇宫御医出身……只不过让她诧异的是,她竟也是女子。 秦如眉思衬着,余光一掠,看见桌上放置着粗细大小不同的银针、斜刃刀、干净布巾还有各色刀器。那上面反射的寒光,直叫人心底发凉。 她一直很怕疼。 看见这些就心里犯怵。 忙避开视线,不再看那些东西。 咬住唇,她抑住心中恐惧,先走到架子边。架子旁就是床榻,她随意扫了一眼,收回视线,面朝着架子,低下头。 解了衣裳系带,脱下外裳,挂在上面。 身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传来,有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没在意,低着头开始解第二件襟衫,夏日的衣裳轻薄,她拢共不过穿了三件,最里面一件胸衣不用脱,但若要治肩膀上的伤痕,外面两件必定得脱掉。 身后脚步声不急不慢,步步而来,离自己愈发近了。 纵然知道邬大夫也是女子,可她依旧有些赧然自卑。 她一直对自己肩膀上的伤耿耿于怀,这么久以来,几乎成为她的心结。 不过好在今日有望能将这些消除。 身后的“邬大夫”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秦如眉不由忐忑,难道是自己伤势年久难治的缘故…… 但到底还是狠狠心,脱下了第二件襟衫。 到此刻,她身上只留一间藕荷色的胸衣裹体,露出大片丰盈的雪白肌肤,玉山堆簇,雪腻酥香。 屋子里冰鉴的风扫来,方才还觉得有些热,现在却居然让她起了鸡皮疙瘩。 她不由瑟缩了下,礼貌道:“邬大夫,你帮我看看,我这伤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小巧肩头忽然被攥住。 那滚烫的温度、粗粝的指腹触感,让她一瞬间全身冻结僵硬。 来不及惊慌失措,她眼前一黑,竟被大力推到旁边床上。 第16章 天旋地转。 秦如眉跌入床帐间。 晕眩才袭上心头,她撑着身体,惶惶转回头,想要看清是谁,面前阴影铺下,却已被沉沉裹下的男人气息笼罩。 下巴被略显粗粝的大手捏住,她发颤、馨香的气息被攫取,付玉宵的动作很重,迫她不得不仰起头承受着,被迫忍受他带来的重量。 熟悉的亲吻,却不再是深情缱绻的,带着浓浓的发泄意味。 那原本是掠夺,可慢慢的,他似乎感觉从她的顺从中感到愉悦,不再像方才那样用力钳制她。 男人身形高山一般压迫下来,她根本无力抵抗。 或者她的这一点挣扎对他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许是从前亲密过多,他极熟悉她身上的命脉,把她捞到腿上,大手游走在她玲珑的身子,很快便让她颤抖起来,身子在他怀里软化,只能依附在他身上任他为所欲为。 付玉宵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原本也沉溺进去,此时却陡然回神,抽身退开些,面上染上些冷讽,大掌握住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 “怎么,觉得舒服了,所以任我施为?” 他笑着,声音低哑,十足的嘲讽。 秦如眉呼吸战栗,怒恨交加,此时终于得脱,抬手就往他脸上甩去一巴掌。 可却晚了一步,她的手被他钳住,反剪在后。 而,她发上的簪子也在方才这番动作中掉下,一头青丝倾泻下来,铺在她白皙单薄的肩头,胸衣系带细得几乎绷断。 于是,她此时便被迫面对面坐在他腿上,两腿分开,手又被他钳制着,丝毫动弹不得。 “混账……” 她愈发颤抖,难堪至极,“付玉宵,我是你弟弟的女人。” 他歪着头,淡淡垂眼俯视她,抬手擦掉她唇上乱七八糟的口脂。 他这般不表明情绪的态度,沉默着,让她感到恐惧。 “让我下去!” 愠怒让她一向清妍的素面染上桃腮似的粉,仿佛一朵供君采撷的花,呼吸急促,胸口起伏。 付玉宵盯着她,眸色更深。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何处,刹那间心中慌乱涌起,手恰好也挣脱出来,手上得了空闲,下一刻,想也不想就捂上他的眼睛。 这个动作仿佛情人之间的打闹。 当手覆到他的眼睛上,感受着他眉宇间的轮廓,秦如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一瞬间僵硬了身体,后悔涌上心头。 她不敢动弹,狼狈地收回手,要从他身上下去。 然而,没等她反应,一声惊呼,她已然连人带被,被他压倒在被褥里。 男人的目光紧紧攫着她,眼底有愤怒、有冷意,但更多的,是被她挑起的涌动暗潮,他的呼吸较之前沉重灼热很多,喷洒在她的皮肤上。 方才,她的动作是无意,他却被勾起了欲望,此刻忍耐着,额头沁出汗水,宛如伺机而动的野兽,要将她生吞。 察觉到他抵着她的,她一刹慌乱之后,冷静下来,用力移开视线,咬牙道:“付玉宵,红萍就在外面,我只要一叫……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对你弟妹有不轨之心吗?” “你可以试试,看看有没有人来。” 秦如眉听出他话中的笃定,猛地看向他,“红萍是你安排的人?” 他不语,埋首。 深深浅浅的亲吻,他似乎在克制,粗重的呼吸却泄露了什么,秦如眉闭了闭眼睛,忍着颤抖,伸手去摸方才跌落在床榻上的簪子。 终于,她的指尖感受到一点冰凉。 还来不及舒一口气,付玉宵却已然察觉她的动作,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原来他都知道! 一声不吭让她去摸簪子,却在她即将摸到的那一刹那制止她的动作,刻意要她在离希望最近的时候落空。 他就是故意的。 秦如眉只觉得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呼吸因恼怒愈发急促,恨恨瞪着他。 “容愿和老夫人还在外面等着……” 他终于开了口,声线低哑,“想要安然无恙走出这里,你知道怎么做。” 她的手被他握住,牵引着触碰到什么,当即涨红了脸,怒斥道:“滚开,我是来这儿看伤的,不是给你……” 话语骤然停顿。 付玉宵竟不知何时倾身而下,吻上她肩膀的疤痕。 那触感几乎让人颤抖,她登时浑身战栗起来,注视着虚空,怔怔说了一句,“付玉宵。” 他不理会,“是用手还是用你,自己选。” 她心中突然有委屈弥漫而上,瘪了瘪嘴,嘶哑的声音染上了哭腔,道,“混账……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对。” 他立刻反唇相讥。 “你第一次见我,就该把我杀了。” 夏日的天闷热,蝉声蛙鸣嘈杂不休。 终于,红萍在被付容愿催了第三次时,付老太太才点头,让她带着人来到厢房门外催促一声。 “秦姑娘,邬大夫……你们怎么样了?” 红萍看着紧闭着的屋门,试探地叫了一句。 旁边新来不久的小丫鬟睁着眼睛,好奇地探头往里看。 “红萍姐,怎么透过窗纱,看不见人啊,什么声音都没有……” 红萍心里一跳,“你懂什么,别乱看!”说罢又扬声道,“秦姑娘,若你好了就说一声,付二公子在厅堂等你等得着实着急。” 缚春腰 第21节 片刻,屋里传来秦如眉的声音,轻轻的,“我马上就来。” 小丫鬟纳闷道,“秦姑娘怎么好像哭过了?” “废话。”红萍佯怒地拍了她一下,“治病呢,又是身上的伤痕,能不疼吗?行了,既然问完了,你先回去回话吧,我在这候着就行了。” 屋内,秦如眉跪坐在床里,身上还发着抖,似是力竭所致。 付玉宵淡淡道:“起不来了?” 秦如眉心中恨怒,呼吸颤抖,忍不住将散落在床的外裳用力掷到他身上,一双被泪水染红的美目瞪着他。 她是他弟弟的女人,再过两日就是她和付容愿的婚礼。 他却…… “拣件新的衣裳穿上,我让红萍进来替你梳妆。” 秦如眉气紧,哽咽咬牙道:“付玉宵,你混账……我过来是看伤,回去的时候却换了身衣裳,还重新挽发梳妆,你让其他人怎么看我?” “还有,邬大夫呢?”她抬眼质问他,“邬大夫是被你遣走了,还是说,根本就没有邬大夫这个人?” 第17章 “你说邬宁?” “这件事情,我倒要问你。” 男人朝她走来,颀长的身影再度逼近她,那种馥郁的、侵略性极强的香气覆盖而来。 不久前他与她的亲密,顷刻间浮光掠影般划过脑海,昏暗中,他的喘息,炽热的呼吸,滚烫的身体,还有他对她做的…… 一切交织成硕大的网,密不透风压迫下来,笼罩了她。 然而她此刻衣不蔽体,狼狈不堪,他却衣履妥帖,气度矜贵,神清气爽,完全看不出不久前曾在床帷间与她抵死纠缠过。 见他靠近,秦如眉苍白着脸,瑟缩着往床榻里退去。 “什么邬宁,我不知道……” 付玉宵握住她的下半张脸,打量她片刻,指腹摩挲上她红肿的唇,低低而笑,“邬宁,是奚承光的人。” 邬大夫竟是太子的人? 她一震,喃喃道:“什么?” “别跟我装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手下用力,逼迫她抬起脸,缓缓倾身而下,“如果不是你,邬宁怎么可能短短一月就来到兆州,还成了其他人嘴里享誉江南的名医?还不是受了奚承光的指使。秦如眉,你真的很有本事,连当朝太子都被你牢牢握在掌心。” 秦如眉顾盼流莹的眼瞳,皆是震惊过后的难以置信。 她被迫仰头看着他,白皙的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美极了,锁骨纤细,肩头小巧瘦削,再往下去,被褥遮盖住大半雪色,却隐约看见姣好的峰峦。 他记得她腰很细,还没有他手掌宽。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说过她腰细,不过那时候她实在太瘦,如今丰腴了些,但他一只手仍可足握她的腰。 而不久前,她躺在他身下颤抖哭咽的姿态,足够让任何一个男人防线崩溃,失去理智。 那点带着哭腔的微弱低吟,昏了头一样萦绕在耳边,让他燥热难捱,折磨备至。 不够。 根本不够。 只要不是和她真正在一起,借助什么方法纾解都没用。 秦如眉怎可能感觉不出他的变化。 望见他眼中渐渐深浓的欲望,她惊惧之下,推开他的手,退后道:“付玉宵,你敢……外面就有人等着,容愿马上就会来找我……”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只不过是次数多少而已。 不过,今日时间确实不够,地方也不对,会被其他人打搅。 他心中的火根本没有纾解,反倒愈发炽盛。 扬汤止沸,只会让滚水蒸腾得更厉害。 但是没关系,很快就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和他待在一起。 到时候,再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搅他。 ……只会有他们两个人。 而他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想到这里,竟已下腹一紧。 付玉宵敛眸。 “我叫红萍进来伺候你。” 她立刻道:“不要!” 他步伐一顿,似笑非笑地看她,“怎么,难道你要我伺候你?” “混蛋。”秦如眉怒斥一声,别开头,难为情道,“我不需要伺候……你让红萍打盆水进来,我要擦洗一下。” 因侧头的动作,她露出一段绯痕斑驳的脖颈,明明是气极了不得不压抑怒火,却愈发显出别样的娇丽。 他语调上扬,“嗯?”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秦如眉恼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又不敢对他的视线,“我身上粘腻得难受。” 付玉宵不置可否,走到门边,正要开门叫人。 “等一下。” 他转过身,只见秦如眉蜷缩在床上攥着被子,因为难堪,她脸颊浮起淡粉,恨恨瞪着他,“把我衣裳拿给我。” 他视线扫过地上散落的衣裳,微挑眉,“都湿成这样了,你还要穿?” “付玉宵……” 他照做了。秦如眉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这才从被褥里探身过去,从床头柜屉里拿出蜡烛与火石,点起蜡烛。 她的手因为力竭,还在微微颤抖,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点燃了衣物,扔到角落空置的铜盆里。 当那抹明黄的火光窜起,他盯着她,瞳孔里的沉冷深了,讽笑道:“好一个做事不留痕迹的付二夫人。” 秦如眉迎着他的视线,扯出一个笑,她很单薄,连呼吸都在战栗,“就许你淮世侯纤尘不染,不许我毁灭证据自保?” 付玉宵盯了她一瞬,转身推门而出。 红萍站在外面,自觉埋着头,“侯爷。” “打一盆清水,再拿件衣裳送进去,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你应该知道。” 男人只留下这一句,身影消失在月门小径的尽头。 红萍动作麻利,先打了盆清水送进去。 然而甫一进屋,屋中气味靡乱,床榻一片狼藉,红萍虽已提前知道情况,可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心跳如鼓,不过面上丝毫不显。 秦如眉身上狼狈,有些难堪,“红萍,劳烦你……” 红萍立即低头,“红萍什么都没看见!方才邬大夫已经替姑娘验过伤,却寻不到治愈之法,加之急事在身,就先行离开了。红萍只陪姑娘一个人回去。” 原来付玉宵都安排好了。 秦如眉心中一涩,点头道:“好。” 肩膀裸露在空气中,淡淡的凉意,她撩开发,拣了衣裳,绕过屏风,恰好对上一面梳妆镜。 铜镜中的女子妍丽窈窕。 肩膀那里,一小片疤痕蜿蜒。 她心中一颤。 不久前床帷天地昏暗,被馥郁奢靡的气息笼罩意乱情迷时,男人吻在她肩头,在她耳边低低发狠的话语,重新回响在她耳边。 “你以为为何这疤痕年久不消?是我动的手脚。” “秦如眉,从那年我护你滚下山崖开始,这辈子,除非我死,你别想再摆脱我。” …… 付容愿皱着眉,饮下了第三杯茶。 李嬷笑道:“估摸着时间也挺久了,不然老夫人就让愿哥儿去看看吧,不然凳子都要被磨穿了。” 付老太太笑起来。 “罢了,玉宵也还没回来,李嬷,你陪愿哥儿去看看吧。” 付容愿大喜,朝老太太一弯腰,“孙儿去了。” 李嬷忍俊不禁,“老太太您瞧愿哥儿,听见能去见秦姑娘,这腿迈得都要飞起来了。” 李嬷跟着付容愿走远,付老太太笑容渐消,转着佛珠的手也停了,眼神苍凉,自言自语,“以前,玉哥儿也是这个模样……” 留下来照看的禾谷闻言,问道:“老夫人,大公子从前也和二公子一样吗?” “是啊,”老太太道,“玉哥儿从前身体弱,斯斯文文的,总不爱讲话,但每次隔壁姓汤的小丫头过来,玉哥儿也像这么开心。” 禾谷皱眉,“可据奴婢所知,淮世侯身边只有一个江姑娘,从未听过什么姓汤的姑娘。” 付老太太瘦得凹陷的眼睛抬起,“什么江姑娘?” 老夫人竟不知江听音是谁? 禾谷心中一震,越想越心惊,忙低下头,“没什么,可、可能是奴婢记错了。” * 另一边,月门小径处,付玉宵淡淡看向扶着墙的她。 “走不了了?” 秦如眉腿脚酸软,不过才走了一段路,已然体力不支。 缚春腰 第22节 但付玉宵走在她身边,红萍根本不敢过来扶她。 秦如眉抬眼,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这只手骨节修长,宽阔粗粝,随意摩挲过她身上任何一寸地方,都足够留下久久不消的红痕。也就是这只手,不久前掐着她的腰,在她身上胡作非为。 念及此,她不由愈发恼恨,猛地打开他的手。 却忘记了自己方才扶着墙才能站稳,这一推打,竟直接跌进草地里。 脚踝的伤还没完全好,扭了一下,她跪坐在地,咽下到嘴边的痛吟,眼眶登时红了。 红萍吓到,忙要来扶她,谁知另一道声音比她更快更焦急冲过来。 “阿眉!” 秦如眉一怔,抬起头,还没看清来人是谁,身体已被人搂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付容愿把她抱在怀里,紧张看着她,“是不是摔到脚了?” 他的手臂小心圈着她,让她靠在他怀里。 几乎是立刻,秦如眉感觉到背后落了一道沉如千钧的视线,寒冷锐利到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她虽然畏惧付玉宵,但此刻她实在累了,再加上付容愿就在身边抱着她,带给她十足的安全感,她可以完全松懈下来。 那便放任自己片刻吧。 反正付玉宵恨她也不止这一点了。 秦如眉擦了擦眼泪,往付容愿怀里蹭去,闭着眼睛埋在他怀里,声音是哑了的哽咽,“容愿,我脚疼。” 她对他少有这样依赖撒娇的模样,付容愿心疼与喜悦交织,“那我抱你回去?” 秦如眉感觉落在自己背上的那道视线愈发寒冽,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她更加害怕,禁不住搂住付容愿的脖颈,把自己缩进付容愿怀里。 “抱我,容愿。” 下一刻,身子一轻,她已然被付容愿打横抱了起来。 付容愿抱着怀里的女人,临走前步伐一顿,看向付玉宵,笑道:“大哥,我们走吧。” 付玉宵淡道:“就这样回去,二弟不怕祖母斥责不成体统?” 他这个二弟最重礼仪。 闻言,付容愿果然一愣,犹豫地站在原地。 秦如眉怕他把自己扔下,一时急切,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别……别丢下我,容愿,我脚疼,我走不了。你若怕祖母罚你,到厅堂之前把我放下来就是,别在这扔下我。” 她如此恳求,付容愿怎可能不答应,心疼之余,立刻低声安抚。 “好好,我抱你回去。” 身后,付玉宵盯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视线愈来愈沉。片刻后,他轻柔一笑,大手指腹重重碾磨过扳指,几乎泛青。 第18章 回到厅堂里,付容愿搀着她坐下。 付老太太担忧道,“阿眉,怎么脚还伤着,还没好吗?” 秦如眉勉强笑笑,“没事,祖母,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 “再过两日就是婚期了,怎能耽误,邬大夫呢?让她过来瞧瞧,既能治伤痕,扭伤想必不在话下。” 红萍走上前将原委道来,付老太太当即皱眉,“邬大夫这就走了?说阿眉的伤治不了?” 付容愿震然道:“什么……” 秦如眉对上他痛惜的眼神,轻轻摇头,付容愿懂了她的意思,心中一紧,立刻将她抱进怀里,“阿眉,没关系,我说过我完全不在意!” 李嬷笑嗔道:“哎呦,这青天白日的,愿哥儿也不怕笑话,要和秦姑娘亲热之后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两日后就是成亲的日子,按规矩,前一天新郎新妇可不能见面呢,到拜堂的时候才能见。” 成亲之前都不能见? 付容愿一怔,神情慢慢懊恼,孩子似的,这下连付老太太都忍俊不禁,“愿哥儿,一日而已,这是成亲的规矩。” 红萍也捂嘴笑起来,一时间,厅堂里笑作一团。 秦如眉却没有跟着笑。 身上还泛着疼,她很难受,坐在椅边,在不起眼的地方用力攥住了衣裙。 在众人打趣的笑语中,身上忽然落了一道寒凉的视线。 她无声一颤,不敢抬头回视,忍着战栗别开头,闭上眼睛。 * 两日一晃而过。 六月初八,宜嫁娶,纳采,开光。 大喜的日子。 秦如眉这两日跟着付老太太一块来到兆州另一处宅子里住着,预备成亲之日从这里出嫁。 今日天不亮时她便被叫起,禾谷兴冲冲地奔进屋子,带了好几个妆娘替她梳妆打扮。 随后,付老太太来为她开脸。 付老太太年岁已高,枯瘦的手拿起红线时有些颤抖,却满是慈爱。 “嫁了人,就不是小姑娘了,容愿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格温厚,他会待你很好。不过也别委屈自己,若他欺负你,你来和祖母说,祖母帮你教训他。” “祖母虽然老了,但教训他还是够的,阿眉有什么委屈就来和祖母说,不用怕,啊。” 和蔼的声音响在耳边,她心中立酸,抬头望着付老太太,却不说话。 “哭什么,今天嫁人呢,得高高兴兴的。”付老太太给她擦掉眼泪,“我们阿眉多好看,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漂亮呢。” 她擦擦眼泪,扬起笑道:“我不哭,祖母。” 付老太太替她绞面,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你祖父那叫一个混球,但他只喜欢我,后来还不是被我驯得服服帖帖的,所以啊,女子嫁人,还是得嫁个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这样才能过一辈子,是不是?” 开完脸,付老太太将红线放到一边,“禾谷,你替阿眉梳妆换衣吧,老婆子先过去家里了。” “阿眉肯定也能像我这个老婆子一样,和喜欢的人在一块。” 见付老太太最后慈祥望她一眼,转身离开,秦如眉再也忍不住,扑进付老太太怀里,轻声哽咽道:“祖母,我害怕。” 她害怕。 却并非不相信付容愿,只是没有来由的心底发寒。 付老太太摸着她的发,眼神凝重,良久道:“阿眉,祖母知道你是个坚韧的孩子,可是凡事过刚易折,如果以后哪里有难处,不要自己撑着,如果祖母能帮上一定帮你,再不行,容愿也在呢。” “老夫人,时间差不多了,没得去晚了。”婢女催促道。 秦如眉懂事地擦掉眼泪,从付老太太怀里离开,坐了回去。 目送着付老太太离开,禾谷想逗她开心,一边替她点靥,一边道:“姑娘怕什么?难道是怕二公子以后日日欺负姑娘?” 她心中羞恼,低斥道:“胡说。” 禾谷嘻嘻而笑,让几个喜娘去把凤冠霞帔取来,她则转身跑开,从隐藏得很深的柜屉里取了一小罐东西回来,神秘道:“姑娘,你将衣裳脱了。” 秦如眉愣住,“这是什么?” 禾谷小声道:“这是我以前重金从一个游医那儿买的,不仅能添香,让肌肤白皙,还能让男子……” 说到这儿脸颊一红,“我以前胆子大,没忌讳,才买了这个。不过后来发现根本用不上,就想着先给姑娘用,保管今晚二公子对姑娘爱不释手。” 出嫁前,新娘子的亲眷都会传授一些床笫之间增添情趣的方式,用一些物什再正常不过。 秦如眉脸颊愈烧,低声斥道,“我不要。” 禾谷着急道:“姑娘你试一下,真的很有用的……” 然而梳妆镜前的人转过了身,只背对着自己,显然没有商榷的余地。禾谷有些懊恼,扁了扁嘴,此时,忽恰好看见几个喜娘小心翼翼地捧着凤冠霞帔进来。 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立刻欢喜地放轻脚步走出去,让两个喜娘把衣裳留下,“动作轻点,把这个搁下。” 又让取凤头金冠的喜娘先进去,“你们先去伺候姑娘戴冠。” 留下的两个喜娘面面相觑,“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禾谷指挥着她们先将嫁衣展开,将粉末轻轻洒在衣裳里,做完这一切,才拍了拍手,道:“好了,你们进去吧,不许对姑娘说,不然可要罚钱的。” 那两个喜娘茫然道:“这粉是什么东西?” “是能让咱们的新郎倌儿振奋的东西……”禾谷说着,竟也不好意思起来,“行了行了,别问了,赶紧伺候姑娘穿上,别误了吉时。” 喜娘红着脸点点头,掠过她进去了,禾谷站在原地,想到什么。 自从那日她听见秦如眉夜里呓语,便知晓姑娘心中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她希望姑娘能和二公子长长久久,自然得尽力帮一把。 毕竟,夫妻间这种事情……如果姑娘很满意二公子的表现,肯定也是会更喜欢二公子的,说不准就因此忘了心里的其他人呢。 禾谷想着,把罐子拿起来,正要盖上时,看见里面只剩一半的粉末,陡然愣了下。 “啊呀,不小心撒多了……算了,不管了,反正这药得喝了水才发作,应该没问题。”合上盖子,禾谷转身匆匆进去。 指挥一群喜娘道:“动作都加紧些,迎亲的轿子马上就要到了。” 喜娘们悉数紧张应下,手上动作翻飞。 * 新妇出阁,一路锣鼓喧天,付家二公子娶亲,请来众多亲朋好友邻里街坊,就连沿路的孩童都唱唱跳跳,分吃喜糖。 鎏金绣顶的帷轿一路离开宅子,走上街道,这一路前行途中热闹非凡。 只是帷轿摇晃,颠得她不大舒服,不知为何,秦如眉忽觉得呼吸有些闷热,忍不住撩开盖头,掀起车窗帘透气。 看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一愣,心中滋味复杂,是欢喜,又是害怕。 当初不过一句笑语,付容愿竟当真为她办了如此重大的婚礼。 余光一掠,却又望见头顶的天色—— 只见阴沉的天幕,乌云密布,风雨欲来,仿佛一张透不过气的大网,将她束缚其中。 不该这样的。 缚春腰 第23节 原本询问过方士,特地把成亲这一日定在了天气好的时候,为何今日却出现雷鸣暴雨之像…… 秦如眉本想看看外面透气,却愈发觉得心口窒闷,胸脯起伏加快,人也有些晕沉,忙撤了帘子坐回来,调整呼吸。 为何会这样? 她今日一早便禁了食,除去一杯清茶什么都没入腹,为何会觉得不舒服? 帷轿一震,原来已经到了付家。 外面的人在起哄,让新郎倌儿踢轿门。 她忙端坐好,扯下红盖头,下一刻,只感觉置身的花轿被轻轻踢了三下,随即帘子被人撩开,光线透进来。 “容愿……” 她什么都看不见,愈发紧张,忍不住轻声叫他。 男子弯腰走了进来,遮得严实的盖头底下,依稀能看见男子今日一身红服,足蹬红履,腰系玉佩,风神俊朗,举世无双。 她惊呼一声,已被付容愿抱起。 “阿眉,你今日身上好香,”他动作顿了顿,笑道,“别害怕,我抱你出去。” 撩开花轿帘子,众人嘈杂的笑语钻入耳中,大家多是提醒付容愿进行下一步骤,个别则在一旁起哄叫好,笑声不断,还有不少嬉笑的孩童朝他们身上扔花。 “新郎倌儿抱新娘子咯……” 跨过火盆和马鞍,付容愿抱着她径直走进前院。 这一路,他怕她紧张,就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今天来了很多人,祁王来了,还带了不少世家贵戚,棠意也来了,还有大哥的朋友,很多很多……阿眉,今日整个兆州都知道我们成亲了。” 她低头抿唇,羞涩一笑,下一刻,却又听他道:“阿眉,祖母和大哥已经在堂里了,一会儿我放你下来,我们要在他们面前行拜礼。” 付玉宵。 也就在付容愿话语落下时,他已抱着她走进了厅堂所有人的视线中。 “行完拜礼,我还没办法来见你,只能等晚上……”付容愿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呼吸不由粗重了些。 可秦如眉却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因为方才一阵风拂过,她的盖头被撩起一角。 她彻底看清了头顶阴沉可怖的天。 还有尽头那一道落在她身上,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视线,让她心中无端背后发凉,呼吸窒紧。 原本雀跃的心,慢慢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第19章 “放我下来吧……”她紧攥了下付容愿的婚服,却又只能松开,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付容愿和她距离最近,听出她话语中强忍的惧意,安抚道:“阿眉,别害怕。” 方才从帷轿中抱起她的喜悦,被冲淡了一些。 阿眉在怕什么? 今日不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吗? 他心中不安,但还是把她放了下来,“阿眉,你脚还没好,慢慢走,不急。” 到了堂前台阶,里面宾客众多,一双双眼睛都洋溢喜色,如炬如火般注视着他们。 两个头扎红绳的丫头小步跑来,把红绸彩球的两端交到他们各自的手上。 “往前走,娘子,要行拜礼了。”丫头离她一段距离小声提醒。 她这才回过神,描了红蔻丹的指用力攥紧冰凉柔滑的红绸,控制着心神,盖头下的唇轻轻弯起。 她该高兴的。今日是她和付容愿的大喜之日,付老太太和她说过,女子一生只有一次真正欢喜的婚礼,她要高高兴兴地嫁给付容愿,成为他的妻子。 付容愿会是她的港湾,他能护好她,她不用再害怕。 从前的一切都会消弭,错过就是错过,不能回头。 她这般安慰自己,和付容愿一起走进张灯结彩的厅堂。 此刻还是早上,周遭却昏暗,仿佛将有电闪雷鸣之势,家中点了不少烛火,映照得灯火通明,喜气洋洋。 可走得近了,正中间男人朝她投来的目光便愈发明显。 他一直盯着她。 好似欣赏,又似压迫。 叫她无端胆寒。 厅堂两侧皆是挤挤攘攘的人群,付家厅堂占地宽阔,可人一多便显得拥挤,大家都争着挤着往前,要一睹新郎倌新娘子拜堂的过程。 一个小孩咬着手指头,稚声稚气道:“新郎倌儿哥哥好俊,新娘子姐姐肯定像神仙一样美。” 孩子气的话引来不少人善意的笑。 隔着红盖头,秦如眉听见不少熟悉的声音,祁王爽朗的笑声,柳棠意的嘀咕,还有江听音的应答,她仪态很好,并未随着大家一起说笑。 她还听见了一声笑。 低沉的,突兀的,在嘈杂之中格外明显,因他嗓音极好听,喑哑时摄人心魄,清润时儒雅君子。 他也在笑,但笑声中听不出情绪。 立时,她的心脏如像被一直大手紧紧握住,那种窒闷的感觉再次翻涌而上。 引导新人的丫头见她不动,忙提醒道:“娘子,再往前走几步,马上拜堂了。” 她恍惚之中,轻轻点头。 红盖头随步伐微微摇晃,付老太太身边,司仪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颂婚词,声音热情高昂。堂里,所有宾客笑脸相映,难掩激动。 盖头挡住了视线,也让思绪模糊。 她一步步往前走,仪态竟也出奇的好,直到旁边的丫头轻轻拉住她示意,她才停下脚步。 司仪扫了谨守规矩的新郎倌和新娘一眼,满意点头,扬声道:“新郎新娘一拜,缔结姻缘,永结鸾俦。” … “以后跟着我,我能给你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你不用再为钱财替人干活。” 她怔怔:“什么意思,你要娶我?” “你不愿意吗?” 她红着脸,跺脚道:“呸呸……你连聘礼都没有,我为何嫁你?不许亲我!沈昼,你先把我帕子找回来,我再考虑答不答应你。” … 司仪看了看新郎倌和新娘,笑容加深,再次拔高声音:“新郎新娘二拜,琴瑟和鸣,宜室宜家。” … “沈昼,如果以后我嫁给你,你却变心喜欢上了别人,我就马上走,这辈子你都别想见到我。我秦双翎说话算话。” “除了你,我不会再娶。” “真的吗?” “若你没有违背我们的誓言,而我违背了,我愿意负罪自戕。” “说得好听,到时候若是你反悔了,我也动不了你。” “南疆有同心蛊,母蛊宿主可以控制子蛊宿主的生死,只要你对我下蛊,我的命就握在你手里。” “……” “秦双翎,你不应我,你心虚了吗?” “我、我没有。你这人好狠……” “所以,你不能背叛我。” “你愿意跟着我吗?” “喂,沈昼,我脾气不好,要是成了亲,我天天欺负你,你怎么办?” “只要你愿意和我睡觉,我任你欺负。” “臭流氓!” … 司仪满意地看着付容愿和秦如眉,点点头,最后拉长嗓音:“新郎新娘三拜,白头永偕,家代昌盛。” … “沈昼,我怕疼,我一点都不想生孩子。” “那就不要孩子。” “沈昼,那如果不小心……” “我可以吃抑制生育的药,不会伤你身体。” “……啊?” “你不相信吗?” “真的有这种药吗,给男人吃的?” “有。只是难找,只有隐世的神医才有方子。” “呸,白说。” “我有说我找不到吗?今晚我就能托人送药,可你敢陪我试吗?” “……啊啊啊,混蛋,别碰我。” 拜礼结束,华丽的红盖头之下,她和付容愿一起慢慢直起身体,听见身边浪潮般热烈的叫好声。 耳边的声音重重叠叠,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缚春腰 第24节 可迎着正中那一道视线,不知为何,她浑身冰凉,视野也模糊起来。 头上的凤头金冠压得她甚重,走上前一步的时候,她晕眩一瞬,绣鞋踩到长衫霞帔的衣摆,竟踉跄了一下。 付容愿立即搀扶住她,低声道:“阿眉,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 行完拜礼要敬茶,婢女端着茶盘上前,言笑晏晏,“先请新郎倌儿给新娘子撩盖头,给老太太和淮世侯敬茶,按规矩,先敬长,后敬尊。” 付容愿神色难掩激动,手有些颤,将她的红盖头撩到凤冠上。 看见她的脸,他恍惚一瞬,久久回不过神,低声喃喃,“阿眉,你今天好漂亮。” 四面八方也都传来惊叹声。 视野开阔之后,她看见了很多人,祁王,闻宗,柳棠意,江听音,衔青……还有很多陌生面孔,各个气度沉稳,一看便知身份不菲,她大多不认识。来时付容愿告诉她,这些很多是付玉宵的朋友。 余光里,正中八仙桌旁坐着一道黑袍云纹漆金袍男人身影。他今日没有穿红衣,在一众炽红中尤为瞩目。 他未穿红,却依着一身矜贵气度,比在场其他人还要吸引目光。 旁边端着茶盘的婢女,看见付容愿看着新娘子怔神,忍不住笑,提醒道:“新郎倌儿别看了,该敬茶了。” 付容愿这才回神,脸颊一红,转身端起茶盏,撩袍上前,走到付老太太面前,恭敬平举道:“祖母请用茶。” 付老太太笑着点头,“好。”欣慰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付容愿又端过第二杯,“大哥请用茶。” 在众人视线中,付玉宵伸手接过茶杯,用杯盖拂了拂茶叶,朝付容愿身后纤细的身影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微笑着一饮而尽。 付容愿松了口气,重新挂上笑容,退了回去。 婢女又笑着将新茶端到秦如眉面前,“请新娘子给老太太和淮世侯敬茶。” 秦如眉定了定神,乖顺端茶送上,“祖母请用茶。” “哎哎,好。”付老夫人笑得脸上皱纹展开,接过茶杯。 最后一杯茶。 秦如眉看向婢女手中端着的茶盘,沉默片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手足僵硬,心中沉重如千钧。 终于,她端起第二杯茶,走向付玉宵,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低声道:“大哥请用……” 话未说完。 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女子的惊呼,“怎、怎么会这样!” 身后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看向她。 紧接着,堂中陷入久久的静默。 众目睽睽之下。 淮世侯。 还有……扑进他怀里的新娘子。 茶杯撞到付玉宵身上,然后滚落,跌到地上,因地上铺着团花红地毯,茶杯没有摔碎,只发出一声骨碌碌的闷响,温热的茶水却携着茶叶泼了付玉宵一身,在地毯上洇出溅洒的水痕。 僵木一瞬后,秦如眉的心口,彻底冰凉。 有人对她动了手脚。 方才就在她走向付玉宵时,不知从哪里掠来一道锐风,正正刺中她膝盖后窝的软骨,那一瞬间剧痛,她根本站不稳,只能向前摔去。 当她的呼吸完全被付玉宵身上馥郁的香充斥,感受到他沉沉的呼吸,还有胸膛中蓬勃有力的心跳时,她怔然之下,心中剩下两个字。 完了。 她搞砸了这个婚礼。 堂中没人敢说话,就连司仪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以一种狼狈姿态跌进淮世侯怀里的新娘子,举在空中的手抖了又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救场。 安静之中,付玉宵垂眼,看向怀中近在咫尺的女人。 到此刻,他才彻底看清她今日打扮的模样。 不得不说,美极了。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惊艳。 脸颊小巧精致,蛾眉浅扫,颊浮薄粉,唇若丹朱,明眸似天湖中一汪潋滟春水,顾盼间盈盈动人,清然间妩媚自生,丝毫不亚于京城皇城里的顶级美人。 还有…… 他忽然眯了眯眸,身体竟莫名有火腾起。 她身上很香,是一种非常勾人的香,和普通的香料不一样。 那种香粉遇上茶水,顷刻间挥洒在他鼻端。 加之她柔软馥郁的身子紧紧贴着他,饶是他定力极强,也不由紧绷下腹,一瞬间竟有一种冲动,想立刻将她囚禁在屋子里,任他施为。 不过也只是一瞬。 他压下绮念,语调微扬,是个询问的语气。 “嗯,弟妹?” 他的手臂此刻还被她无意识地握着,没有松开。 ——她这般亲密地依着他。 在这新婚堂上。 众目睽睽之下。 看见出了意外,付容愿早已白了脸,回过神,立刻冲过来拉她,“阿眉,怎么摔了,是不是脚疼?” 秦如眉推开付玉宵,踉跄一下,转身投入付容愿怀中,却不敢抱住他,只拉着他的手,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颤抖道:“容愿,对不起……” 付容愿显然也明白,将她抱在怀里,为她把勾在凤冠上乱了的红盖头拉下来。 他神色有些苍白,却扬起笑容,“没事……” 他想找话语安慰她。就像从前她从梦中惊醒,他温声安抚她一样。 从前每一次哄她,他都有莫大的耐心,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以他的能力足够保护好她,她的心魔也终会去除。 可是,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说不出安慰她的话了。 因为他骗不了自己了。 他不是傻子,秦如眉这段时间的失态,大哥回来后处处透着不对劲的事情……种种透出的诡异,他怎可能感觉不出?如果说最开始他还能安慰自己,是大哥太严厉,阿眉才怕他。 一件事是巧合,那两件呢? 若两件不止,还有第三件呢? 阿眉第一次见大哥时,一反常态,惊惶不已。 家宴那日,阿眉又无缘无故消失了一个下午,出现的时候竟穿上严实的衣裳——在那不久前,他们曾出了门,只有阿眉和大哥在家。 再后来,阿眉被贼人掳走,大哥震怒。 还有前两日他带阿眉去看祖母,阿眉被带去治伤,回来的时候身边却站着大哥。那时她哭得眼睛红肿,嗓音嘶哑,还换了一身衣裳,扑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嗅到她身上染了她平日从不喜欢的浓重熏香,像是要掩盖什么气味。 阿眉噩梦中很怕一个人,他知道,曾经他还以为是从前和她生活在一起经常虐待她的家人。 而如今,阿眉很怕大哥,这种害怕,和她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时的那种害怕一模一样。 就算这些他统统都可以不在意。 可今日是何等重要的日子,阿眉却……还有,方才她扑进大哥怀里抬头看他时,他们周身浮动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他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叫他如何才能不在意? 付容愿心中竟一瞬苍凉荒芜到寸草不生,唇角却扬起弧度,在放下秦如眉的盖头之前,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阿眉,你方才不是故意的,对吗?” 第20章 头顶轰隆一声,电闪雷鸣,厅堂中的人都被惊吓,女眷瑟缩依靠进男人怀中,胆子小的孩子哇哇大哭,立刻被母亲捂住嘴巴,“不许乱叫……” 庭梧在风中摇摆,沙沙作响。 秦如眉望着付容愿,神色一怔。 容愿从不怀疑她。 现在他却这样问她。 她慌乱摇头,“容愿,我不是故意的……我从不说谎,你信我。” 付容愿看她片刻,展颜而笑,“好,我信你。” 他伸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然后抬手,把她的盖头放下来。 宾客依旧沉默,除却被雷声吓到的人还瑟缩着,大部分人都紧张地望着新郎倌和新娘子。 高堂上的付老太太却始终平静,没有震惊,没有愕然,只是眸光沧桑了许多。 一片狼藉中,付老太太慢慢看向付玉宵,慈声道:“玉宵,衣裳脏了,回去换身衣裳吧,祖母在就可以了。” 流程只剩宾客入宴,新郎敬酒。 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 付玉宵扫了眼衣摆的茶叶,起身拱手一礼,“孙儿告退。” 他的视线在秦如眉身上定格一瞬,再不停留,身影如一阵风,错过堂中众人,消失不见。 祁王最沉得住气,在众人六神无主时看向司仪,破冰一笑道:“方才只是个小插曲,请司仪继续。” 这位司仪是兆州十几年的老司仪了,今日却出了糗,尴尬地抹了抹汗,“是是。” 宾客移驾膳厅吃喜酒。 缚春腰 第25节 新娘则被送入洞房。 离开前,付容愿拉住她的手,俊脸一抹赧然,为难道:“阿眉,我得晚上才能来见你,你……等我。” 按规矩,成亲当日白天新郎需得宴请招待吃喜酒的亲朋,到了晚上闹洞房,新郎才能和一众亲朋进入新房,见到新娘。 盖头下,秦如眉轻声点头,“好。” “阿眉,晚上……”他欲言又止,喉结滚动了下,“我和你……” 禾谷搀着秦如眉,站在旁边打趣道:“我们的新郎倌儿可别缠着新娘子了,等晚上入了洞房,届时就算有说不完的话都没问题。” 这话引起其他丫头羞红了脸,笑声此起彼伏。 秦如眉难为情,挣出手道:“好了,大家都在等你,你快去。” 她的声音绵软轻柔,尾音好似一弯钩子,钩得他的心七上八下。 阿眉愿意等她。 她还是喜欢他的。 付容愿心中稍定,很快又被她嗓音勾得心旌摇荡,忙掩饰地低咳一声,定神道:“好……阿眉,那我去了。” 旁边的婢女也催促付容愿,他不再逗留,用力捏了下她的手,跟着婢女离开,去大堂礼宴宾客。 禾谷搀扶着她,小声笑道:“姑娘,咱们先进洞房等着,晚些时候二公子就来了。” 她低下头,低应了声,“嗯。” 新房一片喜庆的红,门窗张贴大红囍字,屋子正中悬挂六角鸳鸯灯,喜床上撒了莲子花生等物。床旁的八仙桌上摆放贡品,合卺酒,莲子羹,各色糕点。 门外天幕暗沉,雨疏风骤,屋内红烛微晃,一片暖融。 前院大堂热闹非凡,宾客满座,正是缺人手,就连禾谷都要被遣去前院帮忙,只好拨了一个喜娘在新房里守着。 “只要不坏了规矩,二夫人要什么都应着,不许怠慢了。”临走前,禾谷低声叮嘱道。 喜娘上了年纪,见识得多,不在乎笑道:“放心吧姑娘,嫂子我都待了十几年婚房了,保准照顾好新娘子。” 禾谷点点头,最后看了秦如眉一眼,低头抿了丝笑,离开屋子。 喜娘关上门,站在墙边,也不禁好奇探头,朝拔步床里的纤细身影投去一眼。 心中回想起不久前掀盖头惊艳的一幕,喜娘暗道,这位新娘子真是她这么多年见过少有的美人。 不过听人传言说,这位新娘子身份成谜,好像不是兆州本地人氏…… 正想着,外头一个惊雷轰隆砸下,喜娘吓得抖了下,忙收敛心神站好,不敢再分心。 这什么鬼天气…… 风声呜呜,却未落雨。 片刻,拔步床里忽然传来女子有些难受的声音,“禾谷……” 喜娘忙走近了些,“夫人,禾谷姑娘去前院帮忙了,您有什么事情使唤我就好。” “我有些热,劳烦你将门窗打开……” 女子的声音绵软无力,不是刻意装出的轻媚婉转,却十分勾人,就连喜娘都不禁恍了下神。 喜娘为难道:“夫人,这门开不得啊!先不说外面天马上就要黑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大雨了,按规矩,新郎带人来闹洞房之前,也不能开门的。” 秦如眉的声音低不可闻,柔软又痛苦,“那将窗子打开透透气……” “哎,好吧。”喜娘只得走到窗边,支起摘窗。 然而甫一开窗,外头风便骤然从窗缝里灌进来,把屋中所有亮着的烛火吹灭了,喜娘猝不及防,被风中细碎的沙石迷了眼睛,哎呦一声,捂住眼睛倒退两步。 “怎么了?” 喜娘忙揉眼睛道:“没、没事,夫人。” 下一刻转过头,却见新娘子竟自个儿掀开了盖头,露出一张芙蓉般娇艳的美人面,艰难地扶着床架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喜娘吓了一跳,忙奔回来拉她坐下,“哎呦喂!夫人啊,盖头不能掀,也不能离开床啊……” 秦如眉被推着坐回拔步床里。 身子一软,她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凤冠压得太重,只觉得身体愈来愈热,胸口像被大手抓住,呼吸急促。 她扶住头上凤冠,勉强道:“我很难受,很渴……有没有水……” “水?”喜娘一愣,转头朝四周看去。 婚房不置茶水,八仙供桌上倒是有合卺酒和莲子羹,可这些都是一会儿闹洞房时新郎倌儿要和新娘子一块吃的东西,现在怎么能动? “没水啊,夫人。”喜娘扶着她,见她攥着胸口衣襟,不由道,“夫人你是饿了吧?一天都没吃东西……不然先吃点糕饼什么的垫垫肚子?” 秦如眉摇着头,声音带了颤抖,低声道:“我不想吃东西。求求你……帮我弄些水来,可以吗?” 她真的很难受。 原本早上拜堂时,站在三面透风的厅堂里,她并不觉得闷,除去在不小心把茶水泼了之后有一瞬间的不适,之后一路过来,隐隐约约都可以忍受。 只是坐在这婚房里,伴随着时间流逝,到了傍晚,她终于忍不下去,只觉得那种难受越来越明显,好似有火在身体灼烧。 她想喝水。 一点点都好。 喜娘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见她痛苦至此,吓得道:“好好,夫人,那、那那我去弄点水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她。 打开门,风雨霎时迎面而来,屋内灯火全灭,昏暗异常,悬于正中的华丽六角鸳鸯灯疯狂打转,流苏飞扬。 喜娘咋舌道:“这什么鬼天气,头一次遇到成亲当天下暴雨的……” 转过身,面前却陡然闪出一道人影,喜娘吓得就要张口尖叫,却没来得及叫出声,已然被人点了穴,白眼一翻,直挺挺躺到地上,没了动静。 秦如眉昏沉之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忍不住扶着床架起身,抑着晕眩,轻声问道:“有人在外面吗?” 她喉咙干涩,说话的声音顷刻间湮灭在门外的风雨声中。 隐隐约约,竟还带上一丝从未有过的娇媚。 红盖头挡着视野,她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听见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了自己。 她心中一喜。是喜娘回来了吗? 正要拉住那人,下一刻,后颈却被人用力一敲,黑暗登时铺天盖地袭来,淹没了她。 “秦姑娘,得罪了。” 黑暗中,她的身体被打横抱起。 衔青抱着昏迷不醒的秦如眉,低头看了眼滑落在地的红盖头,犹豫一瞬,没有去拿,身影飞快消失在屋中。 * 新娘子失踪的消息,是禾谷遣回来查看情况的婢女发现的。 彼时,那婢女走进后院,看见庭院连着房屋一丝灯火都没有,心里一惊。 随即,又转眼看见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喜娘,婢女脸色都白了,立即跑到婚房外,却见房门敞开着,屋内空空荡荡,原本该坐在拔步床里的新娘子凭空消失,只留下地上一方红盖头。 婢女吓得腿都软了,转身跌跌撞撞朝前院跑去。 回到宾客满座的大堂时,一身婚服风神俊朗的新郎倌付容愿正与来客敬酒,言笑晏晏。 厅堂中灯火通明,婢女是直接摔进门的。 祁王最先看到大失仪态的婢女,微不可察地皱起眉,下一刻,已然有人揶揄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丫头吓成这个样子……” 其他推杯换盏的宾客也被吸引了注意,就连一心烦闷啜着酒的柳棠意也转头看过来。 大家都神色诧异,只有江听音一脸苍白,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五指紧紧攥住衣裙,痛恨地闭上眼睛。 付容愿心中涌起不安,急急上前几步,“怎么了?” 婢女被人扶起来,煞白着脸,说出一句让人恐惧的话,“新、新娘子不见了……” 清脆一声,付容愿手中的瓷杯酒盏砸碎在地。 他张了张口,许久才发出声音。 “你说什么?” * 后颈很痛,身体里似乎有火在烧。 秦如眉难受之下幽幽转醒,睁开眼,却见眼前黑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窗外,电闪雷鸣之声不歇。 她依稀觉得这里环境陌生,却因身体难受,无暇顾及。 喉咙干渴,昏沉之中,她哑着声音道:“水……” 黑暗的屋子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那人没有出声,倒了杯水走回床边,大手捏住她的脸,强迫她仰起头。 馥郁的香气钻入鼻尖,她的唇边抵上一丝冰凉。 瓷杯的温度让她冷得一颤,却在感受到清凉时如临甘霖,大口大口喝起来。 那人似乎没伺候过人,动作粗鲁。 她还没来得及喝完,瓷杯中的水已然倒完,溢出的水沿着她的脖颈蜿蜒滑下,没入她的衣襟里,湿透了她的衣裳,冰得她身体颤抖。 “够了,我不要了……” 她被呛得咳嗽起来,难受之下,忍不住推开那人,跌回床褥中。 冰凉的水吞入肚腹,本该解了胸口的那股燥热和窒闷,可诡异的是,身体中的那股炽火不仅没有减退,反而在那一瞬间的清凉之后,猛地加重了。 似乎有一道视线沉沉落在自己身上。 是容愿吗? 他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他宁愿冷眼看她难受,也不管她? 她心中弥漫起委屈,撑着身体跪坐起来,软着腰,去寻他的怀抱,柔若无骨的手臂攀附上他的肩膀。 察觉到男人并没有抗拒,她心中欢喜,被欲望驱使着,鬼使神差吻上他的喉结,绵软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欢愉和痛苦。 缚春腰 第26节 “容愿,我很难受,你帮帮我……” 第21章 容愿。 当这一声婉媚的低喃响起, 窗外恰好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男人顷刻间沉下,变得阴戾至极的神情。 他深眸冷冷攫着她, 一把将她扯开。 她却又不死心地缠绕上来,带着馨香的手臂柔软缠上他的脖颈,呼吸喷洒在他的耳边,痒痒麻麻。 她似乎很害怕被丢下, 所以一直不死心地要讨好他,像只猫儿。 “容愿……” 察觉到他的冷漠, 秦如眉低声喃喃,鼻尖酸涩,即便哽咽着也要抱住他。 如果说完全没有反应,是假的。 这样一个美人讨好逢迎,纯然如稚子又妩媚不自知,一举一动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足够让人沦陷。 再加上,她又是他朝朝暮暮心心念念的女人, 他就连嗅到她身上的味道都会发疯, 更遑论被她这样勾引折磨。 他差点控制不住直接把她扔进床榻里。 他克制着心底疯长的欲念,把她拉开,她却还不死心, 继续勾着他,要往他怀里钻,他终于怒了, 冷笑一声, 在她意识不清攀附而来的时候,大掌掰过她小巧的脸, 让她只能被迫仰起头,看着自己。 “秦如眉,睁开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他嗓音喑哑,恨不得撕碎了她。 她迷蒙如水的眼眸望着他,混沌痛苦,“容愿……” 他呼吸粗重,愈发冷笑。 “我是付容愿?” “把我认成付容愿,是因为他也曾这样对过你,是吗,秦如眉?” 秦如眉被他捏着下巴,一动不能动。他的力度太重了,她很痛,几乎感觉下巴要被捏碎。她身上本就难受得厉害,加上心中毫无安全感,急于想要找到依靠,想要有人抱着自己。 可是,却被这样对待。 心中委屈顷刻间涌起,她茫然地眨了眨朦胧的眼,眼泪滚下脸颊,砸到他的手上。 哽咽着,想去掰他的手,“痛,放手……” 付玉宵冷笑,“想起我是谁了吗?” 秦如眉神思模糊,其实根本看不清眼前人长什么模样,只隐约感觉是个男人。 她觉得面前的人好凶,和温和的付容愿完全不同。 若说付容愿是温柔和煦的春风,那他便是夜里风雪狂暴的雪山,沉重袭来,冰冷之余,崩塌而下的白雪压迫着她,让她连呼吸都无法自由。 “痛啊……”她挣脱不开他的手,不由得心中着急,愈发委屈,竟孩子气地哭起来。“混账……” 她骂他混账。 付玉宵动作一顿,眯眸审视着她。 “认出我是谁了?” 秦如眉却没有回答,她睫毛纤长,眼眸如同一汪潋滟春湖。 因为药力作用,她的理智燃烧殆尽,思绪混乱,只记得心底最深刻的记忆片段。 此时的她就像最纯净的稚子,白纸一张,毫无抵抗力,只要稍微哄一哄她,就能得她所有欢心,让她倾心相待。若是责骂责罚,她也只能瑟缩畏惧,任他折磨。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道:“混账,沈昼……” 一边骂,又一边哽咽着哭,努力掰他掐着自己的手,落泪委屈的模样带着嗔怪,能让任何一个男人为之发狂。 她这样叫他的名字。 好似情人赌气打闹呓语。 和从前嗔怒时叫他的语气一模一样。 付玉宵呼吸一震,目光攫着她,气息粗重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叫我什么。” 她闻言,迷蒙着水光的眼睛抬起,望着他,又似乎隔着他看见了记忆中遥远的另一个人。 “混账,沈昼,我恨死你了……”她呢喃着,美目染上薄薄的红,注视着他,却又神思不属,念着另一个人。 她嘴里念着他,眼里却又没有他。 如此矛盾。 付玉宵固若金汤的心理防线,终于在这一刻悉数崩塌,他拉下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扔到床褥里。 随即,他俯身而下。 有什么应声撕裂。 盛夏的暑夜本该闷热,却因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了不少燥热,加之这间屋子地面是上好的汉白玉打造而成,奢华至极,夏日里便显得清凉,再加上屋中置放了冰鉴,冰块皆是用地窖中最严实的方式储存,较普通的冰更加寒凉。 置身此处,宛如冬日。 与外面的炎热,宛如分隔两个天地。 秦如眉太难受了。 她的身体里仿佛有火灼烧,让她想要求助降温,可是她衣不蔽体,又感觉肌肤冷得战栗。 这般内外冷热交加,她不知道死去又活来了几遭,可是惶惶无依,只能哭,颤抖着身体,希望能被给予一些安全感,希望有人能抱住她,给她一点扬汤止沸的机会。 于是,终于有人靠近了她。 她心中欢喜,又觉得很是委屈,忍不住耍性子,像个懵懂无知的幼兽一样讨好他,用尽最大的努力,希望他不要扔下自己。 她小声哽咽呢喃着,用身体轻轻地蹭他,期以换回一点温柔。 然而,那个人却愈发重了力度,用力掐住她,嗓音低哑至极又含怒,像要把她撕碎。 “秦如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这嗓音太过熟悉,纵然她还茫然着,却也被唤醒了一些不好的感觉,从前也有人这样喊她,每次都让她害怕,毕竟以前她太笨了,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别凶我……”她想着记忆里的那个人,忍不住红了眼眶,轻轻道,“沈昼……” 伏在她身体上方的人似乎重重一震,随即,呼吸彻底紊乱。 他的身影覆盖而下,她被近乎凶狠地吻住。 那人的动作凶悍且粗暴,她觉得嘴巴好痛,在他终于稍微与她分离的时候,毫无预兆,嘴巴一瘪,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他不能温柔一点? 见她哭起来,那人似乎僵了僵,看着她毫无仪态的哭像,居然放轻了动作。 低低的声音,“很疼吗?” 她泪眼滂沱,哭得像个孩子,“你咬我……” 那人继续僵着,手撑在她身侧,不让自己身体的重量压着她,一双黑沉得足以容纳沧海万物的眼睛紧紧看着她,呼吸一次比一次粗重。 她等了一会儿,哭得有些累了,也停了。 然而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她心中又生出若即若离的害怕来。 到这时候,她终于能够确定,面前这人不是付容愿。 因为,付容愿不可能看她这么哭,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如果是付容愿,在她眼眶红了的那一刹那,他就会方寸大乱,着急哄她,不舍得她掉一滴眼泪。 她很难受。 这人却这样冰冷凉薄,冷眼旁观她的痛苦,无动于衷。 她讨厌他。 她要离开他。 秦如眉难受地喘息着,迷钝中,改抱为推,试图把他沉重的身体推开。 他沉了视线,讥笑道:“干什么?前面缠着我要死要活,现在看清我是谁,就想甩手走人?” 她不答,全身心抗拒着,像个稚儿一样呢喃,“不要你,我讨厌你……我不要和你在一起,容愿呢,容愿在哪里……” 她说着,竟蛮横地用尽全力,把他推开,艰难地爬起来去找付容愿。 那人居然没有拦着她,就这样看着她挣扎着跌下床榻,她因为脚踝疼痛未痊愈,踉跄一下,摔到地上,冰凉的白玉石地面冷得她猛地颤抖了一下。 嫁衣已经被撕掉了,现在身上只有一件胸衣。 凤冠也在方才砸落了,她一头青丝如水一般流泻肩头,遮去大片雪色。 本该很冷,可她一心执着要找付容愿,竟也忍了寒冷,跌跌撞撞爬起来朝门外走。 付玉宵始终冷眼旁观她的挣扎,终于,看见她即便脚疼也要拼命站起逃离这里时,他嗓中震出了一声凉薄的笑。 好似讥嘲,又似痛恨,听不出情绪,可怕至极。 她在他身边,却心心念念想着付容愿。 他眼中温情一扫而空,站起身,大手扯过她的手臂,轻而易举把她扔进床榻里。 秦如眉来不及求救,已然被他彻底堵住了说话的机会, 这一次的风雨来得猛烈又无法抵抗,窗外电闪雷鸣,雨声轰隆,秦如眉惊惧害怕之下,忍不住哭着哀求,“别,别这样对我……” 他丝毫不理会。 他一面残忍地凌迟她的所有感官,一面却又矛盾地质问道,“我是谁?” “你……” “我是谁,或者说,你希望我是谁?” 他是谁? 缚春腰 第27节 秦如眉茫然了一瞬。 她认不清他是谁,只知道他不是付容愿,因为付容愿从不这样对她…… 他是沈昼吗?不,不对,沈昼已经死了,死在那场乱兵之下。 那他是谁? 她想起来了。 他是付玉宵,携着滔天的恨意回来报复她的淮世侯,付玉宵。 见她愣神,他耐心终于被耗尽,陡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说话!” 她被折磨得生不如死,难受得厉害,听着耳边染了浓重欲色的低哑嗓音,又惧怕又委屈, 终于哽咽开口,低声道:“付玉宵……” 毫无预兆地,她痛叫一声,浑身颤栗,颤抖地想要蜷缩身体,却被根本无法做到,只剩下满心的无助与茫然。 夜深人静,暴雨拍打窗牖,树影猛扫紧闭的窗。 她再忍受不了,委屈地低哭起来。 他淡淡扫她一眼,额上有汗滴落,咸腥的,砸在她皮肤上。 他甚至在笑,“痛吗?痛就咬我。” 痛就咬我。 这句话好熟悉,似乎曾经听什么人说过。 是了。 她跌落山崖后,被他极力护着却仍旧被尖锐石块刺破肩膀,伤及肌肉骨血的时候,是他给她包扎的。 那时他动作粗鲁,撕下衣裳就给她包扎,她痛得大叫,怒道:“沈昼,你就不能怜香惜玉一点吗?” 他面无表情,只道:“痛就咬我。” 于是她果真狠狠咬伤他的手,可他除了脸色更加苍白,只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竟然一声不吭。 再然后,她开玩笑让他割肉,本以为他会拒绝,却没想到他竟然毫无犹豫地应下。 彼时,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可以割肉给你,但这个世间能让我沈昼如此对待的人不多,若我当真为你这么做了,秦双翎,无论你想与不想,这辈子,你再也别想和我摆脱关系。” 于是她怕了。 她明白他是个疯子,他会这么说,就必定会做到。 …… 后来事实证明,他果然是个疯子。他活了下来,并且回来找她。 找她报复。 秦如眉听着耳边熟悉的声音。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和从前在她耳边低声调笑时的嗓音毫无分别,如同翩翩君子,可现在话语中却含着浓重冷意。 从前,沈昼就算生气,也不会这样痛恨地对她说话。 沈昼喜欢她的。 可是,现在她却变成了沈昼最厌恶的人,变成他要报复的对象。 秦如眉心中紧揪,惨痛之下,忍不住哽咽起来,泪珠大颗大颗滑下眼尾,没入发中,却紧咬着牙关,无声和他抗衡着。 他似乎感觉到了,冷笑一声,掰过她的脸。 “哭什么?” 她贝齿紧咬唇瓣。 他明显也动了情,微微眯着眸,可神色却是冰冷的。 她心中不由恨怒交加,加诸了恨意,几乎瞬间她的唇齿间便弥漫了甜腥的味道。 可这并不能让他收敛分毫。 她喃喃道,“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他快意地笑起来,胸膛震动,俯身低语,“我等着。” “秦如眉,在我还想把你留在身边折磨你的时候,就趁早动手,不然等我厌倦了你,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她怔怔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架,眼底粼粼的水光晃来晃去。 片刻,眼眸慢慢挣扎着透出一丝清醒。 但也只是一丝而已。 她的视线,迷蒙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身体。 方才混沌迷茫时什么都认不得,只知道索要拥抱,往他身上贴,现在慢慢清醒过来,她忽然看清了横亘在他身上的疤痕。 他身体精壮结实,肌理分明,可却有道道疤痕。 甚至连心口都有。 她看着那些疤痕,瞳孔渐渐紧缩,呼吸不由得轻了。 他注意到她视线所在,冷笑一声,俯身到她耳边,“可怕吗?秦双翎,都是拜你所赐,” 她心中一怮,苦涩至极。 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只剩下哽咽。 许是脑中一片浆糊,混沌至极,她竟然慢慢伸出了手,轻轻碰上他心口的疤痕。 冰凉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 似抚摸,似心疼。 这个动作太过柔情,几乎能让人恍惚,以为他们还是热恋情浓的眷侣。 他盯着她,身体一震,呼吸霎时间粗重不少,连带着动作都骤然重了,在她被折磨得禁不住拱起身体痛叫时,他眼底却弥漫讥嘲,一字一顿道:“不要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不然,我会以为你喜欢上了付玉宵。毕竟他有尊贵的身份和偌大的家产,足够让你这种女人动心,不是吗?” 许是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听见他毫不留情的讽刺,心中恨怒。 忍不住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宽阔的屋中。 窗外天幕雷声轰鸣,暴雨如注,他盯着她,薄唇边沁出一丝血迹,慢慢滑下,唇角的笑意却逐渐加深。 他笑起来。 秦如眉看着他的笑,只觉心神俱震,身体上的痛和心中的恐惧交织,顷刻间笼罩成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牢牢束缚。 “疯子,你这个疯子……” 她颤抖地喃喃。 他低低笑了声,置若罔闻,“你刚认识我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她没有回答,在昏暗中忍受着逐渐蔓延脊背的战栗,哭出了声。 他却再次掰过她的脸,堵住她的声音,于是,混着水声,外面暴雨砸窗的动静,侵袭而来。 * 秦如眉感觉自己迷蒙中做了个梦。 梦中沈昼没有死在那一天,他携着滔天的恨意回来,找她报复。 她全身被冷汗浸湿,在床上惊醒。 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婚房。这里没有百子被,没有六角鸳鸯灯,没有红烛。她怔怔看着,连呼吸都不敢重了,怕噩梦成真。 终于,旁边有声音传来:“醒了?” 彻骨的凉意蔓延全身,她彻底清醒过来,转头看去。 昨夜的暴雨已停,天光大亮,窗透霞光。 这是一间她从未见过的屋子,床榻左侧,狻猊香炉飘散熏香。 她的面前,男人着矜贵衣袍长身而立,一双沉锐锋芒的眼淡淡看着她,气度自华。 若让旁人看来,根本看不出这样一个人昨夜曾对她做过什么混帐事。 疯狂的记忆涌进脑海,她重重打掉付玉宵想要摸她脸颊的手,盯着他。 面对她的恨怒,他不以为意,“饿了吗?还是要沐浴……也许可以免了,毕竟昨晚我已经抱你沐浴过,你那时昏过去了,不知道很正常。” 平静的嗓音,替她叙述昨晚发生的事情。 床旁置了一套茶具,她单薄的身体轻颤,眼中含了一汪泪,再忍不了羞辱,砸碎了瓷杯,握着碎瓷,抵上他的脖颈。 他垂眼看着她,没有动。 看见她被泪水洗过而愈发澈亮的瞳孔,他微笑起来,道:“秦如眉,你敢动手吗?” “我为何不敢……”她呼吸轻颤,似乎说出这些,已经足够让她崩溃,“付玉宵,你知道昨日是什么日子吗?我和付容愿成亲的大喜之日……可你都做了什么?” “婚礼还没进行完,不是吗?你还没有和付容愿入洞房,合卺酒未喝,算不得数。” 她愈发悲怒,一字一顿,“可我和容愿已经行完了拜礼,我是他的妻子!” 他盯着她,唇角浅浅的弧度,眼中未染分毫笑意。 “是吗,可要行拜礼,必须得所拜之人同意应允,我是付容愿的大哥,只要我不同意你和付容愿的婚事,这礼就永远成不了。” “你什么意思……”她怔怔盯着他,视线被泪水朦胧,“你不会让我回去了吗?” 他只微笑,“难道你觉得你还能回去吗?” 她被他话语刺中,愈发愣怔。 是了,就算付玉宵愿意放她回去,付容愿还会接受她吗? 他本就已经对她和付玉宵生了怀疑,如果昨日的事情没有发生,随着时间流逝,她会消除自己的心魔,对他坦诚相待,她会向付容愿证明自己嫁他的决心。 可是事情发生了。 缚春腰 第28节 新婚当夜,新娘子离奇失踪,婚房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不是贼袭,不是寻仇,所有亲朋好友都在场,新娘子就这样不翼而飞。 恰好,新郎倌的亲哥哥也消失了。 桩桩件件,把她钉死在逃婚的耻辱柱上,毫无辩驳的余地。 就算她能解释,有人会相信吗? 秦如眉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目光忽然被什么吸引,慢慢下移,落在自己的手上。 她睡中被换了一身寝衣。 这身衣裳衣料很好,是上好的绫罗,却又仿若绢纱一般轻薄,她纤瘦的身子裹在衣裳里,此时因为抬着手,衣袖掉落一截在手臂上。 白皙的皮肤上红痕斑驳,再往下一些,甚至青紫。 她全身都是证据。 和付玉宵厮混的证据。 没有人会相信她。 秦如眉呼吸愈发颤抖,抬眼,握着碎瓷的手猛地用力,锋利顷刻间刺破他的皮肤,丝丝血液蔓延而下,流进她的衣袖里。 只要再进一寸,他就会死。 付玉宵却只盯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弯起一个笑。 “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她愣住,手一颤,碎瓷片差点握不住。 他觉察到她的迟疑,满意地笑了下,拉下她的手,将她的手展开,把她手中的碎瓷拣开,又细心挑出伤口处微小的碎末,以防再次割伤她。 “痛吗?我让医女给你上药,很快就会痊愈。” 她盯着他,苍白着脸冷笑,“沈昼,你不如杀了我。” 他置若罔闻,替她清理好手上的伤口,噙着一丝笑。 “早上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传,不过现下时辰有些晚了,索性直接吃午膳,想吃什么?嗯,累了一个晚上,你应该饿坏了。” 他怎么好意思这样和她说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好似她嫁的是他,而不是他的亲弟弟。 她难以置信,下一刻,猛地抬起的手,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握住。 她的手腕在他掌中衬得极纤细。付玉宵盯着她道:“你已经打了我一巴掌,还要继续吗?” “没问题。多一巴掌,就多一次,今天晚上我会再过来,你已经欠了一次,还要继续打吗?” 她几乎难以启齿,“无耻……” 他没理会她,“衔青。” 屋门推开,衔青端着漆盘走进来,从始至终低着头,神色古怪,“侯爷,衣裳送来了。” 她循声看去,见衔青手中俨然是一套素净月白衫裙。 “付玉宵,你的地方似乎住了很多人,这衣裳是江听音穿的吧。” 男人陡然看向她,眼神寒冷如刃。 “怎么,我提起她你就生气?”她笑。 他没有说话,盯了她片刻,冷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开,身影消失在门后。 衔青站在旁边,有些尴尬,“二夫……秦姑娘,这衣裳和江姑娘没关系,是侯爷专门给你买的。” 秦如眉却一声不吭。 付玉宵离开了,她也不再伪装,面上笑容散去,怔怔在床上坐下来,抱住了膝盖。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姿势。 她并不关心付玉宵是不是专门给她买的。 她只想离开这里。 离开付玉宵…… 衔青许久没听见应答,忍不住抬眼看去。 秦如眉蜷缩在床上。 她似乎很难过,在发呆,昳丽的眉眼垂着,泼墨青丝披散在小巧的肩头,透过纤薄的寝衣,依稀能看见她身上的青紫痕迹。 她漂亮得像一幅江南云雾的山水画。 他心中一跳,忙收回视线,“秦姑娘,衣裳搁在这儿了,您有吩咐可以传人,门外有婢女候着,一会儿会有医女来替您伤药。” 说着便搁下漆盘,随即离开,迈出门槛前,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低喃。 “他连门都不让我出,就把我关在这屋子里?” 他心中复杂,忍不住道:“秦姑娘,您……您对侯爷好点,侯爷不会一直关着您的……” 没有回应。 衔青只好低下头,转身离开。 晚上,得知消息的时候,付玉宵正迈进麟园大门。 听见婢女的回禀,他步伐骤顿,神色沉冷了不止一点。 “她没吃饭?” 婢女低着头,“是。” 屋门骤然撞开,付玉宵迈进门槛,却看见那道身影抱着膝盖蹲在床架边,伶仃茕独,影子单薄。 他心中怒火遽起,走过去钳制住她,“跟我闹绝食?” 秦如眉脸色苍白,轻抬起眼望他,“我的帕子呢?” 不防她竟问起这个,他眯眸,“什么帕子。” “被你扔掉的那一条。” 付玉宵看见她平静之余,唇边略显讥嘲的笑,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无名怒火。 “我收起来了。” “果然是你拿走的,”她立即道,“还给我!” 他打量她片刻,松了对她的桎梏,微笑起来,“可以。” 她蹙眉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一句话,“你的条件呢?” “吃饭。” 她仍旧站在原地,眼中浮现怀疑,盯着他,“就这样?你只是为了让我吃饭?” “然后,取悦我。吃了饭才有力气做,不是吗?” 她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中恨怒交加,软罗中的身体轻颤起来,“付玉宵,你无耻……” 说着又想到什么,她急急问出口,竭力保持冷静:“容愿呢?你对他怎么样了?” 付玉宵轻笑一声,“先完成好你要做的事情,再和我谈条件。” “如果我能做到,你能让我见他?”她努力道。 付玉宵盯着她,眼神渐冷。 她就这么心心念念着付容愿,只想回到他身边去。 片刻后,他微笑道出一句,“可以。” “好,记住你的话……”她咬牙,掩住身体的轻颤,“我要吃饭。” * 自婚礼惊变过后,付家宾客都已散尽,只留下空空荡荡的喜堂,厅堂匾额上的红绸掉了一半,红灯笼下的流苏被昨日暴雨打掉了,只剩一个灯笼在风中慢悠悠转。 已经过了整整一日,派出去的人还在寻找失踪的新娘,但大家对此心知肚明,都没抱多少希望。 并非是觉得没有必要寻找,而是……他们知道失踪的新娘子,现在大概率和谁待在一起。 毕竟昨日夜晚,消失不见的除了新娘子,还有新郎倌的哥哥淮世侯。 而,拜堂时又发生了什么,大家也记得很清楚。 新娘众目睽睽之下跌进淮世侯怀里,这样暧昧的事情,怎叫人不多想? 此刻,付家厅堂中还有不少人,付容愿,付老太太,柳棠意,江听音……祁王也在。 付容愿已经很久没有反应,坐在交椅,眸色灰败自嘲。 祁王神情复杂——他知道内情。 但他此刻的立场很奇怪,不适合开口劝说。 终于,付老太太叹息一声:“愿哥儿……” “祖母,”付容愿一向听话,此刻却直接出声打断了付老太太。 他心中紧痛,努力维系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道:“难道您也早就知道了吗?” 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直到阿眉失踪,他才恍然醒悟过来吗? “祖母不知道。”付老太太摇头,“事情还没有定论,别这么说,阿眉是个好孩子,昨日是成亲的大喜之日,阿眉很重视,就算她被迫离开了,也会回来。” 付容愿自嘲一笑。 忽然,他看向了对面白裙素妆的江听音,“江姑娘,你和我大哥关系甚好,容愿冒昧问你一句,我大哥和阿眉的纠葛,是真的吗?” 江听音垂着眸,片刻后缓缓抬眼,微笑道:“不是真的,付二公子,你放心。” 付容愿一愣,竟也有了几分动摇。 “当真……” 江听音望着他,娓娓道来,“付二公子可以想一想,淮世侯已经离开了兆州两年,这两年内都在京城,而秦姑娘一年多前才刚来到兆州,她的时间线几乎和淮世侯错开了,怎么可能有交集?” 她的声音沉静如水,付容愿经她一说,冷静不少。 “是吗?”他喃喃道,“阿眉真的不认识大哥?” 缚春腰 第29节 祁王沉声道:“容愿,秦姑娘会回来的。”他若有所思,“你忘记了吗?秦姑娘曾经也被贼人掳走过一次,却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付容愿一愣,回想起大哥刚回来那日晚宴的刺杀。 他跟着祁王一起出去找人,阿眉回来的时候,他并不在家里,只有大哥在。 后来听人说起,原来那天晚上,阿眉是被太子亲自送回来的。 那时他只觉震然——阿眉竟认识太子。 这件事情本十分奇诡,只是那时他忙于准备婚事,并未深想,如今件件事情突发,他静下心来思索后,才觉惊疑不定。 阿眉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她似乎从没对他说过她是哪里人,只说她家乡在兆州以南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 还有,那日她托禾谷去埋掉的骨灰…… 付容愿越将这些不寻常的细节串联起来,便越觉心惊。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好像一直都不了解阿眉。 阿眉柔顺,懂事,善解人意,他爱她的贴心,可有的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阿眉从没对他发过脾气……而他看别的年轻夫妻,二人之间并非只有温存,还会有悲喜嗔骂,会出现矛盾,再化解…… 原来他一直都不了解阿眉。 付容愿心中惨然,低低一笑,他身上还穿着喜服,可此时却觉得这一抹红色分外刺眼。 他喜欢的阿眉,是真正的她吗? 头再次疼起来,付容愿皱眉捂住头,李嬷眼尖,立刻道:“禾年,快去把愿哥儿的药拿来!” 禾年吓了一跳,忙跑去拿药。 “我不吃药。”付容愿却艰难地撑着身体站起,身形晃了晃。 柳棠意忙过来搀扶他,“二表哥,你别强撑……” 然而,她的手却被付容愿直接拂开。 柳棠意震惊不已,视线上移,对上付容愿不带情绪的眼睛。 他和平日的温和完全不同,盯着她,眼底浮现沉痛冷笑。 “柳棠意,大哥为什么会提前两天回来……就是因为你给大哥传了阿眉的消息,是吗?” 那时他本接到消息,付玉宵要迟两日才回家,可后来付玉宵却改变主意,提前回来了。而在那之前,刚好是柳棠意和阿眉起冲突的日子。 ——那日柳棠意哭着跑出家门,消失了大半天。第二日,她却跟着付玉宵还有祁王一起回来了。 付容愿这话一出,厅堂中所有人的视线顷刻间朝她投来,柳棠意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般指责,惊惶得白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二表哥……” “我不想见到你,你从哪来就回哪去吧。” 付容愿说完,转身离开。 柳棠意绝望地跌坐在地,如被雷劈,呆呆回不过神。 素来待儿孙慈爱的付老太太什么也没说,悲凉地叹息一声。 该面对的终究得面对,避免不了。一年多前,她从见到阿眉的第一眼,就知道必定会有这一日…… 祁王见付容愿竟往门外方向走去,问道:“容愿,你这是去哪?” 付容愿停下脚步,紧握住拳,却又很快松开。 “我要等阿眉回来。” “等她亲口给我一个解释。” * 麟园环境清幽,夜色降临。 今夜不再是雷鸣暴雨,十分安静,就连蝉鸣都微弱不可闻。 屋内,点着数盏烛火,照亮女子妍丽的面庞,如风荷一般楚楚动人的身姿。 秦如眉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看见不远处书桌前的身影,心中忐忑如潮水般涌起。 她没有穿鞋袜,赤足踩在汉白玉石的地上,玲珑的趾不免被寒凉激得瑟缩起来,连带着身体也轻轻颤抖。 这间屋子是他平日所居之处,是书房,也是卧房,屋子中间用硕大的山水屏风隔开,便将宽阔的屋切割成了两种地方。 不久前,自从付玉宵说完那句“可以”之后,他便再没有理会过她。 她自己一个人吃了饭,沐浴完,绞干头发,又换了寝衣,忐忑地回到床上,在卧房这边等他。 可他一直都没来。 隔着一段距离,她也听不见他在做什么,只依稀听到书卷翻动的声音。 他在看书么…… 她等了很久,甚至在这盛夏的夜里感到了寒冷,忍不住下了床,过来找他。 毕竟,她若想见付容愿,只能从他身上入手。这里的人都只听他的,她别无他法。 转过两层屏风,视野再无阻挡。 她看见付玉宵坐在书桌前,正在翻阅卷轴,他垂着眼,不知看到什么,眼中冷意弥散。 烛火将他的光影切割得忽明忽灭,显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除此之外,还有一丝矜贵自成的气度。 她本以为他是故意耗着她,原来不是,他真的有事务处理。 此刻,他也并未注意到她。 但是她不能拖了,过了今晚,又只能再等一天,付玉宵白日忙碌,只有晚上才会回麟园,她的机会不多。 她用力攥住手,鼓起勇气,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他却依旧没有反应,仿佛她是空气。 她并不确定付玉宵是当真没注意到她,还是刻意无视她。 书桌上有紫玉茶壶,茶杯已经空了,但主人许是手头事忙,并未及时蓄满。 她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推到他的手边。 她紧张得厉害,呼吸都泛着战栗,本以为这么做,付玉宵会有反应。 可是…… 他还是不理会她。 她焦急地咬住唇,又忐忑又害怕,见他搁下了手中的书卷,去拿书桌左侧的书信,她再忍不下去,猛地拉住了他的手。 被柔软牵制,付玉宵动作停顿,抬眼看她。 “别看了……”她看着他,声音里有一丝压不住的战栗和哀求。 他不语,只一双黑眸沉沉盯着她。 她被看得腿软,几乎要站不住,狠狠心,抬手拔下发上的簪子,一头泼墨青丝霎时披散下来,随即,她靠近了他,颤抖着手去解他的衣襟。 然而,指尖才碰到他,手腕却已然被他攥住。 下一刻,她被他一把扯下来,重重压在书桌上。 卷轴哗啦,扫落一地。 第22章 猝不及防间, 她整个人竟已悬空,仰躺在桌案上,冰冷的桌沿硌得她有些疼, 脚落不到地面的感觉让她安全感顿失,害怕之下,惊惶地抓住他的衣襟,好让自己不摔下去。 他没说话, 却在嗅到她身上沐浴过后的馨香后,气息紊乱了些。 她的腰被他握在手里, 身体紧紧贴着他。 这种像鸟雀一样被完全掌控的感觉让她忍不住颤抖。 察觉他的动作,她心中一紧,急忙低声恳求,像是要哭了,“别在这儿……” 他无动于衷,“不在这儿?那你过来做什么?” 他原本在这儿好好的, 是她主动过来招惹他。 秦如眉被他话中的直白刺得脸颊烧红,只觉自己的难堪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是, 昨日是他主动,可今日却是她自己送上来的。 她屈辱之下,攥着他衣襟的手忍不住加重了力道。 他察觉了, 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毫不犹豫地推开她,“既然这样不愿意, 那就别来。” 秦如眉本就被屋中的寒气冻得冰凉, 此刻身边唯一的暖源离自己而去,她顷刻间慌乱。 什么都想不了, 伸手绕上他的肩膀,她娇柔的身体踩着旁边的交椅,直接整个人挂到了他身上,用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脖颈,把自己往他怀里埋。 “不要。” 付玉宵步伐骤停,感受着怀里像猫儿一样缠着自己的柔软身体,鼻尖,是她发上的木樨香,很好闻。她一向喜欢这个香,而他从前最喜欢在情动之时亲吻她的发。 被她一扰,他心中本已刻意压制的火再次腾起,他自诩定力好,但在她面前总是失控。 “秦如眉,看来你对付男人很有一手。” 她埋在他怀里,许久后,似乎忐忑地思索了片刻,恳求道:“很晚了,休息吧。” 他冷笑,“我不想休息,滚下去。” “不要……”秦如眉有些惶然。 他为什么这么冷漠?是她做的不够好吗?可是她从未学过那些不正经的勾当,怎知道如何……如何取悦人? 可是,只要他不开口,她就没办法见到付容愿。 她不能被他赶走。 察觉付玉宵似要把她从身上扯下来,她终于狠心,搁下所有尊严,玲珑的趾踩在交椅上,尝试着亲吻他,她的手颤抖着往下,贴上他的衣摆,隔着漆金衣袍探索。 是这样吗? 这样能让他满意吗? 他呼吸陡沉,反客为主,将她压下。 他盯着她,眼底交织的是冷到极致的怒火,“秦如眉,谁教的你这些?” 缚春腰 第30节 “付容愿,还是奚承光?” 她却没理会他的质问,心中一喜,他既然没把她扔下去,就证明她有机会……什么谁教的,没有人教她,她对这些的认识只局限于他。 只是从前听天门县的落妹她们说过,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情很简单,不过就是些你来我往……那时她羞恼异常,只听听就过了耳,不曾想现在用到了。 他看起来似乎动了怒,可是却不像方才那样疏离冷漠,所以,她做的是正确的对吗? 秦如眉呼吸有些不稳,纤细冰凉的指尖伸出,抖着手,去解他的衣带。 很快,她无需再主动。 男人反客为主。 衣裳垫在书桌上,不至于太过冰凉,她眼中泪光晃动,侧着头,艰难着气声道:“沈昼,把灯火灭了……” 屋里太亮了。不仅书桌上掌着银锡灯,屋中四周还点着罩灯,将所有一切照得通明,让她即便想躲避,也只能被迫看清他在做什么。 付玉宵听闻她唤的名字,眯了眯眸,眼底暗色浓郁,却没有反应。 她只得求他,换了一种口吻和语气,与从前同他撒娇一般, “阿昼……” 他盯着她,呼吸似漏了一拍,额上沁出层层密密的汗,终究是允了她的恳求,抬手掠过,仅用内力劲风,便隔空将那些灯火灭了。 她却盯着他的动作,出了一瞬的神。 方才男人随意抬手间睥睨的神态,还有利落至极的动作,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太子。 原本她只觉得祁王和太子样貌相似,但那很正常,因为祁王与太子都是皇子,可到此时,她竟荒谬地觉得付玉宵竟也与太子有些相似。 同样的,是那种随意间掌控自如的神态,甚至,这种睥睨,他比太子还要更甚。 怎么会这样…… 她正愣愣出神想着心事,冷不防,脸颊被大手用力握住,掰了回去,她被迫看进男人冰冷含怒的眼里。 “秦如眉,你在想什么?”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能分心?这是侮辱。 他心中怒气腾起,大手掐住她的腰。 她讨饶,声音里带了委屈的哭腔,“没有……” “别跟我说谎,”他冷笑,“你觉得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吗?” 方才灯火熄灭的那一刹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看向那灯盏时回忆的目光——她分明在想其他人。 “没有……” 她的声音无助的像弥漫细雨的湖面,波澜粼粼。他却置若罔闻,将怒火加诸于上。 许是因为暴露在空气中过于寒凉,她小巧的足趾蜷缩着,挂在交椅上,显出一种别样的无助和娇弱。 付玉宵眯眸看着她的脚踝,忽然想起什么。 外邦进贡而来的红丝缠银铃,若绑在这样的足踝上,衬着她雪白的肤色也许刚好。 他喜欢听这种靡靡之声。 旁边的冰鉴散发浓浓的寒气,席卷上她的皮肤,她忍不住哆嗦起来,往他身上贴,想要寻找热源,可他和她的狼狈不一样,衣裳都周全地穿在身上,她靠上他,只能触碰到他带着凉意的缎袍。 她忍不住道:“太冷了……阿昼,能不能回去,我不想待在这儿……” 他却低低一笑,呼吸喷洒在她耳边,恶劣道:“不能。” “阿昼,求求你,”她道,“回去吧。” 这桌子是水楠木制成,硌得她后腰很疼,可能已经擦破了皮肤,火辣辣的疼痛。 他不语,盯着她逐渐泛起泪水的、委曲求全的美目——她似乎已经知道用什么样的姿态求他,能够让他动摇……她果然很聪明,懂得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手段达到目的。 他心中怒火加深,却冷笑一声,终是遂了她的愿,就这样把她抱起来,往卧房走去。 她惊呼一声,浑身战栗,怕自己掉下去,连忙抱住他。 却保持着一丝理智,低声道:“衣裳……” “已经湿透了,怎么,你要穿?” 他淡淡的话语响在耳边,听不出任何揶揄,只是在叙述事实,她却羞耻异常,慢慢红了耳尖。 付玉宵抱着她回了卧房,当他压到她身上,随手把床帐扯下时,她终于舒了口气,不再紧绷,展臂环上他的脖颈。 他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意外,也很惊喜,只是面上丝毫不显。 当他额上的汗伴随着动作滴落在她身上,她从迷蒙中扯回思绪,看向他,一双湿润的眼睛,低声道:“可以了吗?你满意了吗?” “我的帕子……能还给我了吗?还有明天……我可以去见容愿吗?” 他的动作陡然停顿,声音携了怒火,一字一顿喑哑。 “你就是为了见付容愿,所以今晚才来勾我?” 她虽然置身混沌,却听得懂他的话,闻言只觉得心中茫然——不是他自己说的吗?只要她取悦了他,他就能让她见到付容愿。 而且,她也不止是为了这个。她的帕子还在他的手上,她要拿回她的帕子。 她不理解他为何如此生气,难道他方才眼中的愉悦之色都是作假? “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付玉宵怒极反笑,心中因她方才的柔顺乖巧而生出的一点温情悉数消失,不再对她手下留情,随手扯过床上的被褥垫进她腰下,随即,俯身将她的声音悉数吞没。 * 第二日早上,付家的门被敲响。 禾年刚好经过前院,忙飞奔过去开门,可推开了门,外面却空空荡荡。 禾年低头,看见地上一封信件。 上面的字……禾年认出秦如眉的字迹,震惊之下,掉头跑进厅堂,大喊道:“公子,公子……是秦姑娘的信……” 付容愿原沉默地坐在屋中,身边空了两坛酒。听见声音,他踉跄起身,走出房屋,接过信时,手竟有些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 天光照亮上面几个娟秀的字。 容愿,下午归雁渡口见。 * 晌午时分,渡口边河水波光粼粼。 马车里,付容愿淡淡看着她,“没力气?要么我抱你下去?” “你……” 付玉宵轻而易举便钳制住她的手,眯眸,压了嗓音,“秦如眉,你胆子大了。” 秦如眉迎上他的视线,咬唇,猛地别开头。她不和他犟,无论如何,只要和他对上,吃亏的只能是她。 “是还疼吗?”他若有所思,“我已经给你上过药了。” 她难以启齿道:“付玉宵!” 他将她羞恼的模样尽收眼底,不知为何,他心情好了不少,嗓音也染上薄薄的笑,“去吧。注意些分寸,你应该知道,你在外人眼里已经是和付容愿大哥逃婚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都懂得。” 他在警告她,不许和付容愿亲近。 秦如眉一声不吭,转身出了马车。 他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面上笑意淡去,毫无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捏了眉心,沉沉睁眼,“她人呢?” 马车外,衔青应声奉命离开,去找秦如眉。一炷香后,衔青赶回,却罕见地失了态。 “侯爷,秦姑娘不见了!” 第23章 “姑娘, 这边请。” 引见的丫鬟伸手,退让一步。 秦如眉看着面前彩绸束绦、旌旗招摇的酒楼,心头涌起一丝阴凉寒意。 她不知为何, 被人带到了这里。 她本是要去找容愿的,她约了他在归雁渡口见面,付玉宵也确实应了诺言,带她来了归雁渡口, 方才,马车就停在渡口边一处驿站旁。 她下了马车, 直接前往她和付容愿约见的地方。 归雁渡口偏僻,是兆州三大渡口最为冷清的一处渡口,从前她刚来兆州,人生地不熟,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付容愿便常常带她来归雁渡口看河流船只, 逗她开心。 她还记得,付容愿就是在这里摘了花, 郑重地送给她,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亲吻她。这里,算是她和付容愿定情之处。 可她按照记忆来到了他们从前常待的地方, 却没有看见付容愿。 他一向守时,不可能失约。 是发生了什么吗? 就在她茫然之时,一个丫鬟来到她面前, 请她去一个地方。 她知道背后有人主使, 自己绝对跑不掉,再加上……留在付玉宵身边也是被折磨, 那落在谁手里都一样。 她便一句话没说,跟丫鬟走了。 是谁要找她,她心中其实隐有猜测,但不敢确定。 这家酒楼客人不多,冷冷清清,秦如眉被带上二楼,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厢房外。 缚春腰 第31节 厢房里有谁,她不知道。 伸出的手有一丝轻颤,她推开门。 屋子尽头站着一道绀青身影。 男人侧身站在打开的窗边,身形挺拔,温润儒雅,一如从前的风度翩翩。 秦如眉恍了恍神,心中一瞬间揪起,忍不住扣住了门,轻声道:“容愿……” 付容愿一怔,转头回来看她。 见她朝自己走来,却踉跄了下,他当即回过神,疾步走来,将她搀扶起来,“阿眉,脚伤了吗?” 秦如眉摇摇头,嘴边的话还未出口,下一刻,眼前一花,身子已教他紧紧搂进怀里。 他用的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声音紧痛,带上一丝失而复得的轻颤,“阿眉,我终于见到你了……” “你知道这几日我有多难捱吗……” 秦如眉靠在他怀中,闭上眼睛,低声道:“对不起。” 付容愿听出她话里的不对,松开了她,握着她的肩膀道:“阿眉……” 他呼吸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似乎想问她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可是,视线下移,忽然定格在她衣襟里的红痕。 他顷刻间僵住。 那些痕迹代表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从前他也曾亲吻她,在她身上留下这些爱意的痕迹。 付容愿的目光逐渐从怔然化为难以置信,“阿眉,是我大哥强迫你的,是不是?” 他呼吸变得粗重,又怕吓着她,温声道,“阿眉……你和我说,是不是我大哥逼迫你委身于他?只要你说,我即便和他断了这兄弟情分,也绝对为你讨一个公道。” 秦如眉望着他,沉默许久,轻轻扯出一个笑。 “容愿,对不起,你我和离吧。” 付容愿身体一震,望着她,眼中神色竟有一刻宛如高山崩塌倾颓,倾覆成一滩死寂的湖水,再无法起一丝波澜。 “……为什么?” 秦如眉唇瓣翕动了下,在他的逼视下,心中苍白一片。 她要怎么说? 若说从前她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自己纵然不能陪着他白头到老,至少也能和他一起走过一段时日,她会努力为他铺平道路,完成她要做的事情,然后,再死去。 可是,现在不行了。 那个人回来了,她的生活必定会天翻地覆,她不能再让付容愿因为她受到牵扯。 “是我大哥逼你这么做的吗?”付容愿深吸一口气,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是吗?” 他还在寻求一丝希望。 她摇头,不知用了多少力量压制心中的痛苦。却终究鼻子一酸,抑着心中揪痛,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摸上他的脸。 “以后好好活着。” 她注定不能好好活下去了。但他一定要幸福顺遂地活一辈子,活成一个儒雅的老头子,等老了之后,每天躺在摇椅上晒太阳,他喜欢喝茶,老了之后应该也离不开茶杯。 只是这些她看不到了而已。 付容愿怔怔看着她,一动不动。 片刻,他握着她肩膀的手,忽然松了,他倒退一步。 那是一种什么神情,形容不上来,但秦如眉知道他很痛苦。 “阿眉,你告诉我,你和大哥的事情是真的吗……你很早以前就认识他,是不是?” 秦如眉深吸了口气,“是,我很早就认识他。” “让你一直做噩梦的那个人,也是他吗?” 她的唇颤了下,几乎忍不住掉眼泪,“是。” 很久很久以后,付容愿重新开口。 “好。”他望着她,“我给你和离书。” 他们虽没有完成婚礼流程,没有入洞房,可她的名字已经入了族谱,他们在那么多人面前拜了堂,他们已经算是夫妻。 他和她和离,从此之后二人嫁娶,各不相干。 有人推门进来,送上了笔墨纸砚,秦如眉看着付容愿提笔,在纸上写下和离书,最后搁笔,动作僵硬。 他自嘲一笑,眼神顷刻间变得死寂灰败,望向一个地方。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这厢房中毫无预兆地响起。 秦如眉循声看去,见到从屏风之后慢悠悠走出来的男人,她脸色一白,难以置信,踉跄退后一步。 太子俊雅的面庞噙着微笑,望着她道:“阿眉真是爽快人,当断则断,从不做拖累他人的事情。” 伴随着太子走出,陶知府竟也走了出来,得了太子示意,示意师爷拿出官印,在那和离书上加盖印章。 印落,书成。 和离书自此便有效了。 秦如眉注视着这一切,终于,她反应过来,心中竟有些苍白,看向太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付容愿身上,极为陌生。 “阿眉,不用怪你的夫君,哦对,现在不是夫君了……是我让付二公子在这里等你,也是我让人带你来的。付二公子是个情种,来之前我和他打赌,说你一定会找他和离,他不相信,但现在你果然这么做了。” 太子笑说着,望着她的眼里皆是欣赏,甚至还有隐隐的,对喜爱之物的占有欲/望。 “阿眉,我就喜欢你这种干脆的性子。” 秦如眉心中恨怒,身侧的手紧握,身子隐隐颤抖着。 “付二公子,陶知府,劳烦你们来一趟了,我还有话和阿眉说,你们先离开吧。”太子望着秦如眉,含笑道。 陶知府应了一声,带着师爷离开了。 付容愿却一直没动,许久后,他抬眼,定定地看了秦如眉片刻,没说什么,终究迈步离开了。 身侧拂过一道风,门在背后不远处关上,秦如眉慢慢闭上眼睛。 “阿眉,看你进来的时候腿疼,坐下说话。” 见她不动,他抬高了语气,“嗯?” 秦如眉一声不吭坐下。太子这才笑起来,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推到她的面前,“上好的碧螺春,入口虽苦,回甘却甜,尝尝。” 她抬眸冷冷看他,却没有说话。 “别这样看我,又不是我让你和你夫君和离的。”太子无奈道,“怎么不喝,怕我给你下毒吗?” 她冷笑,“你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是,可我从没对你做过。”太子道,“阿眉,我喜欢你,反正你已经和你夫君和离,不如以后跟了我吧。” 人若什么都不怕失去,便无所顾忌了。 秦如眉心中嘲弄,竟也勾唇笑了,“你能让我当太子妃?” 她抬眼看向他,睫羽纤浓,眼眸弯出妩媚清冷的弧度,笑意浅浅,竟有一刹那让人联想起那深渠微波里,楚楚动人的摇曳风荷,美丽又坚韧。 这种可望不可及的美好,实在是太让人心动了。 让人忍不住想把她狠狠弄脏,让她跌进淤泥里,染上世俗的浑浊。 太子盯着她,呼吸加重了,“阿眉,你想当太子妃?” “你能吗?”她不回答,只淡淡道。 女子此刻神态自如,美丽极了,不知有多吸引人的目光,太子看着她,眸色逐渐深暗,忽然伸手把她扯过来,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抱进怀里。 男人的手将她用力压向他,秦如眉挣脱不开,冷声道:“松手。” 太子嗅着她发上的木犀香,低声道:“阿眉,你这是答应我了吗?” “殿下没给一个准确的回答,我怎么答应?” 太子沉默片刻,“可现太子妃没做错什么,孤不能废了她。” 秦如眉嗤笑一声,用力推开他,“直说做不到不就可以了么?惺惺作态,真是恶心。” 太子没有防备,被她挣脱开了。 他本心起恼怒,却忽然察觉到什么,朝门外瞥了一眼,眼中神色莫测,微笑起来。 “阿眉,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能够让你当太子妃,你就愿意嫁给我?” 秦如眉毫不犹豫,冷冷道,“是!可你做得到吗?” 这话,她是故意说的。 奚承光是她这一辈子的仇人,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有朝一日将他手刃,只要能有机会靠近他,嫁给他又有何不可? 她开出这个条件,他若做不到,于她来说并无什么损失,相反,还能让太子松懈警惕,认为她对他有意。 他若做到了,那她就得到了接近他的机会,那么,总有一日,她能找到机会杀了他。 太子盯着她,不知为何,唇边笑意渐渐加深了。 秦如眉看着他的笑,缓缓皱起眉,没来由的,背后腾起一丝寒意。 他在笑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吱呀声,是门被人推开了。 太子注视着门口的方向,微眯眸,眼里浮起浓浓的笑意,“付侯爷,想不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也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秦如眉的身上落了一道目光。 寒冷,暴怒。 她的身子顷刻间僵硬,转过头去,便见付玉宵站在门口。 缚春腰 第32节 他似乎在外面站了很久,连酒楼走廊的风都不敢撩动他漆金的衣摆,只将他的发轻轻撩起。 他就这样站着,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她。他身后,衔青也朝她看来,似是因为方才她掷地有声的那句话,震惊得魂不附体。 对上付玉宵一丝情绪都无的眼睛,几乎有一刻,秦如眉觉得自己会在他手里死去。 这时,太子竟还走过来,伸手搭上她的腰,宣示主权般将她搂进怀里,扬眉一笑。 “淮世侯来得真巧,这一路赶来累了吧,进来坐坐,喝杯茶?” 第24章 秦如眉没动。 她被奚承光点了穴, 动弹不得,以一种亲密的姿态依偎在他怀里。 付玉宵眼中笑意讥讽,“承蒙殿下好意。本侯是来带人回去的。” 太子装傻, “哦?什么人?若侯爷需要帮忙,孤可以派人帮侯爷一起寻找。” 付玉宵不答,只盯着她。 秦如眉忍着心中战栗,低声道:“奚承光, 放开我。” 太子见她生气,凝视了她片刻, 终似无奈叹息一声,“罢了……阿眉,真是舍不得你。不过日后总能再见面的,没关系。” 说完他一笑,握在她腰上的手用了些力道,摩挲了下, 似短暂地发泄欲望,籍此安慰心中躁动。 终于, 太子松开了手。 秦如眉忍着脚踝疼痛, 走了两步,终究支撑不住,走到门边时踉跄了下, 狼狈地摔在付玉宵脚边。 鼻尖传来男人身上的龙涎香。他换了种熏香,这种香气比之前馥郁的香更加具有侵略性,让她整个人都被笼罩进他的气息中。 他不说话, 沉沉身影站在那里, 已经叫她遍体生寒。 余光里是他微微拂动的衣摆,他见她摔倒, 也无半分伸手相扶的意思。 她抬头望向他身后,又是一怔。 来这里的竟然不止他,祈王竟也来了,还有江听音。 江听音一身纯白衣裙,站在他身后,宛如横亘一抹清辉月色,纤尘不染,此时她正看着她,眼中似有愣怔。看来她也很诧异。 衔青见她摔倒,愣了下,立即来搀扶她,“秦姑娘。” 她握着衔青的手臂,勉强站起来,低声道了句,“谢谢。” 走到付玉宵身边的时候,她听见他嘲弄低沉的嗓音,“走不动?需要男人抱,嗯?” 她身上疼,也不愿与他虚情假意地讨好,轻声道,“反正不要你抱。” 她扶着衔青的手,走过他身侧,想要出门去。 终于,他怒了,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扯回来,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她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已然天旋地转,男人抱着她的手极其用力,竟强横坚固似铁,几乎勒进她的肉里。 她吃痛,想要痛叫一声,却想起周围还有其他人看着,忍痛咽下到嘴边的声音,在他怀里蜷缩起身体。 她心中也生了怒气,为男人丝毫不讲道理的蛮横,身上疼痛,便也用力掐他的手臂,他用多少力气,她便加倍了还给他。 她指甲染了蔻丹,像刀子,深深陷进他的肌理里。 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他身上肌肉坚硬,她掐他,自己指甲也疼,简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付玉宵却丝毫没反应,抱着她走下楼梯,步伐如风,径直出了酒楼。 酒楼虽冷清,却并非一人都无,秦如眉察觉到周围悄悄窥探的目光,还有人压低声音惊奇议论的声音,忍不住羞耻地红了脸。 厢房内,江听音还站在原地。 感受到面前拂过的风,那人竟没有一丝为她停留的念头。 身旁,祈王看着她道,“江姑娘,我们也回去吧。” 江听音闭着眼睛,压抑心中苦楚。这几日她一直未曾见到付玉宵,十分想念他,今日得知他出门,便特地赶过来找他,可当她在归雁渡口找见到他的时候,却只来得及对上他的怒火。 他那时似乎很生气,周身浮动寒意——她后知后觉,发现竟是因为他身边那个姓秦的女人跑了。 她想和他说几句话,他竟也没理会她。 …… 江听音深吸了口气,再无法待下去,转身离开。 只是欲走之前,她朝厢房中看了一眼,忽而对上太子微笑的眼眸,他望着她,眼里似有簇簇暗火,那是身居高位的男人对女人的觊觎之意,她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没说什么,面上疏离,转身离开了。 祈王也看向太子,客气笑道:“三哥,臣弟先行离开。” 太子宠辱不惊地颔首,“八弟慢走。” 等祈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识眼色的随从立刻出去,带上了厢房的门。 此时,屏风后绕出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轻纱覆体,玉峦胜雪,姣好的曲线勾人心魄。 庄絮絮径直走到太子身边,依偎进他怀里,绕着他的发,“殿下喜欢那个女人?” 太子揽着她坐下,“不喜欢。” 江听音美则美矣,却少了味道。不过……江听音背后势力极大,若他能得到江听音,势必对他的基业大有助益。 再加上,江听音是沈昼一派的人。 沈昼是他成就宏图霸业的唯一劲敌,他非常乐意看见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他。 “妾不是说江姑娘,”庄絮絮道,“是那位让殿下想纳她做太子妃的秦姑娘。” 太子却没回答,目光接触到女人妩媚似水的烟波,下一刻,呼吸沉重地捏过她的下巴,似想亲吻。 庄絮絮的手,按上他肩膀,轻推开他,“殿下不回答,妾不依。” 太子动作一顿,俯视着女人娇媚的容颜,哑着嗓音低笑,“你吃醋了?” 庄絮絮哼道,“殿下为她都动了废太子妃的念头,妾跟着殿下这么些年,哪见过殿下如此对一个女人……” “孤不可能为了她废太子妃。” 庄絮絮撅着唇,“殿下骗人。殿下就是喜欢她,不然今日殿下事务繁多,怎有时间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明明就是为了她。” “因为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太子似乎想起什么,眯了眯眸,眼眸深邃,“其他女人可以被替代,但她不可以,只有她是沈昼的命脉。” 庄絮絮轻媚的美目流转嗔忿,委屈道,“那这么说,殿下当年这样哄骗妾委身于你,也是因为妾是陶知府要献给淮世侯的女人?” “怎么还生气了,”太子低声笑道,“自然是因为孤喜欢你。” 他说着,捏过庄絮絮的下巴,打量她的容貌。 美人冰肌玉骨,惹人疼爱,但最重要的是,美人一嗔一怒的神韵极似秦如眉,只不过妩媚过甚,少了一丝冷黠。 他不禁回想起方才将秦如眉揽进怀中时,摸上她腰时手中软腻生香的触感,竟一瞬间让他心头腾起靡靡之欲。 太子呼吸沉重,猛地将庄絮絮打横抱起,也不顾庄絮絮的惊呼,抱着她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 秦如眉被扔进马车里。 付玉宵也进了来,车身很快颠簸,衔青爬上马车,扯起缰绳驾车离开。 秦如眉疼得眼泪都要出来,捂着脚踝,蜷缩在坐榻角落。 “混蛋……”她不禁咬牙低骂。 付玉宵只盯着她,眼神暗浑。他不说话,空气仿佛胶着,逐渐变得粘稠,这种压迫让她呼吸难受。 “秦如眉,你和太子真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今日不是出来约见付容愿吗?怎么又到了太子身边?”他讥笑,“还和太子亲密无间……秦如眉,你就寂寞成这样。” 她蹙眉,“我没有,我不知道太子在这里。” “那是太子强迫带你离开?”他盯着她,微笑摇头,“不,秦如眉,你身上并无半分被人强迫的痕迹。” 他洞察力极其敏锐,她除却脚踝疼痛,手腕上没有拉扯的痕迹,后脖颈也没有被打伤的痕迹,她是自愿跟着人走的。 秦如眉张了张口,竟发现自己毫无辩驳余地。 是,她确实是自愿跟着人走的。 虽然当时她并不知道对方是太子,但她确实没被强迫。 现在证据清清楚楚摆在眼前,秦如眉无话可说,忍着心中憋闷,猛地别开头,一声不吭,垂眼看着坐塌精致繁复的花纹。 见她漠不关心的模样,付玉宵轻声一笑,终于被激怒。 她一声不吭,默认了?默认她就是喜欢太子,今日就是特意过来和旧情人见面? 他再忍不了,把她扯了过来,她不防,狼狈地跌入他怀中,当即吓得轻呼一声,却又想起这是在马车上,外面还有人,死死咬住唇。 “你也会害羞?我还以为你从不知羞耻为何物。”他冷笑道。 察觉他要干什么,秦如眉脑中嗡鸣一声,急急握住他的手,颤抖道:“你疯了,这是在马车里……” 一帘之外,还有其他人。 他竟要做这种事情。 手臂上的手柔软微凉,因为紧张而用力掐住他,他却不语,继续动作,强横地驳回了她所有阻拦。 秦如眉被迫坐在他怀里,唇瓣被咬出血腥,铁锈味在口中弥散,让她抑制不住想哭。 “混账……”她红了眼眶,呼吸急促。 他低着声笑,掐着她的脸,眼底酝酿的暗色竟有几分狂热的兴奋,“再多骂几句。” 他看起来很愉悦。 秦如眉看着他,唇瓣翕动了下,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她不该招惹他的。 从一开始就不该。 他动了情,呼吸喷洒在她耳畔,“这种事情,你更喜欢奚承光,还是更喜欢我?” 缚春腰 第33节 她一怔,反应过来,顷刻间被滔天的羞耻和恼怒淹没,“我没有……” 太子根本没碰过她。 他沉默着,片刻后,低低一笑,“嗯,也对,在此事上你丝毫比不过那些调教过的女人,他应该瞧不上你。” 她呼吸轻颤着,反唇相讥,“是,也就你眼光烂俗至此,放着身边一堆调教过的美人不要,偏偏要与我做这种事情。” 他的视线沉沉笼罩着她,笑容消失了。 他的眼眸黑如深渊,浓暗的似要将她吞噬。 秦如眉最怕他这样一声不吭地望着她,这几日晚上,他也是这样看着她,然后硬生生将她折腾到天明,即便她哭了嗓音求他也没用。 心中不安至极,终于,她抑制不住背后生寒,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离开。 男人却用力将她扯下,逼她分/开/腿,跪坐在他怀里。 他握住她的下巴,冷冷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而笑,“是……我就是要和你做这种事情,可那又如何?秦如眉,只要我想要,你就得受着。” * 马车在麟园外停下,衔青等了许久,终于不自然地开口道:“侯爷,我们到了。” 他的脸颊像火一样烧。 马车里传来男人呼吸平复后略显喑哑的一声“嗯”。 随即,车帘被掀开,付玉宵抱着怀里的女人出来。 秦如眉蜷缩在他怀里,外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看见她披散微乱的一头青丝,因为出了汗,她鬓角的发蜿蜒贴在脸上,眼尾一抹还未散去的薄红。 她被男人抱在怀里,猫儿一样蜷缩着,身量被男人高大的身形衬得极是单薄。 衔青依稀还听见男人怀中颤抖的、微弱的呼吸声,似还没从余韵中脱离出来。 他愈发不自在,忙更低了头,叫来丫鬟进去收拾马车。 付玉宵抱着秦如眉进了卧房,卧房置了冰鉴,比外面凉快很多,他把她放到床上,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秦如眉察觉他的动作,脸色一白,推开他往后瑟缩,“你还……” 他淡淡瞥她一眼,“你身上都是汗,衣裳已尽湿透,不换?” 她登时羞耻,难以启齿道:“那也不要你换……滚出去。” 他不回答,只道:“你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撕?” “……” 她怒恨之下,抄起身边的软枕朝他砸去,他也没动,任由染上了木犀香的软枕砸到他脸上,然后跌到床榻上,滚了好几圈。 他就这样平静看着她。 “我数十个数。” “十,九,八……” 她见他来真的,只好忍着羞耻,抖着手捏上襟扣,开始解衣裳,夏日衣裳轻薄,本就没穿几件,又被水液打湿,很快便脱尽了,剩下一件胸衣。 他见她难为情,忍不住讥讽,“哪里都见过了,摸过了,现在来不好意思?晚了。” 她恼怒涌起,反唇相讥,话没经过脑子便直接出了口,“那人你都睡过了,不也照样缠着我不放么!” 话音落下,对上他陡然深暗的眼,她登时懊恼,瑟缩地捂住胸口。 片刻,见他一动不动,她更害怕,忍不住赤足踢了下他,催促道:“你不是要让我换衣裳吗……你去拿啊。” 他没动,视线淡淡落在她泛着莹粉的雪白足踝上,上面有一些青紫。 不久前,她坐在他怀里,这双漂亮小巧的足便挂在他的臂弯,随着动作晃荡,足趾蜷缩着,风景当真好看得紧。 他念及那种入骨的滋味,喉头竟又滚了一遭,呼吸不由得再次重了。 “快点……”她又踢他,有些着急——方才她出了汗,热极了,可现下进了屋子,解了衣裳,又被冰鉴的风吹着,她浑身都冷坏了。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瞬,终是起身离开,前去衣橱里取了衣裳回来。 “身上这件也解了。”他淡淡道。 秦如眉坐在床上,玲珑肩头雪白,衬得流泻而下的青丝如丝绸般柔顺,闻言,立刻显出抗拒,“换可以……你出去。” 他捕捉到她眼里的抗拒,心头一冷,也不愿和她废话,直接将她身上最后一件直接扯了下来。 系带断裂,眼前雪色一晃而过。 也在同一刹那,他的眼睛再次被一只柔软的手遮盖。 秦如眉恼怒,潋滟的眼眸滚了着急,气得低声斥骂,“登徒子……” 眼上的手带着馨香,是她身上独有的香气,他喉头上下滚了滚,竟觉得方才那股燥热再次从下直逼而上,灼烧得他呼吸沉重。 “你穿不穿?”他哑着声音道。 秦如眉紧蹙着眉,竟有些着急,不是她不想穿,是她捂了他一只眼睛,就剩下一只手空闲着,怎么穿? “你转过去!” 她的语气又急,带着娇怯,他仅剩一丝苦苦维持的理智终于崩塌,猛地拉下她的手,倾身而下,重重把她推进床褥里。 他的唇齿还有鼻尖,腻上温香软玉般的云,激得他浑身都战栗起来,有什么叫嚣着要从身体而出。 重重扯下帷帐,最后一句话消散在冰凉的屋中。 “不穿,那就都别穿了。” * 卧房有专供沐浴的湢室,不必叫水。终于,傍晚时分,紧闭的卧房门被打开了, 付玉宵打开门,衔青已经候在外面,似等了很久,有话急急要回禀。 “侯爷,江姑娘要见您,她在……” 付玉宵只道:“让她先回去吧,有事改日再说。” “阿昼!”女子的声音陡然响起。 江听音一身白裙,站在庭院的院门处望着他,眼眶微红,显然已经等得焦急。 看见他,她快步走过来,匆匆道:“阿昼,我今日早上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同我说话……早上你离开之后,我便来这里找你,衔青却说你有事,我在外面从中午等到现……” 江听音略显焦急的话,在看到男人衣襟里的红痕时,骤然断掉。 她目光怔住。 付玉宵只松松套了件薄袍,衣襟没有掩好,露出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可他的胸膛上,却有一道道抓痕。 那一道一道红痕,横亘在他的胸膛、甚至脖颈。 是什么东西抓出来的,显而易见。 她甚至……能透过这些痕迹,看出留下这些痕迹的人有多痛。 江听音的脸色顷刻间煞白如纸,难以置信喃喃道:“阿昼?” 屋内似乎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付玉宵侧头,往里看了一眼,淡淡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若有事,明日再说。” 说着,他便转身进去了。 江听音站在门口,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门。 衔青有些不忍,道:“江姑娘,今日你奔波累了,侯爷是想让你先休息,有事之后再议不迟。” 江听音怔了片刻,自嘲地扯唇一笑,“什么有事再议不迟……若事情紧急呢?若有事的是我呢?他还会不会这样说?” 衔青也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不语。 “他甚至只是听到她有一点动静,就毫不犹豫地进去找她了。”江听音眼眶微红,喃喃道,“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她认识他最早。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随着年岁渐长,他彻底展露出绝艳的才华,她对他的爱慕只增不减。有一次,她动了念头,试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靠近他,主动勾上他的脖颈,想把自己给他。 可是,他拒绝了。 她还记得那时,他神情淡漠,只说不急。 那时她还以为他是怕她太小,承受不了这事,想再让她长大些时日。 可之后,他竟和她更加疏离,甚至时常和她保持着距离,她连近他的身都做不到。 那日付家家宴,她前来时,佯装做噩梦醒来惶惶找他,当着一众人的面扑进他的怀里,就是在赌,他到底会不会在秦如眉面前推开他。 他没有推开她。 于是她自以为是地觉得,在他心中,秦如眉不过是个背叛他的女人,他恨她至深,永不可能再回头喜欢她。 她以为,她江宛永远是他的首选。 可是后来,她越来越觉得不对。 他发怒,孤僻,他种种的情绪变化,竟都是因为秦如眉。 他会因为秦如眉的疏离而生气。在秦如眉成亲的前几日,有一个晚上也下起暴雨,他走进雨里,沉默着,在瓢泼的雨中站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明,衔青才震然发现一身湿透的他。 若不是他底子好,这样被暴雨淋一个晚上,他必定病倒。 他身手极佳,爆发力、敏锐度皆是拔尖的好,秦如眉成亲的前一日,他召来暗卫陪他练武,整整三十个暗卫,一个接一个涌上,却没有一个能打败他。 最后,所有暗卫悉数倒下,再没一个起得来。 那时她担心坏了,冲过去拉住他,他却只喘着粗气,冷冷看了她一眼,让她回去。 他看过来的那一眼,有压抑了很久的,极深的恨和怒。 她知道。 那是对秦如眉的。 …… 衔青踯躅道:“江姑娘,您先回去吧,眼见着天色就要暗了,今日闷热,晚些时候怕又要下暴雨。” 江听音不语,望着已经被关上的门,片刻,扯起一个轻微的笑。 “阿昼有没有说过,不让我住在麟园?” 缚春腰 第34节 衔青愣了下,“侯爷没说过啊。” “好。”江听音弯起眼眸,低声道,“那给我安排一个客房吧,我不回去住,这几日我就住在这儿。” 衔青大惊失色。 江姑娘要住在麟园?可……从前侯爷虽然没说不许,却也从未让其他人住进过麟园。 江听音见他愣怔,不由自嘲道:“ 怎么,不可以吗?秦姑娘都可以住在他的屋子里,我认识他这么久,却连一间客房都不能有吗?” 衔青犹豫许久,朝屋子里看了一眼,终究点头道:“是,奴才这就给您安排房间。” 屋子里,付玉宵披衣走近床边。 拔步床里混乱不堪,床褥凌乱,女子薄被覆体,素丽白皙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薄薄红晕,发丝被汗水黏在颊边,叫人生出怜惜之意。 他走到床边坐下,“很热?是要沐浴,还是叫人打水给你擦洗?” 秦如眉浑浑噩噩间,感觉到他探到她额头的手,蹙了下眉,一把挥开他的手。 她也没什么力气,纤细的手羽毛般落下来,搭在床沿。 付玉宵垂眼看过去。 她的手纤秀小巧,指尖染了蔻丹,很好看。 只是此时,她手上却有血。 是他的。 他让她躺在他腿上,将她的手握进掌心查看,淡淡道,“指甲差点裂了。你就这么恨我?” 她却没回答,叫了句:“……阿昼?” 他听出她话中不对的情绪,眯了眸看她,却对上她冰冷的眼。 她轻声道:“付玉宵,看来不只有我知道你曾经叫沈昼。” 看来她听见方才江听音和他说的话了。 他一愣,竟笑起来,“你不高兴了?” “你和江听音的事情……是在认识我之前,还是就这两年?”她略显迷蒙的眼泛着冷,笑望着他,“说实话。” “我和她并无纠葛。” “你觉得我信吗?” “这几日还不够证明?”他低声道,“我第一个女人是你,在你之后,我这两年从没碰过女人,这几日我的表现……难道你觉得还不够满意?” 秦如眉僵了僵,想起什么,脸颊火烧火燎,不自在起来。 “混账……” 她羞耻异常,想要逃离他的桎梏,却被他牢牢掌控着。很快,在他的抚弄下,她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他似乎在此事有绝佳的天赋,这几日落在他手里,已经足够让他了解她的身体,只要他的手碰上她,无需如何,她就能被折磨到防线崩溃。 “放开我。”她忍不住道。 他却置若罔闻。 秦如眉心中腾起委屈,眼中慢慢晕染水光,“付玉宵,你不是恨我吗?” “是,”他淡淡应声,“我是恨你,可我还不想让你死。” 他说着,大手掰过她的脸,是一种掌控的意味,深沉的黑眸直直望进她眼里,微笑着:“秦如眉,你这辈子,即便死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她的唇瓣翕动了下,看着他。 她发现她忽然有些看不透他了。 与她缠绵时,他的动情分明不是假的,在某一些时刻,她甚至觉得他会愿意为她死去,可是矛盾的,他却又恨她入骨,掐住她的脖子,恨不得将她一点一点拆掉,连任何血肉骨头都要啃噬干净。 “你要囚/禁我,折磨我吗?” 他胸膛震动,笑道:“是。” 她颤抖起来,“可你不怕,我哪一天把你杀了……” “无所谓。” 他低声道:“反正我已经在你手上死过一次,不差第二次。秦如眉,你若敢,尽管来。” * 自从那日从归雁渡口回来,连着好几日,付玉宵都没有出现。 他似乎很忙。 但秦如眉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她隐约感觉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她不知道,也不想窥探。 麟园风景清幽,占地很广,是个极富裕的园子。 在这里住的时候,她有时会恍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却又觉时间漫长如同凌迟。 这段时间,她一直一个人,付玉宵给她指了个婢女伺候,是个闷葫芦,除了正经事,一句话都不说。 她觉得自己几乎被这个世间遗弃。 有时候,管家来给她送饭,她会和管家说上几句话,从管家那里,她听说了兆州最近的情况。 付家新娘子逃婚的事情,在整个兆州闹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件事,对她指指点点,说付二公子遇见她真是倒了大霉。 管家和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悄悄打量她的脸色,怕她勃然大怒。可她听了,只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笑笑,说,他们说得对。 付容愿摊上她,确实挺倒霉的。 管家被她的笑看得心惊胆战,询问她,她只摇头,礼貌地说,麻烦你了。 所有人都知道淮世侯的园子里藏了一个女人。 就是那个从他弟弟婚礼上逃婚的女人。 但没人敢说什么,顶多私底下唾骂几句,不敢真的上门挑衅。 毕竟淮世侯地位尊崇,在兆州举足轻重,更别说他与祁王交好。再加上淮世侯家世豪奢,兆州的产业,淮世侯名下占一半,只要他一句话,兆州的地都能震上一震。 只不过,当百姓们茶余饭后提起这个时,却说,两年前淮世侯的势力似乎也没这么广啊。 是了,两年前,付家只不过是兆州一个普通的小家族,靠着父辈传下来的淮世侯的名荫,才在英才荟萃的兆州有一方立足之地。 而且,由于父辈的私人恩怨,付家有一些仇人,从前经常来挑衅。但现在全都消失了。 付家平地起高楼,成了兆州第一世家。 秦如眉不知道自己在麟园待了多久,除了一个婢女,付玉宵轻易不让人靠近她,也不让她出门,她模糊了对时间的概念。 有的时候,她就握着自己那一个小小的、装着骨灰的荷包,坐在麟园的池塘边,一坐就是半天。 荷包是付容愿派人送来的。她和他成亲那日,并没有将这个荷包放在身上,后来她被付玉宵掳走,和付容愿在归雁渡口的那个酒楼见面时,她最后请他办了一件事。 把这个荷包送来。 之后付容愿果然派人把东西送到麟园,付玉宵没下令不让别人给她送东西,管家就没拦着,她顺利地拿到了荷包。 她把这个荷包和那个帕子一起,贴身收着。 这两样东西,变成了她唯一固执地要保护的物件。 再后来,时间变得很快,暑热渐弱,这个盛夏竟也要过去了。 快到立秋。 她又听说,付容愿似乎认识了一个姑娘,姓魏,是官宦世家的小姐,叫魏苏,她的父亲魏惕是当朝鸿胪寺丞,身份尊崇,她还有个哥哥叫魏百川,年轻有为,自国子监毕业后,官拜礼部侍郎。 于是人人又说,看来那个女人逃婚,是老天有眼,本就是不知哪里来的乡野村女,配不上付二公子,付二公子值得更好的女子。 秦如眉时常屏退婢女,自己一个人走到这片视野开阔的院子。 她不喜欢狭小的地方,她长于乡间,喜欢看山看水,看一切广阔的天地,这处院子是她最喜欢来的地方。 付玉宵这段时间,白日里很少出现,但固定每隔两三日的晚上他都会来找她,和她睡觉。每次他都像是发泄,力道很重,她也由着他胡来,只是在受不了的时候掉几滴眼泪,求他一下,他便会稍微心软些。 有时候他动情时,会不自觉按上她的小腹,似乎动了什么念头。她有些慌乱,说,你曾经答应过,不强迫我怀孩子。 他闻言,只淡淡道,那是沈昼说的,不是付玉宵说的。 不过他虽如此说,每次事后都会给她送药,她喝得反胃,忍不住恼怒瞪他,说,既然你有男人喝的药方子,你为什么自己不喝。 他却冷笑说,我当然有喝,不然以我们的次数,给你开的药方又是最温和的,你早就怀上了。 好吧。 原来有用的是他喝的药。 后来,在她第三次偷偷地把那个难喝的药倒掉的时候,那个婢女终于忍不住劝阻她。她蹙眉说,反正这药也没什么用,为什么一定要喝。 婢女只好将实情说了。 原来她喝的一直不是避子汤,而是滋补身体的药,而且,一药千金难求。 她当场呆立原地,那婢女还以为她知道了实情,这般为侯爷的贴心感动,没想到她却立刻把剩下一半的药捡回来喝掉,说,这药这么贵,可不能浪费了。 婢女见她那时竟现出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少女神态,不由看愣了神。 心中暗道,秦姑娘活泼的时候,原来这样明媚,这样吸引人的目光。 这一日,天气晴好,微风送来一丝秋凉。秦如眉自己一个人走到宽阔的院子里,席地坐下,抱着膝盖,仰头看头顶郁郁葱葱的大树。 没多久,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她以为是婢女,没有回头,只道:“如果在这里种一棵槐树,你觉得怎么样?只可惜有些晚了,槐花夏天开呢,现在都秋天了。我好久都没吃槐花饭了。” 身后的人似乎一愣,“秦姑娘,你若想种槐树……我去和侯爷说,侯爷会同意的。” 原来是衔青。 她转回头,对上衔青的目光,笑笑道:“你怎么来了?” 这段时间,衔青虽然比付玉宵来得勤,但基本上也都没怎么出现,不过衔青要是出现,估计就有事情发生了。 她不在乎地问道:“这次又是什么事,是付玉宵今日不来了?” “不是,”衔青似乎陷入踯躅,许久才道,“秦姑娘,付二公子要成亲了。” 秦如眉的动作顿住。 很久,她似才回过神,低声道:“是魏家那个小姐吗?” 缚春腰 第35节 “嗯,”衔青面露不忍,“侯爷让我来问你,要不要去参加魏姑娘的订亲酒宴。” 秦如眉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果然是他一惯的作风,专往人的痛处戳,她知道,他这人残忍得很,他要让付容愿彻底从她的世界剥离出去,让她无处可去,只能待在他身边。 不过,其实就算付容愿不会再娶,她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她没有家啊。 兴许,从前原本还有一个尚且能算是家的地方可以容身,但自从两年前那场变故之后,她就再没有家了。 秦如眉低头,从怀中拿出那个被悉心保护的荷包,注视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吧,人家新婚燕尔,就别给人家添堵了。” 衔青望着她的侧影,不自觉道:“是。” “你有空吗?”她看向他。 衔青愣住,“什么?” “陪我说说话吧,好几日都没人陪我没说话,我不想变成哑巴。”她笑着说完,转回头去,仰望着头顶大树的树冠。 “你忙吗?” 衔青回过神,低头道:“奴才……不忙。” 秦如眉拍拍身旁的土坡,“不嫌脏吧?不嫌脏的话就坐,如果你要和我保持距离,坐那儿也行。”她说着,轻轻笑道,“我出身一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脏惯了,你别嫌弃。” 他不嫌弃。 她哪脏了? 他跟在侯爷身边时常见她,知道她最爱干净,凡是她待着的地方,都一尘不染,整洁极了,和养尊处优的江姑娘比起来,她很明快,努力活着,热爱生活。 除了面对侯爷的时候,她显得有些不太明快。 衔青一愣,思索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迈步走到她身边坐下,拘谨地隔了一段距离,坐得笔直。 “你能给我说说付玉宵吗?” 衔青点头道:“秦姑娘是想听侯爷的故事,还是沈公子的故事?” 秦如眉怔住,不由松了手,朝他看去。 这不都是一个人吗? 怎么还能分开讲的,难道,一个人还会有两段人生吗? 衔青对上女子愣愣的目光,只觉得她一双眼睛纯然得如同稚子,纤尘不染,让人不敢亵渎,他心中一颤,狼狈地移开视线。 须臾,秦如眉的声音传来,“那就沈昼的吧。” “沈公子……”衔青斟酌着措辞,“他常年习武,箭术很好。” “这些我都知道。我想问,他到底有几个女人啊?” 衔青沉默片刻,“只有秦姑娘你一个。” “那江听音呢?” “江姑娘……侯爷视作朋友亲人,从未逾矩。” 亲人啊。 那好吧,换位思考一下,她好像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秦如眉唇边弯出一丝婉然的笑,闭上眼睛,恬静的面庞抬起,静静感受着空气中流动的风。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如果以后,他面临选择,放弃了我,应该也很正常。” 因为曾经她也这么做过。 那时候,她选择了槐米,却放弃了他。 衔青大震,“秦姑娘你说什么?” “别害怕,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她笑笑,从草地里拣了几根草几朵雏菊,开始动手编草环,随口道,“沈昼箭术好,我知道,你呢?你的箭术和沈昼比起来怎么样?” “奴才不敢和侯爷相比。” “那就是很好了?” “……” “你以前陪他习武练箭吗?” “是。” 空气安静了很久,直到秦如眉再次开口,声音轻柔。 “衔青。” 听闻她叫自己的名字,衔青浑身一震,看向她。 秦如眉眼中有透彻的悲伤,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你说沈昼常年习武……可你知不知道,付老夫人说,淮世侯自打娘胎里出来,便身子骨弱,从没习过武?” 第25章 一瞬间, 衔青哑口无言。 秦如眉笑笑,“好了,我只是说说, 你别放在心上。你就当我胡说好了,他的事情,我不想多管。” 衔青沉默。 她问道,“他今晚会来吗?” 衔青陷入踌躇, “侯爷这几日忙碌,恐怕……” 他欲言又止, 意思已然不言而明。 按照惯例,付玉宵今日是不来的。 可她却希望他来。 她有事和他说。 秦如眉握紧了手中草环,轻声道,“能不能劳烦你……同他说一声,今日我想见他。” 衔青陡然一愣。这么久以来,秦姑娘是头一次主动要见侯爷。他敛去心中异样, 点点头,随即起身告退离开。 今晚, 秦如眉沐浴完, 换了身云雾流华的褙子,坐在梳妆镜前绞头发。 婢女站在她身后,看了眼外面即将要落下的夕阳, 疑惑道,“姑娘今日为何这么早就沐浴。” 往日秦如眉一般都是等夜里掌了灯才进湢室沐浴,等头发差不多晾干, 夜深了, 侯爷才会回来就寝。 虽然一般洗了也是白洗,后半夜, 侯爷还会抱姑娘再洗一次。 秦如眉不答,歪了歪头,看着镜中安静得有些陌生的女子,在夕阳余晖照耀下,鹅蛋脸白皙秀美。 “你觉得我好看吗?” 婢女不敢抬头,“姑娘自是极美的。” 秦如眉没说什么,用篦子梳完头发,起身走到门边,在门槛旁坐下,拿起早上还没编完的草环继续编。 婢女跟过来,好奇道,“姑娘这是在编什么。” “草环。你知道有一个词叫结草衔环吗?”她想了想,“我这个人孑然一身,穷惯了,没什么东西能送得出手,也就能编些小玩意,有些东西揣在身上,之后若要送人,不至于什么都拿不出手,好吧……虽然这个也可能拿不太出手。” 她尴尬笑笑,继续编。 婢女见她单薄的身形坐在门槛边,好似下一刻就会随风散去,忍不住道,“姑娘,地上冷,进屋坐吧。” 她摇头,低着的侧脸带着执拗。 婢女知道秦姑娘不爱金银玉器,侯爷偶尔让人送来的首饰她一眼都没看过,怎么送来的,就怎么放着。 倒是对家里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很感兴趣,侯爷书房里一只纸雕幼虎就被她不小心摸掉了尾巴,那时候侯爷正好回来,看见她手里一根老虎尾巴,当即黑了脸,秦姑娘就只尴尬地笑,说还好这只老虎没毛,不然可能容易秃顶。 ——她胆子大,老虎头上拔毛这种事干得多了。 后来那天晚上,侯爷很晚才抱着秦姑娘出来,沐浴的时候,侯爷被她狠狠多踹了几脚。 …… 身体猝然一轻,秦如眉惊呼一声,额头撞入男人结实冷硬的胸膛。 抬起头,却望见男人冰冷讥讽的神情,“穿这么单薄,坐在地上吹风?秦如眉,看来你对你自己的身体很有信心。” 婢女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 她愣了片刻,轻声道,“付玉宵……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呢。” 这段时间,付玉宵当日若会来,都有人提前通知她,今日早上她求衔青转告付玉宵,希望他今日来,可到傍晚的时候都没有人来通知她,她还以为今晚他不会来了。 付玉宵抱着她迈进门,他虽没有说话,冷硬的神色却在听出她话里惊喜时,缓和了许多。 秦如眉蜷曲的睫微敛,忽然吃吃笑起来,“这是不是说明在你心里,我还是比江听音重要的?” 付玉宵皱眉,对上怀中女子平静不起波澜的眼睛——她分明在笑,眉眼弧度婉丽,眼里却没有情绪。 他心中渐沉,握着她的手猛地重了,“你什么意思。” “江听音这段时间不是也住在麟园吗?前几日她来找我,说她日日都能见到你,问我……有没有话要和你说,她可以替我转达。” 这是变相在和她说,她可以日日见到付玉宵,她却不可以。虽然当时江听音神态平静,仿佛只是告诉她这件事,她却从中听出了她的自得。 付玉宵沉眸不语,片刻后道,“我有事务上的事情,需要她在场。” 这句话是在解释,为何江听音日日能见到他。 顿了顿,他看了她一眼,特地补充:“不止我和她,还有很多人也在。” 她却不屑,轻哼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要是你日日和她单独待着,来我这儿却换了副说辞,我也不知道。” 付玉宵见她油盐不进,怒了,“秦如眉。” 她只感觉他握着自己的力道猛地加重,忍不住惊呼,“干什么,很痛啊。” 他漆黑如墨的眼紧紧攫着她,冷笑道,“是吗?我还以为你从不知道痛是什么感觉。” 缚春腰 第36节 他就是要让她痛,这样她才会记住他。 她蹙眉道,“沈昼,你这个疯子。” “嗯。” 她在骂他,他却应得平静,仿佛这只是一句夸赞。 她不爱点灯,屋里一向是暗的,唯一那一盏莲花座瓷灯,她也没点。 昏暗中,他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帷帐被他扯下,他将她压进被褥。 忽而嗅到她身上的木樨香,“你今日特地熏香了?” 从前她身上虽有香味,却很淡,丝丝缕缕勾缠在鼻尖,甜丝丝的,今日却很浓烈。 她却宛然一笑,勾着他的脖颈,“那你觉得江听音身上的味道好闻,还是我身上的味道好闻?” 前几日江听音来的时候,她闻到她衣裳也染了香,不过不是乡野生长的木樨香,而是清幽淡雅的晚香玉。 他听出她的挑衅,呼吸一顿,语调染了愠怒,“秦如眉,你故意的?” 他又没碰过江听音,他怎么知道江听音身上什么味道。她今日有些不对劲,似乎一直在用江听音刺他。 “你回答我呀。” 他撞入她弯弯含笑的眼,忍不住屏住呼吸。她的眼睛仿佛汪了一湖春水,冷漠的时候拒人千里之外,妩媚时眼角眉梢的风情却宛如勾魂弯刀,足能收缴人的性命。 他竟如同一个面对爱人青涩至极的毛头小子,沉重了呼吸。 那种勾缠在鼻尖的香味,愈发浓烈,他再压抑不住,俯身想要亲吻她。 却没想到她毫不留情,一巴掌把他推开,“不说就不许亲我。” 他僵在原地,看着她嫣然含笑的模样,一瞬间竟舍不得移开视线,紧紧看着她。下腹硬生生憋了一团火,他按捺着,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理智。 终于,濒临防线崩塌的前一刻,他低哑着声道,“我不知道她身上什么味道,我只喜欢你。” 话才落下,他扯开她的手,倾身而下,彻底攫取她的呼吸。 秦如眉蜷缩在他的怀里,忍着他的粗暴,脖颈香汗淋漓。 “沈昼……”她道。 他含糊地应,呼吸沉重。 “我想出门。” 听见她轻轻的声音,他的动作遽然停顿,情浓到混乱的神智逐渐回归,看向了她。 他眼底神色被冷漠取代。 “你要见付容愿?” 她蹙眉,敛了眸遮去心中所想,“不是,我只是想出门,太闷了。”又埋怨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关了我多久?” 她嗔恼的神态,绵软娇柔的模样,竟和从前一模一样。 付玉宵此刻竟舍不得将视线移开分毫,定定注视着她。 “好,我答应你。” 片刻,他抚上她的脸,“但你必须先和我去付家,参加付容愿和魏苏的订亲宴。” 秦如眉身体一僵,看着他了然嘲讽的神色,浑身血液一凉,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须臾,她用力别开头,低声道,“我已经和容愿没关系了。”他何苦还要让她亲眼看付容愿定亲。 他这人太狠。 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将所有退路封死,不给自己,也不给他人留余地。 “你去吗?” 他微笑着,却无声逼迫着她,不让她躲避视线。 她咬牙,“去。” 不然她还能怎么办,只有答应他的要求,她才能出门。 秦如眉心中恼恨,却又想起什么,纤细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无害地笑起来,“那我到时候要是看着他们恩爱,难受得哭了,你可别生气。” 似没想到她反将一军,付玉宵神色陡然沉下,捏住她的脸,“你敢。” “是你要带我去的,若我哭了,你也不能怪我。” 他盯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呼吸沉重了些,但很快却又消弭于无形。 没关系。 她若要哭,那便让她哭,他要她亲眼看见付容愿成亲,让她真真切切知道,她除了留在他的身边,无处可去。 他心中却涌起滔天的愤怒,许是因为她方才的话。 动作不由猛了。 秦如眉吃痛,抬手就要挠他,他却比她更快握住她的手,看见她纤细指尖有细密的伤痕,“怎么回事。” 这段时间他什么都没让她做,就养着她,她也被他养得莹润饱满,手上薄茧子也淡了,没想到她自己还会想方设法弄伤自己。 秦如眉声音里还有迷蒙的娇媚,语气却淡漠,“编草环编的。” 他冷笑,“编草环?编来做什么,我又不是养不起你,需要你做这些活卖了换钱。” 她抽回手,“因为我闲着没事做,可以吗?你整日关着我,难道还不让我做点玩意?” “牙尖嘴利。” 他的手在她的后腰,不轻不重地揉按,“麟园有藏室,你可以去那里挑东西。” 麟园有一间专门放置各种珍稀玩意的暗室,里面都是这两年各种官员阿谀讨好淮世侯送的宝贝,有的精巧绝伦,有的价值连城,还有的市面上压根未流通,说是稀世珍宝也不为过。 她被他按得浑身颤抖,被迫迎合他。却极力扯出一丝清明,赌气似的摇头,“不要。” 她才不喜欢那些。 他沉了语气,缓缓道,“那你要什么?” 她到底要什么? 到底要他怎样做,她才能安安份份留在他身边,不会整日想一出是一出。 这段时间,他虽看似隔两三日才会来同她共寝,可实际上,他日日都来,除去和她共寝的日子,其他时候他都挑夜深的时候来,那时她已然睡熟了,他便只站在门外看她,近乎偏执的。 他没说出口,可其实他想她想得发疯。 可是他又不想表示出自己对她的在意,也卑劣地想要让她对自己若即若离,所以,他刻意每隔几日才来见她。 每次见她,是对他的奖赏。每次离开麟园,对上那些满腹阴谋诡计,张口闭口谎话的官员,他心底都忍不住厌恶,却只能维持着客气,和那些人打交道。 这十几年来,他已经培植起自己的势力,但那还不够……要想扳倒太子,他必须沉下心,一步一步筹谋。 只有这样,日后,当他真正站到阳光下,正面对峙太子的时候,才会多一些得胜的把握。 他曾经被击败过一次。 因为他那时还很小,力量薄弱。但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辱的孩子。 终有一日,他要拿回一切属于他的东西。 包括她。 既然他活着回来,找到了她,那他就再也不可能放开她,他要把她绑在身边,即便百年以后她死去,他也必定要让她和他同葬坟寝。 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他也成了这世间一缕魂,也必定要穷尽一切将她找到,再把她牢牢锁在他身边。任何敢觊觎她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 耳边,女子似有些力竭地喘/息,声音迷蒙似春水。 “我想要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却没有回答,吃吃笑起来,“我不告诉你。” 他望见她陡然狡黠的笑,愤怒的同时,心脏没来由一颤,定定看她许久。想要独占这一刻的美好,可却又想到——她这般娇媚的模样,不止他看见过,兴许从前还有别的男人见过。别的男人也许也曾与她这般亲近…… 念及此,他心中悄然滋生的妒忌、愤怒、还有见不得光的阴戾,便再也无法控制,愈发狠了力道,在她的哭吟声中,同她一起呼吸交缠。 * 付家二公子六月初办婚礼,七月初却又订亲,这种事情传开,本该人人唾弃,可兆州百姓却都喜笑颜开,因为这次付家阔绰地包下酒楼,准备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来吃席的人无需送礼,无需给份子钱,只要人到场,情就算到了,就能进来吃酒。 还有一个原因——魏家的风评极好。 魏氏是个很奇怪的家族,家主魏惕此人,年少时孤身上京,没有家族倚靠,竟顺风顺水一路做到鸿胪寺丞,此后平步青云。 有传闻,魏惕此人来自陪都平栾,而当年开国大将军魏岱年老后,隐退之地正是平栾,魏惕又与魏岱大将军同姓,有人便猜测,魏惕兴许是开国将军魏岱之子。 魏惕在京城、平栾、兆州三处各有府邸,但兆州地理偏南,气候风水养人,魏惕便将一儿一女养在兆州。 他的女儿魏苏,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姐。 这么来说,魏家和付家门当户对。 今日天凉,秦如眉走出麟园,只觉迎面的风沁人。 她朝四周看去,竟看愣了。她是第一次看见麟园之外的模样,青山碧水,风景秀丽,她原还纳闷,为何麟园如此清静,原来地址位置在郊外。 付玉宵的马车在不远处,她正要迈步过去,忽而,一道身影竟跌跌撞撞跑到她面前,二话不说扑通跪下。 她看清面前的人,愣住,“禾谷……” 禾谷仰头看着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姑娘,我终于见到您了。” “起来说话,是付玉宵让你来的吗?”她抿唇,终于又道,“这段时间,你在付家……还好吗?” 还好吗? 也许她问的不仅是禾谷,还有付家的其他人。 禾谷跪行到她身前,抖着手,轻拉住她的褙子,痛哭起来,“好,都好,老夫人身子康健,二公子……也好。姑娘,那日禾谷做错了事,闯了大祸……禾谷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 有很多话想说。 但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 缚春腰 第37节 秦如眉轻声道,“起来。” 禾谷被她搀起,抹了把眼泪,“姑娘,侯爷让我回来伺候您,以后禾谷都跟着您,不走了。” 秦如眉愣住。 付玉宵居然让禾谷回她身边? 她心绪复杂,朝远处望了眼,衔青站在马车旁,注视着她。 她看不见付玉宵。 禾谷心疼地取出面纱给她戴上,“姑娘,今日您要去二公子的……人多口杂,这个戴上为好。”是保护其他人,也是保护她自己。 毕竟,她和付容愿大婚当日曾摘下盖头,很多人都见过她的容貌。 一个逃婚的新娘子,本就不该再回来。 她却要去人家的定亲宴上,给人家添堵。 秦如眉面纱下的面庞浮出自嘲一笑,道,“好。” 不知多了多久,当喧闹的人声涌入耳畔,秦如眉被付玉宵搂腰揽进怀里。 她轻纱覆面,衣着明艳却不落俗,在外人看来,只是付玉宵一个不知名的妾室。 在门口迎客的袁叔却认得她,看见她,袁叔苍老的眼睛瞪大,却在接触到付玉宵一扫而来的目光时一震,忙低头道:“侯、侯爷,姑娘请进。” 秦如眉闭了闭眼睛,别开头,面纱有一点濡湿。 进了门,身后男人的嗓音隔着胸膛传来,“还没见到人,这就难过了?” 他讥嘲,“那更难过的还在后头。” 她不理他。 厅堂里围了很多人,热闹非凡,走到天井时,隔着遥遥一段距离,在熟悉的厅堂中,秦如眉终于看见了付容愿。 他依旧一身青衫落拓不羁,谈笑间温文尔雅,应对众人恭维,适当回以微笑。他身边却站着一个姑娘,秀外慧中,端庄大方,只是此时,她被众人打趣得脸颊微红,直往付容愿身后躲。 “淮世侯来了。”不知道谁说了句。 厅堂里的声音顷刻消弭,大家止了话头,朝他们看来。 付容愿隐约感觉到什么,身子一僵,动作缓慢地转头,朝他们看来。 他看见付玉宵时,微微愣了下,下一刻,望见他怀中的人,他眸光一震,笑容竟顷刻间消失无影。沉默下来。 “大哥……”他几乎艰难地找回自己声音。 付玉宵颔首,微微一笑,“新婚美满。” 付容愿怔怔望着他怀中的女人,张口,“……多谢大哥。” 付玉宵只觉得怀里的身体,在付容愿声音响起那一刻,紊乱了。他心中愈发不悦,隔着衣裳紧握住她的腰,把她牢牢掌控在怀里。很快,察觉他的愠怒,怀里那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轻轻颤抖着。 人群中,有部分人认出了秦如眉,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指着她—— 这不是失踪了的那个新娘子吗?怎么现在竟回来了,还出现在了付二公子的定亲宴上……而且,看她依偎在淮世侯怀中,难道竟……她竟和淮世侯…… 有人震惊地想要说话,却被身边的人压低声音提醒,“不要命了你,那可是淮世侯,上赶着去送死吗?” 那人一噎,想到利害关系,闭嘴了。 可方才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周围一圈的人都能听见。 知情的人神色憋着,不知情的人一头雾水——今日两家定亲,不止付家的亲朋好友,就连魏家也来了很多人,魏家只知道付家失踪了一个新娘子,却不知新娘子长什么模样。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魏苏是女子,即便没见过秦如眉,也能敏锐地氛围中察觉不对,她看了看自己的准夫君付容愿,最后,看向淮世侯怀里的那道身影。 是个很美的姑娘,腰肢袅娜,身段纤柔,即便面纱半掩,也能看出姿容不俗,连她都忍不住目光多停留了几分。 魏苏黯然回神,轻拉了拉付容愿的衣袖,“容愿……怎么了。” 付容愿一愣,匆匆道,“没事。” 魏苏姣好的面庞,带着小女儿娇态,“她是谁呀?” 众人视线汇聚过来,有尴尬的,有茫然不解的,唯独付容愿僵硬了身体站着,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付老太太和蔼道,“大家远道而来,参加我们和魏家的定亲宴,我们付家蓬荜生辉,红萍,请大家落座开席,没得怠慢了各位贵客。” 祈王也笑呵呵道,“听说今日魏小姐带来的厨子非比寻常,在平栾时,这位厨子便只供魏家膳食,一菜千金难求,今日沾了容愿的光,本王可要好好品尝。” 众人笑语起来,气氛重归和乐,被婢女领着移步前厅,陆续入席。 很快,人便几乎走光了,就连付老太太都被李嬷搀着去了前厅,却还有几个人留下。 祈王余光扫过,见身边的江听音一动不动站着,许久缓缓皱眉,“听音。” 江听音置若罔闻。 祈王不由沉了声音,“听音,你从不闹脾气,最近怎么如此任性。” 江听音喃喃道,“铭川,他变了。” 祈王盯着她的侧脸,冷声,“就算他没变,以我们的身份,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江听音却摇头道,“不,你知道他说过什么吗,他曾经对秦如眉说,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祈王眯眸,“那不是以前的事情了吗?” “是。是以前的事情,可我曾以为他经历了那件事情后,会彻底和秦如眉断绝关系,但他没有,你知道吗?现在只要秦如眉一点动静,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会毫不犹豫放下手中的事情去见她!”江听音笑着,目光却悲伤。 祈王没说什么,须臾,皱眉道,“秦姑娘对他来说,意义不同。毕竟她救了他,陪他度过了最难捱的那段时日。” 江听音拔高了声音,反问道,“难道我就没有陪他度过难捱的日子吗?从前他受人欺凌,那些人,不都是我赶跑的吗?他受伤快死的时候,难道不是我悄悄让太医给他医治的吗?” 祈王微微一笑,道,“是,你是曾帮过他。可你是自愿的吗?若非娘娘示意,让你救他,关照他,你还会做这些吗?” 当年她虽年幼,身份却尊贵。 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小姑娘,真的会对那个偏执孤僻的孩子伸出援手吗? 江听音噎住,美目闪烁了下,说不出话来。下一刻,她对上祈王了然洞明的眼神,仿佛被戳破了心思,忍不住咬牙,含泪道,“无论如何,当年是我救了他!他不能忘恩负义,他永远不能抛下我!” 祈王淡淡道,“玉宵已经对你很宽容了。” 那个人已经退让了。 不然就不会在她曾经试图投靠过太子之后,依旧接受她的说辞,留她在他的阵营。 江听音宛如凋谢的花,摇头退后一步,轻声道,“我要的不是他的宽容。” 说完,她再不停留,转身离开了。 祈王皱眉,直觉有些不对,却说不清心中奇怪的感觉。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前去入席吃酒,就剩闻宗跟在他身后。 祈王转头问闻宗,“你懂不懂女人?” 闻宗呆愣摇头。 “我也不懂。”他又道,“你觉得秦姑娘喜欢容愿还是玉宵?” 闻宗表情扭曲了片刻,道,“奴才不知道,可能……秦姑娘博爱。” 闻宗脑袋多了一巴掌。 * 金秋送爽,订亲宴席摆在庭院里。 宾客三三两两坐在桌边,看着场中正中最受瞩目的两个人,嬉笑着起哄,“付二公子快给魏小姐戴簪子!” “快快,快戴上。” “魏小姐别害羞……” 只见众人热切目光所至之处,魏苏一身栀子花蜀锦裙,迎风而立,娇容含羞,低头不语。 付容愿却有些僵硬,他手里握着婢女递来的一支金凤钗,迟迟没动。 兆州订亲有个风俗,男女订亲宴上,男方需得在众人面前给女方戴上金凤钗,女方则给男方一个贴身之物,算是交换信物,定了盟誓。 当初,秦如眉和他没有办订亲宴。 因为那时他正忙着帮她疏通户籍之事,再加上订亲宴需得两方家人到场,秦如眉做不到。她说不介意,他便没办,不过东西是交换了。 那支金凤钗如今还在他屋子里,她被掳走时,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可是,她除却之后让他送回那个小荷包之外,再没向他要过其他东西。 她什么都不要,他便也明白,他们没可能了。 付容愿艰涩地咽了咽嗓,将崭新的金凤钗给魏苏戴上。 当他的手放下时,伴随着魏苏愈发娇羞的红晕,周围响起热烈的叫好声。 另一边。 付玉宵收紧了手,冷笑道,“怎么了,伤心了?” 秦如眉坐在他怀里,被他握得痛了,忍不住恼道,“松手。” 他似乎总喜欢把手放在她腰上,隔着衣裳摩挲她的腰,他的手宽大,覆在她腰上时总是牢牢掌控住她,让她动弹不得。隔着轻薄的衣裳,那种灼热,粗粝,让她禁不住发抖。 他无动于衷,“回答我的问题。” 她不理会,去掰他的手,“放手……” 他不语。她终是示弱,一字一顿咬唇道,“对,我伤心,我伤心坏了!可以吗?容愿定亲,我这一辈子都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了,你满意了吗?” 他不就是想看她难受吗。 这样可以了吗? 本以为她这样说完,付玉宵会松了对她的钳制,却没想到力道反而更重,似刹那间携了千钧怒气。 周围似乎安静下来,气氛不大对劲。她身子一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些怔然地抬头,朝四周看去。 原是她方才忘记了身处何处,忘记压低声音,就这样说了出来。 不少人都听到了。 秦如眉身子僵硬,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付玉宵的脸色——她这般坐着,已然感受到了他的煞气。 祈王刚好走到他们这一桌,正要撩袍落座,闻言一愣,咳了声道,“玉宵身边新来的这位娘子,倒是懂得夫妻间的乐趣,打情骂俏,羡煞旁人。” 祈王带头打圆场,其他人即便有话也不敢说了,装作没听见。 缚春腰 第38节 须臾,付玉宵攥着她,极寒的笑声震响在她耳边。 “怎么不说了,嗯?我没听清楚。要不要再说一遍?” 她咬着唇,心中懊恼。 又朝不远处看了眼,万幸付容愿和魏苏不在附近,否则当真闯祸。 付玉宵本便怒极,又见她往付容愿那边看,一瞬间,竟再也无法遏制内心盛怒。可他越生气,反而越笑起来,握着她的脸,低声道,“要不要去付容愿面前说?让他仔细听听?” 她对上男人含怒的眼。 他太可怕,有一刻她几乎觉得他会让她生不如死。他的眼睛深邃如渊,仿佛只要多看一会儿便会被迫跌入寒潭,再无翻身余地。 她心头畏惧一晃而过,却攥着手,弯出一个笑,“好啊。” 衔青在后面看得心惊胆战,让她别说了,“秦姑娘。” 付玉宵已然微笑道,“把付容愿叫过来。” 他虽是对衔青说,却看着秦如眉。 她终于蹙眉,“不要……” 他生什么气,他不是不喜欢她吗?何苦在乎她说什么?难道是因为她的声音太大惊扰到了别人,他觉得丢脸? 然而,她的话,盛怒中的付玉宵听不进去。眼看着衔青沉默了片刻,离开去找付容愿,她终于急了,一瞬间也顾不上礼义廉耻,跪坐在他怀里,急急捧住他的脸,“付玉宵!” 他盯着她,眯眸,不语。 “把衔青叫回来。”她看着他,美目里尽是无措,如同惊慌的鹿。 付玉宵却依旧无动于衷。 他来真的? 见衔青的身影就要远去,她终于再忍不了焦急。这一刻,身体胜过理智,她的手轻颤着贴上了他。无人觉察处,用身体轻轻蹭了蹭他那处。 她的声音低柔,带着无法遏制的战栗,轻轻的,胆怯又矛盾的大胆。 “让衔青回来,” “今晚、今晚要我……要我怎么做……你说了算。” 她终究还是羞耻,没能说出那几个直白露骨的字。 他攫着她的面庞,慢慢深暗目光,却一字一顿道,“秦如眉,你是觉得这个条件,我会动心?” 他在冷笑。 他丝毫没有动容吗? 秦如眉蹙眉,不知他今日为何冷冰冰的毫无反应,可情况紧急,再不说动他,衔青便当真把付容愿叫回来。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忍着脸颊滚烫,她轻轻隔着衣裳摸索着他,握住他那处。 “不够吗?” 他攥住她的手,“秦如眉,你别找死。” 第26章 她粉颊飞红, 有些害怕,却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环绕上他的脖颈, “那这样,可以了吗?” 他同意了吗? 付玉宵敛眸,“叫衔青回来。” 有人应声,领命去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紧张过后,神智慢慢回归, 原抛却了的羞耻感便逐渐涌上,她脸颊有些烧热,又见她此刻与付玉宵姿态暧昧,想从他身上下来。 可身子才一动,已然叫男人拦住。 他低声道,干什么。” 她难为情道, “……让我下去。” 付玉宵淡淡道,“方才不是还勾我吗, 你的胆色哪里去了?” 见她眉蹙得愈深, 耳朵红得滴血,竟已窘迫至极,他才大发慈悲, 稍微松了对她的压迫。 “还记得你说的话?可别忘了。” 秦如眉现在倒要感谢他没有挑显眼的地方落座,而是寻了个清静地方,四周虽也有人, 但好在不多。 她移开头, 似是羞耻异常,小声嗫嚅道, “……记得。” 殊不知,她此刻欲说还休,神态娇怯,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极勾人遐思绮念的风情,付玉宵盯着她,一时竟无法控制地勾起一些回忆—— 这几日夜间在帷帐中她低而柔的哭吟,难受时勾缠上他的手臂,还有系着银铃愈发显得精致白皙的足踝,勾在他腰上时一声一声引人沦陷的铃铛晃动声…… 她也没做什么。 可此刻他竟又乱了。 耳边,她羞恼着急的声音传来,“付玉宵,这么多人看着,你放我下去……” 他们虽在角落位置,可周围到底有人,她已经不知道感受到多少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方才他不是同意让她下去了么,现在怎么又不松手了。她的腰好痛。 付玉宵眼都不抬,淡淡道,“无妨,他们不敢说什么。” 他语气随意,又让她坐在他怀里,大手隔着衣裳揉按她的小腹,不轻不重的。 “昨晚你说这里疼?” 男人的手宽阔炽热,按着她的小腹,竟一瞬间让她的身子流窜过酥麻,许是这段时日亲密过多,她的身体早已熟稔他的爱抚,无需他如何做,只要他的手触碰到她,略略揉按几下,她竟便有那种感觉,软了半边身子,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这种感觉让她羞耻。 “放手,付玉宵……”她难为情地咬唇。 “不疼了?”他若有所思道,“为何这里疼,是我昨晚伤着你了?可我记得你很舒服。” “你……闭嘴!” 不防他竟如此直白露骨,她脑中轰的一声,彻底乱了,羞恼又恨怒地去捂他的嘴。 他被她捂住嘴,也不动,俊朗如星的眉眼蕴着薄笑,偏生一身矜贵之气,深深注视着她,眼眸墨色浓得像是要流淌出来,她被他这样看着,一瞬竟看得愣了。 “满意你的情夫吗,秦如眉?” 他低声道。 情夫。 他竟这样说他自己? 她心头一撞,刹那间竟有些懵然,别开头,许是心底不愿见他如此得意,低声和他唱反调,“不满意。” “哦?那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她听懂他话中深意,脑中又是轰鸣一声,脸颊红了,贝齿挤出几个字,“不要脸……” 付玉宵却低笑道,“我哪里不要脸了?” 他故意的。 故意不知她难为情在何处,偏要看她此番羞恼情态。 可她怎听不出来他话中一语双关。这几日他来见她的次数比之前频繁不少,她落在他手里,已被他掌控着不知死去活来几次,每每夜里都无力起来,都只能让他抱着去沐浴。 可这人混账,说着是替她沐浴,可到最后,她又得在浴桶里哭一回。等终于被他从凉透了的水中抱起,她已在他怀里哭累得睡过去。 已至于每每见着他,她都害怕。 可如今他还觉得不够? 秦如眉愈发怕了,蹙眉道,“混账……你找别的女人去,别来找我。” 他眯眸,低声道,“可我就想和你做这种事情。” 说着,大手揉按她小腹的力道不由得烫了,低低的声音带着喑哑,透着几分欲求不满,“一会儿回去……可以吗?” 她一惊,小脸白了几分,慌乱道,“你早上不是……” 他不答,明知故问,“我早上怎么了?” 秦如眉烧着脸颊,知道他吃软不吃硬,犹豫片刻,小手轻轻拉上他的衣袖,娇声哀求,“不、不行,我疼。” 他不语。 但她熟知他的性子,知道他已经被说动了些,遂又赶紧补了句,“等我好了,我就……” 话音弱了,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咬着唇,感觉自己如被置在火上炙烤,脸烫得厉害。 若不是有面纱遮挡,想必她的脸已经通红。 察觉她的踯躅,男人低低的语气微扬,“就怎样?” 她小声,避开他熟悉,“明知故问。” 殊不知她此刻娇嗔模样悉数落入他眼中,美人桃腮杏眼,腰肢袅娜,似春水动人,这样欲说还休讨好他,付玉宵看着,一瞬间只觉所思所念竟已成真,气息沉重,握着她的力道不由深了。 不远处,原本玩乐笑闹的宾客皆已入席落座,付容愿和魏苏也被牵引着坐在了主桌。 秦如眉朝那儿望去一眼,心头微黯,敛去眼中神色,拉了拉男人的衣袖,“我想下去。” 她方才一直被他抱在怀里,他不让她下去,她脚都碰不着地面。 付玉宵淡淡道,“做什么。” 她低声道,“我去换件衣裳。” 他闻言看向她,见她脸颊难为情地飞上薄红,登时明白过来,心中又是一荡。他心中了然,却恶劣地刻意道,“好好的换什么衣裳,这件就很好看。” “你……”她切齿道,“放我下去。” 他心中却有隐隐约约的惊喜。她的身体已经接受了他,对他极为熟悉,会在他的触碰下动情,她是喜欢他的,终有一日,她会沉溺进他日复一日的纠缠中,再离不开他。 心中虽如此想,男人到底没说什么,松了钳制,“早些回来。” 她急急下去,脱离他的怀抱,却在站到地面时腿脚一软,差些跪下去,好在旁边禾谷速度快,及时搀扶住了她。 缚春腰 第39节 身后,付玉宵正看着她,视线中含笑的了然……秦如眉咬着唇,脸颊滚烫,也不敢回头,扶着禾谷的手匆匆离开。 客房里,禾谷替秦如眉系上衣带。 来时,秦如眉并未带多余的衣物,这件青岚水雁织云裙还是方才禾谷去找禾年帮忙,进去秦如眉从前的屋子,取回来的。 秦如眉其实不爱穿青色,但看见这件衣裙却莫名觉得喜欢,付容愿那时给她置办了不少崭新衣裙回来,织染花样皆是最好,她却唯独留了这件最素的,其余都让付容愿退回去了。 从前付容愿还笑着让她常穿这件,因他衣裳大多是青色,便也希望她和他穿一样的颜色。 如今旧衣尚在,人与事却恍如隔世。 秦如眉抿唇,旁边,禾谷看了眼旁边的衣裳,咳了声道,“姑娘,这衣裳带回去洗么。” 她闻言望去,触及上面痕迹,脸颊滚烫,“拿出去丢了吧。” 还带回去洗什么。 叫人知道她被付玉宵揉了揉小腹,便动了情么。夏秋衣裳轻薄,若是再叫付玉宵作弄下去,恐怕那痕迹愈发明显。好在……付玉宵终是放过了她。 禾谷瞪眼,“姑娘,这衣裳可……”侯爷出手买的衣裳皆是出自兆州最知名的织造署,件件价值不菲,难道就这样扔了? 秦如眉似也有些心疼,可念头一转,果断咬唇道,“丢了,反正花的是他的银子。” 他这样磋磨她,她巴不得他多出些血。 出了客房,禾谷见她思绪不定,催促她,“姑娘,咱们现在回席上去吗?侯爷应当等您等得急了。” 她正想点头,却又步伐一顿。 视线扫过四周,心中竟萌生一个念头,不由问:“付玉宵有派人跟着我吗?” 禾谷摇头,“侯爷知道您是去换衣,没让任何人跟着。” 秦如眉犹豫道,“禾谷,我想出去走走。” 禾谷一惊,“姑娘,若是侯爷发现……” “江听音陪着他呢,他顾不上我,再说,除却那事情……其余时间,他应当不想见到我。”秦如眉低声道。毕竟他面对她时总是含怒,像是要将她撕碎。 他这样恨她,要报复她,应当巴不得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禾谷张口,似想说什么,到底憋了回去,“好吧姑娘。” 秦如眉看向四周,“我知道哪里有暗门。” 因为能出去走走透口气,看到门外熙熙攘攘的繁华世间,她忍不住连说话声音都染上喜悦与兴奋。 禾谷有多久没见到她这般开心,鼻子一酸,忙不迭点头,“姑娘,我们这就出去。” 秦如眉最熟悉付家宅院,不仅是刚开始她做丫鬟时跑前跑后,熟络了付家宅院的构造,就是后来付容愿与她在一起,也带着她认遍了付家宅院所有的暗门,还将钥匙交给她。 彼时他说,阿眉,这些暗门你都知道了,以后就不用担心我厮混,若哪日我迟迟没回来,你就去暗门堵我。 秦如眉回神。此刻天朗气清,她站在这间僻静的客房外,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依稀听见了宾客喧嚣的笑闹,还有推杯换盏之声。 嗯,差些忘了,容愿定亲了。 禾谷取来钥匙,带着秦如眉,从后院一间暗门离开了。 身后的门渐渐关上,望着面前人来人往的街道,秦如眉轻舒了口气,抿唇一笑,“禾谷,你说如果我跑了,付玉宵会不会气死。”好不容易抓到的仇人,本要留在身边好好折磨解气,仇人却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消失不见。恐怕他知道了,又要多怒几分。 禾谷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吓到,“姑娘,你不会真的……” “我开玩笑的。”秦如眉笑着摇头,“我也没地方可去。” 她能去哪儿呢? 她没有家可回,从前她以为付容愿会成为她可以依靠的港湾,可现在这个港湾散了,仔细想想,现在的她除了留在付玉宵身边,竟已无处可去。 禾谷欲言又止,“姑娘,您别这样,侯爷他对您还是……” 还是很好的。 不然侯爷不会在手上事务如此繁重时,却还惦记着把她带回姑娘身边,就因为她伺候姑娘最久,知道姑娘的喜好,懂得逗她开心……也不会一边怒恨着姑娘,一边却又想尽办法照顾她的身体。这段时间,姑娘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滋补的药膳, 禾谷心中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侯爷没那么恨姑娘。 至少没有表面上那么恨。 秦如眉却似不想听这些,摇头道,“我们走吧。” 禾谷只好黯然咽下到嘴边的话,跟着秦如眉走上大街。 盛夏过后,秋意渐凉,不知不觉竟已七月了。七夕乞巧临近,兆州大大小小的街道都筹备起来,准备迎接一年一度的男女盛会佳节。 此刻已是晌午,摊贩沿街叫卖,客栈酒楼门外扎起缯布,随风摆动,一片锦绣流彩。 秦如眉带着禾谷穿行在人群中,她兴致很高,始终抿着笑,看人表演猴呈百戏,鱼跳刀门,眼里流淌着欢喜。 禾谷见她开心,不由觉得这趟出门值了。 秦如眉貌美,虽轻纱遮面,仍吸引不少目光,又自己一人带着婢女,像哪户人家出门游玩的小姐,便有人动了念头,想来结交,不过都被禾谷骂走了。 秦如眉见禾谷气势汹汹,忍不住笑。禾谷问,“姑娘,你笑什么。” “有人护着我,我开心。” 禾谷心中酸涩,“以后我都护着姑娘。” 秦如眉只笑笑,不说话。 禾谷的真心她能感受到,可有谁能永远护着另外一个人呢? 当两个人站到对立面,要有多少爱和信任,才能无条件相信对方? 不知不觉穿行人群,秦如眉与禾谷走到一处热闹之地,只见此处灯山高矗,彩门戏珠,分明是白天,却流淌着万重华光。彩门下设有一方桌案,不少人围聚在旁,交头接耳。 看那桌案上的东西,好像是丝绸刺绣之物。 一个绒髻丫头守在桌案前,被一群人吵得直揉耳朵,看见她,绒髻丫头眼前一亮,招呼道,“这位姐姐,可会刺绣?过来试试。” 秦如眉抿唇犹豫,禾谷一脸希冀劝说道,“姑娘,去试试吧。”她知道,姑娘的手艺可比兆州的织造署要好,而且姑娘会的一些花样,兆州的绣娘甚至绣不出来。 那是一种什么绣法,禾谷不知道,但大约不是出自兆州。 秦如眉被禾谷推过去,那绒髻丫头立即迎过来,给她介绍,灵动的眼睛熠熠生光,“我瞧姑娘可合我眼缘了,猜姑娘在我们这儿停留,必定会刺绣,所以大胆留姑娘试试,若能得彩,奖赏可丰厚了。” 小丫头眼里满是真诚。 秦如眉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刺绣,我们老板说了谁要是能绣出和这鸾鸟图一模一样的针法走线,就能得彩,有大礼呢。”绒髻丫头嘻嘻笑着,给她指了指悬挂在彩门下的一副鸾戏百凤图。 秦如眉循着方向看去,看清那副鸾戏百鸟图,蓦然愣住。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像在哪里见过。 那绒髻丫头给她递了刺绣之物,她接过,思索片刻,在上面绣了一只幼鸾,翎羽鲜艳,栩栩如生。 禾谷不懂门道,只见她穿针引线,赞叹不已,“好漂亮。” 那绒髻丫头也探头过来看,却在看清她针下走法时愣住,震惊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跑进了彩门后的绣坊。 禾谷不解,“这姑娘怎神神叨叨的。” 秦如眉没说话,低头把那只小小的鸾鸟绣完,摸了摸鸾鸟的翅膀,唇边漾了丝笑。 是回忆。 下一刻,忽而有阴影逼近面前,手上的东西,竟刹那间被人抽走。 秦如眉一愣,抬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年青男子,约莫十八九岁容貌端雅,仅随意穿着布衫,但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此人身份不菲。 他看了看手上那只幼鸾,又看向她,急切道,“这是姑娘你绣的?” 见她点头,他看着她的眼神多了热忱,抑着心中激动,道,“在下能否请姑娘吃顿便饭?” 秦如眉抱歉一笑,“我有事在身。” 她不想招惹麻烦。 毕竟她现在是偷偷离开的。 年青男子一愣,立即道,“就,就占用姑娘一些时间,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可以吗?” 秦如眉见他急切到口不择言,沉默片刻,抿出一丝笑,“这附近有什么风味好的小吃吗?” 明白她是同意了,年青男子大喜,对她躬身一礼,“在下魏百川,敢问姑娘名姓?” 魏百川。 听见这个名字,秦如眉陡然一僵。 ……该说什么呢,老天安排。 原来是魏家人。 之前听说魏苏有个哥哥,难道就是他么? 她僵硬着神情,垂眼,有些自嘲。魏百川见她犹豫,不由问道,“姑娘不方便说吗?” 她想了想,“你叫我青姑娘吧。” 魏百川展颜笑道,“好。” 他带着她往另一边街道走,沿途路过一处卖甩糖的摊子,想问她吃不吃,却不大好意思,“青姑娘,这位老人家在这儿做了十几年的甩糖了,邻里街坊都喜欢,姑娘不是兆州人士,我想推荐给你。只不过……我看姑娘似乎出身大家,不知道看不看得上这种粗鄙之物。” 秦如眉笑道,“我不是大家闺秀。” 她本就不是大家族出来的小姐,她很认清这一点。 魏百川愣了片刻,看着她,似乎十分诧异。 但他很快回过神,前去买了两串甩糖回来,也递给禾谷一串。 “尝尝,很好吃的。” 秦如眉揭了面纱,将甩糖抿进嘴里,糖丝融化在唇齿间,混着槐花香。 她既惊又喜,转头看向魏百川,“是槐花的味道。”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槐花味的食物,无论是甜食还是糕点,都很少有这个味道的。她在兆州找了很久,却总是失望。 她喜爱乳糕,是因从前吃不起,吃过一次,便记住了那种绵软香浓的味道,再难忘怀。也因为那是沈昼第一次正经带她吃的东西。 缚春腰 第40节 可……喜欢槐花味的食物,却因为这是娘身上的味道。 记忆里娘一直很喜欢槐花,小时候总给她做槐花饭,那时候她小小一个,眼巴巴站在灶台边,看着娘把淘净的米放进蒸屉,再撒上新鲜的槐花,等蒸好,整个屋子都会弥散香气,娘总是会把槐花都放进她碗里。 她已经很久没吃槐花饭了。 没想到今日重新吃到了槐花的味道,秦如眉心中欢喜,眉眼忍不住染上笑意。 魏百川看向她,恰好撞见她灿若烟霞的笑,忍不住心头一震,竟猛地愣住,一时说不出话。 禾谷眼尖,见他直勾勾看着秦如眉,出声提醒,“魏公子。” “抱歉。”魏百川察觉自己失态,回神,移开视线。 一行三人继续往前走。 魏百川负手在后,略一思衬,终是开口道,“姑娘怎会天门县青娘子的绣法?” 秦如眉不防他如此直白,心中大震,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禾年疑惑道,“什么天门县?” 魏百川原只是随口一问,见秦如眉变了脸色,犹豫起来,“青姑娘怎么了?是我的问题太过唐突?” 秦如眉心乱如麻,好半晌才回神,蹙眉道,“魏公子怎知道天门县的青娘子。” 魏百川若有所思,“家父曾与天门县的青娘子有过渊源。”他顿了顿,才道,“这也是为何我们绣坊要借乞巧的名头,办这场刺绣彩头。” 秦如眉明白了,“魏公子是在找人?” “是,不过已经找到了。” 这话语气不对,秦如眉疑惑看向魏百川,却见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心中顷刻间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退后一步,蹙眉道,“我还有事,抱歉,我先走了,谢谢你的糖。” 说着,她便转身带禾谷要走,魏百川却拦在了她的面前。 见她脸色苍白,魏百川愣了下,紧张安抚道,“青姑娘,我没有恶意,你别误会。” “不知青姑娘有没有听说,最近京城不太平,连带着兆州也风波四起,我们所求之事并非为难姑娘,只是……” 话未说完,身边陡然逼近一阵躁乱的马蹄。 眼看着危险逼近,魏百川一惊,带着她们闪身到旁边。 一阵滚滚烟尘飞扬而起,旁边的摊子被撞翻,稀里哗啦一片。第一匹马的主人用力拉住缰绳,马的前蹄高高抬起,嘶鸣一声,终于停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十几匹乘马的胡人。 “这什么破马,跑得慢就算了,还给我闹脾气……把人家摊子撞翻了,阿偌,拿银子赔给人家。” 伴随着清亮娇韵的女声,马上跳下一个裘衣少女,长发束起,眉眼深邃浓丽,五官精致,周身透出一股飒然之气。 被叫做“阿偌”的黑皮肤少年应声,跑去把银子拿给被撞翻摊子的摊主。 裘衣少女一扭头,看见魏百川,还有他怀里的青衣姑娘,呦了声,“魏百川公子,两日不见,你多了个娘子?” 魏百川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中抱住了秦如眉,道了歉,立即松开她,随即看向少女,毫不退缩道,“平妲公主,才来兆州做客几日,不知今日这是在大街上撞翻的第几个摊子?” 平妲恼了,指着他,“你……” 目光一掠,落在秦如眉身上,平妲眼眸晶亮,惊艳道,“好漂亮的姑娘。” 她也不扭捏,飞快奔来,“我叫平妲,很高兴认识你。” 秦如眉朝她笑笑,平妲却愈发凑近过来,睫毛忽闪地看她,“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溺水一样。” 禾谷忍不住别开头,无声而笑,魏百川是直接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平妲一瞪他,魏百川已然咳了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付家订亲,你妹妹的定亲宴,你不知道?” 这话一出,秦如眉与禾谷皆是一愣,纵然她们已知魏百川身份,但没想到这般直白被点出。 魏百川显然也注意到了,看了秦如眉一眼,低声解释道,“青姑娘,我有一个妹妹魏苏,今日与付家二公子订亲。” 秦如眉颔首,“我知道。” 平妲看看魏百川,见他望着秦如眉,挑眉,“你喜欢她?” 这话惊了一片人。 即便魏百川再想镇定,也忍不住咬牙切齿,“平妲,你说什么鬼话。” 平妲拉长语调,了然地点点头,“你害羞了。” 魏百川被点破心思,深吸一口气,想也不想便反驳道,“你还在这做什么,你不是要去付家?找你的淮世侯去吧,来了兆州几日,要见的故人没见到,整日在街上横冲直撞。” 话落,平妲横眉怒目。 另一边,却是完全不同的沉默。 禾谷屏住呼吸,紧张地看向秦如眉,她却没什么反应。 禾谷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姑娘。” 秦如眉对魏百川和平妲笑笑,轻声道,“抱歉,我有事在身,先行离开了。” 禾谷也福了一礼,赶忙随着秦如眉离开。 平妲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但那两道身影已经走远了,平妲只好作罢,目光却一直追随着秦如眉,眼巴巴的。 魏百川咬牙,“你还好意思看,青姑娘被你气走了。” 说完,魏百川想起什么,慌了神,立刻转头看去,可街上人潮如织,哪里还有秦如眉她们的身影。 他竟忘了向青姑娘问一个地址,现在她消失了,人海茫茫,他要如何再找她? 平妲见他变了脸色,疑惑道,“这姑娘,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方才她瞧着,只以为秦如眉是他喜欢的姑娘,现在看来,好似不止这个原因。 “重要,”魏百川难掩焦躁,沉声道,“她当然重要,我们找她找了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今日发现是她的时候,有多开心吗?” 平妲感觉自己闯了祸,撅嘴道,“我不知道嘛。你们不是在找和青娘子绣工相同的女子吗?可是,青娘子万一也将自己的绣法传给了其他人呢?你们指不定找错人了。” “不。”魏百川笃定摇头,“不可能找错,青娘子的绣法从未传给别人,除了她的女儿。” 平妲懊恼跺脚,“那怎么办。” 魏百川摇摇头,“算了,你先去付家吧,阿苏的定亲宴应当还没结束,淮世侯还没走。” 平妲只好点头,正要转身上马离开时,魏百川忽然又道,“对了,方才青姑娘离开前,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是啊。” 魏百川皱眉,“你要说什么?” “我来的时候,发现了一队行踪隐秘的暗探,看装束似乎是从宫里来的,在抓人。”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魏百川立刻问,“有没有打听到对方要抓什么人?” 平妲艰难地想了想,“要抓的好像是个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姓秦……” 话语落下,魏百川脸色遽白。平妲也反应过来,哭丧了脸,“不是吧,我闯祸了。” 魏百川攥紧了手。 与此同时,有人惊慌失措地飞奔回来。 “魏公子,出事了!” 是禾谷。 * 平妲策马来到付家时,付容愿和魏苏的定亲宴已快到尾声,无人在门口迎接,她快步迈进大门,到了庭院,却觉四周氛围有些凝迫。 小厮跪了一地,平妲眼尖,一眼就看见桌旁唯一一个坐着的男人。 她飞奔过去,笑道,“付玉宵。” 被唤到的男人却没有反应。 平妲纳闷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衔青疾步走过来,“公主,您可曾见过秦姑娘?” “什么秦姑娘,是方才我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个青姑娘吗?”平妲愣愣道。 话音落下,男人顷刻间抬眼,朝她看了过来,眼底皆是浓重弑杀之意。 衔青眉头拧得死紧,“可能是。” 付玉宵终于开口,“什么青姑娘?” 他微笑着。 可他越是笑着,便越是让人心底发寒。 衔青背后寒意涔涔,对平妲道,“公主,侯爷身边丢了一个人。” “什么人?” 衔青硬着头皮道,“女人。” 此时,跟在后面被人用马车送回来的禾谷终于姗姗来迟,只见她神色惊惶,红着眼眶奔进,在付玉宵面前跪了下来。 付玉宵胸膛震出一声笑,极轻的,“她人呢?” 第27章 男人压抑着的怒意, 从字里行间弥漫出,令在场其他人背后发寒。 付玉宵现在很生气。 非常生气。 不久前,那个女人还在他怀里同他亲密依偎, 言语含羞,紧接着,她说要去换衣,可离开之后, 便再没回来。 他已经派人搜查过,付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他驻守在各处的人也丝毫没听见呼救的声音,极有可能是她自己主动离开的。 是了,付家有暗门。从前付容愿待她那样好,她怎会不清楚付家的各个暗门在哪里。 她跑了。 缚春腰 第41节 所以,这些从一开始就是谋划好的,是吗? 先在麟园让衔青转告他, 让他过来,在床笫间讨好他, 提出条件想要出门, 因为他的要求,她不得不跟着他回付家参加定亲宴,却又临时改了计划, 借着换衣的借口,离开他的身边,无声无息地消失。 所有这些都是她的计划? 真是可笑。 就在不久前, 当她温柔小意地绕上他的脖颈, 对他百依百顺时,他心中甚至生出一丝动摇。 他想, 从前的事情兴许可以慢慢淡去,只要她一直留在他的身边,他大抵终有一日会将那些陷入骨血的背叛统统忘怀。 忘却他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走出来后,心中没顶的痛恨。 那几乎让他死去。 但他撑了下来。 因为要见她。 可到今日他才醒悟,原来她没变,一直没变,她还是如此工于算计,满口谎言。 秦如眉啊秦如眉,本侯在你身上栽了一次,没想到还能在你身上栽第二次,不得不说,你真的很厉害。 付玉宵唇边笑意慢慢深了。 禾谷泪流满面,“是奴婢的错,姑娘换衣后说想出去走走,奴婢没有拦着,跟着姑娘出门去了。却没想到走在路上,人流拥挤,奴婢眼前才一晃,姑娘便消失不见了。” 平妲眉心深皱,“付玉宵,好像是你们宫里来的人。” 付玉宵抬眼看她。 平妲道,“我们来时,阿偌在路上发现了一队人马,乔装打扮潜伏在人群里,阿偌说他们身上佩的暗刃出自大郦皇宫,可能是宫里来的人。” 平妲来自大郦北部雅勒部族,民风剽悍,身手极强,但刺探信息的功夫差了些,雅勒王便特地拨了个善于潜伏、收集消息的阿偌跟在她身边,让她使唤。 付玉宵摩挲着扳指,眼底弥漫寒意,没有说话。 衔青紧皱眉头,低声道,“侯爷,是不是太子派人做的?” “不是。” 付玉宵道,“”奚承光如今无暇顾及男女私情。” 太子现在忙着呢。 清君侧。 太子党派的人,个个手里都不干净,他将证据送到皇帝手里,皇帝震怒,想必太子此时正被门客骚扰不堪,焦头烂额怒火中烧,怎会空出手抓女人,再者,太子现在应当不想直接和他对上。 衔青愣神,低声道,“那会是谁?” 禾谷心中绝望,泪水糊了满面,“求侯爷救救姑娘。” 付玉宵扫了她一眼,“人在哪里失踪的。” “城西,惠明河边的洪门酒楼。” 平妲拧着眉担忧道,“这怎么找啊,兆州这么大,又不知对方来头,这不是海里摸鱼吗?” 阿偌低声道,“公主,不会说汉话,不然我们别说了。” 平妲:“……” 另一边,付容愿和魏苏也匆忙赶来,付容愿听说了这件事,神色焦急,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想到自己如今的立场,再加上他也无法出力,只好紧握手心,僵硬站着。 魏苏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很久,低声问道,“容愿,被抓走的那个姑娘,就是你婚礼上失踪的那个新娘子吗?” 付容愿一震,看向她。 “我感觉到了,你们都很在乎她。”魏苏咬着唇,“容愿,我和你订亲,虽是受了两家利益所牵涉,可我也是喜欢你的,我希望你能忘记她……” 付容愿却沉默着。 魏苏恳求道,“她已经是你大哥的女人了,你能放下她吗?” 付容愿猛地移开头,“现在先别说这些,先将人找到最重要。” 魏苏点点头,掩去心中黯然。 祈王环顾四周一圈,发觉什么,登时皱眉,“听音呢?” 闻宗也感觉不对,睁大眼道,“王爷,方才江姑娘气怒离开之后,便再没回来……” 祈王脸色登时沉了不少。 “她难道如此糊涂。” 让秦如眉失踪,难道就能改变现在这一切吗? 闻宗犹豫道,“王爷,是否要把这事告诉侯爷?” 祈王朝不远处投去一眼,终是沉重颔首。 这边,男人撩袍起身。 平妲惊喜道,“付玉宵,你知道青姑娘在哪里了?” “青姑娘?”付玉宵陡然眯眸,回身看她。 平妲被他的目光看得一缩,讷讷道,“是啊,青姑娘说她姓青……” 衔青愕然道,“公主,她姓秦,不姓青。” 平妲惊得瞪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付玉宵已然冷笑着转身离开,身影如风,消失在付家大敞的门后。衔青急忙带人跟上。 宴席上还坐着宾客,大家皆是一脸憾色。 终于,窒息般的安静过后,不知是谁纳闷地低声说了句,“这位姑娘,先逃婚,后失踪,她到底是什么人物?”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反应过来。 是了,不是说这位秦姑娘只是个小商户的女儿吗?家境清寒,攀上了付二公子才鱼跃龙门,可如今……怎么好似与这么多身份贵重之人都有牵扯? 丫鬟在魏苏耳边说了几句话。 魏苏听了皱眉,“你说什么?我哥哥去哪了?” 平妲闻声看来,自若道,“魏百川吗?他救那个青姑娘去了。” 这回轮到祈王惊愕,“魏公子什么时候与秦姑娘扯上关系了?” 平妲理所当然道,“我方才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他们了,还以为青姑娘是魏百川的娘子。哦,你们这儿是叫娘子对吧,还是夫人?” “……” 众人都陷入诡异的沉默,面面相觑。 祈王更是愕然,看着平妲,须臾,沉声道,“魏公子先救人去了?坏了。” 平妲一头雾水,“什么坏了?” 祈王紧皱着眉道,“你可知秦姑娘对玉宵来说意味着什么?” 平妲咽了咽口水,“不知道。” 但她想了想,很快果断地道,“但无论如何,凭着付玉宵的性子,一个女人而已,总归不会比他谋划这么多年的事情更重要。” “不。”祈王神色凝重,摇头。 在平妲震惊的注视中,他徐徐道,“兴许秦姑娘更重要。” 平妲大震。 * 布条蒙住眼睛,双手被捆绑在后,秦如眉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极阴凉的地方。 这里不见天光,没有一丝温度,冷得让人发抖。 暗卫押着她,锁链打开,将她推进了一间囚室。 她站不住,踉跄地跌到地上,膝盖磕碰到冰凉的地面,生疼。 身后的暗卫本要将囚室的门锁上,外面却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来了。暗卫看见来人,当即放下铁锁,跪了下去。 “行了,不用跪安,下去吧。”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美的音色,泛着浓浓妩媚,尾音仿佛带了钩子,透出养尊处优的倦懒。 暗卫应是,飞快退下。 有人开了锁,女人缓缓走进来,隔着一段距离,秦如眉已能嗅到她身上浓郁的香兰味。 香兰花难养,这女人身份非富即贵。 “让我瞧瞧,这姑娘长什么模样,能让我儿动心。” 秦如眉只觉脸颊一凉,女人已慢条斯理地蹲下身,冰凉的蔻丹贴在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 她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被扯了下来。 这里是一间昏暗的囚室,只有侧上方一方小小的窗泻进几缕天光,光线不至于刺眼,秦如眉看清了女人的模样。 这是个约莫三十五岁的美貌女人,虽上了一定年纪,却保养得极好,容貌娇媚美艳,乍一看只有二十多岁。 “真漂亮,尤其这双眼睛,”女人笑盯着她,啧啧称奇,尖锐的蔻丹轻掠她眼角,“琉璃似的……真让人想扣下来收藏。” 囚室冰凉如同寒冬,秦如眉别开头,闭上眼睛,身子禁不住隐隐颤抖起来。 “这番怜人姿态,真是美极了,连我都心生恻隐,怪不得我儿惦念。”女人笑。 她身后跟着的老嬷嬷眯缝眼睛,“贵妃娘娘,听说这丫头还是沈昼的女人,既然她不知羞耻勾引太子殿下,不若我们……”做了个抹喉动作,“直接斩草除根。” 听见这个称呼,秦如眉蹙眉。 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贵妃? 当今后宫只有独独一位贵妃,即太子生母,怜贵妃。 她就是太子的母亲? 怜贵妃端详了秦如眉片刻,道,“可光儿喜欢她,若能让光儿开心,她也不是毫无用处。” 老嬷嬷阴狠道,“娘娘,当年太子殿下让她做事,分明已经埋伏周全,沈昼却还是活了下来。而如今沈昼归来,对太子殿下造成威胁,说明此女妖邪,不能留。” 缚春腰 第42节 怜贵妃沉默,少顷,轻拍她的脸颊,微笑道,“死之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小姑娘?” 秦如眉深吸了口气,“我要见太子。” 怜贵妃咯咯发笑,竟有一丝不符年龄的娇俏,“想让光儿护你吗?” “可惜,本宫不想留你。” 当年她杀了那个女人,才让光儿成为太子,现在光儿的太子之位再次受到威胁,她当然不能手软,只有杀了这个女人,让沈昼痛苦,光儿才能更容易找到机会,将他一击毙命。 老嬷嬷递上一把寒光匕首,怜贵妃玉手纤纤接过,妩媚道,“而且,光儿若真想救你,得知消息,此刻应该已经赶过来了吧,可他还没到呢,你说呢?” 怜贵妃反手握住刀柄,就要动手,忽而,刀锋折射寒光一闪,外面已有人沉声制止。 “母妃!” 太子急匆匆步入,看清被绑在地上的秦如眉,眉头皱起,对怜贵妃道,“母妃,儿子留她还有用。” 怜贵妃站起身,“光儿,纵情太过可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摇头,“儿子并非只因私情。” “是吗?”怜贵妃抬眸,“怎么说?” 收了匕首,老嬷嬷忙用衣袖扫了扫床板,怜贵妃走过去,提着裙摆款款坐下。 太子低声道,“母妃可知麒麟印玺?” 话音落下,怜贵妃神情陡变,隐约几分激动,“你找到了?” “没有,儿臣还在寻找。”太子很快微笑起来,“但已经有了眉目,魏家来自平栾,与开国大将军魏岱关系匪浅,魏岱留下的麒麟印玺,很可能就在魏家。儿臣准备从魏家下手。” 怜贵妃衬度片刻,看向秦如眉,“可魏家和她没什么关系,留她做什么。” 太子道,“母妃可知魏家小姐魏苏已和付家二公子付容愿定亲?她是付容愿曾经的未婚妻,更是沈昼的女人,再加上……” 扫了秦如眉一眼,“母妃您抓她前,难道不知她正和魏家独子魏百川在一起吗?” 这话已经很明显, 她和魏百川可能关系不浅。 怜贵妃听得愈发惊诧,忍不住朝角落里那个纤弱单薄的身影投去一眼,笑了出来,“这姑娘倒是厉害。” 能勾得这么多男人为她团团转,连她这种纵横后宫多年的女人,都要自愧不如了。 太子停顿片刻,朝秦如眉看去,落在她因捆绑双手而勒出的纤细腰肢,眼底略暗,“母妃能把她留给儿子吗?” 怜贵妃叹息道,“罢了,既然她身份牵涉繁多,姑且留她一命,只是光儿,你要记住,你的目标是那个位置。杀了沈昼,才是你目前最紧要的事情。” 太子立刻颔首,“儿子记住,” 怜贵妃妩媚起身,玉指抚了抚鬓发,搭着老嬷嬷的手准备离开。 却又想起什么,回身看向秦如眉。 “把药给她吃了。” 老嬷嬷反应过来,立即应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走过去,掰起秦如眉的脸,强迫她把药喝了。 药液清凉,进入腹中却灼烧起来,秦如眉被强迫着喝了药,呛住了,忍不住猛烈咳嗽,桃腮春水般的小脸此刻苍白一片。 太子看得皱眉,低声问道,“母妃,这是什么药?” 怜贵妃唇边勾起一丝莫测笑容,道,“宫中秘药,就连你母妃也只有这一瓶。” 老嬷嬷解释道,“太子殿下,这丫头是个隐患,贵妃娘娘用药除了她的记忆,今日一过,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皆是任由殿下摆布,要用她去魏家套话不是轻而易举?” 太子一愣,看向秦如眉,却见她轻轻喘/息着,眼里蒙上水雾。 他眯眸道,“母妃,药效这么快就发作了?这不是丧失记忆的药吗,为何……” 他熟谙男女之事,也在床笫间用过□□物,熟悉这种反应。 老嬷嬷道,“殿下,这么久以来,这药秘药贵妃娘娘只有两瓶,药比较少,药性和效果不太稳定,这催情效果可能只是附加。” 太子却眯眸,捕捉到了重点,“药性不太稳定?什么意思,就是说她丧失的记忆之后可能会回来?” 老嬷嬷踯躅道,“老奴不敢确定。” 太子又问,“那母妃第一瓶用药之人呢?之后有没有恢复记忆?” 怜贵妃神色淡淡,老嬷嬷欲言又止,须臾,终于道,“殿下,第一瓶用药之人已经死了。” 人都没了,怎么知道之后是否能恢复记忆。 这药奇诡,是为了除掉人的记忆,本就与正常的药背道而驰,做出此药的人也不敢断定服药的人会不会恢复记忆、或是多久恢复记忆。至于这一点点催情效果,只是其中两味药材相辅,多了一个药性罢了。 怜贵妃道,“光儿,无妨,她现在落入我们手里,失去了记忆就宛如白纸一张,只要好好调/教,不怕她泄密,再者,就算她之后恢复记忆,事成定局,也已经回天无力,要怎么处置任由你。” 太子扬起微笑,颔首道,“母妃周全。” 怜贵妃看了眼蜷缩在地上的秦如眉,再不停留,转身离开了。 秦如眉现在很疼。 浑浑噩噩,她脑中似有各种画面叠加,风一般呼啸而过,扑朔迷离,愈来愈远。 是…… ——沈昼用力把她抱进怀里,低哑的声音压着怒与痛,一字一顿说,“你跟了我吧。” ——沈昼一身是血,扶着大石艰难起身,看着她的眼里满是寒意,“你是觉得我死了,才丢下我自己逃命?” ——沈昼背着她,低声道,“别睡着,我给你讲故事,你听不听?” ——沈昼侧头看她一眼,嗤笑,“你都糊涂成这样了?什么如眉,你不是叫秦双翎吗?” …… 看不清了。 画面里的声音和人,越来越模糊,最后融入进了那一潭湖水中,如水中梦幻倒影。 轻轻一点,破碎成片。 秦如眉疼得蜷缩起身体,身体的煎熬难受让她禁不住哭起来。 太子走到她身边,可才碰到她,却被挣扎的她在脸上用力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他生了怒气,不顾女子的挣扎,把她敲晕了,冷声道,“来人!” 立即有暗卫进来,把昏迷的秦如眉抱了起来。 太子带着人走出囚室,黑暗的过道里,一个矮小的人影如鬼魅般悄然靠近太子身后,毕恭毕敬,“殿下,我们回宫吗?” 若叫知情人看见此人模样,定会吓得魂不附体。 因此人便是那日付家家宴上劫走秦如眉,后在马车上被太子杀了的邬卢。 可他现在却完好无损站在这里。 太子不语,随手擦了把脸,见手上血迹斑驳,眼神陡然沉暗,酿着沉沉怒火。 “不回宫,去孤在兆州的私宅。” 他说着,冷冷侧头看了眼暗卫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 还敢抓他。等回去再好好收拾她。 太子一行人走出百转千回,蜿蜒曲折的过道,到了尽头,打开门,天光乍泄。入目竟是兆州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屋,不大,院子荒芜,杂草丛生,枯井堆埋。 邬卢极其敏锐,看见围墙上的一只黑隼,麻子脸登时狰狞,“殿下,外面有人。” 话语落下,轰的一声,破败腐朽的木门竟刹那间被破开。 一道身影站在门外。 与此同时,扑簌簌一声,围墙边的黑羽幼隼振翅飞起,落在男人的肩膀,合拢翅膀,锐利的眼看着太子。 太子眯了眯眸,须臾,礼貌一笑,“魏公子。” 魏百川看清他身后暗卫怀里的秦如眉,登时皱眉,“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太子淡淡道,“阿眉被贼人掳走,孤救了她……怎么,魏公子也是来救人的吗?” “是。”魏百川急切道,“多谢殿下相助,可否把她给我?” 场面陷入凝滞。 太子笑起来,摆出谈判的态度,“为何呢?” 魏百川思衬片刻,咬咬牙,“我可以答应殿下一个要求。” 太子缓缓勾起微笑,“好。” “把阿眉放下吧。”太子微笑着,侧头吩咐暗卫。 只是,他的目光在秦如眉身上停留时,有一瞬的不甘。 可惜了,本想留着自己好好享用。 不过罢了,不急,反正之后还有机会,方才除去母妃给她喂的药,他还给她下了一味毒,那毒独一无二,出自邬宁之手,只有他有解药。 她总会回到他身边的。 不管甘不甘愿。 太子微笑加深,手一抬,暗卫会意,将秦如眉在旁边茅草堆放下,随后退下。邬卢站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太子看向魏百川,“那就劳烦魏公子照顾阿眉了。” 随即绕过他,带人离开了这处民屋。 魏百川看着被放在茅草堆上的秦如眉,疾步过去,蹲下身,搀扶起她,“青姑娘?” 他心中隐有疑惑,方才太子叫青姑娘什么? 阿眉? 这是青姑娘的名字吗? 秦如眉毫无反应,被他搀着靠在他怀里,眉紧紧蹙着,似是很痛苦。 “头疼……”她低声呓语,声音隐带哭腔。 魏百川不敢碰她,隔着衣裳紧张地摇了摇她,“青姑娘。” 秦如眉听着耳边的声音,睁开眼睛,一双明眸仿若浸润了水光,潋滟纯然,视野从模糊到清晰,她看着魏百川,终于道,“你是谁?” 缚春腰 第43节 她头有点疼,身上也难受,想要有人抱着自己,昏眩中,感觉自己心中好像有一个十分在意的男人。 是眼前的这个人吗?他模样端秀,虽然有些陌生,可他眼中满满的担忧和紧张,她看得很清楚。 那她喜欢的人是他吗? 秦如眉迷蒙着眼,稚嫩生涩的目光下移,见魏百川和自己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一愣,不禁有些委屈。 他似乎很关心她,他是她的哥哥,还是她的丈夫?她身上难受,很没安全感,他看着她,为什么坐视不理? 秦如眉蹙眉,钻进他怀里,像只汲取温暖的幼兽,难受地蹭了蹭他,安心闭上眼睛。 魏百川如被雷劈,“青姑娘……” 他僵硬在原地,神智混乱,不知如何是好。 怀里柔软的身体带着木樨花香,轻轻呼吸着,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青姑娘怎么了? 怎么像是把他当成了其他人? 魏百川心慌意乱,伸手想拉开她,却不想怀中的身体立即哽咽起来,随即,眼泪便啪嗒啪嗒砸了下来。 他大震,一动不敢动,只能哽着嗓音道,“别哭……” 悬在半空的手,终于在犹豫过后落了下来,在她背上轻拍,她原本战栗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却愈发往他怀里钻,像是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平复呼吸。 魏百川僵硬许久,终于回过神,克服着心潮起伏,道,“青姑娘,这里不能多待,我送你回……” 最后一个家字,在口中戛然而止。 他感觉到浓浓的危险,遽然抬起头,果然看见打开的门外站着许多人。 气氛肃杀。 为首那个男人俊若天上朗月,一身漆金宽袍,衣摆微动,气质矜贵斐然。他认得,他是魏苏夫君的大哥,当今淮世侯付玉宵。 此刻,男人眼底皆是浓重的,足以剥皮削骨的怒意和狠厉。 是对他的。 还有对他怀里的女子。 “淮世侯?”魏百川不知发生何事,皱着眉,礼貌发问。 靠在他怀里的秦如眉勉强扯回神智,轻轻歪头看向门外,却在接触到付玉宵的眼神上瑟缩了一下,她有些害怕,手攥住魏百川的衣袖,往他怀里缩。 魏百川感觉到了,不觉皱眉,青姑娘认识淮世侯吗?为何她此刻如此害怕? 跟在付玉宵身后的衔青人都要傻了,慌忙指人去搀秦如眉,“去把秦姑娘扶起来。” 护卫应声,快步过去搀扶秦如眉。 却不想秦如眉神色惊惶,用力抓住魏百川的衣袖,小脸苍白。 “不要。” 她如此反应,魏百川当即皱眉,将她护在怀里,“敢问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强行抢人吗?” 付玉宵盯着他,一言未发。 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衔青心中发寒。 他知道,这回侯爷是真动了怒。若说得知秦姑娘失踪的时候,侯爷已经压了一腔滔天怒意,此刻,再看见秦姑娘依偎在魏公子怀里,形容亲密…… 他已经不敢想象侯爷此刻有多愤怒。 魏百川见付玉宵不答,心中不免愠怒,沉了嗓音,“百川自认素来敬重侯爷,可今日侯爷毫无征兆发难,请恕在下不配合。若要带人走,请侯爷给个理由。” 若青姑娘自发要回到他身边便罢了,可她此刻如此害怕,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人,吓得直往他怀里缩。 她畏惧至此,叫他怎么放心把她交给这个男人? 衔青急了,快步上前,“魏公子,秦姑娘是淮世侯的人。” 魏百川一震,难以置信过后,忽而有什么涌上心头,如同拨云见日,一切都清晰洞明起来。 是了,他听说淮世侯最近身边多了个女人,似乎就是他弟弟付容愿婚礼上逃婚的新娘子。 他听说此事时,还对那个女人有些不齿,毕竟一个姑娘做出这种牵扯亲兄弟二人的事情,想必德行不端,怕是眼见着淮世侯比他弟弟更位高权重,俊逸不凡,才动了歪心思,凭着一副美貌勾引上了淮世侯。 可没想到。 没想到……那个女人,竟就是青姑娘。 魏百川心头大震,皱眉看向秦如眉。 不,据他亲眼所知,青姑娘绝对不是这种德行不端的女子,她对淮世侯的感情似乎很复杂,难道逃婚是另有隐情…… 身前,男人的耐心已经濒临极致。衔青背后发寒,终于忍不住,直接奔到魏百川身边,“请魏公子将秦姑娘交给奴才。” 魏百川愣道,“秦姑娘?” “是。”衔青道,“秦姑娘姓秦,名如眉,是侯爷的人。” 原来,青姑娘告诉他的名字都是假的么。 魏百川刹那间心头苦涩,终于放弃坚持,僵硬着手,把秦如眉交到衔青手上。 魏百川对衔青说了声抱歉,慢慢站起身离开。 秦如眉迷茫中,看见魏百川要走,竟不管不顾地想要跟他一起。 衔青终于察觉到不对,及时拉住秦如眉,试探看着她,“秦姑娘?” 为何她此刻表现这么奇怪。 秦如眉看向衔青,见他望着自己的眼里有一丝紧痛,她愣了下,没想明白为什么,蹙眉道,“你是谁,做什么抓着我,放手……” 衔青见她害怕至此,回神,立刻松了手,“奴才逾矩。” 见付玉宵走了过来,衔青立刻退到旁边,“侯爷,奴才让人去传马车过来。” 他们找到的这件民屋偏僻,小路崎岖狭窄,马车进不来。 再加上他们步行比乘马车快,方才半路便弃了马车,直接赶过来。 身边一个人都没了,秦如眉心头空荡荡的,只觉心慌意乱,身体还很不舒服,她很冷,又矛盾的很热。方才靠着魏百川虽然没缓解多少,但到底舒服了些。 但现在,魏百川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这个男人。 她很害怕。 这个男人是谁? 付玉宵走到她面前,把她捞起来,“秦如眉,给我一个解释,嗯?” 她根本站不稳,身上虚弱无力,被他一扯,只能往他身上扑。 他却用力把她扯开,声音陡沉道,“说话。” 秦如眉身体轻颤了下,望着他的眼里满是恐惧,她吓坏了,这男人长得好看,为什么这么凶,他恨她吗?他是不是要杀了她? 付玉宵见她不语,须臾,胸膛震出一声轻笑,拦腰抱起她,大步往外走。 一路回到麟园。 几乎迅疾。 门被大力关上,衔青站在外面,目光隐约不忍,但终究还是离开了。 屋内,秦如眉跌进床榻里,柔软的被褥中,她满是惶惶,那道携着浓重压迫感的高大身影,已经逼近面前。 脸颊被大掌掐住,付玉宵盯着她,眼底森寒。 “给我一个解释。” 她身子难受,心中满是无助,忍不住伸手掰他的手,喃喃道,“松手……” 付玉宵愈怒愈笑,唇边微笑愈发浓了,握着她的脸颊,几乎想将她捏碎。 他一字一顿,“秦如眉,你就这么缺男人?看见男人就往人家怀里钻,嗯?” 秦如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只觉得很害怕。 从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就害怕他,她什么都不记得,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很多记忆,可看见这个俊逸的男人时,她却没来由的感觉畏惧。 她对这个人有熟悉的感觉,可这种熟悉不是依赖,而是畏惧,让她想要逃离,逃得远远的。 现在,这个男人又对她这么凶…… 加上身子疼痛,又泛着奇怪的灼热,顷刻间,委屈涌上心头,秦如眉眼中忍不住浮起水雾,眼泪一颗颗滚落,砸在他手上。 又对他来这招。 她不腻吗? 付玉宵胸膛里震出一声冷笑。 当她的衣裳被撕裂,肩膀骤然暴露在空气中,那寒凉的冷意,登时让她一颤。 秦如眉再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付玉宵粗暴的动作,在听见她哽咽的一句话时,忽然僵住。 顷刻间,他眼中的怒恨悉数化为震惊。 竟无法再进一寸。 只听得耳畔哭哑了的声音,一字一顿,仿若惊雷砸在他耳边,一瞬间叫他灵魂发颤,呼吸停止。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对我……” 第28章 付玉宵从未体会过这一刻的心情。 就算他痛遭欺骗背叛, 被数百精兵团团围住时,他也毫无犹豫。 缚春腰 第44节 可此刻,他是真真正正愣住了。 身下娇娇儿还在哭, 委屈的,眼里泛着粼粼水光,愤恨地看着他。可这种哭泣,和她从前的哭完全不一样。自初见她起, 她便从未如此撒娇,这样孩子气……现在的她好似成了一张白纸, 和从前判若两人。 怎么会这样? 付玉宵呼吸陡然沉重,拧眉,掐住她的脸颊,“秦如眉,别和我装……有意思吗?”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出,自己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 那是一种人在遇见超出自己掌控之外的事情时, 极力压制的不确定感。 秦如眉对上他的凶狠,却丝毫没反应, 哭得伤心, 看着他,恶狠狠道,“我讨厌你, 你对我这么凶,我讨厌你……” 她一双潋滟水眸,皆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痛恨。 对他的。 宛如稚子一般的直白, 讨厌就是讨厌。没有理由。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一瞬间, 付玉宵心中如被大手紧紧攥住,他捏住她的下巴, 强迫她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问道,“我是谁?” “秦如眉,我是谁?” 秦如眉被他捏痛了,委屈涌上心头,“我不认识你,滚开……” 她见他仍旧一动不动,不由着急了,既然手脚都无法挣脱开他的钳制,她便如同只懂得基本防御的幼兽,用力去咬他的手。 手上传来剧痛,她咬得很用力,丝毫没留情,他的手顷刻间便见了血,却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她,视线未移,呼吸沉重。 到此刻,他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这个认识让他几乎疯了。 他紧紧攫着她,眼中尽是压抑着的愤怒,还有紧痛。 “秦如眉,你忘了我?” 她怎么敢? 在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他的事情之后,她把一切都忘记了? 秦如眉听出他情绪的变化,看向他,撞见他眼底浓烈的恨与怒,瑟缩了下,“我不认识你……我也……”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道,“我也不叫秦如眉。” 可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却又陷入迷惘。 她什么都不记得,可她为什么知道自己不叫这个名字?她不叫秦如眉,那她叫什么呢? 付玉宵问,“那你叫什么?” 她抿了下唇,想起来了。“我叫秦双翎。” 他顿住,一双黑眸探究似的看着她。 她有些冷,小巧瘦削的肩头颤抖了下,“我好冷,你放开我,我要穿衣裳。” 付玉宵却没动。 他闭上眼睛,竭尽全力才压抑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怒。 “是谁。”他重新睁眼,沉沉目光笼罩着她,一字一顿,“是谁对你动的手脚……” 他有滔天的怒恨。 是对那个人,也是对她的。 若说有人要加害,是处心积虑谋划好的,可她自己离开他身边,离开付家,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本确实打算离开他。 只不过被他截了回来而已。 而现在,她被人加害,失去了所有记忆,忘记了从前发生的事情。 也把他忘了。 把他们这两年以来的一切通通忘记。 所有那些喜欢、怜惜、爱和痛恨,她全数都不记得了。 她竟如此残忍,要他一个人承担那些沉重的过往? 秦如眉被他的眼神看得害怕,她知道自己没见过这个男人,可心底却有莫名熟悉的感觉,难道真的是她忘记了吗?她和这个男人有过渊源? 她蹙眉思索着,小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魏公子,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对我好,愿意抱着我……” 说到最后,她心中欢喜,禁不住眼角眉梢都带上笑意,明媚的模样,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现在很开心。 因为另外一个男人……甚至那个男人她只见过一面。 “你再敢说一句魏百川的好?”他心中怒恨,陡然狠了声音。 秦如眉一颤,望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怒火,害怕起来,“你好凶,走开,我不和你在一起……” 她的手推搡在他胸口,挣扎着,想要把他推开。 她的厌恶太单纯了。 就因为他对她不好,凶了她,她感到害怕。 女子的手腕纤细,付玉宵一手便能将她两只手腕牢牢掌控。 终于,他耐心尽失,蓦然将她的手按在她头顶上方。 他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你只能和我在一起,秦如眉,你到死都别想离开我。” 秦如眉一面惊异于他的话,一面却又被他的动作掐得手疼。 她哽咽起来,“疼。” 女子盈盈泛水的眼眸望着他,柔软的,娇怯的,刻意想用示弱的姿态让他心软。 付玉宵怎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看来她真的很聪明。即便记忆全失,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完全被掌控的地位,也能想方设法为自己脱离困势,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她和他抗衡无果,便刻意示弱让他心软,好得脱离开。 付玉宵闭了闭眼,压制心中怒火。 不知为何,不久前她依偎在魏百川怀里的模样竟掠过脑海,他呼吸逐渐沉重,竟又有一刻想撕碎了她。 他审视着她娇怯稚嫩的模样,冷冷一笑,“好,我让你如愿。” 秦如眉怕极了,她抵触这个男人的触碰,只想逃得远远的。 可她什么都没做。 原本自从醒来时伴随着头疼的那种难受,好像消失了。 她轻轻呼吸着,靠近他,如同被雨淋得湿透的幼兽,想要寻找能够温暖身体的暖源。 付玉宵怎么感觉不出她的异样。 对上她朦胧娇柔的眼,他反应过来,随即心中涌起滔天的愤怒。 是谁对她做的? 他方才已暗中查探过,却并未在她身上找到伤痕,她失去了记忆,可头并未受伤,那便是吃了药。可没想到这药竟然还有这种效果。 若是…… 付玉宵呼吸沉重,按在她身侧床褥的手慢慢收紧。 若是他没赶到呢? 若是他来晚一步了呢? 若是他刚好错过那个地方,没听见那间民房的异常响动呢? 他几乎无法再想下去。 光是想到这里,滔天的愤怒和痛恨已经没顶。 她迷茫着,似乎很疑惑。 她已然忘记不久前对他的厌恶,依赖他,一心一意地,希望他和她离得更近些。 付玉宵紧绷着身体,可他没动,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冷眼看她。 “我是谁?” 她委屈呢喃,“不知道……” 他冷笑,掐住她的脸,“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不是你夫君,就这样贴上来?秦如眉,你要不要脸?” 她动作微微一僵,这才勉强从混沌中扯回一丝神智,怯怯看他。 “那,你是……我夫君吗?” 他盯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抑着呼吸道, “你觉得呢?你希望我是吗?” 秦如眉脑中成了一片浆糊,思考不了,方才她还很讨厌这个男人。因为他凶她,让她感到害怕。可现在他不凶她了,她竟慢慢从他的神态中察觉到了熟悉感。 好像从前见过他呢。 他长得真俊俏。 她心中升起一丝小小的欢喜,“那好吧……我希望你是我夫君。”这人看起来还可以,她对他有熟悉感,应该一起以前和他在一起过。 可是她为什么一边对他熟悉,一边又害怕他呢? 难道是因为他很凶。 不行,她不要一个总凶她的夫君。 秦如眉蹙着眉头,须臾,又恼道,“我不要你做我夫君,你太凶了,我不要你……”她说着,竟勉强从混沌的思绪中挣扎出来,想要推开他。 然而,只能是徒劳无功,她的力气太小,才稍微推开他,矮身想要离开,却被抓了回去。 付玉宵用力攥住她的腰,正欲冷声警告。却想到什么,猛地顿住。 很快,他的声音传来,有些奇怪的低哑,似乎十分艰难,“我……不凶你。” 缚春腰 第45节 秦如眉望着他,歪头道,“真的吗?” 原来这句话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说出之后,他心中竟释然了不少。 付玉宵嗓音艰涩,“嗯。” 秦如眉这才展颜而笑,眉眼流淌出融融笑意,勾住他的脖颈,探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飞快缩回去,似娇似怯地看着他。 付玉宵一怔。 他似有些难以置信,连呼吸都急促不少,目光落在她脸上。映入眼帘的是女子如春水般娇美动人的粉颊,小灵动的眼宛如小鹿,又隐约泛着一丝朦胧。 纯真的。 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自知的娇怯。 本就濒临崩溃、苦苦维持的理智终于崩塌,甘愿拜在心爱之人的罗裙下,任她使唤摆布。 付玉宵闭上眼睛,汗水自他的额头沁出,再滴落,砸在她的肩头。 连汗水都是滚烫的。 她被那温度灼得瑟缩了下,蹙眉看着他。 他怎么了?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受? 付玉宵低声道,“阿眉。”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她。 秦如眉却摇头,望着他,“我不叫阿眉,你在叫谁?你不是我夫君吗……为什么叫别的女人。” 付玉宵动作一顿,看着她的眼里多了几分质疑。 他知道她失去了记忆,心智纯净如同白纸,只会记得自己心底最深的印象。 可…她说她不叫秦如眉? 怎么可能? 他查过她的底细,秦双翎是假名,秦如眉才是她的真名。 难道此药还有紊乱记忆的效果么?可她初见他时,如此清晰地害怕他,看来她确实很恨他。 他不知是要感谢对她下药的人,还是痛恨对她下药的人。 但幸好,在她失去记忆,即将要落在其他男人手里时,他刚好来得及把她抢了回来。 罢了,失去了记忆也好。 以后就都别跑了,乖乖留在他身边,哪都别去了。 付玉宵低声道,“那我叫你什么?” 她眨着懵懂的眼睛,“我叫双翎。” 这句的语气竟和她从前那句一模一样,娇嗔温软。 他道,“好,双翎。” 鼻尖充盈着她身上的馨香,感受着她柔软丰盈的身体,他再抑制不住呼吸,哑声道,“帮帮我,好不好?” 秦如眉歪头,眉眼泛起一丝迷惘,“我要怎么帮你?” 他说了什么,她依着他的话照做了,见他褪下衣物,又有些怯意,“你要做什么?” “做夫妻间的事情。” 她疑惑道,“什么是夫妻间的事情?” 在她想要退缩之前,付玉宵俯身吻住她,制止了她所有动作,“我告诉你。” * 秦如眉一直掉眼泪,终于,她攥着衣袖,粉颊浮着还未散去的薄红,满脸是泪,从他身边离开。 “我不要你了……”她蜷缩在床脚,啪嗒往下掉眼泪。 是过分了。她懵懵懂懂,像是推拒,一举一动都是邀约,他本在克制,却也逐渐沦陷。 她后来哭,他虽然有一丝心疼。但她这般娇嗔依赖的情态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几乎如获至宝,便始终没放开她,即便她咬他也无用。 “你不是我夫君。” 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付玉宵动作一顿,心中愠怒就要升起,却听她委屈的下一句,“夫君不会让娘子哭的。” 在她的印象里,夫君应当呵护自己的娘子,连她掉一滴眼泪都舍不得。 可这个人听见她哭,一点都不管,甚至她越哭,他还…… 她很难受。 付玉宵沉默片刻,道,“夫君是不会让娘子哭,但是在床榻上例外。” 她嗔恼道,“你骗人。” “我不骗人。” 他说得笃定,这回轮到秦如眉陷入迷茫,她也和他一样,出了很多汗,额边发丝悉数贴在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呼吸轻颤,可人怜爱的模样。 付玉宵低声道,“你方才不是也很舒服吗?” 秦如眉蹙眉,居然当真开始思索。 好像有一点,但是她很害怕,没感觉到。 反正以后她都不要和他做这种事情了,即便他们是夫妻也不行。 付玉宵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乖顺,把她抱过来。 秦如眉吓了一跳,小脸煞白,慌乱道,“你做什么。” “你身上湿透了,我带你沐浴。” 她为难地纠着眉头,“不要,我走不动。” 他不甚在意,“我抱你去。” 她被他拦腰抱起,见他动作熟练,心中对他的疑惑消了不少,试探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你以前也这么抱我去沐浴吗?” “嗯。” 她蹙眉,“那我每一次都这么惨。” “没有。” “我很不舒服。”她存心和他对着干,忿忿道。 付玉宵抱着她进了湢室,“那下次让你舒服点。” 什么,还有下次? 秦如眉煞白了小脸,“不要下次。” 她害怕起来,挣扎着要下去,付玉宵也不强迫她,任由她挣脱。 她终于落到地上,却因为腿脚没力气,摔跌在地,疼痛传来,秦如眉痛吟一声,眼眶红了。她心中惶惶无依,抬头想要找到依靠,却只撞上他平淡无波的视线。 他就这样冷眼看着她。任由她摔到地上,却不伸手扶她。 “王八蛋…”她委屈地抹眼泪。 付玉宵淡淡道,“不是不愿意让我抱你吗?” 既然她这样抗拒他的触碰,要离开他,那他就让她这么做。 等她疼了,痛了,难受了,她就明白不该离开他。 秦如眉闻言,果然蹙眉,眼睫低垂,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娇怜面庞尽是无措,明显被他这种做法激得生了后悔。 “现在要我抱你吗?” 他淡漠的视线攫着她的侧脸。 她不作声,他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弯腰将她抱起,放进温热的水中。 他的动作很温柔,只不过,当他略显粗砺的指腹摩擦过她娇嫩的皮肤时,激起她一阵战栗。 “你出去……不要你在这里。” 秦如眉忽然低低道。 不知为何,她有些害怕,他不说话的时候,周身浮动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让人窥探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付玉宵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我让禾谷进来伺候你。” 说着,他便转身绕过屏风出去了。 湢室里很快空空荡荡,宁寂无声,入秋的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凉意侵袭身体,刹那间,秦如眉心中惶惶,她像一只被抛弃在陌生地方的幼兽,而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离开了。 她扶着浴桶,想要叫住他。可才张口,却蓦然愣住。 他叫什么名字? 她与那个男人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可她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方才他一言不发离开,似乎生气了……他是不是要丢下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当她茫然时,门被打开,禾谷绕过屏风,看见她,登时红了眼眶,“姑娘。” 秦如眉退后,眼神警惕地看着她。 禾谷虽已知道她失去记忆,可现在看她稚嫩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痛,“姑娘,我是禾谷,你的丫鬟。” 秦如眉陷入茫然,低声道,“丫鬟?” 印象里,她好像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丫鬟的。 都是世家小姐才有丫鬟,她不是,她要干很多活,还要照顾…… 照顾谁? 那似乎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缚春腰 第46节 秦如眉捂住头,疼得低叫起来。 禾谷一惊,飞快过来,“姑娘怎么了?” “我头好疼,那个人去哪里了,你把他叫回来,我想见他……” * 女子昏睡在床榻里,眉眼如画,小脸尖削苍白。 颜舒从床边起身,对站在旁边的男人摇了摇头。 付玉宵道,“诊断不出?还是治不了?” 颜舒衬度片刻,迟疑道,“侯爷,这毒是我师姐邬宁所制,从前我和师姐一同拜在师父门下,师父只将制毒的独门秘方传给了我师姐,没传给我。我的功夫也不如师姐,无法看出是什么毒。” 付玉宵沉默着。 良久,他道,“这个毒,是不是当年棠妃中的毒?” 颜舒硬着头皮道,“是。” 付玉宵缓缓紧攥拳头,眼底森寒。 颜舒犹豫道,“侯爷,秦姑娘的身体寒凉亏虚,应是从幼时便没有好好休养,以至于亏了本元,再加上两年多的思虑忧结,恐惧攻心,身体愈发差了。不过好在这毒只能攻击记忆,我会尽力配药治疗,虽……没有绝对把握,但随着时间,毒性应该会慢慢去除。方才我已给秦姑娘吃了固本培元的药,情况无虞。” 其实还有一句话,颜舒不敢说出口。 秦姑娘身体里好似还有一味毒,但她诊断不出来。 也许……连师姐都解不出来,得让师父出山。 可那怎么可能呢? 师父已经十数年没有出现过。 这话她不敢对侯爷说。 付玉宵颔首,“劳烦了。” 颜舒掩去心中忧思,诚惶诚恐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禾谷打了水进来给秦如眉擦脸,付玉宵坐在旁边,目光淡淡落在昏睡的女子脸上。 其实他不知道救她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 私心里,他其实病态地想要让她永远忘记。 但这是毒,如果不解,依着她的身体,不出两年必亡。 从前他还是孩子,有无能为力之事,如今他已经强大,却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女人死去? 付玉宵紧握手心,唇畔噙笑,眼底却无丝毫笑意。 不,他不会让她死。 他要治好她。就算她将所有回忆都记起,痛恨他,厌恶她,他也要治好她。 无所谓。 反正她就算失去记忆了也依旧讨厌他,不是吗? 那就让她清醒着。 他沈昼只要活一日,她就不能死。 付玉宵起身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轻喃,“阿昼……” 不远处的衔青大震,禾谷替她擦脸的手也霎时僵住,心中蓦然想起曾在付家那天夜里听见她如此呼唤,如今却又是这个名字,当初不知道阿昼是谁,如今跟了姑娘这么久,她好似知道了。 禾谷赶紧退到旁边,“侯爷。” 良久,付玉宵抑着情绪的声音响起,“都下去。” 禾谷立即应声,端着铜盆离开,衔青也怔怔朝床榻上的女子投去一眼,低头退了下去。 屋中便只剩下床榻里昏迷不醒的姑娘,还有站在屋子另一头的男人。 付玉宵一直没动,像是在无声等候什么。 终于,被昏暗烛火笼罩的屋子,响起第二声带着哭腔的轻喃,“阿昼……” 付玉宵再无法镇定自若,虽面上无甚波动,可他眼底的冷漠出现裂痕。 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心情。 也许是愕然,是难以置信。 心中如被狠狠一击。 付玉宵迈步朝床边走去。 他迈出的每一步很慢,很轻,不过三丈距离,走到床榻边时,却足足用了半盏茶时间。 他的视线落在秦如眉脸上,眉心深皱。 秦如眉做了噩梦,此刻口中喃喃的竟都是阿昼两个字。 ——她不是把一切都忘了吗? 不知为何,付玉宵此刻竟没有丝毫动作,他平静着,近乎残忍地注视着她,将她的恐惧和不安尽收眼底。他在确认一件事情,也在凌虐自己,让自己眼睁睁看着她的痛苦,好似这样能给他带来从未有过一种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他说不上来。 ——原来这个世间,也是有人念着他的吗?即便在失去记忆的时候,她也依旧记着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秦如眉醒来,翻身坐起,脸颊苍白。 她惶惶的眼神对上他的,唇瓣翕动了下,“你……” 他不是走了吗。 付玉宵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是谁?” 他的眼神太可怕,秦如眉瑟缩起身体,望着他,有一丝无措,“我不知道你是谁……” “好,你不知道我是谁,那阿昼呢?” 他的嗓音低而重,却极其清晰。 “阿昼,是谁?” “阿昼?”她移开视线,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我不记得了……” 这个名字好熟悉,好熟悉,但是她想不起来。 阿昼……是她的夫君吗? 秦如眉的目光慢慢移向他,低柔声音里带着怯怯,不确定道,“是我的夫君吗?” 付玉宵看着她,久久沉默着。 终于,他一把将她拉起,近乎强硬地逼迫她靠在自己身上,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急切响在她耳边。 呼吸沉重,“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 他一贯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急迫。 秦如眉不明白面前这个男人为何这么激动,她蹙了眉,继而小声道,“阿昼是我的夫君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她被男人近乎急切地吻住。 后脑被他的手按着,她只能仰起头承受男人的粗暴,唇瓣很痛,她不舒服地推他,却没什么用,只好放弃,乖乖依附他,任他予取予求。 终于,她寻到呼吸的机会,立刻说,“我好难受。” 付玉宵立刻道,“哪里难受?” 秦如眉想了想,指着脑袋,“头疼。” 他几时见过她如此柔顺乖巧的模样,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反应过来,他对外道,“衔青。” 衔青飞快推门而入走进来,撞见男人怀中女子眸含水雾,粉颊薄红的模样,慌忙低下头,“侯爷何事吩咐?” 付玉宵扫了他一眼,“叫颜舒过来。” 男人的视线中带着警告,衔青心中一震,低着头应是,转身离开。 秦如眉指着离开的衔青,“他是谁?” “衔青。”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她睁大的眼睛转向他。 付玉宵盯着她,“你希望我叫什么名字。” 这人怎么这样。 哪有名字是别人定的。 秦如眉蹙眉想了想,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你……是阿昼吗?” 他嗯了声。 她眸光一亮,“那你是我的夫君?” 付玉宵没说话。 一双黑而深的眼却盯着她,几乎不错过她任何一丝笑靥。 “你怎么不说话啊。”秦如眉扯了扯他的衣袖,怯怯道,“你不说话,我害怕。” 付玉宵扯出一个笑。 “啊……这样笑更可怕了。”她有些害怕地瑟缩,嘀咕一句,在被褥里坐了下来。想要下床,落地时却嘶了一声,小脸疼得揪成一团。 他皱眉道,“怎么了?” 秦如眉看向他,见他目光担忧,居然慢慢红了脸颊,忍不住咬唇,嗔怒地拍开他的手,“不许碰我,都怪你。” 他一愣,往日清明的思绪竟然断了,没听明白。 缚春腰 第47节 很快,见她神态娇嗔,他反应过来,竟喜悦异常。 “那我抱你走。” 秦如眉嘟囔,“我才不要,你欺负我,我不和你在一块。”说着就要绕过他下床。 手腕却猛地被人捉住,那极重的力道,几乎把她腕骨捏碎,彰显着男人的怒气。 她抬起头,对上付玉宵愠怒的眼,愣了愣,扭开头哼道,“做什么,我说笑啊,你这人真不解风情,我当初是怎么看上你的?”连玩笑话都听不懂。 付玉宵低声道,“你不和我在一起,要和谁在一起?” 只要她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他就敢杀了那个人。 秦如眉歪头,明净的眸望了他片刻,吃吃一笑,对他招手,“你下来。” 付玉宵微皱眉,终究照做。 她两只柔软的手捧住他的脸,仰起头,亲了他一口,小声道,“我只和你在一起。” 说完,她飞快跳下床榻,从他身边跑开了。 颜舒提着药箱过来诊断,末了,收回诊脉的手,神色喜悦,对付玉宵道,“侯爷,姑娘服下的药起效了。” 可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回应,颜舒抬头,却见付玉宵只盯着对面心不在焉转头发的女子。 她和禾谷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漾起笑意。颜舒低声道,“侯爷,我去给姑娘熬药,晚些时候送来。”说罢赶紧离开。 禾谷也退了下去。 秦如眉察觉到危险——她才不要和付玉宵单独待在一块。这人找到机会就欺负她。 可男人的视线一直凝在自己身上,她被看得不自在,蹙眉移开头,想要离开。 “过来。” 她的意图暴露无遗,付玉宵盯着她的背影,道。 她转过身,踩在地毯上白皙莹润的足不安地蹭了蹭,低声道,“那…那你不许欺负我。” “不欺负你。” 她这才放心,慢慢朝他走过去,才到他身边,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便谨慎地站住。谁知下一刻竟直接被他拉了过去,重重跌进他的怀里。 “臭流氓,王八蛋……”她被他圈在怀里,又急又恼,忍不住骂。 付玉宵竟觉心中揪痛,呼吸沉重。 有多久没听见她这样骂他。 两年了吧。 从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见她这样嗔恼地骂他。 秦如眉打了他一会儿,察觉不对,怔怔抬眼,却看对上男人满是笑意的眼睛,登时睁大眼睛,宛如惊恐的猫儿。 怎么有人被骂了还这么高兴。 好可怕。 他是变态吗? “啊啊啊,放开我……”她惊慌失措,两只小手用力去掰他环绕在自己小腹上的手。 耳后却贴上温热,男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白皙的脖颈。付玉宵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低声道,“想吃什么?” “我不饿!”她义正辞严。 下一刻,肚子咕噜一声。 她登时大窘,刻意忽略身后男人含笑的视线,换了计策,小声负隅顽抗,“晚上我不吃东西,吃了会胖的。” “不行。” 淡淡的声音直接驳回她的反抗。 她蹙眉,小声道,“为什么一定要吃饭。” “不吃饭怎么有力气睡觉?” 秦如眉有些茫然,“睡觉为什么需要力气?” 许久没听见付玉宵的回答,她不由抬头看去,却撞进一双深沉如墨的眼。 男人眼里的幽暗甚深。 意图昭然若揭。 她明白过来,登时羞恼异常,一瞬间脸颊火烧火燎,“……滚开,我不要和你睡觉。” 他不答她的话,只问道,“想吃什么?” 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剔透的眼眨了眨,小心翼翼道,“有没有乳糕?” 不防竟是这个回答,付玉宵遽然僵住。 “……为什么?”他看向她,声音隐有一丝压抑。 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她亲口说,她不喜欢吃乳糕了。 彼时她不在乎地说,人的口味都会变。 从前喜欢吃,现在不喜欢了。 人也一样吧。 听见她如此说的那一刻,他几乎无法遏制内心的妒恨,那情绪中具体揉杂着什么,他分辨不出,兴许有恼怒,有痛恨,还有一丝……嫉妒。 对,嫉妒。 他承认他嫉妒付容愿。 当她笑靥如花,娇俏依偎在付容愿身边时,他心中阴暗的、无法见光的妒恨便如藤蔓一般攀附而上,将他紧紧缠绕。 他曾因日夜想她,合眼皆是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的模样,去找过佛寺法师。 对方说,他若要堪破这一劫难,便得学着放下,除去贪嗔痴妄。 放下? 怎么可能。 他这一辈子,注定到死都无法放下她。 他认定她了。 第29章 “没有为什么。” 她的眉眼泛着笑意, 轻软的,“也许因为我喜欢。” 他注视着她,心头似被重锤猛地一敲。 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他却依旧执着追问,“为什么喜欢?” 她闻言,思索起来,指尖绕着发丝, “好像……以前有谁带我吃过,我觉得很好吃。而且这是那个人带我吃的第一样东西。” 付玉宵慢慢闭上眼睛。 良久, 他复睁眼,唇边勾起,胸膛震动,竟低低笑了起来。 笑中夹杂着一丝醉意的清醒。 若说不久前,得知她失忆后,他满心皆是惊痛愤怒。 那么现在听她如此说, 他竟几乎惊喜到,开始患得患失, 他害怕自己是喝醉了酒, 出现了幻觉。 原来…… 原来她说不喜欢他,是假的。 原来她的口味一直没变,当初她爱吃乳糕, 现在也依旧爱吃。 而第一次带她吃乳糕的人,她一直都记得,就算被人刻意抹去记忆、忘却了所有之后, 她也还记得他的名字。 她忘记了所有人。 却唯独记着他。 付玉宵说不清此刻心中是什么感觉。 秦如眉见他皱着眉, 有些着急,半跪在他膝盖间, 捧起他的脸察看,“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笑,是不是难受。” 女子一眨不眨认真望着他,眼里的担忧不是作假。 付玉宵抬眼,深深注视着她。 下一刻,他倾身而下,手拖着她的后脑压向自己,遽然吻住她。 她的视线里,尽是他的眉眼,她彻底被他身上的龙涎香笼罩。 秦如眉愣住。 澈然如同稚子般的眼没有闭起,反而睁大了,就这样呆呆看着他。 嘴唇有点疼。 他是狗吗,怎么咬她。 她眨了下眼,感受到唇上疼痛,登时不满地蹙眉,想要推开他。 付玉宵这回没有强迫她,任由她推开。 她跌坐到地上,揉着嘴唇,委屈之下,眼眶又红了,“我担心你才问你,你却咬我。” “我不要理你了。”她憋着眼泪爬起来,就想走。 这个人一直都在欺负她,她生气了。 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付玉宵将她拉回,用力抱在怀里,声音有几分喑哑,“我不是咬你。” 缚春腰 第48节 秦如眉挣扎了两下,感觉身上的手像铁做的,居然一点都挣不开,她不禁懊恼,忿忿道,“你明明就是咬我,你恩将仇报。” 此刻的她宛如一张白纸。 懵懂无知,却真性情,喜怒嗔怨毫不隐瞒,喜欢一个人,便是全心全意的喜欢。 他爱极了她这种模样。 当在付家见到她时,她端庄大方,贤淑温柔,那温柔小意般依偎在付容愿怀中的模样,他几乎失去理智。他恨不得当场将她抢走,关进一个无人知道的、只有他和她的地方,逼她撕掉这层面具,看她哭,看她颤抖,听她说到底喜欢谁。 到此刻,他又忽而有一丝庆幸。 还好她遇见的是他。 还好,今日他及时找到了她。 若她被其他人救走,全心全意喜欢上了别人……光是想想,他便已生出滔天的嫉妒与愤怒。他不敢肯定,届时她若当真和别人在一起,他会不会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 “好,我恩将仇报。”付玉宵将她按在怀里,低声哄道。 她单薄的身体在他怀里,衬得极为娇小,刚好嵌在他的胸膛里。 她忽然蹙眉,小声道,“肚子疼。” 付玉宵皱眉,“是饿了?” 她却红着脸别开头去,“才不是呢。” “那是为什么?” 他见她恹恹地垂着眼,呼吸微弱,心中一紧,沉声道,“我叫颜舒过来替你医治。” “不要,”她慌忙拉住他,有几分女儿态的羞恼,“不许叫别人过来。” 他紧皱着眉心,并未打算妥协,“但你不舒服。” 她却忽然欲言又止,侧脸浮起薄红,咬唇道,“还不是因为你。” 她小腹还一抽一抽地疼。 泛着麻。 付玉宵一愣,反应过来,心神竟不受控制地一荡,呼吸不由紊乱,片刻后低声道, “那下次我轻些。” 还有下次? 秦如眉登时慌了,雪腻白皙的脸颊皆是着急,“不行,没有下次,以后你不可以咬我的嘴巴,也不可以对我做……做这种事情。” 她好难受。 现在还没办法走路。 付玉宵却没有回答,大掌放在她小腹上,不轻不重替她揉按,缓解她的不适。 “我是你的夫君,和你做这种事情天经地义。” 秦如眉睁大眼,懵懂看着他。 “天底下所有夫妻都要做这种事情吗?” “嗯。” “有没有不做这种事情的夫妻?” “有。” 她听了这答案,喜笑颜开,正想说话,下一刻,男人淡淡的嗓音再次传来,“可那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对方。” “你呢,你不喜欢我吗?” 付玉宵看着她,逐渐冷淡了的神情,叫人生出若即若离的不安感。 她果然被绕进去,心慌意乱,小声道,“我,我没有不喜欢你。” 她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 她喜欢这个叫阿昼的男人,想天天和他在一起。 付玉宵唇边绻笑,大掌抚过她柔顺的发,低声道,“所以你不能拒绝你夫君。” 秦如眉蹙眉,没想明白,懵懵懂懂应了。 她看向窗外昏暗的夜色,“我是不是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 他淡淡应了声,“嗯。” 她不确定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我曾经差点死在你的手上。” 她身体一僵,猛地看向他,脸色煞白,唇瓣翕动了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竟这样对过他吗? 她都忘记了。 她踯躅道,“那你不恨我吗?” “恨。”他道,“那时我想,若我能重新找到你,必定要将所有痛恨悉数报复在你身上。” 男人低沉的嗓音隔着胸膛传来,平静的,这样残忍的话,他竟像是在说昨天吃了什么一样平常。 秦如眉被他抱在怀里,忍不住害怕,想要离开,试着挣了挣,却被他牢牢锢着,哪也去不了。 她低落不少,轻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 她蜷曲的睫抬起,看了看他,与他的视线一触即分,立即躲避开。须臾,却又忍不住再看向他,稚嫩懵懂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描摹着他的模样。 他长得真俊俏。 对人也很好,除了在那件事情上不太怜香惜玉。 这样好的夫君,她为什么以前会背叛他呢? 须臾,她茫然地蹙眉,低声道,“也许,我有苦衷……” 付玉宵抬起她的下巴,视线落在她脸上,一字一顿道,“什么苦衷。” 刹那间,秦如眉竟生出一丝错觉。 他在给她机会。 给她机会解释。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怎么记得当年的事情。 秦如眉忽然感觉心口空荡荡的,低声道,“我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付玉宵以为她说的是记忆,却没想到她摸着胸口衣襟,迟疑着,“我记得,从前我好像贴身带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轻薄,曾经被抛却很多次,又再次被找回来。 已经破败不堪。 好像是…… 她抬起懵懂的眼,期待地望着他,“是一方帕子,我想起来了,你有没有见过?” “见过。” 她惊喜道,“快还给我。” “被我扔掉了。”他顷刻间冷漠下来,看着她,一字一顿,刻画着当年的情景,“被我扔在溪流里,已经被水冲走了。” 没想到男人的态度顷刻间天翻地覆,秦如眉在他逼迫的视线中,不由茫然,仿若自己也成了那方被丢弃的帕子。 遽然,有什么画面掠过眼前。 溪流,群山,河畔。 还有两个人。 那些一晃而过的画面冲击着她,令她头疼欲裂,忍不住蜷缩起身体,低叫出声。 身上一暖,竟已被男人重重拥进怀里。 付玉宵吻上她的发顶,似也不愿看见她如此痛苦,心疼之余,却勾唇微笑起来,“你还是能想起来的。” 曾经他用药调理她的身体,看来有成效。 她听他说起从前的事情,头疼欲裂,就说明她有零星的记忆,这证明她终有一日会把所有记忆都想起来。 不过……她现在如此依赖他,若是想起一切,会怎么样? 付玉宵的声音吻在她耳边,感受着她懵懂的、似推似拒的动作,低声道。 “你还会再杀我一次吗?” 秦如眉蹙眉,对上他的视线,困惑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如同蒙上一层水雾,水天一线间,她成了那濛濛青山,说不清道不明,都是情愫。 “夫君……我从来没想杀你。” 不防她竟如此说,他猛地一震,握住她的下巴,想在她脸上找到任何一丝恢复记忆的、说谎的兆头。 可她却像只柔软的猫儿,依赖地靠着他。 原来只是呓语。 竟是胡乱说的么,罢了,那也做不得真。 屋门被推开,下人端着吃食送进来,秦如眉却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他捏她,她只嗔怒地拍开他的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蜷缩在他的怀里。 她这般娇怜依赖的姿态,令人移不开目光。 付玉宵久久注视着她,须臾,将她抱起来,低头去寻她的唇。 秦如眉正呼吸宁和睡觉,却被打搅,忍不住侧头,想要躲避他。 不过避不开。 最终,她也只能被迫仰起头,同他气息交缠。 一吻毕,她气喘吁吁,靠在他胸膛上平复呼吸,方才的困意竟然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缚春腰 第49节 只不过,余光一掠,她的目光落在他衣襟里。 她慢慢凝聚了视线,越是看得清晰,便越是心惊。 她的手有些害怕的颤抖着,伸手过去,撩开他的衣襟。 方才男人起身时只松松套了件衣袍,此刻被她撩开,露出结实劲痩的肌理胸膛。可横亘在他胸膛上的,竟是一道道疤痕。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加快,眼中拢起一层水雾。 他是她的夫君,她当然心疼他。 她想问他这是怎么弄的,可,话才到嘴边,她忽然又想起他说过,曾经,他差点在她手上死过一次。 所以,这些痕迹都是因为她吗? 是她害他至此? 付玉宵察觉出怀中女子的震惊,但他只一言不发,注视着她的眼睛,似在等待失去记忆的她,会找什么拙劣的借口来安抚他。 可,当她像个稚嫩的小兽一样攀上来,用柔软的唇亲了亲他,表示安抚时。 他身体一震,竟刹那间乱了呼吸。 “你做什么。” 她退回去,摸了摸他胸口的疤痕,犹豫许久,轻声道,“很疼吧。” 这么深的痕迹,道道创口,他吃了多少苦? 她眼中的心疼丝毫不加掩饰,是真真切切的感同身受。 付玉宵看着她。 不知在哪一刻,心中有什么如野草葳蕤,风动草伏,轻轻一簇火苗,陡燎了半边的天。 他不语,慢慢闭上眼睛。 秦如眉不知他此刻所想,收回手,困倦地靠在他的胸膛,“阿昼……你是叫这个名字吗?这应当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呢?你是侯爷吗?如果我是你的夫人,那我是不是就成了侯爷夫人?” 她嘀咕一番,最后展颜而笑,“昼,这个字真好,是天光的意思呢。” 他也微笑,“是。” 昼,是天光,代表着希望。 多好的字。 他道, “这几日住在这里,哪也别去。” 秦如眉迷糊呢喃,嗓音软得化成一滩水。“为什么不许我出去。” 付玉宵抚着她的发,只道,“听话。” 她忽然在他怀里转头,直视着他,虽依旧朦胧着眼,却多了几分清醒,“你既是我的夫君,就不可以喜欢别的女人。” 他淡淡应声,“嗯。” 她锲而不舍继续道,“如果让我看见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会跑掉的。”跑得远远的,让他再也找不见她。 他眯眸,看着她娇嗔的神态,良久,笑了笑。 “我不会让你离开。” 无论如何,她跑不开他身边。 他漫不经心地揉按她的穴道,很快,她愈发困倦,脑袋轻轻歪下,靠在他怀里,彻底昏睡过去。 把她抱到床上躺下,替她盖上被子,付玉宵站起身,“禾谷。” 禾谷推门进屋,诚惶诚恐道,“侯爷,奴婢会照顾好姑娘。” 付玉宵转身扫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 “她有什么事情,立刻派人通知我。”他道,“若是人没了,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禾谷和身后跟进来的两个婢女忙一同福身,“是。” 桌上送来的乳糕还一动不动地置着。 付玉宵注视那抹莹白,片刻,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她虽说她喜欢吃乳糕。 可她到底还是没吃,一口都没吃,不是吗? 她说喜欢吃这个,也许记忆里曾经存在,所以随口一说。 他却当了真。 夜色深沉,麟园各处院落,灯盏明亮,开阔的园子里,风拂草地。 一道纤秀的身影站在草地的尽头,夜风吹动她纯白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即将随风而去。 付玉宵走到溪流上的小桥,停下脚步。 跟在后面的衔青也忙停下步伐。 江听音转过身,望着他,美目平静,“阿昼,我等你很久了。” 第30章 男人不语, 负手在后,神色淡淡。 江听音隔着一段距离遥遥望他,只觉得如今的男人, 竟已锋芒外现至此,无需如何动作,只看着她,周身矜贵让人不敢逼视。 从前皇姑母便嘱咐她, 一定要博得他的好感,这样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 她都会安全无虞,甚至得登尊位。 当时她尚小,对此将信将疑,但这么多年来,亲眼见过他经历无数波折却终能重新站起,甚至一次比一次更加强大后, 她已经坚信这个事实。 江听音痴痴望着那道身影,朝他走去。 夜里虽有灯火照明, 草地却暗, 她裙摆长,不小心被草间一块石头绊到,踉跄一下, 差些跌到地上。 衔青一愣,看了付玉宵一眼,飞快过去扶她。 “江姑娘。” 江听音见居然是他来搀扶, 欢喜减退不少, 推开他的手,看向付玉宵。 他仍旧波澜不惊地看她。 “阿昼, ”江听音感觉他似变了很多,心中紧痛夹杂委屈,“你变了。” 现在他对她已如此寡情了吗?就连看她跌倒,他也无动于衷。 付玉宵只道,“怎么在风里站这么久。” 男人的嗓音平静低沉。 江听音扯出一个笑,说服自己,努力安心——看,他还是关心她的,他没有完全被那个女人蛊惑。 “我有话想问你。”江听音道,“你还打算报复秦如眉吗?” 说出这个名字,她的呼吸不自知地紧绷起来。 实在是她太害怕了,这阵子他异常的反应、对她冷淡不少的态度、还有从魏百川手中带回秦如眉后滔天的怒气,都让她不安。 她是女人,知道这并不只是单纯不愿意让仇人落到对方手里而已,也可能是……在乎。 他这样在乎秦如眉。这叫她怎么冷静。 她在麟园住了这么久,知道他日日会在夜里去见秦如眉,甚至那个女人还不知道此事。 她却只能借着和他商议政事,和一些形形色色的男人待在一块,才能勉强每日见他一面。 付玉宵只道,“这是我的事情。” 江听音心中紧揪,摇头道:“难道你骗我?” “阿昼,你当初不是恨极了她吗?” “我当初确实恨她。” 江听音立刻问:“那现在呢?现在你也和当初一样吗?” 付玉宵微微眯了眸,并未说话。 衔青感觉不对,委婉提醒道:“江姑娘,您今晚有些过激了。” 江听音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 她低声道,“曾经我就知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将来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我虽不高兴,却也接受了,因为自古以来都这样。可现在这种情况让我更害怕——你甚至只喜欢她一个。阿昼,难道你对那个女人心软了吗?你再次喜欢上她了吗?难道你忘记她从前是怎么对你的吗?” “她曾归附过太子,阿昼,你向来理智,为何会对仇人手下留情,放任自己弥足深陷?这终会害死你。” 付玉宵嗯了声,“说完了吗?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 说罢,似乎不欲多待,转身离开。 江听音难以置信,急急追了两步,拉住他的衣袖,“阿昼。” 付玉宵停住步伐。 漆金衣摆在宽阔的草地上轻轻摆动,江听音望着他,心中悲苦,眼泪滚落下来,“她受了委屈,你就一直陪着她,那我呢?我这两日受伤,你只过问了一句,却一次都没来看我。” 付玉宵抬眼看她,“你为何受伤,自己心里清楚。” 江听音对上他的视线,那其中淡漠的了然,竟让她心中一震,须臾,背后生寒。 怎么可能,他都知道了吗? 她登时慌了,“你怀疑是我把秦如眉的行踪透露给怜贵妃?” 付玉宵没说话,她惨笑起来,一字一顿道,“我怎会做这种事情……阿昼,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付玉宵盯了她片刻,却没说什么。 许久,淡淡留下一句。 “没有最好。” 男人说完,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缚春腰 第50节 衔青也跟随着一同离开。 偌大的园子,江听音孤身一人站在草地上。方才手上如风般划过抽离的绫罗衣摆,那微凉的温度,仿佛抓住了一捧流水,想要握紧,却是徒劳。 她失魂落魄地站了很久,终于脚下一软,跪到地上。 隐没在角落里的丫鬟云娥急忙赶来,搀扶起她,“小姐……” 江听音一动不动,注视着虚空,喃喃道,“云娥,他变了。” 云娥面露不忍,却不知说什么。 江听音的手攥紧野草,涩声道,“她不过一个低贱的贫家女,至多便是曾救了他一命,他为何如此待她……她甚至背叛过他,替太子做事!可他如今却将她留在身边,甚至不惜赌上性命。” 云娥安慰道,“小姐,无论如何,侯爷没有对您说一句重话,即便是您把消息给……” 对上江听音的目光,云娥瑟缩了下,讷讷低头,不敢再说。 江听音冷冷一笑,“是她自己要跑出付家,怪得了谁?兆州遍布太子和怜贵妃的眼线,就算我不把消息透露给怜贵妃,他们照样也会知道秦如眉的下落,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至于之后,有那么多人去救她,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她真搞不懂,一个毫无地位的贫家女,为何能受到这么多人的喜欢? 还有阿昼。 想到这个名字,江听音心中一疼,不甘与委屈翻涌而上。 云娥把江听音搀扶起来,小声道,“小姐,我们在兆州待了很久了,真的不回宫吗?您日日跟在侯爷身边,与那么多人周旋,实在辛劳。”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辛劳,”江听音道,“只有他心疼,他心中才会有我的位置。” “昨日皇后娘娘派人传来消息,”云娥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最近皇上病体欠安,却只允怜贵妃一人侍疾,宫中流言蜚语甚盛。太子的人又加紧寻找麒麟印玺,目前已经杀了不少人了。兆州人命案子愈多,百姓惶惶,大家都不安。” “这里太危险了,小姐,您日后是要登上那尊贵之位的人,不能受到半点伤害。” 江听音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忽而低声问道,“你觉得太子和他,谁会是这场夺位之争的胜者?” 云娥愣道:“小姐,不还有祁王吗?” “你懂什么,”江听音轻笑,“祁王没有夺位之心,不过是助他罢了。表面太子和祁王分庭抗礼,各划一地对峙,实际上是太子和他。” 云娥纳闷道:“坊间素来传祁王明智,他却舍得把帝位拱手让人?” “就是因为他明智,才会只一心一意辅助阿昼。” “为何啊小姐?不是说祁王明智吗?” 江听音注视着不远处一盏盏在黑夜里闪烁着昏黄灯火的石灯,微笑,“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无人能与阿昼抗衡,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从很多年前起,便有不少人明白这个道理。皇姑母也看穿了这一点,不然不会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得到阿昼的好感,让他喜欢上她。 如今他虽然还未得胜,可事实却是,这一路走来,他非但没有被杀死,反而一日比一日强大。 终有一日,他会回来,夺下那个位置,而她江宛才配得上他。 她才会是他正妻,未来的中宫皇后。 云娥抿着笑容道,“小姐,太子最近派人来的次数多了些,也似有意向您示好。反正,无论最后是谁登上那个位置……小姐都会是皇后。” 江听音却皱眉,“是这样不错,但我更心属阿昼。” 至少他身边除了一个秦如眉,没有其他女人,若是奚承光…… 听说他如今已有六七房妾室,甚至已有一女。 如此滥情,怎比得上他。 回想那日奚承光落在她身上觊觎的目光,她便觉得反胃。 云娥道:“入秋了,夜里凉,奴婢搀小姐回房休息吧。” 江听音点头,又朝方才付玉宵离开的方向投去一眼,“阿昼没去她那里吧?” 云娥摇头道,“侯爷最近忙碌,方才奴婢瞧着应当往书房方向去了,再者,下午侯爷一直在秦姑娘……” 接下去的话不敢说出口,云娥胆怯地望了望江听音,闭上嘴。 江听音几乎切齿,眼泛寒芒,“怜贵妃居然没杀了她,只给她喂了失忆的药……” 云娥道,“听说当时太子赶到了。” “又是奚承光。”江听音闭上眼睛,“秦如眉这个女人是不是狐狸精转世,怎么这么多人喜欢她?” 云娥惊喜道,“小姐,说不准秦姑娘失忆对您是好事,这样她便构不成威胁了。” “不,” 江听音道,“她失忆,若阿昼还恨她便罢,若阿昼动摇……这不就是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云娥焦急道,“那怎么办啊。” “秦如眉怎么有资格把一切都忘了?” 江听音冷笑,“这根本不是惩罚,只有记得一切的人才会痛苦,而忘记的人根本不会!” 平复怒意,江听音凉了眸光,“我不会让她一直失忆下去。既然是怜贵妃动的手,太子那边的人……那药应该是邬宁制的,过两日我就去找奚承光。” “不行不行,小姐, ”云娥吓了一跳,“如果侯爷知道会生气的。” 江听音勾唇,笑中一丝苦涩,“我倒希望他生气。” 那样才说明他在意她,心里有她。 云娥似懂非懂点头,“夜深了,小姐我们回去吧。” * 付玉宵确实没有回秦如眉的屋子。 自从秦如眉住进麟园后,他便将书房改了地方。因他平日若与她离得太近,总是控制不住分神。 那件屋子偌大,卧室和书房却只隔着一扇屏风而已。 他和她共待一处时,被扰乱到什么地步呢? 她一个动作,一句低喃,甚至安静时一个呼吸,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注意力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原本清晰的思绪便乱了。 怎会这样。 彼时他意识到此时,心中愠怒,起身过去,拉过她质问。她却只蹙眉看着他——“我就喝了口茶……不能喝吗?” 那时他看着她不解的模样,哑口无言。 不能和她待在一起。 不然他什么都做不了。 衔青看着停下脚步、久望某个方向的男人,沉默片刻,低声道,“侯爷,要不要再去看看秦姑娘?” 付玉宵一僵,反应过来,脸色陡沉,“谁要去看她。” 语罢,冷冷转身离开。 衔青哽了哽,只得缄默,飞快跟了上去。 * 此时才过三更,夜幕低垂,屋中却点起了碗口大的烛。 烛火幽幽,照亮拦在门口的高挑女护卫。 杜黎道,“不行,侯爷吩咐过,天亮前不许出去。” 禾谷哀求道,“杜黎姐姐,姑娘她又梦魇了……能不能劳烦你通传一声,让侯爷过来。” “不行,”杜黎冷冷横她一眼,“侯爷规矩在这里,我只按规矩办事。” 禾谷咬牙,“侯爷心疼姑娘,若知道此事,也必定会通融的。” 身后跟着的两个婢女也附和应声。 杜黎神情冷漠,移开视线,听而不闻。 禾谷蓄了一汪泪,急得只能擦眼泪,转身回去。 “去打些水来,要温的。”禾谷吩咐婢女,两个婢女当即应下,匆匆去了。 禾谷快步走回床边。 床上女子侧躺着,身体蜷缩,额头布满汗珠,纤细的手紧攥被角,深陷掌心。 她在哭,无助痛苦的声音。 “走,快走……” 禾谷看得心疼,小心翼翼试着把她紧攥着的手打开,可根本做不到,女子握得太紧,五指几乎刺破掌心。 “姑娘,别抓了,出血了!”禾谷急哭了。 秦如眉却没有反应,紧闭着的眼尾沁出泪水。她在哽咽,语序颠倒。 “走……” “你会死的。” “别来……” 婢女打水回来,禾谷擦着眼泪,挤了帕子给她擦汗。 终于,这一夜带着血和泪熬到头。 天明的时候,禾谷爬起来跑到门边,恨恨推开杜黎,在杜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飞奔出去,寻找付玉宵。 途中遇见麟园的管家,管家听了她的话,只摇头道:“侯爷刚走。” 禾谷心中绝望,立刻追出去。 好在终于在偌大的麟园门口看见了付玉宵的马车。 彼时,男人高大身影正立在马车边,矜贵不可方物。 那站在他身边,一颦一笑温和柔婉的,不正是江听音么? 禾谷暗中皱眉,想也不想,奔到付玉宵身边,“侯爷!” “我已让人联系皇姑母,一定能找到青娘……”江听音转头看见禾谷,话音骤顿,笑容逐渐消失。 缚春腰 第51节 付玉宵看向禾谷,眉眼顿冷,“秦如眉怎么了。” 禾谷急切道,“姑娘做了一夜的噩梦,求侯爷去看看。” 江听音身后的云娥眼睛一瞪,劈头盖脸道,“做个噩梦罢了,有什么干系。侯爷事务繁多,这番时间紧迫正要出门,哪有时间去看你们姑娘?” 付玉宵视线淡淡碾过她,云娥陡然僵住,畏惧地闭上嘴,缩了回去。 江听音预感不好,阻拦道:“阿昼,你今日……” 话还未说完,付玉宵已迈步回去,身影迅疾,只留下一句。 “和铭川他们说,今日商议推迟些。” 禾谷面露欢喜,也飞快跟了进去。 江听音浑身僵硬,站在马车边,面上一动不动,却几乎咬碎牙关。 穿过层层院落,途中,衔青低声问道,“秦姑娘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会做噩梦。” 禾谷摇头,“我也不知,但大抵和侯爷有关。” 衔青追问道:“秦姑娘可有说什么?” 禾谷努力回想着,“姑娘好像说了什么,不要去之类的话。” 衔青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震然。 人在梦中呓语之言皆真,即便忘记过往,可一些深入骨髓的记忆也会在无意识中透露而出。这话的意思……难道秦姑娘当初并非想害侯爷? 禾谷察觉他异常,不由疑惑地看他,“怎么了吗?这话有什么不妥?” 衔青忙摇头,“没什么。” 付玉宵走进屋子前,扫了杜黎一眼,杜黎背后发凉,咬牙扑通跪下,一声不吭。 秦如眉已经醒了,她未挽发,靠坐在床头,绸缎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前,蜷长的睫半垂着,澈然的瞳孔没有聚焦。 见她还在,付玉宵脚步方缓。 只不过看见她面上神情,他眉心登时皱起,问旁边的婢女,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身上,“怎么回事。” 两个婢女畏畏缩缩道,“侯爷……姑娘刚刚醒了,却一动不动,奴婢们叫她也没反应。” 是没反应。 他都已经出声,她却还没发现他。 禾谷识眼色,对两个婢女挥了挥手,带着她们一起出了屋子。衔青也退了出去。 付玉宵走到床边,冷淡的嗓音,“醒了?” 她还是没反应,失魂落魄。 付玉宵不禁沉了声音,“秦如眉。” 她这才瑟缩了下,慢慢抬起素白的小脸。 视线里多了他。 她睁大眼,似有些不敢置信,看他片刻,确认真的是他,下一刻,欢喜地爬起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因她站在床上,而他站在地上,她刚好比他高一些,正正好扑进他怀里。 她像是很害怕,手臂用力环绕住他。 带着温度的温香软玉,急切地,宛如归巢的鸟儿,充盈满怀。 付玉宵原本到嘴边讽刺的话就这样停住。 秦如眉抱着他,先是惊喜,后是委屈,很快哽咽了起来,“我以为你死了……我好伤心。”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原来她的噩梦,是他的死亡? “你怎么不抱我,你抱抱我,抱抱我。”她有些不安,蹙眉催促。 付玉宵淡淡道,“你要我死,却还要我抱你?” 她想也不想便道,“我不要你死!” 原以为,这句话会融化态度冷硬的男人,可话音落下许久,付玉宵无波无澜,半点反应都没有。 秦如眉心觉纳闷,从他身上下来,退后站到被褥里,手捧住他的脸,仔细地看他。 付玉宵不透情绪的眼,注视着她,问道:“为什么?” “你若死了,我就没有夫君了。”她嘀嘀咕咕,“就没有人给我洗衣做饭。” “……” 付玉宵冷笑,“原来我就是给你洗衣做饭的?” “不是,”见他恼了,秦如眉急忙解释,却因着急磕绊起来,“你还可以,还可以……” 还可以什么? 怎么办,她想不出来了。 付玉宵见她踯躅,嗤笑一声,用力扯开她的手。 “别走……”秦如眉急了,连忙抱住他,像只黏人的猫儿,手脚并用,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她憋了很久,埋首在他胸前,瓮声瓮气憋出一句,“你还可以陪我睡觉。” 付玉宵眉梢一挑,却冷淡道: “其他男人也可以陪你睡觉。” 她有些茫然,抬头看他,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心中竟不受控制地多跳了一拍。 喃喃道:“我不要别的男人陪我睡觉,我只和你一起睡觉。” 懵懂纯净的稚儿,并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得很理所当然,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睡觉么,就是两个人并排躺一块,一起盖被子,就是一起睡觉了。 也不懂这话,是无形的邀约。 付玉宵眼底暗色浓了些,“只和我一起睡觉?” 她亮着眼,点头如捣蒜。 “你、你不生气了吧。”她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声道。 “我考虑一下。” “……” 秦如眉不由懊恼,失落地垂下眼,片刻,她松开他的脖颈,赤足站到地上,转身回去,“可我只能做这么多,你如果还是生气,那我也没……” 话还没说完,她吓得低呼一声,竟被扯了回去。 手被男人握在掌中,打开,付玉宵抬眼盯着她,眼中极寒,“怎么回事。” 她看着自己手上的血痕,难为情地抿唇,羽睫不自在地眨了眨,看向天边,嘀咕。 “小猫抓的。” 付玉宵怒极反笑,一字一顿道:“秦如眉。” 她当他傻子? “好吧,我自己抓的。”她害怕了,悄悄看他一眼,“还有,我不叫秦如眉,你为什么总是叫错我的名字。” 他没理她,“衔青。” 站在门外的衔青立刻送了药膏进来。 秦如眉赤足跪坐在床,手被男人握在手里。他神色冷漠,皱着眉,动作却轻柔。 她看看他的动作,又抬眼看他。 最后,她看得入了神,歪着头,自下而上看着他,剔透的眼睁大,打量他的每一寸眉眼。 他嗤笑,“好看吗?” 她不好意思,微红了脸,坐回去,小声说:“好看。” 比她自己还好看呢。 见他没有说话,她再次抬眼,无声观察他。 须臾,她仿佛下定什么决心,抿着小小的笑,壮着胆子探身过去,环绕住他的脖颈,闭上眼睛,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 这个动作,仿若亲密依赖的小兽,心思再简单纯净不过——满溢的喜欢,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便用最直白的动作表达。 柔软温暖蹭着自己。付玉宵的身体僵住,竟无法再动一寸。 良久,他粗噶着声音道:“做什么。” 她笑盈盈地揽住他,顺势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嘀咕,“夫君,你对我真好。” 付玉宵一声不吭。 “你会一直对我好吗?”她天真地问。 他沉默许久,淡淡道:“你不是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她轻声道。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坐回去,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很忙,很多事情要处理?是不是有人为难你?没关系,我帮你打坏人,你是我的夫君,这辈子我只对你好。” 他虽然让人对她三缄其口,闭口不谈他的政事,可她却能感觉得到。 她是失去记忆,可最基本的感觉还在。 他很累的。 他休息时间不多,还要拉着她……时间便更少了。 秦如眉脸颊滚烫,一双鹿儿一般的眼睛却满含莹亮,希冀地看着他。 付玉宵嗤笑,“路都走不稳,就想飞。” 她被打击到,黯然垂眼。 见他阖上药盖,准备要走,她不由着急,直起身体道,“你要去哪里?” 缚春腰 第52节 付玉宵淡淡扔了一句,“打坏人。” 怎么用她方才说的话。 他嘲笑她。 她难为情地红了脸,却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走,“夫君,你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付玉宵沉默,须臾道,“松手。” 她为难地蹙眉,却不想照做。 他垂眼看她,“怎么,你不让我走,是要我留下来陪你睡觉?” 她一愣,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他意味深长的视线,脑中登时浮现出那些羞人的画面,忙着急地松了手,脸颊更烫了,“不、不是。” “夫君……”她不自在地躲避他的视线,看向别处,小声道,“我帮你对付那些人。” 她担心他。 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不需要。” 他说着,指腹摩挲过她小巧的下颌,嗓音低沉,“你只要做好一件事。” 什么事情?她不解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在家里等我。” 她一愣,看懂他眼里的神色,立即脸颊滚烫,推开他,轻呸一声,“臭流氓。” “晚上等我回来,嗯?”他道。 她忿忿的一句不要才出口,望见他微眯的眼眸,马上改口,乖巧道,“可是我在家里没有事情做。” 麟园虽大,可比不上外面有趣。 她还是想出门。 付玉宵大掌轻抚她后脑的发,“你不是想要槐花?我让人移几棵槐树回来给你。” 来不及追问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只听见槐花二字,她眼眸莹亮:“真的吗?我可以亲手种吗?” “随你。” 她好奇道:“夫君,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要槐花?” 他不语。 好像……依稀从前是她说过,而他记在心上了。 她满心欢喜,探身,自下而上亲了亲他,“夫君,你真好。” 付玉宵放在她后腰的手一顿,感受着那不堪一握的柔软,抑制心中绮念,扯开她,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出了门,杜黎还跪在外面。 衔青看了杜黎一眼,低声提醒,“侯爷。” 付玉宵这才注意到旁边跪着的杜黎,冷冷扔下一句,“自去领罚。往后她的消息直接通知我,再有下次,问罪的就不只是你。” 杜黎咬牙,额头磕碰地上,“是。” 付玉宵走过半月拱门,想起什么,侧头道:“弄两棵槐树回来。” 跟在后面的衔青愕然,“侯爷,兆州不兴种植槐树。” 他想也不想,“那就去其他地方找。” 衔青一愣,立即颔首。 却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慢慢皱起眉。 槐树,槐花……秦姑娘怎会记得这个? 心头不安的预感腾起,越来越浓烈。 走出麟园大门时,衔青抬头,看见头顶一轮圆日逐渐隐藏于云层之后。 谁也说不准秦姑娘什么时候恢复记忆。 颜舒穷尽毕生所学,治疗秦姑娘固然是好,可若秦姑娘当真想起了一切,届时,该怎么办? 横亘在侯爷和秦姑娘之间的,并不只有那道天堑。 不仅仅是恨而已。 * 付玉宵回麟园时已是夜晚。 星垂夜空,他似是一心赶回,衣摆飞卷间,携着街道的香火气。 再过节日便是七夕,街上一片通明,灯明如昼。 他想,也许可以带她出去看看。 在起战事之前,带她一起出去走走。 解下披风,换了件常服,付玉宵直接问,“她人在哪里。” 无需指名道姓,门外的婢女已知道问的是谁,低声道:“侯爷,姑娘在园子里。” 听出婢女话中不对,他动作一顿,皱眉。 “她怎么了。” 婢女紧皱着眉,似也为难,“姑娘状态不对,奴婢不知怎么说。” 付玉宵直接出了门。 走到空旷的园子时,他看见远处两道身影,站在旁边的是禾谷,跪坐在地的则是她,在她们面前,两株郁郁葱葱的槐树在夜风中摇曳。 他走过去,走到她身后不远处时,停下脚步,微微眯眸。 她跪坐在地,没穿鞋袜,白皙玲珑的足底沾满了泥巴,衣裙上也遍布泥痕,甚至连发丝都是凌乱的,此刻专心低着头,手里不知在摆弄什么。 玩成这样? 禾谷看见他,忙过来见礼,“侯爷。” 他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禾谷踯躅道:“姑娘说要自己种。” 付玉宵没再说话,走到秦如眉身后。 不远处石灯的光晕投射在她纤秀的身子上,让她看起来有几分误落凡尘的出离感,这种感觉让他心头不安,仿佛她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付玉宵徐徐沉下脸色。 衔青在后面咳了一声,秦如眉终于回过神,注意到旁边有人,慢慢仰起头看他。 也到这时候,付玉宵才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竟是一抔泥土。 泥土上面有一株槐花。 只不过,那一株槐花已经破败。 他愈发看得皱眉,“在做什么。” “槐花……”她轻声道,“阿昼,槐花。” 一时间,她竟只是喃喃着重复这一句,仿佛被魇着了一般。 付玉宵预感不对,眉宇深皱,握着她的手腕,逼她站起来,注视着自己,“要槐花,树上多的是,执着一株烂掉的做什么。” 他嗓音低沉,字字清晰,呼吸却急促了些。 鹰隼般锋芒内敛的眼,紧紧盯着她。 那似乎是一种对未知事物不确定的、脱离掌控的敏锐感。 秦如眉怔住了。 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她懵懂转头,看着地上那一株跌进泥土的槐花。 槐花没了。 她看回他,唇瓣轻轻翕动了下,说不出话来。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丢掉所有尊严,像个稚儿一般,失声大哭起来。 “它死了。” “阿昼……槐花死了。” 付玉宵盯着她,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望着她的眼里竟是惊怒和沉痛。 不远处的衔青如被雷劈,看着秦如眉,脸色渐渐白了。 禾谷也惊呆了,面对付玉宵看过来的视线,忙解释道:“侯爷,姑娘今日一直没出什么问题,和植栽师傅一道栽好了槐树,是到傍晚……” “直到傍晚天色暗了,姑娘看见树上跌落的槐花枝,忽然改了神情,坐在地上,竟一个时辰都没说过一句话。 ” 怀中纤细娇小的身体依旧在哭,隐隐轻颤着,几乎力竭。 付玉宵把人敲晕了,拦腰抱起。 他神色冷漠,扔下一句,“叫颜舒过来。” 衔青立即应声,飞快去了,禾谷忙跟上付玉宵。 屋内烛火摇曳。 颜舒收回诊脉的手,从床边站起,看向不远处坐在桌边的男人,微低着头,是个恭敬的姿态。 “侯爷,姑娘身体无碍。” 禾谷愣住,忍不住道:“可姑娘傍晚的时候反应奇怪,怎会……” 颜舒也有些纳闷,按理说不该情绪波动这么大,“兴许是秦姑娘这两日服的药起了作用,毒性在减退,也……” 她顿了顿道,“也在逐渐恢复记忆。” 禾谷一惊,须臾,看向始终沉默的男人,埋下头,不敢说话。 缚春腰 第53节 她是知道姑娘和侯爷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的。 若姑娘全想了起来…… 付玉宵却很平静,“嗯,知道了。” 屋中只剩偶尔烛芯轻轻爆裂的动静,有些窒息的宁寂中,颜舒看了付玉宵一眼,低声道:“颜舒退下了。” 禾谷对上颜舒示意,明白过来,忙也告退。 屋中剩下床榻上泪痕尤在的女子,和沉默着坐在另一边的男人。 付玉宵盯着床上的纤细身影。 须臾,他起身,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 走到床边,付玉宵俯瞰着昏迷不醒的女子。 粗粝的大掌,慢慢抚上她的脸。 他眼神渐沉。 原以为他已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秦如眉,或是秦双翎……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第31章 付玉宵在床边坐了一夜。 半夜, 秦如眉醒来过一次,看见他,迷糊地往他怀里钻, 最后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彼时她半睡半醒,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他却一言未发, 只垂眼看着她,几乎入定。 视线刻在她面庞, 勾起数年前的记忆。 两年前她第一次在他怀里睡去时,也是这个模样。那日夜晚,破屋外的风冷得刺骨,她蜷缩在他怀里,猫儿似的身形娇小单薄,纤细的骨硌着他, 瘦得让人心疼。 也是在那日晚上,他第一次被敲开心扉。 此生第一次, 有人毫无顾忌地、全心全意地靠近他, 将他视为可以依靠的港湾,在他怀中安稳睡去。 不因他的地位,不图谋他的所有。 他汲汲跋涉, 这样一个从不知生从何来,死归何处的人,竟也有一日在一个女子身上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甚至, 他们当时才认识不过两三日。 …… 终于, 窗外天际隐约透出一丝薄明时,秦如眉醒了。 昨夜颜舒为她针灸过, 她醒来时已没那么难受,羽睫极其缓慢地眨了眨,朦胧的视线里跃见一个人。 “夫君。”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你没睡觉吗?” 付玉宵盯着她,“昨晚你哭什么。” 她茫然道:“我哭了吗?” 这是什么反应。 她失忆便罢,竟连昨日发生的事情都会忘记? 这可比单纯的失忆严重的多。 他心中陡沉,面上神情更冷,让人看了害怕。她怯怯看着他,不由得瑟缩了下,“别生气。” 付玉宵大掌抚过她的发,“这两日我要离开兆州,我让颜舒陪着你。” 她茫然睁大眼,“你要去哪里?” 付玉宵没回答,她蹙眉,“我不要喝药。”这段时间颜舒日日给她送三顿药,她要喝吐了。 “不行。” 她委屈撅嘴,“不喝,喝了肚子疼。” 男人依旧一言不发,却把她捞起来,让她背对着嵌在他怀里,大掌放在她小腹不轻不重地揉按。 她惊呼一声,“别按。” 他被她拉住手,停了动作,“怎么?” 秦如眉不好意思说,红透了半边脸,转移话题,“我要吃饭了。” 她踢踏着两只白皙的足,要从他腿上下去。腰却被他的手臂牢牢禁锢,被他一把捞回去,坐回他怀里。 炽热的、带着微重力道的呼吸落在她细腻馨香的后颈,细细密密吻着。 他低声道:“这两日哪都不许去,听见了?” 她蹙眉嘀咕,“为什么?” 他只道:“最近外面不安全。” 她被他的动作所控制,没办法转头看他,瞳孔灵巧一转,“你让人跟着我不就好了。” “不行。” 男人的反驳冷淡且毫不犹豫。 她心中失望,拖长尾音啊了一声,踩着他的腿站起来,面对面坐进他怀里,抱住他,撒娇似的道:“夫君,那你把衔青留下来跟着我,他武功高,能保护我。” 付玉宵脸色陡冷,掰过她的下颌,“你什么意思。” 她疑惑,被迫注视着他,“什么什么意思?” 很快,她恍然大悟,吃吃笑起来,“哦,夫君,你吃醋了。” 付玉宵看着她巧笑嫣然的弯弯眉眼,神情更沉,几如暴雨来临前阴沉天幕。 她抱住他,贴上他的脸颊蹭了蹭他,“我不喜欢其他人,我只喜欢你。” 软玉温香贴在怀中,带着讨好,柔软的身体轻轻蹭着自己。 付玉宵眸色微暗。 离彻底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他的手放在她后腰,不轻不重地替她揉按,“应当好多了,嗯?” 什么好多了? 秦如眉眼底浮起茫然,抬头看他,却撞进他晦暗不明的眼。 她明白过来,似意识到什么,吓得睁大眼睛,慌张地想要从他身上下去,“我没、没好……” 他将她轻而易举捞回腿上,“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后腰的大掌带着滚烫温度,察觉他的动作,她忍不住瑟缩,眼眶噙泪,“我没有。” “那方才是谁来抱我?” 她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茫然地睁大眼。 她的心思太简单了,被他这样一说,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好像真的是她主动抱他。 可她没这个意思。 她被他的手掌握着,四肢百骸竟泛起战栗,带着怯怯哭腔,趴到他胸膛,“你要出门的。” “不急。” 他的嗓音低暗不少,有一丝情动的喑哑。 等付玉宵终于放开她,天已彻底大亮,秦如眉扯过被子盖住自己,一双眼红肿,显然哭过了,半是委屈半是恨怒地看着他。 他昨日未褪衣裳,方才也只不过微乱了下裳,稍微整理便看不出什么了。 她却和他一个天一个地。 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用力踹他一脚,“你不要回来了。” “不回来?”付玉宵握住她的脚踝,扬眉,淡淡看她,“难道你要守寡?” 守寡是什么。 一辈子都没夫君吗? 不要。 她被他一说,有些慌了,“不要。” “那要不要我回来?”他道。 秦如眉忍不住蹙眉,动摇了。 虽然他总是在那个时候欺负她,可是他对她还可以,那就勉强让他回来吧。 她澈然的眼望着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似这才满意。 她却突然看他这般不太顺眼,发觉自己的脚还被他握在手里,胆子大了,索性探出脚尖,用力在他某处踩碾了下,然后飞快缩回来,抱着被子滚进床榻里侧,笑声传出。 男人脸色一变,似乎倒吸一口冷气,狠狠看她,“秦双翎。” 她吃吃地笑,从被子后露出一双眼,认真道:“你要迟到了。” 她就是看出他已经没多少时间,才敢这么做的。不然若换了平日,她就惨了。 果然,她话音落下,衔青在外面道:“侯爷,祁王他们已经派人来催。” 付玉宵呼吸粗重,几乎想把那道身影捏碎。 片刻,他盯着她,对衔青冷声道:“知道了。” 门外的衔青似乎一愣,不知侯爷为何如此生气,却也不敢吭声,退回去等候。 缚春腰 第54节 秦如眉小声道,“你快去。” 他将她狡黠的模样尽收眼底,因方才之事,她眼尾潮湿的红还未褪去,此刻那双眼里,却因做了坏事浮动着细碎的光亮,这般笑靥,刹那间竟叫他移不开眼。 付玉宵看她良久,终于,当衔青略带焦急的第二次催促响起,他方回神,冷笑道:“之后再收拾你。” 男人最后深深睇她一眼,身影如风般离开,禾谷进来,见她未被遮住的白皙肩膀,一愣,不好意思道:“姑娘,奴婢伺候您起身。” 给她梳发的时候,禾谷道:“侯爷让衔青留下来了。” 她怔了怔,有些诧异,“真的吗?” 她不过随口一说,他真的让衔青留下跟着她? 一瞬间,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悄然的甜蜜。她不由亮了眼睛,“那他有没有说不让我出门?” 禾谷想了想,摇头,“侯爷没说过。” 她坐回圈椅,绕着头发,唇角抿了一丝笑意。 禾谷悄悄看她,无声叹了口气,有些舍不得,“要是姑娘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她闻言抬头,“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吗?” 禾谷一僵,小幅度摇头,眼神闪避。 “禾谷,给我说说我之前是什么样的。” 禾谷对上女子笑靥,手足冰凉,“侯爷不让奴婢说,姑娘别为难奴婢。” 秦如眉只好作罢,黯然靠坐回去,片刻,低声道,“我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甚至比她的命还要重要。 她却忘记了。 是什么呢? 忽然,窗外传来遥远的一声“嘭”,似是什么在半空炸开的声音,今日天色阴沉,那流光溢彩被天幕所衬,颜色便格外明显。 秦如眉被吸引注意,探身朝外看,“那是什么?” 禾谷了然道:“哦,是七夕快到了,兆州今年不少商贾进了新炮竹,好玩极了,七夕那日晚上定会很热闹。” 秦如眉望着,唇边抿了笑,“我想出门看看……” 又是一声烟火炸开的声音,这一次比方才声响更大,几乎震耳欲聋。 遽然,秦如眉身子轻颤了下,望着远方,轻轻皱眉,笑容逐渐消失。 刹那间,有什么飞快掠过脑海,依稀也是这样响着烟花炮竹的一个夜晚,她被人关进一间漆黑的屋子。 外面热闹非凡,而她蜷缩在冰冷的屋子角落,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潮湿,寒冷,暗处有老鼠啃咬草席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她好像等了很久,当新的一年到来,四处喜气洋洋,终于有人打开屋子的门,走进来,施舍般地抬起她的脸,问了她几句话。 …… 再然后,她不记得了。 禾谷察觉她不对,“姑娘?” 秦如眉脸色苍白,没有反应。 禾谷慌了,飞奔出门,对守在门外的衔青道:“快去找颜大夫过来。” 衔青一愣,忙去请颜舒。 颜舒匆匆赶来,给秦如眉诊脉,末了,推开脉枕。 禾谷焦急问道:“颜大夫,姑娘怎么样了?” “奇怪了,”颜舒的眉心难以舒展,踯躅道,“按理说已在慢慢痊愈,为何症状这样奇怪。” 禾谷急道:“我听不懂,颜大夫,你仔细说说。” 衔青皱着眉,看了秦如眉片刻,也看向颜舒。 颜舒低声道:“我这几日一直在配药调理姑娘的身体,尽力去除毒性,按理说这几日该逐渐痊愈,可姑娘的状态却时好时坏。” 昨夜秦姑娘昏迷,侯爷让她来给姑娘诊脉,那时并未查出什么。 后半夜秦姑娘梦魇醒来一次,她发现情况不对,立即给秦姑娘针灸,方稳定了情况。 可将才探脉,秦姑娘的身体…… 没问题啊。 颜舒想了想道:“姑娘刚刚可有被什么刺激?” 禾谷对上衔青的视线,看回颜舒:“有,姑娘听见了烟花的声音。”说完,又忍不住红了眼眶,“颜大夫,姑娘是不是治不好了?” 颜舒不语,须臾,沉重开口,“等侯爷回来吧。” 禾谷追问:“什么意思?” 颜舒欲言又止,“只有侯爷有能力在大郦境内搜人。姑娘中的毒,我无能为力,恐怕得找我师父……” 她师姐用毒刁钻,一心钻研毒药,又得了师父真传,她的医术还没到那个境界,比不上师姐。 禾谷疑惑道:“颜大夫,你师父是谁?”她从未听过颜舒说起她师父。 衔青想到什么,大震开口,“难道是已经遁世的狄灵医师?” 世人传这位狄灵医师遁入山林已久,连昌顺帝数次亲临邀请,都无法请其出山,到如今为止,已经近十年不曾有人见过狄灵医师真容! 颜舒踯躅道:“所以目前只有侯爷才能救得了姑娘。” 禾谷担忧地擦了擦眼泪,“可哪能这么快找到狄灵医师,侯爷这两日还离开了……姑娘不会有事吧。” 颜舒摇头,“这段时日无妨,我会尽量稳住姑娘的情况。” 秦如眉一直没说话,安静听见他们说的话,倒也不伤心,抿唇笑道:“颜大夫,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记忆啊?” 什么治得好治不好,她不在乎的。 有阿昼在,她相信他。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一震,颜舒飞快看了眼禾谷和衔青,低声道:“依颜舒来看,姑娘每次恢复一些记忆,身体便多受一些损害,在找到狄灵医师之前,还是别恢复记忆的好。” 这只是一个原因,而其他更重要的原因……无需她说出口,在场除了秦姑娘,大家都心知肚明。 秦如眉点点头,不掩黯然,“好吧。” 她真的很想记起从前之事,现在心中空空荡荡,好像缺了一块似的。 颜舒收拾药箱道:“我去给姑娘熬药。” 秦如眉忽道:“等等。” 颜舒以为她有话要说,愣愣回身,“什么?” 秦如眉霎时受到所有人的注视,小声道,“那个……药,能不能不要熬太苦,加点冰糖什么的行吗。”她有些不好意思,越说越小声,笑容尴尬。 颜舒一愣,看着她,心中竟猛地酸涩。 这一刻,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侯爷喜欢姑娘了。 从前见侯爷执着于秦姑娘,她也心存不解,按理说论认识的时间早晚,或是容貌身段家世权势,江姑娘都不逊色于秦姑娘,可侯爷眼里却独独只有秦姑娘一个。 这段时日相处,她似乎明白了。 颜舒点点头,飞快转身离开。 秦如眉这才放心,重展笑意,纯然的眼弯起,下一瞬,对上衔青沉痛的注视,还有禾谷看着她擦眼泪的模样,又是一愣。 “你们怎么了?”她有些磕绊,讷讷道,“我还没到要让人哭的时候吧……” 禾谷破涕而笑,“姑娘早膳还没吃呢!我让人送进来,吃完早膳姑娘想做什么?院子里的槐树又开花了呢。” 秦如眉思衬着点头,“我想做槐花饭,不过阿昼还没回来,我要等他回来再做。有绣布吗?我想刺绣,帕子也行……” 她忽然停顿,咀嚼着帕子二字,眉心渐皱。 “我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忽而站起来,“我的帕子和荷包呢?” 禾谷一愣,“这些都是姑娘贴身放着的,奴婢不知道在哪里……” 秦如眉面上焦急,一声不吭,四处翻箱倒柜寻找起来。终于,众人合力,出动不少人,在屋中衣橱的角落寻到了遗失的帕子和荷包。 帕子和荷包似是被婢女整理衣物时不小心掉落,此刻已然遍布灰尘,秦如眉却不介意,跪坐在地,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 衔青不认得那个荷包,却认得那条帕子,心中一震,立刻看向禾谷:“姑娘一直留着这条帕子?” 禾谷颔首,“姑娘一直随身带着,视若珍宝。”说完又问,“这条帕子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衔青沉默不语,注视着秦如眉的背影,只能道:“不贵重,但只要秦姑娘在乎这帕子一日,就一日不会离开侯爷。” 禾谷似懂非懂。 又是“嘭”一声,门外遥遥传来烟花炸响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不少人的欢呼声,隔着条条大街小巷传来,喧嚣热闹, 禾谷不由激动,“姑娘喜欢热闹,七夕那日侯爷回来了,定能玩得开心。” 没听见回答,转头见衔青只愣愣看着秦如眉。 禾谷不由纳闷,扯了扯他,“衔青,你怎么了?” 衔青回神,掩饰点头,“嗯。” * 兆州一家酒楼,三楼厢房内,帷帐轻晃,酥香软红。 床边,太子抬起怀中娇躯的脸庞,“阿宁,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女子雪颊浮粉,呼吸未平,衣裳松松垮垮,香肩半露,正是颜舒的师姐邬宁。她靠在太子的怀中,显然刚结束一场激烈。 很快,邬宁扯起衣襟,却似笑非笑道:“我下毒害了殿下心爱的女人,殿下不恼我?” 太子挑眉,“怎会恼你,有你在身边,是孤最大的幸事。” 邬宁勾起红唇,“若届时这毒发作,秦如眉死了,殿下不心疼?” 缚春腰 第55节 太子神色微顿,“不是说有解药吗?” “当然有,”邬宁道,“可殿下能给我什么交换呢?” “待我继位,即封你尊位。” 邬宁指尖勾住男人衣领,望着他,笑意似真似假,“殿下从前是不是也这样和秦如眉说的?” 太子眯眸,“她比不上你。” 甜言蜜语虽假,可胜在好听,邬宁咯咯笑起来,软在太子怀里,摇头道:“殿下的女人太多,我不相信。” 太子道:“那你要孤如何证明?” “我要殿下……杀了秦如眉。” 靠在男人怀里,邬宁眸光泛冷。 从前她曾试图归附付玉宵,却被无情拒绝,她心有不甘,抱着愤恨之心转投太子,如今却听闻付玉宵身边多了个极爱宠的女人。 若是身份甚贵,有倾城之貌的女子便罢,可那女人还曾和别的男人成过亲拜过堂,这叫她怎么能忍。 太子不语,邬宁直起身体,“殿下心疼了?” 太子只微笑道:“现在留着她还有用。”顿了顿道,“这毒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能解?听说你还有个师妹。” 邬宁嗤笑道:“她怎有那能耐,放眼整个大郦,除了师父无人能解。” 太子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邬宁察觉到了,轻声笑起来,“殿下放心,我师父早在十年前便已遁世,就连我都找不到,旁人怎会寻到,再者,我师父脾气古怪,要让她救人,不容易呢。” 太子满意一笑,低头去寻她芳唇,“什么时候把解药给我?” 邬宁避开,吃吃笑道:“当初毒是殿下让我下的,现在怎得这样急切索要解药?” 太子沉声道:“阿宁,你并未告诉我这毒会和那失忆的药冲撞,造成如此大的副作用。” “殿下后悔对秦如眉下毒了?” “不后悔。母妃用的药性质不稳,总有一日会被解开,孤若是不多备一手,岂不是只能被对方拿捏。” “可阿宁,只有解药在手,孤才有把握,”太子低声道,“把解药给我。” “我没有解药。” 邬宁直接坦白了,美目倒映出男人逐渐僵滞的神情,妩媚一笑,“我方才已经说了,这毒只有我师父有解药,我会制毒,却不一定会解毒。” 太子笑容消失,邬宁挑眉,“殿下伤心了?” 门外,邬卢嘶哑的声音忽然传来,“殿下,有人求见。” 太子不耐抬头道:“谁。” “殿下,是我。”女子清冷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来。 太子认出是谁,愣了愣。邬宁早已冷了神情,合衣坐起来。 “进来。” 太子说完,对上邬宁了然的视线,没说什么,起身走出屏风。 门被推开,江听音步入厢房,只觉室内一片馥郁靡乱的浓香,一闻便知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不由厌恶皱眉。 太子缓步而出,笑意浅浅,“阿宛,找我何事?” 江听音开门见山道:“秦如眉被下了失去记忆的药,是你们搞的鬼。” 太子颔首,“可阿宛,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为何替她前来?” “我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自己!”江听音冷声说着,抬眼对上太子的目光,“告诉我,药怎么解。” 太子道:“央人做事是需要筹码的,阿宛,你的筹码是什么呢?” 邬宁不知何时已走出来,靠在屏风边,懒声道:“不需要另外的解药,令秦如眉失忆的这一味毒药,我师妹可以解的出来,若要加快,只需用熟悉的画面刺激她便是。” 太子脸色沉下,警告地扫了邬宁一眼,邬宁只当没看见。 江听音敏锐,听出她的话外之音,“这一味毒药?什么意思,难道她中的不止一种毒?” “嗯哼。”邬宁挑眉。 江听音一愣,看了太子一眼,又看看她,“你们还真是够狠的。” 邬宁只笑,媚态横生。 江听音不再停留,带着云娥转身离开。 厢房内只剩下太子和邬宁,一片寂静。 须臾,太子走到邬宁身边,握着她的腰,把她用力按向自己,逼视着她的眼睛,“阿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就这样把解药说出去了? 男人显然压抑怒火,邬宁咯咯笑起来,顺势勾上他的脖颈,“我嫉妒江宛姑娘嘛,毕竟人家是皇后的侄女,身份贵重,而我什么都不是,若殿下日后选江宛姑娘,却抛弃了我,那我怎么办?” 太子攥起手心,一言不发。 邬宁放缓了语气,哄道:“殿下别生气呀,总有一日,江宛姑娘会主动来找殿下的。” 太子眯眸,“什么意思?” “等将来殿下和付玉宵正面对上的时候,殿下就知道了。” “那按你说,还要多久?” 邬宁嗔笑道:“殿下心里门清,却还要问我。如今淮世侯不是已经离开兆州了吗?等他回来,想必兆州就要开始乱了……” 第32章 麟园里, 秦如眉摘了一个下午的槐花,衔青和禾谷帮衬着,最后攒了满满当当一箩筐。 禾谷其实不想让她累着, 可见她欢喜,一双眼里尽是细碎的光亮,脸庞沾了泥土,也不觉得累, 竟比在付家时还要开心,不由心中宽慰, 随她去了。 看了看旁边笨手笨脚、总是出错的衔青,禾谷嘲笑:“你是不是没做过这种活?” 衔青闻言,十分尴尬。 跟着侯爷练就一身武艺,御敌挽弓杀了不少人,打打杀杀的倒是拿手,就是没干过这种细致的活。 傍晚时, 大家收工,合力将摘下来的槐花送到厨房里。 厨娘们在墙边站了一列, 看着秦如眉干活。 她们其实大多没见过侯爷藏起来的这位姑娘, 但听说身子娇弱,迎风就倒,可如今看了, 却倒觉那些都是谣言。 这位姑娘像嶙峋山石中清冷婉媚的玉簪花,身子骨单薄,虽一句话未说, 周身却透出坚韧, 让人不禁侧目。 她失了记忆,纯然如稚子, 如此重重矛盾的特质夹杂在一起,却这样吸引人的目光,无怪侯爷独独钟爱她,不惜一切也要将她藏起。 厨房里站了一圈儿的人,都盯着那道白裙身影。秦如眉的裙摆沾了道道泥痕,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众人却觉得她干净极了——这种感觉和那位江姑娘完全不一样。 江姑娘也爱洁,可她从不碰这些,高高在上,让他们自惭形秽,感觉自己是那地上脏污的泥。可和秦姑娘待在一块的时候,她们不这样觉得。 秦如眉将槐花清洗过,捧在手里,先分了一串给禾谷,“尝尝。” 禾谷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立即点头接过。 她又拿了一串给衔青,“你也尝尝。” 衔青一震,看着她的笑靥,刹那间竟说不出话。 她不解催促,“拿着呀。” 衔青回神,匆匆接过,“多谢姑娘。” 秦如眉又给其他人分了一串,自己咬了一串,禾谷见她将剩下的槐花浸进水中,不由问:“姑娘不做槐花饭吗?” 她摇头,轻轻吃着槐花,“我要等阿昼回来做。” 禾谷为难道:“这新鲜槐花能放这么多日吗?等侯爷回来,会不会就坏了?”又压低声音问衔青,“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衔青道:“两三日吧。” 禾谷眉头打结。这么久? 厨房外天色渐暗,云层晚霞铺天,绮丽渲金,秦如眉走出厨房,抬头望向天幕。 秋风里依稀送来烟花之声,遥遥地,还有喧嚣的锣鼓声。 她转过身,忽然看向衔青,“衔青,我想出门。” 让他做主吗? 衔青陡然愣住,迟疑道:“姑娘?” “我不玩久,很快就回来了,”秦如眉笑望着他,眼中顾盼生辉,“有你在没事的。” 衔青是夫君信任的人,那她也信任他。 女子的眼睛不染一丝杂质,流转的尽是期盼的光。衔青心中如被什么撞了一下,匆忙避开视线,颔首道:“是。” 早上离开前,侯爷并未禁止姑娘出门。 衔青垂下头,心中思绪翻涌。 从最初的囚禁,到这段时日纵容,侯爷对姑娘的态度……似乎不同了。 麟园外,秦如眉换了一身银白月华绸裙,戴上面纱,钻进马车,禾谷也紧随其后跟进。衔青则坐在外面,手握缰绳,开始驾车。 车身微微颠簸,马车在开阔的道路飞驰。 禾谷想起什么,笑道:“再过一日就是七夕乞巧,今晚肯定特别热闹。” “七夕……”秦如眉却陷入踯躅,“这是有情人一起过的节日。” 禾谷点点头,秦如眉垂了眼,蹙眉道:“可阿昼还要两日才能回来。” 见她伤心,禾谷心中一紧,忙道:“不止七夕乞巧当天呢,前后几日都是好日子,哪一日过都一样。” 秦如眉没说话,掀起帘子,往外看去。 四野低垂,天缀碎星。 麟园地处兆州郊外,青山绿水风景宜人,越往州里,景象便繁华,方才这一路来,她已经看到逐渐繁密的人潮,摩肩接踵,绮楼飞檐,空中盏盏灯笼悬挂,煞迷人眼。 缚春腰 第56节 她支着下巴,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夜风。 绕过一处街角,衔青找了个位置停下马车,外面忽然传来什么声音。 是一群垂髫孩童蹦蹦跳跳的戏语声,齐声道:“皇帝好,皇帝妙,人人都想当皇帝。太子建兵横刀刃,韫王归来夺平栾。” 没什么平仄押韵,只是孩子间随意编玩的笑语,秦如眉却微微一愣。 衔青已然看向那些孩子,冷冷上前,问道:“谁教你们说的这些?” 几个垂髫孩童看见面前逼近一个青窄宽衫、腰系锦绳的少年哥哥,纷纷面面相觑,懵懂地瞪大眼睛,下一瞬撒腿就跑,“啊啊啊,有坏人,快跑啊……” 秦如眉走过来,看向衔青,“怎么了?” 衔青掩饰道:“没什么,是衔青多疑了,只是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胡闹玩笑。” 秦如眉却望向那些孩童离开的方向,眸中现出一丝迷茫,“韫王?” 禾谷跟了过来,搀扶住秦如眉,听见这两个字,愣道:“韫王不是死了吗?” 说完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禾谷吓得捂住嘴巴。 秦如眉看向她,“韫王死了吗?” 她怔怔的。 禾谷皱着眉,四处看了看,先压低声音,给她大致说了宫中之事,才道:“韫王早在十几年前就亡故了。” 衔青站在旁边,脸色有些难看。 秦如眉听不大明白,余光一掠,发觉衔青不对,“衔青,你怎么了?” 衔青摇头,沉默不语。 禾谷纳闷地看了眼衔青,不作他想,只对秦如眉道:“姑娘,我们走吧,你不是想出来玩吗?” 秦如眉笑眼弯弯,点头。 街上人群摩肩接踵,衔青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禾谷被路边的悬丝傀儡表演吸引目光,惊喜地亮了眼睛,笑指给秦如眉看,“姑娘,你瞧……” 路过一处兜售小动物的摊子时,秦如眉停下脚步看了会儿,蹲下身,把一只猫儿抱了起来。 是只不大的猫儿幼崽,在一众漂亮的猫里,一点都不出众。圆圆的脑袋,呆头呆脑,显然被其他同伴欺负孤立,毛绒绒的爪子压在身子底下,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 被秦如眉抱起来的时候,它喵了一声,目光惊恐,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秦如眉却甚是喜欢,摸着它的脑袋,低声哄它。 禾谷见状,立刻对摊主道:“这只我们姑娘要了,多少银子?” 摊主显然没想到秦如眉挑了只最笨的,以为是个没眼力见的冤大头小姐,眼神轻视,索性往高了报,“一两纹银。” 禾谷眼睛一瞪,“怎么这么贵……” 旁边,衔青已经把钱递了过去,“够了吧。” 摊主愣了下,眼睛发直,忙惊喜收下,“够了够了,客人慢走。”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禾谷还没缓过气,对衔青道:“那臭人一瞧便是看人下菜碟,故意为难我们,你为何还要如数把钱给他,而且还给多了!” 衔青倒是很平静,当没听见。 侯爷吩咐的。 若是让侯爷回来知道,他跟着秦姑娘出去,还要让秦姑娘和人讲价,恐怕遭殃就是他了。 前方,秦如眉抱着猫儿,眼里溢满喜爱。那猫儿显然也在她轻柔的抚摸下感受到了安全感,不再发抖,舔了舔她的手,慢慢蜷缩进她怀里。 衔青看着她,竟有几分愣神,不知想起什么。 透过这只猫,好像隔着时光长河,遥遥看见了另一道同样瘦弱的身影。 夜晚兆州街道热闹非凡,禾谷挽着秦如眉的手,看见不远处几道身影,一愣,僵硬地停住脚步。 秦如眉发觉了,也停下,问道:“怎么了?” 她循着禾谷的目光看去,见人流如织的街道对面,站着几个人。 一个青袍男子和一个青岚衣裙的女子并肩而立,旁边,是个高束辫发,身着裘衣的异域美人,再往右,是另外一个蓝袍男子。 此刻,他们正都望着她,神色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皆是震然。 这些人是谁,为何这样看她? 秦如眉被他们看得有些无措,垂了眼睫,看向禾谷,小声道:“他们是谁?” 禾谷不知所措,好半晌,道:“是……是姑娘从前认识的人。” “我认识他们?”她睁大眼,笑容满溢。 不远处,付容愿撤了魏苏的手,急急朝她走来,平妲和魏百川也跟随而来。 面前掠过一道迅疾的风,衔青已然挡在秦如眉面前,冷冷看着付容愿和魏百川,目光隐有敌意。 “各位爷做什么?” 付容愿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看向他身后的秦如眉,见她神情不对,心中一紧,“阿眉她怎么了……” 魏百川也停下,探究地看着秦如眉。 衔青不答,一字一顿道:“姑娘已跟了侯爷,付二公子最好还是和姑娘保持距离。”又看向魏百川,“至于魏公子,那日侯爷撞见您和姑娘举止亲密,想来应该是误会?希望往后您也和姑娘保持距离,这对大家都好。” 付容愿喉间苦涩,只道:“我就和她说几句话,阿苏在这里,我能做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魏苏扭开了头,看着别处,一声不吭。 平妲也探头探脑,末了撅嘴道:“衔青,大家都是朋友,你让我们看看秦姑娘怎么了。” 衔青见他们没有威胁,终于低下头,退到旁边。 秦如眉怀中的猫儿叫了一声,她低头哄了几句,抬头看向付容愿等人,蹙着眉,眼中隐有一丝陌生。 女子这种眼神,竟像是第一次见他们。 付容愿一怔,立刻道:“阿眉,你怎么了?” “什么阿眉,”秦如眉奇怪望他,“我不叫阿眉,我叫双翎。” 这些人为何都叫她这个名字呢。 付容愿看着她的模样,脑中浮现一个念头,刹那间脸色煞白,身体一晃,“阿眉,你忘记了我?” 秦如眉看了看他,又见其他人都震惊地看着自己,有些害怕,往禾谷身后躲了躲,垂眼避开视线。 衔青立刻过来,将秦如眉挡在身后,“各位说完了吗?” 平妲眼一瞪,“衔青,你怎么翻脸不认朋友……” 魏百川拉了她一把,似是警告,平妲只好把剩下的话憋回去。 紧接着,魏百川对衔青一拱手,不卑不亢道:“百川有事要找秦姑娘,可否让百川和各位同行?” 衔青依旧冷漠以待,魏百川只好看向秦如眉,放轻了声音,“秦姑娘,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温厚自如,秦如眉从衔青身后探出一些,看了他片刻,想起来了,“是你……” 魏百川展颜而笑,立即颔首道,“是我。” 付容愿震惊地看向魏百川。 为什么阿眉不认得他,却认得魏百川? 魏苏忽然疾步走过来,拉住付容愿的手,“容愿,我想吃那边的黄冷团子,你陪我去买好不好?” 付容愿沉默片刻,想看向被人周密保护起来的秦如眉,下一刻,却对上衔青投来的目光,是冷冽,也是警告。 付容愿心中苦涩,深吸口气,扯出一个笑,“好。” 魏苏拉着付容愿离开了。 魏百川和平妲跟着他们一道往前走。 秦如眉心无旁骛,只垂眼摸着怀中猫儿的脑袋,魏百川则似有话想说,时不时看向秦如眉,平妲则打量着众人,须臾,看见秦如眉怀里的毛绒团子,亮了眼睛,“好可爱的猫儿,秦姑娘,我能不能抱一下?” 秦如眉看她确实喜爱,点点头,把猫儿交给她。 谁知那猫儿脱离了秦如眉的怀抱,竟惊恐万分地挣扎起来,平妲一时不防,手上居然被划了几道口子,失了平衡。 下一刻,猫儿跌到地上。 似摔得疼了,猫儿奶声奶气地嘶声一叫,翻身爬起来,再加上四周人来人往,疼痛和冰冷的地面让它感到害怕,似想找角落藏起来,竟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而去。 平妲吓得脸色大变,立刻追过去,“别跑……”转瞬便一头扎进了人群中。 衔青见秦如眉脸色苍白,紧攥手心,也想追过去。 可身形一动,衔青却又想起什么,猛地停下步伐,看向魏百川。 魏百川眉头皱起,立刻道:“我以平栾魏家的名号起誓,绝对护秦姑娘周全。” 衔青不语,最后盯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开,去追猫儿。 “等等……”禾谷似想叫回衔青,然而那道身影极快,不过眨眼间,竟已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禾谷心中一凉,遽然紧张起来。 衔青被支开了。 第33章 秦如眉望着那猫儿消失的方向, 眼底黯然。 不知为何,心仿佛空了一块。 魏百川看着她,联想起那日他从太子手中夺下她后, 她初醒时的反应,魏百川缓缓皱眉,问禾谷道:“秦姑娘失忆了?” 禾谷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 魏百川神色凝重, 深吸了口气,方平复呼吸。 问道:“淮世侯是离开兆州了吗?” 禾谷看了秦如眉一眼, 纠结不语。 缚春腰 第57节 她不熟悉这位魏家公子,不知他是否有恶意,若让他得知侯爷不在,对姑娘起了不轨之心……她要如何与侯爷交代? 魏百川看破禾谷心思,无奈笑道:“我魏百川自认还算磊落坦荡,禾谷姑娘若不相信, 兆州城里随便拉个人问问便是。” 禾谷这才尴尬一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魏百川看向秦如眉, 道:“秦姑娘, 可否请你吃顿便饭?”他四处看了看,见临近几家商铺外是一家酒楼,“就那家春归酒楼如何?这家酒楼菜肴味道尚可, 有一道蜜炙肉最为出名。” 可秦如眉没反应。 许久,她才回过神,看向他, 眉眼却依旧蹙着, 如萦绕湖间水雾。 不是假的失忆。 她竟当真成了白纸一样的稚儿。 她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那他们要找的东西怎么办? “秦姑娘,”魏百川心中焦急, 再次询问,“你可答应陪我吃顿便饭?” 秦如眉愣了下,看向衔青离开的方向,“可是,衔青他去……” 她若就这样跟着魏百川走了,一会儿衔青回来,找不到她们怎么办。 魏百川见她动摇,立即道:“我会让人告知衔青和平妲,秦姑娘不用担心。” 秦如眉蜷长的睫微敛,抬眼看了看他,小声点点头,“那好吧。” 魏百川舒了口气,展颜而笑,伸手道:“请。” 见她们往前走出一段距离,魏百川落下一步,侧头低声对贴身小厮说了什么,那贴身小厮会意,飞快转身离开了。 却不是去往方才衔青和平妲离开的方向。 一路行至春归酒楼,里面迎客的伙计看见魏百川,原本疲惫的精气神儿竟一扫而空,热情满溢地迎了上来,“少主……” 接触到魏百川目光,伙计看见旁边的秦如眉和禾谷,马上改了话头,笑道:“客人里面请。” 秦如眉看向魏百川,一言道明,“这是你的酒楼吗?” 她纯净的眼坦坦荡荡,不掺杂一丝杂质。 魏百川本想隐瞒,谁知被直接点破,便不再掩饰,道:“是。” 禾谷不由咋舌道:“魏公子家大业大啊。” 做丝绸刺绣生意便罢,竟还囊括酒楼这等产业。 旁边的伙计寸步不离地跟着,听了这话,笑道:“不止呢,两位姑娘不知,少主子名下还有不少客栈茶馆,这么多年少主子东奔西跑,忙得分不开身。” 茶馆、酒楼。 这些似乎都是收集情报的好地方。 秦如眉脑中忽掠过那日彩门下刺绣的画面,沉默片刻,扭头问魏百川,“你是在找人吗?” 魏百川没料到她竟记得这件事,一愣,掩饰道:“是。” 言谈间,魏百川已带着她来到二楼贵客厢房。 推门进去,里面竟有不少人,大多都是仆役,唯独其中一人坐着,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儒雅清俊,五官威严,一身官服。 魏百川弯腰道:“父亲,儿子将秦姑娘带来了。” 禾谷一愣,霎时惊愕不已——此人就是魏百川的父亲,兆州人口中身份神秘的魏家家主魏惕? 据说此人来自陪都平栾,可能是开国将军魏岱之子,但无人能查清其来处。 魏惕闻言,放下茶杯看来,待看清秦如眉的眼睛时,陡然凝住目光。 他看着秦如眉,慢慢站了起来,“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秦如眉疑惑看他,只道:“秦双翎。” 仿佛真的印证了心中所想,魏惕摇头笑开,许久,眼角竟一抹湿意,“果然是她取的名字。” 记忆里的那个女子最喜欢翎羽,从前她就说过,若日后生了女儿,定要给她取个带翎的名字。 翎……凤翎,是凤凰的羽毛,是世间最宝贵之物。 当时她说,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像凤凰的羽毛一般被人怜惜、疼爱,被人视作珍宝。 “她还好吗?”魏惕看着她,几乎小心翼翼放轻声音。 秦如眉没听懂,“什么她?” 魏惕愣住,旁边,魏百川已然低声解释道:“父亲,秦姑娘失忆了。” 魏惕猛地皱眉,“失忆?谁动的手?” 魏百川看了秦如眉一眼,低下头,“儿子不知,但当时儿子是从太子手中救下秦姑娘的。” “是奚承光那个小子?”魏惕冷笑,“还真是跟了他娘一个模样,狠毒至此。” 重新看回秦如眉,魏惕声音和蔼不少,“孩子,你受苦了。你怎会在兆州?你娘呢?” “我娘?”秦如眉目光迷惘。 “她不在了。” 魏惕震然,张了张口方道:“什么?” 怎会这样? “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如眉试着回想,可脑中却似覆了一层朦胧的雾,她努努力,可以想起一些事情,却十分模糊,半晌,低声道:“大抵……很久以前吧。” “您认识我娘吗?” 魏惕颔首,凝重着眼眸,看了看她,终究转过身,走到窗边,负手眺望外面缀满繁星的天幕,底下街道热闹非凡,暗处,危机四伏。 这兆州的天,马上要变了。 不,兴许事情不会发生在兆州,而是平栾…… 有人凑近他,低声道,“家主,秦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办?麒麟印玺难道找不回来了?” 魏惕不语,须臾,一拳砸向窗沿。因着身形阻挡,其他人都看不见。 “一定要想办法让她记起来。” 许久,魏惕慢慢转过身,见秦如眉和自己儿子站在一块,竟格外赏心悦目,心中起了一个念头,遂笑道:“孩子,你在兆州可有地方居住?若无……” 话还未说完,厢房的门已被猛地撞开。 来人力道极大,只听得一阵劲风拂过,那门便重重撞在墙上,回震剧烈。 门外不是有人守着吗?教人如此轻易闯进来,难道外面的人都被放倒了?是什么人如此强横? 魏惕脸色一肃,看向门外不速之客。 闯门的是个青袖宽袍的少年,眉宇冷然,一身凌厉之气。 但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他,少年撞门进来后,看见秦如眉好端端站在不远处,一顿,便退到了旁边。 门外走进一道身影。 看清那人的模样,魏惕心中大震,瞳孔缩小,指着他道:“你……” 付玉宵笑笑,波澜不惊颔首。 “魏家主。” 秦如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愣,看见他,立时朝他飞奔而去。 她竟也不顾其他人看着,就这样扑进他怀里,仰头看他,嗓音尽是满溢的欢喜,“阿昼。” 魏百川哪里料到如此,愕然看着她,厢房中其他人也都显出震然之色。 秦姑娘竟和淮世侯…… 魏百川回神,快步走到魏惕身边,介绍道:“父亲,这是淮世侯付玉宵。” “淮世侯?” 魏惕心中虽疑云聚集,但也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很快便恢复正常,“不知淮世侯闯进此地,是为何事?” 付玉宵对上怀中女子亮盈盈的眼睛,动作微停顿,只将她揽进怀中,冷淡的眼抬起,看向魏惕,道:“依魏家主所见。” 原来是来带人回去的。 魏惕看了看他,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颇有些遗憾。可惜了,本还想让百川试着与这丫头进一步,没想到竟已被人捷足先登。 “魏家主可还有其他要事?若没有,玉宵告退。”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方身份岂止是侯爷,饶是魏惕再不愿意,也只得客气颔首,“今日不过请秦姑娘吃顿饭,不过到底没吃成,之后若有机会,再请侯爷和秦姑娘一块儿吃罢。” 再次抬头时,门外一片冷清,空空荡荡。 人已经走了。 魏惕直起身体,紧皱着眉。 魏百川看着父亲严肃凝重的神情,问道:“父亲,怎么了?” “他回来了……”略显沧桑的嗓音,“看来外面的传言,不是假的,他真的活着回来了。” 魏百川听不懂,“谁回来了?淮世侯吗?” 魏惕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终于沉声道出那几个字。 “韫王,奚无昼。” * 春归酒楼外,秦如眉低声道:“阿昼。” 她有些不舒服。他走得太快了,大手似因带了愠怒,力道很大,强制锢着她,让她难受。 “阿昼……”她软了声音,试着叫他的名字,可是男人却似没听见。 “我不舒服。” 察觉她声音里带上了细弱的、猫儿似的哭腔,付玉宵终于松了些力道,垂眼看她。 秦如眉揉着腰,眨去眼中生理性的泪雾,低声道:“阿昼,你怎么了?” 缚春腰 第58节 他只讽笑,“你说我怎么了。” 秦如眉被他的话听得心中七上八下,仿佛有一根细密的线扯着她,让她忐忑不安。 她低垂了头,思索着,嘀咕道:“我没做什么呀。” 轻轻的声音,无害极了,活像一只做了错事、努力回想却什么都想不明白的小兽,叫人撒气都没地方撒。 付玉宵盯着她,“可以。那和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和魏百川走。” 他们此时正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头,头顶是漆黑夜幕,身后是璀璨的无数灯火,人声鼎沸。 很吵。秦如眉却只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因他的嗓音分外好听低沉,含着愠怒,一字一顿,仿佛敲在她的心上,让她忍不住心虚。 她踯躅许久,终于忍不住,轻抬眼睫看向他。 也在此刻,有一阵夜风轻轻吹拂而过,卷起他的衣摆,还有发丝。 她这时候才看得清楚,原来他竟是一身风尘仆仆。 他是着急赶回来的吗? 她知道的,他素来爱洁,平日换衣换得很勤,可现在他却依旧穿着今日早上离开时穿的衣裳,而且,上面甚至覆了尘土—— 他是策马赶回来,所以一路上都顾不得换衣裳吗? 意识到这一点,刹那间,秦如眉的心如同被一双大手揪住,轻轻抽了一下。 她蹙着眉,心中有想不通的杂乱,心竟砰砰直跳,在他的目光逼视下解释道:“我……魏公子他说请我吃顿便饭,我看他……” “没有恶意”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断了。 下颌已让他捏住。 付玉宵攫取着她的视线,慢慢俯身,一字一顿道:“就因为他请你吃饭,你就跟他走?” 秦如眉慌忙摇头,“不是。” “阿昼……别生气,你是我的夫君,我只对你好的。”她小声说着,纯然明净的眼望着他,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付玉宵的动作遽然顿住。 是他太着急了吗?因为太着急,所以忘记她其实已经失去了记忆,忘记此刻的她心中只有他。 是他乱了吗? 应该是吧。 今日下午,他便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完了一切事务,只是那时已是傍晚,从平栾回到兆州,抄最近的路、用最好最快的马,也得足足一个时辰。 祁王劝他休息一个晚上,第二日再回兆州不迟。 他拒绝了。 因为他等不及。 不知为何,只要离开兆州,离开可以见到她的视野范围,他便不安。 于是,他甚至等不及到第二天再回来,只带了两个人,在傍晚时分便匆匆从平栾策马赶回。 路途遥远,一路颠簸,这一个时辰里,他甚至因第一匹马脚程渐跟不上,中途还换了一匹马。 好不容易赶回兆州,他径直一路回了麟园。 可却被管家告知,她出去了。 那时他已有些微怒火——她并没有听他的话,好好在家里待着等他,甚至还挑晚上的时间出门。 于是他立刻折身,出去找她。 终于,他在街上看见衔青,本以为会见到她了。 可谁知,衔青也是被支开的。 他抑着怒火,跟着衔青和抱着猫儿的平妲回到原来的地方时,她已经不见了。 她消失了。 就这样支开衔青和平妲,消失了。 天知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愤怒。 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若是她跑了,他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抓回来,从此以后牢牢锁着她,绑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他身边一步。 后来,衔青说,她消失前最后是和魏百川待在一块的。 魏百川? 此人不过是凭着魏惕之子的名号才在兆州有一方立足之地,他何尝放在眼里。 他立刻派人搜查魏家名下所有产业,最后锁定了春归酒楼——他遍布在兆州各处的探子回禀,不久前曾在春归酒楼外见到了她和魏百川。 于是,他携着一腔怒火,进了春归酒楼,让人踹开了厢房的门。 那时他想,若他找到她时,亲眼看见了什么足以让他发疯的场景,他就…… 就怎么样? 杀了她吗? 不,他舍不得。 那便杀了其他人。 但好在,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出现,她好好站在厢房里,什么都没发生。 而且,她看见他出现,竟刹那间亮了眼眸,飞快朝他跑过来,如同倦鸟归林一般,投入了他的怀抱。 他看见她抬起头望他,漂亮的眼睛里皆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依赖。 他平生最擅长窥探人心,只要他对上一个人的眼睛,便能轻易洞察那人的内心所想。 而当他对上她的眼睛,却看不出任何虚假。 她是真心因他回来而高兴。发自内心的喜悦。 于是,他心中那诡异的一腔怒火,便就这样消散得无影无踪,再难发怒。 付玉宵看着怀中娇靥,将她依赖的、撒娇的模样,完完全全尽收眼底。 苦苦压抑着的情愫,终于彻底失控。 下一刻,不顾这条街上人来人往,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一把扯下她面上轻纱,抬起她的脸,重重吻住了她。 第34章 身后人声鼎沸, 灯火幢幢晃花人眼,身前,男人灼热的、带着龙涎香的呼吸攫取了她。 秦如眉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 慢慢睁大眼睛。 “哎呀!” 旁边,平妲大叫一声,捂住眼睛,然而差点忘了怀里还有只猫儿, 这一松手,差点把炸毛的猫儿给扔地上, 便只能腾出一只手挡住眼。 然而挡是挡了,却悄悄分开两根手指,从指缝里偷看他们。 衔青猛地移开头,看着别处,一声不吭。禾谷则抿着笑转过了身,自觉一眼都不看。 秦如眉没有闭眼, 许是因为紧张,周围的一切在她耳边放大了无数倍。 好像有很多人经过了他们, 那些喧闹的人声中多了害羞的议论, 不少人向她投来视线,看得她脸颊滚烫起来。 他……他怎么在大街上这样? 唇上的吻慢慢从索取化为温柔,如狂风暴雨转变成了和煦的春风, 许是察觉到她的柔顺和紧张,男人的动作轻了很多。 秦如眉臊得慌,躲避着推开他, 在他与自己稍稍分离时, 立刻小声道:“夫君……” 付玉宵的呼吸较方才重了不少,视线沉沉笼罩着她。 他不语, 目光下移,抬手,指腹擦去她唇边被蹭出来的口脂。 秦如眉抬眼,看见他唇上紊乱的薄红,意识到自己可能也一塌糊涂,脸颊更红,匆忙推开他——这还是在大街上,她出门前涂的口脂不会被蹭得…… 转过身按了按唇角,指尖果然红了一片,她更臊,忙戴上面纱,匆匆走回他身边,扯住他衣袖,“夫君,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多美好的一句话。 付玉宵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平妲见他们要走,放下装模作样的手,快步过来把猫儿递给秦如眉,“秦姑娘,你的猫。”又抱歉地笑了下,“不好意思啊。” 秦如眉接过猫儿,摇摇头,“没事。” 平妲看向付玉宵,对上他的视线,惊恐之下,差点又要跳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付玉宵,干什么这样看我,你别是想揍我吧!” “付玉宵……” 秦如眉一愣,怔怔抬眼,看向平妲,又看了看付玉宵,“他不是叫阿昼吗?” 平妲哽住,好半晌才点头,“呃,可能你夫君好多名字。” 她慢慢抬头,看向付玉宵,眉心萦绕不解,“好多名字?” 女子面纱下的容貌若隐若现,付玉宵没回答,只淡淡道:“我们回家。” 秦如眉被拉走,平妲忙叫道:“秦姑娘,我之后能不能来找你玩……” 秦如眉一声“可以”还没说出口,付玉宵已然冷声道:“不能。” “……” 平妲瞪眼,双手叉腰,发上辫子随着动作猛晃,“我好歹也是堂堂公主,付玉宵,你不给我面子,也不给我嫂子面子。” 嫂子? 付玉宵许是被她话中的哪两个字取悦了,轻轻扬眉,“行,可以,不过只能见一次,多了不行。” 缚春腰 第59节 平妲翻了个白眼,喜滋滋地看向秦如眉,“那我之后来看你,嫂子。” 秦如眉面纱下的脸再次浮起薄红,嗯了一声,飞快转身走了。 付玉宵只觉得手上一空,那道银白的倩影已然抱着猫儿走远,小心翼翼爬上了马车,没入帘子后。 他沉眸望着。 平妲走过来,背着手道:“沈昼,你怎么抢人家女人啊,还是你'弟弟'的女人,这可不是你一惯的作风。” 付玉宵瞥她一眼。 平妲寒毛都要竖起来了,须臾,咳了声,脸色正经不少,开始说正事:“对了,阿偌打听到消息,奚承光最近在京城、兆州、平栾三个地方来回跑,不是回京探望皇帝,就是去平栾,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她压低声音:“你们……真要打起来了啊?” 付玉宵不语。 平妲自讨没趣,撇撇嘴,“还有,你那个江姑娘是怎么回事?你这人身边怎么那么多花花草草。还好当初我没看上你。”说完,暗暗偷笑。 话音落下,见男人微微眯眸,平妲老实了,立刻道:“……我也不敢看上您,韫王殿下。” 付玉宵嗤笑,“韫王?十四年前就死了。” 平妲沉默许久,“那你到底是占了人家淮世侯的名号啊,之后你打算怎么跟付家交代?” “我扶持他们两年,付玉宵的恩情,我已尽数回报,不欠他们什么。” 街上游人如织,灯笼明亮如昼,平妲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低声道:“听说嫂子失忆了,你和魏百川怎么回事啊?”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平妲不理解,急了声音,“可是,只有魏家知道麒麟印玺在哪里,你们大郦人不都说得到麒麟印玺就可得一半天下吗?奚承光已经在暗中笼络魏家,万一让他抢先一步找到了麒麟印玺,我们不是失了大好势头?” 付玉宵冷笑,“不过一方死物,有了它就能高枕无忧?” 就算没有麒麟印玺又如何。 没有这样东西,他就无法击败奚承光吗? 相比让奚承光提早防备,他更愿意让奚承光自得——他喜欢看自以为是的得胜者发现局势扭转那一瞬间的绝望。 平妲一愣,这一刻,竟从男人冷漠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丝毫不遮掩的弑杀之意。 那种寒冷沉肃,从骨髓里浸出,带着睥睨与浓烈的压迫感,是天生的上位者才能拥有。 平妲过了很久才回神,耸耸肩,“算了,反正你们这些人阴谋诡计我也听不懂,我走了。” 带着阿偌离开两步,平妲又转回身,笑眯眯道:“对了韫王殿下,好像不少人喜欢咱嫂子呢,你可得小心点,别让其他人把嫂子给抢走了,不然到时候人跑了,你找都找不到。” 阿偌看着眸色渐沉的男人,赶紧扯了扯平妲,“公主,走吧!” 韫王殿下的神情看起来好可怕。 平妲也感觉到了危险,笑容一收,霎时麻溜转身,扯着阿偌飞快钻进人群里,“快跑。” 秦如眉坐在马车里,认真哄猫。 猫儿被今天遭遇吓得不轻,毛绒绒的爪子一直不安地划拉她,往她怀里钻,她看得愈发心疼,把它抱起来亲了两口。 只是,过了这么久禾谷却还未上来,秦如眉不禁有些迷茫,难道是因为这是阿昼的马车,她上错马车了吗? 她正想探身出去看看,可才起身,帘子便已被撩起,男人颀长身影覆进来。 直接将她压回了坐榻上。 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她往前不得,只能跌坐回去。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只来得及抱紧怀中的猫儿,臀却不可避免地撞到了,吃痛地低叫一声。 怀里的猫儿也叫了一声,圆圆的眼睛睁大,惊恐地看着这个可怕的陌生男人。 秦如眉忙哄,蹙眉看了付玉宵一眼,“夫君,你吓到它了。” 付玉宵本就沉着脸色,闻言,扫了她怀中炸毛的猫儿一眼。 什么蠢东西。 见她紧紧搂着那猫,亲密无间地同它贴着,男人眸色一沉,“衔青。” 车厢外,衔青低声道:“侯爷,何事?” 话音落下,车帘翻飞,衔青愕然地睁眼,怀里竟飞进了一只猫。那猫儿还没反应过来,翻了个身,同衔青对视了一眼,委屈地喵呜一声,似想爬回去找秦如眉。 “再敢进来一次,直接扔了。” 衔青默然,只好收起把猫送进去的念头,一手抱猫,一手扯起缰绳,驱马行驶。 车厢内,秦如眉还没反应过来,等听见猫儿呜咽的声音,她心疼得眼眶都红了,素来绵软的声音带着哽咽,“你欺负我的猫……” 话才说完,眼前一花,已被男人捞了过去,坐进他怀里。 付玉宵抱住她,吻在她的耳畔,低沉嗓音响在她耳边,似有些不满,“你心疼你的猫,那你夫君被人欺负了,你心不心疼?” 她被他咬得浑身一颤,竟浑身酥麻。 脸颊登时滚烫起来,她不好意思,想要下去,可小腹上的手将她禁锢得严严实实,只能被迫嵌进他怀里。 她别开头,小声嘀咕,“哪有人敢欺负你。” “我就你一个女人,如果日后你跑了,我怎么办?” 她想了想,果断道:“那就再娶一个。” “……啊!” 她低叫一声,疼得小脸皱起,慌忙去掰他圈在她小腹的手。方才那一下,她差点以为他要把她的腰勒断。 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他的手只严严实实地圈着她,让她无处可躲。 男人的声音带了愠怒,“你说什么?再敢重复一遍?” 她不敢再说,觉得小腹勒得疼极了,眼圈儿不禁泛红,低声道:“你欺负我。” “我没欺负你。” 她眉眼带上了嗔怒,转头瞪他,“晚上的时候,我路过一间铺子,看见里面的郎君可疼娘子了,又哄又宠着,可让好多人羡慕,你就不会学学人家。” 她并不知自己此时双眸含春,瞪人一点威力都没有,反倒多了欲说还休的潋滟。这般女儿家的娇态,他哪里见过。 她这是在和他撒娇么。 付玉宵对上她的视线,沉默片刻,忍了又忍,终是压抑不住。 在她耳边低声道:“好,我学学人家。” …… 她更委屈了,一抽一抽哽咽起来,“混蛋阿昼,你早上才……” 付玉宵并不说话,沉沉呼吸着。 终于,他掰过她的脸,吻上她。 含糊不清的话似压抑着什么,还有难以舒展的燥郁,一字一顿,“秦双翎。” 她应了一声,“什么?” “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听见这句话,蓦然一愣,迷蒙的眼挣扎着透出一丝清醒。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那抑制着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纠缠的痛苦,太复杂了,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情绪。 但能确定的是,他似乎因为什么生气了。 是别人说了什么刺激到他了吗? 秦如眉有些不舒服,低声道,“夫君,我想抱抱你。”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立刻,他如她所愿,将她转过来。 她面对面坐在他怀里,和他亲密相依。 他的脸上有汗,自额头滑下,滴在她身上,深沉的眼紧紧攫取着她,似极力压抑着心中情绪,让他呈现出极矛盾的危险。 秦如眉被这种眼神看得害怕,也不明白。 为什么他会痛苦? 好像怕她会消失一样。 明明她就这样好好地待在他的身边,他是她的夫君,怎会怕她消失不见?夫妻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她也会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那……他到底在怕什么? 此刻,秦如眉也和他一样,鬓发尽湿。 她看了他须臾,抬手轻抚他的脸,道:“夫君,我会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付玉宵深深盯着她,呼吸如汹涌波澜起伏。 “记住你说的话。”字字几乎从喉间逼出,喑哑含笑,“如果将来,你食言了呢?” 秦如眉望着他,被逼问着,稚嫩的眉眼显出一刻的茫然, “如果我失言了,那就……” 就怎么办? “那就让我再也见不到你。” 付玉宵猛地握紧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将她腕骨捏碎。 他盯着她,声音里携了怒火,“你敢。” 她没想到这么说夫君竟更生气了,怔了片刻,如同一只做错事情懵懵懂懂的猫儿,讨好地环绕住他的脖颈,把自己埋在他脖颈处,轻声道:“我不敢,夫君,所以你要看好我,保护我,不能让我被别人抢走。” 其实,她听到方才平妲和他说的话了。 她知道他为什么害怕——是因为平妲的那句话。 方才他含怒进来时,她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因此生气。 可现在她确定了。 原来他是真的怕她被人抢走。 平妲一句玩笑话罢了,他居然就这样放在心上。 缚春腰 第60节 这个认知,让她又甜蜜又难过。 他这样离不开她,万一哪一日她真的离开他身边了,他该怎么办? ……不会的,她这么喜爱他,她怎么会离开。 这些话做不得真。 秦如眉忍不住唇角带上一丝笑,抬起头,安抚地亲了他一口。 却换来了他更僵硬的身体。 察觉他要做什么,她一怔,脸颊滚烫,慌了不少,“夫君,我们到家了。” 方才他已经拉着她来过一次,隔着偶尔被夜风吹起的车窗帘子,她知道马车绕了远路,才放缓了抵达麟园的时间。 想到此,她只觉得不好意思。 衔青还在外面,他就胡来,真是个疯子。 ……疯子? 她忽而动作一顿,心中腾起轻淡如雾的茫然。 疯子?为何她会这样说他? 她对这个词有熟悉的感觉……她以前说过吗? 察觉怀中娇躯的害怕与抵触,付玉宵终究没坚持,替她整理好衣裳。没过多久,马车在麟园门口停下,他就这样抱起她,弯腰下去。 此时夜色已沉,今夜发生了很多事情,耽搁到了很晚。 付玉宵抱着她回了屋子,吩咐小厮烧了热水,给她沐浴。 秦如眉今日摘了槐花,晚上出了趟门,回来路上还与他折腾了一番,此刻累得睁不开眼,困倦得厉害,便索性不挣扎了,像只猫儿依赖在他身上,让他伺候她。 付玉宵也没打扰她,见她疲惫,本想让她泡个热水澡舒缓,再替她揉按,可洗着洗着,他动作一顿,囫囵帮她洗完,然后用布巾把她裹了,把昏睡的她抱回床上。 紧接着,他才用她洗过的水简单沐浴。 做完这一切,已是四更。 他换了一身寝衣,躺到她身边。 秦如眉睡得一向很浅,此刻感觉到身旁床褥下陷,知道是他躺进来了,便翻了个身,柔软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脑袋歪在他身侧,继续沉沉睡去。 这般自然。 毫无保留的信任。 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平常夫妻,夜间妻子先睡着,等丈夫回来了,便熟稔地翻过身,抱住丈夫。 付玉宵感受着身旁的柔软身体,没有动。 他不想吵醒她。 从前他和她在一起时,一惯总是被她无意识的动作撩动欲/念,像初尝情意的毛头小子,每每总是情不自禁,迫她和他一起沉沦。 可仔细想想,像此刻安安静静和她一起躺着的温情时候,竟少得可怜。 ——他们好像从未像这样,如同一对寻常夫妻,安静地依偎而眠。 记忆里一切都很匆忙。 一转眼已过两年,却又居然才过两年。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他遇见她。 他们的初遇、情动、相守,每个阶段似乎都不长。 可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们几乎是被洪流推着往前,从初遇的相看两相厌,到相恋,再到最后痛彻心扉的背叛。 这么多波折,聚集在短短的时间里,让人措手不及。 他曾以为他们会相守到老,可之后他却差点死在她手里。 他曾以为这次回来,他必定会将所有恨怒报复在她的身上,要她尝尽他所受的痛苦,可她不过对他哭了几回,而后失去记忆,对他哄了几句,他竟就想这样放弃对她的报复。 他竟设身处地,给自己找理由——算了,她失去付容愿,已经很难过了。 …… 曾以为幼时亲身见证过感情的不忠,此生不会轻易对任何女子动情,所以他一直把男女相处的度掌握得很好。他从未碰过江听音,年轻时即便心烦意乱,他也只是靠练武发泄。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女人只是权力的附庸,无需动感情,他会娶一个名号上的妻子,然后这样度过一生。 可是这一切,在遇见她之后,被通通打破。 她实在是个奇怪的女子。他初见她时,实在厌恶她,可厌恶的同时,却又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忍不住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她冲他发怒,拳打脚踢时,他紧皱着眉,心中却竟有隐隐的欢喜。 ——她对他生气,证明她心中有他。 她横眉怒目,转头不理他时,他面上毫不在乎,心中却涌起一波胜过一波的不安。 ——她不搭理他,是不是从此便厌恶他了? …… 昏了头了。 付玉宵闭上眼睛,沉沉吐出一口气。 许是他的动静吵醒了身边的女子,她的眉心蹙了蹙,迷茫地睁开眼,仰头看了他一眼,又倒头睡下,不满地嘀咕一句。 “快点睡觉,你明日还要早起……” 他沉默片刻,微微侧身,克制着自己的力道,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微凉的唇,带着此生从未有过的虔诚,印上她的额头。 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只喜欢她了。 铭川打趣过他,说他整日念着她,这辈子是不是和她分不开了。 那时他没有回应。 但现在,他有了答案。 * 第二日清晨,秦如眉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她朦胧着眼爬起来,长发铺了一肩,被子滑下,竟感觉寒意覆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可是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妥帖。 她不禁向窗外看去。 是天气变凉了吗? 禾谷正巧端着盆水进来,看见她醒了,惊喜笑道:“姑娘,快起来,今日七夕呢。” 原来七月初七了,难怪觉得风有些凉。 秋天了啊。 秦如眉在床上发呆,坐了会儿,问道:“阿昼呢?” 禾谷一边拧干湿润的布巾,一边笑道:“侯爷很早就出去了,说傍晚的时候回来,带姑娘出门玩去呢。” 她心中有淡淡的甜蜜,唇边抿了一丝笑,“他不是很忙吗?” “姑娘是侯爷的娘子,侯爷再忙,也得抽时间陪伴姑娘啊,再说了,今日是一年一度的乞巧佳节,可重要了。” 秦如眉想起什么,赤足跳到地上,飞快往外跑去。 禾谷一愣,叫道:“姑娘,你做什么去?” “我要给阿昼做槐花饭。” “哎……”眼看着女子披头散发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后,禾谷忙追过去,拦住她,“姑娘使不得,还没洗漱梳妆呢,就这样跑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秦如眉一怔,顺着禾谷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踩在地上白皙的足,不自觉缩了缩脚。 好吧。 她不太好意思,抿唇,小声道:“那要快一点。” 禾谷见她满溢着欢喜的模样,愣住。 有多久没见过姑娘这般模样了……这样全心全意,好像即便在付二公子身边也从未有过。 禾谷重重点头,“姑娘放心。” 给她挽发时,禾谷看着妆奁满满当当的簪钗犯难,“这么多首饰,就偏生没有适合姑娘的。” 秦如眉搬进麟园之后,有一日,付玉宵曾让麟园唯一一个女护卫杜黎去给秦如眉置办这些身外之物。 原以为同是女子,会懂得些,没想到杜黎也丝毫不通此间门道,见什么买什么,不懂得挑选,便直接把人家整个铺子的首饰包了大半回来。 这就算了,重要的是,人家老板看杜黎人傻钱多,给的都是些品相一般的。 秦如眉不在乎这些,“那就不戴了。” 反正她也觉得戴这些累赘得很,还不如只用木簪挽发呢。 禾谷心疼道:“哪有哪家姑娘一点首饰都没有的,我得和衔青说去,今晚侯爷带姑娘出门,让侯爷给姑娘挑。” 秦如眉没说什么,抓了个木簪把头发挽起,也没等禾谷,身影翩跹,眨眼间便跑出了屋子。 “哎……姑娘……” 禾谷愣得叫了一声,飞快追出去。 秦如眉径直去了厨房。 早上的时候正是厨房最忙碌的时候,厨娘们看见她来,很是诧异,但不敢说什么,自动给她让出一个小小的灶台。 厨娘们一边干活,时不时偷偷瞧她。 原以为这里热气蒸腾,又是水又是火的,她肯定受不了,却没想到她完全不在意,穿梭在锅炉和灶台间,麻利的身手,竟比她们还要熟练轻巧。 厨娘们不由看愣了,一时间面面相觑,差点误了自己手上的事情。 终于,过了一个时辰,当那高高的蒸笼被揭开盖子,滚滚烟雾腾起,厨娘们都闻到了浓浓的槐花味,香甜诱人。 缚春腰 第61节 大家惊叹起来,禾谷也呆了,跑到她身边,踮起脚尖张望。 秦如眉很大方,给厨房每个人都分了点,最后留下一份,仔细装进食盒里。 走出厨房,她看着晴好的天,低声问:“阿昼回来了吗?” 禾谷也有些纳闷,“按理说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衔青早上说了,侯爷中午回来用膳呢。” 秦如眉点点头,没说什么,抱着食盒走回院子。 她也不回屋子,在门外台阶上坐下,抱着膝盖等。 禾谷劝道:“姑娘,现在天冷,别在这儿坐着,进屋去吧。” 她执拗地摇头,“我要在这里等着阿昼。” 于是禾谷明白了。 坐在这儿,若是侯爷回来,她便能最快发现。 不知为何,禾谷心中竟揪了一瞬,看着那道安安静静坐在门槛外的身影,眼眶酸涩。 被付玉宵说蠢的猫儿,从角落的一棵树后探出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秦如眉,犹豫很久,脚步轻巧地跑到了她的身边。 听见奶声奶气的一声喵呜,秦如眉展颜而笑,摸了摸它的头。 猫儿舔舔爪子,在她脚边趴下,和她一起等。 可是秦如眉等了很久,看着头顶天空的云被吹散,再次聚集,最后再被吹散。 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终于,她蹙眉嘀咕,“阿昼怎么还不回来。” 禾谷纠结道:“可能侯爷事情忙,被什么耽误了吧。” 秦如眉神色黯然,看了眼旁边的食盒,“槐花饭都要凉了。” 禾谷不忍,叫来杜黎询问付玉宵的下落。 杜黎自从上次被罚过后,对秦如眉的态度好了不少,闻言,却只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们只行护卫之职,不可能掌握侯爷的行踪。 见秦如眉垂着眼,杜黎终究心软了,叫来其他护卫暂时守着,道:“我出去探探。” 说完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没多久,杜黎带回消息,“侯爷去了付家。” 禾谷一愣,深深皱眉,“付家?侯爷去付家做什么?” 杜黎摇头。 秦如眉站起身,“我要去找他。” 禾谷想阻拦,可对上她眼底隐约的执拗,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 杜黎是付玉宵派来保护秦如眉的暗卫,见她要出门,跟着一起去。 临出门前,禾谷问:“姑娘,这槐花饭要带上吗?” 秦如眉看了眼食盒,摇摇头,“等阿昼回来,得热一热再吃,不然就不好吃了。” 禾谷觉得有道理,便没再说什么。 几人乘上马车,一路来到付家。 付家的管家袁叔认得秦如眉,见她回来,愣住,“秦姑娘,您怎么回来了?” 秦如眉眼中泛起茫然,“回来?” 为什么用这个词,难道她从前住在付家吗? 袁叔不知她失忆之事,踌躇地看了眼里面,又看看她,不知该不该让她进去。 秦如眉低声道:“我是来找阿昼的,可以让我进去吗?” 袁叔见她竟是一副陌生模样,惊得魂不附体,“秦姑娘,您怎么……” 禾谷察觉不对,立即打断道:“袁叔,姑娘是来找侯爷的。” 袁叔虽心中疑惑,却终究没说什么,放了她们进去。 秦如眉迈过门槛,走进付家大门,看着周遭景象,竟觉出一丝熟悉感,就好似……从前在这里待过很久。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找阿昼。 她藏起心中疑惑,在小厮的带引下,前去厅堂。 可越走,越是看清付家中的景象,头竟隐隐疼了起来。 禾谷担心地搀扶住她,“姑娘,没事吧?” 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一心要找付玉宵。 终于,来到厅堂院子的廊庑外。 转进月门时,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落叶,里面的人听见动静,登时朝她看来。 她看清露天厅堂里的景象,怔住了。 第35章 付家厅堂里站着不少人。 除了阿昼, 她对那个叫付容愿的男子有些印象——他是魏小姐的夫君,昨日他们才见过,虽然她并不理解为何他看见她时, 眼底皆是痛楚。 还有一位老太太,应当是传闻中的付老夫人,许是形容和蔼,看见付老夫人的第一眼, 她便莫名觉得亲切。 除此之外,林林总总还有不少丫鬟小厮。 还有一个年轻姑娘, 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那姑娘穿着一身鹅黄布裙,稍圆的脸蛋,温柔亲和。只不过转头看她时,眼下泪痕还未干透。 方才自己这一出动静,竟叫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其实进门前,她依稀听到厅堂里传来的一些话, 明白了什么——这位鹅黄裙的汤姑娘,好像和阿昼关系匪浅。 而就在她出现的那一刹那, 那位汤姑娘站在阿昼面前, 扯着他的衣袖,与他形容亲近。 秦如眉沉默地对上那一道道视线,衣袖下的手, 轻轻攥起。 没来由的,心中涌起不大舒服的感觉。 阿昼和别的女子拉拉扯扯,她却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 她成了不速之客? 秦如眉扶住月门, 在众人的视线中蹙眉退后一步, 转头就跑。 禾谷眼前一花,惊慌失措喊她。 然而已有人比她更快一步拦住了秦如眉。 付玉宵不知何时过了来, 攥住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道,嗓音略沉,“秦如眉。” 她一声不吭,看着他,怒火上泛,甩开他的手,绕过他离开。 她说了多少次了,她不叫这个名字。 他却偏偏不记得,总是叫错。 付玉宵将她扯回,眉宇深皱,“你生什么气?” 他不明白她为何生气,见她娇嗔含怒的模样,好气又好笑。 娇娇儿脸庞一抬,瞪着他道:“我来错时间了,我现在就走,不打扰你和其他姑娘叙旧。” 明白了,原来是为了这个生气。 付玉宵将她揽了回来,近距离注视着她,“吃醋了?” 秦如眉踩他的脚,“我没有。” 禾谷见姑娘这般稚气的发怒,忍不住低下头,藏起唇边弧度,无声发笑。 树梢摇曳,因半月拱门遮挡,厅堂里只一半的人望见女子是谁. 红萍神色无波,只李嬷一干不知情的人悉数变了脸色。 听闻秦姑娘和大公子在一起是一回事,可亲眼瞧见又是一回事。再加上他们此刻所见的秦姑娘,神态语言竟与从前截然不同,怎让人能平静? 付老太太动作迟缓,眯了眯眼往外看去,不过才过一段时日,竟又苍老不少。“是阿眉回来了吗?” 阿眉。 这一声慈爱呼唤传入秦如眉耳中,她愣了愣,站在原地,原本坚信自己没记错名字,此刻开始动摇。 难道她真的叫秦如眉吗? 秦如眉推开身边的男人,飞快走进厅堂。 秋风瑟瑟,摇动角落梧桐,叶落纷飞,她顶着天光走进来,步入众人视野里。旁边,付容愿视线始终追随着她。 “阿眉?”她对上付老太太的眼睛,指了指自己。 付老太太眼神已不大好,努力看着她,见她面上尽是懵懂、迟疑与小心翼翼,不由颔首,笑中一丝心酸,“好孩子,你受苦了。” 也到这时候,众人才惊觉,这位付家原来的二夫人失忆了。 身后一步距离的鹅黄衣裙姑娘还在抹眼泪,秦如眉转身看她,思索片刻,小声问道:“你怎么了?要是我夫君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 这话一出,不止付老太太、付容愿、红萍和李嬷,就连鹅黄衣裙的姑娘都哽住了。 汤秋心对上她的目光,愣愣道:“秦姑娘,侯爷没欺负我。” 她不解,“那你哭什么?” 汤秋心却缄默不语,看了付玉宵一眼,又看看其他人,低下头继续擦眼泪。 秦如眉满心疑惑,正要追问,肩膀已被人揽进怀里。 她有些恼怒,又踩了他一脚。 缚春腰 第62节 红萍看傻了眼,屏住呼吸不敢说话。付老太太倒是沉着,平静地看着。只付容愿睁大眼望着她,愣住过后,竟只余下满心的苦楚。 ——他惊愕于她的失忆,心疼她受过的罪,也矛盾痛苦,因她的娇嗔只面对……他大哥。 不。 现在已经不是大哥了。 付容愿自嘲地扯唇一笑,闭上眼睛,压抑着心中情绪。 那是得知真相后的惊与悲。 也是无力。 秦如眉还不知发生什么,见周遭气氛不对,仰起小脸,蹙眉扯了扯男人的衣袖,“我想走了。” 这里她待着不大舒服。 付玉宵神色淡淡,对付老太太道,“祖母,孙儿告退。” 秦如眉却忽然歪了头,看向右侧客椅上的付容愿,见他无声抑制痛苦的模样,眉心浮起一缕水烟般的茫然,竟轻声道:“你的头还会疼吗?” 她说出口的话,自己都不大确定,只凭着心中直觉。 付容愿身体一震,陡然看向她,“阿眉……” 也在同时,她腰间的手猛地收紧,将她握住。 秦如眉不由得有些迷惘——他怎么了,她就是问问呀。 若说心中原本如蒙上一层雾气,此刻那雾气稍稍散了些,她望着付容愿,继续道:“我对你很熟悉。” 付容愿望着她,忍不住站了起来,“阿眉。” 即便身边的男人一言未发,可秦如眉却感受到了他的怒火。 夫君生气了。 她咬唇,湿润的眼倒映天光,不敢再看付容愿。稍稍抬起头去看付玉宵,可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他毫无弧度的唇。 于是她不敢再说了。 付玉宵耐心耗尽,不欲多说,揽过她,朝付老太太一颔首, “祖母,孙儿告退。” 却没料到这话一落,付老太太浑浊的眼中顷刻间蓄满了泪光,她露出一个笑,连连点头,应声道:“好,好……孩子,路上小心,记得时常回家里看看。” 这话奇怪,像是最后道别,不像是付老太太对付玉宵说话的态度。 付容愿神情颓丧,汤秋心也忍不住捂住脸,低声哽咽起来。 他们怎么了……怎么这副奇怪的模样。 秦如眉看得满心疑惑,才要开口说话,身子已叫男人大力一揽,被他拉着往外揍去。 “阿昼……”她被那重重的力道钳制着,有些不舒服,低声叫了他几声,可付玉宵却丝毫没反应。 原本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恼怒和委屈,便再次翻了上来。 她停住脚步,不走了,和他无声对抗。 付玉宵见她不配合,眼底一暗,直接将她打横抱起,一路走出付家。 到了门口,他将她扔下,垂眼对上她的视线,冷冷道:“闹够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盯着自己裙摆下的脚尖,一声不吭。 “闹够了就回去。”付玉宵叫来衔青,扔下一句,“把她带回麟园。” 衔青一愣,看向她,还未动作,秦如眉已然一愣,急忙道:“我、我不要回去。” “阿昼,你不是要带我出门吗?” 她喃喃说着,无措地睁大了眼,抬头望着他。 然而,却只察觉到了男人的冷漠。 她空白无依的世界被惶然充斥,如同被抛弃的猫儿一般,开始害怕。 她不由想,昨日……夫君分明不是这样对她的。 为何、为何今日他却变了个人? 禾谷站在旁边,看得焦急起来,直想跺脚。 侯爷还不知道姑娘今日为了他,早早进了厨房,忙碌一个早上做完槐花饭——久久没等到他回来,这才赶来找他。 可不知道便罢了,侯爷为何对姑娘这般态度? 禾谷想要出声解释,可衔青却立刻皱眉,冲她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禾谷咬着牙,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 付玉宵扫了她一眼,“我何时说过?” 她一怔,唇瓣翕动了下,竟说不出一句话。 心中不由委屈起来,她低下头,“你不和我在一起,要和那个汤姑娘在一起吗?” 其实问那位鹅黄裙姑娘的时候,她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她知道她是谁。 这段时日她问禾谷打听过,即便禾谷支支吾吾,她也听明白了——夫君从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姓汤。 当时虽然禾谷极力强调,这话只是付老太太提起的,不一定属实,老太太年岁高,记忆出现了错乱,记岔了也难免。 可方才她进付家厅堂的时候,听见李嬷叫那个姑娘的名字。 她就姓汤呢。 在她闯进来的时候,汤姑娘还拉着他的衣袖。 他真的有一个青梅竹马吗? 秦如眉怔怔的,心中盈满酸涩,攥着他衣袖的手不由轻轻跌下。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已被男人的大掌握住。 付玉宵含怒的话语响在耳边,一字一顿,“那是付玉宵的,不是我的。” 她的脸被他握着抬起来,迷蒙晃荡的视野中,跃进他如霜寒的神情。 “你再哭试试?” 她瘪了唇,“那你是付玉宵吗?” 虽然这段时间她都叫他阿昼,可她好几次发现,周围的人都叫他付侯爷,付侯爷,不就是付玉宵吗? 他怎么有这么多名字。 “不是。” 她似懂非懂地望他,听着他冰冷的话语,心中略微安慰了些,靠近他一些,带着期盼,小声道:“你只是阿昼,对吗?” 付玉宵不语,见她模样,终究缓和了神情。 “我让衔青送你回麟园。” 她着急地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他只让别人送她回去?她希望他也和她一起回去,她想和他待在一起。 她做了热腾腾的槐花饭,可香可香了,就等他回来吃。 “听话。” 男人的声音压了一丝不耐。 心中的委屈爆发,她哽咽了下,说道:“今日是乞巧。” 七夕乞巧佳节,一年一度的日子。 她就盼着和他一起,他却只一心要把她从身边甩开? 身后,禾谷也终于看不下去,拼着勇气道:“侯爷,您前些时日和姑娘说过了,乞巧当日会带姑娘出门游玩,姑娘才一直记着。” 付玉宵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眼中掠过一丝矛盾的痛苦,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毫无踪影。 怀中的娇躯轻轻颤抖着,难过极了。 付玉宵抬起她的脸,指腹擦去她颊边的眼泪,沉着声音道:“我尽量腾出时间,晚上再陪你出去,嗯?” 他很忙吗? 大抵是了,最近总见他早出晚归,今日她已算起得很早,可醒来时,身边的床榻早已凉透——他那时已经走了很久。 这理由很简单,秦如眉却被自己说服了,垂下头,轻点了点,“那我在麟园等你。” “夫君,晚上你会派人来接我吗?” 他似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她这才抿唇,最后看了他一眼,在衔青的带领下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那道漆黑描金的身影便被彻底掩盖,一丝都看不见了。 衔青在外驱策马车,朝着麟园的方向回去。 在马车即将驶离这条街口的时候,秦如眉心中一慌,掀开帘子,朝付家门口看去。 那原本站在原地的颀长身影,已然慢慢走远。 她不禁喃喃,“阿昼……” 车厢外的衔青听见她的声音,感觉出她的不安,沉默许久,出声安慰道:“姑娘,晚上侯爷会来接您的。” 禾谷也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姑娘。” 秦如眉放下帘子,神色黯然。 * 日暮西斜,晚霞铺天。 缚春腰 第63节 许是逢了一年一度的佳节,今日天气晴好,傍晚微风徐送,撩动花枝叶脉。 麟园里却是一片冷清。 晌午,衔青送她们回来之后,便折身离开。 她们乘马车去付家时是几个人,回来竟也是几个人,不增不减,仿佛只是出了一趟门。 禾谷站在门边,看着青丝垂落、抱着膝盖一声不吭坐在门槛边的女子,只觉心疼。 姑娘已经在这儿坐一下午了。 途中想要出门,却被暗卫拦下——那是比平日多出不止一倍数量的暗卫,个个冷冽如冰,强横至极,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叫人望而却步。 更别说他们手中所握长剑,泛着寒光。 禾谷那时被吓了一跳,查看秦如眉的情况,却见她怔怔站着,出了神。 她看得心头揪起,想要劝说几句。 秦如眉却已经转过身,小声说:“好吧,那我回去等。” 禾谷连安慰都无法出口。 麟园地处郊外,距离兆州的繁华区域有一段距离,可也能依稀听见遥遥传来的喧闹之声。 有人在放烟花,夜幕渐渐低垂,繁星闪烁。 白日里放烟花大抵就听个响,若要欣赏,放在晚上才最适合。 因此,当日头西斜,天色暗下后,那漫天的炸响声便密集起来,流光溢彩,如同神仙下凡遗落的流华。 很多人在欢呼,光是想想,便知此刻兆州城里十分热闹。 时间渐渐过去,可是,麟园却依旧一片冷清。 已经戌时了。 付玉宵还没有派马车回来接人。 衔青一去不复返。 偌大的麟园,竟成了这喧闹兆州唯一一方寂静之地。 秦如眉仰起头,望着头顶一轮明月。 阿昼为什么还没有来接她……是,发生了什么吗? 第36章 风声簌簌, 秦如眉终于等不下去,慢慢撑着身体起来,往外走去。 走到院子门边的时候, 眼前劲风一掠,凭空多出几道身影。 暗卫黑布覆面,毫无情绪的眼睛盯着她。 禾谷冲过来,横眉怒目道:“我们姑娘要出去, 你们不让,难道是受了侯爷的授意?你们知不知道, 侯爷晚上要带我们姑娘出门!” 暗卫却毫无反应,如山般冷漠不动。 直到秦如眉一声不吭,转身走回门槛边坐下,几个暗卫才重新消失不见。 禾谷看得着急,满心愤懑,“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姑娘是侯爷最看重的人,他们也敢这么对姑娘!” 秦如眉没说话, 似等得有些困了, 抱着膝盖,下巴搭在手臂上。 衣袖折出一道褶皱。 她羽睫垂下,看了一眼。 这件衣裳是阿昼让人拿给她的。忘记是哪一日了, 她只记得自己拿到这件衣裳的时候,很是开心。 和青岚色不一样,这件如意浣花云霞罗衣是潋滟的绯红, 裙身和袖口铺染了大片落霞之色, 云蒸霞蔚,流光溢彩, 颜色晕染极其惊艳,宛如晚霞于眼前绽开。 她很喜欢。 女子为心爱之人妆点自己。 她也一样。 她一直舍不得穿,直到她听禾谷说,七夕乞巧佳节十分重要,便想好到了七夕那日,她要穿这件衣裳和他一道出门。 今日下午回来,她换上了这件衣裳,装着满满期待和憧憬,坐在门口等他。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他都没回来。 是发生了什么吗? 他一向不会食言,为何约好今晚陪她一起出门,却迟迟不归? 晌午,在付家见到他时,她其实隐约感觉他情绪不对,但他一向冷静自持,轻易不流露情绪。 但他察觉到了,一直关注着他,终于,在一些瞬间,望见他眉宇不经意流露的冷锐凌厉。 他似乎有心事。 周身透着沉沉的压抑。 他的平静,恰似暴风雨来临的预兆。 忽而,一阵脚步声响起,在身旁不远处停下。 秦如眉转头,看见杜黎皱着眉站在旁边。她手上握着剑,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那些暗卫,似在犹豫。 其实这段时日相处,她发现杜黎此人冷清冷性,但心肠不坏。 那日她梦魇,杜黎阻拦禾谷去找付玉宵,是因付玉宵下过的命令——不可让她受到任何差池。杜黎也确实谨守本分,拦着禾谷,是怕她身边人出了差池。 而今日早上见她想要出门,杜黎没有二话,一路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让她出门,是同为女子的心软,一路跟随,是出于护卫之职。 秦如眉轻声道:“杜黎。”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杜黎一愣,看向她。 “你知道阿昼在哪里吗?”她注视着前方,目光没有聚焦。 杜黎喉头一哽,低声道:“属下不知。” 侯爷的行踪不会随意泄露。 “你能想办法让我出去吗?”她心中涩然,握紧手心道,“我不找阿昼,就想出门看看,之后若有什么事情,我一力承担,绝不牵涉你。” 杜黎愣住,须臾,抬头看了眼门外。 似下定决心,“好。” * 乞巧的夜晚果然热闹。 街上游赏的百姓数不胜数,戏子打花钹,敲椎鼓,声响震天,高楼上云鬓花颜的女子薄纱掩面,手挑一柄灯球悬于半空,巧笑倩兮。 兆州城一片通明,几如白昼。 秦如眉走在街上,安静抬头看。灯火幢幢,跳跃着映入她的眼底。 杜黎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一段距离,隐没在人群中,若不仔细看,看不见人影。 禾谷见她不说话,想要讨她欢心,给她买了糖炒栗子。 栗子已被开了口子,味道香甜,滚烫,还冒着热气,她低头认真吃,掰开一颗栗子放进嘴里,感受齿间绽开浓郁软糯的滋味。 心情好了点,秦如眉停下脚步,驻足一处表演杂耍的地方观看。 禾谷也兴致勃勃地看着,时不时给她指看。只是,余光一掠,禾谷笑容消失,磕绊起来,为难道:“姑娘,咱们换个地方看吧。” 她把最后一颗栗子拨开,却发现坏了,失望地抿抿唇,塞进纸包里。 顺着禾谷的视线,她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付容愿和魏苏。 他们显然也是出来游玩的,魏苏挽着付容愿的手,也在看杂耍。她的头靠在付容愿肩膀上,眼中笑意莹亮,唇边弧度甜蜜。 原来兆州这么小,出趟门也能见到认识的人。 秦如眉收回视线,垂眼点头,“我们走吧。” 她们没有引起任何人惊动,转身离开,悄然没入人群里。 “容愿,那人会打旋罗,好厉害!”魏苏看杂耍看得开怀,噙着笑,抬头看付容愿。 身边男人却沉默着,注视着一个方向。 魏苏笑意不由淡了,愣道:“容愿,你在看什么?”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那儿除却围观的百姓,什么都没有。 魏苏皱眉,思索片刻,心中没来由的预感不好,拉了拉他,“容愿,我不想看了,我们去吃东西吧,听说今晚卖雪柳玉梅的阿嬷会出摊,我们早点去,不然晚了就没了。” 许久,付容愿收回视线,沉默地点点头。 这边,禾谷笑盈盈道:“姑娘,西街那儿卖香药荷包的铺子,早早便打了招牌,说七夕这日会出不少新鲜样子,咱们去看看?” 荷包……秦如眉垂眼,隔着衣裳按住什么。 她已经有一个荷包了,虽然她一直没敢打开看里面是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和那条手帕一样重要。 既然有荷包了,那就不用再买了。 她摇摇头,“不要了。” 话音落下,拥挤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惊慌失措奔出,脚步匆匆,经过秦如眉时,撞到了她的肩膀,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 秦如眉揉揉被撞疼的肩膀,见对方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轻声道:“无妨。” 谁料对方抬起头,看见她的脸,竟狠狠一震。 那姑娘难以置信,脸色白了不少,握住她的肩膀,“双翎,你怎么在这里!” 缚春腰 第64节 秦如眉陡然怔住。 她的眼里映出对方的脸——眉毛细长,吊梢眼,长得很秀气,脸上有浅浅的雀斑,是干活日晒久了的痕迹。 她张了张口,茫然道:“你认识我吗?” 那姑娘愕然,“我是落妹啊,双翎,你不认得我了?” “落妹……” 她怔住,呢喃着这个名字,隐约的熟悉感涌起。 “对,何落妹,”何落妹急得语无伦次,拼命说服她,“双翎,你怎么在这……不对,你怎么把事情都忘了,我是落妹,以前我们一起上山摘过笋的,你还跟我说那座山半山腰有一处花开得特别好,你从那边摔下去,摔到了肩膀,你不记得了吗?” 秦如眉还没反应,禾谷却是脸色一变。 这位何姑娘说的没错,姑娘肩膀确实有一道疤痕。 秦如眉怔然看着何落妹,伸手抚上肩膀。 柔软的指尖隔着衣裳,摸到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 如果原本她还对何落妹的话抱着怀疑,那这句话一出,她已经可以确认,对方的确认识自己。 她自己都忘了肩上的疤痕从何而来。 可这个姑娘却直接点破了。 她……是她以前的朋友吗? 秦如眉忽觉得脑子很乱,踉跄退后一步,挣开了何落妹的手。 禾谷见她不适,忙对何落妹道:“何姑娘,我们姑娘忘记了一些事情,你别着急,有话好好说。” 何落妹却急得眼眶泛红,“我不能不急啊。”擦了擦眼泪,“双翎,我们村都被抄了……听说你可能在这里,我和明石大哥就来了兆州,途中差点被人拐去平栾就算了,好不容易到了兆州,可没想到才踏进兆州境内,明石大哥就被抓走了。” 明石大哥? 秦如眉微蹙眉,脑中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好像是有这个人。 她心思纷乱,只能低声问道:“是被谁抓走的,你知道吗?” “是官兵。”何落妹急切道,“那时我和明石大哥正在茶馆休息,有很多官兵带着刀冲进来,直接把明石大哥捆走了。” 禾谷皱眉,“不应该啊,兆州知府没这么大的胆子随便抓人,何姑娘可知道对方奉了谁的命令?” 何落妹眼泪擦不完,一颗颗往下砸,“我不知道,我当时都吓傻了,但听周围人议论,好像提到了太子。” 禾谷脸色一凛。 又是太子! 发生这种事情,禾谷也拿不稳主意,看向秦如眉,下一刻,只见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何落妹握住她的手,哀求道:“双翎,你一定要救救明石大哥。” 秦如眉对上她通红的眼睛,点了头。 禾谷心细,对何落妹道:“何姑娘,你来兆州可有落脚的地方?可否给个住处,之后有事,我们姑娘再联系你。” 提起这个,何落妹有些窘迫,“我们……我们来的路上,盘缠都用完了,目前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就是露宿街头,无处可去了。 禾谷得了秦如眉示意,给何落妹塞了些银子,道:“这些何姑娘拿着,权当和我们姑娘和故友相见,略赠薄礼。” 何落妹愕然地看着手上多出的碎银,好半晌,抬头看着秦如眉,换了震然的眼神,“双翎……如今你和从前好不一样……” 现在的她好像大户人家的小姐。 有贴身丫鬟,穿这样好的衣裳,还能出来玩。 秦如眉拉过她的另一只手,在她手上写了两个字,轻声道:“我住在这里,你若要找我,可以来这里。” 何落妹又哭了,抬起袖子擦擦眼睛,哽咽着点头。 见那两道身影转身离开,逐渐消失在人群中,何落妹低下头,回想方才她在自己手上写的两个字。 麟……园。 麟园? 何落妹陡然睁大眼,眼中尽是震惊。 麟园!那不是淮世侯付玉宵的园子吗? 双翎怎么可能…… * 秦如眉心中很乱。 一堆事情糅杂在一起,冲击着她的心智,她走了几步,停下脚步,捂住额头。 禾谷见她难受,吓得道:“姑娘,怎么了?” 禾谷正要带着她往人少一些的地方走,忽然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纳闷叫出了声,“闻宗大人?” 不远处带着几个人经过的一道劲装身影停住步伐,转头看见禾谷和秦如眉,一愣。 原是祁王身边的随身护卫,闻宗。 他在这里,就说明祁王也在附近?是不是也说明,还有其他人在,譬如……付玉宵。 闻宗快步走来,眉头紧缩,“秦姑娘……你们怎么在这里?” 禾谷心道他怎么这个态度,不悦道:“今日乞巧佳节,多少人都相约出门,我们姑娘难道不能出门逛逛吗?” “侯爷没有勒令不让秦姑娘出门吗?” 说到这个禾谷就来气,胆子也壮了,冷笑一声,“闻宗大人,这件事情,我们姑娘还得当面问问侯爷,不知是谁和我们姑娘说好了,今夜要带我们姑娘出门,可我们姑娘等了一个下午,只等来了更多挡着门不让出去的暗卫!” 闻宗一噎,似想说什么,终是撇开头,道:“今日情况特殊。” “不行,不能在外面久待,”闻宗竟蓦然看向秦如眉,眼神锐利,“我送姑娘回去。” 禾谷惊呆了,“你……” 闻宗伸手要抓秦如眉,谁料她早已退后一步,看着他轻声道:“阿昼就在附近,是吗?” 闻宗一震,看向她。 她眼中清明,出乎意料的平静,宛如只是叙述事实。 这一刹那,闻宗居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移开头道:“秦姑娘,回去吧。” 然而,过了一会人,却没有等到印象中那溪流般轻柔的嗓音,闻宗预感不好,猛地抬头。 眼前已然空空荡荡。 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跟在后面离开的禾谷,衣摆一晃而过,彻底消失不见。 ——秦姑娘跑了。 闻宗大骇,调集身边所有人,立即道:“快把秦姑娘追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人!” 第37章 秦如眉穿过人群, 飞快往前。 人群之后,闻宗的人追赶而上,但今日情况特殊, 闻宗不敢将动静弄大,加上人极多,一时半刻竟追不到人。 高耸的彩门映入眼帘,绣坊二楼栏杆内站着身姿曼妙的女子, 底下围了许多人,纷纷仰着头看那女子手中的绣球, 眼底皆是惊羡。 秦如眉带着禾谷绕过拥挤的人群,终于力竭,不得已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此时,身边却忽然多了个人。 那人朝她疾步走来,见她跑得狼狈, 连忙伸手拉她。 她一时不防,差点撞进那人怀中。 “秦姑娘,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秦如眉气息不匀, 抬眼,看见魏百川正望着自己,眼里尽是担忧。 她说不出话, 摇摇头。 魏百川见她力竭,脸色苍白,又见禾谷也气喘吁吁, 便引着她们往彩门下走, “秦姑娘,跟我去坊里休息一下, 我给你倒杯茶,你脸色太难看了。” 察觉到她的拒绝,魏百川动作一顿,疑惑看她。 秦如眉望着他,恳求道,“魏公子,你有没有……见过阿昼?” 魏百川对上她的视线,猛地一愣。 女子眼里是完完全全的、纯然的担忧和焦急,不染分毫杂质。 魏百川沉默过后,竟破天荒地有些羡慕付玉宵,他此生遇见的人多是利益纠葛,如她这般真正待人一心一意的女子,是头一次见。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付玉宵此人不识好歹。 能得这样的珍宝,是多大的幸事,不把她好好捧在掌心便罢,竟然舍得抛下她,让她在七夕夜晚、这个万人空巷的佳节独自出来找他? 魏百川心中怒恨,放柔了语气,“我并未见过淮世侯,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派人手帮你寻找。” 秦如眉感激一笑,“多谢。” 正说话间,闻宗竟带人追了过来。 秦如眉脸色一白,魏百川发现了,将她护在身后,对上闻宗道:“敢问阁下是什么人?” 闻宗皱眉看着秦如眉,正要说什么。 可下一刻,离绣坊不远处的溪流岸边,拱桥之上,竟爆发出了一阵哄乱,直接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不止闻宗、秦如眉和魏百川,其他人也被吸引注意,纷纷往那个方向看去。 那哄乱来得极突然,仿佛和乐太平的盛世,遽然被血腥的刀光剑影狠狠划破。 紧接着,尖叫声、推搡声乱成一团。 缚春腰 第65节 看见四周暴起的刺客,那些正沉溺声色中的年轻男女,纷纷吓破了胆子,惊恐地往相反的方向逃命。 秦如眉被魏百川拉到绣坊门下,免去被推搡的危险,杜黎闪身而出,护在他们面前。 禾谷站在最里面,吓得傻了眼,哆嗦着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谁都没料到,好好的日子,竟发生了这种事情! 闻宗脸色勃然一变,握着刀剑就要前去,想到什么,留下几个暗卫,厉声吩咐,“带秦姑娘回去,若是秦姑娘出了事情,你们拿人头来见!” 说罢,闻宗再不停留,逆着惊恐逃命的人群,疾步往拱桥那儿奔去。 几个起落,人影已然掠出很远。 秦如眉忽然凝住目光。 在这条街道的对面,隔着一众逃命如潮的人流,她竟对上了一双宁静的眼睛。 是个女子,穿一身纯白流仙裙。 她不认得她是谁,只隐约有些熟悉感。 见她看来,那个女子朝她微微一笑。 胸口遽然难受起来,仿佛有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心脏,蓦然,秦如眉预感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往拱桥那儿看去。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个人。 拱桥之下,无数人尖叫着逃窜,宽阔的拱桥上,小贩的摊子被撞翻,跌入河中,溅起水花。精致雕花的灯笼跌破,火苗飞溅而出,点燃了周围纸扎的天灯,霎时间,竟蔓延成一片火海。 不知从何处闪出无数死士,反手擒刃,朝着拱桥杀去。 拱桥上站着一道身影。 在众多狼狈逃窜的人群洪流中,他极为显眼。 周围漫天的尖叫声、火苗舔舐天灯的灼烧声中,唯独他安安静静,镇定自如,如同烈火中唯一一抔死寂的黄土,不会被任何风波掀起涟漪,又似高大巍峨的山,风雨袭来,自岿然不动。 看见四周一个个扑上来的死士,他眼底漠然的冷锐弥漫而出,一言不发,足够让人望而却步。 秦如眉喃喃道,“阿昼……” 有什么猛烈撕扯心肺。 画面,急遽掠过脑海。 也是在这样一个秋日,也是这样一个人。 孤身站在姻缘树下,被四周凶煞刺杀的暗卫团团围住。 而她逆着那泱泱杂乱的洪流中,被人护着离开。 回头朝他所在的方向望去,她神魂俱颤,几乎裂心。 ——那人朝她望来的那一眼,带着刻骨铭心的冷漠、死寂和痛恨。 秦如眉脸色煞白,弯腰呕出一口血,再站不住。 魏百川把她下滑的身体捞住,惊慌失措道:“秦姑娘,秦姑娘!” 禾谷大惊,手脚无措。 秦如眉扶着魏百川的手,朝拱桥上看去。 那道人影已经被团团围住,看不见了。无数死士扑上,倒下,而后有更多的人不要命地扑上,鲜血四溅,拱桥上蜿蜒而下的血迹,进入桥下的溪流中,染红一片。 衔青带人杀进重围,跃到付玉宵身边,拱桥之下,祁王带人御敌,很快也血染衣袍。 原本太平繁华的七夕之景,在一盏茶内演变成人间地狱。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逃命的人惊恐万分,绝望的哭声渐起。 秦如眉抬起头,望着远处景象,低喃道:“太子,是太子干的。” 今日这场刺杀,是太子谋划。 要取他的命。 她死死攥紧手,想要过去,却被魏百川死死拉住。 “秦姑娘,现在不能过去,”魏百川情绪激动,声音不由得带了怒意,一字一顿,“那里危险,你过去只能去送死!淮世侯武功高强,有人从旁协助,他不会有事。” 话落,秦如眉安静了。 一双被水洗过的眼眸轻轻抬起,望向远处横跨溪流的拱桥。 魏百川说得没错,他确实有自保的能力,面对前仆后继扑上来的死士,沉稳自如,他的脸上溅了血迹,身上黑袍被血浸透,衣摆一滴滴往下滴血,却依旧冷静到可怕。 如果没记错,他方才是自己一个人走上了拱桥。 她猜测,应该是刻意松懈对方的戒心。 太子狡诈,虽然知道他此举可能是诱敌,却仍忍不住错过这个机会,观察到四周没有埋伏,便放人刺杀,争取一次将他毙命。 不过还是失策了。 他不仅早有准备,就连祁王都带着人守在附近。 魏百川道:“秦姑娘,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秦如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她其实想留下。 她担心他,怕他在这场纷乱中死去。 一如两年前。 那时她以为他必死无疑,虽然他后来活了下来,可经历的种种,想想便知那非人的折磨。 只是,秦如眉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扯出一个笑。 情感和理智斗争,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还是回去吧,她确实帮不上忙,还可能成为累赘。 “多谢你,”秦如眉摇头道,“魏公子,有杜黎跟着我,闻宗也拨了人手给我,不用劳烦你,我自己回去。” 魏百川看着她,蓦然有一丝奇怪的感觉。 不过他没多想,目光扫视,见她身边的确有很多人,遂点头,“那好。” 魏百川松了手,郑重对杜黎一礼,道:“劳烦护送秦姑娘回去。” 这嘱托的语气让杜黎听得不大高兴,皱眉扫了他一眼,“这是我们属下的本分,无需魏公子担心。” 魏百川脾气好,只笑笑不说话。 在秦如眉离开前,忽而又叫住她,“秦姑娘等等。” 见秦如眉转身,魏百川盯着她的眼睛,字字沉稳铿锵,“如果之后有事需要联系我,派人到绣坊递个消息,无论在哪里,我都会赶来。” 这话却有其他的含意。 表面上是让她有事找他求助,实际上却是希望她和他多联系。 毕竟……他们魏家所求之物,只有她和魏家人知道,而她目前失去了记忆,他们无可奈何,盼着她早日恢复记忆的同时,只能多增加与她的接触,争取她的好感。 秦如眉沉默片刻,颔首,“好。” 她被杜黎护送着离开了。 魏百川望着那道身影在乱象中远去,松了口气。 拱桥之上,祁王带着闻宗杀了进来。 脚下堆叠的尸体越来越多,似乎是看对付不了他们,潜伏在暗处的人终于悄然消失,不再让人发起进攻。 他们的压力骤轻。 此刻,祁王也已浑身浴血,他疾步赶到付玉宵身边,压低声音,却仍旧抑不住话中透出的惊喜。 “玉宵,我们生擒了太子的人!” 这本是件好事。 他们今日明知有伏,却仍旧按着对方心意“走入圈套”,就是为了抓获太子的手下,有人在手,不怕套不出太子的动向。 只是,话音落下许久,都没听见回应,祁王皱眉,看向付玉宵。 却见他转了身,遥遥望着远处一个方向,眼底冰冷,兴许还有其他情绪,但旁人看不透,也说不上来。 祁王愣住,也循着那方向看去。 待看清那消失的身影,他认出是谁,顷刻间愕然,“秦姑娘……” 祁王知道这对身边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年的事情,竟和今日有异曲同工之处。 祁王回神,咳了一声,皱眉道:“秦姑娘怎会在此?方才乱成这样……还好她离开了,没牵扯进来,兴许是知道你有把握,玉宵,你别多心。” 付玉宵扯出笑,“是么?” 祁王颔首,“秦姑娘已经失忆,若非对你有把握,怎可能离开?”这段时间,他对这位秦姑娘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她重情重义,是个坚韧的好姑娘。 即便她没失忆,也不会动辄谋害其他人。 付玉宵低声笑笑。 滴血的长剑没入剑鞘,清脆一声碰撞,他将剑扔给衔青。 转身欲走,一道女声却朝这里奔了过来,“阿昼。” 祁王看见江听音,眯了眯眸。 付玉宵转身,看向她。 江听音脚下踩上粘稠的血液,捂住嘴,勉强抑制翻涌的恶心,轻声道:“阿昼,你没事吧,我在这等了很久,一直没走,担心你出事。” 她面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可待她对上男人的视线,却莫名心惊起来。 她看不透男人所想。 这一刻竟觉得心中发寒。 江听音鼓起勇气道:“阿昼?” 缚春腰 第66节 付玉宵淡淡道,“她会出来,你也帮了一手?” 祁王一震,猛地看向她,“听音?” 江听音面对诘问,心中空白,竟磕绊起来:“什、什么……” 付玉宵笑了声。 “只凭杜黎一个人,不可能放倒那么多暗卫。” 江听音了然过后,惨然笑道:“阿昼,你又怀疑我?” 付玉宵平静道:“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没有人会一次又一次让步,听音,奚无昼承你帮扶,这么多年自认待你不薄。这次她没出事,我不追究。” “但若有下次,”他道,“我不会再顾念往日情分。” 江听音脸色煞白,看着男人漠然的神情,唇瓣翕动了下,竟再难说出一句话。 付玉宵转身离开了。 江听音低下头,掩面抽泣。 祁王站在旁边,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听音,你何必呢?七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为何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他的底线?”江听音自嘲道,“他的底线是秦如眉吗?只是她吗?” “那我算什么呢?” 祁王沉默着,抬眼看她。 过了很久,江听音仰起头,看着头顶的夜幕,扬唇笑起来,“老天有眼,我不相信他们会一直顺遂到头。” 祁王看得竟有些心惊,“听音,你要做什么?不要自掘坟墓……七哥已经对你忍让,他的耐心已经到头了!” 江听音摇头道:“我不会再对她做什么。” 她说完,对祁王轻轻一笑,只是那笑意味深长,随即朝来时的路走了下去,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祁王循着江听音离开的方向,转头看去。 这条不久前还热闹喧嚣、灯火通明的街道,此时已空无一人,除却高楼上的灯笼还在夜风中轻轻打转,混杂着角落里压抑的哭声,竟已无丝毫生气。 他撇开心中不好的预感,扫了眼脚边的尸体,皱眉道:“带人收拾干净。” 闻宗应了一声,带人干活。 祁王则再次抬眼,看向江听音离开的方向。 她走得很快,此刻已经看不见人影。 * 秦如眉回到麟园。 屋子里,禾谷见她唇边还有隐约血迹,身上衣裳也沾了灰尘,心疼得直皱眉。 “我去叫颜舒大夫过来,姑娘好好的,怎么吐血了……”禾谷哽咽着道,“还有,姑娘身上也脏了,我去让人备热水给姑娘沐浴,等会儿换身衣裳。” 禾谷说完,匆匆就要出去,却被秦如眉叫住。 “等一下。” 禾谷擦掉眼泪,转身道:“怎么了姑娘?” 却见秦如眉坐在桌边,垂眼看着空荡荡的桌面。 她轻声道:“槐花饭呢?” 她记得出门前,那个食盒就放在这桌上。 禾谷也愣住,叫来婢女询问,“姑娘,那几个小丫头看槐花饭凉了,就自作主张先拿去厨房了,方才看您回来,已经叫人放进笼屉里热着,一会儿侯爷回来就能……” “不用热了。” 禾谷一怔,“姑娘,这凉饭不好吃的,吃了也会腹痛……” 秦如眉已然弯眸,轻声笑起来,“我的意思是,倒了吧。” 女子的声音轻淡若云,柔和的,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散去。 禾谷陡然僵住。 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禾谷对上秦如眉的瞳孔,也在此时,终于望见她眼底如出一辙的清明。 禾谷踉跄一下,竟失态地向后跌坐在地。 “姑娘,你……” 第38章 秦如眉沉默着。 禾谷最熟悉她这样的神情, 心头震惊过后,爬起来,扑到她膝前, 泪如雨下,“姑娘,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不是你想起来了。 也许,大家都觉得失去记忆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过了许久, 秦如眉才回过神,轻嗯了声。 禾谷想起什么, 忙站起身,擦掉眼泪,就要匆匆出去,“我去找颜舒大夫过来,给姑娘看看情况。” 秦如眉却拉住她,摇头, “不要去。” 禾谷面露疑惑,“姑娘?” “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禾谷大惊, “为何啊姑娘, 您记起一切……是好事啊,为何不让别人知道?” 细弱的喵呜一声,门外出现小小的身影, 那猫儿探头进来,睁着圆溜溜的眼,打量秦如眉片刻, 跳进门槛, 飞快跑到她脚边,依赖地蹭了蹭她的脚。 秦如眉抿出一个笑, 把它抱起来,半晌,低声道:“我有我的理由。” 禾谷忍不住道:“那侯爷呢,侯爷难道也……” 秦如眉轻轻颔首。 禾谷张着口,神色为难,想劝说几句,却见她神色坚定,只好放弃了劝说的念头。 “那、那奴婢去让人给姑娘备热水沐浴。” 禾谷匆匆埋下头,转身出去了。 秦如眉抬眼,看见禾谷,唇边弧度渐渐消失。睫垂下,她抱起猫儿,亲了一口,小声道:“小不点,你有没有烦恼?” 那猫儿被她举起来,悬在半空,眼睛瞪大,呆愣愣盯着她,喵了一声。 她无奈,把它放下,它却马上抱住她,舌头舔了舔她的脸。 她被逗笑,吃吃笑着扯开它,小家伙又喵呜喵呜凑过来。 秦如眉被舔了一脸,抱猫儿去吃饭。 外面天色已经很沉,那些热闹喧嚣的烟花声消失,此刻的兆州城安静至极,宛如一座死城。 应是因为刺杀的事情,所有百姓惶惶不安,没心思继续玩乐,都闭紧房门躲在家中。 秦如眉看着窗外,沉默须臾,去了厨房。 时辰很晚,厨房不开灶火了,不过还是有人守着,以免夜里主子想吃东西。 秦如眉到厨房的时候,有一个厨娘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吃饭,看见她孤身一人牵来,厨娘匆忙擦了擦嘴,搁下碗,紧张站起来,“姑娘……” 秦如眉笑道:“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厨娘愣愣点头,竟当真如她所说坐了回去,埋头继续吃饭。 秦如眉走到笼屉边,看见被放置在旁边的食盒,怔了怔。 很快明白了。 禾谷应当还舍不得扔,所以没让人来处理这个,只先去备热水。 她站了一会儿,打开食盒盖子,看着里面已经重新加热过,却再次冰凉的槐花饭,陷入沉默。 想把饭碗扔掉,可手还没抬起来,就又放下了。 眼不见心不烦,秦如眉又把食盒盖上,推到了旁边。 此时,鼻尖忽而飘来一股清香,味道很熟悉,她微亮了眼,朝四周看去,“什么味道,好香。” 厨娘把碗里最后一口饭扒拉完,匆忙站起来,擦了把嘴道:“姑娘,是酒的味道,这酒叫半日闲,用木樨花酿的。” 秦如眉一愣,“木樨?” “是啊,”厨娘忙不迭点头,“侯爷前些日子从一处酒楼买回来的,那时有南边的酒商来兆州,侯爷那次正巧碰上了。侯爷虽不怎么饮酒,但听说这酒是木樨花酿的,也不管人开了多少价,便差人全部买回来了。” 秦如眉听完,却沉默了很久。 厨娘见她不说话,问道:“姑娘,您要尝尝吗?左右侯爷也不怎么喝酒,这酒放那儿都浪费了。” 秦如眉回神,终究没抵过香味的诱惑,眼底拢起簇簇微光,抿着笑点了下头。 见女子俏脸含笑,是谨慎过后小心翼翼的美丽,让人移不开眼,厨娘看愣了神,反应过来立刻笑开,“那我一会儿就给姑娘送屋子里去!” 说完,见她视线落到了那食盒上,又道:“姑娘,这槐花饭我也热热,给侯爷送去?知道是姑娘亲手做的,侯爷一定会很开心的。” 秦如眉刚想摇头说不用,可抬头,对上厨娘灿烂的笑容,那其中盛情的好意,竟让她说不出话。 只好点头道:“好。” * 在夜色的掩映下,麟园开阔庭院中,石灯莹莹照耀。 男人步伐飒沓,大步迈进麟园,边走边松开衣襟,问道:“她人呢?” 婢女不敢与男人并肩,只和衔青一道落在后面,有些纠结,回禀道:“姑娘……应是睡了。” 付玉宵步伐一顿。 缚春腰 第67节 什么叫,应该是睡了? 他眼风扫过婢女,婢女害怕地埋下头,“奴婢也拿捏不准姑娘睡了没有……侯爷回去看一眼吧。” 衔青也纳闷,不过面上没说什么。 直到一路拐回熟悉的庭院,男人解下披风,扔给外面的小厮,大步迈进屋子,衔青才问:“秦姑娘怎么了,为何说拿捏不准姑娘睡了没有?” 婢女踯躅道:“姑娘沐浴后喝了酒,其他人想劝劝不了,现下……只有禾谷姐姐在旁伺候,我们都进不去。” 衔青一愣,“秦姑娘喝了酒?” “是啊,”婢女面露为难,“足足喝了一坛呢。” 衔青脸色大变,“怎么不拦着,秦姑娘身子什么样你们不知道吗?给她喝那么多酒,这不是雪上加霜?颜舒大夫没劝着?” 婢女神情纠结,“颜舒大夫说喝一点没事,可谁知道秦姑娘后来趁人不注意喝了那么多……” 衔青皱着眉,担忧溢于言表。 才抬起头,却又见禾谷从屋子里出来,刚巧迎面撞上他们,衔青问道:“怎么出来了?侯爷没让你在旁边伺候吗?” 禾谷看了他们一眼,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 屋中的人都被清出去了,付玉宵察觉屋中弥漫一股甜香,拧眉,视线扫到拔步床时,停住了。 床里倒了一道身影,沐浴后穿了一身寝衣,也没盖被,背对着外面,柔顺的青丝披了一肩,纤瘦娇柔的身子安安静静,不知睡着没有。 他走了过去。 靠近拔步床,那种甜香更浓了,还未消散的酒味几乎刺鼻。 付玉宵眼神渐沉,周身冷意骤然浓了几分。 床褥陷下去一些,他带着怒意,丝毫没怜香惜玉的意思,一把将她扯过来,“秦双翎。” 隔着轻薄的寝衣,握住的是极软腻的肌肤,秦如眉被他拉起来,差些跌入他怀中。 好不容易坐稳,她脑袋软绵绵垂下,似很困乏,却终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慢慢抬头看向他。 付玉宵对上了一双迷蒙的、被酒意熏染的、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她眼里映着对面的几盏烛光,仿佛跌了细碎的星子。 “你是谁?”她轻声问。 付玉宵脸色陡然沉下,抑着怒火,掐住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秦双翎……你敢再说一遍?” 她小巧的脸蛋在他手里,只稍稍一握,便动弹不得。 秦如眉挣扎了下,没挣扎开,索性放弃了。 她松了力道,脸歪在他手里,睫毛轻轻眨了一下,再眨下一次时,已然幅度不大。竟似要睡着了。 “不……知道……” 还在挑战他的底线。 付玉宵冷笑一声,俯下身体,不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秦如眉身子一僵,终于不敢再睡了,勉强打起精神,抵抗着混沌的醉意,睁眼看他。 只是,眼前依旧蒙了层雾气,仿若烟雨湖水。 她努力判断着,许久,终于道:“阿昼……” 看来还没醉到神志不清。 付玉宵道:“谁让你喝这么多酒?秦双翎,你胆子大了?” 秦如眉听出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冷意,身子忽然拂过夜里秋风的凉意,瑟缩了下,难受地推开他,“血……难闻。” 他回来还未来得及沐浴换衣,身上血迹依旧,气味不好闻。 付玉宵盯了她片刻,终究放开她,起身去湢室沐浴。 等他换了一身衣裳,浑身带着湿润的水汽迈步回来,秦如眉已经倒在被子里睡着了。 她睡得一点大家闺秀的姿态都没有,就这样侧卧在被子里,头发披散开,纤细腰身凹陷一段弧度。 付玉宵很不客气,坐下之后,直接把她捞起来,让她躺在自己身上。 秦如眉睡得正香甜,冷不防被打扰,眉头蹙得很紧,呢喃了一句,不耐烦地要扯开他,想要滚回被子里睡觉。 然而,身下的男人却紧紧握着她,不让她动弹分毫。 她挣脱不开,累了,索性不再动弹,脑袋轻轻歪下,趴在他胸口睡觉,没多久,呼吸绵长,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付玉宵看得更来气了。 她在外面看见他,扭头就走,这便算了。他星夜赶回,风尘仆仆,一身狼狈,她却早已喝醉了酒,舒舒服服地自己睡了? 她完全没把他这个夫君放在眼里是不是? 付玉宵不想看她舒服,手放在她手臂下,稍微用点力气,便把她撑起,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秦如眉吓到了,清醒了一些。 ……她怎么坐起来了? 秦如眉睁开朦胧的眼,看了他一眼,人又往下倒去,低声咕哝,“睡觉。” 付玉宵怒了,“不准睡。” 秦如眉被他握着,跪坐着,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眼眸迷蒙,唇瓣水润,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片刻,似看清了他含怒的眼,她弯唇,吃吃地笑起来,“你生气了……” 下一刻,她攀附上来,手臂缠绕住他的脖颈,脑袋嵌在他肩膀,轻柔的声音带着困倦,“别生气,夫君。” 付玉宵知道她比方才清醒了些,冷声道:“为什么在街上看见我,转头就走。” 闷闷的声音传来,“我没有呀……” “还敢说没有?” 她沉默片刻,极轻的声音道:“那么多人,我害怕。” 付玉宵冷笑一声,“秦双翎,你果然没变,抛下人就走,看来这就是你一贯的待人风格。” 趴在他怀里、柔软馨香的身体一动不动,似安静了。 须臾,那低低的、绵软的声音瓮声瓮气道:“我就是这样的人,那夫君把我扔了吧。” “你别想。” 怀里的身体一声不吭了。 付玉宵见她乖巧,积压的怒气消了些,又道:“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想喝。” “我说过你现在的身体不能饮酒。” “你说过吗?” “没有?” “疼,疼……好像有,我忘记了……” 付玉宵冷笑,“秦双翎,看来你的记性很差,是我需要做点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再告诉你,这样才会让你记得深刻些?” 秦如眉察觉到他下移的手,僵了身体,握住他的手腕,“别。” “理由。” 她沉默片刻,嗫嚅道:“我来月事了。” 付玉宵愈发不屑,“你的日子我记得比你还清楚,秦双翎,就算说谎,谎话也要编得真一些。” “……” 她咬唇,被戳穿了,似有些懊恼。 确实,她身子虚寒,月事一向没有准过,每次疼痛时,都是他在身边,在这事情上面,反倒是他记得比她这个正主还清楚。 想了想,只好换了个计策,趴在他身上,低声道:“我身体不舒服。” 付玉宵原抑着怒意,一句“那是你的理由,不是我的”本要出口,可见她安静趴在他身上,柔顺的模样,这句话到了嘴边,竟再也说不出口。 他没再坚持。 只声音绷得很紧,道:“哪里不舒服。” 秦如眉蹙眉,想了想道:“心口疼。” 才说完,身子已经被人掰了起来,男人眉宇深皱,“心口?” 男人就要将她衣襟扯开。即便她知道他毫无遐思绮念,只一心想替她察看情况,秦如眉仍是轻颤了下,握住他的手,急忙道:“不疼了。” “……” 付玉宵眯眸看她。 秦如眉对上他含怒的视线,哽了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没骗你。” 她撇开视线,不知想到什么,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转头趴到他胸口,遮住自己的神情。 好半晌,终是低声道了句,“有夫君在,我就不疼了。” 男人久久未说话。 秦如眉攥着他衣裳的手,忍不住紧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呼吸也因害怕而快了些。 他……是看出什么了吗? 好在男人没说什么,沉默着,动作,似也被她这讨好的话说服了。 看来男人都喜欢听这种话? 经历方才这一遭,原本的醉意竟散了不少,秦如眉只觉这一来一回,背后沁出不少冷汗。 她才轻轻舒了口气,身子被男人大臂捞过去,随即,细密的吻便落在了她颈间。 她一惊,正要说话,耳边只听得男人低哑着声音,道:“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她默然,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酒?” 缚春腰 第68节 “你说呢?” 伴随着男人的话语,她被迫对上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眼神极为摄人,如暗沉深海波涛,起伏不息。 那其中的浪潮,猛烈席卷而来,叫人难以呼吸。 她招架不住,蹙了眉,慌忙移开视线,“我不知道。” “秦双翎……” 付玉宵盯着她,微微眯眸,“你今晚很奇怪。” 秦如眉身子轻颤了下,连忙埋首进他怀中,“我是被吓到了。” 这话半真半假。 她确实被今晚的事情吓到了,可并不只因为此。她恢复了记忆,但暂时不想让他看出来。 他应该……没有看出来吧。 头顶没有传来声音,秦如眉心中愈发忐忑,七上八下。 正当她担忧之时,付玉宵的嗓音带着讽刺,终于响起:“谁让你出门?我拨了那么多人守着,也拦不住你一个人。” 她松了口气,低声道:“阿昼,我只是想见你。” “最近我很害怕,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这句话很简单,却容易击进人的内心。 尤其是男人。 果然,付玉宵没再说话。 须臾,他淡淡的声音传来,因她与他离得近,贴在他胸膛上,那震动便感受得极为明显。 “之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空气安静了许久,秦如眉忽然小声问道:“阿昼,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着,在他胸口撑起身体,鼓起勇气对上他的视线,“我想……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付玉宵回望着她,不语,眼底神色令人捉摸不透。 她努力装出期待的模样,盼着他的回答,可过了很久,他都只是深深盯着她,一声不吭。 她不由退怯了,正要从他身上下去。 “奚无昼。”他道。 秦如眉的身体一僵,好久,才抬眼看向他,眸光震颤。 男人说得很平静,毫不相关,仿佛这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另外一个陌生人。 秦如眉却无法动弹。 耳边仿佛有锣鼓狠狠一敲,那声响震天,回音层层荡开,叫她难以聚神,愕然至极。 她恢复了记忆,却并未忘记失忆时发生的事情。 她记得她那日问过他,昼这个字。 那时,她说这个字很好。 昼,是天光的意思。 她原本以为他的名字寓意很好,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名字,是无昼。 给他取名字的人,是有多恨他? 秦如眉望着他,呢喃着:“奚?” 付玉宵只道:“嗯。” 他的手从护着她的后脑,转而向前,摩挲过她的脸,继而在她的下颌缓慢游移,看似漫不经心。 稍显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让人心脏无法控制地紧缩。 “太子也姓奚,”他淡淡道,“秦双翎,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 秦如眉一动不动。 她知道,她现在在他眼里还是失去记忆的白纸,所说所作都遵从心底最深处的想法,所以,如若她有任何一丝对他不利的念头。 如若她有这种念头,如若她说出了口。 他就会亲手杀了她。 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他这样的上位者,永远不会留一个隐藏的祸患在身边。这是最愚蠢不过的事情。 秦如眉垂眼,佯装自己毫无异心,轻轻嗯了一声。 她目光却不由自主下移,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那里,隐约能看见他胸口的疤痕。 道道交错,让人望之心惊。 “那你是皇子吗?”她看得怔了,分心道,“好厉害……只是,这些年,你过得很难吧。” 没有等到男人任何的回应,可下一刻,他握在她身上的手,竟蓦然紧了力道,沉重不少。 “你说什么?”他微微粗哑了嗓音,又问了一遍。 秦如眉有些难过,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只在他胸口躺了下来,怔怔注视虚空,道:“阿昼,很多人都说王爷威风,可是都没人说,他们过得也不容易……” 世人只知高位者尊荣无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整日纵情声色犬马,好不快活。 可不居其位,不知其苦。 他是皇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 虽然她不知他如今为何以一个毫不相干的身份,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中,但想一想,便知道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 完全换了个身份……先不说要如何做到,这一路要摆平的事情,就已经足够多了。 秦如眉思绪纷飞,想得出神,因此并未防备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 待到反应过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她毫无防备,竟已和他位置调转,躺着陷入被褥中。 付玉宵沉沉压住了她。他似有些气息不匀,急切的,握住她的下巴,下一刻,已然倾身而下,吻住她的唇。 第39章 这一切来得迅疾又突然, 她几乎没有防备,懵然着,只能用手抵在他胸口。 她的推拒如同蚍蜉撼树, 微不足道,好在,当他的吻从她唇上移开,失控地向下, 接触到她露在空气中微凉的脖颈时,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 蓦然推开了她。 身上一轻,付玉宵已然起身,扔下她,一声不吭绕过屏风,大步进了湢室。 许久后,她听见流水的声音, 盖过了沉沉的喘息。 方才一遭,秦如眉却是完全醒了酒, 听着不远处那声音, 脸颊微烫,扯过被子,蒙头滚进了床榻里侧。 不知过了多久, 当她呼吸逐渐平缓,快要睡着时,男人终于走了回来。 身旁被褥再次下陷, 他手一伸, 她就被扯了过去,枕在他的手臂, 靠着他的身体。 这番动作再次吵醒了秦如眉,她困乏地蹙眉,睁开眼,想要抗议他的强横。 只是,对上他的脸,那点怒火竟又诡异地消失了。 屋内烛火灭了几盏,只剩一豆微弱的烛,在夜风里拉扯。 男人已经闭上眼睡了。 秦如眉悄悄仰起头,就这样靠在他手臂上,安静看他。 她的视线落在男人的眉眼上。他长得不像太子,太子容貌肖似怜贵妃,更偏妖异,加上纵情过多,周身总弥散懒散之气。而他君子斐然,容貌俊朗似星,更偏冷冽,不带感情看人之时,几乎拒人千里之外。 ……罢了,表面君子罢了。 秦如眉腹诽着,冷不防,男人淡淡的声音传来:“看够了没?” 她一僵,抬眼看去,果然对上付玉宵平静的、毫无情绪的眼睛。他就这样看着她,将她的窥视一览无余。 方才,就在她神思周游之际,他不知已这样看了她多久。 偷看被当场抓住,秦如眉尴尬起来,移开视线,“没有……” 下一刻,她陡然停住话头,捂住嘴,懊恼翻涌而上。 她顺嘴说了什么? ……是了,他问的这句话本就有歧义,她无论答是或不是,都会掉进他埋下的陷阱。 果然,付玉宵沉默片刻,道:“没看够?那趴我身上继续看?这样省得抬头,不累。” “……” 秦如眉哽住,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在他的视线里,她努力寻找蹩脚的解释,好半晌,忽而想到什么,低低叫道:“夫君。” 付玉宵闭上眼睛,“嗯。” 秦如眉思衬片刻,“我明日想出门。” 付玉宵没反应。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见他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 她不由着急起来,忍不住爬起来一些,探身凑近了他的脸,蹙眉看着他,又催促地叫了声,“夫君。” 他睁眼了,漆黑如墨的视线攫取住她,“为什么。” 她乱了一瞬,道:“我、我想去新开的那家酒楼,听说那家的牛乳糕特别好吃。” 他打消了些怀疑,皱眉,“改日吧,明日我没空。” 缚春腰 第69节 没空好啊,她就是要趁着他没空的时候去。 秦如眉忙道:“没关系的,我自己去。” 付玉宵不说话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眯眸,似探究,似怀疑。 秦如眉被看得心虚,强装着,轻声道:“你让人跟着我,我不会乱跑的,夫君。” 她努力装出一副稚嫩懵懂的模样,希望他没有看破。 “可以吗?” 她继续加了把劲,鼓起勇气,探身过去,亲了亲他的脸,讨好地看着他。 她并不知自己这般,眼神便如同小兽般湿漉漉的,望着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付玉宵陡然皱眉,将她拉开一些,平复着微微紊乱的呼吸。 “随你。” 他不再看她,翻过身背对着她,冷冷的声音传来,“睡觉。” 她登时欢喜起来,凑过去,脑袋搭在他手臂上,“夫君,你真好。” “不想睡觉可以直说,没必要来招惹我,秦双翎。” 他蓦然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顷刻间让她吃痛。 她感受到他手上滚烫的温度,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红着脸,乖乖说了声知道了,在他松手后,立刻抱着被子滚到了床榻里侧,安安静静一声不吭。 床很大,她裹着被子躺在最里面,离他好一段距离。 秦如眉安了心,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均匀。 但没安静多久,又被捞了回去,圈进了男人怀里。 彼时她已经昏昏欲睡,便不再折腾,遂了他的意思,乖乖窝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听着耳边有力的、沉稳的心跳声,竟慢慢感到安心,逐渐陷入梦中。 一夜无梦。 早上起身时,付玉宵照旧已经不在。 秦如眉爬起来,揉揉眼睛,声音里还有初醒的绵软喑哑,“禾谷。” 禾谷呵欠打到一半,匆忙推门进来,“姑娘我在。” “替我拾掇一下,我要出门。” * 今日的兆州氛围,同昨日的热闹相比几乎一个天一个地,许是被昨夜那场动乱所惊,今日百姓不敢大声说话,街道上遇见的人都三缄其口,迎来送往笑呵呵的神情后,都藏着警惕,生怕再遇上一次这样的事情。 付玉宵果然没让人再拦她。 杜黎照旧跟在她身后。 昨日出了刺杀一事的松云河拱桥,连同附近的街道,已经被官兵围起,不许人靠近。 秦如眉出了神,在街上漫无目的行走。 禾谷忍不住问,“姑娘,你不是要去那家新开的酒楼吗?” 秦如眉后知后觉嗯了声。 街上人流较昨日少了许多,路过商街一家药铺时,秦如眉余光一掠,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停下脚步。 禾谷也看过去,“那是……汤姑娘?” 汤秋心独自一人站在药铺里,眼睛还泛着红,似乎哭过了。药柜前的大夫在抓药,她拿着帕子擦擦眼泪,又焦急地看大夫一眼。 “汤姑娘。” 有女声响起,一阵木樨香袭来,汤秋心正觉得这味道熟悉,转过头,看见木簪挽发、倩影出尘的女子,吓得瞪大眼睛,“你、你……” 秦如眉轻声道:“你别害怕,我没有恶意,你还记得我吗?那日在付家,我见过你。”看了看抓药的大夫,“汤姑娘,我冒昧问一下,你这是?” 汤秋心埋下头,转身擦眼泪,“容愿哥哥病了,魏姐姐忙着照顾他,我出来买药。” “容愿病了?”秦如眉一怔,“为何?” 方才她看见汤秋心神色慌张,便有不好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看汤秋心的模样,这病恐怕非同小可。 汤秋心张口想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秦姑娘,你和玉宵哥哥认识很久了吗?” 秦如眉没料到她转移话题,皱眉,但还是认真答了,“不久,我同他认识两年多。”想起什么,“汤姑娘,我记得淮世侯付玉宵有一个青梅竹马,是你吗?” 汤秋心想起旧事,点了点头,哭得更伤心了。 秦如眉朝四周看去,见周围不少人投来视线,对汤秋心说了句什么,先带她出了药铺,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巷口。 此处无人,秦如眉正色道:“汤姑娘,你已经知道付玉宵不是他了,是吗?” 汤秋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宵……他已经不在了……” 秦如眉沉默片刻,心中慢慢将因果串联起来。 一瞬间,竟有豁然洞明之感。 她凝重了神情,“容愿一直头疼,是因为被下了药,是不是?” 汤秋心不敢看她,点点头,抽噎道:“那天在付家,玉宵把容愿哥哥的毒解了,之后容愿哥哥一直没什么事的,只是昨日七夕和魏小姐出了趟门,回来之后,毫无预兆就病倒了。” 原来真的是奚无昼动的手脚。 秦如眉问道:“他和付玉宵长得像吗?” 汤秋心摇摇头,“不像,玉宵没有他那么好看。” 所以她回到兆州,满怀希冀来了付家,想见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时,看见的却是顶替了身份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她难以置信之下,几乎绝望。 秦如眉明白了。 奚无昼和付玉宵长得不像,可换了身份之后,对付玉宵最熟悉的付容愿却没有起疑,柳棠意也同样没有异常,她原本一直对此事存疑,没想到真的被猜中了。 ——奚无昼对他们用了药。 至于付老太太…… 难怪她总觉得老太太对付玉宵的态度奇怪,疼爱中又带疏离,不像是对亲生孙子的态度。 还有一事。付老太太一向身体硬朗,两年前却毫无预兆迁往风荷郡养病,大抵也是因为此事。老人家看得透彻,没有服药,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便自请离开。 无怪付老太太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神透着惊异,应当也是从奚无昼那儿见过她的画像。 想明白之后,秦如眉闭上眼睛。 世事荒谬。 只能说造化弄人。 须臾,她睁开眼,羽睫却半垂着,低声问道:“容愿病得很重吗?” 汤秋心看了看她,“容愿哥哥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那时魏姐姐就坐在床边,容愿哥哥陷入昏迷,却喃喃念着阿眉两个字。 她不知道阿眉是谁,后来才打听到,那日付玉宵身边那个女子,名字里有个眉字。再继续打听下去,更是愕然。 那个女子,竟曾经是容愿哥哥的未婚妻。 听到这句话,秦如眉鼻子一酸,猛地别开头。 汤秋心哀求道:“秦姑娘,魏姐姐给容愿哥哥喂过药了,可是没什么用,我虽然再次出来抓药,可我也知道这药治标不治本……秦姑娘,你去见见容愿哥哥吧。” 秦如眉沉默很久,终是点头,“我和你走。 ” 汤秋心露出笑容,“那我先将药取了,再带你去付家。”说着飞快跑回了药铺。 * 重新踏入熟悉的地方,秦如眉有些恍如隔世。 付家如今已是兆州数一数二的世家,今日却门可罗雀,冷清得厉害。 门口的袁叔脸色颓丧,满满担忧。 看见汤秋心带着秦如眉回来,袁叔大喜,“秦姑娘!”忙给她们开了门。 秦如眉跟着汤秋心走到付容愿的屋子外。 门没有闭紧,隔着一段距离,便已然能闻到苦涩的药味,萦绕鼻尖,让人心口也一阵阵发苦。 四周安静,秋日的天,只有风掀落叶的簌簌声。 门内走出一道身影。 魏苏似是毫无预料,抬头看见她,愣住。但她终究没说什么,皱眉撇开头,留下丫鬟,飞快转身去了厨房。 汤秋心带上药包,跟魏苏一起过去了。 禾年站在门口,看见秦如眉和禾谷回来,用力咬着牙,低下头,竟红了眼眶。 秦如眉在门口站了很久,垂眼注视着门槛旁的毯子。 终于,提着裙子进了屋子。 绕过再熟悉不过的格窗,看见博古架上的冰鉴花扇——天气凉了,冰鉴花扇已经不再使用,但依旧摆在那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显然被人精心擦拭过。秦如眉记得,这个花扇是她挑的,付容愿很喜欢。 她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再次抬眼,她慢慢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脸色微微苍白、阖目休息的人,停住脚步。 付容愿察觉到声音,叹了口气道:“阿苏,你出去吧,守这么久,你也累了。” “容愿,对不起。” 女子呢喃的、轻柔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付容愿的身体陡然僵住。 他似是有些难以置信,睁开眼,缓缓看向她。 缚春腰 第70节 看见她站在不远处,他眼神一震,震惊之下,竟不知说什么,“阿眉……” 禾谷退到了门外。 付容愿看着她,喃喃道:“阿眉,是你吗?” 秦如眉嗯了一声,见他勉强坐起,飞快过去搀扶他,“别起来,你还病着,躺下吧。” 她的手才隔着衣裳触上他,已被他握住。 “阿眉……真的是你。” 秦如眉沉默着,须臾,对上他的视线。 付容愿回过神,看着她清明的眼,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怔然道:“阿眉,你恢复记忆了?” 秦如眉颔首,“不要和你大哥说。” 付容愿一愣,自嘲一笑道:“原来有一天,还会有我知道、他却不知道的事情。”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恢复记忆还瞒着付玉宵,他竟有些庆幸。 她没瞒他,却瞒着他大哥。 付容愿注视着她,低声道:“我早就没有大哥了,阿眉。” 秦如眉一怔,慢慢抬眼看他。 “容愿,如果你愿意,你还是……” “不,”付容愿打断她,“阿眉,我大哥早已死在那场大雨里。” 秦如眉愣住,“什么?” “两年前。”付容愿笑笑,道,“那一年的秋天,天气反常得厉害。快要入冬的时候,整个江南下了一场大雨。这便算了,按常理来说,这样大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可那场雨足足连绵了一旬时间,兆州附近的河堤差点被冲垮,差点让兆州的官员掉了乌纱帽。” 说到最后,付容愿也觉得好笑,低声笑起来,笑中却带苦涩。 “我大哥,困在那场大雨里,被贼匪拦住,再没回来。” 秦如眉怔怔看着他。 付容愿道:“阿眉,你一直很聪明,应该猜到我之前为何一直头疼了。” 秦如眉喉咙哽塞,涩声道。 “抱歉。” 付容愿笑着摇头,“没什么好抱歉的,阿眉,奚无昼不欠我们什么,你更不欠我什么。”说完,对上她的目光,他继续微笑道:“阿眉,想听故事吗?我说给你听。” “我和我大哥自小一同长大,我大哥从娘胎里带了病症,身体弱,但比我聪明得多,善谋划,有远见,父亲很喜欢我大哥,爵位理所当然也传给了他。我父亲年轻时不懂事,走南闯北,结了不少仇敌,后来,我父亲稳重了些,带着我母亲来到兆州定居,有了我们,才彻底安定下来。” “但后来,父亲遭仇家所害丧了命,母亲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那时我尚小,我大哥便学着撑起这个家。但我大哥身体不好,纵然聪明,可第一次挑这么大的担子,终究比不上我父亲付家便逐渐没落了。” “两年多前,我大哥南下做布帛生意,途径一处偏僻山坳,被贼人所袭。对方十多年前和我父亲结仇,早就盯上了付家,袭击蓄谋已久,我大哥防备未及,几乎殒命。” 付容愿抬起眼,对上她怔然的目光,笑笑道:“之后的事情,你应该能猜到,我大哥碰上了奚无昼。” 往事揭开,秦如眉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付容愿低下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似眷恋地感受着她的温度,“我恨奚无昼,恨他把你抢走了,却也感激他,如果没有他,我们付家不会有今日的辉煌,很可能在两年前就被搞垮了。” “阿眉,你知道这种感觉吗?”他喃喃着。 秦如眉鼻子一酸,说不出话。 付容愿见她眼眶红了,有些慌了,笨拙地抬手,替她擦掉眼泪。 但是奇怪的是,眼泪这种东西,靠别人是擦不完的,如果自己一个人哭,哭完了就好,可若是有旁人在,眼泪反而越来越多。 到最后,付容愿索性不擦了,猛地把她抱进怀里,用力之大,急迫之至,秦如眉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这样失态。 付容愿抱着她,鼻尖萦绕着她发上的木樨香,手竟有些颤抖。 “阿眉,你还会回来吗?”他低声道,“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秦如眉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很快让付容愿清醒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 她已经跟了付玉宵,他也已和魏家小姐定亲了。 付容愿僵着手,把她放开了。好久,他问道:“他对你好吗?” 说着,忽然动作一顿。 他感觉到了,她身上除了木樨香,还有另一种龙涎香,很淡的,和她的发香交织在一起。 这种沾染上的其他味道,只有亲密纠缠后才会留下。 付容愿不敢再多想,转移了话题,忽然问道:“阿眉,你很早就认识他了,是吗?” “是。” 付容愿想到她和奚无昼之间种种奇怪的关系,只觉得复杂矛盾至极,没有再深想。 门外传来动静,是禾年在提醒他,魏苏快从厨房回来了。 付容愿握了握手心,最后涩声问道:“阿眉,如果……如果我认识你,比他认识你更早,你会不会喜欢我?” 秦如眉愣了下,抬眼看他。 这一生以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是个不起眼也不受重视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有人会这样问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下。 她笑起来,嗯了一声。 “你对我这样好,我肯定喜欢你。” 女子眉眼弯起,笑意灿烂,如同春日艳阳下峭壁迎风而曳的花。 付容愿怔了很久,竟不敢看她,低下头,喃喃道:“阿眉。” 他的话里带着苦涩。 他清楚地知道,今日可能是最后的道别。 奚无昼很快就要离开兆州,他的身份非比寻常,兆州不会是他最终的目的地。他的未来,是常人难以想象、难以企及的高度。 比如,那个位置。 那样滔天的尊荣和地位,他们这些人就连想都没想过。 “我还能……见到你吗?”他低声道。 秦如眉笑笑,很坦然,“我不知道。 ”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轻柔又郑重地一字一顿道:“容愿,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他人这样好,一定得老天庇护,一辈子无灾无忧。 付容愿一震,猛地看向她,握紧她的手,“阿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她笑道。 付容愿预感不好,紧张追问道:“阿眉,你要做什么?” 门外,禾年重重咳嗽了一声,付容愿反应过来,松开了秦如眉的手,却依旧紧紧看着她。 魏苏带着端药的丫鬟走了进来,“容愿,药炖好了。” 看见秦如眉,魏苏客气笑笑,“秦姑娘。” 秦如眉似有些无措,退后一步,对她行了一礼,飞快出去了。 魏苏疑惑地目送那道身影离去,“容愿,秦姑娘她……” 付容愿低声道:“她失忆了。” 魏苏愣了,“什么?” 手上还依稀残留着那一抹轻淡的木樨香,空气却早冷了,付容愿心头涩然,扯出一个笑,没再说什么。 转头看去,窗外秋露霜重。夏季已过,转眼间竟秋。 * 离开付家,秦如眉还在思索。 禾谷歪头看她,“姑娘,你饿了没?”说着,目露期待,“那家新开的酒楼,这几日开业大酬宾呢,我记得第一日老板阔绰地摆了流水席,结果来的人差点没把人家酒楼的门槛踩塌了。” 秦如眉心中想着事情,听到这话,被逗笑了,“这么阔气?不会是魏家开的吧。” “秦姑娘怎么知道?” 身后传来一道含笑的温厚声音。 秦如眉愣住,转过身,见魏百川一身宽袍布衣,带着个小厮站着,正看着她。 禾谷讶然,“魏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我去松云河那边帮忙陶知府处理事务,碰巧回来路上看到秦姑娘你,就一路跟着了。”魏百川笑道,“方才本还担心找不到合适的话,和你交谈。” 松云河?是昨夜遭到刺杀的那处河流。秦如眉低声问道:“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吗?” “嗯。”魏百川颔首,“陶知府尤其重视,正在紧锣密鼓地派人调查。” 秦如眉心中无声一笑。 大家都是聪明人,派人调查?明面上是这样说罢了,七夕佳节出现这种事情,若不给百姓一个交代,恐怕陶知府这个板凳便坐不下去了。 只是,注定终究查不到什么。太子的手伸得太远,陶知府也是太子手底下的人,怎可能把太子供出去。 很多人都看出是太子所为,但谁有证据?谁敢指认? 秦如眉深吸了口气,低声道:“魏公子。” 她话中的凝重,忽然触动了魏百川,他一愣,继而皱起眉,看着她的目光多了探寻和不确定。 “秦姑娘,你……” 她看起来和昨日的青涩和稚嫩完全不同。 难道她已经…… 秦如眉抬眼,点头,“我想和你谈谈麒麟印玺的事情。” 魏百川神色大震,“什么?” 缚春腰 第71节 她歪头,目露迷惘,“你们不是一直在找这个吗?” 魏百川终于回神,大喜过后,“那我们找一处地方聊。” “不用了,”秦如眉道,“就这儿吧。” 魏百川看出她的拒绝,想起那日酒楼厢房中的僵持,明白了。 女子和男子共待一处,总归不妥。 她对上次那件事情有阴影了。 魏百川有些不好意思,遂点头道:“那好,反正此处安全,四处都是太子的人,不怕泄露了。” 秦如眉僵住,刹那间,背后腾起细密寒意。 什么? 她一字一顿,“附近都是太子的人?” 魏百川正要回答,却见秦如眉盯向他身后,小脸微白。 “阿眉,好久不见。”太子着常服,背手在后,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看着她。 他依旧笑容满面,却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杜黎顷刻间持剑挡在秦如眉面前,冷冷看着太子。 太子见怪不怪,也不惊慌,从容笑道:“别紧张,我不会对阿眉怎么样的,正巧魏公子也在,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一起说说话,也无不可吧。” “这里说话不方便,站着太累了,阿眉,进去坐坐?”太子看着她,笑意加深,示意旁边的茶馆。 方才盈满茶客的茶馆,此刻竟已空无一人,看来已经被太子清场了。 秦如眉对上太子目光,点头,“可以。” 太子笑容满面退到一边,伸出手,彬彬有礼。 秦如眉盯了他一眼,转身进了茶馆。杜黎和禾谷看着太子,也跟了进去。 “魏公子?”太子又看向魏百川,后者颔首,也迈步进了茶馆。 茶馆里空空荡荡,只余冷清。 他们在正中一张桌案前坐下,头顶天井泄下溶溶天光,衬得四周暗,中间明亮。 走进来,秦如眉才发现,这里并非只是茶馆,还是……赌坊。 幕帘放下,隔绝外面和茶馆。 她闭上眼睛。 “别紧张,阿眉。”太子走到她身边。 她冷声道:“别碰我。” 魏百川也皱起眉,盯着太子。 太子动作一顿,倒没说什么,收回手,也在桌边坐下。 有人战战兢兢地上茶,可将茶盏放在桌上,手却颤抖得厉害,太子扫了一眼,微笑道:“手不听使唤?” 那人险些将茶杯弄倒,闻言擦了擦汗,“殿下见谅,是……是有些。” 太子嗯了声,“那就剁了吧。” 话音落下,邬卢鬼影一般出现在那人身后,将那人按在桌上,另一只手握着利刃,寒光一闪,就要落下。 “奚承光!” 痛哭流涕的求饶声中,出声打破这一切的是秦如眉。 她盯着太子,呼吸不匀,眼中尽是愤怒。 太子动作一顿,“阿眉,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你这个疯子……” 太子扫了邬卢一眼。邬卢会意,反手收起刀刃,将那吓得魂魄尽失的小厮带了下去。 魏百川看着太子,虽一句话未说,眼底神色却森寒不少,眉宇皱得很深。 秦如眉让自己平静下来,“你要跟我说什么?” 太子端详着她姣好的容貌,藏起心中恶念,微笑道:“阿眉,你知道吗?你真让我惊喜,若不是魏公子,我还不知道,麒麟印玺和你有关系呢。” “然后呢?” “阿眉,”太子低低诱哄道,“告诉我,东西在哪里?” 秦如眉坦然道:“我不知道。” 太子神色一顿,笑容淡了不少。 “阿眉。”他沉了嗓音。 “我说了我不知道。”秦如眉抬眼看他,淡淡的,眼尾弧度带着凉薄。 太子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腕。 魏百川站了起来,“殿下?” 太子注意到对面男人带上敌意的警惕目光,哦了声,笑道:“魏公子,我和阿眉有话要说,你若有事,先行离开吧。” 魏百川深吸了口气,“殿下是用掉那个要求,让百川离开?” 太子颔首,“可以。” 什么要求? 秦如眉并不知她失忆昏迷后,曾在太子和魏百川之间过了一手,此刻带着些微迷惘,看向魏百川。 魏百川对上女子的视线,竟有些无地自容。 终究,他避开目光,道:“好。” 魏百川看了秦如眉一眼,似压抑着内心的挣扎,片刻,转身离开了。 禾谷和杜黎竟没有出声。 周遭暗了下去,只有天井下这一方桌案是明亮的。 秦如眉看向周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心中明白,禾谷她们极可能已被掣肘住了。 “阿眉,你恢复记忆,我很高兴。”太子低声道,“按时间,你也应该恢复记忆了,不知道奚无昼知不知道?” 她神情淡漠,没说话。 见她无动于衷,太子心中来了怒气,却愈发笑道:“你落在我手里,他应该还不知道吧?你说他若知道你失踪了,会不会来找你?听说最近他一直和江听音在一起,如若要他作出选择,只怕会舍弃你,选择她。” 她抬眼,“你说完了吗?” 太子见她软硬不吃,昳丽面庞始终淡然,一瞬间,心中嫉妒勃发。 “你不怕他放弃你吗?” 她弯眸笑起来,“那样的话,有损失的是他,又不是我。” 太子被她眉眼间美丽的笑意所摄,心潮澎湃,握着她的手腕,努力压抑着兴奋,“阿眉,你跟着我吧,我让你做太子妃。” 第40章 秦如眉却眉眼顿冷, 拂开他的手,退后一步。 “是你抓了卢明石?” 太子对上她仇视的视线,动作微顿, 须臾,忽然笑了,“阿眉,你真是重情重义。不过从前认识的一个毫不相关的朋友罢了, 你也如此放在心上。” 秦如眉反唇相讥,“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冷血。” 太子也不恼, 颔首道:“是,是我让人抓了卢明石,我记得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他低低笑起来,“我特地留了她一条命给你报信,就是想赌一把,看你会不会找我求情。” “没想到, 阿眉,你真的来问我了。” 男人脸上是明晃晃的、毫不遮掩的恶劣笑意。 秦如眉几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恨怒, 盯着他, 一字一顿,“你又要威胁我什么……” 这句话说出口,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喃喃摇头道:“奚承光,你歹毒至此。” “这叫成事者不拘计策,”太子淡淡道, “毕竟阿眉, 你不听话,我怎能得到你, 把控你?” 茶馆的门帘被风撩动,带来外面街道的香火味道。方才他们进来前便注意到了,这家茶馆不远处,是一家寺庙。 菩萨脚下,有人肆无忌惮作恶。 一次未得逞,还变本加厉。 老天到底有没有开眼? 秦如眉心口一疼,弯下腰,扶住桌案,唇边沁出一道血痕。 太子看着她道:“阿眉,别太动心火,这会让你中的毒更深,等毒攻入心肺,届时就算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 秦如眉冷冷抬起头,看向他。 太子朝她走了过来,擦掉她唇边血迹,动作恨温柔,笑容背后却如毒蛇阴骘。 “你不止给我下了一种毒,是不是?”秦如眉道。 身体是她的,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毒还没有清除。 表面上颜舒替她恢复了记忆,实际上,却顺理成章引出了潜伏的另一种毒素。 “你真聪明。”太子低声笑道,“是有另一种毒。不过不要白费力气,这毒,你身边无人能解,就算是颜舒也解不了,不用做无谓的挣扎。” “但是别担心,阿眉,只要你听话,你会没事的。”太子微笑着,将她的手抬起来,在她掌心放了什么东西,紧接着,阖上她的手。 秦如眉只觉得手中一片冰凉,似被放了什么金属之物。 她僵硬了身体,慢慢垂眼。 被她握在手心的,竟是一把匕首。 缚春腰 第72节 通身寒铁打造,匕身折射冷芒,光是看着,便知极其锋利,削铁如泥。 她背后发凉,说不出话,“你……” 太子凑近她耳边,低低诱哄道:“阿眉,你不是想救人吗?把这把刀送进奚无昼的胸膛,我保证,马上放了你的明石大哥,让他安全无虞地回到天门县。” 秦如眉浑身如冰水浇透,最后一丝热气都无。 她缓缓抬眼,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奚承光依旧笑着,宠辱不惊地看着她,仿佛只是让她去做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阿眉,你这么聪明,应该不会再问我,奚无昼是谁吧?” 秦如眉握紧手中刀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杀他。” “他不是一直折磨你吗?”太子道,“你难道不想对他动手?而且,卢明石还在地牢里关着呢,阿眉,从前你在天门县过得不好,他可是热心帮了你很多,你不会坐视不理吧?” 秦如眉呼吸渐沉,一字字从齿间逼出,“畜生。” 太子微微眯眸,靠近了她,把她拉到面前,慢慢伏低身体道:“我已经对你很宽容了,阿眉,你说我畜生?”他又笑起来,“我忍了很久了,可还没对你做真正畜生的事情呢。” 见她气息紊乱,竭力压着身体轻颤,太子松开了手,“我会给你时间,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三天为限,如果你一直没做到,迟一日,卢明石就多脱一层皮。” 秦如眉闭了闭眼,再次睁眼,反手握紧刀柄。 太子拉起她的手,无需如何动作,已然化解她的力道。他低笑道:“别误入歧途,杀了我也救不了卢明石,你该做的,是把这把刀送进奚无昼的胸膛。” 秦如眉没再动作,手上力气散尽,仿若终于妥协。 “孤还是那句话,”太子看着她,微笑着道,“阿眉,你一直看得透彻,知道这天下终会是谁的,选择对的人,才能笑到最后。孤很喜欢你,只要你选对了路,以后孤不会亏待你。” 他将她的手合上。 秦如眉看着自己的手,许久,低声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太子挑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一声不吭,抬眼看他,“那好,现在让我离开。” 太子微笑起来,“还不快点让开,送秦姑娘出去。” 门帘被撩开,天光倾泻进来,守在门边魁梧雄壮的两个大汉自发退到了旁边。 秦如眉走出茶馆,被扭送到外面的禾谷和杜黎,此刻也被人松开。 杜黎气得眼都红了,抽出长剑就要冲进去。 秦如眉拦住她,“我没事。” 杜黎仍未消气,胸脯含怒起伏着,“秦姑娘!” 禾谷也飞快冲过来,拉住她上下查看,“姑娘,你有没有怎么样?” 那柄削铁如泥巴的匕首轻巧,隔着一层衣裳,寒意微微。 秦如眉看向禾谷,轻轻一笑,“我逛累了,我们回去吧,你们喝不喝槐花酒?家里槐花还有很多,我回去酿,过几日应当就能喝了。” 禾谷忽然觉得她神情奇怪,“姑娘?” 秦如眉没力气了,垂下眼,低声道:“我们回家吧。” * 回到麟园时,婢女来回禀,付玉宵已在,除他之外,平妲也在。 平妲昨夜七夕本要出门游玩,谁知昨日下午困乏,本想小憩一会儿,没想到一睡睡过了头,直接睡到了晚上。夜里起床时,便听说松云桥的刺杀事件,震惊过后,心中暗叹自己逃过一劫。 却又觉得无聊,今日跑来麟园,想找秦如眉玩。 不过心心念念的嫂子没见到,却见到了付玉宵。 屋子里,平妲往空中抛了个葡萄,仰头用嘴接,吃得乐不可支。 阿偌站在旁边,低声提醒道:“公主,你太失礼了。” 平妲口中葡萄酸得厉害,脸皱成一团,被酸得抖了一下,看向付玉宵,道:“付玉宵,嫂子怎么还没回来。” 男人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衔青低声道:“公主,秦姑娘早上出门,侯爷已经派人出去找,现下差不多快回来了。” 平妲被葡萄酸怕了,伸手从旁边拿了个梨,擦了擦,啃了一口,不理解道:“嫂子怎么自己一个人出去啊。” 这话衔青就接不上了。 视线不由落在旁边,始终神情沉冷的男人身上。 昨日事情发生得突然,祁王以及朝中一众党羽聚集今日本要按步筹谋,可到了晌午的时候,侯爷却淡淡搁下一句家中有事,便直接走人了。 他知道侯爷是因为秦姑娘昨日那一句——“你没空陪我,我自己一个人去也没事。” 当时秦姑娘说得毫不在意,可侯爷却记下了。 所以提前回来,想带她一起出门。 可是回来麟园之后,却得知秦姑娘一大早便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派出去寻找的下属回来禀报,却说跟着秦姑娘的人半路跟丢了,联系杜黎,也没有联系上。 他听见这消息,心中一慌,立即去看侯爷。可侯爷却没什么反应,只说知道了。 之后,侯爷便一直坐在这儿。 他知道,侯爷是在给秦姑娘时间,所以此时什么都不做,只等她回来。 可如果超过时间范围秦姑娘还没回来…… 昨日动乱已有一次,大家虽有准备,却还是伤了些元气,他不希望这么快再出其他事端。 衔青思衬着,忽而听外面人道:“秦姑娘回来了。” 平妲把啃了一半的梨扔给阿偌,拍了拍手,兴致勃勃地撑起身体道:“嫂子回来了!” 屋外,禾谷为难道:“姑娘,我们……” 秦如眉垂眼,“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们只是出门去了趟酒楼罢了。 禾谷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颔首,退到了旁边。 杜黎也早已在进麟园那一刻消失了踪影。 秦如眉走进屋子,对上不远处男人的视线。 男人黑衣宽袍,双腿交叠靠在圈椅里,此刻,听闻动静,淡淡抬眼看她,周身凌厉矜贵之气,如上位者睥睨世人,能够轻易洞察人的内心。 她心中一颤,避开他的视线。 旁边,平妲笑问道:“嫂嫂,听说你去了魏百川的酒楼,他家新出的牛乳糕好不好吃?”说着又想了想,腹诽道:“自从我来了大郦,好久没吃牛乳做的吃食了,魏百川那厮真小气,有好东西也不分给本公主。” 说完,平妲期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想看看她有没有带牛乳糕回来。 只是看过,却失望了,带着遗憾眼巴巴地看向她。 秦如眉轻声笑开,“我不知道公主来,忘记给你带一份,下次一定。” “别这么见外啊,”平妲不高兴了,“嫂子,你叫我平妲吧。” 男人冷漠如硬石的嗓音响起,“说完了吗?说完了,若没其他事情,你可以走了。” 平妲眼睛一瞪,不满道:“付玉宵,你有美人忘仗义!” “……” 阿偌低声提醒道:“公主,那叫见色忘义。” “哦对,见色忘义!”平妲气势汹汹道。 付玉宵不语,抬眼扫了她一记。 “……” 平妲沉默了,咧嘴一笑,大方道,“没事,本公主不和你一般计较。” 阿偌嘴角微微一抽。 “哎,真是不巧,本来想来找嫂子玩,结果有人要和我抢,本公主下次再来好了。”平妲摆摆手,站起身就要走。 阿偌提醒了一句什么,平妲步伐一顿,转回身看付玉宵,“不对啊,我正事还没说。” 付玉宵掀了掀眼皮。 平妲神色严肃不少,快步两步走到他面前道:“听说,你们大郦的皇帝这段时间出宫,南下来兆州了?” 阿偌低声纠正,平妲哦了一声,“说错了,不是来兆州,是去平栾。” “付玉宵,我记得平栾……是你们大郦那什么来着……” 阿偌无语凝噎,又提醒了一句。 平妲一拍脑袋道:“对,陪都,平栾是你们的陪都,就是另一个京城的意思对吧?付玉宵,好好的,皇帝怎么来平栾了?” “前两日,我听祁王说,咱们好像也要去一趟平栾,”平妲说到这里,眼中迸发出自草原生长的野性,跃跃欲试道,“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了?” 想到马上就要打起来,她可太兴奋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真正意义上打过战呢。 阿爸的眼光是对的,很久以前,阿爸就瞧不上那个只会摆弄阴谋诡计的太子,却对奚无昼青眼相加。 十几年前阿爸跟她说过,未来她要是能嫁给他,总能飞黄腾达。 她试过了,但是奚无昼不喜欢她,她也没办法。 阿爸没勉强她,不过,在奚无昼离开雅勒回到大郦前,阿爸认真嘱咐她,让她好好跟着奚无昼,尽量辅佐他。 她这么做,以后造福的就是雅勒部的族民。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在一路来到兆州,途中经历很多事情,她明白了阿爸的用心。 她长于草原,天性使然,骨子里最崇拜武力高强的男人,奚无昼不是雅勒部的人,也不像雅勒部的男人那么粗野,却能打败他们草原上最厉害的勇士,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想到之后两军交战的大场面,她就很激动。 只是,男人听了她的问题,依旧淡漠,“你想知道,自己去找铭川。” 平妲神情一垮。 缚春腰 第73节 “他都懒得理我,怎么可能告诉我其他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她问题太多,一整天喋喋不休,祁王这段时间看见她就绕道走。 这话一出,阿偌嘴角绷紧,衔青也忍不住无声勾唇,笑了起来。 平妲被笑了,微微恼怒道:“笑什么啊?” 说完,平妲跺跺脚,转头冲到秦如眉身边,拉住她的手摇晃,“他们都笑我,嫂子,你快教训一下你男人,替我撒气。” 秦如眉原本还在认真看戏,猝不及防被扯了进来,有些懵然。 她抬眼看去,很快对上他的目光。 付玉宵也在看她。 他这一刻似乎心情不错,兴许是因为平妲话中的某几个字,让他十分愉悦。 她男人。 这个认知出现在心中的那一刹,秦如眉心中漏跳一拍,心跳竟不由自主加快了。 可是,很快,耳边有什么声音一晃而过,她浑身一僵,顷刻间如坠冰窟,心头慢慢凉了下来。 平妲察觉她的出神,疑惑道:“嫂子,你怎么了?” 秦如眉反应过来,身上已落了不少视线——所有人都看着他。 她忙笑道:“我没事。”说着,眼睫抬起看了付玉宵一眼,又垂下,低声道,“我帮你教训他,替你出气。” 平妲哈哈大笑,一蹦三尺高,神采飞扬道:“付玉宵,你也有今天!看我嫂子不把你收拾得落花流水……” 阿偌咳了一声。 平妲对上男人微微眯起的眼眸,笑容凝固在嘴角。 “咳,”平妲若无其事,咧嘴一笑道,“嫂子,我先走了,过两日再来看你啊。” 秦如眉颔首。 平妲才飞快拉上阿偌,头也不回地跑了。 屋中剩下付玉宵、衔青和她三个人,其余的丫鬟小厮都退到了门外。 片刻,衔青抬眼看了看他们,低声说了句奴才告退,也退了出去。 屋中寂静下来。 衣裙下,那把小巧锋利的匕首,透过衣裳渗来微微寒意。 秦如眉僵了片刻,低声道:“我回屋换身衣裳再来。” 说着,她转身就走。 付玉宵的声音已然响起,“等等。” 她停住步伐,脚下仿佛生根,竟动弹不得。 “不用换了,过来我这里。” 背后战栗窜上心头,秦如眉僵硬片刻,道:“我出门时不小心跌了,衣裳有些脏。” “没关系。” 男人浑不在意地道。 秦如眉衣袖下的手紧紧握起,却又很快松开,终是转过身,朝他走了过去。 一步步,沉重而缓慢。 才走到他身边,她心头微颤,隔着一段距离停住脚步。 她正要说话,眼前一花,惊呼一声,已被他扯进怀里,搂住了。 付玉宵揽着她的腰,随意地抱着她,低声道:“去哪里了?” 她竭力压着心头战栗,笑笑,“不是和你说了么,我今日去了酒楼。” 男人似乎并未起疑心,嗯了声,“你说要去吃的牛乳糕,味道好不好?” 秦如眉垂落身旁的手慢慢攥起。 “挺好的。” 付玉宵笑,“我还以为你跑了。” “夫君在这里,我怎么可能跑。”她鼓起勇气,柔软的手臂绕上他的脖颈,“再说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付玉宵低低嗯了声,吻住她。 第41章 一吻结束, 交缠的气息终于分开,秦如眉有些晕眩。 她勉强定了神,不敢看他的眼睛, 垂睫道:“这衣裳穿得我不舒服,我去换一身回来,好不好?” 付玉宵松开了她。 秦如眉得了脱,立即从他怀里下去。 付玉宵神情始终淡漠, 抬眼,看着那道匆忙离开的身影, 消失在门外。 小院子栽了银杏,秋风一吹,金浪簌簌。 秦如眉一路脚步不停,直到迈进屋子门槛,有了依靠,她才扶着门框, 彻底失去力气,慢慢滑下来。 禾谷急忙过来, “姑娘, 怎么了,可是脚疼,还是没力气?” 秦如眉也没起来, 跌坐在门槛边,一声不吭。 须臾,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腿。 那里有把刀。 秦如眉安静片刻, 低声道:“他用过午膳了吗?” 禾谷不防她问这个, 愣了一会儿,“现下过了午膳的时间, 侯爷应是吃过了吧。” 秦如眉忽而想起什么,“昨日的槐花饭呢?” 禾谷垂下眼,黯然道:“热过几次,已经坏了,奴婢叫人倒了。” 秦如眉也没反应,轻轻点头,“嗯。” 她扶着门框,慢慢撑起身体,禾谷见状,立刻道:“我去拿衣裳给姑娘换。” “拿一套好看些的。” 禾谷惊喜地看了她一眼,姑娘终于愿意为侯爷打扮了吗?不由笑着扬声道:“好,我这就去给姑娘挑一身,保准让姑娘漂漂亮亮的。” 禾谷探进衣橱里翻了半天,兴冲冲拿了一件彩绣水纹提花绡裙回来,“姑娘,您瞧这件怎么样?” 秦如眉犹豫道:“不用这么好看。” “啊?”禾谷纳闷。 秦如眉欲言又止,似难为情,“我的意思是,拿件轻薄一些的。” 禾谷对上她的神情,忽然明白了,脸腾起些烧意,忙应了声,低下头,抱着衣裳跑回去了。 换完衣裳,秦如眉坐在铜镜前,禾谷拿了小木梳,给她梳发,看了看妆奁。 “我给姑娘贴个花钿吧,兆州的姑娘都时兴贴这个,还有点靥,不过这个我怕点不好,改日再来……昨个儿我听几个小丫头说东街口一家铺子卖的花钿可好看了,特地托人去买的。女子为心爱之人妆点自己,姑娘也不能落下。” 禾谷兴致很高,“我知道姑娘喜欢莲花,就贴这个。” “你怎么知道的?” 禾谷抿了一丝笑道:“姑娘那条帕子上面不就绣着么。” 帕子…… 秦如眉想到自己贴身的手绢,怔了片刻,拿出来,放在手心安静看着。 禾谷抽空看了一眼,“姑娘很喜欢这条帕子呢,都要破了还留着。” 秦如眉没说什么,低垂的羽睫敛去了眼中情绪,手心攥紧一瞬,又松开了。收了起来。 禾谷替她按花样子描了莲花花钿,退后打量她,惊艳道:“真好看,像是神仙妃子下凡了呢。” 秦如眉目光微微出神,压下砰砰乱跳的心脏,道:“你派人传一下,让付玉宵过来,就说……”顿了顿,“是我要见他。” 只是,不知他会不会来——他晌午会休息吗?会不会小憩? 和他同住这样久,同床共枕,不知同寝多少次,她却连他的作息都不了解。 禾谷没注意到她话中的异常,应声,出门去了。 她坐到旁边榻上,看着窗外辽远的天发呆,许久,抱住膝盖,是个没安全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秦如眉干净的瞳孔倒映着窗外云霞,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低声道:“他有没有来?他……是不是出门了?” 没有回应。 她微微一愣,转头看去,对上男人的视线。 付玉宵站在门边,盯着她,神色淡漠。 她似才反应过来,飞快露出一个笑,忙从榻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抱住他。 嗅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她心中安定不少,闭上眼睛,唇边漾开笑容,“阿昼,你来了。” 他没反应。 她退回来,在他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自在,踯躅许久,终究鼓起勇气,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她似怀揣着希冀,一字一顿小声道:“阿昼,我好看吗?” 付玉宵微微眯眸,并没说话。 她不由急了,追问道:“我好看吗?” 缚春腰 第74节 见她着急,他终于不再为难她,嗯了一声。 秦如眉这才展颜而笑,踮起脚尖,伸出手臂抱住他,在他脖颈边蹭了蹭,小声道:“那你能不……留下来陪我午休啊?” 这句话带着暗示,是对他的邀请。 付玉宵动作微顿,“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自己一个人不能午休?” 他是明知故问吗? 秦如眉不由得再次着急起来,脸颊滚烫,似把她放在了时滚时息的沸水上,隔一段时间就要灼烫她。 她猜测自己的脸应该红得不成样子了。 秦如眉口不择言,懊恼道:“我我……我,你留不留?你不留下来,我以后……我以后都不让你和我一起睡觉了……” 她笨拙生涩的样子取悦了他。 没有男人能在这样的邀请下说出拒绝的话。 付玉宵一直沉默着,终于,在秦如眉羞恼过头,松开手,想要离开时,他将她拉了回来,在她愣神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回床上之前,带上了屋子的门。 秦如眉被他抱着,看着那门极重地砰一声关上,离自己越来越远,忍不住轻颤了下,却愈发往他怀里埋去。 * 不知是不是昨晚他一直忍着,那团火忍到今日,便从原本可以浇熄的火苗,直接演变成滔天火海。 窗子没关紧,秦如眉浑浑噩噩间,眼见着窗边那抹夕阳渐西斜。 这个午休,足足休了一个下午…… 付玉宵原本只是被她勾进来的,刚开始还算克制,可到后面,感受到她竟还主动凑近他,把自己送上门,他便彻底失去控制。 到后面,她几乎昏过去,却又很快被折腾醒,只能绕着他汗涔涔的结实肩背抽噎。 她的目的达到了。 之后,她勉强撑着神智,呼吸轻颤,在他耳边道:“阿昼,不要这么快走,陪我躺一会儿吧。” 他没说话,却答应了她的请求。 将她放开之后,他被她紧紧拉住了手,没有急着起身离开。 秦如眉躺进被褥里,缓慢眨了眨眼,抵着困倦疲惫,转头看向躺在身边的男人。 混沌成一团的思绪。 她心中却莫名浮起一个念头。 他这段时日这样忙,多少人想见他都不得空,她居然奢侈地将他独占了一整个下午。 她抿唇笑起来,笑到一半,却又沉寂下来。 目光混了极复杂的情绪,许久,慢慢攥紧手。 秦如眉被子下什么都没穿,微微探出些身子,凑近他耳边,试探地叫了声,“阿昼?” 男人闭着眼,呼吸沉稳绵长,一动不动。 她不由紧紧攥了下手,继续摇了摇他,高了些声音,叫道:“阿昼……” 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男人似已睡熟。 秦如眉这才慢慢坐起来,白皙的手探入床褥底下,摸出一个纸包。 打开来,里面已然空了,只残留一些粉末,显然是用完了。 秦如眉看向身边躺着的那道身影,闭了闭眼睫,似做出什么艰难的抉择。 不久前,禾谷离开后,她将迷药混在了香薰里,只要走进这个屋子,就会中药,并且伴随着时间愈久,中药愈深。 她提前吃了解药,这药才对她没起作用。 秦如眉披了一件宽松的外裳,慢慢下床。 腿还在抖,站不稳,差点摔倒。她踩着冰凉的地面,走到橱柜边,从底下拿出一把匕首。 是太子给她的那一把。 开了刃的,极锋利,削铁如泥,即便落了一根发丝在上面,也会削断。 秦如眉拔开刀鞘。 锋利刀身映入眼帘,折射着窗外那一丝夕光,让人心中发寒。 她将刀柄握在手里,走回床边。 步伐沉重,短短几步路居然走得艰难,回到床边的时候,腿还在发抖。因为没有穿鞋袜,赤着的足踩在地上,那入骨的寒冷让她浑身僵硬。 秦如眉注视着床上安安静静、闭着眼睛的男人,缓缓握紧了刀柄。 他的眉眼俊逸却锋利,即便睡着,周身也透出难以接近的疏离冷漠,让人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缓解这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可她知道,他的眼睛并不温和。至少第一次见她时,就算知道她在救他,他的眼里也只有憎恶、抵触和愤怒。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双眼睛变了,至少看向她时,不再那么冰冷。 ……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疲惫,他眼下多了淡淡的青,下巴冒出微茬,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刚硬,和他一惯翩翩俊雅的模样不大一样。 他很累吧。 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各地奔赴,没有休息的时间。 秦如眉唇瓣颤抖了下,酸涩涌上心头。 从前,她跟着卢明石学过一些医理,会简单处理伤口,也熟悉人体结构。 她知道哪里能一击毙命。也知道从哪里动手,只看着伤势可怕,却不会致命。 不知为何,举起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狠下心,刀锋直落。 却卡在半空。 她的手腕竟已被牢牢握住。 剧痛传来,钻心的疼痛几乎裂骨,心中霜寒的风席卷而过。 她脸色,唰的惨白。 抑着心中恐惧,抬眼看去,她对上了一双暴怒的、极为冷冽的眼睛。 不知何时,付玉宵已经睁开眼。他盯着她,眼底极为清明,哪里有一丝被迷晕的迟钝。 “秦如眉。” 他叫的不是秦双翎,而是秦如眉。 ——看来,他已经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付玉宵起身,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扯了下来。 她痛得低叫,被迫以一种屈辱的姿势跪跌在他腿边,膝盖可到手上再没力气,匕首滑落下来,摔在旁边的毯子上。 闷闷的声响传来,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随而去,落在那吹毛断发的匕首上。那匕首落下的角度刚刚好,夕光在上面折射,映入她的眼底。 须臾,她自嘲地扯出一个笑。 还是被发现了。 她似乎应该很遗憾,可此刻,内心却奇怪地感到释然。 身边,男人盯着她,虽一言未发,可杀意、压迫、如同蝼蚁般要被碾死的感觉如溺毙的海水般淹没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秦如眉知道他动怒了。 和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这次他彻底生气了。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能容忍身边人的背叛。 更遑论,这个人还是日日夜夜同寝共被、诉说心里话的枕边人。 他没当场杀了她就不错了。 “怎么不动手,嗯?”付玉宵森冷的视线攫着她,唇边噙起一丝微笑,“你的刀再快一些,说不定还有机会捅进我的胸膛。” 秦如眉心头怆然,慢慢闭上眼睛。 “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嗯?”他一字一句低沉含笑,听在她的耳里,却如同无形凌迟,刀刀剜下血肉。 “是目睹了七夕晚上的刺杀,被刺激到了记忆,是吗?” 秦如眉再难忍受,身体微微颤着,哽咽起来。 他看见了她的眼泪,却丝毫没有动容,微笑道:“没有解释吗?编得好听点,或者求求我,让我开心了,我可能会对你好一点。我记得你最擅长说谎,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秦如眉沉默片刻,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他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低声道,“秦如眉,不要把我当傻子。” 秦如眉的心慢慢坠入深渊。 原来,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破绽。 他拦下她的离去,将她搂住后亲吻她,最后,沉默地目送她离开,每一步,他都在给她机会。 他抱住她后,她说出门摔了一跤要换衣裳——彼时她衣摆也确实脏了,可这两日并未下雨,那家酒楼道路修缮得很好,压根没有坑洼之地。 他问她牛乳糕味道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可他后来吻了她,只尝到了苦涩的茶味,没有任何牛乳的味道。 最后,他目送她离开,在禾谷亲自来请他的时候,他明知要发生什么,却还是来了—— 孤身一人来了她屋子。 她一反常态地邀请他,他也如她所愿,同她抵死纠缠,许是心中带了怒火,他今日同她一起时,尤其发了狠地折腾她,像是报复,发泄。 再后来,他听了她的恳求,便没有离开,留下来陪着她休息。 他一直在给她机会。 缚春腰 第75节 彼时,他想,若她什么都没有做,安安分分地同他在一起,往后,他再也不会怀疑她。 他心中的芥蒂不会再有,他会待她很好,他这两年攒下的财富足够人花上几百辈子,若他之后不幸败了,会有人将她护送到一个奚承光找不到的地方,她余生无需为钱财发愁,会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若他之后胜了,登上那个位置,他也只会有她一个女人。他曾经答应过她的事情,即便在恨着她时,也从未忘却过。 但是,她对他动手了。 是奚承光让她这么做的吧? 付玉宵抬手掐住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是我对你太好了吗?秦如眉……你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别人的付出。” 他嘶哑地笑了一声,神色陡然狠厉,将她拂开。 秦如眉狠狠摔到地上,膝盖擦过地面,顷刻间破了层皮,火辣辣的疼。 她咽下到嘴边的痛吟,垂着眼,余光看见男人大步离开的身影,最后冷冷扔下一句话。 “看着她。没我的命令,谁敢放她出去,提头来见。” 门被轰然关上。 禾谷进了来。方才这陡然变化的局面,让她几乎猝不及防——下午侯爷和姑娘还好好的,现在侯爷怎得如此暴怒? 禾谷惶惶然地奔进来,看见秦如眉孑然一身跪坐在地,吓了一跳,立刻跑过来扶她,“姑娘,你怎么了?” “侯爷怎么生气了?”禾谷想到方才侯爷离去时的神情,只觉得茫然恐惧,追问道:“姑娘,是不是什么事情误会了?” 秦如眉摇摇头。 禾谷目光下移,看见她泛着青紫的手腕,倒吸一口冷气,“姑娘!” 又看见她擦破的膝盖,禾谷红了眼眶,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怎么会这样?” “扶我起来。” 禾谷擦擦眼泪,照做了,小心搀扶她起来。秦如眉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些。 秋日的空气沁了丝凉意,夕光流淌进来,映照屋子一地霞光,今日天空万里无云,本该是很好的天气,院子却显出别样的萧索。 她注视着外面,轻声道:“他离开之前,还说了什么吗?” 禾谷哽咽道:“侯爷把院子锁了,说不让人进来,杜黎和其他护卫都撤了出去,只守在院子外面。” 看来付玉宵是要软禁她了。 秦如眉垂眼,唇边扯出一丝笑。 禾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着急劝说道:“姑娘,侯爷不会无缘无故对您发脾气的,定是有什么误会,您和侯爷解释一下,侯爷不会这样……” “没什么误会,”她轻声道,“我要杀他,他当然恨我。” 禾谷陡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什么,姑娘对侯爷动手了吗? 余光扫到墙边的一抹寒光,看过去,只见,角落安安静静躺着一把匕首。 * 此后,付玉宵宛如凭空消失。 一连十几日,他都没再出现过,禾谷去问,麟园的管家只说,侯爷自从那日离开之后,再没回来过麟园。 这十数日,秦如眉能见到的人只有禾谷,她被关在这处小院子里,连院门都走不出一步,更别说离开麟园。 就连麟园那处空旷开阔的后花园里,两棵她亲手种下的槐树,她也见不到。 杜黎也宛如消失,秦如眉猜测,她应该也被付玉宵调走了,毕竟杜黎之前私自带过她出门,有过这种先例,付玉宵不会把杜黎继续留在她身边。 小院子很安静,但秦如眉知道暗处的守卫多了不止一倍。若说之前只是防贼人闯入,那么如今便多了一个原因——还要防她想办法逃走。 禾谷去取饭食的时候,不止一次被出现的暗卫吓到,回来对秦如眉说,秦如眉只笑笑。 何必呢? 派这么多人监视着她。 她又长不出翅膀,有通天的本领能飞出去。 而且,就算她真的跑了,他的权势这样大,兆州遍布他的人,他几乎能轻轻松松把她抓回来。 若是她被对方抓走,不更是遂了他的意——他这样憎恶她,看她落入对方手里备受折磨,应该很开心。 这几日,禾谷对她说,平妲公主有来过两次,她带了东西来探望她,却都被麟园外的人拦下了。 付玉宵不让她出去,也不让别人见她。 对比起禾谷的难过不解,秦如眉却显得很平静。 她照旧吃饭,睡觉,一切都正常进行下去。 她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起床,踮起脚,在小院子里的树下采露珠,禾谷问她做什么,她说,这样的水煮茶味道很好。 没事做的时候,她就扯出草丛里的草和花,坐在门槛边编草环,编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不仅草环,她还编了很多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每当这时候,禾谷坐在旁边擦眼泪,她就把新编的小动物摆在她面前,禾谷哭到一半,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小老虎,呆呆地看她,眼泪都忘记擦了。 偶尔,她会站在围墙下眺望远处,禾谷站在不远处,看见她平静眼眸压着的难过。 之后几日,那只猫儿终于出现了,在寒露的清晨跃上了院子的围墙,歪头看着刚好走出来的秦如眉,喵呜喵呜地叫。 这段时间猫儿一直养在管家那里,吃喝不愁,短短几日,竟圆润了一圈,胖嘟嘟的身体窝在围墙上。 秦如眉走到围墙下,伸手,那猫儿便跳到她怀里,重重的身体压得她痛呼一声,差点没摔倒。最后是禾谷听见动静,吓得飞快跑出来,却看见她抱着猫,费劲地从草丛里坐起来,沾了一身的杂草,吃吃笑个不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一切都回到正轨。 除了付玉宵不在。 ——付玉宵再没出现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连管家都没打听到他的消息。 秦如眉试着写了信,想让管家帮忙找人送给何落妹,但是管家拒绝了,摇头说做不到。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她,麟园所有人都出不去。 她和外界的联系全部断开。 这段时间,她体内的毒发作过两次,毒发作时,疼得钻心,只能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汗如雨下,禾谷飞奔去找护卫说情,却无果。 ——颜舒也消失了。 秦如眉不知道自己体内的毒是什么,只知道毒发时心口剧烈疼痛,半个时辰之后,也便慢慢消退了。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表征。 寒露过后的一个晚上,下了场毛毛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日起身时,竟感觉冷了不少。 秦如眉身体不好,畏寒,禾谷发觉她夜里手脚冰凉,给她抱来了好几床被子,还暖了手炉。 ——好在付玉宵虽然关着她,但日常所需之物没有短缺过,只是比不了从前那般要什么有什么。 寒露过后的第三个早上,与世隔绝已久的麟园,终于来了客人。 她被带出了小院子,来到那个种植有槐花树的空旷园子。这处园子风景甚好,小桥流水,亭子石桌,是待客的绝佳地方。 秦如眉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平妲,一个是祁王。 她带着禾谷到亭子边的时候,平妲正焦躁地在石桌旁边转圈,祁王则坐在石桌旁饮茶,神情也压抑着沉冷。 平妲背手在后,原地跳两下,踹了亭子石柱一脚,又叹口气。站不住似的走来走去,终于,转头时余光一掠,看见了亭子外的秦如眉。 “嫂子!” 平妲眼前一亮,冲下亭子,拉住她的手。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平妲打量她一圈,眉头紧锁,“原本你就够瘦了,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没吃饭啊?” 秦如眉蹙眉,“我每天都吃两碗饭。” 不远处,祁王站起身,看向她的眼神蕴了复杂,沉声道:“秦姑娘。” 平妲拉着秦如眉进了亭子,给她扫了扫凳子,“嫂子坐。” 秦如眉摇摇头,看向祁王,“王爷和公主怎么过来了?”她顿了顿,“他不是不让我见外人吗?” 平妲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只能在他不在的时候来啊。” 秦如眉一愣。 付玉宵不在兆州? 平妲牵起她的手,嘀咕道:“是啊,付玉宵昨天去平栾了,带走了一部分人,麟园的守卫就松了,我们才能过来见你。” 原来是这个原因。 看来是她想多了,还以为是他大发慈悲让人来看她。 平妲见她沉默着,懊恼地跺跺脚,道:“嫂子,你别难过,付玉宵他人就那样,不懂得体贴人,捅他一刀算什么,他都不知道被那些刺客捅过多少次了,再说了,嫂子你不是没伤到他吗。” 说着,平妲翻了个白眼,“还带着那什么江听音去了,我看她就烦,一整天虚情假意的,嘴上阿昼阿昼叫着,尽恶心我。” 平妲直率,嘴没个把门的,祁王看了她一眼,沉声警告道:“公主。” 平妲一愣,回过神,看了秦如眉一眼,知道自己失了言,捂住嘴。 祁王看向秦如眉,解释道:“秦姑娘,听音也跟去,是有事需得她在场。” 秦如眉不在意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才不管他和谁待一起呢,反正他如今这样恨她。他们已经到头了。 她有更关心的事情。 秦如眉看着祁王,恳切道:“王爷,你可知道太子抓的人中,有一个叫卢明石?是从天门县来的。” 祁王和付玉宵走得近,日常事务付玉宵知道的,他应该也知道,问他是最方便的。 果然,祁王沉思一瞬,颔首道:“我们埋伏的探子那里打听到,太子从天门县抓了不少人,如果你说的这个人是天门县户籍,那应该就在其中。” 说完,祁王停顿片刻,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似在等待她的反应。 秦如眉一怔,心中自嘲。 看来祁王也怀疑她是太子的人,所以对她透露消息,却又暗中试探她。 缚春腰 第76节 她有些无奈,笑道:“王爷不用试探我,我不是为了太子。王爷既已知道是太子动的手,便知道我和太子不是一路人,明石大哥是我从前认识的好友,我受另一个好友所托,想救他出来,仅此而已。王爷若不相信,大可以去查一查。” 祁王似也尴尬,坦然道:“是我多疑了。” 旁边,平妲闻言走过来,歪头看着祁王,眉头皱得很紧,“祁王爷,怪不得你娶不到老婆,你也太多疑了吧!嫂子这段时间在麟园哪都没去,她能做什么?” 站在后面的闻宗憋得脸色发青,平妲瞪过去一眼,“你笑什么?” 闻宗马上恢复正常,“奴才没笑。” “……” 祁王咳了声,“是我的不是,秦姑娘见谅。” 秦如眉摇头,笑看着平妲。 平妲接触到她的目光,愣了下,竟有些扭捏起来,“嫂子,你别这么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闻宗再忍不住,噗一声笑了。 平妲怒了,“你屁股长嘴上了?” 眼看着平妲抽出腰上长鞭,闻宗神情一悚,马上道歉,“奴才错了,公主饶命……”虽如此说着,却脚底生风,转身就跑。 平妲用力甩了下长鞭,指着闻宗道,“钱闻宗,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本公主站住!” 阿偌呆愣地目送平妲追出去,眼看着那两人在偌大的园子里一前一后追逐起来。 亭子里只剩下自己、祁王和秦如眉,阿偌忙也低下头,告退了,走到离亭子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 祁王看着平妲,摇摇头,这两人跑起来,没个半个时辰是停不下来了。 片刻,他正色看向秦如眉,道:“秦姑娘,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你可有时间?” 见她颔首,祁王伸手道:“请。” 禾谷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秦如眉和祁王一起走到槐花树下。 这段时间,槐花树无人打理,居然未现颓靡之势,依旧生机勃勃。 祁王停下脚步,望着面前高大繁密的槐花树,惊叹道:“这是秦姑娘你栽的?” “我哪会栽树,”秦如眉抿唇笑了,“师傅移栽的时候,我帮着挖了点土而已,不捣乱算好了。”那时候她失去记忆,只想着玩。师傅栽树,她挖土,乱挖,都不知道有没有把槐树的根给挖断。 祁王愣怔过后,看向她,“秦姑娘真是我见过最不同的女子。” 秦如眉不在乎道:“王爷说笑了,公主也很不同。” 祁王摇头,“还是有区别的。” 秦如眉问道:“王爷要和我说什么?” 祁王终于正色,“秦姑娘,我想和你说一说,”停顿许久,才再次开口,“关于奚无昼的事情。” 她愣住,沉默片刻,移开视线,“不用了。” 她不想知道。 她现在和他已经没什么干系了,他不愿见到她,她知道他的事情做什么? 祁王却紧紧盯着她,“秦姑娘,你对他来说意义不同。” “可以说……你对他的重要性甚至超过我们这些人。” 秦如眉遽然一怔,看向祁王,对上他眼里的郑重,竟不知说什么。 须臾,她撇开目光,随口笑笑道:“王爷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祁王皱眉道,“我从未见过七哥对一个女子如此。甚至就连你要拿刀杀他,他都没对你怎么样。” 这对他们这种人,是大忌。 高位者最忌讳容情。对别人宽容,就是对自己狠心。 他们这种人,如果遇到威胁,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绝不给自己留下隐藏的危险。这会要了他们的命。 当时他听到消息时,震然过后,以为秦如眉必死无疑。 可是七哥只让人软禁了她,除了不见她,让她自己一个人冷静,此外什么都没做。 在旁人眼里,那个女人要杀他,他却将她保护起来。 除却限制她的自由,他将她保护得很好,需要之物一应俱全,没缺过她什么,短过她什么。 这怎么可能? 这和他认识的七哥完全是两个人。 从前的奚无昼,冷血至极,不可能对女人如此容情。江听音能留在他身边,无非只是因为幼时帮助之恩。 可如今奚无昼却容忍这个女人,到了她就算要杀他,他也依旧没动她的地步。 这个认知让他这个身为旁观者的兄弟都感到心惊。 爱是奢侈之物,但他们这种人,天生不适合拥有这种特质。 这是软肋,终有一天会成为致命的刀刃,只要被握在别人手里,就能轻而易举杀了自己。 秦如眉沉默着。 她知道祁王的意思。 祁王没有宣之于口的话,她都听得懂。 但她不想深究。 越是深想,她便感觉自己深陷进泥沼里,再也出不来了。 她低声道:“也许他只是想留下我的命,报复我。” 祁王摇摇头,嗤笑起来,“若要报复,他为何早不对你动手?从七哥抢婚那天起,秦姑娘,你可有真正受到他的报复?” 他们见惯了阴暗牢狱里的污龊,深知最让人痛苦的刑罚有哪些,若要报复,奚无昼早就动手了,他有一万种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落进他手里的人,下场都很惨。 秦如眉闭上眼睛,心头怆然。 她像是再站不住,慢慢蹲下身,跌坐在草地上,抱住膝盖。 “秦姑娘,现在你愿意听我讲了吗?”祁王看着她道。 秦如眉沉默了很久,轻声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七哥不喜欢柳棠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扯到了柳棠意? 她抬头看他,眼中显出几分迷惘。 祁王道:“不止因为不喜欢她这个人,还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棠字。” 对上她的视线,祁王笑笑,也撩袍大大方方坐了下来。 “七哥的生母,名字也有一个棠,当年棠妃和皇上相识,也是因为一朵棠花。” 秦如眉怔然片刻,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七哥没见过棠妃。兴许见过,但只见了一两面而已,尚在襁褓的孩子,见了生母一面,就被抱走了。棠妃病故在七哥诞辰后两日。” 秦如眉心中猛地一颤,忍不住看向祁王,道:“奚无昼……” 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像是明白了什么。 祁王颔首,赞许她的聪慧,“七哥的名字,不是棠妃取的。” 秦如眉心头一涩,闭上眼睛。 “其实现在,众人皆知明面上,七皇子已经死了,死在十四年前皇宫的那场大火。那日火蔓延了整座宫殿,最后,宫人只从烧焦的废墟里找到几块残骸。” 秦如眉轻声道:“后来,他去了草原,遇见了平妲公主,是吗?” 祁王点点头,不再多说。 “秦姑娘,我只是想告诉你,七哥这一路走来,很难。如果之后有地方需要你的帮助……我希望你不要冷眼旁观。” 秦如眉自嘲一笑,“我能帮什么。” “我也并非强求你,只是希望之后若有地方需要你的帮助,你可以不要为太子做事,再捅七哥一刀。” “我从没想过投靠太子,王爷,你信吗?” 祁王听着她轻柔的声音,不由得微微一愣,看向了她,眼中带着探寻。 “两年前……也没有吗?” “没有。” 祁王看着她的侧脸,微微眯眸。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这么说,他姑且相信。 “其实那天,我很庆幸他醒了。” 听了这话,祁王又是一震,皱眉看她,“什么?” “太子用明石大哥的命要挟,我就算不杀他,也得做个样子。”她轻声道,“我学过一些医理,当时我在想,要找哪里下刀,才能看着可怕,却不致命。” “但我长这么大,从没对人下过手,我很害怕自己歪了准头。” “好在他醒了,我就不需要再纠结这件事情。” 祁王震然地看着她,似在消化她方才所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装样子?” 她想了想,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人太复杂了,怎么说得清楚某一刻到底在想什么。可能我当时也想一刀下去,就这样一了百了。” 祁王看着她,被她面上笑意所摄,竟说不出话,许久,他转回头,皱眉不语。 “谢谢你们来看我,”她道,“如果我方才说的话有一些分量,可不可以拜托你们尽力救明石大哥?” 祁王道:“天门县的百姓都是无辜的,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秦如眉弯出一个笑。 身后不远处,平妲追逐闻宗含怒的大叫声响起,祁王听得直皱眉,无奈摇头。 许久,他沉沉思索着,看向她道:“秦姑娘,随我们去平栾吧。” 缚春腰 第77节 第42章 七八月是农夫秋收的季节, 皇帝前来平栾,一是为探访今年收成,二是听说太子治理平栾有方, 特地前来视察民生。 随行而来的是备受宠爱的怜贵妃俞怜,而江皇后并未前来,留在京城,替皇帝治理后宫。 平栾隶属中原地区, 地势平缓,四周却十分险峻, 山水交错,重峦叠嶂,是个易守不易攻的宝地。 那日,祁王问秦如眉是否愿意同去平栾,秦如眉答应了。 ——她不想在麟园关着。 她本就不是兆州人,对这里没有归属感, 更何况麟园实在太过孤清,她被关在这里这么久, 忍受了长时间的幽禁, 表面看似正常,实际,却早已濒临崩溃边缘。 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让人绝望的安静。 她不想待在这里了。 她想出去。 也想见他一面。 见她答允,祁王很是喜悦,和平妲商量后, 准备隔日便启程前往平栾一带。 目的地不在平栾城内, 而是平栾附近的一处市镇——如今昌顺帝还不知道奚无昼活着的消息,平栾内外都是太子的人, 他们无法进入平栾城内。 听平妲说,自从昌顺帝来了平栾,不少邻国也派了使臣过来,面见皇帝。 * 第二日一早,平妲带着阿偌来接她出发。 可秦如眉离开前,那只猫儿不知为何,一反常态扯着她的衣裳,喵呜喵呜叫个不停,管家怎么抱都抱不走。 禾谷站在旁边,纳闷看着,心中隐隐不安。 出门前出现这种事情,不是个好兆头。 管家也一头雾水,只能尴尬道:“可能是知道秦姑娘要走,舍不得了。”毕竟这小家伙是秦如眉亲手抱回来的,对她最亲,舍不得她很正常。 秦如眉的裙摆被猫儿划了几道口子,见小家伙扒拉着她不松手,秦如眉抿唇笑笑,蹲下身,把它抱起来,亲了亲它,安抚了一会儿。 平妲走过来,好奇道:“这猫看起来笨,实际上还挺聪明。”至少还知道她们要走了呢。 秦如眉怀里的猫儿瞪了平妲一眼。 平妲嘿了一声,不服输的气性马上起来了,伸手就要捉猫好好教训,阿偌赶紧走过来,“公主,别玩了,祁王爷还等着。” 平妲撇撇嘴,只好作罢。 秦如眉哄好了猫,把它交给管家。 阿偌敏锐,转头看向一个方向,道:“秦姑娘,那儿有人,是找你的吧。” 有人找她? 秦如眉愣了下,朝那儿看去。 不远处的街道拐角,不知何时竟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旁,付容愿搀扶着佝偻的付老太太站在那儿,正遥遥望着她。 付容愿便罢,老太太鬓发皆白,拄着拐杖,努力地睁眼朝她这儿看,老人家看东西已然模糊了,却还是努力在找她的身影。 秦如眉心头蓦然酸了,掩饰地眨掉眼泪,对平妲道:“我过去说几句话就回。” 平妲不明所以,忙点头,“嫂子不急,你慢慢说。” 秦如眉疾步过去,走近那辆马车,先是对上了付容愿的视线。他望着她,眼里压抑着什么,但很快垂了眼,没有说话。 “祖母。”她看向付老太太,哽咽道。 付老太太听见她的称呼,喜极而泣,“哎,哎,是阿眉啊,祖母听说你要走了,舍不得,过来看看你。” 秦如眉垂下眼,努力咽下眼泪,闭了闭眼,说不出话。 付老太太看不太清她,听见她的哽咽,苍老凹陷的眉眼皱起,心疼道:“阿眉是不是哭了?不哭,孩子,到哪儿都一样,你这孩子福报好,会有贵人相助,不用怕啊。” 秦如眉点点头,嗯了一声。 付老太太转头,低声问付容愿,“阿眉是不是要去平栾啊?” 付容愿抬眼看秦如眉,神情复杂,“是。” “那可不是个安宁的地方,”付老太太也看向她,杵着拐杖,“阿眉,千万不要做傻事,自己最重要啊!” 秦如眉一僵,抬起眼看向付老太太——付老太太怎么知道? 付容愿听了这话,预感不好,握住她的手腕,“阿眉,你要做什么?” 她沉默片刻,轻声笑道:“我没做什么,只是跟着祁王和公主去一趟,在平栾玩一玩。” 付容愿却紧紧盯着她,感觉到她的挣脱,也没有松手。 付老太太撑了撑拐杖,斥道:“容愿,放手。” 付容愿回过神,僵硬片刻,终究放开了她,视线却依旧落在她的脸上。 身后平妲他们还在等,秦如眉擦了擦脸,扬出一个笑,轻声道:“祖母,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保重。” 付老太太颔首,眼眶竟也红了,“阿眉,凡事切记一句,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分量沉重。 秦如眉一僵,回过神,匆匆应了声,急忙转身离开了。付容愿想要追过去,步伐一顿,终究停下了。 付老太太叹息一声,许久道:“容愿,你和阿眉都是好孩子,是老天没给你们缘分。” 付容愿紧皱着眉,仍旧担心那句话。 “祖母,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让阿眉不要做傻事?” 付老太太却只望着那道远去的纤细身影,摇摇头,嗓音隐约一丝沧桑,“祖母也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要看阿眉的选择,旁人抉择不了。” 付容愿遂不再追问,目送着秦如眉回到平妲身边,看了他们一眼,弯腰钻进了马车。 * 从兆州到平栾,乘马车走官道,需要一整日的时间。 平妲先和祁王会合,然后才一并启程。 平妲和闻宗在最前面骑马,祁王一辆马车,秦如眉和禾谷一辆。 路上颠簸,秦如眉睡了很久,半梦半醒间,还做了个梦。惊醒时,只见禾谷紧张地看着她,问道:“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循着禾谷的目光,摸了摸额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天色已然黑沉,四周是巍峨的重山,在夜色的掩映下,散发浓浓的压迫感。 车厢内点着灯烛,散发暖光。 禾谷递给她一杯茶,轻声道:“姑娘喝杯茶,压压惊吧。” 她点头,接过茶杯,才送到嘴边,鼻尖却嗅到一丝血腥味。 反胃的感觉翻涌而上,她心口一疼,再端不住茶杯。 杯盏滑落,砸碎在地,心脏锐痛急遽传来,秦如眉痛叫一声,弓下身体,在坐榻上蜷缩起来。 禾谷大惊失色,“姑娘!” 车帘猛地被人拉开,平妲神色焦急,问道:“嫂子怎么了?” 等看见秦如眉脸色苍白如纸的模样,平妲吓呆了,“怎么会这样……我去和祁王说,让随行的李大夫过来。” “等等。” 秦如眉勉强压抑着清明,叫住她。 平妲钻进车厢,来到她面前,“嫂子?” 秦如眉额角皆是汗珠,压低声音,道:“快走,附近有埋伏。” 平妲脸色一变,猛地看向窗外。 几乎是瞬间,她严肃了神情,宛如鹰隼野兽,笃定道:“嫂子别担心,你就在这里别出来。” 平妲说完,飞快起身出去了。 禾谷在旁边,手脚哆嗦起来,“姑娘,怎么会……” 有埋伏。 秦如眉却没力气再说话了,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倒在车厢壁上,蜷缩起身体。 马车依旧正常行驶,车轮碾过碎石山路的声音平缓地响在耳边,好似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但秦如眉听见了刀剑碰撞声,隔着一段距离遥遥传来,没多久,那阵声音便消失了。 禾谷浑身紧绷,“现在应该……应该没事了吧,都被祁王解决了。”说着,又看向秦如眉,“姑娘……” 她本以为秦如眉是在闭眼恢复体力,方才便什么都没做,只守着她,可到现在才发现,她竟然昏了过去。 “姑娘!” 禾谷的叫喊引来了外面人的注意,没多久,车厢外有人赶来,传来一声“冒犯了”,紧接着,车帘被人一手掀开。 祁王看见苍白着脸昏迷不醒的秦如眉,皱起眉。他应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衣摆溅了血迹,看着有些可怕。 他迟疑道: “秦姑娘怎么了?” 禾谷抽噎道:“王爷,姑娘毒发了。” “秦姑娘中毒了?”祁王登时神情沉峻,让人停下马车,想自己上前,但思及什么,还是让闻宗叫了李大夫过来。 平妲也解决完敌人,匆匆赶回来,收剑守在车厢外,“嫂子怎么样了?” 李大夫诊断片刻,在祁王和平妲的逼视下,磕磕绊绊地道:“王爷,秦姑娘脉象太乱了,草民也诊断不出是什么毒……” 缚春腰 第78节 祁王脸色更沉了。 平妲也面露震惊,“什么?” 怎会这样,中毒便罢了,竟连诊断都诊断不出来? 李大夫给秦如眉扎了几处穴道,终于,秦如眉转醒。 她似有些迷钝,还没反应过来,嘶哑着声音,轻轻叫了声“阿昼”。 平妲听得心中不忍,想到什么,更来气了,“付玉宵这个王八蛋!等到了驿站,我非得让人揍他一顿。” 祁王皱眉看了她一眼,平妲回过神,知道自己失言,用力扭头,终究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明亮的灯火引入眼帘,秦如眉的意识终于回归。 她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跳进众人关切的注视。 她愣了片刻,回过神,慢慢坐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平妲立刻道:“没有嫂子,你怎么可能给我们添麻烦,如果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附近有山贼埋伏!”说到最后,隐隐激动起来。 “嫂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平妲追问道。 秦如眉揉了揉额头,低声道,“我对血腥味很敏感。” 远方,鹰隼从山林里振翅腾空的扑啦啦声音,惊起一阵野兽摇动,她心中一紧,不由问道:“我们还有多久到?” 平妲看向她,“明日我们就能到。” 祁王一直沉默盯着她,此刻忽然沉声问道,“秦姑娘,你为何会中毒?” 秦如眉一怔,对上祁王探究的视线。 都这时候了还问这个?平妲一听这话,立即横眉怒目,一声不吭地拉过祁王一起离开了。 秦如眉靠在车厢壁边,垂下眼,喘了口气。心脏还有些疼,她攥住衣襟,忽然想起什么,“帕子。” “在奴婢这儿收着呢。”禾谷忙递给她。 手上一方手绢,已有些破了,边缘勾缠的丝线垂落几缕下来,刺绣的莲花也勾了丝,愈发显得破败。 禾谷如今已经知道这方帕子对她来说代表着什么,不由悲伤地看着她。 秦如眉忽然道:“那个荷包,也收在你那儿吗?” 禾谷忙应声点头,“是,奴婢贴身收着呢,奴婢丢了,姑娘的东西也绝不会丢。” 秦如眉听得忍不住弯眸一笑。 “放你那儿,我放心。” 至少比放在她身上安全多了,她这样的人,随时随地都不太安全。 “姑娘,你这帕子要放奴婢这儿吗?”禾谷见她紧攥着手绢,不由问道。 秦如眉沉默片刻,道:“不用,我自己收着吧。” 禾谷点头,见窗外景色飞速后退,怅然道:“姑娘其实不该来的,平栾多危险啊,那么多人都在,姑娘不是把自己卷进漩涡里了么。” 秦如眉无奈笑了,“傻姑娘,这是我不想来就可以不来的吗?”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就算她没答应祁王,此番不与他们同行,太子也绝对坐不住,早晚有一天,就算付玉宵不发话,太子也会想法设法让她离开麟园。 从两年前开始……不,真正来说,也许从二十多年开始,她就被迫卷入这场漩涡里了。 * 不知过了多久,禾谷轻轻晃醒熟睡的秦如眉,“姑娘,我们到了。” 秦如眉唔了一声,揉揉眼睛,坐起来,“我们是回到天门县了吗?” 身边没有声音。 她疑惑地抬眼,便见禾谷僵硬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姑娘?” 秦如眉这才反应过来,尴尬道:“抱歉,我记错了。” 她又把记忆和现实混淆了。 是中的毒加深了吗? 禾谷心中难过,强装笑容道:“姑娘,我搀你下去。” 秦如眉跟着禾谷出了马车。 抬起头,只见坚固城墙高耸入云,兵卒持械守备严密。 驿站之外极为辽阔,放眼望去,低矮的土坡之后,可以望见十里之外的民居官驿,眺望远处,黄沙漫天,只觉天地都连成黄澄澄一片。 偌大的苍茫中,驿站无声矗立一隅,透着古朴森严的气息,巍峨不倒。 看见祁王等人,驿丞带着驿卒,飞快出来迎接。 这一带临近陪都平栾,皆是付玉宵手下的人。他们办事得力,知道祁王要来,早已提前准备好一应需要之物,祁王等人一到,立即安排入住。 一处驿站,已是一座小城池。 进了驿站范围,入目尽是兵卒。 驿丞给他们安排屋子,祁王住在一楼。女眷则住在楼上,平妲的屋子就在秦如眉隔壁。 屋子里,禾谷一边收拾,不免纳闷道:“姑娘,为什么我们要过来住驿站啊,驿站艰苦,条件肯定比不上酒楼客栈,平栾好歹也是陪都,城中客栈总不会比兆州差了去。” 秦如眉摇头,“平栾都是太子的人。” 禾谷立即明白了,缄默其口。 祁王让她和平妲休息半日,可秦如眉才醒,根本睡不着,简单沐浴过后,换了一身素衣,走到窗边,撑起木窗向外望去。 远处黄沙漫天,地平线十分模糊。 叩叩两声,屋门被人敲响,是送饭食的人来了。 禾谷不在屋子,秦如眉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那人走了进来,轻微的咔哒一声,是食盒被放在桌上的声音。 可过了许久,那人都没有离开。 秦如眉心中疑惑,转身看去,“是有什么……”看见来人,她的话停在唇畔,说不下去。 “衔青?”她愣怔道。 桌边的少年一身窄袖青绿短打,正沉默地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秦如眉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反应,是惊吓还是惊喜,踌躇片刻,她只抿唇,轻声道:“他知道我来了吗?” 衔青缓缓摇头,“侯爷不知道。” 他是接到了祁王的消息,才赶过来的。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窒息般的安静。 秦如眉觉得衔青今日有些奇怪,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似压抑着什么情绪,让她有些不安。 终于,她开口打破了安静,有些踯躅地道:“他……最近还好吗?” 衔青沉重摇头。 少年一声不吭,只这样看着她,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秦如眉看了眼天色,忽然反应过来,现在不应该是用膳的时间,那衔青为何送饭食过来? 她走到桌边,打开了食盒盖子。看见空空荡荡的食盒,一愣,看向了衔青。 衔青终于道:“秦姑娘,您去看看侯爷吧。” 秦如眉动作一僵,“他怎么了?” “侯爷最近没日没夜地处理事情,旁人劝都劝不住,已经整整两日没有阖眼了,也没吃什么东西。”衔青看着她道,“再这样下去,谁吃得消?秦姑娘,你会下厨,做点什么送过去给侯爷吧。” 秦如眉心中自嘲,轻声道:“我做的东西,他会吃吗?” 恐怕他现在很不想见她吧。 衔青只道:“姑娘会做莲子百合羹吗?我问了颜舒大夫,她说现下侯爷要吃清淡些的药膳。” 秦如眉点点头,提了食盒去厨房,“这个容易,你稍等我一会儿。” 就当她走到门边,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后时,衔青遽然出声,问道:“秦姑娘,那日你既然不想杀侯爷,为什么还要动手呢?” 秦如眉闻言,身影停顿了下,片刻,没说什么,提步离开了。 驿站的厨房虽比不上麟园,但秦如眉早已习惯这样简陋的环境,动作依旧很利索。厨房的伙夫见她要用灶台,退到旁边,只看着她干活。 须臾,伙夫看她这样一个单薄清丽的姑娘,居然如此熟练地生火做饭,惊得说不出话。 很快,秦如眉将莲子百合羹放进食盒,小心提着,出了厨房。 衔青站在她屋子门口等她,看见她这么快回来,愣了一会儿,低头道:“秦姑娘跟我来。” 秦如眉原以为付玉宵所在之处,离驿站很远,需得乘马车过去,却没想到连驿站的城门都没出。 ——衔青带着她向下,进了地道。 地道阴冷黑暗,望不见尽头,安静宛如无人之地。 地下温度本就低,再加上如今已入秋天,平栾的气候寒冷,秦如眉被地道口的风一吹,冷得厉害,忍不住瑟缩了下。 走在前面的衔青发觉了她的动静,回头道:“秦姑娘,食盒给我吧,一会儿到了地方,再让你送进去。” 她确实疲惫,昨日毒发,耗费她很多精力。 秦如眉轻声笑笑,说了声谢谢,把食盒交给衔青。 衔青看她一眼,顿了顿,又道:“如果觉得冷,站我身后一些,这样风不会很大。” 秦如眉一愣,回过神,衔青已然转身走了,在前面继续带路。 她一路跟着衔青穿过地道,来到一间紧闭的暗门前。衔青抬手,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那门便打开了。 暗门之后,竟是一片隐藏在密林之中的营地。 兵卒持械驻守,来回走动巡逻,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大大小小的营帐坐落其中,瞭望台上火把燃烧,监察的士兵严阵以待。 衔青本以为秦如眉会惊讶出声,可却没听见任何反应,不由转头多看了她一眼,触及她有些踯躅、又带着期盼的神色,衔青动作微顿。 缚春腰 第79节 秦如眉忍不住道:“他在里面吗?” 衔青嗯了一声,却带着她调转方向,走向角落里最偏僻的一座营帐。这座营帐外只有两个士兵驻守,在一众重兵驻守的营帐草垛中,显得丝毫不起眼。 方才她还以为他在最大的那座帐子里…… 秦如眉愣怔过后,很快便明白了。 此举是为混淆敌方视线。若有人闯入,看见此处如出一辙的众多营帐,定是直冲最中间、最大的那座营帐。可谁会想到,主帅根本不在那里呢。 衔青止住脚步,看向她道:“……秦姑娘,进去吧。” 秦如眉看着递到面前的食盒,心头如被一只大手攥住,让她忍不住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许久之后,她接过食盒,走向营帐门口。 身后,衔青隔着一段距离道:“她是侯爷的人,放她进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看了她一眼,撤了长矛,退到旁边。 秦如眉垂眼,看着面前微微飘动的营帐门帘,竟觉得脚下沉重如千钧,迈出一步,都极为艰难。 隔着门帘,她甚至可以听见里面男人的动静。 他应该是在看卷轴,处理事务。因为她听见了木卷翻动碰撞的清脆声音。 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他虽沉默着,却似乎在压抑内心怒火,看完之后,直接将卷轴掷了回去,猛地一声脆响。 她听着那声音,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她终于伸出手,撩开营帐门帘,迈步走了进去。 第43章 营帐内的景象, 顷刻间映入眼帘。 方才在外看的时候,只觉得这里是个普通的营帐,进了来, 才发觉里面别有洞天,摆设虽然也简陋,但被人收拾得很干净。 空气中弥漫着幽雅的龙涎香,似有若无的, 往人的鼻子里钻。 秦如眉慢慢走了两步,终于敢抬起眼睛, 看向那道坐在桌前的漆金身影。 当看清男人的模样,她鼻子一酸,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男人瘦了不少,俊逸的五官更显立体,浓烈的眉眼下,是薄凉的唇。一段时间不见, 他晒黑了一些,也更瘦了, 越发显得身骨清峻, 却沉稳了很多,光看着他的侧脸,便能感觉到迎面而来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威慑。 一般人若面对这样的人, 不敢造次。 听见进来的脚步声,付玉宵没抬头,只淡声道:“不用过来了, 你这段时间也很累, 回去休息吧。” 秦如眉听明白了。 他是把她当作江听音了吧,方才进来的时候, 她嗅出空气中还有一丝女子用的香。 看来衔青选的时间不错,没在江听音还留在这里的时候,就把她叫过来。 秦如眉低声道:“我不是江听音,也不打算听劝。” 话音落下,桌旁男人的动作似乎僵住,下一刻,他抬起头,看向了她。 她心中微颤,却仍是鼓起勇气对上他的视线。 付玉宵看了她片刻,冷笑道:“你还敢过来?” 他的话中皆是毫不掩饰的森寒,如同锐利的锋芒,直直刺向她,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极厌恶的陌生人。 秦如眉抿唇,居然笑了,道:“我都敢对你动手,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能清晰地感觉出,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冷漠至极,几乎想把她撵出去。 ……好吧,她就是来送个吃的。 衔青嘱托她办的事,她得做到,至于吃不吃,选择权在他身上。 顶着男人不带感情的视线,秦如眉提着食盒,走到他身边。 从始至终她都没抬眼,只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情。 把食盒放到桌上,她抬手打开盖子,方才这一路过来,时间正好,原本出锅太过滚烫的莲子百合羹,此时已经温得刚刚好,是最适合入口的温度。 她在里面加了糖,虽然她没尝过味道,但应该不错。 秦如眉垂眼,看着碗里的甜羹,低声道:“刚出锅不久,现在温得差不多,可以吃了。听说你没吃饭,衔青不让我做别的。” 男人却丝毫不领情,冷笑一声。 秦如眉眼疾手快,护住甜羹,不由蹙眉,“你不吃就算了,做什么还要浪费吃食?你在军营里待过,应该知道粮食很重要。” 付玉宵只一字一顿道:“滚出去。” 秦如眉陷入沉默。 “好吧。”她有些无奈,终究退让了。 慢慢退后一步,却看着桌上那碗莲子百合羹,踌躇片刻道,“就算你不想吃,也不要浪费了,我特地煮久了些,在里面加了糖,熬得软糯,给别人吃也可以,随你。” 说完,秦如眉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营帐,掀开帘门,身影消失在帘后。 走出营帐,秦如眉才松了口气,方才进去出来这段时间,男人身边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今时今日,他竟已然变成了她认不出的模样。如今的他,比太子还要让人畏惧。 ……罢了,他不喜她也好,左右她见过他一面,见他如今情况尚好,没有衔青说的那么严重,她便无需再挂心。 衔青嘱托她的事情,她也做到了。 营帐之外,衔青见她出来,愣了许久,“秦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秦如眉抿唇,片刻,道:“我能做的都做了,至于那莲子百合羹他吃不吃,我也不知道。” 衔青一愣,终究没再说什么。 秦如眉正准备离开,视野中忽然跃进一道月白身影。 朝这里走来的江听音恰好抬头看见她,似也愣住,惊疑于她为何在这里。但很快,她眼中浮现出了然,朝她微笑了下,有些挑衅的味道。 秦如眉眼不见心不烦,只和衔青说了一声,迈步掠过江听音,准备回去。 衔青见她要自己一个人回去,忙跟上去几步,“我送你……” 江听音看向衔青,提醒道:“衔青,你擅自离开守卫,已经违反军中规定了,侯爷不追究,是看在你跟随他多年的情分上,现在你还要再违反规定吗?” 衔青步伐骤然停顿,皱眉看了她一眼,握紧手心,终究没跟着秦如眉离开,只偏过头,指了个护卫,“你去送秦姑娘回去。” 那护卫领命,当即低头应是,跟上了秦如眉。 江听音看了衔青一眼,没再说什么,挑帘进去了。 衔青面无表情地站在营帐门外,像是在等候着什么,果然,没过多久,江听音便再次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衔青不动如山,权当没看见,江听音看见他的模样,无声咬牙,带着云娥飞快离开了。 许久后,营帐里传来男人的嗓音,“衔青。” 衔青立刻进去,走到桌案前,“侯爷。” 付玉宵掀起眼皮,冷冷看他,“谁让你去通知她?还有,谁带她来的平栾?她不是在兆州吗?” 侯爷鲜少问这样一连串的问题。 衔青愣了下,飞快回答道:“通知秦姑娘过来……是奴才的意思。我见侯爷这几日日夜不休,才想让秦姑娘煮了东西过来劝您吃些。带秦姑娘来平栾,是祁王和平妲公主的主意。” 付玉宵冷笑道:“看来你胆子也大了,敢自作主张让她过来。” 衔青二话不说,直接跪下道:“奴才知罪。”顿了顿,毫不犹豫道:“六十军棍,奴才自去领罚。” 说完,衔青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等等。” 付玉宵的声音响起。 衔青又退了回来,低着头站在桌前。 “军中自有规矩,犯了错才领罚,”付玉宵沉着脸道,“你去领军棍,理由是什么?因为一个女人?” 若主帅身边的下属,因为放了一个女人送吃食进来就去领罚,传出去,恐怕军心会乱。 如此荒谬的理由。 衔青没有说话,眼中苦涩,唇边却露出笑意。 他猜对了,看来侯爷终究对秦姑娘有情。 须臾,衔青抬起头,看向桌案旁的食盒。食盒已经被打开了,那碗莲子百合羹就放在旁边,飘散着微微热气,秦姑娘做吃食很有一手,不久前他提着食盒时,便隔着盖子闻到了甜羹的香味,此刻摆出来,甜香更是扑鼻。 衔青犹豫片刻,看向付玉宵,黯然道:“侯爷,那这莲子百合羹……不合您的口味,奴才拿去倒了。” 衔青走到桌边,正要端起那碗甜羹,男人却已然冷声道:“谁让你动了?” 不防侯爷制止,衔青愣住,片刻道:“那……侯爷是要赐给军中兵卒?” 付玉宵冷着脸,一声不吭。 许久,他道:“出去。” 衔青终于了然,立刻低下头应是,转身飞快走了出去。 “铭川安排她住在哪里?”身后,男人低沉的嗓音忽而传来,追问着。 衔青折回身,低声道:“秦姑娘和祁王、平妲公主一道,目前都暂居驿站。” “嗯。” 这一声淡淡落下,再无其他话,衔青松了口气,离开了营帐。 这一刻,他心中的大石终于可以落下。 侯爷没有直接把秦姑娘送来的吃食扔了,而是留在身边。 那就说明,他去请秦姑娘的这个决定,做对了。 缚春腰 第80节 * 秦如眉被护卫送回了驿站,回到二楼屋子外时,平妲跳出来,“嫂子,你去哪儿了啊,我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又失踪了,吓坏我了。” 秦如眉只弯唇笑笑,“我去送了趟东西,没什么。 ” 平妲见她推门要进去,忙拦住她,“嫂子,你给谁送东西啊?” 秦如眉愣了下,迟疑着。 平妲见她神情如此,立刻明白了,笑着又叫又跳,“我知道了,你给付玉宵送吃的去了,是不是?” “好香啊,”平妲凑近她闻了闻,眼神一亮,“好甜的味道。嫂子,你给付玉宵送了什么好吃的啊,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份。” 秦如眉被她逗笑了,抿唇道:“莲子百合羹罢了,很寻常的吃食,你若要吃,之后我给你做。” “好哦!”平妲笑起来。 末了,平妲忽然想起什么,拉住她的手道,“嫂子,今天晚上咱们在驿站里吃顿酒席,露天吃,驿丞给我们接风洗尘,晚上肯定很热闹的。” 秦如眉一愣,“露天吃?” 平妲激动地点点头,“就在外面那片空地上,这几日驿站的兵卒跟着付玉宵那儿的士兵出去巡逻,打了不少野味回来,晚上咱们烤着吃,自从来了大郦,我好久没吃野味了。” 秦如眉看着平妲眼神发光的模样,张了张口,不料平妲比她更快,立刻堵回她的话,“嫂子,今晚你可不能不来,大家都在呢,不能缺人的。” 秦如眉只好道:“好吧。” 平妲这才重新笑起来,凑过来,撞了下她的肩膀,对她挤眉弄眼道:“嫂子,今晚穿得好看些。” 秦如眉僵住,“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呀,”平妲撅嘴道,“你们大郦人吃酒吃饭的时候,难道都不打扮吗?咱们女子有漂亮的权力,自然是打扮了让自己开心啊。” 秦如眉笑着颔首,“我知道了。” “那下午你好好休息,晚上我来叫你。”平妲兴致勃勃道。 “好。” 见秦如眉进了屋子,平妲才偷偷笑了一声,转身飞快溜走了。 阿偌无奈地站在角落,见平妲跑过来,道:“公主,驿丞什么时候说晚上要招待我们吃饭了?” 这儿靠近平栾,是军事重地,大家都忙着呢。能招待他们三餐不缺已然是很好了,怎么可能特地举办酒宴,还烤野味。 ……野味倒是有,但驿站没有啊,都在侯爷手底下的士兵那里呢。 难不成去讨? 平妲听了这话,当即瞪眼,“你知道什么啊?嫂子好不容易来了平栾,当然要带她玩一玩,让她开心了。” 阿偌狐疑地皱着眉,“要让秦姑娘开心,也有很多其他方法,不一定非得吃饭。”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得什么啊,”平妲毫不客气道,“嫂子不开心,是因为什么?” 阿偌认真思衬片刻,“因为被关了很久?” “说你傻你还真傻给我看,”平妲吹胡子瞪眼,“嫂子不开心,是因为付玉宵!” “……那为什么要吃饭。” 平妲更怒了,“我这不是创造机会给他们见面吗?听着,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等晚上吃饭的时候,你过去付玉宵的营帐那边,把他叫过来,听见没有?” 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阿偌拧眉,“如果侯爷不过来呢?” 身为军中主帅,付玉宵要处理决断很多事情,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怎还会抽空过来吃饭? 平妲哼了一声,“他一定会过来的,你只管去叫就行了,就说是嫂子的意思。” 阿偌瞪眼,“公主,你两头都撒谎,若是雅勒王知道了,一定会揍你的。” 平妲磕绊半天,“我这是为了他们好,你懂不懂?赶紧下去,记得本公主交代你的事情,若是没完成,晚上烤鸡烤羊烤兔子,你别来吃了。” “……” 阿偌只好退下了。 平妲满意地挑了下眉,从楼梯下去,途中遇见祁王。 祁王见她神采飞扬,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祁王爷,”平妲笑嘻嘻道,“晚上咱们在门口那儿的空地摆个酒席怎么样?军中将士们这段时间累了,烤点野味犒劳犒劳他们。” 祁王沉吟片刻,颔首道:“可以。” “只是,驿站里没有储备很多猎物,现在去打,时间太紧,也打不回多少。” “这有什么难的,”平妲道,“付玉宵手底下的士兵肯定有啊。” 祁王动作一顿,“七哥?” “晚上我让阿偌去请他过来,和咱们吃顿饭。”平妲眉飞色舞。 祁王顺着她的目光,抬头看向那一扇紧闭的屋门。 愣怔片刻,终于了然,无奈赞叹道:“公主好计谋。” 平妲注视着虚空,哼了声,“……走着瞧吧,我看那江听音不爽很久了,之前还仗着自己有点权势能帮到付玉宵,整日在他身边晃,苍蝇似的,我看着都烦。这下好了,嫂子来了,我看她还怎么得瑟。” 祁王叹了口气,摇头笑开。 * 过了秋季寒露,夜幕很快降临,平栾和兆州不同,群山峻岭陡峭,平原处却极为辽阔。 祁王和驿丞说了平妲办酒席的提议,驿丞爽快答应。 正好驿站这儿的兵卒很久都没有休息过了,寻个机会放松放松,也能劳逸结合,为之后的战役做准备。 驿站储备的野味不多,祁王派人去找了衔青。 付玉宵军中士兵果然储备了不少猎物,付玉宵虽对他们严格,但只是在寻常操练上,并未禁止他们私底下玩乐。 好的将领,知道如何协调下属的士兵。有张有驰,方为正道。 军中伙食虽够,但味道不足,士兵有时候嘴馋,就去打猎。 听闻驿站那儿要办酒,一个个士兵都期待不已,自发交出猎物。 一句话下去,不过半个时辰,收集的野味已然堆积如山。 夜幕降临,星子低垂,驿站中间偌大的空地上,生起一簇簇熊熊燃烧的明亮篝火。 阿偌过来营帐通传,衔青却皱眉,“侯爷今晚可能没时间。” “是秦姑娘让侯爷过去的。” 简简单单一句话,直接堵住衔青。衔青愣了片刻,不再多说,转身进了营帐。 “侯爷,驿站那边今夜摆酒烤野味,您……” “不去。”男人嗓音冷厉,“是军令不够严格吗?什么时候这种事情你也通传?” 衔青犹豫着,低下头道:“是秦姑娘让您过去。” 话音落下,男人的手骤然停顿。 空气安静了许久,低沉微哑的声音传来。 “当真?” “当真。” 付玉宵沉默片刻,道:“在哪里。” 第44章 夜幕降临, 星野低垂,驿站内的空地上,热热闹闹聚集了许多人。 兵卒们围绕篝火而坐, 炙烤肉类的香气扑鼻而来。 付玉宵跟着衔青来到驿站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离得近的小兵叫他,“主帅,快来吃酒, 兄弟们这儿烤着炙肉呢!” ——付玉宵平日操练严格,但私下并不禁止兵卒酒乐, 将士们除了尊敬之外,也和这位韫王殿下如朋友一般开玩笑。虽然,大多数是他们说,付玉宵毫无动容。 衔青无奈回应那个小兵,“行了,你吃你的吧。” 那一群小兵中有人见状, 扬声对发话的人道:“主帅过来,你还敢吃?可别有胆子请主帅过来, 一会儿没胆子吃肉!” 话音落下,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起来,气氛融洽。 衔青看向身旁负手而立的男人,“侯爷?” 付玉宵只道:“人在哪里。” 这一路过来, 他神情始终如浸寒冰,似极不愿意,勉为其难才过了来。 衔青不用问也知道问的是谁, 摸了摸鼻子, 道:“奴才也不知道。”他也只是被阿偌通知过来的,对今晚的酒席一概不知。 付玉宵等了一会儿, 皱眉,“让她来找我。” 衔青应声去了,让人通知阿偌。 阿偌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坐在篝火边低头翻烤肉。听见这消息,当即愕然,对平妲道,“公主,侯爷让秦姑娘过去找他,我们怎么办啊。” 平妲警惕起来——秦如眉就坐在旁边,并没听见他们的声音,她只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喝酒,偶尔看着隔壁打架起哄的士兵。 “付玉宵他就不能自己过来吗?”平妲瞪眼,压低声音道。 阿偌犹豫着,得出一个可能,“大抵是……侯爷不知道我们在哪。” 平妲翻了个白眼,“你过去带他过来。” “……” 阿偌憋了一腔话,终究起身去了。 一路跟着随从,来到付玉宵面前,阿偌只觉得顶着莫大压力,额头滑下一滴汗,也不知是不是烤火热的,“侯爷,奴才带您过去。” 缚春腰 第81节 付玉宵等了许久,听了这话,脸色更差,“她人呢?” 是她让他过来,结果现在却这样晾着他? 阿偌咳了声,“秦姑娘说,她不好意思过来。”这谎话编得脸不红气不喘,流畅自如。 付玉宵神色稍缓,依旧冷着脸。 衔青提醒阿偌,“带路啊。” 阿偌赶紧应下。 付玉宵跟着阿偌,穿过一圈圈人群,终于走到正中心那一圈篝火旁。隔着一段距离,他看见了她。她显然打扮过,描了眉,涂了胭脂,美得动人心魄,坐在跳跃的篝火外,眼里像跌了细碎的星子。 她没有注意到他,端着酒盏,一边看远处的士兵,时不时喝一口酒,少量的,像是忍不住想要喝酒,却又觉得酒味辛辣,只能抿一小口,过了很久才喝第二口。 她身边分别是平妲、禾谷和祁王,平妲正在烤肉,但手艺不精,没多久就烤焦了,平妲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挽救,禾谷也吓到了,忙给她帮忙。祁王则在和旁边的将领说话。 在一众热闹喧嚣的动景之中,她安静得格外突出,有一种遗落在人群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但是,她完全没看向他,就好像……不知道他来了。 付玉宵眼眸一眯,阿偌顿时感到压力,磕磕绊绊道:“侯爷,您、您坐这儿。” 衔青也低声道,“侯爷,既然来了,今夜权当放松吃酒,秦姑娘一会儿应当会来找您。” 见男人落座,阿偌大松一口气,立即奔回平妲身边,压低声音,“公主,侯爷来了。” 平妲赶紧扔了烤焦的肉,拍拍手,笑嘻嘻地凑近秦如眉道:“嫂子,付玉宵来了,听说是知道你在,才专门过来的呢。” 秦如眉闻言,握着酒盏的手一僵。 她抬起羽睫看过去,便见那道身影被人领着,走到她对面,就地撩袍坐下。 不知是不是安排位置的人故意的,这个圆圈里,他们相对而坐,刚好抬头就能看见对方。 不过好在他们中间还有一簇篝火,不至于直面相对。 但这样的面对面让她局促起来,放下了酒盏。 他怎么过来了? 秦如眉眉头皱起,心中乱跳,尽是无措。 是因为中午那碗甜羹惹了他生气,他看她不顺眼,为了报复她,所以今晚专门过来来搅局吗? 她越想越害怕,坐不住了,想要离开,“公主,我不太舒服,我先回去了。” “……哎!”平妲急眼了,立刻拉住她,“嫂子,你不能走!” 平妲急坏了,嫂子要是走了,她不得被付玉宵剥一层皮啊? “我我……”平妲口不择言,飞速思索着,终于找到理由,“我不会烤肉,嫂子,听说你厨艺好,你留下来吧。” “好不好?”平妲夸张地挤了一滴眼泪。 秦如眉一怔,“不是有阿偌吗?” 平妲毫不犹豫地撇开阿偌,“他烤的难吃死了,我才不吃。” 阿偌默默憋回一句——在草原上,不知道是谁一直求着他烤羔羊肉吃的。 平妲见她动摇,赶紧加把劲道:“嫂子,你留下来吧,好不容易吃一次呢。” ……平妲好像确实说过她很久没吃炙肉了。 秦如眉终于被说服,坐了回来。 平妲松了口气。 对面,付玉宵脸色寒了。 衔青看了秦如眉一眼,咳了声道:“侯爷,秦姑娘可能只是想回去一趟再回来,女子爱洁净,烤肉时候脏了衣裙也有可能。” 天知道方才他们刚坐下来,对面秦姑娘起身就要走时,侯爷的脸色有多难看。 平妲看了对面一眼,眼珠一转,把串在木枝的兔肉递给秦如眉,道:“嫂子,听说你手艺特别好,我们也想尝尝。” 秦如眉愣了愣,没想太多,接过来,专心烤肉。 只是,低垂的眼睫下,竟还能感觉到对面投来了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无形的,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似乎在看她。 她的手不由有些僵硬,眼看着木枝就要掉进火里,她一惊,忙摒弃杂念,继续烤肉。 秦如眉厨艺确实不错。 她对这些很熟悉,火候、调味掌握得很好。 没多久,她在肉上洒了茴香,见差不多了,交给平妲,“可以吃了。” “好香!”平妲惊喜地接过,动作一顿,又想到什么,把炙肉递给了正在喝酒的祁王,“祁王爷,先给你吃。” 祁王看着伸到面前香气四溢的炙肉,不明所以地看向平妲,又看了眼秦如眉。 了然过后,祁王无奈摆手,“你自己吃,别拉本王下水。” 平妲这小妮子要把他当盾使。 他若敢接,恐怕他就不需要在这儿待着了。 当他看不见对面有谁吗? 平妲瞪眼,“祁王爷,嫂子烤了这么久,第一串我可让给你了,你怎么这样?” 秦如眉夹在中间,有些尴尬。 ……这样拒绝可能确实让人家姑娘心里不舒服。 祁王踯躅片刻,摇头道:“秦姑娘辛苦了,本王怎好意思。” 秦如眉也笑了,“没事,我再烤一些,很简单的。” 平妲的眼睛瞪得更凶了,祁王只好接过,“多谢秦姑娘。” “火怎么灭了!”不知是哪个小兵惊呼了一声,引得众人纷纷往火堆看去。 正刚拿回几串肉的秦如眉也愣了愣,抬眼往中间看去。 下一刻,她竟毫无准备地对上了一道目光。 因冲天燃烧的篝火熄灭,此时,他们中间除了残余的柴火,空空荡荡,再无任何遮挡。因此她也清晰地看清了他的模样。 对面,付玉宵盯着她,深邃眼眸中,冷怒几乎灭顶。 她动作僵了僵,不明白他的怒火为何加剧,有些无措地垂眼。 熄灭的火堆很快被人重新点燃,熊熊火光升腾而起,再次遮挡住了视线。 秦如眉也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心中却疑惑,他为何这样生气?是看她不顺眼么? 她抿唇,心不在焉。 因她分神,便也没注意到在场的气氛冷了不少,包括祁王、闻宗和阿偌,就连不少小兵都察觉出了压迫感,纷纷安静了下来。 因着,付玉宵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很差。 祁王放下吃了一半的炙肉,深吸了口气,“平妲,你可真是给人招仇的好手。”他现在算是完全回过味了。 平妲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模样,老实巴交地接过秦如眉递来的肉串,甜甜地道谢,才看向祁王,“我哪有,嫂子烤的,我也吃啊。”说着咬了一口,“味道真好。” 祁王叹了口气,把手中炙肉递给闻宗,“尝尝?” “……” 闻宗看了眼烫手山芋,乖觉道:“属下不饿。” 谁吃谁是傻子。 没看见对面侯爷想杀人的眼神吗?他还没活够,不想寻死。 祁王哼一声,抬起酒盏喝了一口。 平妲嘀嘀咕咕,“味道真好呀……” 对面,衔青的神情有些踯躅,“侯爷,喝些酒?这是驿丞大人地窖私藏的,今日特地拿出来。” 付玉宵却仿若未闻,起身大步离开了。 衔青哪料到如此,愣了下,忙搁下酒坛,跟了上去。 阿偌一直关注着对面的情况,见那道身影含怒离开,不由畏惧,低声问平妲,“公主,侯爷好像生气了。” 完了,他们不会要遭殃了吧。 平妲嚼炙肉的速度放慢了,朝那儿看去一眼,笑眯眯道:“这样最好啊。” 阿偌人都傻了,“为什么啊?” 人都气走了,这还叫好? “你不懂,”平妲压低声音,弯出一双神秘的笑眼,“男人嘛,就是要让他急、让他吃醋,这样才表面对方在意你。” “……” 阿偌眉头揪得依旧很紧,“可是,侯爷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侯爷作风素来强横,若今日此事非但没有让侯爷和秦姑娘和好,反而激化了他们的矛盾,用劲儿太过了怎么办? 平妲闻言动作一顿,咳了声,有些心虚道:“哈哈,应该不会吧。” 阿偌:“……” 这边,禾谷低声附耳说了什么,秦如眉一怔,抬眼看向篝火的对面。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空了。 原坐在那儿的男人离开,圆圈出现缺口,分外突出。 她心中不由泛起些微忐忑——他走了? 他来这里吃酒,可炙肉一口没吃,酒也一口没喝,却就这样离开了?为什么? 秦如眉蹙着眉眼,想不明白,放下手中木枝。 缚春腰 第82节 旁边的欢声笑语传来,她搁下手中烤了一半的炙肉,端起酒盏,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刺激人忍不住眼前发晕。 心中思绪复杂至极,她有些不胜酒力,低下头,用手撑住额头,闭上眼睛。 * 喧闹欢笑的声音在身后逐渐远去,衔青低声道:“侯爷,我们回营地吗?” “不回。” 男人冷淡的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戾气。 衔青知道为什么。 方才他就在侯爷身边,全程目睹了秦姑娘的所作所为。也就是因为看得实在太清楚,他才愈发胆战心惊。 侯爷今晚本就是为了秦姑娘,才过来的。 明明阿偌传来的消息,说是秦姑娘让侯爷过去,可为什么见了秦姑娘,却发现她似乎毫不知情,甚至看到侯爷时,她还很诧异。 若仅仅如此便罢了。 重要的是,秦姑娘只一心一意给别人烤肉。他知道侯爷和祁王感情甚笃,是知心的兄弟朋友,侯爷不会怀疑祁王。 但秦姑娘却是完完全全把侯爷晾在一旁了。 …… 衔青皱眉想着,抬起头,才发觉他们此刻并未从地道回去营地,而是直接从驿站城墙的大门走了出去。 城墙大门处的守卫认出付玉宵,不敢查验,飞快退到两旁,合力拉开大门。 付玉宵走出了驿站。 驿站东面地势辽阔,一望无际,此刻正值夜深,旷野寂静。西面侧后方,则有起伏的山峦,山脚下一片密林,重重嶂影在夜色里,如同鬼影肆虐摇曳。 驿站大门处有马厩,付玉宵道:“有带弓吗?” 他嗓音低沉,呼吸沉重,似压抑着什么。 衔青忙道:“城门守卫处有,奴才去拿。”说着飞快折身回去,取回了弓箭。 却见男人接过弓箭,翻身上马,竟直接朝密林那儿冲了过去。 马蹄声飒沓,那道身影很快远去,与夜色融为一体。 衔青暗道不好,立刻调来护卫,“都跟上! ”他也跃上马背,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 驿站洞开的大门内,篝火簇簇,兵卒依旧热闹畅饮。 衔青皱皱眉,想到不久前那道坐在篝火对面的纤细身影,终是调转马头,带上护卫,也朝那片密林飞驰而去。 * 热闹的火堆边,祁王看向秦如眉,见她体力不支的模样,皱眉道:“秦姑娘是醉了吧,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秦如眉抬头,轻声笑笑,“我没事。” 祁王看着她微微浮起薄红的桃腮,只道:“禾谷,你送秦姑娘回去。” 禾谷忙应声,搀扶着秦如眉起来。 秦如眉其实没醉。 她方才只是想得太多,思绪有些迷钝。 此时站起身,被夜风一吹,清醒了很多。 不过回去便回去吧,左右付玉宵不在,她待在这儿也没意义。 秦如眉抑着晕眩,往休息的居所走去。 此时,却有一个打扮低调的丫鬟匆匆朝她走来,似乎不想引起人注意,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看她,“秦姑娘,有人要见你。” 第45章 这丫鬟看着眼生, 从未见过。 禾谷警惕起来,“你是谁?什么人要见我们姑娘?” “魏公子。” 魏百川怎么也过来平栾了? 禾谷一惊,不知所措, 立即看向秦如眉,等她拿主意。 秦如眉揉了揉鬓角,勉强让自己清醒些,“……谁?” “魏百川, 魏公子。” 秦如眉垂眼思衬,须臾, 终于想起来了。是了,魏家在京城、兆州、平栾三处都有宅所,来去自如,再加上魏惕常居平栾,魏百川平日应是平栾兆州两头跑。 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何况她掌握着魏家最重要的消息, 魏惕那样急切地要寻回丢失的麒麟印玺,魏百川会来找她, 很正常。 秦如眉沉默片刻, “在哪里?” 丫鬟低声道:“姑娘随我来。” 禾谷见那丫鬟绕过人群,竟往驿站大门外走去,有些慌了:“姑娘, 不能跟她出去,危险……” 闻宗走了过来,“秦姑娘, 王爷让我跟着您。” 秦如眉一愣, 看回不远处的火堆,祁王依旧坐在人群中, 此时正注视着她,一言不发,神情十分平静,似已了然。 祁王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和付玉宵一个阵营,很多事情他自然熟知,魏家麒麟印玺的事情,不仅太子,他们也很关注。 而如今魏家对她态度不一般,祁王不傻,能看出她和魏家潜在的关系。 但兴许是承了付玉宵的意思——付玉宵不在乎,他便没有出手,只作观望,即便这一路和她同行,也没有追问探究。 现在让闻宗过来,不是查探,而是保护。 这是把她当朋友了。 秦如眉一怔过后,心中滋味复杂,低声道:“多谢。” 说罢,她独自一人转身,往那丫鬟离去的方向走去。 闻宗跟上,走到驿站城墙大门时,见门竟敞开着,不由凝眉问守卫,“门怎么开了?” 守卫磕磕绊绊道,“是主帅出去了。” “侯爷出去了?”闻宗悚然一惊。 方才见侯爷离开,他们还以为侯爷回营地了,没想到竟是出了驿站? 放眼望去,驿站之外,旷野辽阔,山野黑影重重。 都这么晚了…… 闻宗没来由的心头预感不好,但只得暂时压下,不作他想。 他擅长隐遁追踪,只隔着一段距离跟在秦如眉身后,若不仔细看,看不出他的身影。 秦如眉跟着那丫鬟,来到山坡上一处枯树旁。 魏百川背手站在那里,显然是刚刚赶到,有些焦急。 “魏公子。” 轻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魏百川惊喜,立刻转身看她,“秦姑娘,你来了。” 远处一片峰峦,山脚下的密林忽而一阵摇动,隐约有鸟兽嘶叫着 ,振翅飞起。秦如眉被那声音所惊,蹙眉看了一眼,不过没有多想,收回思绪。 借着微醺的酒意,秦如眉说话也不大委婉,“麒麟印玺不在我这里。” 魏百川看着她略显迷钝的眼睛,愣了,“秦姑娘,你喝酒了?” 秦如眉低头,揉了揉太阳穴,“喝了一点点。” 殊不知她此时模样比往常时候多了几分娇憨,吸引人的目光。 魏百川皱眉道:“饮酒伤身,还是少喝些。” 说了这么多都没有重点,秦如眉抬起脸,蹙眉看他,“魏公子,你找我什么事情?” 魏百川思索片刻,居然踯躅起来,道:“秦姑娘,我知你如今已没有和淮世侯在一起……家父让我来找你,我……我魏百川自认有些本事,虽比不上淮世侯,但可护你一生无忧,你可愿意考虑我?” ……这是告白吗? 秦如眉觉得好笑,“魏公子,你们魏家要找麒麟印玺,有很多方式,不需要做这种委曲求全的事情。” 她以为他是为了探出麒麟印玺的下落才求娶她的吗? 虽然……父亲确实让他这么做,可他实际上也是喜欢她的,第一次见她,他就对她很有好感。 本来父亲让他今日赶来,尽快从她口中探出消息,可方才他看见她喝醉的模样,知道今日应该没办法完成此事,便索性向她道明了心思。 魏百川愣了一会儿,急忙道:“不是的,秦姑娘。” 秦如眉歪头看着他,“如果我说,就算我嫁给你,也绝不把麒麟印玺给你们,这么说,你能接受吗?你还要娶我吗?” 女子桃腮似温柔春水,眉眼微弯,巧笑倩兮。 魏百川的笑容却慢慢僵硬了,好半晌,道出一句,“为什么?” 见他这个反应,秦如眉忍不住笑了。他的目的如此明确,她不过状似开玩笑地问一句,他已然无法维持原状。这种心意太轻,如果没有麒麟印玺,他的喜欢也便消失了。 她忽然问道:“太子和韫王,你们魏家选谁?” 她问得太过直接,魏百川愈发僵硬,“什么?” 秦如眉继续轻声道:“还是说,你们魏家想独占麒麟印玺,自立为王?” 魏百川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秦如眉已然揉了揉脸,迷钝道:“抱歉,我是醉了,说了胡话。” “时辰不早了,夜里风寒,魏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秦如眉低声说完,转过身正要走,却被魏百川拉住手臂。 缚春腰 第83节 魏百川急切道:“秦姑娘,为何你一直不肯对我说出印玺的下落?”就算他锲而不舍,三番四次同她会面,她也闭口不提一句。 秦如眉沉默着。 记忆里,娘伤心垂泪的模样重新浮现脑海。那时候她还小,以为娘和爹吵架了,跑去问娘,娘却只说不是爹的缘故。 那时她便觉得奇怪,不是因为爹,那是因为谁呢? 如今,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么多年,她也不是对从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魏家一直在找麒麟印玺,魏惕尤其重视。 但是,他们配吗? 秦如眉冷了眸光,挣开魏百川的钳制,“我很累了,改日再说吧。” 她用的力气很大,甩开了魏百川,因为站不稳,踉跄了下。 没料到,才往驿站走回两步,身子已教魏百川紧紧抱住。 话还没说完,一道破空之声急速而来,魏百川察觉危险,扯着秦如眉退开两步。 眼看着那箭深深扎入泥土里,魏百川心神震撼。 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爬上心头。 他转过头。 不远处,付玉宵站在那里。 第46章 他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衣裳尽湿,血迹溅染在衣摆之上,黑衣氤氲更深。 在他身后, 衔青带着一干护卫跟随而来,看见枯树底下的秦如眉和魏百川,神色陡变。 山林黑影重叠,付玉宵朝他们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 才看见他手上握着的长弓,血迹斑驳。他腰侧的箭筒已经空了。 他似乎才经历过一场厮杀。 酣畅淋漓的。 魏百川略有几分不自然, 拱手行礼,末了,站直身体道:“侯爷这是才领兵操练回来?” 隔着一段距离,付玉宵看向他,深邃眼眸压着戾气,尽是森冷。 魏百川心中一凛, 察觉危险扑面而来,只得告辞, “百川有事在身, 先行离开。”说罢,临走前,看了秦如眉一眼, 压低声音道:“何姑娘和卢公子,目前都已在魏宅,安好无恙。” 魏百川说完, 转身离开了。 秦如眉攥着手心, 感觉自己成了茫茫大漠里的惶然无依的旅人,肆无忌惮的夜风吹得她头疼, 连带着视野也模糊起来。 借着微醺的酒意,她认认真真看他的眉眼,轻漾出一个笑,“你怎么出来了?” 付玉宵掷了长弓走向她。 他没有说话,一步步逼近她,高大的身影彻底笼罩过来,带来浓烈的威胁压迫。 他一声不吭,实在叫她害怕。 秦如眉心底那种熟悉的战栗又腾了起来。 她退后一步,脚下陷进泥沙中。 付玉宵已然将她抓到身前,冷笑一声,寒冽嗓音压着阴骘,“你猜我为什么出来?我若不出来,能看见你和魏百川私会?” 秦如眉一愣,“我没有。” 付玉宵却只冷冷盯着她,呼吸一声赛过一声沉重。他流了很多汗,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滑落,蜿蜒过他的眉骨,鼻梁,薄唇,最后自青筋凸显的脖颈,没入肌理分明的遒劲胸膛。 秦如眉的注意力被他垂落在另一侧的手吸引,看了过去,待看见他手上的血痕,她一怔。 手抑制不住有些轻颤,她把他的手拉起来,只见掌心道道血痕,皮肉翻卷,竟是极为可怖。 她心中揪紧,脱口而出,“怎么伤成这样?” 秦如眉想起身上还随身携带着伤药,取出来,抑着薄薄的呼吸,抖着手给他上药,蹙紧的眉眼尽是一览无余的…… 那是心疼? 付玉宵冷笑一声,握住她的脸,“惺惺作态什么,秦如眉,你不是想杀了我吗?现在感觉到害怕,才作出这种讨好我的模样。” 秦如眉动弹不得,被迫抬头看着他,呼吸似夜风绕了几个来回,终于开口,一丝哽咽,“我没想杀你,你信吗?” 风都停了。 付玉宵的视线攫在她的脸上,一双眼里尽是暗沉沉的浪涛。 “现在解释,迟了。” 他不相信。 秦如眉迎着他的目光,唇瓣翕动了下,垂下眼,“那……随便你怎么想。” 付玉宵却被她这种神情激怒了。 将她扯到面前,他倾身而下,咬住她脖颈。 他用了极大的力道,带着恨意咬住她。几乎顷刻间,齿尖刺破皮肤,锐痛剧烈袭来,秦如眉痛得低叫一声,在他面前显得格外娇小单薄的身体颤抖起来。 她疼得厉害,手用力推他。他却变本加厉,咬着她,宛如茹毛饮血的野兽。 他的汗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砸落在她身上,那一瞬间的炽热,让她连灵魂都在战栗。 他就这样咬住她,将她的血液吞入腹中。 宛如最野蛮的野兽。 秦如眉听着耳边的吞咽声,一瞬间,惊惧、害怕、畏惧种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交织着翻涌上心头,完完全全僵在原地。 他在做什么? 她震惊之下,伸手推他,却推不开,脖颈一阵阵的剧痛,渐渐的,秦如眉眼前蒙上一层雾气,哽咽起来。 似乎听见了她压抑的哭泣,脖颈处的锐痛逐渐淡了,择人而噬的野兽停了下来,原本吸血的动作放缓,对着那伤口,改为亲吻。 秦如眉又被那种令人灵魂发颤的战栗席卷了,趁着他沉溺进去,对她的桎梏稍轻,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付玉宵没说什么,沉重地呼吸着,一双晦暗沉寂的眼眸盯着她。 他唇边有血。 脖子上的剧痛依旧在提醒她,方才他做了什么,这个画面简直让人心底发寒,让她想要马上逃离这里。 付玉宵见她依稀轻颤的身体,眼神暗下,“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我见一次,杀一个。” 他话中毫不遮掩的戾气让她心中一凉。 秦如眉气息不稳,害怕之下,努力平静的嗓音染上哭腔,“我和魏百川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 他道,“不然他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秦如眉唇瓣张了张,望着他的神情,哑口无言,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片刻,她喃喃地吐出几个字,“疯子……” 哪个人会喝血? 他竟当着她的面,痛饮她的血。 他就恨她至此……恨不得将她刮骨剔肉,连带着血液都要饮尽。 “我说过,既然招惹了我,就不要想着能够独善其身。” 眼看着付玉宵再次朝她走来,秦如眉脸色苍白,踉跄退后一步。 他似丝毫感觉不到痛,将她抓到面前,俯瞰她的神色,低哑的声音极寒,“记住了吗?再让我看到一次,我就杀一个人。” “你不是最怕有人因为你而死吗?如果你胆子大,那就尽管挑衅我,到时候看看,是你秦如眉救的人多,还是我奚无昼杀得快。” 话音落下,他猛地松开手,冷冷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秦如眉站不住,跌坐在黄沙里。 远处,衔青看着她,眉宇紧皱,似想立刻过来搀扶,但终究被四周威压所迫,一狠心,跟着付玉宵离开了。 茫茫黄土之上,墨黑的天色,浓稠得像要滴落下来。 寒风席卷过秦如眉单薄的身子。 她抬起头,那道身影已然自驿站城墙大门外走了进去,所过之处,守卫跪下迎接。 脖颈处的伤口还在一阵阵发疼。 这是他的报复吗? 不杀她,却要杀她身边的人。 * 地方官员汇报,太子在平栾这段时间,治理民生,加之今年收成甚好,皇帝龙心大悦,决定在平栾城外举行秋祭,酬谢天地,并在秋祭当日打开平栾城门,迎各国使臣一同观览。 说是仪式,也是放松。 昌顺帝年岁已高,又病过一场,身体状况愈下。 太子在,祁王自然不能缺席。 但最近,坊间有人看见韫王的传言渐渐传扬,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跟随而来的臣子心如明镜,只作不知。 星历太史夜观天象,给秋祭选了个好日子,两日之后。 祁王一早去面见皇帝。 清晨,平妲拉着秦如眉一并前往会场,在最外层站着。会场守备森严,他们这些人必须跟在付玉宵身边,否则碰到太子党派,很可能保不住自己。 地坛辽阔,神幄列位,编磬排列,坛上设祝案,贡品齐全。四野聚集的人极多,黑压压望不见尽头,多是慕名前来瞻仰天颜的百姓。 缚春腰 第84节 平妲给秦如眉指认:“那个是怜贵妃,旁边那个是徐妃,她牵着那个小娃娃是十六公主,叫承玉。徐妃和棠妃关系不错,也是我们这边的人。” 秦如眉遥遥看去,见徐妃身边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娃娃,粉雕玉琢,和付玉宵有几分相似,坛上皇帝在行祝礼,她认真低着头,扣手上贴的花钿玩。 祁王没资格上坛,只在边缘站着。平妲看见太子款步上坛,神态自如,享受着众多倾羡目光,不屑道:“要是付玉宵在,还有他什么事情。” “付玉宵来了。”平妲转头发现什么。 秦如眉一怔,终是忍不住转头看去。 她此刻置身人群里,本应被遮挡视线,但他很高,面上戴了银色面具,格外显眼,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 他身后跟随很多人,衔青和江听音都在。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男人淡淡朝她看来。 这一眼很随意,丝毫不引起注意,却极精准地捕捉了她。窥探被发现,秦如眉不自在地僵了僵,匆忙避开视线。 平妲在她转头之余,看见她白皙脖颈上竟有粉红伤痕,吃了一惊,“嫂子,你又受伤了?” “这什么痕迹……你不会是被狼咬了吧,得让颜舒给你看看。”平妲越看越可怕。 秦如眉捂住伤口,“不用,已经好了。” 那日回去后,她不敢惊动旁人,只让禾谷拿了寻常伤药,这两日倒也恢复不少,伤口已经不深了。 平妲见她神情,若有所思,眺望远处那个银面男人。 祭坛仪式完毕,有外域使臣上前给皇帝说恭维话,送礼。平妲盯着场中那些人,皱眉,“没想到这些杂碎跟了太子。” 秦如眉问:“什么?” 平妲抬了抬下巴,“站在后面那个是乌荷的首领,以前在我们雅勒部,跟我阿爸做事。之后叛离雅勒,带着人,卷走我们雅勒的牛羊,自立为王。” 秦如眉见平妲脸色难看,明白了些,“他们不好对付吗?” 平妲嗯了声,“也不知道太子怎么收拢了这些人,本来我还以为我们有胜算,但是敌人这么多……之后要是和他们对上,我也说不准。” 那就是不乐观的意思了。 秦如眉沉默片刻,看向前方那道身影。 他似乎也在冷眼旁观会场的情况,颀长身影自带压迫,黑发、银面具、漆金黑衣,叫人窥探不出他的心思。 忽而,女娃娃稚嫩的嗓音响起,“七哥哥。” 秦如眉一愣,看见十六公主承玉不知何时钻过人群,来到了付玉宵面前。 “七哥哥,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承玉仰着头,肉嘟嘟的小手拉住付玉宵的衣摆。 承玉身边的嬷嬷立刻压低声音,“小公主,娘娘说不准问这些话,韫王殿下现在不能进去。” 承玉嘀咕道:“好吧。” 又仰起头看付玉宵,“七哥哥,你抱抱承玉,承玉太矮了,要被挤扁了,什么都看不见。” 付玉宵淡淡道:“在上面什么都看得见,非要下来?” 承玉大眼睛睁大,小小的眉头一皱,撅嘴道:“我想见七哥哥,还有……” 承玉瞟了旁边的江听音一眼,对上她略带冷漠的视线,往付玉宵身边靠了靠,伸出短短的手,稚声稚气道:“七哥哥,抱。” 秦如眉第一次见他面对小孩子,以为他不会伸手。 没想到付玉宵微微附身,把承玉抱了起来。 承玉咯咯笑了,坐在付玉宵手上,大眼睛认真看他的面具,伸出指头轻轻碰了下,“七哥哥,你戴的面具好可怕。” “对了,七哥哥,我的七嫂嫂在哪里?” 承玉这话一出,付玉宵身边的人都愣了一下,江听音神情变得不自然,衔青则沉默,往旁边某个地方看了一眼。 付玉宵不说话,承玉咬了咬指头,换了一种问法,“七嫂嫂今天来了吗?” 付玉宵道:“来了。” 承玉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一下,探头探脑四处看。 平妲走过来,摸了把承玉的脸蛋,“小公主,猜猜你七嫂嫂是哪一个?” 七哥哥在这里,七嫂嫂肯定在旁边。 承玉的视线先从付玉宵身边的人一个个看过去,看见江听音避着眼神,脸颊微红,却直接跳过了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云娥。 都不是。 承玉慢吞吞地又往旁边看,看过平妲,杜黎,最后,视线落在秦如眉身上。 她认真看了秦如眉片刻,短短的手指着她,咧嘴道:“七嫂嫂。” 承玉这一指,众人都愣住,不知小娃娃怎么在这么多女子里看出秦如眉,纷纷也朝她看去。 秦如眉刹那间成了目光中心,愣住。 付玉宵看了她一眼。 面无表情。 承玉朝她伸出两只手,探身过来,“七嫂嫂,抱。” 平妲捏承玉肉嘟嘟的脸,“你七嫂嫂身体不好,别让她抱了。” 小娃娃扁了嘴,依旧委屈巴拉地看着秦如眉,眼里汪出晶莹的眼泪。 秦如眉把她抱了过来。 承玉这才开心,抱着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脸啵唧亲了一口,笑嘻嘻道:“七嫂嫂好香。” 七哥哥身上硬邦邦的,抱得她不舒服,还是七嫂嫂好,香香的,软软的,她喜欢被七嫂嫂抱着。 秦如眉看着承玉贴着自己的稚嫩脸蛋,眼神怔怔,竟出了神。 承玉歪头道:“七嫂嫂,你是不是不喜欢承玉,你怎么哭了。” “没有。”秦如眉立刻弯唇,余光里看见付玉宵盯着她,想起什么,又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你七嫂嫂。” “胡说。”承玉咬着手指头看她。小娃娃视线下移,看见她衣襟里的伤痕,呆了,“七嫂嫂,你怎么被咬了。” 小娃娃稚嫩的声音一出,众人再次朝她看来,衔青那日目睹全程,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反应。江听音看见她脖颈似伤似吻的痕迹,攥紧手帕,目光隐隐嫉妒。 秦如眉僵硬片刻,只匆匆道:“被狗咬了一口。” 话音落下,不远处男人盯着她的视线骤冷。 秦如眉心中虽仍是不自主害怕,但如今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她理智上也不怕什么了。至多就是死在他手上。 反正他痛恨她,也不差这一点了。 秦如眉的视线落在承玉圆嘟嘟的脸上,沉默着。承玉在玩她的头发,手指头把她的发丝绕来绕去。 这个动作太熟悉,秦如眉鼻子一酸。 “七嫂嫂,是不是承玉太重了。”承玉不敢玩她的头发了,小脸尽是懊恼,自下而上看她,“你把承玉放下来吧。” 平妲自告奋勇,“公主,我来抱你。” 承玉看平妲伸手过来,大眼睛一瞪,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阿嬷。”承玉急忙向旁边的嬷嬷求助。 嬷嬷尴尬不已,对吹胡子瞪眼的平妲道:“平妲公主见谅,小公主有些怕生。” 承玉被嬷嬷抱回去,还在看平妲的脸。 阿偌低头咳了声,道:“公主,可能你的妆太凶了。” 平妲摸了摸脸,忿忿踹他一脚,“多嘴。” 晌午的时候,天色渐渐转暗,起了大风。 这是要降雨的征兆。 地坛上下,众人面面相觑,气氛转沉,星历太史眉头紧皱,赶紧卜算一卦,昌顺帝派大太监过去询问,星历太史支支吾吾,却说不出所以然。 不久前,承玉被几只蝴蝶吸引,追着跑了出去。嬷嬷也跟着承玉去了。 没多久,有婢女回来说:“承玉公主让秦姑娘过去。” 平妲立刻道:“我也去!小公主玩什么好玩的?” 婢女看了平妲一眼,“承玉公主原话只说……只说要七嫂嫂过去陪她玩。” 阿偌低声道:“公主,咱还是算了吧。” “……” 平妲只好憋了回去。 秦如眉安静地看了那婢女片刻,转过头,看向人群中某一处微微折射银光的身影。 付玉宵没有看她。 婢女的话他不知有没有听到,但没有理会。 秦如眉收回视线,轻声道:“我跟你过去。” 禾谷也想跟过去。 那婢女领着她离开平栾城外,往山上而去,竟是越走越偏僻。 秦如眉攥着手心,方才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停下脚步。 婢女察觉到了,转身看她,“秦姑娘?” “你要带我去哪里。”秦如眉竭力保持平静,盯着她,轻攥的手心,微微出汗。 婢女不语,低声道:“秦姑娘随我来就是。”可见秦如眉一动不动,婢女只得恳求道:“秦姑娘去吧,承玉公主只要您过去。” 这话的意思她听懂了,对方要求她必须一个人过去。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秦如眉道:“承玉出事了吗?” 婢女匆匆转身带路,“您去了,承玉公主就没事了。” 不久前,承玉稚嫩的笑脸、亲昵的话语还在耳边,和记忆里仅剩的画面重叠。 缚春腰 第85节 秦如眉忽然知道对方是谁了。 能了解她的过去,还能有谁呢? 秦如眉跌跌撞撞踩着山路,进了半山腰,只见面前一处断崖,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口,里面烧着火,噼啪作响。 “七嫂嫂!”承玉的喊声传来。 秦如眉心中一揪。 下一刻,只见洞口里款款弯腰,走出一个美艳的女人。 邬宁站好了,盯着她,笑意婉然,“秦姑娘,久闻不如一见,在下邬宁,想见你很久了。” 在她身旁,邬卢拎着承玉走出来,眼神凶煞。嬷嬷已经昏迷,口塞布团,被绑着扔在一边。 秦如眉认得这个矮小的男人。 邬卢是太子身边的人,是那日马车上被太子杀了,之后却活着重新出现的人。 果然是太子干的。 秦如眉摇头,一字一顿道:“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抓,奚承光疯了?” 邬宁不语,悄然从上至下打量她,面上虽不显,心中的妒忌却翻了天。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引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她哪来滔天的本领,就连太子都不惜一切想要得到她?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邬宁盯着她,勾唇微笑,“秦姑娘,是我想见你,让我哥哥帮忙,把承玉公主请过来喝茶。” 这叫喝茶? 承玉年纪小,胆子大,直言:“坏女人!” 邬宁眼神一冷,猛地伸手,狠狠捏住承玉的脸,“小兔崽子,管好你的嘴,不然信不信姐姐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承玉被捏痛了,小嘴一瘪,哇哇大哭,“七嫂嫂……救承玉。” 小家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如眉攥住手心,对邬宁道:“你要什么?” “不错,秦姑娘爽快。”邬宁道,“我要你当我们的人质。” 秦如眉明白了,轻轻一笑,“你对太子很忠心。” 不料邬宁听了,神色狰狞起来,“你到底答不答应?” 她并不全是为了太子。 她最重要的,是想要杀了她秦如眉!用她来威胁奚无昼,只是恰好顺了太子的意。 留秦如眉活着,将来太子只会抛弃她,她必须为自己做打算。 这段时间,她受够了。 她和奚承光原本只是合作关系,后来他向她示好,她才委身于他,可当秦如眉出现之后,太子对她的态度就开始模糊不清,甚至怀疑她,次次敷衍。 今日太子不在,她要斩草除根。 邬宁想到此处,眼神狠厉,“哥哥。” 邬卢掐住承玉的脖颈,小家伙小脸涨红,呼吸不畅,两只脚拼命踢踏邬卢,却只能悬空,无力抵抗。 “我答应你。” 秦如眉道:“先把承玉放了,我走过来。” 邬卢盯着她,把承玉扔到旁边。小家伙哇哇大哭,“七嫂嫂。” 邬宁讥笑道:“还不回去找你七哥哥过来?你的七嫂嫂马上就要死了呢。” 秦如眉看向承玉,低声道:“往这条路一直跑,下了山就安全了。” 承玉爬起来,小短腿踉踉跄跄跑出一段距离,憋着一腔眼泪,一边跑一边哭,“七哥哥……” 邬卢嘶哑道:“韫王会不会不来?毕竟只是一个女人。” 邬宁唇含冷笑,“怎么可能不来?我猜,人马上到了。” 想到什么,邬宁转身掐住她的脖颈,阴骘道:“秦如眉,你走了什么运,让这么多人为你团团转?” 秦如眉呼吸不畅,低声道:“此处除了我们三人,再无其他人,你拿我威胁谁?” “谁说没人!” 邬宁听见逐渐靠近的声音,猛地看向来时的路,“这不就来了吗?” 秦如眉身体一僵,慢慢,循着方向看去。 小路尽头,哇哇大哭的承玉已经被徐妃抱了起来,低声哄着。 之后,竟是浩浩荡荡一群人。 人群最前方,银面黑衣的男人走出,盯着她,随即看向邬宁,眼中尽是滚滚暗怒。 第47章 付玉宵身后, 站着许多人。 平妲、衔青跟随而来,看着被邬宁钳制的她,大惊失色。 江听音也跟来了, 她被侍卫保护着,站在最后面,先是看了付玉宵一眼,才看向断崖尽头的她, 神色冷漠。 除此之外,便是一众护卫。祁王和太子都没有来, 应当对此还不知情。 邬卢抽出横刀,摆出防备姿态。邬宁站在断崖边,看着付玉宵,娇笑一声道:“韫王殿下消息还真是灵通,都无需派人通知,殿下就已经来了, 真不愧是能让祁王都甘愿退居在后从旁协助的人物。” 付玉宵冷声道:“把人放了。” 邬宁哟了一声,“美人被擒, 殿下急了?” 平妲最看不惯小人得志的模样, 咬牙切齿道:“歹毒……” 邬宁没理会平妲,看向付玉宵,娇声道:“韫王殿下要救人, 总得展示一点诚意不是?” 她笑意幽幽,眼底一簇胜券在握的火光。 付玉宵明白了,“你要什么?” 邬宁唇边笑容加深了, 咬字清晰, “我要……韫王殿下你的命。” 话音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变了脸色, 平妲难以置信,气得指着邬宁道:“你……” 秦如眉皱眉,微微偏过头,对邬宁道:“你疯了?” 见她平静神情,仿佛在讽刺她的要求,邬宁心中怒火腾起,横在她脖颈处的刀刃往里逼近几分,却状似疯狂地低声笑起来。 “秦如眉,想不想看看你的男人,到底愿不愿意为你而死?” 伴随着邬宁的动作,秦如眉脖颈处沁出一条细细血痕,血液顺着刀刃蜿蜒滑下,触目惊心。 平妲没想到邬宁来真的,大惊失色叫道:“不准伤阿眉!” 衔青握紧了剑柄,冷冷盯着邬宁。 听见平妲声音,邬宁耐心耗尽,转头看向付玉宵,叫道:“韫王殿下!” “秦如眉的命就握在你的手上,你要救还是不救?” 付玉宵神色无波,片刻,道:“我若不救呢?” 邬宁狞笑一声,往断崖下看了一眼,“韫王殿下,你瞧,这儿风景很好呢……下去看看应该不错?哦,只是我忘了,这处断崖深高百丈,掉下去,粉身碎骨呢。” “你当真舍得你的女人……”邬宁放轻声音笑道,“从这儿摔下去啊?” 平妲惊怒之下,却也没辙,看向了银白面具的男人,等他做决定。 付玉宵站在最前首,衣摆被山谷的风卷起,飒飒往后飘扬。 可他面具下的眼眸漆黑深邃,盯着邬宁,却始终一言未发。 终于,男人往前迈了一步。 江听音神情立刻惨白,死死攥住他的衣摆,咬牙道:“阿昼,一个女人而已!你筹谋了这么久,马上就要面对太子,这是你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这么多年,你这么痛苦地活下来,不就是为了那一天吗?” 平妲站在旁边,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含怒看向江听音,呼吸发抖。可她也知道这是事实,反驳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十四年前,奚无昼从那场大火中活下来,离开皇宫,颠沛流离十几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是为了复位这一天。 如今胜利就在眼前,眼看着,他一步步靠近那个位置,光明近在咫尺。 无昼。 他汲汲此生,殚精竭虑,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见到日光吗? 只要杀了太子,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可是,如今有人要他死。 为了一个女人,把这么多年的辛苦都付之东流,甚至赔上性命,值得吗? 旁边,衔青紧咬牙关。 少年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到泛白,视线在男人的背影、还有远处那道素裙身影上慢慢移动。 所有人都在等那个人作出抉择。 终于,付玉宵开口了。 他淡淡应了一声。“嗯,你就这一个要求?” 邬宁以为他答应了,愣了片刻,道:“是。” 付玉宵道:“除此之外呢,不想要别的吗?” 邬宁见他走近,扯着秦如眉退后一步,脚下踩上断崖,簌簌碎石砸落深渊,许久竟都听不见落地的声音——这断崖极深。 邬宁厉声道:“韫王殿下,别过来,不然我直接把你女人推下去。” “我最后问一遍,你到底答不答应?” 付玉宵微微笑了,在邬宁的逼视下,吐出几个字。 “我不答应。” 似是没料到男人如此说,平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付玉宵。衔青脸色苍白了些。只有江听音松了口气,看着黑衣男人的身影,唇边弯出一丝笑意。 缚春腰 第86节 邬宁愣了一瞬,冷笑转头,像看可怜人一样的目光看着秦如眉,“秦如眉,听见没有?你的男人放弃你了呢。” 秦如眉倒是很平静,脖颈皮肤还有些疼。 她轻声道:“反正你都要把我推下去了,这把刀,可以不用横在我脖子上了吧。” 邬宁没动,却眯眸打量起她的反应,“你不伤心?” “我伤心什么。”秦如眉笑笑,“若是他为了我放弃一切,才不正常。” 邬宁此刻倒真对她起了几分怜悯,放下横在她脖子上的刀,凑到她耳边,放轻声音道:“反正你都要死了,我就告诉你吧,两年前,秦槐米的毒也是我下的,从一开始,那毒就没有解药。” 到此刻,秦如眉平静的神情终于如同碎石裂镜,彻底破开。 如湖心被掷了一颗石子,层层波澜,再难复原。 她苍白着脸色,转头看向邬宁。 女子眼底的情绪看得邬宁心底莫名不安,却很快冷笑道:“看什么看,秦如眉,这是你们这些人该得的!” 说完,邬宁不愿再废话,正要动手。 谁知秦如眉忽然轻声笑道:“邬宁,你知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不喜欢你?” 邬宁动作停顿了一瞬,心底生出一丝好奇,正要询问。 谁知下一刻,竟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扯朝她袭来。 刹那间,风声急速掠过耳边。 秦如眉竟猛地以自己身体的力量撞向她,扯着她,一起跳下了断崖。 脚下腾空的那一瞬,滔天的惊恐涌起,邬宁还没来得及反应,秦如眉看着她,已然微笑一声,极轻的声音被罡风吹散,“想知道吗……可惜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秦如眉说完,松开了扯着邬宁的手,看着她惊惧绝望的脸,逐渐离自己远去。 风声撕裂般刮过耳边,秦如眉闭上眼睛,放任自己跌下半空,饶是极力压制,眼泪依旧被风吹散。 她最怕疼。 摔下去会很痛吧。 可能连全尸都没有。 耳边忽然传来几声尖叫声,好像是平妲的,还有江听音的。 她们叫什么? 秦如眉愣怔间,急速坠落的风让她无法思考,只能茫然地睁开眼。同一刹那,身体已被人死死扯进怀里。 那人和狂风抗衡,力量极其强横霸道,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秦如眉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香。不是竹木的香,而是经历沉淀,浓雅浸骨的龙涎香。 付玉宵将她揽在怀里,急速调整了下落的速度,在一片断崖中寻找能够借力的石块。 匕首钉进石缝,勉强放缓了下坠的速度。 秦如眉瑟缩了一下,忍着满心惊愕,本已压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你不是……不答应吗?” “我不答应,是因为两个我都要!” 压抑着浓烈戾气的话语响在耳边。男人呼吸沉重,几乎切齿。 下一刻,眼前树影重叠。 他们穿过树梢,在断裂声中摔到地上。 饶是男人护着她,有树枝作延缓冲击,她也震得五脏六腑仿佛裂开一般。 好在这棵树长在河边,泥土被河水冲刷,湿润泥泞,泡得松软。 她没有摔昏迷,跌进泥土里。 秦如眉压抑着痛哼,蜷缩起身体。许久,她被撞碎的神智终于回归,慢慢爬起身,想起身上备了几颗护心的药丸,摸了一颗吃下。 如此才勉强有点力气。 她立刻转身去找付玉宵。 ——不远处,面具已然碎裂开,男人躺在泥土之上,毫无声息。 秦如眉心中顷刻间凉了,踉跄爬过去,跪在他身边,“沈昼……”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轻颤。就连自己都没察觉,竟无意识间唤了他从前的名字。 兴许是这个情形太过熟悉,好似两年前的画面再次上演。 两年前,她因此留下了肩膀的疤痕,直到今日都未曾消退分毫。 那这一次呢? 这一次,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 秦如眉几乎发不出声音,抖着手,竭尽全力给他喂了一颗药。 但男人丝毫没反应。 秦如眉知道为什么,方才跌落下来,是他揽去了大部分冲击。剧烈的冲撞,让他陷入昏迷。如果不是他护着她,她很可能已经没命。 “沈昼……”她摇了摇他。 男人依旧沉寂无声,手上血肉模糊,是方才掉下来时握着刀刃极力插/进石缝,用以减缓冲击造成的,加上他手上本就有伤口,这下伤口彻底裂开。 好在呼吸还有。 两年前他没死,今日他也不会有事。 他生命力这样顽强,经历这么多磨难,照样死不了。他注定是有朝一日记进史册的人物,他不会死在这里。 护心的药丸还有一颗,秦如眉塞进他嘴里,紧接着勉强站起身,把他拉起来。 她拉扯得费劲。 男人的身体沉得像座大山,她几乎拉不动他。 终于,她脱力地跪坐下来。 抬头看去,透过树荫,天色阴沉如水,寒风簌簌,竟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秦如眉怔怔看着。 本以为这次落崖,和从前一模一样,其实这次并不一样。 ——今时今日,连天公都不作美。 如果下了雨,他们必死无疑。 秦如眉自嘲笑笑,再也没力气,放弃了。 身旁就是男人的身体,男人脸色苍白,可尽管闭着眼,眉宇仍是皱着。 她沉默地看了片刻,眼中浮起悲伤,低声喃喃,“沈昼,你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不受喜爱的小孩,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他身上背负着太多太多东西,他不能就这么死去。 秦如眉心中酸涩,咬牙,环顾四周。 附近应该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河边有废弃的藤床和麻绳。她尽力爬起来,将藤床拉回河边,将他扯到藤床上,用绳子拉着,拉着他往山坡上走。 这里是平栾城郊附近,应该有村民居住,他情况不明,她现在必须尽快找人救他。 秦如眉用力拉着他走了一段路,终于力竭,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河边,进了毗邻的山谷。 她抬起头,天光透过阴沉密布的乌云倾洒下来,勉强照亮山谷中的景象。 这儿面阳。 既然面朝阳面,那就有植被生长。山谷中植物不受干扰,生长草药的概率很大,她若努力寻找的,一定能找到缬草。 秦如眉一瞬间鼻子酸涩,见前方一条小溪,跌跌撞撞走过去,跪在溪边,折起树叶取了水,回到付玉宵身边。 她给他喂水,抑制着话中颤抖,低声道:“是你教我的,山的阳面,寻到草药的机会才更大。沈昼……你听见了吗?你不能死。” “你死了,这么多年你的辛苦不是都白费了吗?” 她几乎呢喃着恳求,手中的水却丝毫没喂进去,悉数从他唇边流了下去。 秦如眉咬牙,换了一种方式给他渡水。 喂完水,她回到小溪边,耳边却依稀听见什么动静。她动作停顿,仔细分辨了片刻,手上的树叶忽然再握不住,飘落在溪流里,很快被水流冲走。 一瞬间,心头有惶然涌起,席卷了她。 太子的官兵正在搜人。 第48章 断崖之上, 乱成一片。 在秦如眉扯着邬宁坠入深崖的那一刻,衔青脸色煞白,但常年锻炼出的极敏锐的反应, 让他来不及悲痛,一瞬间掠过去,带人钳制住邬卢,避免后患。 平妲看着那道毫不犹豫纵身而下的身影, 尖叫一声,冲到崖边, 却被阿偌死死拉住。 “阿眉,付玉宵!”平妲绝望大喊。 可底下什么都看不见,断崖之下,云雾翻腾,只能依稀辨认出树林茂密,让人心底发寒。 徐妃白着脸, 紧紧捂住了承玉的眼睛。 可承玉虽然年幼,却什么都明白, 张着嘴嚎啕大哭, “七哥哥,七嫂嫂……” 江听音单薄的身子晃了晃,脸色顷刻间煞白, 扶着旁边的石壁,缓慢跌坐在地。 她目光涣散,喃喃道:“他跟着她跳下去了……” 缚春腰 第87节 他跟着那个女人跳下去了。 没有丝毫犹豫。 他就这样在乎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要死了, 所以, 他也要跟她一起,是这样吗? 那她江宛呢? 他就没考虑过她吗?如果他死了, 她要怎么办? 平妲的大喊响彻长空,可压根没有回应,那几道身影坠入云雾之下,再无声音。四周除了飒飒的狂风,只剩下苍鹰盘旋天际的破空唳声。 “阿眉,嫂子,付玉宵……”平妲悲苦地大哭起来,哭了几声想起什么,转身扯住阿偌的手,如溺水之人抓住浮萍,“阿偌,快点回去告诉祁王,让他派人去找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见……” 那个字,平妲说不出来。 也不敢说。 衔青已然带人掣肘住了邬卢,押了下去,阿偌和衔青对视一眼,道:“衔青,我现在带人回去通知祁王,公主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衔青眼中压抑着悲痛,闻言只挤出一个字道:“好。” 见阿偌匆匆离开,满面泪痕的江听音终于回神。她猛地看向阿偌回去的方向,眼神是绝望之后的寒冷,扶着石壁爬起来,也跟着阿偌离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衔青看见她离开,心中一凛,叫道:“江姑娘!” 然而,江听音连头都没回,这里无人敢拦她,她的身影极快消失在小路尽头。 平妲依旧跪坐在断崖边,口中喃喃重复着阿眉和付玉宵几个字,衔青抑制着心中痛苦,低声道:“公主,侯爷和姑娘会没事的。” “你不要骗我,”泪流满面的平妲转过头,呆呆地看着他,“这么深的崖,这么深啊……掉下去,谁能没事?” 衔青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 但很快,他攥紧手心。 不,侯爷和姑娘会活下来的。 从前那次跌下山崖,他们不就安然无恙吗? 这次也会。 * 阿偌回去通知祁王。 彼时,会场里的秋祭仪式已经结束,辽阔的平原上起了大风,头顶的天闷闷轰隆一声,乌云翻涌。 祁王从坛边走下,到了一处空旷之地,见众人都不在,皱眉道:“人都走了?” 闻宗环顾四周,面露疑惑,“奴才记得不久前见过平妲公主,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阿偌煞白着脸踉跄奔回,“王爷!” 祁王心道不好,“怎么了?” “王爷,快派人进那座山下搜寻……秦姑娘和韫王殿下,坠崖了……”阿偌话都说不利索了。 祁王看向那处山郊,脸色大变,也不问缘由,果断下了命令道:“不要惊动任何人,调动五百精兵进山搜人,务必找到七哥他们!” 闻宗立刻带人去了。 祁王神色震然,这才追问道:“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阿偌脑中已经空白了,喃喃道,“秦姑娘被邬宁所擒,用来威胁韫王殿下,秦姑娘直接扯着邬宁跳下去了,然后,然后……韫王殿下也跟着跳下去……” 祁王难以置信退后一步,久久无法回神。 阿偌绝望,哭丧着脸道:“王爷,怎么办啊,眼看着太子的人马已经靠近平栾,就要打起来了,这个节骨眼,韫王殿下生死不明……” 祁王闭眼,沉声道:“只能等。七哥素来沉稳,凡事尽握手心,他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我们要做的就是加紧救援。” 阿偌忙不迭点头。 祁王心中灵光一现,怕错漏什么,马上追问道:“你回来的时候,断崖边有谁在?还有什么异动?” 阿偌回想着道:“在的人……有平妲公主,衔青,徐妃和承玉公主,江姑娘也在!” 祁王立刻问:“江听音呢?” “江姑娘看起来很是悲痛,不过方才她好像一起回来了,”阿偌转头朝四周看,“但是我没看见她去了哪里。” 祁王脸色一变,“她别做了傻事!” 阿偌愣道:“什么……” “如果当真如此,五百不够,不够!”祁王急速思考,沉声说着,猛地看向阿偌,“你们带了多少雅勒兵过来?” 阿偌哭丧着脸,“王爷,我们的人马根本都还没调到平栾附近啊。” 祁王刚想回去让衔青调动他们的人,可转念一想,驳回了这个念头。 不能派太多人进山救援! 皇帝在这里,动静闹得太大,势必会引起怀疑。他们必须暗中行事。 祁王无力深深吐出一口气,“如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看老天造化了。” 相信老天有眼,一定不会让他们失败。 * 礼待完各国使臣,太子送昌顺帝回了平栾城内休息。昌顺帝年事已高,人老了,不愿太过劳累,加之怜贵妃在旁,撺掇皇帝纵情声色,如今昌顺帝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 走进平栾城大门,昌顺帝看向始终谦卑颔首的太子,眼中有满意,“光儿,你这段时间辛苦了。” 太子依旧低着头,搀扶着昌顺帝的手,笑道:“为父皇分忧,是儿子应该做的。” 昌顺帝颔首,“你做得很好,光儿,朕那么多孩子,就数你最为勤勉,宵衣旰食,朕都看在眼里,只是莫要太过劳累,注意身体。” 太子笑道:“儿子会的。” “你像朕,年轻的时候肯干,也有能力,朕心甚慰。” 昌顺帝说着,望着远处城墙上猎猎的旌旗,却想起什么,眼中浮起悲伤。 太子像他,可在一众孩儿中,太子并非最像他的孩子。 那个孩子才最像他。 依稀记得幼时见到那个孩子时,他眼底的沉冷,已然是超出同龄孩子能拥有的稳重。 那才是最有帝王之像,最像他的一个孩子。 可惜…… 昌顺帝想起什么,闭了闭眼,遮掩眼中沉痛,再次睁眼,恢复平静道:“光儿,你去忙吧,有你母妃陪朕就行。” 怜贵妃闻言,忙迎了过来,从太子手中接过昌顺帝,对太子使了一个眼色。 太子若无其事,对昌顺帝恭敬颔首,“儿子告退。” 见太子离开,怜贵妃试探着问道:“皇上,光儿这段时间表现尚好吧?” 昌顺帝嗯了一声,“自然。” 怜贵妃掩唇轻笑,“光儿一直勤勉,哪里都像皇上,能为皇上抚育这样一个孩子,臣妾此生无憾了。” 昌顺帝却瞥了她一眼,“太子确实像朕勤勉,但恐怕只有这一点像朕。怜儿,你作为生母,也得劝他一声,身边有几个知心的女子就够了,不要弄一堆莺莺燕燕在身边,你以为朕不知道他身边多少女人?” 怜贵妃神情一僵,挤出笑,“皇上言重了,光儿身边女子不多,他时刻谨记着克己修身,如今身旁不就一个太子妃,两个侧妃么。” “他在外面没拈花惹草?”昌顺帝摇头嗤笑,“怜儿,朕并非昏庸,光儿身边有个姓秦的姑娘,是不是兆州来的?我怎么听说那女子本是淮世侯府上的家眷,他却穷追不舍?” 怜贵妃立刻道:“那女子德行有亏,是她勾引在先,光儿才被她迷惑了。您也知道光儿还年轻,定力差了些,不是他的错……皇上放心,臣妾一定找机会说说他。” 说着,又挽住昌顺帝手臂,轻轻笑道,“皇上,毕竟有您珠玉在前做榜样,这么多年待臣妾一样的好,光儿又会差到哪里去?即便他当真走了歪路,臣妾也绝不会放任他糟蹋无辜女子的。” 昌顺帝却沉寂着,没有说话。 怜贵妃打量着皇帝脸色,试探道:“皇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棠姐姐的事情,您也该放下了,当年本是她的错,您为何一直要放在心上呢?” 昌顺帝脸色一变,牵动心疾,猛地咳嗽起来,“别在朕面前提这个名字!” 怜贵妃心中安定下来,笑意加深道:“是是,臣妾再不提了。臣妾扶您回去休息。” * 太子一边往城外走,一边不耐烦地摘下垂冕,扔给旁边的随从樊是武。 “拿着。” 樊是武赶紧抱住垂冕,嘿嘿笑道:“今日站了这么久,又戴着这么重的玩意迎来送往,殿下辛苦了。” 太子冷声道:“好端端搞什么秋祭,还来平栾视察,我看老皇帝就是活得太舒服,没事找事做。” 樊是武立即附和道:“是是,为了应付皇上,殿下您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又要对付奚无昼那边,可谓太过辛劳。” 太子冷哼一声,“不过老皇帝来平栾也好,城门一关,直接软禁了。省得到时候打起来,我还要分心应付京城那边,防止老皇帝派兵支援奚无昼。” 说着,太子目光幽冷,“老皇帝估计还没想到自己儿子没死吧。数年前,他看似不喜奚无昼,实际却总是偏心于他,还在老臣面前说什么奚无昼最像他……也不看看谁才是这朝廷的储君,替他分担政务的儿子到底是谁!” 樊是武想到什么,面露踌躇,“可是殿下,皇上身边还有一个常忠将军,听说常忠将军从前和棠妃交好,若是届时他……” 太子唇边弧度阴骘,“你说的没错,是该防着常忠。若不是他,当年奚无昼也没办法活着离开皇宫,万一到时候他倒戈向奚无昼,这仗还真难打……听说他有个女儿,也带来平栾了?” “是,常香茹姑娘也来了。” 太子眯了眯眼,“找个机会把她抓了,听说常忠极疼爱他这个女儿,到时候有她在手,不怕常忠轻举妄动。” 樊是武立即应声,又嘿嘿笑起来,“殿下,听说常姑娘貌美,殿下何不直接把她纳了,如此常忠将军也便为您所用了。” “哼。”太子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常忠那个老东西固执得很,我要是派人上门提亲,估计直接给他赶出来。” 樊是武也哼,“打了一辈子的仗,也没看清楚到底谁才是大郦未来的主子,真是可悲。” 说话间,樊是武瞧见远处朝这里走来的身影,惊喜笑道:“哟,殿下您瞧是谁,江姑娘找您来了。” 太子抬起眼,见江听音飞快而来,眯起眼睛,停下脚步,负手而立。 美人脸上泪痕未干,神色惨白,眼中却压着决绝。 “听音,你怎么过来了。”太子微笑自如。 江听音盯着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你手下的人私自去擒了秦如眉,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太子笑容消失了,“谁?” 缚春腰 第88节 “邬宁!” 太子脸色沉下,“这个贝戋人……警告过她多少次不准轻举妄动,居然还敢任意妄为。她们人呢?” 江听音扯唇一笑,加重了声音道:“秦如眉拉着她坠崖了!” 太子眼神一变,但很快,他重新笑了起来,“你说的不是真的吧,听音,你最厌恶秦如眉,若她死了,你该很开心才是。” “我伤心,是因为奚无昼也跟着她跳下去了!”江听音压抑着哽咽。 太子慢慢停住神情,扬眉道:“奚无昼也跳下去了?” 很快,他低声笑了起来,“他还真是个情种啊,我早就说了,迟早有一日,他会栽在这上面!” “听音,那你现在来找我,是要做什么呢?” 江听音对上男人的目光,唇瓣颤抖,低下目光。 “我求你派兵去找他们。” 太子含笑摇头,“听音,你也是聪明人,我巴不得奚无昼惨死,为何还要救他?” 江听音无助喃喃道:“你不是喜欢秦如眉吗?他们跌下山崖,奚无昼肯定护着她,她不会死的。你若派人去找,一定能找到她,到时候她就是你的了。至于奚无昼……你不是想打败他吗?让他活着,正大光明和你打一场,让他在万人面前惨败,你才能真正扬眉吐气啊,不是吗?” 太子看着她,微微眯眸,目光流露审视。 片刻,他摇头一笑道:“听音,我真是看不懂你,你这么喜欢奚无昼,为什么还要让他如此?他注定会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可你宁愿看他活下来,在万人面前屈辱地被我打败,也不让他死在山崖底下一了百了。” 江听音苍白着脸,回视他,“你答应吗?你不是很喜欢秦如眉,想得到她吗?” 太子不置可否,忽然弯出一个笑,“可我也很喜欢你啊。” 江听音唇瓣颤动了下,“那你去把秦如眉找回来,只要你找到她,把她从奚无昼身边带走,之后我就跟着你。” 太子尾音上扬地哦了声,“如果她死了呢?” “死了也要把她带走!”江听音忽然崩溃了,“她就算死也不能和奚无昼死在一起!” 太子终于微笑起来,“好吧。” “记住你的话,听音。” 太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意加深,紧接着,对樊是武道:“让埋伏在平栾各山脚下的人去搜人。奚无昼如果活着,在保证他没死的情况下,随便打。至于秦如眉……无论是死是活,都带到我面前来,如果她活着,不许动她一根毫毛,必须毫发无伤把她送回来。” 樊是武立即应下,动作极快地传令下去。 “放心,我的人早已驻扎在平栾附近每一座山里,很快的。”太子含笑道,“现在已经有人在搜查了。” 江听音脸上泪痕未干,颤抖地闭上眼睛。 太子把她揽进怀里,“听音,你还要回去吗?不若直接待在我这里好了。我知道你想试探你在奚无昼心中的分量,我帮你啊。” 江听音垂着眼睫,“你怎么帮我?” 太子摩挲着她滑腻的下颌,低笑道:“你不是就想看看奚无昼更看重你,还是更看重秦如眉吗?他今日若没死,之后我们之间势必有一场大战。届时,我若用你威胁他,你说他会选择你,还是秦如眉呢?” 江听音想到什么,身体缓缓僵住,“你的意思是……” 第49章 秦如眉听着远处的声音, 脸色刹那间苍白。 太子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听他们的动静,确实是在排查山坳各处有没有人。 太子居然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可方才他们坠崖时, 太子不是不在吗? …… 来不及想这么多,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藏身隐匿。 秦如眉环顾一圈,注意到不远处草丛之后,有一处足够容纳两人的石壁缝隙。她立刻将付玉宵拉过去, 先将他塞了进去,再将藤床和麻绳扔下坡。 随即, 她整理好遮挡的草丛,也矮身钻了进去,和男人一起躺着。 途中额头撞到了上方的石壁,她痛呼到了嘴边,硬生生咽下,含泪捂住额头。 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 只见草丛之外,由远及近出现了几只穿着官靴的脚。 “到底有没有人啊……” “我方才怎么听见这里有动静?” “现在没了, 是不是跑了?” “不会吧, 跑这么快?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能有意识就不错了,还能跑?神仙下凡啊。” “哎呀, 反正太子要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咱就找呗。” “这里看看。” 那些脚步声朝这里走了过来, 草丛被长剑撩开, 秦如眉心中一跳,捂住嘴巴, 极力往缝隙中藏去。 好在那些人找得耐心已经耗尽,没有弯腰仔细看石壁底下,只见草丛后空空荡荡,便扫兴地走了。 “没有,走吧。” “奇了怪了,刚刚明明听见声音在这。” “……去那里找找,前面有条河,河边有拖拽的痕迹!” 一众官兵飞快去了,脚步声远去。 秦如眉却愈发提起了心。 此刻他们走了,不代表不会回来,方才她力竭,带着付玉宵没有走很远,他们一定会在这附近重新排查。 出去是出不去了,怎么办。 秦如眉暗自焦急,转过头,见男人身旁的土墙有些不对,她愣了下,试探地伸手越过男人的身体,轻轻推了推。 土是松的。 她眼前一亮,微微探起身体,用力把土推开。 原本看似结实的土墙之后,透出了一丝光线。 这里面竟通往另一个地方。 秦如眉心中大喜,努力把遮挡的泥土挖开,带着付玉宵进了去。另一头是一个洞穴,杂草丛生,较为隐秘。应该是附近的猎户上山打猎时居住的地方,已经被废弃了,里面有燃尽的柴禾堆。 过来之后,她又回身,跪坐在地,把中间被挖开的土填上。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松了口气,强撑了一路的精神松懈下来,五脏六腑的痛苦翻涌而上,她体力不支,倒在男人身边。 沉沉呼吸片刻,秦如眉疲惫地睁开眼,看着身旁男人的脸,沉默着,目光怔然。 他还没有醒。 身上道道交错血痕。 方才这一路过来,他们两个人都狼狈不堪,但她伤得比他轻,加上有护心的药丸,此刻还能提起一口气,不至于昏过去。 秦如眉注视着男人的侧脸,眼前蒙上一层水雾,低声道:“为什么要跳下来?” 没有人回应她。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自言自语。 “就算知道你会死,也敢跳下来吗?” “好吧,奚无昼,这的确是你这种疯子会做的事情。” 她失魂落魄地说完,目光下移,落在他身上,好在他胸口没有多少伤,大部分伤痕都在他手臂和背后,不至于危及性命。 “你身上的伤够多了,再多一些,就要丑死了。”秦如眉轻声哽咽着,“你皇帝爹受的伤恐怕都没你多,以后你要是当了皇帝,会被你的妃子笑话吧。” 她说完,擦擦眼泪,爬起来,勉强走到洞穴出口,拨开遮挡的杂草向外看。 外面不知通往哪里,秦如眉回头看了一眼,见男人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一咬牙,爬了出去,回身掩上洞口的杂草,确认外面看不出这里有个洞穴,才转身离开。 头顶惊雷劈过,轰隆一声,闪电照亮半边天。头顶是一棵棵高而密的古树,树冠结成密不透风的大网。 秦如眉有些害怕。 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四处查看。 片刻,她在一处乱石堆旁看见了熟悉的缬草。 她跪坐下来,摘了一些,用那方帕子包着,细心揣进怀里,掏出帕子的同时,也将放在一起的荷包带了出来——原本放置在禾谷那边的荷包,已经还给她。 她握着那个袖珍的荷包,出了片刻的伸,轻声道:“槐米,你说他是神仙,那他一定不会死的,是不是?” 这里自然不会有人回应她。 秦如眉抿唇笑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找了一些充饥的野果。 眼前遇见一处陷阱,大抵是之前猎户捕野兽时设下的,已经荒芜许久,秦如眉小心翼翼地走过深坑,抱着怀中野果,绕到一棵树干粗壮的古树旁。 不远处,忽而有经过的脚步声响起,她一惊,立即躲到树后。 “眼看着就要下暴雨了,怎么还没找到!” “急什么啊,人家太子殿下又不着急,现在美人在怀,估计还在享福呢。” “但是我不想淋雨啊!快点快点,你去那儿找找。” 那些声音错过这里,远去了,秦如眉松了口气,正要迈步越过那个深坑,可旁边树枝横斜,竟将那个袖珍的荷包勾了过去。 荷包轻飘飘地落下,啪的一声掉进了深坑里。 秦如眉僵住,看着底下足足十几尺的深坑,和那躺在枯草尸骸中的荷包,脸色慢慢白了。 头顶再次轰隆一声,细细的雨丝砸了下来。 没时间再找其他野果了。 她忍住哽咽,做出决定,只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官兵离开的方向,走出枯树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回去。 雨来得大且急,秦如眉跑回洞穴时,身上衣裳已经被淋湿了。雷声轰鸣,雨丝变为了雨滴,噼里啪啦砸下。 她先将野果推了进去,然后拨开草丛,艰难地爬进去。 做完这些,又将杂草推上。 缚春腰 第89节 “你还敢回来。” 身后低沉的、嘶哑至极的声音响了起来,几乎听不清。 顷刻间,秦如眉宛如雷劈,她僵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回头,看向身后靠在石壁上的男人。 像是怕自己出现幻觉,她盯着脸色苍白的付玉宵,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惊散这一切。 “看够了吗?”他冷漠地盯着她,嗓音如同被砂纸磨过。 秦如眉终于确认他醒过来了,唇瓣颤抖地翕动了下,爬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伸手环绕住他的脖颈,抱住他。 “沈昼……” 她哽咽着,靠在他怀里,痛哭起来。 付玉宵没动,浑身上下的剧痛也让他难以动弹,感觉到贴近自己的柔软身体,他面无表情,忽然一口咬在她脖子上。 又是那个地方,上次咬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这一次,他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旧伤。 痛苦顷刻间传来,秦如眉却没动,只身体颤抖了下,继续柔顺地贴着他,任他施为。 付玉宵察觉到她的安静,动作也便轻了,在她脖颈的撕咬逐渐化为了轻柔的吻,流连着往上,抬手扯住她后脑的头发,吻住她的唇。 他的亲吻略显得粗暴。 绝望之境的亲吻。 像鱼相濡以沫。 秦如眉觉得疼了,条件反射把他推开。 这次和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从前他总是强横,让她毫无还手余地,但这次她只稍微一推,便轻轻松松推开了他。 付玉宵闷哼一声,额头滑下汗珠,漆黑深沉的眼眸抬起,看着她,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冷厉。 她忘了,他现在是伤患。 还是快要死掉的那种。 秦如眉浑身僵硬,唇颤抖了下,“我不是故意的,”反应过来,立即过来查看他,“你有没有事?” 付玉宵盯着她,嘶哑的嗓音泛着冷,“这么不情愿,就滚。” “我不滚!” 这回换她着急了,委屈、难受、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翻涌而上,秦如眉咬着唇,眼睛稍微一眨,泪珠居然就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 付玉宵见她这般哭了,没有再说话,只依旧如看陌生人一般盯着她。 洞穴之外,雨声噼里啪啦砸落,声响巨大。 秦如眉回过神,想起自己带了缬草回来,立刻拿出来,铺在地上,用帕子垫着,拿了块石头把缬草碾碎。 付玉宵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方帕子上,停顿片刻。 缬草他很熟悉,那方帕子也很熟悉。 她用这帕子包着缬草,更是从前就见过不止一次的画面。 原来她方才出去又回来,是给他找草药? 秦如眉将缬草碾碎了,到他身边,动手脱他衣裳。 付玉宵没说什么,神情淡淡,只是见她动作熟练,讥笑一声,“看来你脱男人衣裳很熟练,很有经验?” ……还是熟悉的语气。 秦如眉依旧泛红的眼睛抬起,狠狠瞪了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将草药敷上他背后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才微微松了口气,看着自己满是药汁的手,去洞穴口边,接了雨水清洗干净。 她很疲惫,坐回来,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抬眼看了过去。 然而眼前一幕,很是具有冲击力。 男人裸着上半身,黑发披肩,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伴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应该经常练武,身上手臂肌肉分明,线条很漂亮。 他也正盯着她。 秦如眉彻底僵住,方才扯他衣裳的时候,是把自己当作了大夫什么都不介意,所以利索。现在给他敷完了药,她又回归了她自己。 脸颊滚烫起来,她移开视线,看向洞穴之外,只见洞口那里,杂草被大雨砸得七零八落,左摇右摆。 付玉宵盯着她薄红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眼眸微眯,道:“秦如眉。” 她啊了一声,转头看他,“什么?” “过来。” 她僵住,“做什么?” “给你男人穿衣裳。” 第50章 不知是因为他话里的“穿衣裳”, 还是“你男人”几个字,秦如眉脑中空白了一瞬,磕绊了下, 好半晌,烧着脸颊挤出一句,“你才……上了药,不能穿的。” 若是现在穿了, 会将草药蹭掉。 付玉宵不说话了,沉沉盯着她。 片刻, 他不再坚持,低嗯了声,“你不让你男人穿衣裳。” …… 这、这话原本没什么意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这样奇怪! 秦如眉懵然许久,脸更烫了。 她不敢再看他, 慌不择路地撇开头,不去看他唇边血迹。听出他嗓音依旧嘶哑, 和往常清润儒雅的音色大相径庭, 她心中一疼,爬起来,将方才摘野果时一并采摘回来的树叶圈起, 去洞口外接雨水。 雨势很大,她伸手接雨水,自己的衣袖也自然打湿了, 付玉宵盯着她踮脚的身影, 一言未发。 许久,树叶中蓄起了一捧水, 她拿回来,小心翼翼的怕洒了,跪坐到他面前,看着他道:“无根水,干净的,你喝一点。” 从前她最喜欢去接雨水,煮茶酿酒,对于百姓来说,雨水和井水一样珍贵。 女子的声音轻柔,眼睛清亮认真。 付玉宵却没动,将她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微微弯出一个笑,“这是你的弥补吗?那日杀我,今日见我救你,所以你后悔了?” 秦如眉对上他讥讽的眼,怔了片刻,“不喝算了。” 她垂下眼睫,精气神像是散了,整个人如同蔫儿的花草,准备坐回另一边的石壁。其实她身上也很痛,醒来这么久,她一直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一路拉着他逃到这里,又出去寻找草药和吃食,现在她很累。 加上淋了雨,她身上衣裳还是湿的,现在有些发冷。 她也想休息了。 却不料她才转身,手腕已叫他紧紧握住。他虽然伤重入肺腑,但好在吃了护心的药,又上了药简单休息了会儿,此刻虽依旧动不了,可手上已恢复力气——他这人的生命力实在是顽强,只要稍微休整,恢复速度很快。 秦如眉手上一疼,好不容易取来的水差些洒了。可她又不敢真的用力挣脱,转头瞪向他,恼怒道:“你做什么?” 不喝水,也不说话,又不让她走,他到底要干什么? 付玉宵看着她,淡淡道:“我怕你下毒。你把这水喝了。” “……” 秦如眉怒极反笑,“好,我喝。” 她挣开他的钳制,仰起头,将树叶中的水尽数喝了,许是因为怒火,她喝得很快,末了,当着他的面,将空了的树叶用力扔到地上。 付玉宵平静看着她鼓起的两颊。 秦如眉不想搭理他,一边咽下水,一边起身离开。 却有人比她的动作还要快,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他已然拽着她的手将她扯回来。 视野中,男人俊逸的眉眼刹那间放大。 她狼狈地再次被他吻住。 他撬开她的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遭。 听见那清晰的吞咽声,明白他在做什么,秦如眉愕然地睁大眼睛,刹那间忘记了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他。 他有病吗? 好好的水送给他不喝,非要…… 秦如眉反应过来,又羞又急,想用力推开他,可想起他身上有伤,顾虑着他的伤势,她抬起的手僵在半空。 最后,终是慢慢落了下来。 她的顺从,却没有换来付玉宵动作的放轻,反而加重掠夺尽她的呼吸,秦如眉的眼睛怔怔眨了一眨,明净的瞳孔倒映出他的眉眼。 她僵硬许久,慢慢闭眼,手臂带着颤抖环绕上他的脖颈,试着回应他。 付玉宵感觉到了。 察觉到她小心翼翼、带着细微战栗的靠近,似春雁低掠平湖,翅膀轻触湖面,轻轻一点,漾开波澜无数。以她为中心,连空气都染上清甜怡人的木樨香。 下一刻,付玉宵呼吸浊重,猛地扯开她。 秦如眉见他神情不对,似是抑制着内心的狂躁,乱了。她很熟悉他的反应,回过神,脸上滚起淡淡的薄红,不自在地退开了。 她特地坐到离他比较远些的地方,靠着石壁,抱住膝盖。 唇上火辣辣的疼,她尴尬地擦了擦,转头看向洞穴之外,雨势依旧不停,将洞口杂草砸得东倒西歪。 洞穴里就他们两个人,现在谁也不说话,分外尴尬。 秦如眉有心缓解气氛,可左思右想想不出能说什么,脑中浮现出他方才汲取水源的模样,滚烫着脸,嘀咕了声,“疯子。” 他就是疯子。 什么都不按常理出牌。 说完,秦如眉悄悄抬眼看了看他,见他只闭眼调息,神情冷漠,轻轻松了口气。 野果堆在角落,还没来得及拿进来,她过去拿了几个,借着雨水洗了,又擦干净,挑了几个滚到他身边,自己也拿了两个,坐在石壁旁边啃。 缚春腰 第90节 咬了一口,秦如眉被酸得五官狠狠皱起。 打了个哆嗦,她看着手上鲜红的果子,觉得自己被骗了。怎么这么酸?看起来很甜的。 她痛苦地咽下果子,又往他那儿看了一眼。 男人依旧闭着眼,没有发觉她从地上滚过去的几颗野果。 算了。 这么酸,不逼他吃了,等雨停了再出去找找其他吃的吧。 秦如眉如此想着,放轻声音,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伸手去拿那几颗野果。 还没拿到,她的手再次被他握住。 极用力,差点把她腕骨握碎。 付玉宵睁开眼,盯着她,呼吸一次比一次粗重,“你还敢靠近我?” “……” 她咬了咬牙,闷闷道:“我拿果子。” 他是狗吗?这么敏锐,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他也能发现。 付玉宵看懂了她没说出来的话。 他当然感觉得到! 她身上的木樨味道几如钩子,只要靠近过来,就往他鼻子钻,让他本已极力平息的内心再次掀起狂澜,这个认知几乎让他发疯。 付玉宵扫了一眼眼前的果子,没说什么,用力掷开她的手。 秦如眉轻嘶一声,嗔怒地看他一眼,却不敢说话,揉着手腕,扫走果子,走到离他更远的地方坐下。 靠近洞口的地方有雨飘落进来。 她被淋得有些冷,身上原本湿掉的衣裳贴在皮肤,带来瑟瑟寒意,但洞穴里没有柴禾生不了火,现在出去找也不现实,秦如眉抿了唇,抱住自己。 听着外面的雨声,困意不知不觉便涌了上来。 这处洞穴应该是安全的吧,至少目前,太子的官兵没有找到这里,他们不用再逃。 就算祁王他们没有派兵寻找,付玉宵手下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好累啊……她想休息。 秦如眉靠在石壁上,终于放空自己,闭上眼睛。片刻,她脑袋慢慢歪倒,安安静静睡着了。 一盏茶后,付玉宵睁开眼睛。 方才调息过后,他原本紊乱的内息已经平静。 十多年日复一日的练习,他的身体很好,恢复能力很强,再加上秦如眉给他吃的护心丹,就算此刻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正常,但行动已经没有问题。 至于脏腑的伤,之后再调理,现在可以压制。 只是,当他神智清明,看向前方,映入眼帘的却是这副场景—— 女子穿着素衣,青丝流泻在纤细肩头,侧身对着他,靠着石壁睡着了。她的衣裳被雨淋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曲线。她现在似乎很冷,即便睡着,也无意识地蜷缩着身体。 单薄、无害的模样,让人不自觉在她身上停留目光。 她不喜欢明艳的颜色,衣物一向是素净的,就算有色彩的,也多是淡绯、青岚。 大多时候,她都穿未经重复染色的原始颜色。 从前她便是一身粗麻衣裳,笨拙地闯进他的视野。 那时她青涩极了,有时被他气急,还会又叫又跳,向他撒泼,完完全全的少女性子。 …… 不远处那道身影瑟缩了下,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把已经沉沉睡去的人儿抱进怀中。 他的力道不轻,不知为何,最近他总是失控,手下没个轻重,可能会把人弄疼。 果然,秦如眉睡梦中眉头紧紧皱起,不适地呢喃一声,在他的遮蔽下,推了推他,像是想推开什么妨碍她睡觉的东西。 付玉宵脸色沉下。 他对她敏锐至此,可她和他待了这么久,身体居然完全不认他? 念及此,他心中怒火渐起,手上力道加重,愈发把她锢在怀里,压制她所有挣扎。 也许是真的疲惫,秦如眉没醒,委屈地皱了皱眉,嘴唇瘪下。 睡梦中的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无法挣脱,只好放弃,转而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巧的脸往他怀里一埋,遮得严严实实,最后蹭了蹭,居然就这样再次沉沉睡去。 付玉宵脸色更难看了。 这么睡,不怕憋死? 他把她扯开一些,她却又缠上来,轻柔的呼吸喷洒在他衣襟上,惹得人心潮不定。 ……罢了,他自己过来的。 这个酷刑,他自己找的,就只能自己受着! 付玉宵闭上眼睛,抑制住心中蓬勃的念头,逼自己也调整呼吸,同她一起休息。 *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轰隆一声,秦如眉身体颤抖了下,醒了过来。 她畏惧地睁眼,面前却是男人的胸膛。 她当即愣住,瞪大眼睛,仰头看去。 ——男人已经睡了,呼吸沉稳绵长,他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很好闻。 秦如眉目光下移,落在一处。 她居然还扯着他的衣襟! 怎么回事,她好端端睡着,怎么睡他怀里去了? 秦如眉大窘,想要从他怀里出去,可身体才稍微一动,男人的臂膀却严严实实地锢着她,根本动弹不得。 而且,她愈是想要离开,那桎梏就愈紧。 终于,秦如眉咬咬唇,放弃了。 抵着他的胸口,她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抬起眼睫看他,视线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眉眼,鼻子、最后是嘴唇。她用目光,无声地在心里刻画描摹他的模样,很久很久,直到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现在是谁呢,付玉宵?奚无昼? 还是……沈昼。 秦如眉出了片刻的神,朝外看去。 天色渐渐晚了,雨还没有停,但比下午时小了很多,簌簌砸在石壁顶。 透过洞口最顶端略显稀疏的杂草,她看见了外面漆黑的夜空。 现在这样,似乎就很好。 没有人会来打扰,这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这里,他们可以不去管外面的事情,她不是秦如眉,他也不是韫王殿下,那些事情离他们很远。 一辈子这样…… 秦如眉心中怔怔想着,枕着男人的手臂,重新抬眼看向他。 可下一刻,心口锐痛传来,她心道不好,脸色陡然苍白,用力攥住胸口,蜷缩起来。 她想要起身离开,用尽全力推开他。这一推居然让她挣脱出去了。 付玉宵醒了。 他看着她痛苦的模样,陡然皱眉,“秦如眉。” 秦如眉退后一些,额头尽是冷汗,压根说不出话。 “别过来。” 付玉宵脸色更沉,丝毫没理会她的话,起身走近她,“怎么回事?” 他看着她苍白脸色,了然过后,心中尽是惊痛和愤怒。 他不会看不出来她这是毒发的表现。 她中了毒?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为何丝毫不知? 之前颜舒不是给她诊过脉搏吗?说她身上只有致使她失忆的毒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只要恢复记忆,她就能安然无恙。 秦如眉汗湿衣裳,说不出话,看向他。 付玉宵对上她的眼神,心中一瞬间紧紧揪起。 滔天的愤怒席卷而上。 他将她抱进怀里,抑制着怒火道:“是谁给你下的毒,是奚承光那个畜生,是不是?” 秦如眉没有开口的力气,竭力等着心口的那阵疼痛过去。她浑身无力,也不和自己过不去,顺着他的力道靠近他怀里,贴着他,闭上眼休息。 这就是默认了。 付玉宵深深吐息,眼神顷刻间寒冷至极。 奚承光和他的仇已经不止一日,今日之前,他只想杀了他,但今日之后……他要留下他的命,让他受尽世上痛苦,再绝望死去。 “什么时候中的毒,之前我一直关着你,没人能接触到你。”之后她跟着祁王和平妲来平栾,更不可能接触到太子的人。 他也知道他一直关着她啊。 秦如眉难受之后,关注点直接偏移,忍不住无声翘了翘唇角。 付玉宵见她笑,眼神沉了,“秦如眉!” 她不敢笑了,绷住神情,小声嘀咕道:“就是我失忆之前啊……” 缚春腰 第91节 那就是她被太子掳走之后,一并被下了两种毒。 可是,他居然一点不知。 付玉宵想起什么,眯眸道:“颜舒……” “不是她的问题,”秦如眉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乖觉道,“这毒奇怪,她当时可能没有发现,毕竟除了毒发,其他时间我都没有异常。” 她若有所思,“这毒应该很难解吧,连颜舒都看不出来……”说着抿唇笑笑,“付玉宵,你也别费劲找大夫了,直接帮我报仇,除了奚承光就好了,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 付玉宵握着她手的力道顷刻间加重,“你敢?” 他一字一顿,低哑的话语里压抑着暴怒。 秦如眉瑟缩了下,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仍是不掩黯然,小声道,“我说的是实话。” 这毒是奚承光给她下的,他身边使毒的高手就一个邬宁,随便想想就知道这毒是邬宁调的,可是,现在邬宁已经死了,颜舒医术高超,又是邬宁的师妹,却也看不出这毒是什么。 世上还有人能救她吗? “不可能,”付玉宵道,“我不会让你死。” 男人的声音森冷得可怕。 秦如眉背后发凉。 因为她从他的话语中感觉到了彻骨的、足够抵达死亡的平静。那表面极致的平静之下,隐藏着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情绪。 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对此感到害怕。 秦如眉忍不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外面雨声逐渐停了,她摸了摸肚子,“我饿了。” 今天她只吃了那颗酸倒牙的果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吃。不过他好像也是这样,他也饿坏了吧。 付玉宵闻言起身,“我出去给你弄吃。” “哎,别,”秦如眉小手拉住他,“晚上山里危险,万一……” 这里曾经有猎户住过,证明这里还安全,山里夜间野兽出没,加上又有太子的官兵搜查,说不准会出事。 付玉宵看向她,明白了她的顾虑,淡淡扯开她的手,“你男人没这么没用。” 又是“你男人”。 秦如眉的身体僵住了,滚烫着脸,不好意思再说话,松开了手。 付玉宵的身影消失在洞口。 她却没来由害怕起来。 方才有他在,她不觉得什么,可他走了,她才觉得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里是多可怕的一件事。总觉得外面会有什么进来,四面漏风,就连洞口的杂草都摇动得可怕多了。 秦如眉抱住膝盖,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就当她感觉时间已经流逝过了一整个夜晚——又也许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她警惕起来,猛地看向洞口,慢慢退后。 外面的人进来了,是付玉宵,手上提着一只扒了皮的兔子,还有一些小怀香。 付玉宵见她脸色苍白,尾音微扬,“这么害怕?” 他嘲笑她,秦如眉这回却也不和他呛声,爬起来,飞奔过去抱住他。 于是付玉宵的动作便顿住了,任由她抱着。 秦如眉是真的怕了,把脸埋进他衣裳里,声音闷闷的,“我怕你丢下我跑了。” 男人沉默了很久。 秦如眉看不见他的神情,不知他此刻所想。 但很快,他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不带情绪的,“所以,你也知道我的感受了?” 秦如眉抱着他的手一僵。 是。 她从前丢下他很多次。 虽然每次都是为了救他,但阴差阳错的,总是没机会先和他说明。那时候,他醒来发现她消失了,应该也和她现在一样吧。 不……不一样,今日她知道他会回来,但从前她离开时,他什么都不知道。 秦如眉喉头一哽,眼眶酸涩,闷闷道:“对不起。” “我不需要任何道歉,我也不接受。”付玉宵冷声道,“你记住就行。如果你以后再敢做这种事情,我怕我控制不住直接杀了你。” 她蹙眉,“那如果是你先放弃了我呢?” “不可能。” 男人错过她,提着手上清理干净的兔子走进去。 秦如眉擦擦眼睛,轻哼了声,“就算江听音以死威胁你,你也只选择我吗?” 付玉宵步伐不停,“不要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我听说她的真名不叫江听音,她叫什么?她和你有什么过往?”她锲而不舍地跟过去。 付玉宵垂眼看她,眯眸,“秦如眉,你今晚话很多。” “告诉我。”她执着地问。 迎着她睁圆了的明澈眼眸,付玉宵道:“她真名江宛,是江皇后的侄女。从前我势微时,她帮过我。” 秦如眉垂下眼,不吭声了。 付玉宵把她拎到面前,“又想什么?秦如眉,你脑子里都是什么?” 她纤长羽睫下,瞳孔动了动,“她很喜欢你呢。” 付玉宵眯眸打量她片刻,不置可否,居然不再说话了。他又转身出了洞穴,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用来生火的枯枝。 许久,当火苗从他手中窜起,付玉宵头都没抬,只淡淡道:“看够了吗?” 秦如眉被戳破,一窘,却轻哼了一声。 付玉宵拍拍手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去。 秦如眉只觉得那道高大身影逐渐靠近,沉重的压迫感也愈来愈逼近,终于,当她踉跄退到石壁上,退无可退,忍不住颤抖道:“做什么?” 付玉宵微微俯身,在她慌乱睁大眼睛证明无事发生,心跳却快得如同小鹿乱撞一般时,他微笑道:“可以烤兔子了。” “……” 秦如眉咬牙,“不要,你自己烤。” 他不是自己会烤吗?为什么要叫她。 付玉宵眼眸一眯,攥住她的腰把她往跟前一带,浓浓危险,“秦如眉,你给其他男人烤肉,却不给我烤?” ……他怎么这么记仇。 秦如眉心中还不大舒服,也敢和他无声抗衡了,蹙眉道:“不。” 攥在腰上的手一顿,往下游移,一路撩起皮肤的战栗。男人冷笑一声。 略显喑哑的声音,“你不饿了么?那我们做点别的,反正我也不饿,体力甚好。” 第51章 秦如眉终究退让了。 她垂眼, 避开视线,从他的围绕中落荒而逃。 其实上次在驿站空地的篝火宴,她烤肉烤得很生疏。她在兆州待了两年, 已经很久没有烤过肉。付容愿没有让她动手,也不舍得让她动手。 进了麟园后,付玉宵其实也没有让她碰活计,一应事情都是别人干。 她被娇养这么久, 做事情手生很多,譬如从前熟练的洗衣做饭, 都生疏了,炙烤食物也是。 其实她知道,现在这兔肉谁烤都一样,但付玉宵坚持,要吃她做的——他这个人很奇怪,似乎没什么在意的东西, 有时候却又对某件细微的小事极其执着。 譬如现在。他为了之前她给祁王他们烤肉的事情生气,所以逼着她也烤给她吃。 秦如眉坐在火堆旁, 竭力无视身后那一道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用枯枝串起兔肉, 做了个架子,放在火上烤。 明火温暖,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她注视着火光,逐渐出了神。 “在想魏百川?” 她在发呆,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 “嗯。” 待到反应过来自己掉坑里了,她无措看去, 便见男人盯着她的目光森冷含怒,似想将她生吞活剥。 秦如眉立刻补救,认真解释道:“我在想魏家说的那个麒麟印玺,这个……你和太子不是都在找吗?”不仅是他和太子,就连魏家也在极力搜寻。 付玉宵看着她为了让他信服而努力睁大的眼睛,显得纯然又干净。 他移开视线,不屑道,“我没找。” “为什么呢?” 传闻说,得到麒麟印玺,便可得一半天下呢。 付玉宵不答,却神色不明地看她一眼,“你知道在哪里?” 男人极其敏锐,投来的视线平静,却能洞明人心。 秦如眉轻声道:“如果我说我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关起来,逼我说?” 他嗤笑,“我不喜欢逼女人做事。” 话音落下,却见她微微蹙眉看着他。付玉宵动作一顿,似笑非笑,“那件事情上除外。” 秦如眉睁圆眼睛,“那就是说,你和其他女人也做过那件事情?” 她的话大胆极了,付玉宵盯着她,脸色陡沉,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 缚春腰 第92节 “……” 秦如眉不敢问了。再问下去吃亏的就是她了。 过了很久,她忽然道:“你的人会找到我们吗?要多久?” “明天。” 男人嗓音平静。 秦如眉嗯了声, “那我们明天走吗?你的伤怎么样?” 付玉宵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了她,恰好此时她也看他。 他们就这样对上了视线。 他无需说话,秦如眉已然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的伤没问题,就算有问题,他也不会因为自己耽误进程。 毕竟他不只是付玉宵,还是奚无昼,大郦的韫王殿下。 也是蛰伏暗处十四多载,身后站着很多很多人,他的身上不仅仅只有他一人的胜败,还背负着很多人的性命。 秦如眉鼻子酸涩,移开视线。 付玉宵看着她红了眼眶,心中如被大网缚住,片刻,沉声道:“不用怕,我若胜了,你自然无恙,我若败了,会有人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是动乱的天门县,也不是危机四伏的兆州。 她是他奚无昼的女人,他即便死也会保证她的安全。 秦如眉低下头,不过片刻,再次抬起头时,她已然泪流满面。 通红的眼眶却瞪向他,一字一顿道:“如果你胜了,我要当皇后。” 付玉宵看着她,没说话,微微眯眸。 有些东西,自愿赠予是一回事。 索要,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答应吗?”她追问道,“而且我永不许你充盈后宫,不许纳妃子,你肯不肯?” 付玉宵对上她的视线。 许久,他微笑起来,“这是你的要求。那我的要求,你要不要听一下?” 秦如眉不防他将问题抛回给了她,立即愣在原地。 男人很平静,视线却隐隐带着强势和逼迫。 他们此刻这样说话,不带丝毫温情,仿佛只是在谈判一件普通交易。 可是,她怕他这样看她。 逼迫地看她。 他的眼神让她心底发寒,似乎只要她点了头,让他说出了口,一切就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于是,她退缩了。 * 下过了雨,第二日天气晴好,付玉宵带着秦如眉离开洞穴。 秦如眉对这里的地势不熟悉,付玉宵却似乎熟知。 她问他,他只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从前来过。” 秦如眉便明白了,他部署这样周密,既然要来平栾,必定提前盘查过平栾附近的地势。 她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怔然问道:“那……你跟着我跳下来,也是知道底下有一条溪流,河岸泥土松软,会有生还之机?” 他说,是。 她僵在原地。 原来,他都知道,那时候她还以为他是见她坠崖,要和她一起赴死。原来……他早已有把握在手。 他这个人,不愧是一朝落魄却依旧能和太子抗衡、让祁王心甘情愿辅佐在旁的人物。如此谋划,如此心机深沉,让人敬畏,也让人害怕。 这一路,付玉宵带着她离开时,沿途还遇见了一队太子的兵卒,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付玉宵直接将对方反杀,取了尸体的弓箭,带着她继续前进。 最后,第一个和他们会合的,不是祁王的人,也不是衔青,居然是常忠将军。 秦如眉跟在付玉宵身后,走上山坡,也便第一次见这位骁勇善战了大半辈子、只存在于百姓口中的老将军。 彼时,常忠将军正率兵驻扎在山腰处。 下属飞奔传来消息,常忠将军转回身,看向他们,目光先在付玉宵身后的秦如眉停顿片刻,然后才看向付玉宵,浑厚苍老的声音,道出十数年重逢的沧桑。 “韫王殿下。” 也到这个时候,秦如眉才知道,原来常忠将军早已在这里等候付玉宵。 这样可怕。 原来,就连他昏迷不醒,命悬一线,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吗? 他谋划得这样周全,把她也算作其中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 可是,他难道就不怕她在他昏迷的时候抛弃他,转而自己逃命吗? 秦如眉过后想想,恍然大悟的同时,只觉苦涩自嘲。 因为他也拿捏住了她的心理。 他知道她一定会救他。 因为,她舍不得他死,更因为,他是因为她才坠下山崖——他知道她的性子纯然,知恩图报,见他为她付出性命,必定不会抛下他独自离开。 她会倾尽一切救他。 然后,他安然无恙醒来。 一环扣一环,最后,奚无昼和常忠将军在这座山相遇。 彼时,常忠将军站在半山腰,身旁旌旗飘扬。 他的身后,是漫山遍野的五万精兵。 ——常忠将军本没有发兵进山的理由,但太子既然先发制人派兵搜查,常忠就能借着协助太子排查贼子的理由,带一部分兵进山,最后,再悄无声息地把从各地调来的精兵汇总起来,入山中各处蛰伏,等待时机,包围平栾。 秦如眉便想,奚无昼这个人,真是厉害。 连感情都能利用到极致,试问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这般呢? * 付玉宵和她坠崖的事情,很快逐渐消弭,化为滚滚黄土中的一粒细沙。 气氛明显紧张起来。祁王从早到晚都不见人影,操练的兵也严格戒备,从早到晚训练,就连平妲不嘻嘻哈哈了,整日肃穆着脸。 秦如眉也没去打扰她,只待在屋子里,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秋日的天空发呆。 禾谷给她送饭食,她也没怎么吃。 最后,有人通知了付玉宵。 付玉宵抑着怒火来找她,问她为什么不吃饭。 秦如眉只说不饿。 但是这个理由并不能让男人怒意平息,最后,她只好垂下眼,小声地说了句:我担心你,所以吃不下饭。 男人沉默了很久,缓和了声音,道:“不管怎么样,饭都要吃,之后我每日抽时间来陪你。” 秦如眉又问:“江宛呢?” 听说,那日江听音在他们坠崖之后消失了踪影,一日后,便若无其事地回来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期间她来找过她,但态度都奇怪的温柔可亲。 秦如眉觉得很纳闷。 付玉宵听她问江宛,只淡淡道:“别多想。” 她乖乖嗯了一声,说好。 付玉宵许诺每日来看她,果然做到了。 只不过,他来的时候都很晚,几乎都到深夜她睡觉的时候。 好几次,她等他等得很困,实在等不下去便睡着了,之后,门便被打开,付玉宵会走到床边,看她很久。有时她被惊醒,想和他说几句话,他却只让她继续休息,然后便离开了。 这个情况一直维持着。 直到有一日,江听音忽然来找她。 “魏公子想见你一面,他有事和你说。” 秦如眉不想接触魏百川,闻言就要拒绝,但江听音把一封信交给了她。 那封信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称得上难看,她认得,是何落妹的。 她这才记起魏百川那日和她说过,何落妹和卢明石都在魏家。那也就是说,现在何落妹和卢明石的命都握在魏家手里。 当时魏百川告诉她,他们都安全,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只不过对象从太子,换成了他魏百川而已。 江听音走之后,秦如眉关上房门,自己一个人拆开了那封信。 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很简洁的两行字。 但信里的内容,让人绝望。 秦如眉枯坐了很久,避开平妲,交给禾谷一封回信,让她交给魏百川的人。 她和魏百川约好,第二日下午,在平栾城郊的文樾茶馆见面。 第52章 缚春腰 第93节 入了秋, 天气愈发凉了,风中甚至带了瑟瑟寒意。 平栾地势偏北,山野纵横, 秋风一吹,黄了半边天。 平栾毕竟是陪都,即便是城外也十分繁荣,道路边, 顶棚一盖板凳一放,就能做生意。宽阔的土路上, 人来人往。 付玉宵其实不让她出门,吩咐了平妲看好她,但平妲这段时间也忙,跑前跑后,总是不见人影,便疏于她这边。 秦如眉找了个时间, 带着禾谷出了驿站,前往平栾城郊的文樾茶馆。 天气冷, 禾谷知道她身体不好, 给她披了件薄薄的氅,“姑娘穿着。” 这段时间,她又瘦了一些。禾谷瞅着她, 心疼道:“平栾比兆州冷多了,等到了冬天下了雪,姑娘怎么熬啊。” 秦如眉抬头, 见平栾城外辽阔无云、清透的天, 被风中沙砾吹得微微眯眸。 “不会到冬天的。” 禾谷以为她说的是这场战不会拖延到冬天,不由笑道:“姑娘说的对, 侯爷一定能胜!等大败太子,我们就能回兆州去了。” “不对不对,回不了兆州,”禾谷想到什么,又是惊喜又是愕然,“那就要到京城去了,京城更北呢,冬天肯定更冷了。” “不过侯爷疼姑娘,肯定不会让姑娘冻着,会给姑娘住最暖和的屋子。” 若到了京城…… 皇帝住的地方,那可是皇宫啊! 禾谷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做梦一样。她以为这辈子自己进了淮世侯府做丫鬟,就已经拿到了平常百姓得不到的殊荣,没想到之后,居然还能进皇宫。 那天家富贵之地,她想都没想过! 秦如眉瞥了禾谷激动到泛红的脸,不置可否,只弯弯眼道:“你还叫他侯爷啊。” “哦,对对,”禾谷恍然,笑着拍了下嘴,“要叫韫王殿下。” 秦如眉带着禾谷去了文樾茶馆,这家茶馆地处闹市,可此刻里面却空空荡荡,已经被清场了。 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如此热闹的茶馆却只有几个人,外面守卫严密。 太明显的陷阱了。 但她也只能顺着进去。 对方有人质在手,既然要谈判,那就只能顺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茶馆内,魏百川负手在后,沉着神情来回踱步,看见秦如眉在外面,立刻道:“让秦姑娘进来。” 守卫放行,禾谷却被拦住了。 禾谷立刻着急,“我要跟着我们姑娘进去!” 守卫仿若未闻,依旧阻拦着。 魏百川温和道:“禾谷姑娘,我们不会伤害秦姑娘,请你相信我,我以魏家名号起誓。” 禾谷一愣,看了秦如眉一眼,见她没说什么,只好不情不愿退到门边守着。 秦如眉迈进茶馆,魏百川见她神色冰冷,不免心中涩然,低声道:“秦姑娘请坐。” “你们魏家,和太子站在一边了吗?”秦如眉一动不动,看向他。 魏百川动作顿了顿,“父亲的决定,我也无权干涉。” “落妹呢?” 魏百川凝她一眼,转身走向茶馆侧门,“跟我来。” 秦如眉站在原地攥了攥手心,还是跟了过去,小厮给她撩起门帘,咔嚓一声,机关开启,侧门后面,是一条幽深的甬道,魏百川带人提着灯走在前面。 她定了定神,也跟上。 甬道看似很长,走几步路却到了尽头。 上下左右皆是石壁,寒冷的潮湿浸骨,这里竟像是个打造的囚室。 秦如眉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魏百川让人解开门锁,随即,沉重的石门被几人合力推开,当石门被完全打开,血腥味扑面而来,看清里面的景象,秦如眉脚下踉跄了下,几乎站不稳。 囚室里有一个铁架子,上面绑了一个女子,披散的长发被血沾染,一绺一绺粘结在一起,囚服上有触目惊心的鞭痕。此刻她正垂着头,无声无息,仿若死去。 * 密林中的营地,兵卒巡逻,严守阵地。 营帐中,祁王和一众朝臣、将领对坐。 “七哥,雅勒王派来的兵昨日已经到了,明日我们就能动手。”祁王缓步上前,言辞铿锵。 听了这话,上首漆金衣袍的男人却没有说话,支着下颌,眼神冷漠。 祁王转而问常忠,“将军,您的意思呢?” 常忠将军徐徐颔首,“既已整装待发,什么时候都可以攻进平栾,只是这战难打,成败在此一举,什么时候打,还得看韫王殿下做决定。” 祁王点头,“有道理。” 如今昌顺帝久居平栾不出,也查探不到消息,应当是被太子变相软禁在平栾城内,只是在外人看来,皇帝是在城内体察民情。 祁王忽而问付玉宵,“七哥,你饮酒了?” 付玉宵淡淡抬眼看他。 他是喝酒了。 不知为何,昨晚去看秦如眉之后,回来便彻夜睡不着,他喝了两坛,才在天明时睡了两个时辰,早早就起来练兵。 此时,衔青看向营帐外,“江姑娘来了。” 众人朝外面看去,只见江听音提着一个食盒,掀帘正要进来,见里面这么多人,愣了下,似是不好意思,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进来了。 “阿昼,”江听音道,“我听说你早上没时间用饭,做了点吃的给你。” 云娥跟在后面,把食盒揭开,里面是一碟精致的碧玉糕。 一个年轻的将领哈哈笑道:“江姑娘真是体贴韫王殿下,咱们在军营里整日都只能吃粗糙的干粮,江姑娘贴心,还专门给韫王殿下做宫里精细的点心,真是羡煞旁人!” 说完,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 江听音脸上更红了,低声道:“阿昼,你尝尝,我做了一个早上,按着宫中御厨的方法做的,味道应该不错。” “你有心了,”付玉宵道,“只是我不饿,你带回去吧。” 祁王扫了眼四周的人,笑道:“别带回去了,大家这段时间都累了,瞧那几双眼睛都要发绿光了,七哥不吃,他们有口福了。” 江听音笑容不变,握着帕子的手却攥紧了,蔻丹深陷掌心。 “也好,大家都辛苦了,云娥,你去分掉吧。” 云娥畏缩地看了她一眼,应声,将碧玉糕端去分了。帐子中的年轻将士分食品尝,各个赞不绝口。 “阿昼,我有事情和你说。”江听音走近桌案,轻声道。 付玉宵嗯了声,“午膳时再说吧,现在我分不开身。” “是关于秦如眉的。”江听音垂睫道,“你也不想知道吗?” 付玉宵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她。 “她怎么了。” “阿昼,这里人多不方便,出去说吧。”她欲说还休地看他一眼。 付玉宵跟着她出了营帐。 江听音停顿了下,转身迎上他的视线,心中砰砰直跳,虽然她这段时间日日都能见到他,但每次看见他,她总能重新心动。 他是她见过最厉害的男人,年纪轻轻,相貌不凡,他有尊贵的地位,偏又作风强横,果断狠绝,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要厉害的人了。 她知道他属于那个位置,帝王会有很多女人,他也会,但她不介意,只要他心里最在意的,是她…… 她可以容忍他有别的女人。 但是,谁都可以。 唯独不可以是秦如眉。 江听音似犹豫很久,道,“你这几日有去见秦如眉吗?你知道她……” “听音,不要浪费时间。” 男人淡淡看着她,一双深如浓墨的眼睛不带感情,言语中,压迫感弥漫而出。 “好吧,我不说废话。”江听音吐出一口气,轻笑道,“阿昼,方才我过来的时候,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 囚室中,安静得能听见角落滴水的声音。 “落妹。”秦如眉怔怔叫道。 魏百川站在旁边,复杂地看着她。 秦如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她来到囚架面前,撩开何落妹的头发,“落妹……” 何落妹听见了她的声音,慢慢抬起头,看清是她之后,干裂的唇翕动了下,一瞬间激动起来,锁链摇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眉……双翎……”何落妹盯着她,红了眼眶,嘶哑哭道,“杀了太子,杀了太子!我爹娘都被他抓了,还有卢嫂,还有天门县所有人,都被他抓了,所有人都在他手上……” 好在魏百川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听不见这些话。 秦如眉擦掉她脸上的血痕,颤声道:“明石大哥呢?” “我不知道,他被带走了。”何落妹哽咽着,“阿眉,太子的目的是你,现在只有你能接近太子,你一定要杀了他……” 何落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阿眉,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天门县,我和方大哥上个月才订了亲,说好今年年底要成亲的。” 秦如眉闭上眼睛,似是极力压抑心中怒恨。 许久,她睁开眼,轻声道:“好。” 不远处,魏百川察觉不对,提醒道:“秦姑娘,我们可以离开了。” 秦如眉收回手,跟着魏百川离开。 重新走回幽深的甬道,魏百川和她并肩同行,四周昏暗,秦如眉踩到一处凹陷的水洼,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石壁。魏百川见势来扶她,被她避开了。 缚春腰 第94节 魏百川也没说什么,只道:“太子说,只要你去找他,他就把何姑娘和卢公子放回去。” 秦如眉一声不吭,冷笑一声。 “是真的。”魏百川低声道,“太子说一不二,只要你做到,他会放了他们。” “那天门县的村民呢?”秦如眉看向他,反问,“天门县的三千百姓呢,他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到这时,他这才看清她通红的眼眶。 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极力压抑着,才没有失去理智。 魏百川哽了一下,移开视线,“这个确实……是过了。我也没想到太子会动这么大的阵仗。” “就为了让我去找他?”秦如眉移开视线,弯眸笑了,摇头道,“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对他这么重要,值得他这样大费周章。” 魏百川看着她苍白的脸,似下一刻便会随风消失,心中升起怜惜,踌躇片刻,终究道:“可能是因为……你是韫王殿下最看重的人吧。” 机关门被打开,秦如眉重新回到茶馆,光亮扑面而来。 方才在囚室,她不过才待了一会儿,可现在浑身还是冷的,而落妹被关在囚室那么久……落妹从前开朗活泼,现在却成了这样。 秦如眉站不住,迈进茶馆时踉跄了下,跌坐在地。 魏百川大惊,把她带到桌边坐下,打开她的手查看,见上面多了道擦痕,立刻让人拿药过来,他则蹲在她身边,给她上药。 “太子人呢?”秦如眉似没有感觉,轻声道。 魏百川道:“太子在平栾城内。”说着,踯躅地看了她一眼,“秦姑娘,太子所作所为虽然过分了些,但两方对峙,总免不了流血。他只是想见你一面。” 秦如眉笑了,“因为知道我坠崖之后没死,还从他眼皮底下跑了,他不甘心?” 魏百川动作一顿,注视她片刻,在她另一只手上用指尖写了几个字,“这是进城门的暗号,只要你对城门守卫说,就会有人带你去见太子。” “何姑娘的伤是之前太子审讯的时候让人打的,之后我来了,没有再让人伤她,但太子命令在前,我也没办法找人医治她。秦姑娘……很简单的事情,不难做到,只要你去找他,何姑娘和卢公子就能被放回去。” “不过……不是我刻意为难,秦姑娘,你若想把事情告诉韫王殿下,让他救人,怕是行不通。太子在平栾内外关押的囚室很多,人犯随时都会转移,你告诉了韫王,就算韫王有通天的本领,恐怕也来不及……在太子灭口之前救下人。”魏百川道,“何姑娘应该已经不在方才那个地方了。” 秦如眉出神了很久。 终于,她眨了下眼,视线慢慢下移,落在他的脸上。 魏百川被她看得一怔,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涟漪。 任谁被这样一双美丽平静的眼睛看着,都不会无动于衷。 秦如眉忽然问道:“你们还在找麒麟印玺吗?” “是。” 她微微笑起来,点头。 “好,我知道了。” 魏百川不解道:“秦姑娘,为什么你一直不说印玺的下落?你要什么,我们魏家都可以给你。况且……印玺本就是我们魏家的。” “当年对不起我娘的,是你父亲魏惕。你父亲既犯了错,弄丢了东西,就该承担后果。我一直不说,是因为我不敢肯定印玺是不是在那个地方,不过如今我确定了。” 魏百川神色一喜,却也知道她心中有了决断,不敢追问,只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和她平视着,替她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染上的血痕。 “秦姑娘,其实我对你……” 魏百川到口边的话,骤然停住,再说不下去。 秦如眉耳边听见了撕裂的风声。 她一怔。 下一刻,视线下移,看见魏百川胸口处的箭矢,她脸上血色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抬起头,看向茶馆门外。 那里,男人逆着日光长身而立。一身漆金衣袍猎猎生风,站在秋日的晌午里,周身尽是毫不掩饰的寒冷。 他放下了长弓。 许是力道过大,那弓弦放下时,还在隐隐颤抖。 他正盯着她,神情冰冷。 在他身边,茶馆外的守卫早已被制服在地,衔青愣愣看着她,禾谷跪在旁边的地上,脸色苍白地发着抖。 秦如眉的手上都是血,她颤抖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魏百川胸口处洞穿的箭矢,喃喃道:“魏百川……” 茶馆内有人冲了过来,搀起魏百川,“公子!” 好在魏百川剧痛之下,依旧强撑着没有昏迷,苍白着脸,被护卫搀扶着站起,转头看向茶馆门外。 他额头尽是汗珠,勉强一笑,“韫王殿下……好俊的身手。” 付玉宵没有看他,只看着秦如眉,道: “过来。” 秦如眉沉默片刻,起身朝他走过去。 到了他面前一段距离,她不敢再往前,在他颀长身影的压迫下停住步伐。 付玉宵没动,只垂眼俯视着她。 “秦如眉,你似乎总能给我惊喜。” 身后,有什么坠下的声音,有人大喊,“公子!” 他们想出去求医,但茶馆的门外已经被付玉宵的人包围,根本出不去。 秦如眉心中空白一片。 她颤抖着,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阿昼……放他们出去找大夫,求你了。” 付玉宵漠然看着她眼底的眼泪,“我不是说过了吗?下次再让我看见,我见一个杀一个。” 秦如眉哽咽起来,“求你了。” 她是不喜欢魏百川,但是她不希望有人因她而死。 “阿昼……” “求你了……” 付玉宵将她的模样尽收眼底,片刻,抚上她的脸,道:“那还跑吗?” 秦如眉拼命摇头。 付玉宵扫了衔青一眼,衔青会意,让围在外面的人散开。 魏百川被人带离。 秦如眉见那几道身影远去,呼吸颤颤,脸上泪痕未干。 付玉宵见她盯着那个方向久久未移视线,心中才平息的怒火再次翻涌而上。手下用力扣住她的脸,迫她抬起头,泛着水光的眼看着他。 “好看吗?记住了,他本来可以安然无恙的,是因为你才如此。下一次若再让我看见别人,我兴许……连你一起动手。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秦如眉仰头看着他,唇瓣翕动了下,哽咽着,“带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轻柔,付玉宵动作微顿,似乎没料到她会服软,露出这样乖巧的一面。 他便也抬手,大掌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这里虽是闹市,但大家都是平栾百姓,见惯了风浪,也不敢停留,文樾茶馆外出现这样的事情,居然也没有人驻足停留,一切如常。 见他们离开,衔青把跪着的禾谷拉了起来。 禾谷早已吓傻了,一直哭着擦眼泪,衔青看她一眼,道:“跟上秦姑娘吧。” 禾谷带着哭腔,畏惧道:“如果有下一次,侯爷真的会对姑娘动手吗?”可是侯爷明明那么喜欢姑娘…… 衔青只道:“我不知道。” 他也判断不出来。但他猜测,像侯爷这样,即便自己死了,也要为秦姑娘谋好后路的人……这样的人,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开秦姑娘。 无论是活,是死,他都和她在一起。 禾谷擦擦眼泪,飞奔着跟了过去。 衔青站在原地,看向另一边安静伫立的月白身影。 江听音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衔青心中复杂,低声问道:“江姑娘,你何苦呢?” 江听音听见这句话,眼中浮现一抹茫然,稍纵即逝,很快便被冷厉替代。 她确实是做了丑角。 本以为……付玉宵过来,会直接对她动手的,没想到只伤了魏百川。 但没关系,她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达到了! 江听音抹掉眼泪,“我做事,不需要任何人评判。” 衔青沉默地看着她。 “反倒是你们,就不该想想为什么秦如眉会来这里见魏百川吗?他是太子那边的人!她有异心,你该怀疑的是她,不是我。”江听音冷声道。 衔青摇头,“秦姑娘不是这种人。” 江听音却被他的笃定刺激到了,恨恨看着他,“为什么你们都偏向她?阿昼是,铭川是,现在就连你也帮她说话?” 衔青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江姑娘,您身份尊贵,已经拥有很多了。” 言下之意,是希望她手下留情,放大家一马。 江听音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看他一眼,退后一步,转过身飞快跑了。 衔青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立刻皱眉,对旁边的护卫道:“跟上江姑娘,看好她。” 护卫领命去了。 做完这一切,衔青才转头看向茶馆里。 桌旁地上,有一滩血迹。 衔青派人过去清理现场。 恰此时,街旁经过几个结伴的垂髫孩子,有男孩儿有女孩儿,都拿着甩糖,边吃边跑,嘻嘻哈哈地扮家家。 缚春腰 第95节 “我要当皇帝!” “六顺儿,我才是皇帝,你算什么东西。” “我当皇帝,阿妹,你当我的妃子。” “我不要,好多人都是你的妃子,我才不当呢。” “为什么啊?” “不当,不当,反正不当,你给我买糖吃,我也不当。” 衔青沉默着,目送那几个稚嫩的身影远去。 * 夜色降临,付玉宵将秦如眉带回了驿站。 平妲这几天忙碌,下午一觉睡到傍晚,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撞见走上楼梯的他们。 “付玉宵,阿眉嫂子?”平妲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付玉宵不是很忙吗?听说他要练兵布防,晚上都难睡两个时辰,现在怎么在这里? 然而,见气氛不对,平妲又把话咽了回去。 “阿眉,你是不是哭过了?”平妲愣愣道。 秦如眉一怔,低下头,匆匆摇头,还没来得及和平妲说话,就已被男人扯着,踉跄地进了卧房。 门砰的关上,平妲看傻了眼,隔着门叫道:“付玉宵,你不许欺负阿眉!对了,一会儿下来吃饭啊。” 什么声音都没有。 平妲肚子饿,嘀咕一声,转身下楼梯,先找吃的去了。 屋内,秦如眉站到窗前,好不容易站稳,本以为付玉宵有话和她说,下一刻,付玉宵盯了她一眼,却直接转身离开了。 他走得干脆,这回换秦如眉慌了,跑过去扯住他的衣袖,“别关着我。” 付玉宵嗤笑看她,“你觉得你有资格提这个要求吗?” ——他才把她从别的人那边捉回来。 秦如眉嘴巴一瘪,眼泪霎时间盈满了眼眶。她不想被关着,她最怕被关着! 两年前,数九隆冬的日子,她一个人被关在黑暗的囚室里。 外面是烟花,是成千上万人的热闹,她却只有自己,没人来看她,她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 她以为自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待着,但是实际上没有。 被关在麟园的时候,如果没有禾谷陪着她,她恐怕就要疯了。 她想要自由,她不想再被关起来了。 付玉宵对上她盈满眼泪、畏惧至极的瞳眸,依旧漠然。 “我不会再去见魏百川了,”秦如眉哽咽道,“他已经这个样子了,我不会再去见他。” 付玉宵没说话。 但秦如眉知道他这个样子就是被说动了。 她熟知他的性情,她知道他应该还是喜欢她的,每次她这么说,他都会松口。 许是捕捉到她的一丝侥幸,付玉宵冷笑一声,拂开她的手,就要离开。 秦如眉一怔,心中大乱,怕他真一走就不回来了,索性豁出去了。 她飞快扑进他怀里,踮起脚,圈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爬到他身上,察觉他的抗拒,她反而更贴向他。手臂圈着他的脖颈往上,两只脚也绕过他的腰。 真就严严实实,挂在了他的身上。 付玉宵步伐顿住,眉眼沉下。 “下去。” “不下去!”秦如眉把脸埋进他衣裳里,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声音闷闷的。 头顶,男人沉冷的声音传来,“你要我把你扔下去?” 秦如眉一呆,抬起头看他。 付玉宵正垂眼看着她,眉眼沉沉压着,虽然冷漠,但她能感觉出方才他身上的煞气淡了很多。 他还是吃她这一套的。 秦如眉眼睫半垂,蹙眉,手上圈着他更紧了。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只低声道:“你抱着我,我要掉下去了。” 声音轻轻柔柔,像羽毛一样撩动人的心弦。 付玉宵抬手,按着她的后腰,手却又紧握,似要将她扯下去,又似按住了她。 “秦如眉,你什么意思?”他眼神冷冽,尾音却上扬。 秦如眉犹豫片刻,轻声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的眼睫半垂着,依稀能看见小鹿一样灵动的瞳孔,再往下是小巧的鼻子,水润的唇。 付玉宵沉默了片刻,冷笑,“你就只会用这种手段?” “有用不就行了么。”况且她又威胁不到他,若是有别的办法,她何必这样…… 秦如眉垂着眼,嘀咕一声。 须臾,她抬眼看他,目光似带着纯然,又像鼓起勇气,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见他一动不动,她有些失落,但还是鼓起勇气凑近了他,生涩地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察觉到男人身体一僵,似乎有些变化。 秦如眉心中欢喜,脑袋埋到他肩膀处,轻声道:“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不能。”他回答得干脆。 她蹙眉,声音低了,“就一个晚上……” 付玉宵掰过她的脸,冷笑道:“你知道我有多少事情要做?” 多少人还等着他商议事情,很多抉择需要他亲自到场。离开营地把她抓回来,已经浪费他很多时间了。 秦如眉哑口无言,抿了抿唇,眼眶逐渐红了,眼中蓄起眼泪。 付玉宵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中无名火更盛,“秦如眉。”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生气的原因是什么了。 到底是因她的无理取闹,还是因他奚无昼居然因为她简简单单的挽留,就生了动摇的念头,他分不清。 “你留下来吧,”秦如眉哽咽道,“我知道你们马上就要开战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猫儿,又像密不透风的藤蔓,将他缠绕住。 ——是了,他说过,这场战胜负难料,他若胜了,日后坦途通天,他若败了,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改变。 所以,她是怕了,怕她再也见不到他,所以才鼓起勇气留他下来? 当这个认知浮现在脑海中,察觉到自己近乎粗鲁地把她扔进床榻间,付玉宵就知道,自己今晚,是走不了了。 就算她赶他,他也不走了。 第53章 月明星稀, 寒风刮得悠远,秋蝉有气无力地叫着,瞬间被平原上辽阔的风盖过。 秦如眉披了衣裳, 赤足跨过床上的男人,走到地上。 却因腿没力气,差些跪跌在地。 她转回头,注视着付玉宵片刻, 咬着唇,勉强撑起身体。 走到窗边, 推开窗子,寒冷的夜风刮进来,吹散了一屋靡乱气息。 她用了迷药。 但不是直接下在他的身上,而是她自己提前吃了,这药和普通的药不一样,吃下去的人不会有事, 他和她做了那事情,药效便到了他身上。 这药她是第一次用, 原本怕没有效果, 但好在,后半夜他放开她之后,迷药生效了。 上一次他没有昏迷, 兴许是空气中的药挥发,药效便消退了很多,加上他身体好, 一般的药对他来说没什么反应。 所以这一次, 她为保效果,直接把自己当作了药体。 反正, 她中的毒也够多了,不差这一点。 手还有些抖,秦如眉坐在铜镜前,安安静静地挽起头发,借着月光描眉、画胭脂,遮掩自己苍白的脸色。 直到她脸上再看不出一丝苍白,站起身,走到衣橱边拿衣裳。 她来平栾带的衣裳不多,左右不过就那么几件。 她不喜欢花里胡哨的衣裳,越简单越好,他从前给她置办的衣裙,她没带。 甚至没穿过几次——她不大舍得穿。 总觉得穿多了,衣裙就破了。 虽然她现在没怎么干活,也不需要她做事,衣裳不会随随便便被勾破。但这些已经潜移默化变成了习惯。 她还是喜欢穿得自在些。 动作间,那条绯红色的帕子掉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秦如眉一怔,把帕子捡起来,在手中展开。 这条帕子已经很破了。 扔在路边,可能都没人要。 她看了片刻,脑中忽然飞掠过很多画面。 有愤怒,有痛恨,有缱绻…… 秦如眉怔怔看着,眼眶微红,猛地将帕子紧握在掌心。 缚春腰 第96节 随即,她踉跄着起来,走到桌边,拿了根蜡烛点着。 可真当那火在眼前跃动而起,她拿着帕子的动作却无法再进一步。帕子最底下一角在火苗上飞舞,火光微微摇晃。 没多久,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把蜡烛吹熄了。 她眼底映出的光亮灭了,心中却仿若轻了一块地方。 换完了衣裳,她不再看桌上的帕子,准备离开。 可轻轻拉开屋门的时候,她还是停住脚步,犹豫了很久很久,终是回头朝床上的男人看去。 她走回去,慢慢蹲下,跪坐在床边。 沉默地看着他。 秋夜的月光穿进窗子,照在男人的脸上。 不知何时,秦如眉眼底漫起抑制不住的悲伤,哽咽了下。 她犹豫了很久,慢慢探身过去,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退后些,她不再停留,飞快起身离开屋子,带上了门。 夜里驿站只有巡逻的兵卒,一切都静悄悄的。 这队兵卒认得她,但年纪都尚轻,听她说要过去营地找付玉宵,心中疑惑了下——韫王殿下不是没走吗?他们没看见韫王殿下回营地去了啊。 但兵卒也不敢违抗,放她出去了。 秦如眉顺利地走出驿站城墙的大门。 她不敢停下来,毕竟他是奚无昼,她不敢肯定他会不会提早醒来,又派人把她抓回去。 她在夜色中,尽快朝平栾而去。 途中因为走不动,摔了一跤。好在,没多久便看见了平栾高高的城墙。 到了。 秦如眉先四处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在右侧的一片胡杨林。 她数了几棵,过去其中一棵矮小的胡杨树旁,跪在地上开始挖。 黄沙被挖开,她挖了一会儿,直到地上一个坑,底下埋着的东西露了一角出来。 她怔怔地看了许久,把那东西拿出来,用布巾包好,走向平栾城墙。 土路上很安静,夜深,商贩都回家去了,摊子也都是空的,没有人,她一人独行的身影格外瞩目。城墙上的守卫眼尖,隔着一段距离看见了她,立刻派底下的士兵过来查看。 秦如眉说了句暗号,然后直言,“我要见奚承光。” 那士兵一震,看她容貌不凡,当即跑了回去。 四野浓重的夜色里,吊桥被放了下来,两大扇沉重的城门,被士兵合力拉开。 秦如眉走进平栾城。 有人带她去见太子。 彼时,太子正和侍妾待在寝殿里贴耳温存,冷不防敲门声传来,太子脸色冷下,怒不可遏道:“滚。” 樊是武结结巴巴道:“殿下,殿下,有人找你……” 太子眼都没抬,“不见,赶出去。”大半夜的,谁这么没眼力见的来打扰他。 樊是武急得出汗,磕绊道:“是、是是秦姑娘……” 太子动作停住,“谁?你再说一遍?” “秦如眉姑娘……” 那侍妾才要依偎进太子怀中,娇滴滴地要问来人是谁,太子已经把她甩了开去。 那侍妾跌到地毯上,畏惧之下,只来得及用被子裹住自己,娇容含泪,“殿下,妾身做错了什么?” “下去,今晚不用你伺候了。” 太子披衣而起,扔下一句,走了出去。 * 平栾是陪都,建筑仿造京城皇宫。 有供皇帝和后妃休息的地方,也有太子的东宫,两边分隔开,互不干扰。 秦如眉进了东宫待客的大殿。 夜里有宫女驻守,但殿内空旷,只掌着两盏宫灯,幽幽的萤火亮着,将人影拉扯得很长。 她坐在椅子里,感觉四周凉意侵袭,闭上眼睛。 没多久,大殿外面亮了起来,脚步声靠近这里,很快,那光亮的动静便出现在门口。 太子看见她,眉梢一挑,走了进来,“阿眉。” 秦如眉站了起来,看向他。 太子走近她,先是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才笑道:“怎么突然来找我了?还挑这种时候,我会误会的。” 他话中有明晃晃的揶揄,秦如眉听得反胃,只平静道:“不是你逼我来见你的吗?” 太子笑容加深,“我有吗?” “……” 秦如眉知道他明知故问,忍着愤怒,直言:“我已经来了,把落妹和明石大哥放了。” 太子笑笑,“行。我们坐着聊。” 说着,伸手来拉她。 秦如眉避开了。 太子笑容不变,却道:“阿眉,你的诚意呢?” 秦如眉看他一眼,终究是坐下了。 “我猜猜,你不会是为了替奚无昼杀我,才来的吧。”有宫女送上了茶水,太子给她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 “不是。” “哦?”太子灼灼盯着她,“那你是想通了,看明白了,想要归附我?” 秦如眉神情平淡,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如果是这样,你相信吗?” 她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但为了让他信服,她必须坦诚一些。 “不信。”太子唇边弧度果然加深,“阿眉,你早恨我至深,怎么会来归附我?不要把我当成傻子。” 太子说着,悠悠端起茶杯喝了口,“除非,你更恨奚无昼。” 没有得到回应,太子神情微停顿,抬眼看向她。 “真的吗,阿眉?” 秦如眉垂着眼睫,淡淡道:“你知道,我被他关着,但江听音日日都能见到他。” 她只简单说了一句话,但大家都是聪明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都能听懂。 ——奚无昼待江听音,比待她好。 奚无昼折磨她,她也恨着奚无昼。 太子眯眸看着她,似在揣摩她的心思。须臾,他笑起来,“茶要凉了,先喝茶。” 秦如眉看向面前飘散着热气的茶。 不管这茶里有没有毒,现在她要夺取太子的信任,就必须喝下去。 秦如眉没有犹豫,端起茶杯,喝完了。 太子的视线落在她仰起的纤细脖颈上。 她皮肤雪腻,让人目光流连,但他看见,上面有或轻或重的痕迹,分外瞩目。 吻痕。 太子眯起眼眸,“过来之前,奚无昼碰过你?” 秦如眉动作微不可察地一僵,掩饰地扯起一些衣襟,只道:“他强迫我。”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 怎么绕过他的人,顺利离开驿站,前来平栾城见他。 秦如眉迎着太子审视的目光,乱了一瞬,立刻道:“我迷晕了他。” 太子似乎愣了愣,但很快弯唇笑了起来,目光赞许。 “不愧是你,阿眉。” 秦如眉看着他,轻声问道:“明日,他就会带人打进平栾,是吗?” 太子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却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秦如眉想也不想便蹙眉道:“他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 这句话倒是半真半假,因为有了情绪,倒显得很真实。 太子一笑,给她续了杯茶,“别生气,以后跟着我,我不会冷落你。” “所以,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秦如眉垂眼问道。 “还没有吧,”太子说得自如,如同打量一件美丽的物品一般凝视着她,“阿眉,毕竟你一直想杀我呢。” “万一是奚无昼把你安排到我身边刺杀我,怎么办?”他微笑着。 秦如眉皱眉,“我想杀他,你说我是不是来刺杀你的?” 毕竟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只有他才能和奚无昼抗衡。 太子尾音上扬地哦了声,“是吗?” 秦如眉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缚春腰 第97节 太子被她眼中的冷意所摄,短暂的愣怔过后,挑眉道:“看来还是女人更狠。” 秦如眉听出他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太子笑着,好整以暇地看她,“知道吗?江听音也在这儿呢。现在她就在隔壁寝殿休息,想不想过去拜访一下?” 秦如眉僵住,“……什么?” 第54章 太子摩挲着杯身的浮雕龙纹, 微笑道:“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奚无昼……真是很让人嫉妒啊。” 秦如眉看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 江听音也来找他? 她沉默很久, 移开视线,了然地笑了笑。 太子挑眉道:“你不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秦如眉弯唇,“我不是也来找你了吗。” 她垂眼, 停顿了片刻,“你之前说的, 让我当太子妃,还算数吗?” 太子端详着她,半晌,随意地点了点头,“可以。” “那好。” 秦如眉站起来,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桌上, 推到他的面前。 “你想要的东西,在这里。” 太子的目光落在桌上那被绢布包裹着的东西上——那东西四四方方, 极似某种雕琢之物。 他神情陡然变化, 立刻看向她,“这是……” 秦如眉淡淡道:“麒麟印玺。” 太子扯开绢布,看见里面的东西, 呼吸霎时沉重了很多。 很快,他胸膛震动,低低笑起来, 越笑越大声, 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出去,在寂静的夜晚极为瘆人。 “阿眉……” 太子将她扯进怀中, “你终于懂事了!” 秦如眉只觉得全身心都在抗拒他的接触,却也不敢表露,只寒着脸警告道:“放开!在你杀了奚无昼之前,不要碰我。” 太子此刻愉悦,察觉到她的挣扎,也不恼,含笑道:“别怕,我不对你做什么,我就抱着你。”嗅到她身上的木樨香,他随意道:“这香太过寻常,之后我给你换名贵些的。” 秦如眉咬牙,不说话。 太子也没逼她,目光下移,看见她衣襟里的痕迹,他动作一顿,眼底微微暗了,“奚无昼居然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没关系,我不像他那样,会待你温柔的。” 秦如眉被他抱在怀里,感觉到他的变化,再忍不下去,用尽全力推开他,站起来退后几步。 太子对上她的眼睛,眯了眯眸。 秦如眉怕他看出不对,转移了话题,“你有把握对付奚无昼吗?” 太子移开视线,晃着茶杯随意道:“别怕。他必死无疑。” 秦如眉心中漏跳一拍,“为什么?” 太子抬眼看她,“就算奚无昼调了雅勒部的兵,那又怎样?他的兵力怎么及得上我呢,阿眉?” 秦如眉深吸了口气,“可是,我听说常忠将军也……” “常忠的女儿在我的手上啊……他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太子唇边是掌握一切的笑容,“你说他敢不敢帮奚无昼?” 秦如眉看着他,心脏逐渐坠入深渊。 太子却觉得她这种神情刺眼极了,沉了脸色,站起身将她扯到面前,“你难过什么?阿眉,你这样神情,会让我觉得你还舍不得奚无昼。是这样吗?” 秦如眉勉强笑笑,道:“我只是惊讶。” 她脸色苍白,这个理由还算让人信服,加上麒麟印玺已经到手,太子不再怀疑,把她重新揽进怀里,嗅着她发上的香,低笑道,“阿眉,你会来找我,我也很惊讶。” “我身上的毒是你下的,我当然要来找你。”轻而淡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太子动作顿了顿。 秦如眉感觉到了,轻笑道:“邬宁已经死了,你也救不了我吧,奚承光。” “……” 太子僵硬了很久,猛地把她扯开一些,握着她的肩膀道:“谁说我救不了你?阿眉,你放心,只要你以后乖乖跟着我,我会穷尽一切替你寻找江湖名医,把你治好!” 秦如眉嗯了声,“太子殿下这句话,真好听。” “你不信我?”太子神情沉下,加重了手上力道,“我必定救你。” 秦如眉也懒得和他争辩,点点头,环顾过宫殿穹顶、华丽的门窗,抿出一个笑,“这儿真好看,第一次进呢,能不能拨一个殿给我住?” 太子盯着她道:“你可以和我一起住。” 秦如眉一僵,皱眉道:“之后再说。” 太子看着她俏丽面颊浮起薄晕,娇美动人,有些心猿意马,但还是放开了她,叫来樊是武,“给她安排住所,听音隔壁那间华容殿,我记得才打扫过?” 没想到秦如眉道:“我不要和她住得这么近!” 太子一愣,见她面上尽是冷怒,心中最后一些怀疑终于散尽,唇边一丝笑意,对樊是武挥挥手的,“随她。” 秦如眉跟着宫女离开,迈出门槛的那一瞬,她抬眼看向天空。 来之前还能看见的一轮明月,此刻已经藏进了云层之后。 云雾厚重,层层叠叠,遮挡了月光。 秦如眉不自觉停下脚步。那带路的宫女发觉了她的停驻,也抬头看去,“秦姑娘看什么?” 秦如眉喃喃道:“月亮……不见了。” 那宫女再次抬头观望片刻,笑笑道:“早就没月亮了,姑娘是不是记错了?这天乌云密布的,估摸着明日就要下雨了,今晚怎么会有月亮呢。” * 第二日,是个阴沉的天气。 秦如眉一夜都没睡。 她睡不着。 她夜里看着头顶盘龙纹的宫殿穹顶,出了很久的神。 这里太奢华了,和她从前居住的环境,一个天一个地。 让她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刚和沈昼在一起,心中是满满的甜蜜,以为日子会慢慢变好,生活很快苦尽甘来。 卢嫂家闲置着,差不多废弃了的那间民屋,她很喜欢,破是破了些,但可以推倒了再盖。最重要的是,那间屋子地理位置很好,门口有一棵百年大树,树冠遮天,她特别喜欢那棵树。 屋子的篱笆外,阡陌连成一片,农田离得很近。 她记得那时候,她指着屋子,眉眼汪着笑意,认真道:“以后我们把这里买下来,春天的时候呢,我们就养花,还要种上一大片小油菜,对了,这里再挖一口井,打通了,浇水可方便了!夏天的时候,等这棵树茂密了,我们可以坐在树荫底下休息,晚上还可以躺在这里看星星,你吃不吃西瓜?槐米可喜欢吃西瓜了,我们也种西瓜吧,吃不下的还能拿出去卖……秋天呢,等小油菜丰收了,树也会变得金黄金黄,会开好多花。冬天种不了东西,我们就可以休息了,你会不会木工?到时候做一张小桌子,三张小椅子,我去买红泥小火炉,我们坐在这儿围雪煮茶,视野可太好啦……” 沈昼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但他移开的侧脸,依稀能看见,他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她就知道他是开心的。 那时候她眼里含着灿烂的笑意,怀揣着憧憬,说着他们的未来。 她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 秦如眉慢慢扯过被褥,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睁开眼的时候,天亮了。 窗外阴沉沉,果然是要下雨的征兆。 她出去,听宫女们议论,今日应该不会打起来。 秦如眉穿过那些宫女,走出殿门。 太子似乎等她很久,见她出来,满意笑着拉过她,“你起来了?想吃什么,宫里的御厨都带到了平栾,天下美食都能做,应有尽有。” 秦如眉摇头说不吃,指着不远处的城墙,“我想去那上面看看。” 太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眯眸看她,“怎么想上城楼?” “平栾城的城楼,听说只有皇亲贵胄才能上去,我也想去。”秦如眉转头看向他。 她说得很平静,太子却甚是喜欢她这种模样——她在和他讨宠,平栾城楼确实只有皇帝和他去过,一般人不能去,但她提出这个要求,是表明她以他的女人自居,才对他如此说。 太子心中快慰,盯了她一眼,微笑道:“好啊,我带你去。” 太子带着她离开东宫,来到城墙背后,派人开了石梯,带着秦如眉上去。 风声猎猎,旌旗飘扬,一行人走上石阶的时候,突然下起暴雨,除了秦如眉,所有人惊慌地加快步伐。 等上了城楼,大家身上衣裳不免有些湿了,因为要上城楼是秦如眉的主意,太子属下的人不免有些异议,太子视线扫过一圈,那些人又即刻收敛起来。 秦如眉早上起来换了一身宫装,她是第一次穿,原本粗布衣裳穿惯了,太子陡然见她穿华丽的宫装,只觉得眼前一亮。 秦如眉走到草垛边,朝外眺望。 这里高处的视野极好,放眼看去,平栾城外十里地的风景尽收眼底,群山重峦,在大雨中显出别样的沉峻古朴。 只是此时城楼下忽而传来躁动。 秦如眉走到另一边往下看,居然是承玉。 徐妃也在,此刻她正拉着承玉,面对着手持刀械阻拦的禁军,面上尽是尴尬之色。 “承玉,跟母妃回去。” 承玉被徐妃拉着,却伸着另一边手,挣扎着要上城楼,半个身子都腾空了,“七嫂嫂在上面,我要找七嫂嫂……” 缚春腰 第98节 太子也看见了,听见承玉唤的“七嫂嫂”,眼神冷了不止一星半点,寒声道:“聒噪,把承玉带回去,另外,派人告诫徐妃,让她教好自己的女儿该说什么话。” 樊是武抱手应了一声,转身下去。 秦如眉却立刻拉住他,“我要见承玉!” 太子见她神色着急,更加不悦,冷着脸道:“阿眉?” 秦如眉躲避他的探究,只好示弱,解释道:“我来这里,觉得很不适应,承玉和我亲近,我想见见她。” 太子审视地看了她片刻,对樊是武道:“放人上来。” 樊是武传令下去,城楼下的禁军放行,承玉小短腿一迈,着急地跑了上去,徐妃想跟上,却被禁军拦住。 “七嫂嫂,七嫂嫂……” 小承玉抹着眼泪,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想要找秦如眉,一转过拐角,却看见太子神色阴骘地看着她。 她害怕地退后一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三、三哥哥……” 太子蹲下身,微笑仿若毒蛇,“你再叫一声七嫂嫂,三哥一生气,要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怎么办?” 小承玉害怕地红了眼眶,小嘴一瘪,哇哇大哭。 秦如眉飞快过来,“奚承光!” 太子冷冷转头看她。 秦如眉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努力若无其事,为他着想的模样,“承玉还小,你别吓她,你若听得不愉快,在旁边等一会儿?我和承玉说几句话。” 太子扫了承玉一眼,在小家伙畏惧的视线中哼笑一声,倒是走远了一些。 秦如眉蹲下,把承玉扶起来,压低声音道:“你七哥哥那边怎么样?” 承玉红彤彤的大眼睛看着她,小手绕着圈,抽噎了下道:“七哥哥……好生气。” 好生气。 小孩子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足以道明一切。 是了,付玉宵现在应是已经醒了罢,他醒了,发现她又扔下他跑了,这回恐怕是真的对她起了杀心。他应该恨极了她。 小承玉看着她怔然的神情,小声道:“七嫂嫂,你为什么要这样?” 秦如眉不答,想起什么,“你现在能不能去找你七哥哥?” 小承玉歪了歪脑袋,“你要找七哥哥吗?” 秦如眉道:“不找你七哥,你知道他身边有一个叫衔青的人吗?” “知道,”小承玉用力点头,“衔青哥哥射箭特别厉害,母妃还想让十一弟弟跟着衔青哥哥学射箭呢。” 秦如眉抿唇笑笑,轻声道:“承玉,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把你衔青哥哥叫过来,我有事和他说,但不可以让你七哥哥知道,你可以做到吗?” 小承玉点头,“可以。” 城楼上的顶檐外,大雨斜斜地打进来,小承玉哎呦一声,捂住脑袋。 远处的太子闻言看了过来,秦如眉没有露出异样,把小承玉抱了起来,带她往长廊里走,擦掉她脸上的雨水。 小承玉的视野顿时拔高了不少,毕竟年纪小,看什么都新奇,当即探头探脑,两边看起来。 忽然,小承玉看见城墙下的风雨中,站着一道身影。 青衣少年没有撑伞,站在雨里,此刻正抬头遥遥看着城楼上的他们,因为雨势很大,看不起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身旁紧攥的手。 小承玉咦了一声,小手指着底下,“那不是衔青哥哥吗?” 秦如眉愣住,往下看去,果然看见衔青孤身一人站在城楼外宽阔的空地上。太子等人也发觉了,太子微微眯了眸,看了看底下的衔青,又朝秦如眉看来,目光隐约带着怀疑。 他走过来,含笑试探她的口风,“阿眉?” 秦如眉放下小承玉,道:“我想和衔青说几句话。” “都是对家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太子盯着她。 秦如眉抑着心中波澜,淡淡笑了笑,“我昨日来找你,他们都不知道。衔青现在来,应是奚无昼的命令,我既跟了你,让我最后和他们说几句话,也算彻底断了关系……这样都不可以吗?”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太子深深看了她片刻,笑了起来,“行。” 太子温柔地牵过小承玉,“三哥带你下去,嗯?” 小承玉害怕地瑟缩了一下,黑眼睛看着太子,不敢违抗,乖乖跟着太子走了,走过拐角即将下楼梯的时候,又看了秦如眉一眼。 小家伙想不明白,瘪了瘪嘴,只好把一腔疑惑吞回肚子里。 七嫂嫂让她去找衔青哥哥来,现在衔青哥哥来了,她就不用去找了。 可是,七嫂嫂不是七哥哥的夫人吗,为什么现在在三哥哥身边呢? …… 秦如眉在城楼上等了一会儿,衔青走了上来。 他一路冒着风雨过来,全身湿透了,高高束起的马尾淌着雨水,青色劲装颜色洇深,如此狼狈,却依旧身骨挺拔,少年傲气。 隔着一段距离,衔青朝她走近过来,他看见她,先是一怔,随后看清她身上华丽的宫装,逐渐心如死灰。 “秦姑娘。” 这一句道尽失望和不解。 秦如眉犹豫片刻,开口询问,“沈昼……” 衔青沉沉看着她道:“侯爷非常生气。” 说是非常生气,也算是委婉了。 今日清晨,当所有人发现她失踪了,一惊过后,更害怕的却是侯爷。 侯爷那时一句话没说,走到窗边,捡起那方帕子时,他站在旁边,连心脏都震颤了起来。 他跟随侯爷最久,知道那方绯色莲纹帕子意味着什么。 在从前,这方帕子一直是秦姑娘贴身之物,极为珍惜,他身为侯爷的随从,自然知道,他也知道只要秦姑娘保存着这方帕子,就代表她依旧在意侯爷。 所以从前即便秦姑娘如何抵触和侯爷在一起,他也知道,只要秦姑娘留着帕子,就证明还是在意侯爷,终究会和侯爷和好的。 但是这次,她丢下了这条帕子。 那条帕子甚至只被随意丢弃在桌边,被风吹到了木凳上,一半留在凳面,一半垂下,微微飘扬着。 侯爷那时起身,站在窗边,手中紧紧攥着帕子,用力到几乎把帕子撕裂。 是他急忙出言制止,才唤回了侯爷的理智。 他说,兴许秦姑娘是有什么苦衷,还是最后问一问的好。 侯爷沉默了很久,低声一笑,说好。 然后他就来了。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希望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误会,秦姑娘只是出去走走,忘记了把帕子带上而已,说不定秦姑娘不在平栾城里。 但是当他来到平栾城下,透过瓢泼的雨幕,看见城楼上的那道身影时,他心中仅存的侥幸,顷刻间消失了大半。 他走上城楼的石阶,途中太子牵着承玉公主走下来,看见他时,微微笑了下,道:“不许伤害阿眉,只要你敢动手,我保证你无法活着走出平栾城。” 他紧咬着牙关,若无其事地走了上来。 却看见秦姑娘换了身宫里的衣裳,袅袅婷婷地站在廊庑下。 到这一刻,他不再抱有任何侥幸。 ——秦姑娘投靠了太子。 为什么? 这不可能!秦姑娘最恨的人是太子,怎么可能投靠他?这其中一定有内情! 衔青的手用力握成了拳头,看着秦如眉道:“秦姑娘,您是有苦衷的,对吗?” 秦如眉看向他身后伫立的守卫,皱了皱眉,朝他走近了些。 “我没有苦衷,”她扬声道,“你回去告诉奚无昼,我既然选择了太子,就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衔青身体一震,看着她,眼中尽是沉痛。 看见她和太子一起是一回事,可听她说出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衔青的脸色苍白不少,“为什么……” 秦如眉却匆匆朝他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在他手上写了“监听”两个字。 衔青低头看着她的笔画,明白过后,又是震然,“秦姑娘?”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秦如眉道。 衔青顺着问:“什么事情?” 秦如眉口中随便编了一句,“回去告诉奚无昼,让他收敛野心,若想保命,不要来这里送死。这天下不是他的,强求也无用。” 她说着,垂下眼睫,在他的掌心认真而缓慢地写下一句话。 衔青看懂了那句话,僵硬地抬头看她。 秦如眉回视着他,轻声道:“你记住了吗?你能做到吗?” 女子神情坦然,美丽明净的瞳眸蕴着微微的笑意,让人移不开视线。她身上总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气质,但此时,他只感到莫大的茫然。 衔青退后一步,看着她道:“不。” 秦如眉蹙眉,咬了咬牙道:“我只有这个要求,这也是我最后请你做这一件事,我再问你一次,你答不答应?” 少年看着她的眼里浮现出茫然,她很少见衔青露出这种表情。 “衔青。”秦如眉低声道。 衔青见她坚决,没有回转余地,定定地看着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扑通跪了下来。 少年脊背挺直如松,眼眶竟然微微红了。 “奴才,遵命。” 秦如眉抿唇笑起来,“我还没成这宫里的主子呢,向我行什么大礼,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衔青抬头看着她,一动不动。 缚春腰 第99节 秦如眉忽然听见旁边石阶的动静,心中一凛——好像有人上来了。 看来太子给她的时间到了。 她神情顿冷,对衔青道:“还不肯走?我不想见到你,给我滚回去。” 衔青对她行了一礼,站起身,转身离开。 太子从拐角处绕过来,俊雅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见衔青飞快离开,稀奇地多看了一眼,看回秦如眉,“阿眉,你和这小子说了什么,我记得他骨子最硬,轻易不服软,现在居然红着眼睛走?” 秦如眉移开视线,看向外面飘洒的大雨,“我把他骂了一顿。” 太子哈哈大笑,走过来,将她揽进怀里,“你还是这个脾气。” 秦如眉冷笑,“你不是喜欢我这样吗?” “我当然喜欢你这样。”太子笑笑,灼灼盯着她,“在天门县见到你时,我就被你吸引了。” 秦如眉不想和他废话,只道:“有没有问过星历太守,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什么时候能开战?” “阿眉,你很着急?” 秦如眉反问,“难道你不着急吗?” 太子扬眉一笑,转头看向雨幕,“不用担心,这雨明日就能停。明日的这个时候,就是奚无昼惨败之时。” 秦如眉闻言,依旧面无表情。 “阿眉,你现在可真是让我觉得陌生,又爱不释手,”太子看着她姣好的侧脸,眼中笑意加深,摸了摸她的脸,“我就喜欢看你和奚无昼反目成仇的模样。” “明日,我让你站在我身边,亲眼看着他惨败。” 第55章 晚上的时候, 雨停了。 宫殿外的飞檐瓦当,滴答往下落水,秦如眉站在门边看雨, 忽听得脚步声靠近。远处疾步走来两道身影,居然是江听音和云娥。 江听音来到她面前,脸上皆是怒意,看着她道:“秦如眉, 你怎么会来这里?” 秦如眉笑笑,“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就许你找太子, 不许我进平栾?” 江听音被她的话噎住,眼中喷火,“我是假意投靠,你却是真真正正背叛了阿昼!” 秦如眉歪头看她,“你既然知道我是真心投靠,就不怕我把你这话告诉太子?” 江听音没料到她反将一军, 脸色难看。 “你……” 秦如眉微笑道:“抱歉,江姑娘, 很晚了, 我要休息了。” 江听音见她进去,直接关上了门,心中怒火腾起, 蔻丹顷刻间深陷掌心。 云娥害怕地劝说道:“小姐,别生气……” “我不生气,”江听音深深吐息一口气, 露出笑容道, “明日,我要看她绝望。” * 天不亮的时候, 动乱已起。 秃鹫拍打着翅膀,飞掠而起,尖锐的叫声响彻长空。东宫中人马尽乱,各处都起了骚动,禁军将平栾内外包围起来。 但动静闹得这么大,皇帝那边却没有什么风声,秦如眉猜测,应当是被太子派人软禁起来了。 听说皇帝自从那日秋祭之后,身体急转直下,这两日一直缠绵病榻。 秦如眉被禁军关在宫殿里,也不急,坐在梳妆镜前,耐心等着。 终于,樊是武来找她,“秦姑娘,太子让您过去。” 秦如眉嗯了一声,跟他离开。 她被带往平栾城楼。 城楼之上,太子站在最前方。不知是不是因为底气甚足,他竟未着盔甲,只穿着明黄蟒袍,站在城墙边,俯视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城墙边的草垛旁,禁军严密驻守。 隔着一段距离,樊是武便停下脚步,只秦如眉一人走了过去。 “阿眉!” 当她的身影出现,底下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叫声。 秦如眉一怔,转头看下去,对上平妲的视线。她今日打扮很利落,一身软甲骑于马上,此刻抬头盯着她,神情焦急。 她的身后有很多人,何落妹和卢明石也来了。 何落妹看起来已经被放回去休整了两日,精气神好了很多,卢明石则一身布衣,愣愣看着她,道:“双翎……” ——何落妹这段时间见过她,今日算不上故友重逢。但卢明石是真真切切两年多都没见过她了,只是没想到,两年前天门县一别,今日再见,居然是这种情形。 禾谷站在何落妹旁边,看着她,泪流满面,“姑娘……” 和平妲并列的,是祁王和衔青。身后跟着闻宗、徐丰兆等人,还有杜黎和颜舒。 祁王的眉宇始终紧皱着,视线从太子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他注视着她的神情,像是看不透她。 乌泱泱的军队,一眼望不见尽头。 人群最前方,还有一道身影高踞马上。 气质森冷,一眼扫去,直撞进人的视线。 秦如眉其实最先注意到了他,但她不敢看,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压下心中的颤抖,慢慢移动目光,看向那个一身玄色盔甲的男人。 付玉宵。 哦,不对。 不是付玉宵了…… 今日回来的,是本该死去十四年却再次回来的韫王殿下,奚无昼。 心跳如鼓,秦如眉对上了奚无昼的视线。 那是一双她极其熟悉的眼睛,很好看,她熟知那双眼曾经满是冷意和嘲讽,但逐渐的,在相处之下,终于有一日,那双眼柔和了很多,看向她时,会流露出不一样的、浓烈到足够摧毁一切的情绪。 只不过,他眼里此刻尽是彻骨的森冷。 看着她,宛如看一个死人。 见太子把秦如眉揽进怀中,平妲眼中喷火,厉声叫道:“奚承光,松开你的狗爪子,放开阿眉!” 太子不怒反笑,笑声传扬而来,“平妲公主,你生什么气,阿眉是我的人,我为什么放开她?” 平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正要反驳,视线一掠,落在秦如眉身上,见她神情平静无波,竟似没有半点抗拒的模样。 平妲震然间,喃喃道:“阿眉怎么没反应,怎么会这样……不,阿眉肯定是被控制了!” “衔青,你快拉弓射杀太子,阿眉在他手上,我们要救阿眉。” 旁边的衔青压抑着,闭上眼睛。片刻,他复睁眼,眼底是一片坚决,握着手上长弓,调转马头,从队伍前列离开,退到了后方。 平妲愣愣看着衔青离开,急得叫道:“衔青!” 祁王皱眉道:“平妲,不要意气用事。”射杀太子太过冒险,先不说能不能命中,只要这一箭射出,两军即刻开战,再无余地。 平妲只好咬牙。 城楼上,太子靠近她耳边,微笑低语:“阿眉,你没什么想说的吗?这可能是你和他最后的几句话了,嗯?” 秦如眉垂眼看下去,没说什么。 许久,她道:“你可以把江听音带出来了。” 太子微微一笑,朝远处的樊是武挥了挥手。 江听音被捆着带了出来,押在城墙边缘,眼中盈满泪水,却被布塞住了嘴,说不出话。她看着城楼下的奚无昼,眼泪即刻滚落而出。 秦如眉对奚无昼轻声道:“我早说过,让你退兵。” “现在你的人在我手里,你若执意铁了心要攻进平栾,我马上送她下来。” 送她下来—— 从城墙上推下去,她只有死路一条。 话音落下,底下人皆变了脸色。 祁王这回看她,眼中尽是陌生和怀疑。 何落妹脸色惨白,绝望地看着她,摇头道:“双翎不是这个样子的,双翎不会这么做的……她不可能投敌的,不然她为什么要救我……” 然而,她的声音直接被淹没了,没有人听见。 奚无昼的视线从江听音脸上移开,看向她,怒极之后,反而轻轻笑起来。 “秦如眉,是我奚无昼看错了人。你从来蛇蝎至此。” 太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秦如眉,见她虽然极力抑制,脸色却依旧苍白了些,不由眯起眼眸。 “阿眉?” 秦如眉没有说话,深吸了口气,唇边扯出一个笑。 很轻的,几乎看不出来。 太子挑眉道:“阿眉,你伤心了吗?” 秦如眉却没有回答,最后看了奚无昼一眼。 这一眼延长了很久,似乎花光她所有的力气。 紧接着,她的目光慢慢移动,将底下每一个人都看了过去,最后,落在人群最后方。 那里,青衣少年一手持长弓,一手拉缰绳,遥遥看着她,因为隔得太远,她看不清少年的神情。 终于,她垂落身侧的手猛地攥起,转身投入了太子的怀抱。 太子似乎愣了下。 在城楼下一众人的怒视中,察觉到她强忍着颤抖的身体,太子唇边缓缓露出微笑,抬手抱住她,拍着她的背。 缚春腰 第100节 “阿眉,没关系,奚无昼不要你,你还有我。” “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失去的东西,之后我会慢慢补偿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嗯?” 淡而低柔的声音传来,“那槐米呢,你能让槐米复活吗?” 太子神情一顿,不明白她为何出言煞风景,沉了脸色,道: “死了的人还管她做什么?你妹妹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就算没有中毒,也活不了多久。我待你好,不就可以了吗?” “是吗?”秦如眉轻声道,“可是,你马上就要死了。” 太子唇边的笑容彻底僵住。 “什么?” 铺天盖地的危机感和恐惧席卷而来,太子神色一厉,立刻就要把她推开。 可是,晚了一步。 利箭撕裂长空。 不知是谁绝望地大喊了一声。 “阿眉不要——” 一道破空之力,震裂风声,那力量之大之深,甚至连没入身体之后,箭后长缨还在深深震颤。 黑压压的城墙之下,有一瞬间的寂静。 城墙草垛边,连云都不动,看着天底下这让人心神震撼的一幕。 右胸剧痛,从她身体劈开,几乎将她撕成两半。箭尾还在嗡鸣,秦如眉痛得浑身发抖,却笑起来,唇角滑下鲜红的血迹,濡湿她的衣裳,染红胸前那一支洞穿的箭矢。 太子脸色惨白,嘴角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看向她的眼里,尽是难以置信。 秦如眉咽下翻涌而上的血沫,在他的注视中,靠近他一些,轻笑道:“奚承光……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 “看着近在咫尺的胜利离手而去,是不是很难受?” 她等这一天很久了。 她一直在找机会亲手杀了他。 即便她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他毙命。 原本她还在犹豫,怎么样才能让他受到最大的痛苦,惨死而去。 现在,她的机会到了。 她知道他最重视权力和地位,他享受着上位者权势的尊荣,并且以此为乐,那她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给他一击。他明明可以获胜,却在离胜利最近的时候失去了性命,一定很难受吧? 太子看着她,眼底尽是暴怒。 他想对她动手,可那支箭扎进了他的左胸,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快流逝,根本没有力气抬起手。 像流沙一般,根本握不住。 城墙边,太子的人马冲了上来。 秦如眉用力推开他,太子受伤极深,被她一推,踉跄地跌倒在地,左胸血液喷薄,痛苦地嘶吼出声,在地上翻滚起来。 她看着看着,笑意愈发深了,笑着笑着,眼泪滚落下来。 槐米,你看见了吗? 姐姐给你报仇了。 以后在那边,和娘好好过,爱哭鼻子的毛病要改掉。 樊是武怒吼了一声,带着人冲了过来,“殿下!”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他们这边涌来,秦双翎向后站上城墙,看着浑身是血的太子被一群人围住。 有人来抓她,却抓了个空。 ——她在那些人震惊的注视下,轻轻倒退了一步。 意料之中,向后仰倒。 她再无倚仗,单薄的身体轻轻跌下城墙。 被风拥进怀抱。 如同落叶回归大地,无声而宁谧。 这一刹那,耳边尽是飒飒的风声,还依稀有人绝望大喊。 平妲脸色苍白如纸,嘶声尖叫一声:“阿眉不要!” 人群最后,衔青身体一晃,再支撑不住,撑着长弓跪在地上。 祁王神情刹那间震然,思绪断裂。 何落妹和卢明石神情空茫,抖着手,望着城墙上急遽跌落的身影,也慢慢跪了下来,“双翎……” 万军之前,好像有一道人影冲了过去。 似穷尽此生最快的速度。 急遽下落的身体被那跃起的人拥进怀里,然后落到地上。 纵然已经被人卸去一部分冲击,秦如眉却仍感觉胸口剧痛,一瞬间几乎晕厥,转头呕出一口血,痛得裂心。 她被人抱住,勉强睁开眼睛想看清是谁,视线却蒙上一层血红,看不清楚。 她努力辨认了很久,才看清抱住自己的人是谁。 她弯出一个轻轻的、几乎要随风消散的笑,“阿昼。” 奚无昼定定地、一眨不眨看着她。 他一双眼死寂无波,是在经历愤怒、惊痛、恨意、暴怒后根本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是荒凉吗? 他一声不吭,抱着她跪在城墙前,呼吸甚至轻了,只看着她。 秦如眉皱起眉。 她好痛啊。 这辈子……好像还没这么痛过。 可能人的一生,带着眼泪诞生,又带着眼泪离开,总要经历过痛苦,哭过一次又一次,然后才能结束生命。 她今天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应该就不会再感受一次了。 眼前有什么蔓延,整个世间都成了一片血红。她什么都看不清。努力眨了眨眼,却连他的神情都看不见。 他的沉默让她很害怕,她知道他痛恨她的背叛,可到这个时候,他仍是一句话都不想和她说吗? 她快要死了。 她这一生最怕被丢下,槐米走后,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她害怕安静、害怕无止尽的宁谧。那代表着被人抛弃,自己一个人绝望地活在世上。 他能不能和她说说话?一句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几个眨眼,也许已滴尽了数不清的更漏,奚无昼看着她,眼底终于翻涌起了滔天的波澜。 “秦如眉,你怎么敢。” 他一字一顿,呼吸似痛极,声音嘶哑。 她怎么敢做出这种荒谬至极、大胆至极的决定! 秦如眉怔怔看着他。 他看起来很痛苦,原来他也会害怕吗? 秦如眉居然为这个发现有些开心,翘了翘唇角,咽了口血沫,小声纠正他,“不对,我叫……秦双翎。” 别叫她秦如眉。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秦双翎才是她本来该有的本名。 奚无昼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底因震怒而蒙上浓烈的血丝。 他嘶哑着声音,压着暴怒道: “……你不能死!秦双翎,你若敢死,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 他喃喃着,僵住手,有一瞬的茫然。 就…… 他就,怎么样? 拿她在意的一切做威胁吗? 可他忘了,她现在已经没有在意的东西了。 这一生,她拥有的东西看似很多,能留住的东西却极少。 槐米早就没了,荷包丢了,珍爱的帕子她也亲手扔了。 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要离开他。 彻彻底底地离开他。 …… 奚无昼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粗重,那是在极度绝望后极度控制的冷静,撕裂肌骨。他咬牙,飞快封住她身上几处止血的穴道,握紧她的肩膀,每个字都携着莫大的战栗、惊慌,还有怮心的剧痛。 “秦双翎,你不能死……你若敢死,我即便下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你抓回来……” 抓回来做什么? 折磨她吗? 他是想这么说的。 缚春腰 第101节 可他看见她苍白的脸,这种狠话到了嘴边,居然再也说不出口。 他舍不得。 从前他以为她利益所图皆是自身,毫不考虑他人之苦,可到今日,当她毫不犹豫地从城墙上倒下,他忽然发现他错了。 这一切都是她的计谋,是吗? 她归附太子,就是为了亲手杀了太子。 他却误会了她。 她看起来藏了这样多的心事和真相。 她在背叛他,做出那些事情的时候,是不是内心也纠结痛苦至此? …… 他们之间太过坎坷,总有小人作祟。 可纵然有那么多的歹人阻挡前路,他也不怕,神挡杀神,他有坚定的信念,一定能灭了对方。 俗话不是说,好事多磨吗? 他们之间的磨难已经够多了,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任何磋磨。他会好好待她,即便他死,也会护她周全。 奚无昼将她抱紧,似想要用力,却怕牵扯到她的伤口,便只松松抱着她,“我带你去看大夫,太子死了,你的心事可以放下了,秦双翎,不要死……” 素来逻辑清晰到恐怖的人,竟也开始语序颠倒。 这一生到今日为止,他第一次用这样卑微的语气,哀求一个人。 不要死。 秦如眉轻轻扯了个笑,“江听音呢?”她还被绑着呢。 奚无昼立刻道:“只要你不喜欢她,一句话,我马上杀了她。” 秦双翎一愣,无奈道:“你这人……真是疯子……” 她又痛得呕出一口血,蜷缩起身体。 “别动了,我带你去找狄灵,你会没事的!秦双翎,你会没事的。” 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浑身的剧痛,让她根本说不出话。 凭着剧痛时的本能,和身体大量失血的眩晕,她开始浑身发冷,身体自发往他怀里瑟缩,贴上他的身体,想要寻找暖源。 奚无昼惊喜之余,裂心的痛苦也弥漫而出,将他彻底笼罩。 他正要抱起她,下一刻,却听见她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越来越轻。风轻轻一吹,便彻底消散。 她的手隔着衣裳,抚上他的心口,触及一瞬,却如同落叶一般缓慢跌落下来。 “阿昼,以后照顾好自己。” 她知道,他这一生过得太苦,太难。 前半辈子的坎坷和不幸,没办法抹去。 那就等后半辈子吧。 太子死了,那么唯一一个横在他面前的阻碍也就消失了。从今以后,无人能挡他的路。 他失去的一切都会重新获得,甚至,还要比从前更甚。 他会登上帝位。 他手段强横,沉稳,又不失锋芒,能横刀向奸佞,也能匡扶黎民百姓,他一定能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他要好好活下去,活成一个俊俏的皇帝老头子。 如果可以,再替她养一只猫,等一个有太阳的下午,他就躺在摇椅上,抱着猫,一边晒太阳,一边睡觉。 只不过,没有她了而已。 她太累了。 这一路走来,她经历得太多,个中滋味,太苦太苦。 她没力气了,这条路好长,好长,望不见尽头,她真的走不动了。 她做了好多次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天门县那条河,对岸,娘牵着槐米站在那儿,站在融融的天光下,美丽的面庞上是温柔的笑意,等着她回来。 她想回家了。 …… 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听见了奚无昼的声音。 他似乎在叫她的名字,一声重过一声,携着滔天的惊怒,握着她肩膀的手几乎要将她捏碎。 再然后,似乎两军交战,兵荒马乱。 而她置身其间,被人如呵护珍宝般抱了起来。 男人抱着她,穿过交战的士兵,走向人群之后。 最后,她的世界彻底失去光亮。 原来死亡并不是这样可怕,除了隐约的恐惧,她心中竟只剩下释然。 于是,她彻底放松自己沉沉睡去。 只不过,隐约好像听见天边传来一句熟悉的低喃,带着惊慌,不知是谁在说话。 “喂,你醒醒,醒醒……你不要死啊……” 第56章 “喂, 你醒醒,醒醒……你不要死啊……” 剧痛裹挟着身体。 浑沌中,耳边飘来女子微怯柔软的声音, 他皱了下眉,慢慢睁开眼睛。 天光融融,跃入眼中。 他看清了自己的情况。 此刻他正躺在溪岸上,旁边是涓涓的水流, 少女脸上皆是害怕之色,跪坐在他旁边, 紧张地看着他。 方才拼命摇动他身体的,应当就是她了。 他疼痛入心肺,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已然弯眸笑开,看着他道:“太好了, 你没死。” 说着,少女想起什么, 连忙低头, 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布包裹,仔细打开。 绢布里面是被磨碎了的草药,被细心保存着, 只不过被压得皱巴巴烂糟糟的。 见她就要把这东西往他身上抹,他眉眼一厉,哑声道:“这是什么?” 少女吓了一跳, 忙安抚道:“你你……你别害怕, 我不是要害你。你受伤了,我摘笋下山的时候, 看到你昏迷在这儿,就把我摘的草药磨碎了给你用了。” 她说到这儿,看了眼手上的布包,犹豫道:“这草药可稀罕了……平时都舍不得用的,方才我见你没多少气息,所以只试着给你用了一点。” 他的视线下移,看见她手上绯花手绢包着的草药。 又见她舍不得的神色,讥笑一声。 还以为是什么稀世宝药,原来不过是山郊野外再寻常不过的缬草,除却那一点镇痛效果,再无其他,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有什么稀罕。 真是好笑至极。 她是以为他死了,用多了药浪费,所以方才只舍得给他用一点,现在看他醒了,才拿出剩下的草药?可笑。 再次看向身旁的少女,她穿着的是简单的麻布素衣,背着竹筐,一看便知是山野的贫家女。 “滚开。”他冷哑着嗓道,“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少女微微恼了,见他强撑起身体,忙又去扶他,“你别动,再动伤口又要裂开了。” 他坐起身,沉沉喘息一声,呼吸浊重。 剧烈痛楚传来,胸口血痕斑驳,想必是伤口裂开出血了。 他咬紧牙关,眉额沁出豆大汗珠。 少女见他如此,着急道:“你别动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啊,我都跟你说了不能动……” 他伤势甚重,力道不足平日十分之一,才强撑着勉强站起身体,居然又被少女拉了下来。 再次狼狈地跌坐在地,他心中怒意终于爆发,看向少女,眼中狠厉愈发浓烈。 “信不信我……” 杀了你。 即将出口的话,蓦然停住。 少女丝毫没理会他。 她眉心紧蹙,一心替他治伤,打开布包,小心却快速地扒开了他的衣襟,将磨碎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口处。 他盯着她专注的脸,强忍着痛苦,汗珠滴落在她手上。 少女感受到手上的濡湿,愣了下,抬眼看他一眼,动作轻了些,“是、是我太重了吗,那我轻点……” 说着她便再度低下头,仔细处理他胸前的伤口。 替他上完药,她终于舒了口气,也和他一样出了一头的汗。 想到什么,少女又转头看了眼飘落在旁边地上已然空了的手绢,上面只剩下草药碎末,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药用完了。 她悄无声息抿唇,眼中不舍一掠而过。 他捕捉到她的心疼,冷笑一声,在她捡起那条手绢之前,劈手夺过手绢,动作干脆地往旁边一扬。 绣着精致莲花的绯色手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就这般轻飘飘落进了溪水中。 不过一瞬,已然被涓涓不息的溪流卷走了。 缚春腰 第102节 少女大惊失色,连忙爬起来,跑了几步去追,可她的速度哪里能比得上水流,才几个眨眼的时间,手绢已然不见了。 少女停下脚步,望着那抹绯色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踉跄一步,转身看向他,声音带上哭腔,气得发抖,“混蛋……你还我帕子!” 隔着这一小段距离,他看清她眼底粼粼的水光。 她气哭了,却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显然生气了,看她全身没有一件值钱东西的穷酸模样,那手绢应当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见他不说话,少女冲到他面前,手紧攥上他的衣襟,把他用力扯到面前,大声道:“你恩将仇报,我讨厌你!” 这动作拉扯到伤口,剧痛传来。 他冷漠地看着她红了的眼圈,讥笑一声,“你大可以杀了我。” 少女手上力道一紧,似乎真想动手,可她不知想到什么,含泪的眼睛抬起,看了他一眼,终究是松了手,只小声呢喃了句。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把你杀了。” 他心中讥嘲。 果然是要露出真面目了么? 他屏息,等待着她的出手,他身子骨好,虽然伤重,方才醒来这段时间,却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对付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绰绰有余。 可是,过了很久,原以为的攻击一直没有到来。 递到面前的,竟然是一只小巧纤细的手。 那只手却并不如世家贵女般白嫩青葱,指腹有薄薄的茧子,是经年干活留下的。 他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看见少女别扭的脸。 少女盯着他,见他一动不动,愤愤重复了一遍:“看我做什么,起来啊!” 她的眼睛本就美丽,此刻被泪水洗过,愈发显得莹亮明澈,有一种脆弱却坚韧的风姿,竟有一瞬,让他移不开视线。 “快点起来啊,你伤得很重,那一点药不够,我得带你去找大夫。”少女见他不配合,也急了,用力跺脚。 他终于怔住,缓缓皱眉。 他对她的施救丝毫不感激,反而恩将仇报,扔了她宝贝的手绢,她居然还愿意……救他? “看我干什么,你傻了不成。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是个傻子啊?”少女语气很冲,瞪着他。 原来是看他长得好看才救他。 他心中讥讽又起,盯着她递到面前的手,无声哼笑,握住她的手一个用力,站倒是站起来了,却故意踉跄一下,把身体全压到她身上。 少女哪料到这一出,大叫一声,扶着他左摇右摆,两个人一起摇来晃去,差点摔了。 好半天,终于站稳。 这一番折腾下来,少女累得额头沁出汗水,侧头看了他一眼,愤恨骂道:“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臭脾气的傻子!” 他神色依旧漠然,低哑的声音从胸膛传来,“你救不救,救就快点。” 少女咬牙,把一腔愤怒咽进肚子,艰难地搀扶着他离开河边,往来时的山路走。 方才,他虽然存了恶劣之心,故意压着她让她难受,可他确实伤得太重了,胸脯的伤口很深,他粗略判断,那剑伤若是再往右一寸,他很可能已经殒命。 那些人……还有奚承光,他统统都不会放过。 念及此,他直视前方,眼中冷冽愈浓。 此时,扶着他的少女忽然脚下一个趔趄,连带着他也一起晃了晃。好在少女尽力撑住了,没让他们二人狼狈地摔倒,脚却用力到深深插/进泥土里。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脸上,侧头看过去,便见少女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宛如锋利的刀子。 她似乎很矛盾。 既巴不得他去死,又急切地想要救他。 怎么,一边恨他弄丢了她宝贝的手绢,一边却又看他容貌甚好,对他动了非分之想? 他心中冷笑,却对上她的目光,“好看吗?满意你看到的吗?” ——这一句,是在反讽她不久前那句“你长得这么好看”。 果然如他所料,少女在他视线笼罩下,蓦然一怔,脸竟红了。 见她这般,他忽然有些难堪。 兴许是平生第一次欠了这样大的人情,还是她这样的穷酸丫头,而且……对方似乎还对他的身体“意图不轨”。 他忍着屈辱咬牙,声音绷得很紧,“你救我一命,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除了我。” 少女却像是听见什么极其荒谬好笑的事情,撇开头,大声道:“谁要你啊,我呸!” 他听了这话,本应该松口气,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涌上莫名的怒气。 这怒火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他想,兴许是因为她话语中毫不遮掩、真真切切的不屑和嫌弃。 她居然……瞧不起他? 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她不过就是个粗鄙的…… 思绪戛然中断,他身体忽然一震,极力压抑才没低吼出来,重重喘息着。 就在方才他出神之时,少女毫不留情,用手肘往他胸口用力撞了一下,像是发泄,也是想让他闭嘴——因为她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只一下,不重,却足以让他痛极。 少女瞥他一眼,也学着他的模样,冷笑道:“现在你是病人,这里只有我能救你,给我安静点,不然我就把你扔了喂野狗去!” 他身上没力气,听了这话,当即勃然大怒。 但是他也只能怒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伤极重,深入脏腑,若要活命,只能依附着她。 少女见他安静了,才重新把他的手环到自己脖子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身体,努力撑起他,往前走去。 不过才走了一段路,已然累得满头是汗,她似乎十分气恼,嘴里滔滔不绝念叨着:“无能的男人,伤这么重,还要我一个弱女子救你,真没用,在我们这儿,你这样的男人是没人要的知不知道?还有,别自作多情以为我非救你不可,要不是……” 说到这儿,话音戛然而止。 少女似乎意识到差点说漏嘴,赶紧闭嘴,神色又恼了几分。 他虽然怒不可遏,却只能倚靠在她身上。 这种无力让他极为愤怒。 看着少女莹白小巧的侧脸,他冷冷想,要是等他好了,他一定…… 一定…… 一定怎么样? 杀了她? 不行。 他立刻反驳自己的念头。就这样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喂……” 好半晌,少女绝望的声音响起,有气无力的,“你说句话啊,你不会死了吧?你要是快死了,告诉我一声,我直接把你扔这儿埋了算了,省得还要费力气带你回县里……” 他怒道:“我没死。” “那你说话啊……说话总会吧,给我讲个故事……说几句也行,不然我也要晕了……” 他一愣,听出她话里的无力,转过头,果然见少女的脸苍白得可怕。 原来方才这一路,她也是强撑着。 她身量娇小单薄,和他对比起来,简直是蚍蜉与大树,方才带着他走这么远,还背着半筐笋,她已然尽了全力,现在是靠着意志才没有倒下。 他皱眉,心中滋味复杂。 到此刻,他的愤怒,居然全部诡异地消失了,注视着她的侧脸,低声道:“实在不行,休息一会儿再走。” “不行啊,不能耽搁……”少女道,“不然……” 他捕捉到她话中有话,眯眸,“不然什么?” 听见他这句,少女陡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失言,狠狠瞪向他,“不然——你死了,我找谁拿钱去?” 原来她是图他的钱。 他一噎,盯着她,眼神顷刻间寒冷下来。 环顾四周,此刻他们已经进了县城,周围不再是荒山野岭,而是商铺屋舍,眼前的街道游人如织。 “留个地址,钱之后会有人送来,滚。”他再不留情,狠狠推开她。 少女猝不及防,直接被他推到地上,狼狈地摔倒了。 背后竹筐里的冬笋哗啦啦掉落出来,少女跌坐在地上,手蹭破了皮。她痛得低叫一声,抬起流血的手掌,颤抖着,愤怒地看向他。 这儿是县城,过路的行人很多,不少人都投来视线,看着他们这两个奇怪的人。 他对上她痛恨的目光,心中居然有些懊恼,但面上只冷冷道:“我就是这种人。救了我,你很后悔吧?劝你赶紧滚,不然我怕控制不住杀了你。” 说着,他转身,迈步就要走。 少女怒了,立即爬起来,朝他冲了过来,“你个王八羔子,对恩人恩将仇报,你娘到底有没有教过你什么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娘……” 他听了这话,正要发怒,冷不防,背后被棍棒狠狠一敲。 再也来不及反应。 黑暗,铺天盖地。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柴房。 确实很破…… 连头顶的瓦片都缺了好几块,四面漏风,寒风簌簌灌进来,四面的砖瓦墙上,有一些涂涂画画的煤炭痕迹,笔迹稚嫩,像是小孩子的作品。 缚春腰 第103节 他靠在一垛柴禾旁边,身上盖着两床满是补丁的棉被。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门后。 对上他的目光,她原本平和的脸色瞬间“唰”的沉了下来,冷着脸走到他旁边,把药碗搁到地上。 药碗和地面磕碰,重重的一声。 “把这个喝了。” “放心,没下毒!我要是想害你,早在路上把你扔了。” 他看她一眼,没多话,伸手端起碗喝药。 见他一声不吭配合,少女的神情终于柔和了些,却在他看来时,凶狠地瞪他一眼。 片刻,见他把药喝得一干二净,少女劈手夺过药碗,起身就走。 在木门被打开,又要被关上的前一刻,他叫住她。 “等等。” “干什么?”她不耐烦地回身。 他盯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愣了下,才不自在道:“秦双翎。” 说完,转身飞快走了。 秦双翎?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不多时,唇角浮起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冷不防,下一刻,木门居然又被推开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秦双翎的脑袋从门后探出半个,一双明亮的眼睛凶神恶煞的,“喂,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我不想告诉你。” 秦双翎不可置信道:“不行啊,这不公平,我都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不能……” 他将她愤怒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勾。 “沈昼。” “沈,昼……”秦双翎重复了一句他的名字,眨了眨眼,看他一眼,这才轻哼一声,甩上门走了。 这两日,除了她来送过两次饭三次药,没有人出现。 他靠在柴禾边,沉息养伤。 他听力极好,有时候,会听到房屋外面中年女人的谩骂声,还有小女孩追出来的脚步声,虚弱的,还跌倒了两次。秦双翎好像也在,但她是被骂的那一个。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 他不禁开始猜测,她到底是什么人。 如今已是秋末,天气寒冷。 这天夜里,气温骤降,被褥很薄,丝毫不能御寒,不过好在他内力深厚,能运气抵抗寒冷。 这几日他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再过两日,他就能离开。 正当他闭目调息时,柴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打开了。 门外天幕的夜色,浓得像要化进来。 他睁眼,看见秦双翎走了进来。 深秋的夜,她却穿得很单薄,小脸冻得白生生,身子骨纤细。这几日,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她心情似乎很低落,也没看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膝盖。 他也一声不吭,只盯着她。 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瞪向他,低吼道:“喂,沈昼,你到底有没有男人气概,看我这么冷,你就不能把被子分我一床?” ……原来坐他旁边,是向他要被子。 他身上有两床被子,目光一扫,抬手扔了一床给她。 秦双翎也不客气,抱着被子起身,走到离他较远的地方就地躺下,还特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审视着她的背影,淡淡道:“被骂了?还是被你娘赶出来,没地方睡?” 她猛地翻身坐起,怒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昏暗的夜色中,少女一头流水般的青丝流泻肩头,显出一番别样的美丽与风姿,明明仅着粗布麻衣,容色却毫不逊色那些华服加身、头戴珠翠的女子。 很漂亮。 他没有被她的容色所摄,只平静地回视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什么。 秦双翎身子一颤,忽然避开他的视线,一声不吭,躲避般的再次躺下,背对着他。 好半天,她闷闷的声音传来,“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窒息般的安静。 他也不在意,移开视线,道:“再过两日,我就走。” 那躺着的身影才微微一动,他已然胸膛震动,再次笑出声,“你又要坐起来?一直起来躺下,起来躺下,不冷?” 秦双翎恼羞成怒,爬起来瞪他,“笑什么笑,我很好笑吗?” 他不说话,唇边笑意却丝毫没有淡去,就这般凝视着她。 这个男人显然有贵重的身份,秦双翎不会看不出来,他一举一动间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那种属于上位者的睥睨与压迫性,非常明显。 他和她不是一路人。 他们的命运也永远不会相同。 他们这些上位者,怎么会和平民百姓感同身受呢。 秦双翎看着他,眼中竟浮起淡淡的悲怮。 他见她如此,挑眉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她一呆,回过神,忍不住骂道:“我呸!我舍不得一头猪都不会舍不得你。” 他轻嗤一声,看着她被冻得煞白的小脸,撩开被子一角。 “冷就坐过来。” 秦双翎见他如此,怔了怔,立即抱着被子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 他讥讽道:“装什么贞洁烈妇,你若是在意名节,为何要来柴房?”她明知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 秦双翎被他的话刺中,垂下眼,咬唇。 她并非不在意名节。 到这里来……兴许是晚上太冷,她无处容身,只想寻找一方能够稍微避一避风的地方睡觉,又兴许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个男人根本看不上她,不会对她怎么样,才来了柴房。 他眼中的不屑与鄙夷,她看得很清楚。 他确实看不上她。 秦如眉心中松了口气,这才起身走过去,在距离他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慢慢坐下。 男人果然是火炉,这人身边真的暖和很多。 她正暗中松懈下来,冷不防旁边男人大臂一展,居然直接把她捞了过去,圈在他怀里。 她被他圈在胸前,娇小的身体在他高大的身躯前竟无半点挣扎之力,大惊失色,立刻化身成了炸毛的刺猬,就要打他。 “王八蛋你耍流氓啊,松手……” “闭嘴!”他冷冷皱眉,不耐烦道,“再吵就把你扔出去,是受冻还是休息,自己选。” 她闻言一愣,低头,看了一眼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他是见她冷得厉害,所以抱着她,给她取暖? 他是为她好。 背后结实健硕的胸膛,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火炉似的,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她咬咬牙,终究不想折腾自己,不再动了。 算了,萍水相逢罢了,反正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何况他也看不上她。 她就当靠着一只会发热的猪睡觉。 秦双翎闭上眼睛,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紧张,虽然靠在他身上,但一直努力不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压在他的身上。 男人的怀抱果然暖和。 这么多年,每每到了深秋,她便没睡过一次好觉,总是半夜被冻醒。没想到,这一刻,却在这个陌生男人的身边感到了暖意。 她太累了。 白天一直干活,却又吃不饱饭,一身力气耗尽,累得连指头都不想抬,终于,在温暖包围下,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就这样睡着了。 察觉到什么,男人睁开眼睛,低头看去。 只见怀里那个原本极力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的脑袋,靠上了他的肩膀,在他的注视中,轻轻歪在了一旁。 怀里的身体纤细而单薄,胸脯轻轻起伏着,呼吸声绵长馨香,几不可闻。若不是知道她是睡着了,他还要以为她死了。 怎么会这样安静。 怀里的人很瘦,他一只手臂就能把她抱个满怀。 就是这么一个单薄的姑娘,那日硬是强撑着拉扯着重伤的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回到家? 想到这里,他心中似被什么轻轻触动了一下。 那时,他虽然痛得神智模糊,但依旧能判断出,他醒来的那条河滩,离县城很远。 至少好几里地。 她却坚持把他带了回来。 缚春腰 第104节 沈昼沉默了很久,目光下移,凝视在少女安静的睡颜上,久久未移。 * 秦双翎这一觉睡得很安稳,一直睡到东边天色微亮。 她是被鸡鸣声叫醒的。 听见那嘹亮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就想“下床”。 可她完全忘记自己昨晚睡在哪儿了。 结局就是起势太猛,额头重重磕到旁边的柴禾。 嘶,好痛……秦双翎吃痛地小叫一声,无声哀嚎着,捂住头。 想起什么,她却又是一惊。 ——她的背后,还有一道呼吸,沉稳绵长,显然是男人的。 秦双翎的心脏忽然漏跳一拍,立刻转头看去。 男人还在睡。 即便闭着眼睛,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睥睨之色也丝毫未减,俊逸非凡,天人之姿。 她又低头,看见他环在她腰间的手,依旧很紧。 秦双翎无声暗骂了一声,却又不敢真用力掰他,怕把他弄醒过来。 她放轻了动作,把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脱离他的怀抱,站起身准备走。 到了门边,却又停住脚步。 犹豫片刻,她折回身,走回他身边蹲下。 秦双翎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两圈,伸手试探了一下,确定他睡得很沉,遂大着胆子,伸手捏住他的脸,在他脸上扯出一个极为滑稽的鬼脸。 末了,看着他的样子,她无声咧嘴笑起来,暗戳戳道: “嘿嘿……臭王八,你也有这一天!” 男人忽然微微动了动。 秦双翎吓得差点叫出声,一屁股向后跌坐到地上,惊恐地看着他,一动不敢动。 好在男人动了一下之后,便再没动静。 没醒。 还好还好。 她轻舒了口气,赶紧爬起来溜走。 木门被打开,少女做贼心虚的身影飞快消失在门外。 当门被关上的一刻,原本沉睡的男人,便缓缓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被关上的木门。 脸上柔软微暖的触感,带着木樨香,依旧萦绕在他的心间,挥散不去。 他眼神微深。 一个时辰过后,秦双翎若无其事地推门进来,来给他送早饭。 一碗粳米粥加两个馒头,还有两碟咸菜。 能看得出来,她家里条件不好,不过他对食物要求不高,能果腹就可以。 倒是她见他对这些粗粝的吃食毫无异议,有些惊讶。 那时候他看她惊讶,却没说什么。 不过今日,秦双翎的反应明显和前几日不同了,在他吃饭的时候,她一直绷着身体坐在旁边,若无其事地盯着对面墙上的涂鸦。 他没有抬眼,淡淡道:“脚趾再用力一些,鞋就要破了。” 她大窘,把布鞋往裙子底下藏了藏,红着脸道:“你吃你的饭,管我做什么!” 他没说什么,咬了一口馒头,却又抬眼定定地看住她。 她脸色明显越来越红。 他平静地盯着她,咀嚼了一会儿,咽下馒头,道:“你脸红什么。” 她一愣,“我我……我这是被你气的,你吃好没有,我要走了!” 说着就倾身过来,想要收拾碗筷。 他却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把面前的粥碗拿起,她登时扑了个空,以狼狈的姿势扑在他面前。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秦双翎直接傻了眼,抬头看他,“你做什么?碗给我啊。”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看清她纤长的、根根分明的睫毛。她的眼睛很干净,纯然明澈如同稚子,可他知道,这双眼睛,有时也会流露出像刺猬一样的凶狠。 他迎着她的瞪视,淡淡道:“我还没吃完。” 她无语,翻了个白眼,坐回去,“那你快点吃,我赶时间呢。” 他不置可否,把粥喝完。 却又发觉她盯着他咽动的某个地方,不由掀起眼皮,再次看向她。 她好像在看他的—— 他微皱眉,循着她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见他如此,秦双翎发现自己的窥探被他当场抓住,当即脸颊大红,猛地移开视线,转过身去。 没多久,刻意压得凶狠的声音传来,“沈昼,你吃好了没!” 他禁不住笑开,“凶什么。” 听见他这么说,知道他是吃完了,少女立即转身回来,收拾碗筷,也不看他一眼,收拾完起身就走。 到了门边,却又步伐一顿,她扔下一句,“今天你可以出来了,不用再待在柴房里。”说完便飞快出去了。 他挑眉。 之前几日她都不让他出去,把他关在这里。他倒是没有异议,毕竟这里虽然条件简陋,但好在无人过来打扰,适合他养伤。 今日却同意让他出去了么。 为什么?因为他昨晚替她取暖,所以她不再那么恨他?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 这几日,衔青其实已经带人找了过来,希望他回去养伤,但他拒绝了。 留下的原因,一是觉得这个村庄处处透着奇怪,想要一探究竟。 第二……便是秦双翎。 遇见她的那一日,他怎可能感觉不到,她既急切想要救他,又矛盾的想将他弃之不顾。 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沈昼起身,走到门边。门上的锁已经落了,今日她没有再锁门。 打开门,明亮的景象跃入眼中。 远处村舍房屋排列,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围起篱笆,养鸡鸭一类的家禽。虽然环境差了些,但一瞬间给他一种桃花源般的纯然感觉。 听她说,这里叫天门县。 他养伤所在的柴房是这户人家最角落的一间房屋,本以为秦双翎是故意让他待在条件简陋的地方,没想到不是。其他屋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茅草盖的顶,砖泥砌的墙,窗户外面,挂两条干巴巴的腊肉。 紧接着,看见远处一幕,他陡然皱起眉宇。 女子弯着腰,正在水井边打水,旁边地上摆着一盆脏衣服。 她很单薄,做这些力气活很吃力,提一桶沉重的水,用力到手有些发抖。但她一声不吭,只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停下来歇一歇,喘口气。 他再看不下去,大步过去,夺过她手上沉甸甸的水桶。 “你家里没男人吗,让你做这种粗活?” 秦双翎丝毫没料到他出来,愣了下,“你出来了啊,我以为……” “回答我的问题,”他冷冷打断她,“你家就剩你一个干活的?” 可他之前分明听见有年轻男人的声音,和他差不多年纪。 秦双翎摇摇头,正要说话。 背后的主屋里却有人走了出来,扯着嗓门道。 “秦双翎,衣裳洗好了没?慢吞吞的,你最近干活这么不利索,昨天洗碗还摔破了个碗,你说说你能做好什么事情……” 说话的是个中年女人,长相偏娇媚,眉眼萦绕一丝刻薄。 此刻,她走出来,看见秦双翎身边的男人,话头一顿,嗑瓜子的手停住。 “哟,公子你醒了啊。”中年女人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客气笑道。 沈昼没有说话,立刻看向秦双翎的手。 秦双翎迎着他的视线,莫名一阵没来由的心虚,把手往后藏了藏,遮住上面的伤痕。 沈昼眉宇的怒气,一瞬间愈发深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 昨日她给他送饭,他看见了她控制不住轻颤的手,还有那手上的伤痕,那时他问了一句,她只说是不小心割的,他便没再追问下去。 原来实情是这样? 她每日要干这么多活? 那伤痕,居然是洗碗的时候没力气摔了碗,被碎碗割到的? 沈昼冷笑一声,指着地上,看向中年女人,“敢问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女人看了眼地上的木盆,显然不止秦双翎一个人的衣裳,还有不少是男人的。 她叫潘娘,是这家里的女主人。 潘娘神色一顿,笑呵呵道:“公子你误会了,不是我苛责双翎,她哥哥仲举上书塾读书去了,她爹又下地干活去了,剩下她一个五岁的妹妹,只知道张口吃饭,不能干活,我着实也没办法。” 缚春腰 第105节 正说话间,篱笆门外走进一个男子,扯着嗓门道:“娘我回来了。” 男子样貌平平,周身一股油滑气,经过篱笆时踢了一脚里面正在啄米的鸡,那鸡登时叫着扑簌簌飞起,一阵哄乱。 潘娘神色一沉,训斥道:“仲举,怎么这么早回来,你是不是又逃学了?” “逃就逃了,又能怎样。那个新来的老头又酸腐又古板,脸还又丑又长,我不想听他臭嘴吐酸词。” 男子是秦双翎同父异母的哥哥,秦仲举,年纪不过比她大三个月。 秦仲举是个私生子。 潘娘怀他的时候,秦双翎的母亲——秦父的正室青琅,还没有嫁给秦父。 青琅是平栾人,却不知为何来了这里,遇见了秦父。 青琅一直不知道秦父和潘娘的事情,秦父热烈追求她,青琅那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秦父打动,就嫁给了秦父。 生下秦双翎几年后,青琅又怀了一个孩子。 到了临盆的那几天,青琅本安心待产,消失了十年的潘娘,却领着秦仲举杀了回来。 潘娘显然有备而来,带着十岁的秦仲举,跪在家门口哭哭啼啼,要秦父给她一个交代,怎么都赶不走,引来无数村民围观。 十年的隐瞒和背叛,一朝被戳穿。 真相鲜血淋漓。 大着肚子的青琅走出屋子,看见潘娘身边十岁的秦仲举,惊怒、伤痛交织于心。 ——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秦父哄着希望她再生个男孩儿,才同意怀的。 青琅动了胎气。 难产。 产婆到的时候,青琅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纵然最后拼尽全力生下孩子,终究救治不及时,血崩而亡。 秦双翎的妹妹秦槐米,也从娘胎里带了病症,自小身体极弱。 秦父被潘娘怂恿,决定把秦槐米卖到县里一户老爷家里。 小小的丫头,两岁半,什么都不懂,被秦父用一颗糖带进了县城。 是十岁的秦双翎发现不对,狂奔追去,在大街上拦住秦父。 街上人来人往,她拉着妹妹在秦父面前跪下,说自己可以干活,可以赚钱,求爹爹不要把槐米卖掉。 终究是亲生孩子,秦父被说动了,带着她们回家。 但之后,日子不见天光。 潘娘厌恶她和秦槐米,换着法子苛待她们,秦父有时候也会阻止,但是每每都说不过潘娘,只得由着她来。 黑暗压得她和妹妹喘不过气。 但秦双翎从没放弃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带着妹妹离开这里,北上去京城。听说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大夫,她要把妹妹治好,以后和妹妹一起生活。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忍耐。 …… 秦双翎收回视线,沉默着弯腰,把木盆抱起来。 一只有力宽大的手,却比她更快按住了木盆的边缘。 她怔了怔,抬头看去。 沈昼正望着她,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看不出情绪,可他的手却紧紧地压住了木盆,摆明了不让她继续干活。 秦双翎心中苦涩,面上却作出不悦神情,“做什么?你这人怎么回事,不出来还好,一出来就打扰我干活……不让我洗,难道你帮我洗?” 沈昼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秦双翎嗤笑一声,低下头,正准备用力把木盆抢回来,可在她动作的前一刻,竟然已经有一人先她一步,搁下木盆,起身撩袖,提桶倒水。 秦双翎看着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愕然地睁大眼睛,“你……” 他竟真的要帮她洗衣裳? “娘,这个男人醒了啊。”秦仲举才看见沈昼,走过来就被眼前一幕惊呆了,往后缩了缩,“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一个大男人抢着洗什么衣裳。” 秦双翎咬牙,拉住沈昼的手,低声道:“你疯了么。” 他一个陌生人,掺和进来做什么。 “放手。” 沈昼淡淡道。 秦双翎被挥开手,僵硬着身体站在一旁,看着男人动手开始清洗衣物。他身上贵气十足,可没想到干活却利索,像是从前做过许多次。 过了很久,秦双翎望着他,声音轻得像风,“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若硬要一个回答,就当我报你救命之情。” 秦双翎愈发沉默,一双眼,安静地看着他翻动脏衣,用棒槌敲打,动作极其熟练。 不远处。 潘娘把秦仲举拉过去,看着这一幕,心思流转,笑着过来打圆场道:“公子,别这样,我不让双翎干活就是了,哪能让您客人洗衣裳啊,这衣裳也不急着穿,您快搁着吧。” 沈昼似乎没听见,依旧不停手上的动作。 直到,一双冰凉柔软的、带着薄薄茧子的小手握住他的手臂。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秦双翎回望着他,眼眸泛着悲伤,轻声道:“别洗了。” 这一刻,她心中滋味,竟复杂至极。 第57章 秦仲举盯着秦双翎和沈昼, 忽然沉了脸色。 他方才拿了把瓜子,本想站在旁边看戏,可看着看着, 他却从沈昼与秦双翎二人中看出哪里不对来。 自己这个妹妹秦双翎貌美,他当然知道,以前他也打过她的主意,但秦双翎太警觉, 每次他想堵她,都被她跑掉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条件挺不错的, 上书塾的时候,墙外总有一两个丫头偷偷看他,向他表示好感,不过对方长得太磕碜,他嫌辣眼睛,从没和那两个丫头说过话。 每次回到家看见秦双翎, 他才觉得心情愉快许多,虽然这个妹妹瘦了点, 身材不够丰盈, 但一张脸长得是真漂亮啊。 娘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他说有,娘追问是谁, 他不说。 反正,他想,以后总有办法把秦双翎搞到手。 但是现在, 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和秦双翎待在一起, 虽然明面上好像没什么,可冥冥之中, 却感觉他们之间浮动的,好像是男女之间那种…… 这可不行,这男人居然要和他抢秦双翎? 秦仲举危机感大增,立即扔了瓜子皮,扬声道,“秦双翎,我娘不让你洗了,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赶紧做饭去,你要让我们所有人饿肚子吗?” 秦双翎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得死紧。但很快,她闭了闭眼,松开了手。 她一声不吭地迈步走开,准备去厨房。 但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沈昼抓住她的手。 她愣住,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昼已然把她拉了回来,让她躲在他的身后。 “敢问秦公子是只长了一张嘴,只知道吃?”沈昼冷冷看向秦仲举,“还是说秦公子自己没长手,连做饭都必要使唤他人?” 他的语气平静。可当秦仲举对上他的视线,却觉得背后窜起寒意,冷汗顷刻间湿了衣裳。 秦仲举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居然比他高这么多。 而且他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韵,比他之前见过的天门县那个不苟言笑的县令大人还要可怕十倍…… 不,不止十倍。 看见那个县令,他只会警惕,不会像现在这样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秦仲举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干笑两声,找借口道:“公子,是因为平时都是双翎她做饭……她,她做饭好吃,对,她做饭好吃,所以我们才让她做饭的。” 沈昼冷笑道:“她伤了手,你不知道?” 秦仲举暗中瞪了眼男人旁边垂眼不语的少女,努力平复内心怒火,才能正常笑着说话,“我……” “既然知道,秦公子如果饿了,就请自便。要实在不行,可以向这位夫人求助。” 沈昼声音淡漠。 秦双翎忍不住想笑,连忙偏过头,藏起嘴角的弧度。 她听明白了,沈昼这是在讽刺秦仲举长这么大连饭都不会做,要去求他娘给他做饭吃。 秦仲举听得懂人话,自然也听得出来这话的嘲讽,当即脸色大变,对着沈昼却敢怒不敢言,紧咬牙关,怒不可遏看了秦双翎一眼。 潘娘立即过了来,不动声色地把秦仲举拉开,挡到背后,打圆场笑道:“公子见谅,我儿单纯,可能哪里冒犯了公子,快到中午了,不若公子先进屋坐坐,我下厨……” 沈昼问:“敢问这附近可有酒楼菜馆?” 潘娘被打断,一愣道:“酒楼倒是有……就是离这儿很远,在县城里,不过菜馆附近就有一家。” “那好,下厨就不必了,若夫人方便,买些酒菜回来即可。” 看着手上多出的沉甸甸的银子,潘娘眼睛一瞪,好半天才回过神,磕巴道:“不、不用这么多的,公子。” “剩余的您收着,权当辛苦费。” “哎哎好嘞……”潘娘笑容大灿,一迭声应好,却又暗中看了秦双翎一眼。 那一记眼神狠厉,秦双翎心中一颤,攥紧了手。 ——潘娘曾让她去搜沈昼的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她没搜,只对潘娘说沈昼身上什么都没有,她解释说,可能是沈昼被水流冲下来时,身上东西全都丢了。 潘娘当时虽然将信将疑,但到底没说什么。 现在沈昼拿出这么多银钱…… 缚春腰 第106节 秦双翎闭了闭眼睛。 沈昼方才一直盯着她,怎可能错过她的神色变化,联想到方才的事情,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心中对潘娘二人愈发厌恶。 沈昼看向潘娘,面色不变,“夫人?” 潘娘回神,忙笑道:“公子,我这就去给您买些吃食回来。”临走前拍了拍秦仲举的肩膀,“儿啊,好好招待公子,娘去了啊。” 潘娘离开后,秦仲举看了他们一眼,头也不回进屋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沈昼和秦双翎。 空气安静了很久,秦双翎低声道:“谢谢。” 沈昼没说话,很快他神色一顿,看向另一侧一间紧闭着的屋子,皱眉道:“那里面有人?就在刚刚,我似乎听见坠物的声音。” 秦双翎一听这话,想到什么,脸色一白,立即挣脱他的手,朝那间屋子跑了过去。 沈昼一愣。 站在原地,低下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手。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女子身上淡淡的木樨香。 木樨,长于山间,香味清甜。 他从前闻过木樨的香味,并不觉得稀罕,可如今却竟觉得这种味道……很好闻。 他跟了过去,只见打开的屋门内,秦双翎吃力地抱起趴在地上的小姑娘,把她放在床上,捧起她的脸,“槐米,有没有摔着哪里……让姐姐看看。” 小姑娘长得与秦双翎很相似,玉雪可爱,大眼睛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懂事,但嘴唇白得没有血色。 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小姑娘,病入肺腑。 秦槐米看着秦双翎,摇摇头,稚声稚气道,“没有,姐姐,我只是趴在地上玩。” 秦双翎恼了,“你又骗姐姐。” 若不是沈昼说听见坠物的声音,她怎会知道槐米又摔了? “姐姐别哭,不好看了。”秦槐米伸出小手,碰秦双翎的脸。 “好,姐姐不哭,”秦双翎擦掉眼泪,笑道,“药吃了没有?” 秦槐米却抿着嘴,“姐姐,我不想吃药,好苦,好苦。后娘说没有钱,吃不起药。” 秦双翎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狠声道:“要吃!怎么能不吃药,不吃药怎么好起来。” 秦淮米小小的脑袋垂下,黯然道:“吃了药……槐米也没力气。” “姐姐,我想娘……我做梦了,娘抱我,她身上香香的,和姐姐一样……” 小姑娘幻想着,稚声稚气的声音,带着软糯。 秦双翎忍不住,闭眼低下头,额头贴着秦槐米的手,哽咽着,肩膀轻轻颤抖。 秦槐米的小嘴巴用力抿起。 娘在梦里跟她说,姐姐很坚强,她也要很坚强,姐姐哭了,她不能哭。 但是姐姐偶尔也会难过,如果有一个人能保护姐姐,就好了。 秦槐米抬起头,看向门边的身影,呆了一下,“你是神仙吗?” 秦双翎这才发现沈昼就在身后,忙无措地把眼泪擦掉,背对着他,身子有些僵硬,没有回身。 沈昼被一问,看了秦双翎一眼。 “不是。” “你长得真好看。”小姑娘咧嘴一笑,“你一定是神仙。” 沈昼无奈,“我不是。” 秦淮米想了想,歪下脑袋,睁圆眼睛问:“那你是来保护我姐姐的吗?” 这话一出,秦双翎和沈昼同时都怔了一下。 秦双翎感受到了背后男人落在她身上的深沉视线,身体一僵,忙飞快道:“槐米,不要乱说,这是来家里的一个客人。” 秦槐米撅起小嘴,神色黯然下去。 小姑娘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低下脑袋,两只小手的食指轻轻绕圈,声音轻得像风,“要是,没有槐米就好了,姐姐不用天天被欺负,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外面。” “不许这么说。”秦双翎哽咽着,捧住她的脸,“槐米,你要好起来……好起来,姐姐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你不是羡慕隔壁的春春姐姐有布偶娃娃吗?这儿买不到,以后去了外面,姐姐给你买。” 秦槐米没吭声,好久,点点头。 沈昼忽然道:“潘娘回来了。” 秦双翎一怔,摸摸秦槐米的脸,这才掉头走向门口,对沈昼道:“我们走吧。” 关上屋门,她想到自己眼睛定还是红红的,忙遮掩地低下头,匆匆错过沈昼往厨房走去。 沈昼却再次捉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干什么?”她别开头,鼻音浓重,“我已经谢过你了,不要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对你态度好。” 等了会儿,却没等到沈昼的声音。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咬牙道:“放手!抓着我,却又不说话,你到底什么意思?” 沈昼深如浓墨的视线胶着她,许久,终究松了手。 “没什么。” * 吃完午饭。 下午秦双翎要上山摘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愈发寒冷,但也正是这时候,第一茬冬笋冒出了头,冬笋鲜嫩脆甜,不仅好吃还能卖钱,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上山去摘冬笋。 沈昼见她背上竹筐,朝篱笆外走去,皱眉道:“你去哪里?” “摘笋。” 她说完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恨恨一咬牙,回头警告,“你别跟来啊。” 沈昼站在篱笆里,注视着她头也不回远去的身影,微微眯眸。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好像突然又变得讨厌他了。 没错,秦双翎此刻确实很讨厌他。 因为她想起了那条被他扔掉的帕子。 第一次碰见他,就是在摘笋回来的路上。她救了他,他却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她的东西——那条绯色莲花手绢。 那是娘留给她的东西,她一直很珍惜。 其实娘曾经给她留了很多手绢,只不过,但凡有刺绣花纹的、漂亮些的都被潘娘抢走拿去卖钱了,她一直表现很温顺,那次却哭闹了很久。 最后是秦父心有不忍,开了口,潘娘才从手绢里,挑了一条绯色的敷衍她。 但上面空空荡荡,什么刺绣都没有,最不值钱。 是她记着娘教给她的刺绣手法,在上面绣了一朵莲花。 她怕再次被潘娘看见,一直贴身保存,直到不久前在山上找到缬草——隔壁的明石大哥带她识过草药,她认得那药有缓痛镇静之用,想收集起来,以后受伤了用,便用了这条手绢,把缬草仔细装好。 再之后,她在河边碰到了昏迷不醒的他。 秦双翎背着竹筐,一边走,一边皱着眉头胡思乱想。 那个人明明那么讨厌,她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扔了她的帕子,还对她态度那么恶劣…… 可是,为什么现在想到他的时候,好像除了对他的愤怒,却没有刚开始那么厌恶了。 今天早上,他替她出气,护在她面前。 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挽袖蹲下身,亲自替她洗衣裳的时候,她真的很震惊。 她根本没想过他会帮她。 而且,洗衣这种事情和他这样身份的人,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他非普通人,只要不是傻子,一眼就能看出他来自世家大族。可秦仲举都觉得男人洗衣裳是一种耻辱,他却毫不犹豫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帮她接过洗衣裳的活。 他还说,粗活应该让男人干。 他…… 秦双翎忽然察觉到,不知何时起,自己心中所想竟都是沈昼,她心里一跳,赶紧将这些思绪摇出脑海。 想他做什么,呸呸,她真是昏了头了。 她救他其实并非自愿,他要是知道了真相,恐怕也就不会感激她了。 正想着,旁边一个女声插进来道:“阿眉,你怎么在这里啊?” 秦双翎一愣,看过去。 从旁边走过来的姑娘,是邻居何嫂的女儿何落妹,和她年纪一样大,扎着麻花辫,穿着碎花布裙。 秦双翎忙竖起食指“嘘”了声,“落妹,不要叫我如眉。” 何落妹狐疑道:“你名字不就叫秦如眉吗?你不让我叫你阿眉,那叫你什么。” “叫我双翎。” 落妹好奇道:“为什么啊?”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记着这段时日都要叫我双翎。” “好吧,双翎,听说你们家救了个身份尊贵的男人,听说长得可俊了?比白面的林夫子还要吸引人。” 秦双翎一愣,脑海中掠过男人那双注视着她时流露深意的眼睛…… 她撇开不想,“说不上吧,不过落妹,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整个村都传遍啦,现在谁不知道你秦如……秦双翎救了个神秘男人,看着来头还不小呢,双翎,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呀。” 秦双翎看着何落妹手舞足蹈的模样,愣怔过后,心中却莫名涌上一股不安。 很多人都知道了吗? 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她垂眼掩去心中思绪,匆匆转身道,“不说了落妹,我还要赶着上山摘笋呢,不然下山天就黑了。” 缚春腰 第107节 何落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奇怪地挠挠头。想了片刻,眼珠一转,心中萌生一个想法,朝秦双翎来时的方向去了。 何落妹来到了秦双翎家外,一边小心翼翼朝里面看,扬声道:“有人吗?” 秦仲举打着呵欠走出来,看见她,登时眉头挑起,“何落妹,你怎么来了。” 何落妹看见他,撇撇嘴,“仲举哥,你没去书塾啊?” “没去,不过何落妹,你这是专门来找我的吗?”秦仲举倨傲地抬着下巴,笑容有一丝自得。 “……才不是,我听说双翎救了个男人,我过来看看。” 提起沈昼,秦仲举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冷漠下来,“什么男人,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是住在你们家吗?” “何落妹,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再问信不信我对你不客气?”秦仲举横眉怒目,怒吼一声。 别在他跟前提沈昼那个男人!想到早上的事情,他就恨得牙痒痒,想到沈昼和秦双翎之间莫名涌动的暧昧,更是恨不得把沈昼揍一顿。 但是他不敢,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厉害,他不想上赶着挨揍。 秦仲举愤愤想着,扭头回了屋子。 何落妹被秦仲举的勃然大怒吓了一跳,害怕地退后一步,此时,最角落的屋门忽然被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柴房,准确朝她看来。 “秦双翎怎么了。” 何落妹看去,睁大了眼睛。 好俊的男人!她在天门县这一带的小村庄住了这么久,竟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俊俏的男人,简直就像神仙下凡…… 何落妹结巴起来,脸色羞红,“公、公子好。” 沈昼不耐皱眉,“是秦双翎出事了吗?” “啊?”何落妹愣了下,“双翎……她应该不会出事吧,她对这儿附近都挺熟悉的,应该不会迷路,至于山上有没有危险……呃,除了昨晚下过一阵雨,山上的土可能有点湿润,容易滑坡,其他我也不确……” 话还没说完,却见沈昼脸色一变,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他、他朝她走过来了! 落妹哪里想到这位公子竟如此直接,想要和她靠近说话,顷刻间心跳加快,羞涩地红着脸低下头,“公子,我们还是远点……”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沈昼径直掠过她,看都没看她一眼,往外而去。 ——原来只是因为她站在篱笆门口,而他要出门而已。 何落妹黯然下来,心中浮起一丝小失落。 “姑娘。” 沈昼的声音,忽然再次在身后响起。 何落妹心中惊喜,忙回身道:“怎么了公子。” 沈昼有一丝罕见的犹豫,“秦双翎去的那座山,往哪里走?” “一直往西边走就是。” “多谢。” 沈昼掉头大步而去,身影逐渐化为模糊。 何落妹痴痴地望着那道离去的身影,直到沈昼的身影消失在尽头,依旧舍不得收回视线——这位公子天人之姿,当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了。 虽然何落妹只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但沈昼判断力极强,很快便找到了上山的路。 山脚处有几户人家,一户人家前,一位喂鸡的老妪看见他,阻拦道:“哎呦,年轻人,你这是要上山?看你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吧,这山难走得很,你又不识路,这都什么时候了,一会儿天黑了怎么回得来啊?” 沈昼并不打算听劝,走出没几步却又步伐一顿,转向老妪。 他拱手一礼,难掩焦灼,描绘起来。 “请问您可见过一位穿素衣背竹筐的姑娘?这么高,脸很小,长得很秀气。” “哦,早就去了,按理说该回来了才是……这山说高也高,说不高也不高,平时很多人去,你沿着脚步最多的路走就行了。” “多谢。” 沈昼道完谢,身影飞快远去。 老妪笑呵呵转回身,又给圈子里的鸡撒了把饲料,满脸慈爱,“阿眉那小丫头片子哟,都不跟老婆子说一声,什么时候找了个这么俊俏的郎君。” 沈昼步子快,并未听见这句话。 他现在满心都是方才老妪说的那句“按理说该回来了才是”。 他忍不住心头一紧,掠过秦双翎的模样。 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 那般鲜活。 若是她出事了…… 心,逐渐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深秋的天色暗得很快,伴随着簌簌秋风,天幕逐渐昏黄,眼见着西边的月亮已经在云层之后若隐若现,沈昼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浓。 秦双翎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这一路都没看见她?难道她还没有下山吗? 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野兽,还是一不小心从哪儿滚下去了…… 她那样蠢笨莽撞,脾气又不好,遇见这种事情,恐怕只会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若不去救她,谁会救她! 眼看着夕阳在远方山头沉没,山间视物已经变得困难,沈昼再忍不住,加快了搜寻的速度,身影飞掠起来。 忽然,他在一棵大树旁边,发现了一个竹筐。 竹筐倾斜着靠在树根边,里面装满了笋。 但是,附近却没有人。 心跳停了一瞬,沈昼脸色一变。 他沿着这条蜿蜒崎岖的路走上去,便见不远处,似乎是一处小断崖,崖边泥土石块密布,而那个正蹲在断崖边,小心翼翼伸手去够崖边那一株野花的娇小身影,正是…… “秦双翎!” 他着急涌上心头,当即大喝一声。 然而,他不喊这一声还好,喊了这一声,秦双翎登时吓得浑身抖了一下,她身体一歪,正要努力保持平衡,冷不防脚下踩到了一处被雨水浸软的土块,整个人保持不了平衡,竟摔了下去! “啊!” 这崖虽然不高,但摔下去,最少也得半残。 秦双翎绝望之下,在心中骂了一万遍沈昼,心道这回她若是摔死了,变成鬼魂,也非得把他拉进阴曹地府一起见阎王不可。 她最怕疼,听见耳边簌簌的风声,禁不住缩起身体,紧紧闭上眼睛,正准备忍受剧痛之时,手肘却被人用力一抓。 她愕然睁眼,便见沈昼竟然随她而下,一起跳了下来。 他动作迅捷,将她带进怀里,用力将她压在他胸膛前,抵御住迎面而来的风波。 眼前天旋地转,即便隔着一具结实温热的身体,有男人帮她挡着,可她依旧感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沈昼竟是就这样硬生生死死抱着她,从山坡上滚下去,滚到了底。 除却一开始极痛时,他低低闷哼了两句,后面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最后,他们撞在一颗断裂的大树边,才停了下来。 秦双翎虽然被沈昼护着,但无法完全避开冲击,撞到树干上时,肩膀狠狠撞上了一颗石块,刹那间,手臂肩颈疼得像是折断。 她的脸色唰的惨白,在沈昼的臂弯里,痛得颤抖弓起身体,几乎发不出声音。 骨肉与石头碰撞,血液顷刻间喷涌出来。 肩膀感觉要裂开了…… 秦双翎痛得脸色煞白,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白,蜷缩着身体,好半天说不出话,片刻,她终于强撑着回神,移开目光,看见自己压着的男人的手。 沈昼! 他怎么样了? 她想起什么,脸色一白,连忙看过去。 男人躺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身上皆是被划破的血痕,虽然昏迷,手却依旧紧紧绷着,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秦双翎霎时间六神无主,压抑着哭腔道:“沈昼,沈昼?” 男人没有反应。 好在胸膛那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没有断气。 她不敢碰自己肩膀的伤口,捂住手臂,忍着疼痛艰难地爬起来,环顾四周。 他们方才摔下来的这崖虽然不高,但山体断截面十分陡峭,要从原路回去绝对不可能,只能另寻他路。 只是,他们现在的情况…… 她身受重伤,沈昼昏迷,眼看着天马上要黑下来了,这里荒无人烟,根本没有人能救他们。 怎么办,怎么办! 剧痛和失血让秦双翎眼前一阵阵的发晕,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却用力摇了摇头。 不能晕。 这里是山的另一面,村民一般不会来这里,加上天黑,更不会有人冒险往山上跑,她没办法指望别人把他们救回去。 沈昼现在情况这么危险,她若是晕了,他们两个要么失血而死,要么被昼伏夜出的野兽当食物吃掉。她必须保持清醒! 秦双翎用力地咬住舌尖。顷刻间,痛楚与满嘴的铁锈味道,将她神智拉回来一些。 她看向沈昼。 缚春腰 第108节 他身上衣裳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好在创口都是摩蹭破的,像她这样撞上尖锐之物的伤口比较少。 这个男人应变能力很强,滚下来的时候,借助崖势卸去了一些力道,但无论如何,到底是他将滚落山崖的大部分的冲击揽去了,伤势比她重很多。 “沈昼,沈昼……”她再站不住,跪跌下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推他,“别睡,你醒醒……” 男人的唇色苍白干涸的厉害,他失了这么多血,必须要补充水分,不然他会有性命之忧。 秦双翎心头怆然,抬起头,急切地环顾四周一圈,远处似乎有一片林子——能养活林子的土地附近,应该能找到水。 但是距离太远了,一来一回要不少时间。 水…… 她犹豫一瞬,终于狠下心,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上他的嘴唇。 肩膀的伤口剧痛,骨头应该是裂了,抬手这一点动作,已经痛得她脸色惨白。 一滴一滴血液慢慢流下,将他的唇染得鲜红。 “沈昼,醒醒……” 男人闭着眼睛,依旧没有反应。 秦双翎给沈昼喂了一点血,忍着额头汗珠,极力支撑着站起来,看向那片林子。她现在必须得找到水源和治伤的草药,光靠她的血,不可能救活沈昼,就算可以,流光了血,她也非得送命不可。 而且,她也需要伤药。 眼前一阵阵的发白,秦双翎心中有莫大的绝望,却只能强忍着咬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朝那片林子走去,方才摔下来时腿也受了伤,走路疼痛,但因着心中实在着急,竟当真让她越走越快。 就在她走出一段距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嘶哑的声音。 “秦双翎……” 她以为自己昏了头,居然出现幻听,觉得可笑,赶紧用力晃晃脑袋,继续踉跄着往前走。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这回带了滔天的怒火。 “秦,双,翎……” 她终于意识到好像真的有人在和她说话,精神恍惚了一瞬,愣愣转回头。 下一刻,她对上,一双森冷含怒的双眼。 沈昼竟是搀扶着旁边的石头站了起来,他正看着她,脸色苍白得可怕,显然在极力支撑,一双眼睛却涌动着愤怒。 秦双翎震惊过后,心中涌起无法言状的欢喜,想都没想,立即朝他跑回去,就连脚上疼痛都不顾了。 他没死,他醒过来了! “沈昼……” 可当她回到断裂的大树旁,走到他的面前,却只对上一双失望冰冷的眼睛。 她怔住,慢慢停下脚步。 沈昼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她,扯出讥讽笑容,缓缓道:“秦双翎,你是觉得我死了,才丢下我自己逃命?” 第58章 他的声音满是讥讽。 秦双翎一愣, 意识到他误会了,忙解释道:“我没有……我不是要丢下你,我是去给你找水和草药, 我会再回来救你。” 沈昼盯着她,微微眯了下眼,似乎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假。 “沈昼,你自己想想, 我若要丢下你,为何还要给你喂血。”秦双翎轻声呢喃。 她的脸色苍白, 唇瓣干涸开裂,望着他的眼里却满是喜悦,在逐渐昏暗的山谷风光里,宛如一轮璀璨的月色。 她的的确确,是因为他醒了而高兴。 沈昼动作一顿,他方才醒来时确实感觉到了唇齿间的甜腥, 还以为是自己的血。 原来……是她喂给他的么。 他心中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面上却依旧冷冰冰的, “谁知道你是不是给我喂了血, 发现我救不活,就想丢下我自己一个人逃命。” “沈昼!”秦双翎恼怒地打断了他。 她看着他,哽咽起来:“沈昼,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厌啊,说话跟刀子似的,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用这种心思揣摩别人?你这人是不是没心肝?” 他正准备反唇相讥。 冷不防胸口一痛, 竟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他到口边的话, 刹那间僵住。 刹那间,清风明月, 山谷树影,一切感官在他面前被放大无数倍。 是秦双翎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扑进了他怀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裳,用力地抱住了他。 然后,她像是找到了什么可以依靠的倚仗,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感觉太复杂了。 看见沈昼醒来,她就像一个孤身流浪荒漠,看不到希望、惶然恐惧到极致的人,忽然遇见一片绿洲,天地月华清辉,沙柳摇风,倒映出月下粼粼一汪湖水。 那是生机,是救赎,是狂喜之后能亲手触摸到的希望。 沈昼重伤入肺腑,这一下猛撞,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他本应该发怒,可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法生气。 秦双翎哭得实在太孩子气,一点也不像那些仪态甚好的小姐,眼泪噼里啪啦往下砸,嚎啕大哭,哭得浑身发抖。 胸前的衣襟很快被打湿了。 沈昼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好半晌,才道:“秦双翎。” “别哭了。” 秦双翎终于哭累了,也反应过来自己竟毫无形象地拉着他哭了这样久,脸颊滚烫起来,咬牙退后,离开他的怀里。 “我肩膀疼,而且我是女孩子,我不能哭吗?” 他皱眉,立刻往她肩膀看去,“你……” 秦双翎那侧手已经不能动了,肩膀上的伤口,稍微拉扯一下就剧痛无比,借着月色,沈昼看见她肩膀处的血洞。 也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她的状况非常不好。 是失血过多造成的。 “你手怎么伤成这样?” 秦双翎看了眼旁边的断树石块,囫囵道:“我撞到了。” 她并没有注意到沈昼的变化,尴尬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哭完之后,她忽然后悔了,后悔自己居然没控制住,在沈昼面前情绪崩溃地大哭。 这不是让他抓住把柄了么。 早知道不回来了。 不……她打消这个赌气的念头,又想,其实沈昼醒过来,她真的很高兴,就像槐米生病治好了那样高兴。 不对。 他怎么能跟槐米比呢,她真是摔坏脑子了。 秦双翎心中呸呸两声,赶紧转移注意。 “沈昼,你还能走吗?”她低声道。 她有些担心,他虽然没有像她这样可怕的外伤,可滚下山崖的冲击几乎是他一人扛下,他伤的是内里。 此刻的他,情况比她还要糟糕。 沈昼却是一声不吭,一直盯着她肩膀的伤口,眉头越皱越深,他没回答她,转头朝附近看了一圈。 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个方向,正巧与她方才去的地方相反。 沈昼示意她跟上,“我们走。” 秦双翎愣住,指着自己方才去的那个方向,“不应该是往那边走吗?那里可以寻到伤药。” 沈昼盯了她一眼,并未说话,秦双翎却感觉到了他无声的鄙视——他在说她蠢。 她有些不悦地撅嘴,“我判断过了,缬草喜湿润,那儿远处有湖和林子,有很大机率找到,你不要小瞧我。” 沈昼却冷冷哼笑,“湖?哪来的湖?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从山崖上掉下来,这儿背风,怎么可能有湖?若当真有湖和林子,这里的地面为何干裂至此?” 秦双翎当即愣住,看着他。 经他这样一提点,她忽然反应过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 是她不久前被焦急冲昏了头脑,远远地看见那个方向似有林木疏影,才往那儿去了。 山的另一面才是阳面,有阳光和雨水的地方才会养育林木,而这儿面阴,本就不适合植被生长,再加上此处地表干涸,就连断裂在地的树都几被风化,怎可能有林子? 她心中后知后觉,茫然之中,涌起一丝后怕。 还好没有去,若她看见的那些影子,是瘴气迷障呢?那她只可能连命都不剩下了! “是我莽撞了……” 秦双翎喃喃道,惴惴地低下头。 因为有沈昼在她的身边,她的精神松懈下来,不再紧绷,肩膀的伤口便痛得厉害起来,禁不住无声倒吸一口冷气。 沈昼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没来由的,心中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处,此刻月上中天,他终于看清她的伤口,竟是一个黑黢黢的血洞。 她不疼吗? 她竟一句话都不提及她的伤。 缚春腰 第109节 发肤受之父母,她又是姑娘家,若是治不好,以后怎么办? 心口没来由的一阵阵锐痛,方才醒来时身上的剧痛,竟在心疼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眉宇皱起,朝她走近,见她退后,低喝一声,“别动!” 他记起身上贴身带着衔青留给他裹伤的纱布,取了出来,撕开两道,替她包裹住手肩处的伤口。 原本秦双翎只呆呆看着他拿出纱布,直到被他用纱布一勒伤口,立刻痛得大叫一声,额头冒了汗,几乎要哭出来,“沈昼!” 他就不能动作轻些,怜香惜玉些吗? 她如此想着,也便脱口而出。 沈昼动作一顿,却只淡淡扫她一眼,道:“痛就咬我。” 他不会放轻动作。她骂他也好,打他也罢,他就是要她记着这痛,这伤。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可能,他生来就与常人不同,是别人眼中的疯子。 秦双翎含怒看着他,眼里蓄了一汪泪。 下一刻,宛如发泄怒恨似的,她重重一口咬在他的另一只手臂上,用力之大,像是要撕下他一块肉。 他本就也身负重伤,一直强忍着痛苦,此刻被她这样一咬,脸色也变了,口中却泄出声笑。 “咬这么重,你是饿了?要不要我割下一块肉给你果腹?” 秦双翎对上他的视线,也被激怒了,赌气道:“你敢割,我就敢吃!” 沈昼盯着她,微笑起来。 “那你想清楚了。我可以割肉给你,但这个世间能让我沈昼如此对待的人不多,若我当真为你这么做了,秦双翎,无论你想与不想,这辈子,你再也别想和我摆脱关系。” 他的声音许是压抑剧痛,嘶哑低沉,可他的眼神紧紧攫着她,逼迫着她,让她根本无处可躲。 这一刻,秦双翎知道他不是在说谎。 他这种疯子,毫不畏惧世俗眼光的疯子,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秦双翎只觉得彷徨、恐惧、茫然涌上心头,遮掩住自己的慌乱,囫囵道:“我、我才不要你割肉给我……我们的情况还没差到这个地步,我们一定能活着走出去……” 肩膀猛地一痛,她又是一声痛叫,声音却比前面弱了很多,秦双翎身形一晃,快要摔倒的时候,沈昼拉住了她。 “包扎好了。” 秦双翎额头皆是汗水,痛得煞白脸道:“你就不能轻点!” “不能。” “摊上你真是……倒霉……”她呢喃了句,终于支撑不住,眼前天旋地转,踉跄了一下。 她撑不住了。 好痛啊,她好困。 沈昼皱起眉,蹲下身体,“上来。” 秦双翎此刻太难受,也不和他矫情,直接趴到他的背上,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半昏迷过去。 沈昼只觉得背上覆了一层柔软的云朵似的,轻飘飘的。 他低着头,抄起她的膝弯,站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色深沉,月明星稀。 原本这条山路十分黑暗,但绕过逼仄的夹道,眼前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这一条路不知通往哪里,不过好在沿路没遇到野兽,沈昼判断,从这里出去,应该会绕开天门县。 不过无妨,只要能回去就可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伤药、水和食物。 身体每一处传来的剧痛,让他每走一步都呼吸粗重,额头沁出汗水。 他在挑战他的极限。 其实方才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撑不住了,无论是谁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都会身受重伤,他本已陷入半昏迷,却在冥冥之中听见一个带着哭腔的呼唤。 那声音哽咽着,一直叫他的名字:“沈昼。” 好像是个姑娘。 他认出来,是秦双翎。 她似乎哭了一会儿,然后再没有动静,似乎走了。 她要走?她竟然要走? 滚下山崖时,他全心全意护着她,只一心想着不要让她受伤,硬生生抗下所有冲击,在剧痛之下昏迷过去。 她被他保护着,没有昏过去,安全之后,却要丢下他离开?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的! 于是他大怒,用尽全力抵抗混沌的意志,醒了过来。 他强撑着站了起来,叫下她的时候,他的眼里含着浓重的讥笑,因为他觉得,很快他就会看见她惊慌失措、伪善遮掩的面孔。 可没想到,她转头看见他,眼中,竟都是满满的惊喜。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她是要去为他找水和草药。 他愣怔过后,心里忽然涌起无法名状的感觉。 长这么大,从没有人为他这么做过,以前即便有,那些帮助他的人也都带着目的,要从他身上获取什么。假情假意至极。 他这一生所获得的东西,都需要等价交换。所以他将利益看得很重,轻易不对人付出,即便对方先对他好,他也认为对方有所图谋。 因为他知道,付出,可能只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却不一定能得到对方的回报。 如果那个人付出,却不想要得到什么,那是愚蠢。 他一开始,觉得秦双翎看出他身份不同寻常,是带着攀附之心救下他,可慢慢的,他发现她对他并不感兴趣,只是单纯想救他而已。 这时候,他改观了——他觉得她真的很愚蠢,白白付出力气,受他的气,却依旧执拗地要救他,简直太可笑了。 可是,相处几天,他一边觉得她愚蠢,一边却又感受到了她的不同。 她看似柔弱单薄,弱不禁风迎风就倒,可极为坚韧。他看出她一直在忍耐,她在等待,等待着能有一天,能够带着她妹妹逃离这个家。 他不希望她的愿望落空。 所以,他不希望她死。 不过,也只是不希望而已,他并不打算真的为她付出什么,回报她恩情的金银钱财,他会给她,但也仅此而已。 可是,当看见她掉下去的那一刹那,他竟然想都没想就追过去,不顾自己的性命,随她一起跳下山崖,并且把她用力护在怀里。 那一刻,他脑中空白一片,竟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会让她死。 他……怎么变了? 他竟然变成了那一个先付出的人。 简直荒谬至极。 荒谬至极。 这一生,自从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之后,他就再也不轻易对人敞开心扉,他表面待人温和,却睚眦必报,他的付出永远带有目的。 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但随着她跳下山崖的那一刻,一切,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 耳边传来微不可察的、极轻微的呢喃,依稀像是痛苦的低吟,沈昼侧过脸,几乎是立刻,背上姑娘柔软的额发,拂过他的脸颊,有些痒。 他身上很痛,五脏六腑的伤,让他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 但他不会倒下。 因为他背上还有一个人。 单薄的身体,几乎感受不到的呼吸……却让他觉得,如果就这样背着她,他好像就重新有了力气,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 深秋,山谷夜里寒冷,风吹过来冷得叫人发抖,身上痛的厉害,这样恶劣的情况,这样寒冷的天,他的心居然是暖的。 沈昼低声叫道:“秦双翎。” 没有回应,背上的姑娘歪着头,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沈昼皱眉,把她向上提了提,很不客气地道:“醒醒,秦双翎,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妹妹卖掉。” 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一巴掌。 居然是秦双翎昏迷中听见了他的声音,挣扎着朝他脸上招呼了一下,她伤得重,打的力道不大,却带着浓浓的怒气和悲愤。 轻弱得像一阵风的声音,努力道,“沈昼,你……你敢……” 他被打了,不仅不生气,唇边还翘起了弧度,是个浅淡的笑,却继续不带感情地道:“我怎么不敢?你若死了,我不是白救你了?那我就回去把你妹妹带走,然后发卖了,反正她觉得我是神仙,对我没有防备之心。” 秦双翎睁大了眼睛,靠在沈昼背上,怔怔地看着远处天幕下漆黑的山影。 她知道沈昼说的是真的。 槐米确实很喜欢沈昼,如果沈昼要带槐米走,槐米根本不会抗拒,反而很开心。 而且,带走槐米,对于沈昼来说轻而易举。 他有尊贵的身份,大把的金银,如果他提出要带槐米走,秦父和潘娘只会喜笑颜开,甚至亲自把槐米送到他面前,让他带走。 “不行……不、能带走……槐米……不行……” 她心中愈发难过,眼眶红了,声音带了哭腔,茫然地说。 “那就活下去,秦双翎。”他一字一顿道。 那就活下去。 活下去! 她悲伤地沉默着,没有说话。许久,望着夜空,喃喃道:“我好痛。” 缚春腰 第110节 娘……她好痛啊。 这段时间,槐米一直哭着说想娘,其实她也想娘了。 明明以前,她也是有娘疼,有娘爱的孩子啊。 沈昼感受到背上的衣裳传来温热的湿意,她在哭,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哭声,甚至连呼吸都轻轻的,只是在无声地掉眼泪。 他心中再次揪痛起来。 不由得粗重了呼吸,咬牙道:“不是跟你说了,痛就咬我吗?再忍一下,我们就走出这片山谷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大夫。” 秦双翎在他背上歪了歪头,注视着他的侧脸。 剧痛让她的神思有些恍惚,她望着他,喃喃了一句,“我舍不得咬你。” 沈昼脚步骤然一僵,震惊之下,竟停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 他压抑着内心的撼然,和那一抹莫名其妙的狂喜,努力平静地问她。 “我舍不得咬你……”她神思迷糊地呢喃。 沈昼定定看了面前嶙峋的山路片刻,僵硬地扭过头,对上她迷蒙如水雾的眼睛。 “秦双翎,你痛糊涂了。”他猛地转回去,加快了脚步,像是在逃避什么。 秦双翎确实有些糊涂了。 她注视着沈昼的侧脸,竟看出了三个人影。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混沌中,心中却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想要告诉沈昼—— 其实她不叫秦双翎,她叫秦如眉。 秦双翎这个名字,是一开始娘给她取的名字,娘擅长刺绣织工,尤喜爱翎羽,她希望女儿能够如同翎羽一般,被人看见光华,悉心呵护疼爱。 可是后来,爹去问了一个算命的方士,方士说她这个名字不好,克子,爹很生气,就把她的名字给改了,如眉,如眉,希望她嫁进高门,和夫君举案齐眉,便可以为家中增添助益。 她不喜欢秦如眉这个名字。 她更喜欢别人叫她秦双翎,因为如眉,听起来就好像必须要温柔似水,不能有自己的想法,须得事事依从他人。 她轻声说:“沈昼,其实……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如眉……” 他嗤笑,“你都糊涂成这样了?什么如眉,你不是叫秦双翎吗?” 她痴痴地望着他的侧脸,扬起一个满足的笑,点头,“嗯,我叫,秦双翎。” 沈昼感觉到她柔软的脸颊蹭着他的背,心中不由得也软了。 “你累了吗?” “有一点……” “别睡着,我给你讲故事,你听不听?” “听……” “从前,有一只小狗……”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你讲的故事,开头真老套。” 他冷了声音,“我还没讲完,你听不听,不听算了。” “我听。”软糯柔软的声音。 意识昏沉的秦双翎,此刻居然显出别样的乖巧,往上探了探身体,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看着他。 “从前有一只小狗,它娘生它的时候难产,死掉了……” “啊!”她立即出声道,“好惨。” “闭嘴,听故事。” 她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好吧。” “那只小狗长得瘦小,又不机灵,它爹有很多个孩子,其他孩子都比它可爱,就更不喜欢它了。于是,在它爹的带领下,所有狗都讨厌那只小狗。小狗每天被关着,有一天,它终于找到机会,在狗窝里点了一把火,假装自己被烧死了,然后悄悄溜了出去。” “……秦双翎,你笑什么。” 秦双翎咧嘴笑了一会儿,轻声道:“它真聪明。” 一阵沉默过后,沈昼继续道:“后来,小狗跑到了谁都找不到的草原上,认识了一些朋友,锻炼身体,壮大自己的实力,准备以后回去报复那些人,只不过,小狗中途出现了一次疏漏,被其他小狗差点杀死了。” 秦双翎听得愈发紧张,精神竟好了不少,“然后呢?小狗死了吗?” 沈昼瞥了她一眼,“没有,它昏倒在河边,被另一只小狗救了,还扔掉了另一只小狗的手帕。” 秦双翎呆愣愣地盯着他,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啊,沈昼,你骂我是狗!” 他终于再忍不住,胸膛震动,慢慢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在夜幕里,高高传扬出去。 第59章 秦双翎想掐他的脖子, 但一只手受伤不能动弹,只用一只手未免太滑稽,只好作罢, 趴回他的背上,低声道:“沈昼,这不会是你自己的故事吧。” “不是,我编的。” “那你还挺会讲故事的。” “天生的。” “什么呀, 夸你一句你还翘尾巴了……” 秦双翎哼了一声,转过头, 望向头顶深沉的夜幕。 她眨了眨眼睛,心里思绪纷迭,许久以后,嘀咕了一句,“要是那只小狗被人欺负的时候,有人能在它的身边就好了。” 沈昼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下, 不过很快恢复正常,继续往前走, “什么?” “这故事虽然是编的, 而且最后你还把我加进去,把我也说成狗,太过分了……”她不忿说着, 瞪了他一眼,又趴下,继续思索着道:“不过……要是我能在那条小狗被欺负的时候, 出现在它身边, 我要把其他的坏狗先全部揍一遍,然后再把它们赶走, 让它们看看到底谁才是老大。” 她说的得意洋洋,沈昼忍不住发笑,“就凭你?” 秦双翎睁圆眼睛道:“你可别小瞧我,我虽是女子,可谁说女子干不成大事,世人的眼光未免都太局限……啊嘶……” “你伤口痛了吗?” “嗯,”她难受地应着,又忽然看向他,“沈昼,你怎么变得这么关心我了?” 他明明一直对她很冷淡的。 沈昼一怔,绷着脸,飞快找了个理由道:“因为你也救过我,我现在关心你,我们就扯平。” “什么呀,”秦双翎急了,“怎么就扯平了,不能扯平!” “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难道还没扯平?”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秦双翎纳闷地皱着眉,“明明我是因为你,才一时不慎掉下山崖的,不然我好端端的怎会有性命之忧,你本来就应该救我。” 沈昼哼笑,“我看见你时,你脚下的泥土也已被雨水泡软,根本无法着力,就算我不叫你,你也会掉下去。” “……”她被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恹恹地撅嘴道,“你都不肯让我一句!咄咄逼人,就你这脾气,一点都比不上明石大哥,你肯定娶不到老婆。” 沈昼登时沉了眉眼,“什么明石大哥?” 她咧开嘴笑,却又扯到了伤口,一时间龇牙咧嘴,“就是我家隔壁的隔壁,卢嫂的儿子卢明石……明石大哥他人可好了,说话温声细语,特别照顾我,还经常给槐米送吃的。” 他冷哼,“估计是怕你太蠢,照顾不好秦槐米。” “……你这人嘴巴怎么这么损啊,你肯定还没娶妻吧?” 他动作一僵,绷着脸道:“没有。”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大户人家的,难道你连侍妾都没有吗?” “没有。” “你是不是不行?” “……?” “秦双翎。”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 秦双翎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太顺,竟把心中所想直接说出口时,吓得瞪大了眼睛,脸颊火烧似的,赶忙道:“刚刚不、不是我说的。我不是那意思……” “晚了,你等着。” 她头皮发麻,赔笑道,“沈公子,看你一表人才,肯定是个君子,不会和我计较的。” 沈昼冷笑,“我从来不是君子。” 他是小人。 而且,还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 秦双翎瘪着嘴,不再负隅顽抗,算了,他要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吧,她没力气管了。 肩膀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说了这么久的话,她唇瓣愈发干涸,喉咙快要烧起来,忍不住抬头望向前方,“我们……要走出这片山谷了吗?” “嗯。” 果然,当沈昼带她爬上陡峭嶙峋的怪石坡,绕过山坳后,眼前豁然开朗,阡陌原野、田舍房屋映入眼帘。 这里也是一处村落,看这里的景致,和秦双翎所在的村子很像,应该是天门县范围下的另一处村庄。 沈昼背着她,敲开了一家房屋的门。 缚春腰 第111节 开门的是个清秀的姑娘,看见沈昼的模样,愣了一愣,微红了脸道:“公子是?” 沈昼直言道:“打扰姑娘了,能劳烦给一处地方供我和我娘子休息吗?多少银子都可以。” 娘子? 年轻姑娘的羞赧,在听到这个词时消失了,视线一掠,看见他背上的秦双翎。 那是个极清丽妍秀的姑娘,即便脸色苍白,却别有一分破碎的美丽,此时她低着头,无声无息地靠在他背上,柔弱无骨。 原来他们是夫妻吗? “啊好。”年轻姑娘愣愣点头,让开了来,“公子你们进来吧。” 年轻姑娘把他们带到了一间打扫干净的简陋卧房,打量着他们,犹豫道:“你们是哪里人啊……” 沈昼明白了她的顾虑,温声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们不是逃犯,也没做什么恶事,我和我娘子上山,却不甚跌落山崖,从山崖下来到这里。” “什么?”年轻姑娘大惊,“你们是从望夫山掉下来的?那山不低啊。” 沈昼闻言,动作一顿。 那山叫望夫山? 他没再多说,只请求道:“姑娘家中可有雄黄酒、伤药、针线和火石?劳烦再送些干净的清水和布巾,如果这些没有,可否劳烦姑娘去买一趟?我愿意出钱,多少银子,任凭姑娘开价。” 沈昼将银钱搁在桌上。 “有的,有的,我们这儿干农活的人多,时常有人受伤,这些东西都有。”年轻姑娘见他动作间矜贵自如,气度不俗,愈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公子不要见外,叫我柳嫣就好了,我这就去拿。” 等柳嫣离开了,秦双翎才从他背上抬起头,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王八蛋,你占我便宜!” 方才她虽力竭难受,趴在他背上休息,可她没有昏迷,发生了什么动静,她听得清清楚楚。 沈昼说“娘子”的时候,她差点没当场气醒。 不过,碍着有旁人在,他们又伤着,情况特殊,她才忍气吞声没有发作。 沈昼皱眉。 腰上被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是习武之人,她用力掐他,对他来说就像挠痒痒,没让他疼,却让他身体僵硬了些。 心中不可避免地升起什么,他立刻摒弃了,只道:“伤成这样还教训人?” 秦双翎捂着手臂,退到床榻里侧,和他拉开些距离,瞪着他,呛声道:“你占我便宜,我还不能教训你?” 他不语,却转过身,眼神深沉盯着她。 秦双翎被他看得害怕,语气便没方才那么强硬了,“做什么……你、你悠着点,我是伤患啊……” 说着说着,她底气又足了。 对,她是伤患。 他不敢拿她怎么样。 房门被推开,柳嫣将东西送进来,对沈昼轻声道:“公子,东西我放这儿了。”说完看了秦双翎一眼,这才匆匆转身离开。 秦双翎看见那铁盘上的银刀、针线、雄黄酒,脸色刹那间白了。 这是要干什么?不会是要给她处理伤口吧? 不要啊,她最怕疼了! 沈昼起身走到桌边,打了火石,橙黄的火苗登时在他手间窜起,他把银针放在火上烤了片刻,走向她。 秦双翎吓坏了,哆嗦道:“你做什么……” “给你上药缝针。” “……” 啊啊啊啊啊。 秦双翎脸色煞白,往后退去,“我不要!” 因为害怕,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沈昼抬眼看她,眯眸,“难道你要伤口发炎,感染至死?” 秦双翎僵住了,愣愣看着他。 “我……”她喃喃一声,却说不出话。 她不想死,可是也不想受痛。她最怕疼了。 沈昼耐心耗尽,“是你自己过来,还是我抓你过来?” 秦双翎心中害怕,眼眶忍不住又红了,硬的方法不行,就来软的。她蓄了一汪眼泪,讨好地看向他,“就不能不缝,只上药吗?” “不能。” 这个回答干脆又冷漠。 秦双翎害怕之下,瘪起嘴巴,眼泪掉得更凶了。 沈昼盯了她片刻,走过来,将她一把扯到面前。他虽语气不好,可见她害怕,动作仍是放轻了。 她坐在床上,单薄的身子隐隐发着颤。 沈昼沉默片刻,终是道:“……痛就咬我吧。” 秦双翎心中恨怒,红着眼眶抬头,瞪他一眼,“说什么废话!咬你有什么用?咬你我就不疼了吗?” “至少,有我和你一起痛。” 他语气淡淡。 秦双翎陡然愣住,片刻,回过神,猛地移开头,一声不吭。 衣襟被他撩开,伤口的地方黑黢黢一个血洞,周围一圈衣裳粘连在血肉上,轻轻一扯,痛得让人想要死去。 秦双翎用力攥着他的衣襟,死死抑制着,仍是忍不住痛叫出声,肌骨上的破损,几乎让人难以忍受,浑身都忍不住发抖。 汗出如浆。 沈昼动作很快,用雄黄酒给她简单擦拭过伤口,然后下针,涂抹伤药。一气呵成。 这个过程中,可是秦双翎在起初的痛叫之后,竟一声不吭了。 她也没有咬他,一直垂着头,靠在他身上,安安静静的。 怎么回事? 一点声音都没了? 沈昼察觉到不好,皱眉,手上飞快处理完,放下东西查看她的情况。 他握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开一些,秦双翎却软绵绵地左仰右倒。 ——少女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一丝反应都无。 竟已然痛晕过去。 沈昼僵住。 他把她放到床上躺下,直到现在替她包扎完伤口,他已一手是血。沈昼离开屋子去洗手。 柳嫣拿了一簸箕的油麦菜,蹲在外面择菜。 看见他出来,她脸微红,似乎想和他说话,但沈昼没有停留,直接离开了。 他回到屋子,看见床上少女宁谧的睡颜。 她闭着眼睛,秀气的眉头似乎感到痛而微微皱着,但神态是安宁的。 沈昼注视着她的脸很久,把她额上因痛而沁出的汗擦掉,然后给她盖上被子。 他伤得也很重,浑身上下都在痛,能撑到现在,已经突破意志。 勉强给自己上了药,又吞了几颗内服的药,沈昼在秦双翎身边躺下,闭上眼睛。 等到他再次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晚。身上的伤没那么疼了,他身体素质向来很好,滚落山崖的伤虽重,可并不致命。 转头看去,身边的姑娘还没醒。 她还在昏睡,眉头皱着,很不舒服的模样。 沈昼就这样盯着她,看了很久。 “秦双翎。”他忽然道。 她没有反应,依旧安静睡着。 他再次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却终是咽了下去。 直到第二日早上,公鸡报晓的时候,秦双翎终于醒了。 她先皱了皱眉,才慢慢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变为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民房,土坯做的,她并不熟悉。 再继续往旁边看,是个男人。 “……”男人! 秦双翎大惊失色,正要尖叫,那个俊雅的男人已然侧过脸,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叫什么,你想让这个村子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不是夫妻,而是出来偷情的?” 她陡然僵住,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是什么情况,很快,脸颊竟浮现出滚烫的红。 “什、什么,”她难以启齿,“什么偷情……” 这词儿也太难听了。 她还是个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呢。 沈昼没理会她。 “喂,”好半晌,秦双翎拉了拉他的衣袖,很轻的,“你不许对别人说,你替我包扎过伤口。” 沈昼皱眉,“为什么?” 秦双翎脸又烫起来了,“这伤在肩膀。” 若叫旁人知道她肩膀的伤,是他给包扎的,传出去岂不是误会。 沈昼嗤笑一声,没说什么,翻了个身,没理会她。 缚春腰 第112节 “喂,沈昼,你答不答应……”她不死心地拉了拉他,有些担心。 他为什么没反应啊。 没过多久,男人泛懒的声音传来,“你都和我同榻而眠了,还怕这个损你清誉?” “……” 秦双翎回过神,陡然睁大眼睛。 是啊,她怎么忘了! “你你……你昨晚和我睡一起?”她声音都抖了。 “不然呢?”沈昼哼笑,似是故意要在她这个点上加重折磨,“而且,不止一个晚上。” 他转过身,恶劣地盯着她,唇边弧度挑起,“是整整一天。” 从昨天这个时辰,一直睡到今天这个时辰呢。 “……啊!” 秦双翎终于忍不住了,踹他一脚,“混蛋!” 沈昼脸色沉下,轻轻松松握住她的足踝,手上微一用力,竟将她扯到面前,离他更近了些。 “你说什么?” 秦双翎陡然靠近了他,面对着那睥睨时泛着冷意的眼眸,刹那间说不出话。 “我……” “秦双翎,你再说一遍?” “……” 秦双翎怂了。 她现在是伤患,不和他这种人一般计较。 沈昼见她垂了眼,委屈地瘪着嘴,终究放开了她,淡淡道:“起来吃饭,吃完饭,我们走人。” 简单吃了早饭,和柳嫣道了谢,沈昼带着秦双翎离开。 柳嫣问了他们的名字,依依不舍地跟出去,一直目送他们离开。 秦双翎肩膀上的伤还没好,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用另一只手指头戳他,“喂。” 沈昼瞥她。 秦双翎回头看了一眼,示意道:“那位柳姑娘对你有意思,我看她人挺不错的,你若是真的担心找不到老婆,可以……啊!” 她说着忽然痛呼一声。 原是沈昼加快了步伐,拉得她一个趔趄,肩膀的伤口登时疼痛起来。 “你做什么啊……”她忙道。 沈昼停下脚步,冷笑着盯向她,“你是不是也做媒婆这一行当?若亲事成了,就能拿银子,所以才这么把我往外推?” 他居然这样想她?秦双翎眼一瞪,片刻,却也不想反驳,蹙眉道:“如果成了有银子拿,我当然不介意。” 沈昼脸色更难看了,盯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哎……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 她见他大步离开,竟似要丢下自己,忙追过去。 可她的脚程哪比得上他一个大男人,疾步追了一会儿,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她脚又疼了起来,只好慢慢停了下来。 秦双翎眉头压成了小小的八字,望着那道身影,心想,他为什么生气?她其实没有恶意,她看人的眼光还算是可以,那位柳姑娘说话柔声细语,又温婉似水,一般男人都会喜欢的吧。 他如此生气,难道是因为她乱给他凑对儿? 可她也没强求,只是提了个建议…… 秦双翎越想越茫然,眼见着沈昼要走远了,她想了想,故意哎呦一声跌倒在地,装作脚伤了,然后便屏息静气等他回来。 可是,那道身影没有回头。 他真生气了。 秦双翎坐在土地上,垂下眼睫,心头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这一路上,沈昼遥遥走在前面一段距离,秦双翎落在后面,虽然走一段停一段,可好歹是在天黑前回到了家。 家门口挂了盏简陋的油灯,勉强照亮一片篱笆。 听见动静,潘娘迎出来,看见沈昼站在门外,秦双翎也慢慢跟了过来,愣了下,打量他们一遭,迎了上来,“这是怎么了啊,沈公子?你和双翎这是……” 秦双翎终于走到沈昼身边,忐忑地抬眼看他。 沈昼只对潘娘拱手道了一句:“在下再叨扰夫人一日,明日就离开,届时会给您银钱。”说完,他便转身回了柴房。 从始至终没有看秦双翎一眼。 潘娘热情地送过去,没过一会儿,又回来,看着秦双翎,皱眉道:“怎么回事?你不是摘笋去了吗?笋呢?去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回来,你带着沈公子到哪儿鬼混去了?” 秦双翎轻声道:“我摘笋的时候掉下山了,他救了我,我们一直绕到另一处村庄,找了一户人家借住一晚,今天早上才回来。” “沈公子会救你?”潘娘冷眼讥讽,“别给我扯谎话,别是你拉着人家卿卿我我的时候,把人家给带下去了吧?” 当她潘娘没看见,方才那位沈公子脸色多差吗?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和秦双翎说,显然是生气了。 秦双翎心头屈辱涌起,咬紧牙关,想解释却解释不了。 无论她怎么说,潘娘都不会相信的。 “行了,今晚你也别急着睡了,先把你哥的衣裳洗了,昨个儿你衣裳没洗成,后来是我替你洗了,今日你可别想躲,听见没?”潘娘冷冷看她一眼。 秦双翎一愣,看着潘娘道:“后娘,我手伤了,能不能休息两日?” 潘娘瞪了下眼正要开骂,身后房屋内,秦父走了出来,看见秦双翎,温和笑笑道:“双翎,回来了啊。” 潘娘到嘴边的话骤然停住,皮笑肉不笑道:“行吧,我总不能让个伤患干活不是,你休息一两日,好好养伤。” 却走近了她,压低声音冷笑道:“秦双翎,你说你能干什么?笋没摘到,现在活也干不了……我可以给你时间休息,但你别想着回来能吃白饭,要知道你还有个病怏怏的妹妹在那儿,你们姐妹两吃饭,哪个不要钱?” 秦双翎脸色微变,“槐米怎么了?” 潘娘轻嗤,“她好着呢。” 说完,潘娘转身便走进了屋子,连带着秦父也给她拉了进去。 主屋的门砰的被关上。 秦双翎在篱笆门的油灯下站了片刻,走向槐米的屋子。她推门进去,见小丫头已经睡着了,面朝外侧躺着,睡得很安静。 她安心了些,带上门,轻吸了口气。 鼻腔和喉咙充斥着寒冷的风,她呛住,咳了两声,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 她的屋子毗邻秦仲举的屋子,很小,还是从秦仲举的房间分隔出来的,原本并没有这一间。 她一般不喜欢回自己这件狭小的屋子,都跑到柴房去睡。 但柴房如今有了沈昼,她不好再过去。 秦双翎走回屋子的时候,经过了秦仲举的屋子,里头亮着,依稀飘来酒味,秦仲举似乎还没睡。 秦双翎心中抵触顿起,也没抬眼,直接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洗漱后回来躺下,却总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脑海中尽是沈昼随着她跳下来的那一幕。 她察觉自己的不对,蹙眉无声呸了几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逼自己睡觉。 终于,在疲惫的驱使下,困意上涌。 秦双翎的呼吸逐渐放轻了,可正当她迷迷糊糊睡着时,耳边却听见什么声音。 有人进来了? 她心中念头掠过,紧张下睡意一扫而空,睁开眼,撑着身体坐起来。 却见自己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步伐有些不稳,看体型是秦仲举,隔着一段距离,她闻到了浓烈刺鼻的酒味。秦仲举没说话,这种感觉让她不安。 秦双翎警惕地盯着那道身影,往后退了退,力持镇定道:“秦仲举,你走错屋子了。” “我没走错。”秦仲举醉醺醺地踉跄了下,眯着眼道,“这不是找到你了吗?” “滚出去……”秦双翎心头不安更甚,咬牙道,“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秦仲举却十分张狂,冷笑了声,“你个娘们,能对我怎么不客气?老子今晚过来就是堵你的,你之前跑了那么多次,我今天看你怎么跑。” 他直接反手关上了门。 当那仅够一人通行的门关上,原本仅被月光照亮的狭窄的屋子,彻底昏暗。 “别过来!”秦双翎如被浸泡在冰水中,心头只剩下一片绝望。 秦仲举听而不闻,朝她走了过来。 秦双翎翻身下床,退到墙角,摸索到角落里的木铲。 “秦仲举……我说过了,你敢过来,我对你不客气。”她一字一顿,没有受伤的手死死抓着木铲。 秦仲举狞笑一声,愈发兴奋了,“跟我搞什么欲迎还拒。”说着朝她扑了过来。 当那道身影扑到面前,秦双翎甚至已经可以闻到他身上汗臭味夹杂着让人呕吐的酒味。 下一刻,一声钝响响起,秦仲举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倒在地上。 秦双翎靠在墙壁上,苍白着脸抬头。 不知何时,屋门被人撞开了,月华流水一般流淌进来,铺了一地。沈昼颀长的身影立在她的面前,衣摆逆着风,微微摇摆。 他的呼吸森冷沉重,压着暴怒的视线,在秦仲举身上停顿许久。 最后,他抬眼,看向了她。 第60章 缚春腰 第113节 秦双翎和他回视着, 苍白的唇翕动了下,没能说出话来。 她呼吸依旧颤抖,看了地上昏迷不醒的秦仲举一眼, 终于感觉到劫后余生的放松,闭上眼睛。 冷风掠过面前,沈昼走了过来,强硬地拉过她, 离开屋子。 秦双翎踉跄了下,跟着他出去。 他将她带回柴房里, 反手锁上门,这才停住动作,转头看向她。 秦双翎神情怔然,眼睫半垂,注视着一个地方。 沈昼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她在看对面土墙的涂鸦。原本他并不知那痕迹是谁画的,现在他知道了, 应该是她妹妹秦槐米。 她方才进门便本能地看了过去。 可能,因为支撑她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唯一动力, 就是她妹妹了吧。 这个认知浮现的一瞬间, 沈昼心中揪痛,漆黑的眸攫着她,握着她的肩膀, 命令道:“秦双翎,说话!” 秦双翎的视线转向了他。 她的瞳孔逐渐聚焦,倒映出了他的脸庞。 迎着他深沉的、紧痛的视线, 她终于哭了起来。 哭声哽咽, 低低响在安静的夜晚,从无声到低鸣。 她竟是连哭都不敢大声么? 沈昼心中揪痛, 见她毫无形象地嚎啕,心底死死压抑着的情绪再难以控制。 他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的身子伶仃单薄,他抱进怀里都觉得不真实,好似一个恍神,她便会消散了。 他心中没来由的患得患失、恐慌。 还好。 还好他赶到了。 还好他一直关注着外面的情形,才能第一时间察觉异动,赶过去救她。 万一他晚了一步…… 沈昼难以再想象下去。 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他总是因为她而情绪起伏,难以自控? ——为什么他总是在她离开之后,控制不住自己想起她? ——为什么他一向冷漠多疑的性格,会在她面前开始改变自己? 他好像明白了。 这种感觉,和从前任何一个时刻都不一样,是对一个女子。 甚至这个女子他才认识不过十数天。 让他有印象的人中,没有人再比她认识的时间短了。 可偏偏只有她对他影响最大。 这种感觉是喜欢,还是…… 他现在还不敢肯定,但是他知道,他想娶她,让她成为他的人,这样,他就可以保护她。 怀中的身体还在哭泣,抽噎着,喘不上气。 沈昼将她拉开一些,盯着她晕染了红的眼睛,一字一顿,郑重道:“秦双翎,以后跟着我吧。” “我能给你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你不用再为钱财替人干活,被人欺负。” 秦双翎似乎懵了下。她眼前哭得蒙了层水雾,此刻轻轻眨了下,勉强才看清他此刻的神色。 “你什么意思?”她停顿很久,“你要娶我?” 出口的声音不太真实。 沈昼迎着她的视线,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深沉,呼吸微微急促,无声地等待她的反应。 秦双翎哭够了,现在也就不哭了,抬起袖子,擦干净眼睛。 她微哑着声音嘀咕,“你都没娶老婆,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吗?” 沈昼立刻道:“我知道。” 就是对伴侣负责,一生一世都守在她身边,对她好。 秦双翎哭断了的思绪此刻终于慢慢回来,在男人的视线笼罩下,她的心跳忽然急了,掩饰地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他还抓着她,她动不了。 沈昼闻言,松开了手。 秦双翎退后两步,望着他,犹豫道:“可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除了一个名字,她对他一无所知。 甚至,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是不是他伪造的,她要怎么相信他? 沈昼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会对你坦白。” 秦双翎犹豫地咬了下唇,边思索边道:“你这算是求娶吗?可是……你连聘礼都没有,就一句空话,别一点诚意都感觉不到……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她此刻呢喃着的模样,实在吸引人的目光,水润的唇微微撅着,让他忍不住频频往她开合的唇上看去,隐约的,好似能闻到她身上甜甜的木樨香,诱人深陷。 “你要多少?只要你说一个数,我都办给你。” 不知不觉间,沈昼朝她走近了一步,嗓音低沉带着蛊惑,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靠近了她,慢慢俯身下去。 秦双翎反应过来慌了,立刻往后倒退两步,“你、你不许亲我。” 她瞪着他,又想到什么,中气十足道:“你还把我帕子丢了呢,你莫不是把这件事情忘了吧,沈昼,我告诉你,我现在是不会嫁给你的。” “除非,除非……”她想了想,嘀咕着,“你先把我帕子找回来……再说。” 即将触及的软玉温香消失了,空气中似还残留着悸动,沈昼压下心中的躁动,微微笑道:“所以你是说,只要我把你帕子找回来,你就答应嫁给我,是这样吗?” 秦双翎一愣——是这样吗?她是这样说的吗? 她原话的意思好像不是…… 然而她这边还在想着,那边,沈昼已然走出一步,“记住你说的话。”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走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竟是要大半夜的出去寻找吗? “哎,我没说……”秦双翎慌了,立即追出去,可他动作极快,在她追上之前,他已经将屋门关上。 依稀有上锁的声音。沈昼在外面挂了把锁,淡淡留下一句,“不用怕,乖乖待着,在我回来之前,不会有人敢找你麻烦。” 附近遍布他的人,可以说,如今不仅是秦家,就连附近这片村庄都已经在他的眼皮底下,只要他不允许,没人能动得了她。 可是,即便如此安全,他为何……还要把她锁上? 分明可以不锁的。 可他像是昏了头一般,总觉得只有把她锁起来,这样,才能保证她不在他的视线中失踪。大抵是因为,她在他眼里就像一朵轻飘飘的云雾,不抓紧一些,她就消失了。 秦双翎却不知道实情,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反锁上,用力拉了拉门栓,根本开不了,他真的把她锁起来了。 门板外面的人,已然离开了。 她难以置信,咬牙低声道,“混蛋沈昼!找帕子就找帕子,锁我做什么!” 四面漏了些风进来,秦双翎垂了眼,走到墙角边,抱着膝盖坐下。 柴房里很干净,被褥一应都整洁,甚至比之前还要干净清爽,看来沈昼居住的习惯很好。 秦双翎环顾四周一圈,觉得有些冷,伸手过去,把沈昼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拉了过来,盖在身上,蜷缩着躺下。 被子之前是洗过的,还在阳光下晒了两天,本只有淡淡的皂角味,此刻却染了他身上的龙涎香,和他的气息。 这个味道,她曾经进县城里的商铺时闻见过,是很名贵的香,寻常人根本用不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一个只能被她救回来的伤患,变成了一个让她捉摸不透的男人…… 秦双翎靠在柴禾边,竟完全睡不着。 她好冷。 盖着被子怎么也这么冷? 明明那日她睡在这儿时,感觉很暖和。 是了,她忘了,那天晚上身边还有个沈昼。 他的身体像火炉似的,靠在他身边,暖融融的,就像是依偎在不滚烫不伤人的柴火边。 原来,那天晚上暖和的不是被子,是他。 秦双翎心中复杂,伸手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把自己包住。 沈昼去找她的帕子了…… 可是现在这月黑风高的,屋外冷得厉害,他去哪儿找? 何况距离帕子丢掉的那天,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帕子恐怕早就被水流冲到别的村庄……甚至更远更远的地方。 这还要怎么找? 秦双翎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后悔,她是不是……不该让他现在去的? 可话既然已经说了,沈昼也离开了,没有挽回的余地。再者,沈昼若真想娶她,也该拿出些诚意,那帕子是她最重要的东西,既然是他丢的,他就必须自己找回来。 至于找不找得回来,看老天了。 她其实没有抱希望。 兴许沈昼找了一个晚上找不到,放弃了,便回来了,那她也正好拒绝他。 秦双翎如此想着,放任自己慢慢睡去。 缚春腰 第114节 第二日早上,她睁眼时,感受到外面飘来细细的雨丝。 天色阴沉,竟是下雨了? 秦双翎一愣,翻身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看,果然见外面天地间朦胧雨幕。 沈昼还没有回来。 隔壁的隔壁也没有动静,应当是沈昼的人提前管住了秦仲举和潘娘他们,不然此刻直接气怒地来找她的麻烦了。 秦双翎收回视线,外面忽然出现一个蒙面的女护卫。 “姑娘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说。” 秦双翎盥洗完,吃了早饭,坐在柴房里,仰头看窗外的景色。 她很少有这样只坐着休息,欣赏风景的时刻,现在居然觉得很舒服。 中午的时候,来给她送饭的人居然是何落妹。 何落妹拉开窗子,探头探脑往里看,小声叫道:“双翎,双翎。” 秦双翎飞快走到窗边,“落妹,怎么是你来了?” “有人通知我,让我来给你送饭,还给我塞了好多银子呢。”何落妹说得眼睛都发光,又看向她,兴致勃勃问道,“双翎,你怎么被关起来了?还有潘娘和秦仲举,我方才过来,看见他们都被人抓走干活去了,到底咋回事啊?” 秦双翎睁圆了眼睛,愣愣道:“什么?潘娘和秦仲举被抓走干活去了?” “是啊!”何落妹新奇道,“他们现在都在田里呢,我方才过来瞧见的。双翎你是没看见,秦仲举脸色那个难看的哟,我第一次看见他吃瘪,乐坏我了。” 说完,何落妹捧腹大笑。 秦双翎想到什么,也抿唇笑起来。 心中没来由的暖了,像是有涓涓细流淌过,润物无声。 “是不是那个沈公子下的命令啊?我看那些护卫各个都好厉害,其中还有一个穿青衣裳的小郎君可俊了,好像叫什么衔青,是那群人的领头呢。”何落妹眼睛发光道,“双翎,那个沈公子莫不是什么大人物吧?” 秦双翎摇头,“我不知道。” “怎么没看见沈公子他人呢?”何落妹好奇道,“他去哪儿了啊?” 秦双翎有些尴尬,“……他出去了。” “好吧。” 何落妹说回正经事,给她揭开食篮的盖布,里面是热腾腾的饭菜。 “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些,还有这个,我今天特地红烧的鱼,是方大哥在河里抓的,抓起来的时候那鱼尾可有劲儿了,肉质鲜美,肯定好吃。” 秦双翎瞅了她一眼,揶揄道:“方大哥对你挺好啊?” “……”何落妹的脸登时红了,“说什么呢!人家是回来路过我家,顺手拿了两条给我好吧,怎么到你嘴里就这么奇怪了?” “是啊,”秦双翎有道理地点头,“他家和你家好像才隔了三条道、七户人家吧,嗯,是挺顺路的。” 何落妹脸更红,“说什么呢你!” 秦双翎怕被她打中,连忙接了食篮躲开,笑着坐下,一边把篮子里的菜端出来,一边朝她弯眸道:“多谢你给我送好吃的。” “这有什么的呀,”何落妹嘀咕道,“以后你如果跟了那个沈公子,山珍海味肯定每日都吃不完呢。” 秦双翎吃饭的动作一顿,“谁和你说我要跟着他了。” “我猜的呀。”何落妹趴在窗沿,朝她挤眉弄眼,“方才我说起沈公子,你那表情早就出卖你了,秦双翎姑娘,你怕是早就喜欢人家了吧。” “我没有。” 秦双翎抬起头,睁圆了眼睛。 何落妹也不说话,笑眯眯地移开了视线,嘀咕道:“你走过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一股男人用的龙涎香味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 秦双翎立刻道:“那是我盖了他用过的被子。” 谁知何落妹比她反应更快,目光炯炯地看向她,“你们进展这么快的?你都和他盖一床被子了?” “……” 秦双翎我了半天,居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何落妹摆摆手,“好啦,吃你的饭吧。”说完偏过头去,却又是笑容不消。 秦双翎心思不在饭上,没多久便吃完了。 她思索着,试探问道:“落妹,你知不知道我们村口那条河通到哪儿啊?河的尽头是不是很远?” “村口那条河?远着呢。”何落妹想了想,看向她,“那条河是咱们村最宽最长的一条了,你忘啦,之前杨老叔一只布鞋掉进河里漂走了,要死要活的,还是明石大哥带着好多人帮着,一起翻山越岭找了半天,都跑到隔壁的隔壁村子去了,才把那只布鞋找回来。” 秦双翎听着,脸色逐渐白了。 何落妹纳闷地看着她,“双翎,你怎么了?” “我没事。”秦双翎勉强笑道,“落妹,你回去吧,外面下雨呢。” “我带伞了,没事儿。”何落妹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好像晚点,这雨还会下得更大,算了,我先回去好了,我明天再来给你送饭啊。” 说完,何落妹跨起食篮,朝她摆了摆手,便撑着油纸伞转身离开了。 秦双翎站在窗边,目送着何落妹走远,紧接着再度抬头,看向空中濛濛的雨丝,还有头顶阴沉沉的天。 心,逐渐沉下。 沈昼还没回来…… 第61章 秦双翎开始猜测, 沈昼可能离开了。 找帕子对他来说算不上重要的事,兴许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证明自己。 只要这股冲动过去了,他就放弃了。 秦双翎坐在窗子里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今日的雨不大,但下雨过后,气候愈发严寒。 她等得昏昏欲睡,好几次被飘进来的雨丝冻醒。冬雨落在脸上, 丝丝的凉。 这之间,她问过槐米的情况, 护卫告诉她,槐米有衔青的看管,目前安然无恙。 衔青?噢,就是那个监督潘娘和秦仲举干活的青衣少年,看起来挺靠谱的。 那她可以安心了。 秦双翎开始专心地做一件事情—— 等待。 兴许这件事情在旁人眼里是浪费时间,但这是她第一次可以这样荒芜时间, 她觉得很开心。 除此之外,她肩膀的伤也在逐渐痊愈, 从一开始可怕的血洞, 结痂,愈合,慢慢长出新的血肉。 秦双翎就这样等了整整一天。 这一日, 她什么都没做,就这样看着窗外本就阴沉的天再次昏暗。 夜晚又来临了。 潘娘他们似乎回家来了,但他们的动静秦双翎听都没听进去, 过耳即忘, 有衔青看着他们,她不担心。她担心的只有沈昼。 秦双翎小声问了护卫好几次, “沈昼有消息了吗?” 那些护卫看她一眼,低下头,缄默不语。 都不说话啊。 她性子好动,虽然尽力控制自己,但仍是隔一会儿就忍不住悄悄问一句,护卫被她弄烦了,低声道:“属下不知道。” 她只好恹恹地退回去。到最后,开始捉蚂蚁玩。 累了,她便躺回被褥里,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睡着了。 竟然到了第三天。 秦双翎睁开眼,看见窗外依旧阴沉的天,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地问:“沈昼昨晚出去,现在回来了吗?” 女护卫好心提醒道:“不是昨晚,是前天晚上。” 秦双翎坐不住了。 他居然找了两天还没回来?他别是出了什么事情死在半路了吧! 秦双翎焦急地想要出去找他,但是,门被锁着,她哪儿去不了。 她开始想尽办法出门,装病、恳求、软磨硬泡,但是沈昼这些护卫实在太难搞定了,肃穆着脸,完全不为所动。 她又让护卫把衔青叫过来。 衔青站在窗外,听她长篇大论,末了只面无表情道:“殿……沈公子下过死令,不许你出门。” 秦双翎中气不足,沮丧地换了个法子,“那我去看看我妹妹,总可以了吧。” 衔青倒是很爽快,直接派人押着她去看秦槐米。 小姑娘坐在床上吃麦芽糖,看见她,葡萄似的眼睛弯起笑意,举起短短的小手,“姐姐,神仙给我吃的糖。” 沈昼在她眼里就是神仙。 秦双翎愣了一会儿,低落垂眼,自言自语:“神仙都快回不来了,还神仙呢……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看完槐米,天色再次暗下来。 秦双翎被衔青押回柴房。 走到柴房门边的时候,她却停住脚步,一步也不肯往前走了。衔青警觉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她一动不动了许久,猛然指着屋子后方道:“沈昼回来了!” 衔青一愣,竟当真被她转移注意看了过去,与此同时,秦双翎立刻甩开衔青的掣肘,往相反的方向拔腿狂奔。 冬雨鹅毛似的飘着,淋在脸上凉意侵袭。 秦双翎狂奔了几步路,却跑不动了。 缚春腰 第115节 不是因为这雨寒冷,而是因为她的正前方十几步距离处,站着一道身影。 男人浑身湿透,鬓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眼尾因为跋山涉水而来,还有些薄红,他呼吸还未平息,胸膛起伏着,雨滴顺着他的长发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 他就这样看着她,平复着呼吸。 衔青转头看见沈昼,低下头退了下去,同时也带着一干护卫一并离开。 这里只剩下秦双翎和沈昼两个人。 秦双翎看见他的一瞬间,心便安了,可此刻他们二人面对而立,氛围奇怪又诡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张了张口,只叫出他的名字。 “沈昼?” 沈昼迈步朝她走了过来,靠得近了,她这才发现他衣摆有划破了的痕迹。他素来干净自持,但他此刻几乎可以说的上狼狈。 她没见过他这样。 即便是她初次见他,在河岸边把他救醒的时候,他也只是伤重虚弱,并不狼狈。 但他现在…… 不知为何,秦双翎对上他的视线,心中有些发怵,退后了一步,“你这么这样看着我?” 她想了想,扯出笑容缓解尴尬,“你……帕子找回来了吗?” 她都做好准备了。 若是他没找回来,她虽不会答应他,却也不会再和他对着干了。 ——他这两日的寻找、回来时的狼狈,已经显示出了他的诚意,至于找不到帕子,那是老天的意思。 沈昼盯着她好半晌,一声不吭,对她伸出了手。 秦双翎目光下移,落在他掌心,登时僵硬住了身体。 他手上一方绯红的莲花帕子,正正好是她被他丢了的那一条。只是帕子有些破损,应当是顺着溪流冲下时,勾在了哪块暗石尖锐的角上,经水流冲刷,破口便大了。 但的的确确是她最宝贝的那条帕子。 秦双翎看着他手里的一抹绯红,启了启唇,缓慢的动作,有些懵然地看向他,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 她该说什么呢? 恭喜他的辛苦没有白费?还是夸一句他找东西的技术真好? ……好像都不恰当。 在她心中思绪打架的时候,沈昼已然开口了。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帕子,我找到了,你答应我了吗?” 说话时,他鬓角的发浸透了雨水,凝结水珠滴落,夹杂着微微的粉红——居然是被冲淡了的血液。 秦双翎这才发现他身上都是伤。 这些伤并不起眼,在表皮上只是浅浅一条痕迹,却锋利地切进皮肤深层,涌出一连串血珠,因他站在雨里,这些还未愈合的伤流出的血液,便被冲淡了。 秦双翎目光怔然,从他身上的伤势,看回他的脸。 他正紧紧看着她,不放过她眼中任何一丝表情。但她方才没听清,嘴巴快过理智,只问了一遍,“什么?” “秦双翎,”沈昼朝她走近一步,慢慢的,灼热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呼吸几乎洒在她脸上,“你的条件我做到了,那你答应了吗?” 噢,她想起来了。 她答应过他,如果他能把她的帕子找回来,她就考虑嫁给他。 “我……”秦双翎磕绊了下。 脑子空白了。 不是考虑吗?考虑,考虑,就说明不是直接答应…… 她犹豫了一会儿,因为思绪被吸引,并没发现方才说话间,她和沈昼一个退一个进,此刻她已经被沈昼逼退在房屋外墙,背后贴在土墙上,是个危险的情况。 下一刻,没等她想出一个回答,沈昼已经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墙上,随即,带着灼热呼吸的吻贴近她的唇瓣,疾风骤雨一般,堵住她所有的话。 她的手上被他推着握住那条帕子。 帕子被溪流浸湿,又是这样寒冷的天,帕子入手时,那股冰凉刹那间冻得她一抖。 可奇怪的是,她不仅没觉得冷,反而,心头慢慢滚烫起来。 沈昼将她带进屋子。 等到秦双翎反应过来的时候,柴房的门已经被关上了。 她愣愣地倒在被褥里,感受到他的舐吻,像野兽一样,有蠢蠢欲动的反应,却抑制着最原始的本能,生怕伤害自己的心上人,吓跑了她。 于是不知不觉地沦陷。 秦双翎听见他的呼吸和伤重时很类似,都很粗重,一声沉过一声。 她蹙眉,心中满是不解,低声问:“你怎么了?”他受的不都是皮外伤吗?方才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她还以为他很能忍疼,可现在为何又不能忍了。 沈昼看懂了她的懵懂,那种纯然美丽又不带一丝杂质,直击人的心灵,让人无法遏制内心的躁动。 “我伤口疼。”他囫囵道。 秦双翎闻言,又皱了下眉,“你哪里伤口疼?”她记得她没看见他身上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啊。 沈昼的额角沁出汗水,砸在她的脸上,啪嗒一声。 他拉着她的手去碰伤口。 “这里。” 秦双翎感受到手上不一般的温度,陡然睁圆了眼睛——她虽然没经历过,可也模模糊糊知道男女那里是不同的。男女授受不清,寻常朋友拉个小手都过于亲近了,可他却…… “臭流氓!”她后知后觉地恼羞成怒,飞快抽回手。 沈昼却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不放。 “真的很疼。”他低声看着她,“我很不舒服。” 秦双翎秀气的眉头皱成了八字,审视地看着他,出口的话停了又顿,似是难以启齿,“那我也不是大夫,治不了你……” 沈昼却一眨不眨地盯死了她,“我只要你。” 秦双翎在他的逼视下,茫然地睁圆了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是傻子,即便一开始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那到现在,她已然明白了。 这个认知让她忐忑,心跳像急雨砸在叶片上。 他是那个意思吗? 秦双翎怔了片刻,回过神,看着他小声道:“你是真心的吗?” 沈昼只反问,“你愿意跟着我吗?” 她蜷长的眼睫垂了下来,眉头像是打了结,怎么也解不开,哼了声嘀咕,“可是,我脾气不好,要是成了亲,我天天欺负你,你怎么办?” 沈昼深沉的眼注视着她,想也不想便道:“只要你愿意天天和我一起睡觉,我任你欺负。” 她呆住了,好半晌,磕磕绊绊道:“臭、臭流氓。” 她现在还不大懂得夫妻一起睡觉是什么意思。 但她隐约感觉那件事情总让人脸红心跳。 譬如现在,她的脸是滚烫的,心也像乱珠落盘一样跳个不停。 她怎么了?她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沈昼将她的无措尽收眼底,也到此刻,他明白了她对他并不是厌恶的——她也喜欢他。 他俯下身,不再抑制自己杂乱无章的呼吸,“我很疼,你帮帮我?” 她心软了,因为他话里真的很不舒服,她犹豫着,被他的接触扰得思绪混沌,只道:“我怎么帮你?” 他不答,却问: “我把你帕子找回来了,你愿意跟着我吗?” 她小小地犹豫了一下,被带着回答道:“好吧。” ——她的要求他都做到了,那她也应该允诺的。 沈昼深沉如墨的眼底隐隐压抑着什么,此刻听见她的应答,悉数如同被摧垮了的河堤。 他不再克制自己。 第62章 那条绯红色刺绣莲花的帕子, 在动作中,飘落到旁边的地上。 今晚冷极了,可秦双翎却一点不觉得冷。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成了一片浆糊, 睁圆了眼睛,小声问:“你做什么?” 他喘了口气,道:“做应该做的事情。” 屋子外一片宁谧,不知是不是有人在附近驻守, 太安静了。安静到,秦双翎甚至可以听见外面屋檐的雨声。下了整整一日的鹅毛小雨, 不知何时变成了大雨,一滴滴砸落在土地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她还听见雨滴砸在石板上,甚至可以透过那清脆的声音,幻想到雨滴在石板上溅出了小小的水花,一朵接着一朵, 像神仙在人间放的清透烟火。 沈昼握住了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 扣住她的所有动作和无意识的挣扎。 秦双翎这个晚上没怎么睡, 期间沈昼问过她很多次,但问的问题,她一概都听得不大清楚。 他的呼吸洒在她的耳畔, 让她情不自禁地发抖,战栗。 心中好像有一道门,被他一寸一寸地打开。 从前何落妹红着脸蛋问过她:“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那时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摇头说:“不知道, 我没喜欢的人。”说完她就捞起沉重的木头铁镐,往背上的竹筐一放, 下山去了。 何落妹直接傻了眼,追了好一段距离追上她,气喘吁吁道:“阿眉,别这么想,人总会遇上自己喜欢的人的,你不要难过。” 缚春腰 第116节 她很纳闷,“我不难过啊。” 为什么要因为没遇上喜欢的人而难过?如果这都要难过,那她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了,一整天尽难过了。 何落妹瞅着她说:“阿眉,你这么好,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你也会遇上你喜欢的人。” 那时她浑不在意——喜欢的人,那是什么东西?还不如多挖几根竹笋来得实际。 之后,她听何落妹唠嗑时,也听何落妹说过很多很多少女芳心萌动的故事——诸如她又看中了哪家哪家的小伙子,什么村头刚来教书的那个夫子长得特别斯文,白白净净…… 但她都只听听,一笑而过。 那时她听何落妹描述心动的美好,一点都感觉不到,但是现在…… 她好像感觉到了。 她好像有一点心动了。对沈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也不知道,可能是从沈昼那天晚上第一次给她取暖抱着她入睡、也可能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帮她说话,让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她也可以是有人撑腰的。 原来有人站在自己这边的感觉…… 这样好。 这就是喜欢的感觉吗?想和他待在一起,时时刻刻见面,早上起来的时候看见树上枝头落了一只鸟,想和他分享,走在田埂里看见路旁开了一朵奇形怪状的花,也想和他说一声,有什么心事都想和他说,有什么事情都想和他一起完成。 完了,她好像喜欢上沈昼了。 秦双翎的呼吸也被带得不稳起来,身上激起一层战栗,白皙雪腻的肌肤泛着薄红。 “好冷。”她的衣裳呢? 沈昼察觉到了她的寒冷,再次覆盖上来,低声在她耳畔道:“现在还冷吗?” 秦双翎的脸却腾的红了,说出的话都磕磕绊绊,语不成句,“哪有……哪有这样……给人取暖的……” 他为什么脱她衣裳,还脱自己衣裳?臭不要脸。 沈昼只道:“那还冷吗?” 她小声乖乖地道:“不冷了。” “那,可以吗?” 她有些茫然地问:“什么可以不可以?” 沈昼深邃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没有回答,但他的动作已然替代了言语。 秦双翎脑中轰的一声,感觉自己被放在炭火上炙烤,想也没想,带着怯意急切道:“这是夫妻才能做的事情。” 沈昼道:“我娶你,我们就是夫妻。” 秦双翎垂下眼睫,唇角小小的翘了一点弧度,却立刻收起来了,“我可没说要嫁给你……” 沈昼的动作僵硬在原地,似是没料到她清明些之后竟然改了主意。 方才她不是答应了吗? 他们都这样了。 箭在弦上,她却要喊停? 沈昼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额角的汗水顺着眉骨流下,自鼻梁滴落。此刻,他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急躁起来,带着急迫沉声逼问道:“那你要嫁给谁?” 秦双翎认真地想了想,弯眸道,“我觉得明石大……啊!” 她痛得缩起肩膀,“你是狗吗……沈昼!” 沈昼从她脖颈间抬起头,冷冷看着她。 秦双翎对上他的视线,心中忽然有些害怕,也不再逗他,唇角的弧度再次翘了起来,一边思索一边道:“沈昼,如果我嫁给你,你却变心了……那怎么办?” “没有这种如果。”他回答得笃定,眉宇间的沉冷不是作假。 秦双翎想了想,鼓起勇气道:“沈昼,如果以后我嫁给你,你却变心喜欢上了别人,我马上就走,这辈子你都别想见到我……”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这才直视他的眼睛,“我秦双翎说到做到。” 沈昼嗯了一声,“除了你,我不会再娶。” 当真吗?他看起来家世甚好,有权势有地位,甚至还有能够使唤的随从和护卫……他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至少和她这种贫家女完全不一样。 他真的只娶她一个人吗?她自己都没有这个自信。 “真的吗?”秦双翎望着他,不确定地道。 沈昼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忐忑,沉声道:“若你没有违背我们的誓言,而我违背了,我愿意负罪自戕。” 负罪自戕……竟是这样沉重的承诺! 秦双翎立刻睁大眼睛,“你……” 沈昼依旧注视着她,方才这些时间,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脸上移开。 秦双翎到口边的话便说不出来了,心脏,不由自主再次砰砰跳了起来。她慌忙别过头去,嘴硬道:“说得好听,到时候若是你反悔了,我也动不了你。” “南疆有同心蛊,母蛊宿主可以控制子蛊宿主的生死,只要你对我下蛊,我的命就握在你手里。” 秦双翎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出承诺,神情不禁微微怔然,看着他。 一时间,她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 沈昼只盯着她,眼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秦双翎,你不应我,你心虚了吗?” 秦双翎狼狈地躲避开了他的注视,低声道:“我、我没有。你这人好狠……” 沈昼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句,“所以,你不能背叛我。” ……怎么说着说着就被带偏了,怎么话题就绕到她背叛他这里了……明明一开始是她逼问他的!他这人真是心思深沉。 秦双翎正想反驳他,可随之而来的,是脖颈上的浅浅啜吻。 她被刺激得身体颤抖,害怕地动手想推开他。 动作却被沈昼压了回去。 这种感觉让秦双翎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小舟,飘飘荡荡,没有依靠,随时都能被浪花带着,扬帆而起,下一刻也可能翻倒,被海面之下的暗流卷进深海。 这种溺毙的感觉让她的心飞快跳动起来,忍不住叫他的名字,“沈昼……” 他应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她小声地又问了一遍。 他不答,却放缓了语速,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听听,外面的雨停了吗?” * 雨到第二日清晨都没有停,足足下了一夜。 秦双翎一开始很困,显出一副马上就睡着了的模样——实际上她确实很困,下雨的冬日夜晚本就好睡,再加上有沈昼这个人形暖炉在旁边取暖,她一点都不冷,暖和之下,便想睡觉。 但她这种表现让沈昼直接黑了脸,感到无比耻辱。 她就这样要睡着了?即便他只做了个开头,还没有……可她未免也太放肆! 是他做得不好吗? “躺着困?”沈昼冷笑一声,把困得软绵绵的她拉起,凑近她耳边,恶劣道,“那就坐着。” …… 早上,秦双翎顶着黑眼圈,难受醒了。 这种感觉就像她昨晚彻夜不休犁完了家里的十六亩田地,还耙了田,插了秧苗,顺便还给休息的牛洗了个澡。 不,兴许还要比这种更痛苦。 犁地好歹累了还能休息,但她昨晚没有休息。 秦双翎艰难地翻身坐起来,扭过头,恨恨地看着旁边的人。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沈昼睁开眼睛。 他醒了,也没动弹,手放在后脑枕着,含笑看她,“还以为你要多睡一会儿。” 秦双翎想把他脸上的笑容撕了——于是她也这么做了,扑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往两边扯。 她也不说话,咬着唇,发狠似的想在他脸上报复回来。 “疼不疼,疼不疼?”秦双翎恼怒地道,“快点求饶。” 沈昼却一动不动,唇边噙着微微的笑,就这样注视着她,眉宇间隐约一抹餍足的笑。 秦双翎看他这般更生气了,“快点求饶!” 她似乎总喜欢找个公平。 当初他问她的名字,她回答之后,觉得不公平,下一刻也跑回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今日也是——昨夜二更时她哭唧唧地求饶,他没说话,今日早上她想起来了,很是愤恨,便也想让他求饶。 但招人恨的是,沈昼什么反应都没有,依旧含笑看着她,就好像她像是小娃娃捉弄人。 秦双翎扯他脸他没反应,只好换个方法,手向下掐住他的脖颈,“我掐死你!” 脖颈上停留的手,柔软又小巧,少女的一头青丝没有绑束,自然垂落下来,发尾丝丝缕缕落在他胸膛,轻柔地晃动,那柔软的、奇特的触感,竟让他无法遏制地再次悸动起来。 他又想起昨夜入骨的滋味。 稍微手上用力,便将她带到身下。 望进秦双翎震惊的眼睛里,他思索道,“原本想让你休息,看来你还很有力气,那我们继续?” 第63章 天亮时, 秦双翎坐起身,看着柴房外的日光。 今日的清晨,好像和从前无数个过往一模一样, 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她用手背贴了贴脸,只觉得滚烫, 忿忿看向旁边的人,视线似要在他身上刺出无数刀子。 缚春腰 第117节 沈昼察觉到了她的怒视, 徐徐睁开眼睛。 他不说话,就这样回视着她,已叫她心跳忍不住加快。秦双翎忽然又记起他们昨晚做了什么糊涂事。 她记得中途,他还压到了她肩膀上的伤,她痛得直掉眼泪,他嘴上说她娇气, 却转而吻上她的肩膀。 她肩膀的伤已经愈合,但……疤痕恐怕是再难消除了。 那时, 他摩挲着她的伤口, 淡淡问她——女子都爱美,她却因他留下这伤痕,往后会不会恨他? 她那时迷钝, 想了想,小声说:“没关系。” 因为她内心深处也不知道该不该怪他,她这伤是因他而得, 可如果没有他, 她兴许连命都不剩下,如此诸多思量, 她觉得,还是只能说老天造化。 她这句没关系柔软又轻旎,说出口后,她的眼睛就被他蒙上了,因此她也并未看清,他眼里的晦暗和深沉。 她也并不知道,其实他有能力除去她肩膀的疤痕。 但是,他没有。 他就是要她一辈子都留着这痕迹。 只要这疤痕一日未去除,她就一日忘不了他,忘不了他曾经为她做的事情和他们一同经历的……他的身份特殊,往后的日子一定遍布刀光剑影,他不确定日后会发生什么,但他既然认定了她,就必定要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他的痕迹——永远抹灭不了的痕迹。 他要让她永远记住他,忘不了他。 秦双翎见男人这样看着自己,不由更加羞赧,凑过去捂住他的眼睛,“看什么,看什么,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珠子!” 她毕竟还年纪轻,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只局限于从前和卢明石说说笑笑,一同上山下山,结伴回家,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可如今,却和这个人做了如此大胆荒谬的事情。 她一面后悔自己的冲动,一面却又有淡淡的、难以言明的欢喜。 欢喜是因为……从今往后,她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了。 沈昼被她捂住眼,也没说什么。他沉默了很久,拉开她的手,把遗落在旁边的那方帕子捡回来,放进她的掌心,合上她的手。 “拿好了。”他道,“以后,不要再丢了。” 帕子被遗落在地上一个晚上,已经干了,依旧柔软轻薄,和着他手中的温度,放进她的手里。 轻柔的,郑重的。 秦双翎垂眼,看着手心,帕子已然不再崭新,出现了一些裂痕,但无伤大雅,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把帕子放进衣裳里,别扭地应了一声。 视线又回到沈昼的身上,她壮着胆子凑过去,趴到他的胸口,小声问:“你还要走吗?” 胸口硌着尖尖的下巴,沈昼垂眼看向秦双翎。她是标准的鹅蛋脸,眸如秋水,盈盈动人,但因为有些过瘦了,下巴很尖。她身姿窈窕,但轻飘飘的,身上没多少肉,昨晚他都怕把她捏碎了。 沈昼抚她的脸,“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 秦双翎点点头,“和槐米一起。” 沈昼道:“之后我带你们离开。” 秦双翎眉眼弯弯,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但很快她的笑容就收了起来,板着脸问道:“为什么是之后?” 为什么? 沈昼的动作顿了顿,眼眸微眯,“我有事情在身,必须解决之后再带你离开,否则你会很危险。” 秦双翎皱起眉,“你不会是什么被追杀的江洋大盗吧!” “……” 沈昼阴恻恻道:“我像吗?” 秦双翎忍不住笑起来,在他怀里翻滚,被他按住,皱着眉警告,“不许动。” 秦双翎听话地停下。 “好像……做梦一样。”她小声嘀咕,眼眸灿灿地看着他,像落了满天的星星。 太不真实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像这样一般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人给她撑腰,给她遮风避雨。她也能暂时歇一歇。 “做梦?”沈昼微挑了下眉,“你梦过别的男人这么对你?” 秦双翎一愣,脸颊又红了,这人又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推开他,坐了起来,气呼呼地不搭理他。 沈昼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问道:“还走得动吗?” 秦双翎滚烫着脸颊,凶巴巴道:“走得动!” 少女的脸像火烧云一般美丽,一双眼睛明亮如汪湖水,恶狠狠瞪着他,竟有一瞬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沈昼嗯了声,只道:“换身衣裳,我带你去县里玩。” 去玩?秦双翎却踯躅起来,“可我活还没干呢。” 这几日她除了吃和睡,什么都没干,田里的活是一点没碰,家务也没干。 “不需要你干。”沈昼扫了她一眼,“细胳膊细腿,能干得了什么,昨晚稍微用点劲你就哭,先把自己吃胖一点再说吧。” “……” 秦双翎脑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看着他淡淡神色,像只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她羞愤欲死,抄起东西就往他身上砸,“臭流氓,闭嘴!” 沈昼一个起身避开,若无其事地走了,扔下一句,“身上那件破了,随便穿一件,到了县里我再给你买新的。” 说着他便离开了。 秦双翎洗了个澡,绞干头发,认认真真打扮自己。 打开柴房的门,沈昼就站在外面等着,他身后还有衔青等一堆护卫。 秦双翎没见过这么多人,不禁紧张起来,低着头走到沈昼身边,小声问他,“这些人……” “不用怕,都是我的人。”沈昼道。 秦双翎思索了下,问道:“你是不是什么财主老爷啊?” 衔青的嘴角抽搐了下,似乎想笑,但被他良好的表情管理压住了。 沈昼:“……” “不是。”他淡淡说完,看向她,“你身上很香。” 秦双翎看向自己,不自在起来,“我、我抹了木樨花香,不好闻吗?那……那我再去洗掉。” 木樨花是山野间常见的花,那些乡绅豪族的小姐一般看不上,但她很喜欢,时常用。 “不用。”沈昼拉住她,“很好闻。” 秦双翎咬着唇,抬眼觑了他一眼,“你不是哄我吧。” 沈昼看她,“我没哄过人,也从不哄人。” 秦双翎低下头,唇边的笑容才要展开,却又一僵,抬起头瞪着他,“那你的意思是,你也不会哄我了?”这可不对啊,人家小情侣都甜甜蜜蜜的,姑娘生气了,都是要哄着的。 “……”不远处,衔青的嘴角又诡异地动了几下。 沈昼无奈,“那我学学,可以了吧。” 秦双翎这才满意起来,小声笑道:“那我们走吧。” 话音落下,她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往另一间屋子跑,“我先去看看槐米。” 秦双翎来到秦槐米的屋子,见女护卫在给槐米喂药。 小姑娘被梳了两个冲天辫,看见她,跳下床想朝她奔过来,但扭了下脚,又扑通摔倒了,“姐姐……” 秦双翎忙过去抱起她,把她放在面前细看,“这几天姐姐没来看你,有没有乖乖吃饭吃药?” 秦槐米把拨浪鼓伸到她面前,摇了两下,“姐姐你看。” 秦双翎一愣,“谁给你买的?” 秦槐米短短的小手指着女护卫,“丰晴姐姐。” 女护卫起身,向她颔首,“秦姑娘。” 秦双翎隐约觉得这个女护卫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行规蹈距,礼节周到,不像是一般人家出来的。毕竟,护卫这个职位,一般男子居多,女子当护卫少之又少。 她忽略了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点点头礼貌道:“多谢你照顾槐米。” 丰晴低下头,“属下不敢当。” 秦槐米摇着拨浪鼓看向门外,稚声稚气道:“神仙哥哥来了。” 秦双翎转头看去,便见沈昼靠在门框边,正看着她们。 他神情淡然,即便穿着寻常布衣,也如同天潢贵胄一般惹人瞩目,尤其是周身随意淡雅的气质,着实吸引人的目光。 倒真和小姑娘所说的神仙很像。 秦双翎转回头,纠正道:“他不是神仙。” 神仙才不近女色呢。 小姑娘葡萄似的圆眼睛下移,指着她的衣襟说:“姐姐,你被人打了吗?” 丰晴也一愣,看向了她。 秦双翎懵然一瞬,反应过来,红着脸立刻捂住自己的衣襟,“没有。”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姐姐,你脸红了。” 秦双翎站起身,匆匆摸了摸她的脸,“姐姐今天去县里,槐米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带。” “芝麻糖。”秦槐米眼巴巴地舔了舔唇。 “好。”秦双翎怕自己再多待下去就要露馅,应了一声,也不敢看丰晴,连忙转身离开了。 出了屋子,秦双翎顺手带上门,走到沈昼身边,用手背贴着滚烫的脸颊。 沈昼觑她,似笑非笑道:“被人打了?” 秦双翎羞恼地踹他一脚,“你给我闭嘴!” 缚春腰 第118节 “又不是我打的。”沈昼含笑移开视线,“我不对女人动手。” 他明知道不是打的,却要故意揶揄她。 秦双翎恼了,想也不想便反唇相讥,“是是,你不对女人动手,你动嘴。” 话音落下,她陡然僵住。 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了什么话——不仅是衔青,就连其他护卫都侧目看了过来。 沈昼步伐一顿,扭头看她。 秦双翎捂住嘴巴,无措地睁大了眼睛,一副做了坏事的后悔模样。 “我动嘴了吗?”他笑了一声,高大的身影转而朝她走来。 秦双翎节节败退,在他的逼近下,倒退了几步,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不许胡来。” 但好在,沈昼没对她怎么样。 她的手被他握住。 “走了。” * 今日雨停了,天光透云而出,地上却仍是有些湿润,走几步路便能看见小小的水洼。 沈昼带她去成衣店买衣裳。 秦双翎走出店铺,却觉得哪哪都不对,攥着裙摆嗫嚅道:“这裙子太长了……地上有积水,会弄脏的。” 她一向不习惯穿迤地的裙子出门。 当然,她也没多少好裙子。 这件衣裙价格不菲,若是换在平时,她定仔细收起来,舍不得穿的。 沈昼扫她一眼,“脏了就换新的。” 秦双翎蹙眉看着他,眉眼压成了八字。 沈昼见她仍是不走,挑了下眉,“不想沾地,可以,那我抱你走?” 秦双翎见他当真言出必行过来抱她,吓得忙压住他的手,“别别,我自己走。” 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能抱着她走…… 沈昼感觉掌心依偎进一只小巧柔软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自发握住了他。他心中腾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微微悸动,用力反握住她的手。 秦双翎走在他身边,一路上都缩在他身后,偶尔被他拉出来,没过多久便又藏起来了。 沈昼皱眉道:“你在天门县很多仇人吗?” “……”秦双翎背后捶了他一记,“胡说什么。” 她只是……不太好意思。 天门县认识她的人不少,她怕被人认出来。 说话间,路过一家卖早点的摊贩,小贩正将蒸笼搬起,热气腾腾的白雾升起,白面馒头的包子的香味扑鼻而来,不少人陆续过去买馒头。 秦双翎有点饿,看了一眼,沈昼察觉到了,“想吃吗?” 秦双翎眼睛亮亮地看向他,小幅度地点头。 沈昼道:“前面就是一家酒楼。” 他的意思是带她去吃更好的。 但秦双翎摇了摇头,看向那个热气腾腾的摊子,咬住唇,“我就想吃那个。” 冬天早上白白胖胖喧软香甜的馒头,比什么都要吸引人。除了馒头的味道,她好像还闻到了一种香味。 沈昼带着她过去,那摊贩见他们来,热情招呼道:“公子带夫人来啊,要吃什么?” 秦双翎的目光落在那圆乎乎的馒头上,移不开视线,但很快,她却又被旁边一个小笼屉吸引了视线——方才她闻到的那股醇香,好像就是从这里面传来的。 “这里面是什么?”她看向那个小巧的笼屉,小声地问。 “噢,这个啊,是今儿个刚蒸的,”小贩端起笼盖,给她看里面一块块方正雪腻的糕点,压低声音笑道,“我刚从酒楼那儿偷学来的,买了牛乳做的乳糕,加磨得细细的糯米粉做的,可好吃了,就是贵了点儿,毕竟牛乳不好拿……看夫人喜欢吃,让公子给买一份?” 乳糕上撒了点点槐花碎,乳白中点缀着微黄,好看极了。 秦双翎收回视线,没有说话,歪头看向了沈昼。 沈昼瞥她一眼,“拿两份。” 衔青付了银钱,那小贩喜滋滋地接了,用纸包仔细装了两份给她——寻常人嫌贵,都不买呢,没想到今天遇见识货的客人了。 乳糕刚出蒸笼,十分滚烫,秦双翎吹了几口,把另一份递给他。 沈昼没接。 “你怎么不拿着?”秦双翎睁圆了眼睛问。 沈昼道:“都是给你的。” “我吃两份?你把我当猪养啊。”秦双翎愕然不已。 沈昼嗤笑一声,再次看向她,“你也能和猪比?这细胳膊细腿,风一吹就飞走了,我还想问你,是不是都没吃过饱饭。” 秦双翎愣了会儿,收回手,怀里揣着那两份乳糕,此刻竟也不觉得烫了,撇开视线嘀咕道:“是有时候都没吃饱,但是又没饿死……” 沈昼眉心顿沉,定定盯着她,“日后不会再如此。” 秦双翎侧头看向他,被他的目光笼罩下,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忙道:“知道了,我肚子饿了,我要吃了。” 沈昼这才松开手。 秦双翎咬了一块,乳糕入口,无需如何咀嚼便化了,浓浓的牛乳香气伴着清新的槐花香,在口中慢慢蔓延开,柔滑的、细腻的口感,让人吃了一块还想再吃。 她吃了两三块,转头见沈昼正淡淡盯着一个方向,若有所思。 她低下头,从纸包中拿了一块,踮起脚尖递到他唇边,“张嘴。” 沈昼垂眼扫她一眼,见她神色期盼,也便吃了。 “好不好吃?”秦双翎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沈昼三两下将口中的乳糕咽下,应了一句,“尚可。”先不说他对吃食并不感兴趣,只说在草原十数年,他已经对乳制品吃腻了。 秦双翎却不知道,当即竖起眉头,“这还只是尚可啊?你的嘴巴未免也太挑了。” 沈昼睨她,“你喜欢吃?” “喜欢,好吃。”秦双翎喜滋滋地捧着纸包,往嘴里塞了一块。 沈昼瞧着她幸福的模样,忽然觉得,好像陪她一起吃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一直盯着她专心致志吃乳糕的侧脸,片刻,在她一边吃一边往旁边看时,俯身下去,把她手里最后一块乳糕吃掉了。 秦双翎呆住了,僵硬地停住脚步,低头看看手上空荡荡的纸包,又抬头看看他。 他喉咙咽动了一下,已经把最后那块乳糕咽下去了。 “啊!” 秦双翎崩溃了,“你不是不喜欢吃的吗?” 沈昼回答得理不直气也壮,“我看你吃得很香,还想尝尝。”末了,他点评道,“好像也挺好吃的。” 秦双翎瘪着嘴,不依不饶,“混蛋沈昼,还给我,我留着最后一块要吃的!” 沈昼摊手,“我吃完了。” 秦双翎看着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睁大了眼睛,委屈之下,眼圈忽然红了,“你偷吃我东西……” 她留着最后一块都舍不得吃的。 他居然趁着她不注意吃掉了。 沈昼没想到她居然哭了,神情明显地僵了一下,不自在起来。 路过的行人纷纷朝他们投来目光,看着这俊俏的郎君秀气的姑娘,在大街上闹别扭——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秦双翎捂住眼睛,没一会儿,面前人郁闷的声音响起,“别哭了。” 她稍微挪开挡在眼睛上的手,映入眼帘的,是一份新鲜的乳糕。明显是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香气四溢。 她愣住,但很快破涕而笑,接过乳糕。 沈昼注视着她专注的侧脸,竟移不开视线,眼神,微微深了。 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般的女子。 真诚、直率,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喜欢你就恨不得你离她远远的,喜欢你时,满心满眼都是你。 秦双翎吃了两块,却再吃不下了。 她高估了自己的肚子。 踌躇地捧着乳糕,秦双翎看了沈昼一眼,小声问,“你还吃吗?” 沈昼嗤了声,“不吃,吃一口你就哭。” 秦双翎也难为情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她方才只是一瞬间很伤心,不是故意和他对着干。 “我真的吃不下了。”秦双翎小声把乳糕塞给他,“剩下的我都没碰过。” 沈昼垂眼看了看,转头递给了衔青,“吃不吃?” 衔青惊愕,“属下……属下不敢。” 秦双翎也笑嘻嘻道:“不吃就浪费了,你吃吧,干净的。” 衔青看了沈昼一眼,见他当真不在意,低头应了一声,又看看秦双翎,接了过来,“多谢夫人。” 秦双翎捂着脸转回去,嗫嚅道:“不是夫人。” 她怀着忐忑走了一会儿,把心中波澜压下,转向沈昼,却见他皱眉盯着一个方向。 秦双翎愣了下,“你在看什么?”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到几个身穿异域服饰的粗犷男子,天门县位于江南,这种打扮的人显得格格不入,惹人注意,除了沈昼,也有很多行人在看他们。 “那是什么人?”秦双翎好奇问道,“你认识他们吗?” 缚春腰 第119节 沈昼淡淡收回视线,“不认识。” 秦双翎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沈昼带着她去茶馆听戏。 茶馆人多,桌子都摆到了门口,秦双翎一看这热闹架势,以为进不去了,没想到衔青叫来小二,往他手里放了什么,那小二立即一改脸色,捧着笑请他们进去,坐进了最好的位置。 里头唱戏的戏子油头粉面,立于戏台,唱的是《牡丹亭》的游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台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秦双翎听不懂,只觉得那唱腔中如泣如诉的幽怨,让人浑身发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愈发不自在,轻轻扯了扯沈昼的衣袖,“这唱的什么?我听得不舒服……” 衔青在旁边给她讲解,秦双翎听完,眉头仍是紧锁着。 沈昼点了一盏茶和点心,安抚地看她一眼。 秦双翎见他要留下,只好压下心中的不适,低头喝茶。 旁边有人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 “奚承光也来了天门县。” “哦?可是当朝那位太子?” “正是正是。” “人家金尊玉贵的太子,为何来我们这等小地方啊?” “我们哪知道?” 什么太子……是皇宫里的那个储君吗?就是未来继承皇位,要当皇上的继位者? 秦双翎对这些知之甚少,听了几句,转头见沈昼眸色晦暗,转着手中杯盏。 她小声道:“太子名叫奚承光吗?” 沈昼看她一眼,这一刻,他审视的目光竟叫她觉得陌生,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就消失了。 沈昼嗯了声,“怎么了?” 秦双翎想了想,问道:“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茶水的热气袅袅腾起,将沈昼淡漠的神情蒸腾得模糊了很多。 他看她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秦双翎思索了下,“看你方才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很不喜欢他呢。” 沈昼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一瞬,眯眸,“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自诩不轻易把心中所想表露在脸上。 秦双翎笑盈盈地伸出手臂,凑过来,揽住他的脖颈,和他说悄悄话,“因为我会读心。” 其实她是猜的,碰巧猜对了而已。 沈昼把她揽进怀里,微笑道:“那你读一读,我现在在想什么。” 秦双翎愣了下,见他在大庭广众下抱着自己,脸颊火烧火燎,心都乱了,怎么还能保持镇定。 她眼睫颤动一下,抬眼见他注视着自己,眼中的漆黑如夜幕般似要将自己吞噬,不由得心跳加速。 “读不出来。”她把脸埋进他怀里。 沈昼笑笑,抚上她的发,目光却掠过方才说话那些人。 奚承光也来天门县了? 看来他来这里喝茶的选择做得很对,本只是听说茶馆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当真让他听到一些风声。 秦双翎埋首在他衣裳里,片刻,觉得有些累了,抬头看他,“我们可不可以回去了?” 沈昼道:“好。” 离开茶馆,沈昼让她买些想要的东西,秦双翎只给槐米买了芝麻糖,还有一些小玩意儿,便跟着他一起回去了。 回到家,柴房竟也已布置成了正常屋子,漏风的砖瓦墙被补了起来,屋中简单放置了床榻、桌椅。 秦双翎愕然之后,心中有淡淡的欢喜,踮起脚尖在沈昼脸上亲了一口。 温香软玉凑近了自己,主动送上香吻,沈昼心思微动,拉着她想加深这个吻。 但秦双翎吃吃笑着,泥鳅一样就从他的怀抱里钻了出去。 “我去睡了。” 她头也不回跑进了屋子。 沈昼盯着那扇关起的木门,久久不语。 许久,他移开视线,眺望向更远处的田野,那里,秦仲举还被人监督着翻地,能看得出来很不情愿,满腔愤恨,但也只能被逼着干活。 衔青走到他身边,“殿下。” 沈昼淡淡道:“查到奚承光的消息了?” “查到了,”衔青低着头道,“但我们的人只看见了太子的随从,并未看见太子。” 沈昼嗯了声,“继续查。” 衔青应是,见沈昼依旧盯着秦仲举的身影,眼中冷意弥漫,不由道:“殿下,秦仲举好歹也是秦姑娘的哥哥,是不是要……” “留他一条命,已经算很好了。” 沈昼走向田埂。 这段时间被强制要求干活,秦仲举本就满腔怒火,一开始还不敢骂,但他发现这些人就算骂了也不会对他怎么样,于是他便开始整日破口大骂,毫无忌惮。 反正那个沈昼神出鬼没,整天没见个影子,听不见。 “什么玩意,仗着自己人多就欺负老实人?”秦仲举杵着锄头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长一副小白脸模样,就凭着一张脸玩女人?叱,他能干得了什么事情,恐怕连锄头都扛不动吧!哈哈哈……” 秦仲举的笑容,在看见沈昼的那一刻僵住了。 隔着一段距离,沈昼微笑盯着他,“继续。” 秦仲举脸色勃然大变,畏畏缩缩地低下头,不声不响地挥舞锄头,继续翻地。 在背后骂还行,这些护卫不会说话,由着他骂,但真面对沈昼,他却又怂了。他不敢啊。 这男人可和那些人完全不同。 犹记得他刚醒的时候,想起自己被秦双翎打晕,骂骂咧咧就要找她,却又听见沈昼的名字,立刻就找他算账去了。沈昼当时就站在门外等着他。 他那时想让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见识见识他的厉害,谁知道下一秒,鼻梁一痛,眼前一片血红,天旋地转。 沈昼一拳差点把他鼻子砸断。 他痛得满地打滚,一边求饶,一边说是秦双翎勾引的他,沈昼听了,只抓起他的衣襟,低低说了一句,“看在你是她亲哥哥的份上,我留你一条命,再有下一次,我保准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被吓得差点失禁。 后来,他便被押到田野上干活,累得要死,也不能休息。 这人简直就是噩梦。 想到这里,秦仲举双腿打颤,差点连锄头都挥不起来。 衔青冷眼旁观,“公子让你继续骂,你怎么不骂了?” 秦仲举抹了抹汗水赔笑道:“没有没有,小的不敢辱骂沈公子。” 说话间,端着洗衣盆的潘娘从这里走过,见秦仲举的狼狈模样,心疼不已,搁下洗衣盆,冲了过来,“沈公子,我们自认待你作客,处处都客气,你为何这样对我们?” 沈昼面无表情,看向潘娘。 潘娘是多少年的老狐狸,早就修炼得凡事面不改色,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带秦仲举杀回秦家认亲,可此刻,面对沈昼的视线,她竟觉得心惊胆颤。 这人……这人绝对不是寻常人。 她真是倒霉,本用秦槐米的药威胁秦双翎去救这个男人,就是看中了这个男人家世不菲,想讹诈一笔钱财,说不定还能把秦双翎卖到这个男人家里,再多赚一笔。 没想到这个男人醒来,她非但没讹到,反而还让秦双翎反将一军。 还让那个小蹄子仗势欺人,借着这个男人的权势欺负到他们头上来了…… 潘娘气得手发抖,眼发红,却又忽然想到什么。 她定了神,冷笑着道:“沈公子,你喜欢双翎,是因为她豁出性命在河岸边救你,是这样吧!” “可是如果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当初她也不会救你,你可相信?” 沈昼眯眸,“什么?” 潘娘看了眼柴房的方向,“沈公子,你很喜欢她吧,那我告诉你,当初是我逼着她救你,她才把你带回来的,你是聪明人,自己想一想便能想明白,她当时是不是很不情愿!” 沈昼神情顿了顿,不语。 潘娘见他如此,笑容愈发冷厉,“想必沈公子应该能明白了吧?我们并非是实打实的坏人,双翎却也没你想象得那样好!” 第64章 潘娘见沈昼神情莫测, 只以为自己目的达到,笑容愈盛。 沈昼果然问:“她并非自愿救我?” “是。”潘娘回答得笃定。 本以为沈昼会勃然大怒,可下一刻, 沈昼却笑了,“原来如此,她并非自愿,那么, 请问夫人,你用什么要挟她了?” 潘娘如被雷劈, “我……” 沈昼见她如此,微笑起来,“继续编,我听着。” 潘娘不傻,自知被戳破,立即镇定下来道:“沈公子, 难道你以为我说的全是假话?我是威胁过双翎,可她最初的确不想救你……” 沈昼不想再听, 扫了衔青一眼, 衔青会意,让人将潘娘押了下去。 缚春腰 第120节 潘娘不死心地大喊大叫,又被人堵住了嘴, 秦仲举看得怒从中来,看向沈昼,“沈昼, 我娘说得没错, 你以为秦双翎她就是好人吗?她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又怎么能在我们家待下去!” 衔青听得皱眉, 让人把秦仲举的嘴也给堵了。 末了,衔青忐忑看向沈昼,“殿下。” 沈昼没有说话,须臾,却转向了秦双翎所在的那间柴房。 他注视了很久,方道:“丰晴呢?” 衔青愣了下,“丰晴姑娘还在照看秦姑娘的妹妹。” “不用照看她了,另寻一个得力的替换上,让丰晴看着秦双翎。” 让丰晴保护秦姑娘?衔青犹豫道:“可……殿下,丰晴姑娘是江姑娘最得力的助手。” 沈昼淡淡道:“就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她去看着秦双翎。” 他本不想欠江宛人情,便一直没动用她的人,丰晴是江皇后指给江宛的护卫,后来江皇后却又把丰晴指给他。 他原是打算把丰晴送回宫中,但没想到在这里逗留,遇见了她。秦槐米是她的妹妹,她如此疼爱,他便将丰晴派去照顾秦槐米,因为丰晴做事得力,他既然喜欢她,便不想看她难过。 可如今,情况有变。 接下去的时间,他未必能时时刻刻待在她的身边。 再加上潘娘方才的说辞,让他动摇了。 ——但他并非是相信潘娘,他知道潘娘这一家是什么样的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自认对秦双翎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信她,不是这样的人。 而,正因为他还无法完全掌控她,他便担心,有朝一日她会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所以他要把丰晴指派到她的身边看着她,一方面因为丰晴也是女子,他可以放心,另一方面,他需要派人看着她,保证她的安全。 …… 沈昼收回视线,扔下一句,“跟丰晴说,她睡醒了,立刻派人通知我。” 衔青应是,“那……殿下,我们先去和祁王殿下会合?” 沈昼步伐微顿,“铭川不是在兆州?” 衔青颔首道:“祁王殿下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 沈昼不再说什么,嗯了一声,大步离开。 * 秦双翎昨夜基本上没睡,今日清晨又早早被拉起来,跟着沈昼去天门县吃早饭,折腾得很是疲惫。 她一觉睡醒时,已然是天黑。 柴房里空荡荡的。沈昼不在。 乍然没有他在身边,秦双翎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空了一块,她爬起来,下了床,小声叫了一声“沈昼”,走到门边打开屋门。 外面月明星稀,一片静谧,丰晴正站在门外,看见她出来,笑笑道:“秦姑娘醒了。” 秦双翎怔然道:“丰晴姑娘。”丰晴不是在槐米那儿吗? 丰晴解释道:“殿……沈公子让属下来保护姑娘,另择了其他人去照顾秦槐米。” 秦双翎愣了愣,低下头,唇边仍是不自觉抿起一丝甜蜜的笑,“我又不需要保护。”说完又问,“沈昼他去哪儿了?” 丰晴神色躲闪了下,道:“属下不知。” 秦双翎黯然地点点头。他不在,她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怎么会这样。 她知道,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从前她孑然一身,独来独往,除了槐米,再无挂碍的事情。 如今却多了个他。 这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她竟然已经习惯每日睁眼便能看到他。 这不是个好事情——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她就算跟了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能见到他。 她要改掉自己的这个习惯。 丰晴见秦双翎沉默着,不再问话,便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今夜没有下雨,夜晚的冷风中,秦双翎隐约嗅到了一股槐花的香味。 怎么会?如今已逐渐入了冬季,怎么还会有槐花盛开? 秦双翎微微蹙眉,忍不住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有心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脑海中那道身影挥开,便顺着那股槐花的香味,往那个方向慢慢走去,想探寻究竟。 不过,没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便传来一声沉沉的—— “秦双翎。” 这嗓音显然是男人的,压着不悦和冷怒。 秦双翎愣了下,转回头去,只见沈昼风尘仆仆站在她方才所在的柴房门口,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 他显然是刚回来,衣摆被风吹得向后,眉头深皱,就这样冷冷盯着她。 秦双翎立刻朝他走了回去。 方才他若不叫,她还没感觉,此刻才发现。她竟然已经走出这么远。 秦双翎有些心惊,看着附近黑夜中高耸的山峦,密布的高林,不时还能听遥远的地方传来苍鹰的尖啸声。 从前为何不觉得这样可怕? 她心中忐忑愈发重了,忍不住朝沈昼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将他抱了个满怀。 沈昼却没有回抱住她,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抑制着自己抬手的欲望,只冷声问:“为什么走出这么远?” 不久前,他便赶回了这里。他就站在柴房门口,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往那边走。 那一瞬间,他竟然还以为她要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秦双翎感受到了他压抑的怒意,小声解释道:“我闻到了槐花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一直往那儿走……” 她知道他是担心她,所以才不怕,一边说着,一边愈发抱紧了他。 沈昼听了她的话,却是眯眸。心慢慢沉了下去。 哪来的槐花味道? 根本没有。 第65章 秦双翎从他怀里出来, 揉了揉被夜风吹凉的脸颊,低声问他:“你是不是赶回来的?” 方才她见他风尘仆仆的,衣摆上染了尘土。 沈昼应了一声, “是。” 秦双翎抿唇看他,眼里带着关切,“你晚饭吃了没有?” “没有。” 秦双翎开心起来,眉眼弯起, 笑盈盈道,“那我煮给你吃。”说着便拉着他的手, 往厨房走去。 沈昼没有推脱,跟她去了。 衔青知情知趣,带着丰晴一并隐没了身影,消失不见。 山野的夜风刮过森林,哗啦作响。 秦双翎家的邻居不多,虽然有, 但此处村庄的屋舍分布都较为分散,阡陌田野夹杂其中, 因此便显得稀疏。 秦父、潘娘和秦仲举都被暂时安排到其他空着的屋舍去了。 不知是不是沈昼的命令, 但秦双翎很高兴,因为现在只有她和槐米,她觉得很自在。 也不对…… 不只是她和槐米, 还有沈昼。 秦双翎拉着沈昼进了厨房,点起灯火。 衔青办事很利落,让人采买了很多需要的食材, 把橱柜堆得满满的, 灶台角落的地上也堆放着米面和麦子。 厨房外寒风瑟瑟,厨房内一盏融融暖黄的油灯, 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沈昼被她拉到桌边坐下。 秦双翎蹲在一堆食材面前看了一会儿,拿了红糖、糯米粉和黄酒,动手做饭。 沈昼沉默着,看着她在灶台边忙碌,姣好的侧脸,低垂的眉眼下尽是欢喜的神态,她看起来很开心。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知名的感觉。 这是,家吗? 原来有人等在家中,等着为自己做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原来有人惦记着自己的感觉,是这个样子的。 他似乎从未感受过。 这样新奇的、陌生的……让他误以为在梦中,小心翼翼、心惊胆战到、生怕稍微发出声音就会把这一切像云一样惊散了。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一双眼睛注视着她。 直到秦双翎擦了擦额头,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食端到他面前,“尝尝味道。” 沈昼这才回过神,抬眼,对上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的视线下移,面前是一碗酒酿红糖小圆子,一看便知味道很甜。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口,秦双翎立即追问道:“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口中的甜味丝丝缕缕化开,弥漫进四肢百骸里,暖意融融。 缚春腰 第121节 冬日里赶路而来的寒冷和疲惫,尽数被这一口抹平了。 沈昼迎着她期待的视线,“尚可。” “……” 秦双翎眼儿一瞪,不高兴了。 “只是尚可?”她睁圆了一双灯下熠熠的眼睛,似有些怀疑自己,低头看了看他碗里的小圆子,又拿了只勺子回来,就着他的碗尝了一口。 “很好吃啊。”秦双翎皱着眉头,不满地看他,“还是说你的味觉有问题。” 沈昼看着她趴在桌上凑到他面前这般娇憨尽显的模样,眼中笑意加深,唇边的弧度也翘了起来。 秦双翎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又逗她。 她哼了一声,悻悻拿着勺子,也回到锅灶边给自己盛了一碗。 她在他对面坐下,也不想理会他,自顾自捧着碗吃自己的。 沈昼吃了两口便搁下勺子,只看着她吃。 秦双翎不知道沈昼饿了没,但她自个儿是饿了,囫囵吃了一碗,抬起头,舔了舔唇。 沈昼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酒酿是温而烫的,她才喝完,娇艳的唇瓣被染上一层水润的光泽,如同芬芳的花瓣。许是喝了酒,她的脸颊飘起了微微的薄红,眼神也迷钝了些。 “你醉了。”沈昼说完,看着她,微皱起眉。 这酒酿度数不过只有一点,她才喝了一碗,也能醉?这酒酿比起草原上的烈酒,说是清水也不为过了…… 秦双翎揉了揉脸,低头看空空的碗,嘀咕道:“我没醉。” 不知这东西是不是上瘾,甜甜的滋味让人喝了还想喝,秦双翎又起身去锅灶边盛了一碗,这一次她还多盛了两碗出来,端到桌上,推到沈昼面前,道:“给你。” 她小孩儿似的嘱咐,“如果你喝不下,可以叫你的属下来喝,反正不许浪费。” 少女此时说话的神态娇憨极了,语速慢了些,娇颜粉红,在灯下显出一番别有韵味的动人。 沈昼见她继续喝,眉头皱得愈发深,“别喝了。” 秦双翎护食一般抱住自己的碗,哼哼唧唧道:“我要喝,我开心。” 说完,她眼睛弯起,朝他咧嘴一笑。 沈昼盯着她,也便放缓了动作,问道:“你开心什么?” 秦双翎歪着脑袋,借着油灯暖黄的光,迷蒙着眼睛打量他,“有你在,我开心。” 少女直白的诉说喜欢,如座钟敲击,重重响在他的心上。 沈昼看着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秦双翎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把酒酿喝完了,喝完之后,她把空碗推到他的面前,吃吃笑起来。 沈昼扬眉,“什么意思?” “我做饭,你洗碗。”秦双翎说得理所当然,“以后都这样。” 沈昼看着她眉眼婉然的笑意,唇边也噙起弧度,“谁定的规矩,你定的?” “嗯。”秦双翎笑眯眯地点头,“我定的。” 沈昼哼笑着看她一眼,倒是起身,收拾碗筷,当真洗碗去了。 秦双翎坐在桌边,撑着下巴看他忙碌的背影。 他的身形高大挺括,宽肩窄腰,腿又长,真是顶顶的好身材,用来干活最合适不过了。 秦双翎欣赏了一会儿,跳下木凳,嗒嗒嗒跑到他身后,环绕着他的腰抱住他。 沈昼沉声道:“别吵。” 秦双翎把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小声嘀咕道:“我抱抱你而已,又没有妨碍你干活。” “谁说没有?你让我分心了,秦双翎。” 秦双翎嘿嘿笑起来,“我这么厉害?” “嗯,”沈昼头也不抬。 秦双翎继续问:“那你分心,是不是在想我?你都想我什么?” 沈昼淡淡道:“你说呢?” “……” 秦双翎愣了下,还没想明白,但下一刻,她感觉到了他逐渐火炉似的体温,很暖和,但也很烫。 她想到什么,慌忙松开手退开几步,呸呸两声,红着脸道:“臭不要脸。” “我哪不要脸了?”沈昼边干活边淡声道,“我想你告诉我这碗要放在哪里,这都不要脸?” 秦双翎这才发觉自己误会了他,尴尬道:“放那儿柜子里。” 见他当真端着洗净的碗走了过去,把碗筷放进柜子,秦双翎转过身,懊恼地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 她真是吃醉了。 方才她想的什么啊…… 他都没那个意思,她还冤枉他,她什么时候成这样的人了? 秦双翎正低着头后悔地思绪联翩,冷不防,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离得很近,“在想什么?” 沈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秦双翎吓了一跳,迈步就要脱离他的阴影,却又被他一只手扯了回去。 她撞到他胸前,吃痛地揉了揉额头,心慌意乱起来。 “那个……剩下两碗酒酿,你让衔青他们来吃吧,他们也辛苦了……”秦双翎无措中,转移话题,争取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 “他们不喜欢吃。”沈昼想也不想便道,“我明日早上起来吃。” “真的?”秦双翎蹙眉犹疑道,“衔青他们不吃酒?” “嗯。”沈昼撒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 秦双翎讷讷应了声“好吧”,便想不着痕迹地把手腕从他的桎梏中扯回来,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谁知,她的动作还是被沈昼发现了。 沈昼用力握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扯,轻轻松松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秦双翎大惊失色,“你、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沈昼神态自若,“夫君抱娘子回房睡觉,天经地义。” 秦双翎的脸再次红了,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磕绊道:“我自己能走……” “无妨,你夫君有力气,愿意为娘子代劳。” 沈昼抱着她出了厨房。 秦双翎拗不过他,扯着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信不信我喊人来抓你轻薄。” “行,你喊。”沈昼含笑道,“反正方圆十里内不会有人敢过来。” 秦双翎瞪了下眼,此刻倒真有些气馁。 她哼了一声,用力扭他手臂上的肉。 结果没扭动,反倒自己手疼。 “你这烂人。”秦双翎愤愤骂道。 沈昼两只手抱着她,踹开了柴房的门,闻言胸膛振动,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就是烂人。” 秦双翎正想说什么,可压根儿来不及。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转眼间天旋地转,已将她压进床笫里,含糊不清的话语洒在她脖颈处,带着少年人的急迫,“只要你喜欢,我就做烂人。” 秦双翎脸颊发烫,拉住他,“等等……” 沈昼动作一顿,抬眼看她,只见她的眼睛莹亮,正注视着门口流泻进来,铺了一地的月光。 “门还没关。”她难为情道。 下一刻,也不见沈昼如何动作,门已被他一道劲风关上。 屋子里没有点灯,仅凭着月光,照亮不了屋中的景象,黑漆漆的,浮动着缱绻的气息。 秦双翎手抵在他的胸口,难为情道:“沈昼。” 他嗯了一声。 秦双翎只觉得脸颊火烧火燎,好似自己被放置在了火上烤,终是忍着羞耻问道:“这种事情……会不会有小孩子……” 她虽然之前没经历过,可听何落妹她们谈天时,偶尔也会听上几句。她也隐约知道,男女做了这种事情,就会有小宝宝。 沈昼动作微顿,“你不想要孩子?” 秦双翎小声道:“沈昼,我怕疼,我一点都不想生孩子。” 她听说生孩子可疼了。她不要,她最怕疼了。 沈昼道:“那就不要孩子。” 真的吗? 他真的不想要孩子? 秦双翎愣了下,睁圆了眼睛试探地看他,下一刻,她对上他晦暗的视线。 沈昼一直注视着她,他的呼吸一直很沉重,似乎在压抑什么。 秦双翎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那如果不小心……”她听说这种事情,即便女子吃了药,也不一定能完全避免。 沈昼思索片刻,“我可以吃抑制生育的药,不会伤你身体。” 这话一出,秦双翎震然地看向他。 “什么……”她无意识地唇瓣翕动了下,呢喃两个字。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缚春腰 第122节 在她这么多年遇见的人里,她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般的男人。 在大家的印象里,女子传宗接代似乎是第一的要紧事。 可他却说,她不想,就不要孩子。 他甚至还说他可以吃药。 怎么可能,世上当真有这种药存在吗? 秦双翎呆呆回视着他,如此想的,也便如此问出了口。 沈昼沉默了一会儿,“有。” 只是难寻而已,他听说颜舒的师父狄灵就曾配置出这种药,只是狄灵医师神出鬼没难寻踪迹,这药才显得珍贵了些。但凭他的力量,一定能找到。 秦双翎看着他笃定的模样,心中颤了颤,伸出柔软的手臂,环绕他的脖颈,依偎着他道:“那你不遗憾吗?” 她问得小心,心中其实很忐忑,怕听见他的回答。 沈昼的手放在她的后腰,不轻不重地揉按了下,将她按向自己,“我只要你。” 秦双翎看着房梁,慢慢的,眼中蒙上一层水意。 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哽咽了下。 沈昼察觉到了,皱眉拉开她一些,看着她,“怎么了?” 秦双翎小声嘀咕一句,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又抱住他,“我还以为在做梦呢。” “不是做梦。” 沈昼笃定道。 秦双翎把眼泪全部擦到他的衣襟上,然后看着他一片狼藉的领口,吃吃笑起来,一副做了坏事得逞的模样。 沈昼看着她眉眼漾着融融笑意的模样,直觉心脏猛烈跳动了几下,再难以抑制心中情潮,俯身吻住了她。 * 日子一晃过了半旬。 小姑娘秦槐米被养得很好,走路也逐渐有力气了,偶尔有太阳的时候,就坐在门口晒太阳,摇着拨浪鼓,对着阳光笑。 沈昼这段时间时常不见人影,衔青也消失不见。 只有丰晴待在她们身边。 田里的活有秦仲举他们,忙不及的时候,沈昼的护卫也会顶上,秦双翎没事情做,也没办法上山摘笋——自从那次她和他一起摔下山崖,沈昼现在压根儿不让她上山。 这一日,秦双翎看着槐米蹦蹦跳跳的模样,忽然问丰晴会不会做木工,丰晴愣了下,摇头说不会。 秦双翎没说什么,自己去临近的山脚下搬了些木柴回来。 丰晴派人帮忙她一起。 秦槐米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稚声稚气地问,“姐姐,你做什么?” 秦双翎捏捏她的鼻子,“姐姐给你做秋千,到时候你就可以一边晒太阳,一边荡秋千。” “好哦。”秦槐米拍手,很快却又好奇问道,“姐姐,你会做吗?” “……” 秦双翎眨眨眼睛,“不会。” 她忽然又想,不知道沈昼会不会做木工。他那么厉害,门门精通,兴许可以问问他。只是这几日他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一整日都不见踪影…… 他应该没空吧。 秦双翎眼中蓄起怅然,眺望远处的山水风景。 不过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她很满足。 秦槐米懵懂地看着她,“姐姐,你想神仙哥哥了吗?” 秦双翎低声道:“他才不是神仙。”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说了一句“没错,神仙不会亲亲”就走了。 留下秦双翎蹲在原地,脸颊火烧似的。 吃过午饭,何落妹来找她了。 何落妹今日只匆忙扎了一个麻花辫,跑来找她,一副出了大事的模样。 秦双翎看见她这般,笑道:“你怎么这副样子?如果你要来找我一起摘笋,最近可能不行了。” 何落妹在桌边坐下,灌了一茶壶的水,方道:“双翎,最近天门县好像来了很多外地人。” “外地人?”秦双翎重新烧了一壶水蓄上,也在她面前坐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也不知道。” 何落妹皱着眉,绘声绘色讲着,夸张极了。 “那些人好像是京城来的大官,还是皇亲国戚?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官威特别大,打伤了县里好几户人家,一点道理都不讲,我当时刚好买菜回家路过,看见那伙人正在欺负人,把人家好好的汉子直接打趴下了。” 秦双翎的心逐渐沉下,“什么?” 心中忽然腾起了不大好的预感。和那日在茶馆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她隐约觉得,这伙人可能和沈昼有关系。 沈昼当时昏迷在河岸边,而那条河的上游蜿蜒曲折,绕过很多城镇,她不知道他具体从何而来,但冥冥之中的感觉告诉她,他的来头不小。 他会和这伙人有关系吗? “京城?”秦双翎咀嚼着这两个字,眉头蹙起。 何落妹口渴得不行,又灌了两口茶水,“对了双翎,我记得你娘也是京城人,还是我记错了,是京城还是平栾?” “我娘是平栾人。” 何落妹耸耸肩,愤愤骂道:“那些人好像在找人,也在找什么东西,总之都绕不开京城和平栾这俩地方,你说我们这天门县一个小小的犄角旮旯,有什么好找的,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在这儿生活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有什么秘密不成?这些人是不是没脑子。” 秦双翎捧着杯盏,秀气的眉心仍然蹙着不解。 何落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生出什么大胆的想法,凑近她问道,“双翎,不会和你娘有关系吧?” 秦双翎对上落妹好奇的眼神,动作一顿。 何落妹用力眨了眨眼睛,“我听邻里街坊都说,你娘当年一看不是小户人家的姑娘。” “我不知道。”秦双翎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 娘离去时她还很小,娘弥留之际,只呢喃了一句关于胡杨树的话,说得很不清晰,她记下了,但一直没明白意思。 “好吧,我也希望你娘和那些人没关系。”何落妹坐回去,“那些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还是别和他们牵扯上……” 秦双翎也喝了口茶压惊,含糊地嗯了一声。 “还有一个小道消息。”何落妹神神秘秘地看着她。 在她疑惑的注视下,何落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太子吗?” 秦双翎摇摇头。 她只听过这两个字。 是京城皇宫里的那个储君吧?这种地位的人物,距离她们天门县实在太遥远了,她从前听了,也没有记在心上。 她们这些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很好了,哪能接触到那么遥不可及的人和事。 何落妹小声道:“听说太子来天门县了。” 秦双翎一怔。 朝屋外看了眼,似乎怕别人听见,何落妹愈发凑近过来,“前两日有人见到太子了。” “哦。”秦双翎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这是什么反应呀?”何落妹好笑道。 秦双翎疑惑看她。 何落妹被她看得不大好意思,期期艾艾地道:“那可是太子,地位好高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知不知道最近我们村里好多姑娘都往县城里跑?你说是为了什么?” 秦双翎愣愣道:“为了什么?” “你傻呀!”何落妹无奈地推了她一把,“要是能被太子看中,那不是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嘛。” 秦双翎又哦了一声,没什么别的反应。 何落妹酸溜溜道:“你有沈公子,当然瞧不上这些了。” 提起沈昼,秦双翎垂下眼,神情有些不自然,往窗外看去。 “又在等你的沈公子回来啊,算了,不打扰你了,我先回家去了,还要做饭呢。”何落妹起身走到门边,余光一瞥,新奇道:“哟,哪来的新鲜槐花!双翎,我带一束回去了,谢谢啦。” 说完,何落妹朝她招招手,人便跑没影儿了。 秦双翎的视线落在那几株槐花上。 这段时间,她时不时会闻到槐花的香味,但所有人都说没有,丰晴也摇头说没闻见,后来丰晴见她说得次数多了,以为她是想要槐花,便派人去寻回了这几株精心培育的。 她出现幻觉了吗? 她是病了吗? 可除此之外,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 夜里,秦双翎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尽是白日里何落妹和她说的那些话。 她总觉得有些心慌。 秦双翎强迫着自己睡觉,终于,当她终于有了一丝睡意时。 耳边却传来一声响动。 门被撞开,来人的动作克制得很轻微,没有造成很大的声响。 秦双翎吓了一跳,在黑暗中翻身起来,心跳如擂鼓。 缚春腰 第123节 竟然是沈昼。 他浑身负伤,低低喘着气,衣裳上血迹斑驳,触目惊心。 第66章 沈昼靠在门上, 额角皆是汗珠,压抑着痛楚,眉眼一片戾气。 怎么会这样…… 秦双翎傻了眼, 反应过来,立刻下了床,跌跌撞撞跑到他身边,“沈昼。” “门关上。”沈昼低声道。 秦双翎注意到屋门还大敞着, 外面田野阴沉,寒风簌簌, 忙去关了门。 她点起一盏灯,扶着他坐在床边。 “沈昼……发生了什么?”秦双翎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六神无主。 沈昼一言不发,淡淡垂眼看了她一眼。 “你没有出门吧。” 秦双翎摇头,“我今日都在家里。” 沈昼没有怀疑她,嗯了一声, 闭上眼睛。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痛苦,秦双翎立刻起身, 从后门出去, 取回干净的清水和伤药布巾,回到他身边。 把布巾在清水中浸湿,再次拧干回来, 她脚下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闭目养神的沈昼睁开眼睛,见她如此, 唇边翘起一丝弧度。 他没说话, 她却觉得被嘲笑了。 ——他在无声笑她,好好走个路都会摔。 秦双翎有些不好意思, 张口就想同他呛声,可看见他伤重的模样,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 她来到他身边,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撩开他的衣襟,看见横亘他胸口的两道伤口。 她愣住,下一刻,眼圈便红了。 沈昼掀起眼皮看她,嘶哑地笑了声。 “我还没哭,你哭什么。” 秦双翎给他上药,咬唇压着哽咽,小声嘀咕,“你不会要死了吧。” 沈昼感受到她的动作,闭上眼睛,青筋迸起。 “很痛吗?我轻点。”秦双翎忙道。 她见他额角汗珠又起,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给他止疼,到最后整个人都慌了。 想起小时候娘给她吹伤口,她想也不想便凑过去,轻轻吹了两下,哄小孩儿似的,柔软的声音,“不疼了。” 男人的身体遽然僵住。 秦双翎以为他还是很疼,放轻了动作,又吹了吹。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握住。 秦双翎呆愣住,慢慢抬起头,对上他深沉暗涌的眼睛。他正盯着她,如暗潮般的视线像是要将她吞没。 他哑声道:“秦双翎,你做什么?” 秦双翎有些回不过神,只道:“给你吹吹……你还疼吗?” 少女蹲在他的面前,仰着一张素净白俏的小脸看着他,一双明净的瞳眸里满满当当地装着他——在她的瞳孔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沈昼的呼吸沉了又沉,忽然将她拉起来,俯身急切地吻住她。 这个吻来得突然又迅疾,像是夏日午后的暴雨,风动雷鸣,骤雨便落了下来。 秦双翎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愣愣地睁圆了眼睛。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推开了他,“不行,你的伤……” 秦双翎不敢看他的神情,扫了他胸口一眼,匆匆端起木盆便又出去了。木盆里的水已然全部被染红,他的伤不轻,血甚至染上了她的手。 秦双翎换了干净的水,拿了屋中备用的纱布一并回来,蹲在他面前,给他包扎伤口。 沈昼似乎已经缓过来了。 他不再出汗,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忙前忙后,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终于,给他包扎完伤口,秦双翎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精神紧绷,把他的衣裳脱下。 沈昼不悦地睨着她,“你脱男人衣裳,这么熟练?” 秦双翎又好气又好笑,“说什么呢你,混蛋。”她给他上药包扎,前前后后照顾他,他还这么说。 等到将他的上衣全部脱下,秦双翎却团团转,犯了难,“你衣裳在哪?” 他素来不在这里换衣,她不知道他备用的衣物在哪里。 沈昼淡淡道:“不穿了。” 秦双翎睁大了眼睛,“你……” 也在此刻,她对上了沈昼抬起的视线。 方才救人要紧,她心中没想那么多,只一心想帮他上药包扎,所以脱他衣裳十分顺手。现在理智回归,她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沈昼黑发披肩,裸着上半身,下半身的宽裤甚至也有些不整。 裤子……好像是不久前她见他伤口蔓延至了侧腰,着急之下,居然还想把他裤子扒了。 好在他握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现在回想起来,秦双翎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脸颊烫得不能再烫。 “我不是故意的。”她无地自容地捂住脸,不敢看他。 男人只着一条宽裤,露出肌理分明的上半身,虽然伤痕血迹斑驳,可也掩不住阳刚之气。越是看他,她便愈发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沈昼看着她,只笑了声,“是吗?” 秦双翎在原地懊恼许久,破罐子破摔,抿唇放下手,看了他片刻,忽然朝他跑过去,抱住他,赌气道:“算了,你觉得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吧。” 她不管了。 沈昼唇边弧度加深,抚了抚她的发。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秦双翎低声道:“睡不着。” 沈昼眉梢扬起,“因为我不在?” “是是是。” 沈昼低声笑了一声,却没再说话,他一沉默,空气中便沉寂下来,窗外的冷风徐徐灌了进来,秦双翎颤抖了一下。 方才情况紧张,她来不及想那么多,现在冷静下来,却是每个细节都浮上了心头。 沈昼进来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是不想惊动其他人? 为什么? 他……又怎么会受伤? 秦双翎心中揣着很大问题,到了口边,却只问道:“你还疼吗?” “嗯。”沈昼答得自如。 秦双翎愣住,又紧张起来,抬起头看他,“那我要怎么做?” 怀里的少女睁着明眸,满是忐忑。 沈昼心中微动,轻轻笑了下,“你亲我一口。” “……” 他总竟想着这些东西。 秦双翎羞恼不已,可想到他还有伤在身。那伤口似乎是冷剑所伤,皮肉翻卷,狭长一道横亘在他胸口。对方一定很难对付,兴许……还人多势众。 还好他没事。 想到这里,秦双翎担心又后怕,终究看向沈昼,鼓起勇气,捧起他的脸。 她亲了他的脸一口,亲完之后,马上便退了回来。 沈昼眉眼压下,似乎不甚满意,道。 “不是这里。” “你……” 秦双翎又羞又恼,看了他片刻,还是退让了,往他唇上浅尝辄止地亲了一下。 这一次,她依旧是飞快地缩了回来。 可是她的动作快不过沈昼,他大手一捞,她已然被他抓了回去,用力钳制在他掌下,被他吻住了。 一吻结束,秦双翎呼吸不匀地退开了些,嗔怒道,“你是伤患。” 沈昼看着她眼底浅浅的水光,尾音上扬地哦了声,“那又怎样?” 秦双翎理直气壮道:“你要好好休息。” 沈昼唇边含笑,看了她一眼,终究在床上躺了下去。 秦双翎见他消停了,轻轻舒了口气,也收拾好自己,最后,爬上床和他一起躺着。 “不问我为什么受伤吗?” 黑暗的静谧中,沈昼淡淡的声音传来。 秦双翎背对着他,抿着唇,“你若想告诉我,早就说了。”何必还要她问。 缚春腰 第124节 “秦双翎,你还是笨一点比较可爱。” 秦双翎愣了下,恼怒转身看他,“你说我笨……” 她的话音停顿了。 沈昼正注视着她,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她看见了他平静的神情。 秦双翎在他的目光下,退缩了,垂下眼不说话。 终究,她只低声道:“我困了,我要睡觉。” 说完她便一声不吭转身,挪到床沿边,闭上眼睛睡觉。 沈昼看着她的背影,越看越不顺眼,蓦然把她拉进来一些,“秦双翎。” “干嘛。”她的嗓音含糊,混杂着困音。 “不要到处乱跑。” 秦双翎迷糊道:“知道了。” “我要离开两天,这两天里,丰晴会保护你。” “嗯。”她软糯地应了一声。 沈昼盯着她仍旧一动不动无动于衷的背影,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将她扯进怀里,咬牙道,“秦双翎。” “做什么……”为什么一直叫她,她好困的。 “我要离开,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沈昼一字一顿。 难道不应该向他表示一下舍不得?他看别人情侣分开都黏黏糊糊的,怎么到她这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秦双翎又困又疲倦,闻言,迷钝地想了想,转过身,伸出柔软的手臂抱住他。 她的脑袋在他脖颈处轻轻蹭了蹭,像柔软的小兽。 “那你能不离开吗?” 沈昼沉默片刻,“不能。” 秦双翎小小地哼了一声,嘀咕道,“那不就得了。”她想让他留在她身边哪也不去,他做不到啊。 沈昼不说话了,沉沉注视着她。 秦双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心中仍是泛起一丝害怕,凑近了他,依偎在他怀里,“好吧,我还是舍不得你,你快点回来。” 沈昼的神情这才平静了些。 俯身吻住她的额心,嗯了一声。 * 第二日清晨,秦双翎醒来时,沈昼已经离开了,秦双翎明显感觉到附近的守卫少了一很多。 看来是被他带走了。 他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么? 秦双翎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门被推开,丰晴站在门口,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秦姑娘,可以起来吃早饭了。” 秦双翎应了一声,走出柴房。 “今天好冷。”迎面而来的风,让她瑟缩了下。 丰晴走在前头,先去了厨房。 秦双翎盥洗过后,准备去吃饭,却发现原本在屋门口玩耍的小姑娘不见了。 秦双翎脸色一变,“槐米?” 她急切地往外走了几步,又叫了几声。 可什么回应都没有。 田野里空空荡荡,秦双翎的心忽然被莫大的慌乱笼罩了,她退后一步,四处寻找起来,甚至跑到了屋子后面去找。 可是,都没有。 好好一个小姑娘,宛如凭空消失。 丰晴快步从厨房里走出,看见她焦急的模样,愣了下,“秦姑娘,怎么了?” 秦双翎看向她,“槐米不见了。”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丰晴听了,眉头立刻皱起,四处察看了一番,锁定了一个方向。她似乎想过去,但碍着沈昼留下要照看好她的命令,不敢擅作主张离开她身边。 秦双翎看懂了她的踯躅,立刻道:“你去吧,我没事的。” 丰晴仍是皱着眉头,看着她。 秦双翎心中焦急,保证道:“若有什么事情,之后沈昼问起来,我一力承担。” 话音落下,丰晴最后看了她一眼,才转身朝那个方向而去。 秦双翎目送着丰晴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慢慢蹲了下来,抱住膝盖。 到此刻,她的身体才抑制不住轻颤起来。 槐米对她很重要。 她无法想象,若槐米失踪了,她该怎么办。 身后不远处,忽然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朝她这里而来。 听脚步声,似乎并不止一个人。 是沈昼带着衔青回来了吗? 秦双翎心中一喜,立刻站起身,转回头,“沈昼……” 她的话音在看见那些陌生人时,直接断在口中。 她确定她不认识这些人。 ——为首的是个锦衣华服、容貌英俊的男人,手握着扇子,面带微笑,身后随从很多,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这些人是谁? 秦双翎心中警惕顿时升起,退后一步,问道:“你们是谁?” 有人在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耳边说了什么,退了回去。 下一刻,那个男人笑了起来,徐徐道:“秦、如、眉?是你吧。” 秦如眉是她记在家谱里的名字。 如果要查,查到的也是她这个名字。 秦双翎深吸了口气,力持镇定道:“是我,怎么了,贵客上门找我是有何事?” 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微笑着,朝她一步步走近过来。 “真好听的名字,我叫你阿眉可好?” 秦双翎只觉得心头不好的预感涌起,刹那间淹没了她。无怪其他,这男人说话时淡定自如的气质,让她感到了压迫。 这个男人身份绝对不同寻常。 “你是谁?”秦双翎问。 锦衣华服的男人微笑道:“既然你的名字我知道了,那我也该告诉你我的名字。” “奚承光。” 秦双翎僵住,面上现出不可置信,“你是……太子?” 何落妹和她聊天时说起过当朝太子的名字。 可,太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他的架势,竟似是专门来找她的。 太子看着她,挑眉赞许。 秦双翎深吸了口气,平静道:“请恕民女现在没有时间招待太子殿下,民女的妹妹失踪了,我要去找她。” “你是说秦槐米吗?”太子挑眉问道。 秦双翎身体一僵,陡然抬眼看他。 太子坦然道:“是我让人带走她的。” 秦双翎脑中轰的一声,再保持不了平静,朝他走近一步,“为什么?” “别着急啊,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太子微笑着,扇子合了起来,敲打着掌心。 太子朝旁边看去,见厨房门打开着,“就那里吧,我们进去坐坐,给我倒杯茶怎么样?” 秦双翎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须臾,低声道:“好。” 她转身走向厨房。 太子跟了过来,让其他人都留在外面。 厨房里,角落还留着几碗红糖酒酿圆子,是秦双翎得空时便做了留在那儿的,本想等着沈昼回来吃,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让他吃到。 太子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移开了。 他走到桌边坐下,打量着厨房里的景象,“阿眉,你就住这种地方啊?” 秦双翎直接道,“民女和太子殿下不熟悉,请殿下不要这样称呼民女。” 太子看向她。 少女垂着眼,素净俏丽的面上皆是冷漠疏离之色,太子不由缓缓沉了目光。 “阿眉,我们不熟吗?” 秦双翎没有说话,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茶。 太子的视线落在她倒茶的手上,微微深暗。 缚春腰 第125节 “殿下请用。”秦双翎立刻退开一步。 太子顺着方向看向她的脸,微笑起来,“阿眉,你做什么这么怕我,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秦双翎一声不吭。 太子耐心终于尽失,站起身,朝她走来。 秦双翎警觉地退后一步。 她想避开,一瞬间却被太子伸手拦住,推到旁边的墙壁上。 下巴被他捏住,动弹不得。 太子打量着她的容貌,笑容加深,“阿眉,你不是说我们不熟吗?我有办法让我们很快熟络起来。” 第67章 他的意图, 不言而喻。 她的下颌被他握在手里,那如同一件玩物被摩挲玩弄的感觉,让她恶心反胃。 门外有人守着, 现在还跑不了。 秦双翎用力推开他,跑到门边,背后撞上灶台。 她面对着太子,心头一片冰凉, 放在身后的手慢慢摸索,被她摸到了一把小巧的刀。拿刀时, 刀尖碰到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好在太子没听见。 太子似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快,松了松手腕,转身看向她。 “阿眉,你不喜欢我?” 秦双翎冷冷看着他,“请你自重。” “哦, ”太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你应该已经和沈昼在一起了吧, 你就这么喜欢他, 要为他守贞?” 秦双翎没理会他,侧头朝四周看去。 太子笑道:“不用看了,外面都是我的人, 丰晴去找秦槐米了,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秦双翎怒视着他,眼神喷火。 太子步步逼近, 到她面前低声道:“我和沈昼比, 差在哪儿呢?他有的我都不缺,我拥有的东西, 甚至比他还要多,阿眉,你是聪明人,想想就能权衡利弊,不是吗?” 秦双翎只道:“让我离开!” 她背后的手握紧了刀柄。 太子却恍若未闻,一步步朝她走过来,高大的身形带着逼迫环绕了她,“若我不呢?” 他像看着一件漂亮的观赏之物,上下看了她一遭,伸手触上她的脸。 秦双翎在等。 等这个人的戒备松懈一些,她才好出手。 所以她便一直没动。 太子见她沉默乖顺的模样,眼底满意的笑意加深了些,重重捏了下她的脸,俯身下来亲吻她。 在他碰到她之前,一把刀横在他脖颈上。 太子动作微顿了顿,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秦双翎正冷冷看着他,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冷漠,似乎只要他再进一寸,她就能毫不犹豫地下手。 ——他居然都没感觉到她手上什么时候拿了把刀? 噢,兴许是她方才强忍惊惶的模样很好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压根儿没注意到她在拿刀。 这障眼法做得真好。 太子脖子上横了把刀,那刀锋利,刀尖正贴着他的脖颈,她没有动手,他已然能感觉到那足够刺破皮肤的冷锐。 他有些不悦,“阿眉。” 秦双翎加重了语气,恼怒道:“槐米在哪里!你说了我就不杀你。” 太子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少女胆色不错,但还是青涩了些,威胁人的手法也不够熟练,她是拿刀威胁他,可他一只手便能将她的刀夺下。 只是,如果这样就太无趣了,不是吗? 她是沈昼的人。强硬地折下她,原本的趣味就没了。 太子含笑道:“秦槐米啊?阿眉,你真是耐心,换常人有个这样的妹妹,早就卖了,要么送人了,你还留下她……” “别废话!” 太子倒是头一次被女人训斥,脸色微沉,又笑笑,“行,那我直话直说,秦槐米在我手上,你既然想让你妹妹回来,就得按着我的意思做。” 他倾下身体,在秦双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末了,直起身体道:“这不难吧,可以做到吗?” 太子挑眉,“怎么不说话?” 秦双翎如被寸寸冻结,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 太子波澜不惊地笑起来,“显而易见,我和沈昼有仇。” 秦双翎看着他,良久,摇头道:“你做梦。” 她说得决绝。 太子捏着她的下巴摩挲了下,见自己在她皮肤上留下红痕,不免加深了目光,只若无其事地微笑道:“真的不答应吗?” “你不救你妹妹了吗?”他颇为遗憾道,“秦槐米才几岁,五岁?还是四岁?这么小的丫头,胆子应该很小吧,你说我把她关起来,她会不会哭?” 秦双翎脸色白了,“你别动她!” 太子视若无睹,继续道:“我身边的人正好新研了毒药,效果甚好,你说秦槐米受不受得了?” 秦双翎再忍不住,扔掉了手上的刀,重重扯下他的衣襟,“你敢……” 她呼吸带上了颤抖。 太子对上她染了朦胧水光、抑制怒意的眼睛,抬手擦掉她的眼泪,波澜不惊道:“我的要求不难做吧,就是让你做一件事情,又没让你对沈昼怎么样,事成之后,你妹妹自然安然无恙,你也可以随意向我提要求。” “如果你想要地位和钱财,孤也可以给你,”太子摸摸她的脸,微笑着,“如果你想待在我身边伺候我的话。” 秦双翎立刻把他推开,冷冷盯着他。 太子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应该告诉你一声,秦槐米身上的毒,除了我身边的人无人能解,告诉沈昼也没用,只要你透露一句,我保证秦槐米活不过明日。你大可以拿你妹妹的性命做赌注,只是,后果就要你自己承担了。” “啊,这茶我喝了,味道实在一般,比不上宫中,以后带你尝尝真正的好茶。”太子笑睨着她道,“阿眉,更好的选择就摆在你面前,你应该明白的。” 说完,太子朝她走来,替她擦掉脸上蹭到的墙灰,只是动作颇重,很快就浮现出红痕。 做完这些,太子慢悠悠转身离开了。 “走吧。” 邬卢应了一声,往厨房内看了一眼,带上人跟着太子离开了。 秦双翎僵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 两日后的傍晚,沈昼赶回来,见秦双翎一声不吭地坐在田埂边,人又清减了一些,呆呆的,怎么叫都没反应。 沈昼皱眉,叫来丰晴,才知道秦槐米失踪了。 “怎么回事?”沈昼问。 丰晴朝那道身影看了一眼,低声把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 沈昼脸色沉了下去,走向那道抱膝坐在夕阳里的身影,沉声道:“秦双翎。” 秦双翎身体轻颤了颤,仰起头,看见是他,也没有惊喜的反应,爬起来,伸出手臂踮脚抱住了他。 “沈昼……你回来了。”她轻轻呼吸着,声音压了哽咽的哭腔。 沈昼道:“我会让人去找你妹妹。” 他的嗓音让人安心。 秦双翎心头却一片空白,许久,察觉到什么,问道:“你怎么又受伤了?” 她闻到了血腥味。 秦双翎忙退后一步,果然见他身上染了血迹。 “不是我的血。”沈昼言简意赅。 “骗人。”秦双翎不相信,拉起他的手把他往屋子里带,等到进了柴房,她让他坐下,取来伤药和纱布等物,才打开他的衣裳。 果然,他受伤了。 秦双翎怔忪看着那些剑伤,眼圈又红了。 沈昼自然注意到了,解释:“我没事。” 秦双翎唇瓣翕动了下,轻声道:“沈昼,你到底是什么人?”到此刻,她才是第一次这样问他的身份。 沈昼平静道:“知道更多对你无益,你只要记住,我是你的夫君。” 即使还没有拜天地,他也已经是她的丈夫。 没有给她的仪式,等他事毕,他会悉数还给她,他会给她一个天底下最盛大的婚礼。 秦双翎看了他一眼,却避开视线,只低低嗯了一声。给他上药包扎。 沈昼从始至终都看着她。 紧接着,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脖颈上,“怎么受伤了?” 秦双翎僵了僵,只道:“洗澡的时候力道重了。” 今日她身上的木樨花香,尤其的浓。 沈昼徐徐抬眼,看不透情绪的眼睛看向了她。 “是吗?” 缚春腰 第126节 他盯着她,“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秦双翎若无其事地笑笑,“有啊,卢嫂过来送了两条鱼,我放厨房的水缸里养着了,准备等你回来吃呢,你想吃红烧鱼,还是清蒸的?” 她轻声说着,低头将碾碎的草药加了水搅拌均匀,糊在他的伤口处。 可,就在她碰到他的前一刻,沈昼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的力道颇大,握得她的手腕发疼。 沈昼盯着她,一字一顿道:“秦双翎,说实话。” 她以为他感觉不出她的异常吗? 方才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觉得不对,她自以为一切正常,没有露出马脚,可他的感觉敏锐,她在他面前几乎漏洞百出。 她瞒了他什么? 秦双翎垂眼,深吸了口气,“沈昼……槐米被抓了。” “我知道,我会加派人手。”沈昼盯着她。 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秦双翎挣开他的手,蹙眉道:“你的伤还没上药。” 沈昼不再阻拦,看着她蹲下身体,仔细给他伤口上药,从始至终目光都凝聚在她脸上。 “衔青在外面吗?让他进来搭把手。”秦双翎顺口说着,往外看了眼。 可门外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秦双翎愣了下,“衔青没跟着你回来吗?” 沈昼垂眼看着她,“是。” 秦双翎明白了,心中一涩,“你……你最近是不是很缺人手?”他总是受伤,上次更是吓坏她了。这附近的守卫本已少了,如今就连衔青都不在他身边,想必是被调去做事了。 “不管怎么样,你妹妹我会派人找。” 秦双翎朝他弯出一个笑,“好。” “你还没说你想吃什么鱼,红烧、清蒸还是油炸?”她复问道。 沈昼盯着她,“我不喜欢吃鱼。” 秦双翎陡然愣住,半晌,黯然道:“那好吧,我不知道你不喜欢……那我把厨房的鱼送回……” 沈昼拉住了意欲起身的她,在她不解的注视下,开口道: “但只要是你做的,我吃。” 秦双翎低下头,抿唇笑了笑,拍开他的手,飞快转身出去,“那我做清蒸鱼了,你受了伤,要吃清淡点。” 沈昼目送着她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眼底的情绪逐渐消失,最后,归于死寂。 第68章 秦槐米失踪, 沈昼的人极力在天门县搜寻。 这几日,沈昼照常不在家里,潘娘、秦父和秦仲举也不知被弄去了哪里…… 原本槐米在, 家里还有些鲜活的生气,可如今连槐米都失踪了。 家里空空荡荡。 秦双翎站在家门口,看着冬日萧瑟的田埂,竟有种今夕何夕的感觉。按理说槐米失踪, 她该很焦急,可现在她只觉得茫然。 太子的要求, 是让她在槐米和沈昼当中选择一个。 她一直坚强地活着,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带着槐米北上去京城,治好槐米的病,逃离这个家。 然后,沈昼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让她的生活不再那样压抑。她好不容易才燃起一簇希望, 如今却要她,在这两个重要的人里做出抉择? 她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 天气愈发冷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 银装素裹,冬天乡亲们嫌冷,不愿出门, 更别说大老远串门探望。 傍晚,院子篱笆里的鸡被冻得咯咯叫,秦双翎看了会儿雪, 过去给鸡喂饲料, 又多给它们铺了两层稻草,让鸡不至于冻死。 做完这些, 秦双翎呵了口气,搓搓手,掩去眼中失落,转身回屋。 远处有两个人踏雪而来,遥遥叫了声,“双翎!” 秦双翎转身看去,原来是何落妹和卢明石。 何落妹穿了厚厚的棉裙,因为冻得慌,头和脖子用布包起来了,只露出一张俏脸和辫子。卢明石穿得略单薄些,他比何落妹高一些,棉衣在他身上很宽松,他一边走,一边给何落妹打伞。 走到秦双翎面前,何落妹率先笑道:“阿眉,我们给你送好吃的来了!” 阿眉。 这个名字……秦双翎好久没听过了。 她有些恍惚,好久,才嗯了一声,展颜而笑,“什么好吃的啊?” 卢明石看了何落妹一眼,何落妹才反应过来,讷讷道:“双翎,槐米还没找到啊。” “嗯,还在找。” 秦双翎平静地应了声,视线掠过何落妹,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天色覆雪,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就连山和天的边界都是模糊昏暗的。 只有山脚下的村庄屋舍点着灯火,零星散落,莹莹成片。 何落妹看着她,安慰道:“别伤心,沈昼的人一定能找到槐米的。你看他多厉害,把你后娘和秦仲举那家伙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 提起这个,秦双翎问道:“落妹,你可知道潘娘和秦仲举最近住在哪里?” 她觉得很奇怪,一连这几日,潘娘和秦仲举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了。 何落妹纳闷摇头:“我也不知道,之前他们住在林阿嬷那间空着的屋子,但是我这两天经过林阿嬷家,他们都不在了。” 秦双翎皱起眉,经何落妹这么一说,心中那股诡异的感觉更浓了。 不在了? 那他们到哪儿去了? 一切都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卢明石脾性温厚,以为她担心秦仲举和潘娘会回来,安慰道:“双翎,别担心,你哥哥他们不敢来找你麻烦。” 秦双翎笑笑,不在意地推开门道:“外面冷,进来说吧。” 何落妹抱着怀里的食篮走进屋,卢明石也收起伞搁在门口,进了屋子。 “双翎,你家现在真好看,还暖和!”何落妹啧啧赞叹,把食篮放在桌上,看着墙壁道,“墙上还挂画呢……画得好精细,这画得不少钱吧。” 秦双翎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山水画是衔青让人拿来的,因沈昼之前在屋中书桌挥毫写字时,她在旁边模仿着,小心翼翼地铺开宣纸,也偷偷描了几个字——她不会写字,但对书法和绘画很感兴趣。 沈昼发现了,吩咐衔青,衔青便让人备下了很多笔墨,还拿来了很多卷轴。她自己挑了一副喜欢的挂上去,满心欢喜地打量着这间只属于她和沈昼的屋子。 也许沈昼以后会带她离开,他们不会住在这里,但是这件原本破败的柴房对她和沈昼来说意义非凡,她很喜欢这里。 这里有槐米涂鸦的痕迹,还是她和沈昼一起待过的屋子。 这里有她最重要的两个人的痕迹。 可很快,秦双翎出神的目光便被打破了,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眼,掩去痛苦。 卢明石一直关切地看着她,立刻发觉不对,“双翎,你怎么了?” 何落妹一边端出还冒着热气的甜粥,一边看向了她。 秦双翎忙道:“我没事。”走到桌边,看见碗里的甜粥,愣住,“这……” 何落妹笑嘻嘻道:“这粥里我加了好多东西,红豆啊甜枣啊黑豆粳米什么的,味道可好了。” 可秦双翎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茫然问道:“这上面的槐花……哪里来的?” 寒冬腊月,哪来的槐花呢? 何落妹理所当然道:“现在当然没槐花了,这是我前两个月晒干保存的,我知道你喜欢槐花,就加了点。” 秦双翎想起前段时间莫名闻到的槐花香,心头攒着不安,“落妹,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闻到槐花的味道,是不是哪户人家移栽了槐树?” “怎么可能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外面还下着雪呢,槐树都枯死了!”何落妹狐疑地看她,“双翎,你别是魔怔了吧。” 卢明石在旁边道:“别这么说,落妹。”又转向秦双翎道,“最近县里很多女子都用起了槐香,你闻到的可能是香薰的味道。” 秦双翎蹙眉,“很多女子用槐香?为什么?” 说到这个,何落妹不好意思道:“这个就要追溯到你身上了。” “什么?”秦双翎更不解了。 “沈公子来咱们村子的事情,可多人知道了,外头都传沈公子英俊不凡,身价豪奢,一看便知道来头不小,再加上他对你这么好……很多姑娘喜欢他,都想见他一面。”何落妹咳了声。 “……”秦双翎疑惑,“那和槐香有什么关系?” 何落妹解释道:“隔壁村有个柳嫣姑娘,在打听你们,听说你喜欢槐花……消息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于是很多人就效仿了。” 柳嫣。 秦双翎想起来了,是她和沈昼跌落山崖后借住屋舍的那个姑娘。 说到这儿,何落妹无奈道:“双翎,如果不是柳嫣,我还不知道你和沈公子之前差点有性命之忧,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啊。” 秦双翎沉默。 “这件事情也传出去了,那些个年轻姑娘听说沈公子待你用情如此,简直了,那一个个的整日就想见沈公子一面,你可得小心点,别让他给人拐跑了,尤其是那个柳嫣。”何落妹越说越起劲儿,忿忿道,“她一直想着办法见你男人,整日就来咱们这儿晃。” 秦双翎端过甜粥喝了一口,入口的温烫恰到好处,暖融融甜滋滋的,她却有点食不知味。 她连沈昼的行踪都不知道,怎么防。 缚春腰 第127节 她也不想防着。 她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沈昼不是那种人。 何落妹四处环顾,“沈公子晚上不回来吗?” 秦双翎低声道:“他最近两日才回来一次。”回来之后只陪她半个晚上,就离开了。 何落妹拧起眉头,“怎么这样啊,他别是在外头有人了吧,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娶你?” 秦双翎喝粥的动作猛地一僵,卢明石担心地看着她,无声示意何落妹不要说了。 过了许久,秦双翎的声音才低低传来,“不急,等槐米找回来了再说吧。” 她不敢抬眼,怕自己的脆弱被人看见。 何落妹点点头,“也是,你别担心,槐米会没事的,你说到底是谁那么缺德啊,不会是人贩子吧……拐人小女孩也太缺德……” 卢明石皱眉打断道:“落妹!” 何落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不敢再说。 好半晌,何落妹才看她一眼,道:“双翎,时辰不早了,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啊。” 卢明石也道:“好好照顾自己。” 秦双翎把他们送到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身影一前一后远去,没入雪地里。 丰晴这几日虽然在,但都没怎么出现,她基本上都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秦双翎忽然觉得很冷。 这种冷并不是单纯的寒冷,她其实穿得很暖和,可那股寒意就是往她骨髓里钻,躲避不了。 她感觉自己被卷进了一个不知名的漩涡。 不知为何,现在发生的种种事情,让她觉得,自己好像离安宁的日子越来越远了。 秦双翎紧了紧衣领,转身回屋子。 屋门下有一盏昏暗的灯,她想回去等沈昼,今晚按理说他不会回来,但她还是照例想等等他。 也许他就回来了呢? 才走到门口,另一侧远处忽然又起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响动,似乎有一队人朝这里来了。 秦双翎警惕起来,退到门口,却发现带头的人,是天门县的李县令。 李县令背后带了一队人,走到她家篱笆外,“秦双翎,在不在,这里是不是有个叫秦双翎的?” 肩膀的伤口又有些隐隐发疼,秦双翎揉了揉肩膀,踩着薄薄的雪走出去,“是我。” 李县令身边师爷眯起眼睛,推了推眼镜,翻开天门县的户籍簿看了她一眼,低声对李县令说了什么。 李县令指了指那户籍簿,质问道:“秦双翎是吧,这上面怎么没你的名字?秦家只有一个秦如眉。” “我改名了。”秦双翎想了个理由。 李县令皱眉看她一眼,压低声音,吩咐身边的随从,“人找到了,你去让人通知那位主子。” 随从应声去了。 李县令清了清嗓子,“秦双翎是吧,行,跟我们走一趟吧,本县令接到百姓的检举,有几句话要问你。” 秦双翎没说什么,跟着李县令走了。 李县令坐着轿子,随从分别走在前后,秦双翎则落在最后头,安静地跟着,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没入风雪里。 师爷转头看了一眼,“大人,这姑娘好歹也是那位主子最看重的人,就让她这样走,是不是不好?” 轿子里头的李县令一声悠转的哼,“很快她就不是咯。” 轿子在天门县一家偏僻的酒楼外停下。 李县令下轿甩了甩袍子,进了酒楼,秦双翎冻得身上冷,脚一路走来都僵硬了,不免停了停。 师爷催促道:“快点儿跟上啊。” 秦双翎平静地看他一眼,那师爷一哽,转头先走了。 二楼的厢房里,李县令啜了口热茶,坐下休息了会儿,方道:“秦双翎,听说你救了个姓沈的公子。” “是。” 李县令一捋胡须,眼珠子一转,“你为何救他?” 秦双翎皱起眉,“这也要和您说吗?” 李县令神色不悦地沉眉,“本县令是在例行公事盘问你,你回答就是了。” 秦双翎沉默片刻,“救人就是救人,还要问什么理由?” 李县令掷地有声道:“那位沈公子身份贵重,我们县也要仰仗这位沈公子,有人检举你动机不纯,对他有所图谋,为了防止那位沈公子被你蒙骗,本县令要拷问拷问你。” 秦双翎皱眉看向了他。 她没有说话,却看得李县令喉头一哽。 李县令似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得实在荒谬,重重一拍桌子,“秦双翎,你就回答,你救那位沈公子到底图的是什么?” 秦双翎不说话。 李县令见她这番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竟不回答本县令?视礼法规矩为无物,就算本县令不治你,你就不怕老天发怒,让你妹妹回不来?” 秦双翎眉心一紧,陡然看向他,似想从李县令脸上看出什么。 为什么突然提到槐米,难道槐米的失踪和他有关系? 李县令瞪着眼睛回视她。 秦双翎并不想服软,可如今槐米生死不明,她不敢赌。 “是。” 她笑笑,“我是有所图谋,怎么了。” 师爷朝旁边看了一眼,又看看她,装模做样地提笔记下什么。 李县令哼了声道:“你图谋什么?图他的钱财?” 秦双翎笑了起来,坦然回视李县令,不答反问:“检举我人是谁?是潘娘是吗?” 李县令哽住,惊愕地看着她,“你……” 秦双翎继续道:“潘娘既然检举我意图不轨,那她有没有说,是她先用我妹妹断药威胁我,让我不得不救沈昼,救下他后,再获取他的信任,替她圈钱?” 李县令横眉怒目,“那你就说你是不是目的不纯吧?” 秦双翎顿了顿,垂眼道,“是。”这个无法否认,她最初确实是被迫救他,很不情愿,但相处之后,她也不想让他死。 师爷又朝旁边看了一眼,再看向她时,表情莫测。 李县令继续捋胡子,“那你接近沈公子是要做什么?外面人都说你要和他成亲了。秦双翎,你一个小小的贫家女,用了什么手段逼人家娶你?” 秦双翎冷淡了神情,“成亲是两个人你情我愿的事情。” “你情我愿?”李县令哼道,“一开始你救他就是并非自愿,这还你情我愿?秦双翎,本县令命令你和沈公子解除婚约,和他把事情说清楚。” 秦双翎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展颜而笑,眼眸弯弯,被冻得白生生的脸颊氤氲了淡淡的薄红,一时间明艳不可方物。 李县令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爷在李县令耳边说了什么,李县令动作一顿,怒火竟消失得一干二净,“要不然你妹妹可就危险了。” 秦双翎看向他,“我听懂了,意思是只要我和沈昼解除婚约,我妹妹就会安然无恙?” 李县令竖眉,“本县令就问你答不答应!” 秦双翎点点头,“好啊,如果您能做到,我答应。您是县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果我妹妹有事,您用什么赔偿我,性命吗?” 她的话里有平静的讥讽,李县令气愤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才要发怒,却陡然一笑。 秦双翎看着李县令的神情,微微蹙眉。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李县令挥了挥手,那师爷立刻带了一个小厮过去,一起把旁边装饰的屏风挪开了。 李县令站起身,腆着脸笑道:“沈公子。” 秦双翎僵硬了一瞬,转身看去。 沈昼坐在里间的交椅上,此刻抬眼,看向了她。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肩头的雪已经化了,打湿了毛领,衔青站在旁边,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秦双翎对上他不带情绪的目光,只觉得不久前冒雪而来的霜寒后知后觉地侵袭入骨,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发凉。 自从她认识他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样冷漠地看过她。 秦双翎忽然明白了。 原来李县令问她这么多,是因为沈昼在? 对了,她方才说什么了来着? 好像什么都说了——她救沈昼,是有所图谋,李县令提出让她和他解除婚约,她也应了,虽然是反讽,可她这样轻易答应的态度,落在旁人耳朵里,似乎就是不在乎。 秦双翎看着沈昼,好半晌,勉强抿出一个笑,“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说一声。” 沈昼不答,盯着她佯装镇定的模样,“你要和我解除婚约?” 秦双翎垂眼,“没有,我说着玩的。” 沈昼站起身,朝她走近过来。他到了她的面前,注视着她,“秦双翎,是我看错了你。” 秦双翎心头一颤,抬起眼帘,看见男人眼里的讥讽和怒意。 她唇瓣翕动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沈昼看着她,点点头,“行,我如你的意。”他侧头吩咐,“看好她,直到走回家为止。” 衔青皱眉,“公子,外面风雪大了。” 秦姑娘身子不好,让她走回去,怎么行? 沈昼只盯着秦双翎,试图在她脸上看出什么,又也许在等她讨饶。 缚春腰 第128节 但他什么都没等到,心中怒意盛了,只冷笑道:“大了就撑伞,不然还要怎么样?” 衔青低头应道:“是,秦姑娘,我们走吧。” 秦双翎垂眼转头,跟着衔青一起离开了。 包厢的木门被打开,没再关上,就这样敞开着,寒风簌簌灌进来。 李县令打了个哆嗦,可沈昼没说话他什么都不敢做,缩着脖子讨好笑道:“沈公子,您贵人事忙,辛苦您走一趟了。” 男人的目光扫向他。 李县令又狠狠打了个哆嗦,笑容愈发谄媚。 “是你让她走过来的?” 方才她湿透的裙摆和鞋子,他看得清清楚楚。 走过来不行吗?这位主子方才不是也让秦双翎走回去吗?现在怎么又来质问他。李县令愣了下,捉摸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斟酌道:“是啊,这秦双翎是个硬骨头,小的想磨磨她的气性……” “潘娘向你检举,你倒懂得来找我旁听?”沈昼微笑。 李县令额头冷汗直冒,心道这屋里也不热啊。 “这、这不是为了您的安危吗?”李县令赔笑道。 沈昼颔首,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大步离开。 他身后的随从也陆续跟上,李县令被那一眼看得心慌,留下一个随从问道:“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不说话,他看不懂这意思啊。 那随从瞥他一眼道:“如果被查出有幕后主使,请大人您捂好自己的脖子。” 说完便走了。 李县令瞪了下眼睛,立刻追出去,却只能看见随从消失的背影,就连叫都叫不住。 李县令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道:“给我把潘娘叫过来!” 师爷立刻去叫人。 没过多久潘娘便到了,她迎到李县令面前,笑眯眯道:“县令大人,那沈公子是不是知道秦双翎的嘴脸了?” 李县令抬手甩了她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 “要是本县令有什么事,你和你儿子也跟着一起死!” 潘娘跌坐到地上,难以置信道:“大人,我做错什么了?”方才她明明打听到沈昼离开时,脸色很差,事情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李县令想起随从那句话,忽然后怕,立刻扯起潘娘的衣领,质问道:“你背后有没有幕后主使?是不是还有别的大主子让你来找本县令?” 潘娘神色变化了一瞬,立刻道:“没有没有,只是我看秦双翎不爽,特地来和您说。您当着沈公子的面揭发了秦双翎,也能讨到好不是?” 幕后主使,有。 但她不可能说。 要是不久前太子找到她的事情被县令知道了,她不就完了? 她才没这么蠢。 那个沈昼她不知道是谁,但来头绝对不可能比太子还大。那可是太子啊!太子给出那么多的金钱……那么多钱,她几辈子都花不完,这天大的好事,她当然听命行事。 潘娘腆着脸笑道:“之后金子会送到您家里,可都是小民这辈子的积蓄。” 李县令四肢不勤头脑也不发达,并未深思潘娘哪来的这么多金子,只松了口气道:“没有幕后主使最好,不然给沈公子查出来,本县令也得完蛋!” 潘娘笑着,往楼下瞥了眼。 小蹄子,凭什么你过得那么滋润!现在被沈昼知道了实情,恐怕你早已遭人厌弃了吧! * 夜里的街道昏暗,街边点的几盏灯并不足以照亮路面,衔青替她撑伞,看她提着裙摆,走得有些踉跄。 衔青注视着前方,半晌还是垂眼,犹豫道:“秦姑娘,你和公子服个软,他不会生气的。” 秦双翎轻声道,“他已经生气了。” 她说着,也自嘲笑起来。 真是……造化弄人。 谁知道这件事情会在这种情况下被揭露呢? 路面坑洼,秦双翎踉跄了下,差些往前扑去。 衔青搀扶住她,转头往后看了一眼。只见一辆马车被牵到旁边——终于来了。 衔青看向她,低声道:“上车吧秦姑娘。” 秦双翎看他,“沈昼不是让我走回去吗?” 衔青只坚持地看着她。 秦双翎也不想折腾自己,能坐马车为什么要走?她朝他笑笑,转身爬上了马车,坐进车厢。 衔青站在马车外,看着那道帘子重新落下,叹了口气。 是啊,殿下是说过。 但那句话不觉得有歧义吗? “看好她,直到走回家为止。” 殿下原话是这么说的,表面上看,是让秦姑娘走回村子里,可这话里并没说谁走啊。 马车走不也是一样的? 殿下留了一丝余地,但一般人听不出来,只是他一直跟随殿下,察觉不对,才细细琢磨了这句话。 但殿下没松口,他也不敢和秦姑娘说。 衔青暗中叹了口气,也坐上马车,坐在车夫旁边指挥车夫,“走吧。” 马车一路冒着小雪回到了村子里。 衔青搀扶着秦双翎下来,再次嘱咐道:“秦姑娘,你记得跟殿下服个软。” 秦双翎站在灯下,踯躅片刻,终是问道:“他还会回来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问得小心翼翼。 衔青沉默,他作为一个下属,也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会回来。 空气安静了许久,只剩下轻微的风声,秦双翎小声道:“你和他说,我不和他解除婚约。” 衔青颔首,不再多说,向她告退后,上了马车离开。 秦双翎目送着马车远去,身后不远处,丰晴走了出来,“秦姑娘。” 秦双翎看见她,转身进屋,“外面冷,别站在雪里,进来烤烤火。” 丰晴却忽然道:“秦姑娘,沈公子不会只娶你一个人的。” 秦双翎步伐一顿,抬眼看她。 这一瞬间,丰晴竟不知道说什么。 她能看得出来殿下喜欢秦双翎,甚至……对她展露了前所未有的关切。这种关切比对江宛还要更重。超乎了殿下素来冷漠待人的特例。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若是让殿下选择,殿下会在江姑娘和她之间选择她。 可,那怎么可能呢?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贫家女,只因为曾救过殿下一命——甚至还带有目的。 殿下不会只喜欢她的。殿下的身份特殊,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何况江宛姑娘是江家的独女,又是江皇后的侄女,身份尊贵。 江宛才会是殿下名正言顺的妻子。至于她……算不上什么。 丰晴低着头,不敢看秦双翎。 没多久,她惴惴不安地抬起头,屋外却是空空荡荡,秦双翎已经进屋去了。 * 自从那晚雪夜天门县酒楼一别,沈昼一直没回来。 秦双翎等了好几日。 原本她还沉得住气,可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她逐渐坐不住了。 一方面是沈昼,另一方面,还因为槐米。 她其实一直在拖延太子的要求,心底期待着沈昼会把槐米找回来。可是沈昼没消息,槐米却拖不了…… 这一日没有下雪,出了微弱的太阳,秦双翎踩着未化的积雪出去,在附近打听沈昼的消息。 她一户户问过去,打听到的消息,却是沈昼和另一个姑娘走得近了。 第69章 秦双翎又打听到, 那个姑娘似乎叫柳嫣。 她记得,就是她和沈昼坠崖后收留他们养伤的那个姑娘。 那几户人家和她说这件事时,见她身子单薄纤瘦, 听见消息时又神色怔然,看着她的目光里便带上了同情。 毕竟大家都知道,沈公子是喜欢她的。 他们都已经到了要谈嫁娶的地步,如今却起了变故。 外人不知道内情, 只以为沈昼变了心,纷纷说沈公子怎么如此负心薄幸, 耽误秦家女娃。 不过这户人家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陆大娘看看秦双翎,叹了口气,劝说道:“双翎啊,虽然你们没成亲,但旁人瞧着你们已经算得上夫妻了,夫妻之间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的?你去找沈公子问一问……毕竟人家家世好, 你能攀上人家这种大户,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能争取的姻缘还是得争取一下不是?” 这话不好听, 但在一些人眼里就是事实。秦双翎没有回答,须臾,轻声道谢, “我知道了,谢谢大娘。” 末了她又问,“您最近可有见到他?” 陆大娘咬了口冻萝卜, 嘎吱嘎吱的, “沈公子应该是暂住我们村吧,但也让人买下了不少田地和屋子, 你去村口那儿找找,应该能找到他。” 缚春腰 第129节 秦双翎颔首,顺着陆大娘指的方向去了。 她才走几步,丰晴却闪身出现在她面前,“秦姑娘,您不能走远。”沈昼下过命令,不让她离开家附近方圆两里。 秦双翎解释道:“我是去找沈昼。” 她要找他,却并非因为是陆大娘说的不要放弃他这种家世好的男子,而是要找他把事情说清楚。她和他的婚约、他是去是留、还有槐米……太多事情要说清楚了。 丰晴皱眉,陷入踯躅——殿下并没有说明这个情况要怎么办。 秦双翎继续道:“如果他要罚,我担着。” 丰晴想了想,让开了路。 秦双翎提起裙摆,一边踩着薄薄的雪,一边顶着风走,这边到村口有一段距离,途中路口很多,四通八达,她猜测沈昼住在村口附近,是因为地理位置方便。 秦双翎走了一会儿,忽然看见路旁的积雪里埋着什么。 她走过去,蹲下伸手挖开,发现居然是个被冻住的冬笋,不知道是谁掉的。 冬笋。 略显得遥远的记忆又涌了上来——其实并不遥远,也才一两个月而已,却像是已经过了很久。 秦双翎盯着那冬笋看了会儿,视若无睹,站起身,继续往村口走。 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地赶路。村里其实很多人认识她,若换作往常,早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了,今日却都避开她的视线,当作不认识她。 秦双翎一直走到村口。 她四处环顾了一圈,见一户人家格外突兀——其他户人家都在做饭,炊烟袅袅,这户人家却毫无动静,安静异常。 想必他就在这里了。 秦双翎踌躇地站了一会儿,朝那户人家走了过去。她不知道沈昼在不在,但她特地挑了下午的时候出来,走到这儿,天色已然不早了。 他应该回来了吧。 秦双翎走近那户屋子,透过窗户,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衔青。 衔青在,他一定就在。 秦双翎心中一喜,朝那户房屋走过去,只是,看见下一幕,她忽然脚步一顿。 有人比她先了一步。 柳嫣抱着一篮子东西叩响了那户房屋的门。 她怀里抱着的东西应该是伤药和吃食。 没多久,屋门从里面打开,衔青走了出来,柳嫣和他说了几句话,衔青侧身,让柳嫣进去了。 衔青敏锐,视力又好,下一刻便看见了不远处雪地里的她。 衔青愣了片刻,还是转头进屋去了。 晚来一步。 算了。 秦双翎掩去心中低落,还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慢慢转身离开。 丰晴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是监督也是保护,秦双翎往回走了一阵,却又停下步伐。 她走什么? 她来就是和他说清楚的。 柳嫣在,只是正好。 秦双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走了回去。 另一边,屋子里。 沈昼坐在桌案前看飞鸽传信,片刻,搁下信封,揉了揉眉心。衔青找到时机立刻道:“公子,柳姑娘送伤药来了。” 柳嫣抱着篮子,忐忑地站在桌前,目光一直往沈昼身上飘,脸颊不知是被冻红的还是怎么的,神情不大自然。 “公子,你伤得很重,我特地去买了上好的伤药,很有用的。”柳嫣小心翼翼地说着,看见沈昼衣裳纱布上渗出的血迹,一面不忍,一面却又心中佩服仰慕。 沈昼皱眉道:“不需要,姑娘请回吧。” 话音落下,他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看向窗外。 窗子经过特殊的处理,外面看不见里面,从里面却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象。就在方才,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雪色里极为突兀。 但,那道身影停留了片刻,转身就走了。 ……沈昼的眉心沉了下来。 柳嫣不知男人心中所想,见他脸色难看,以为他不喜自己,伤心地红了眼眶,“这药我是特地给沈公子你买的,我也用不上……不管怎样,沈公子你还是收下吧,东西放这儿……我先离开了。” 柳嫣擦了擦眼睛,转身打开门,跑出去了。 衔青到嘴边的一句“秦姑娘方才来了又走了”忽然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外面,秦双翎刚走到门边就撞上了柳嫣,当即愣在原地。 柳嫣眼眶红着,秦双翎懵了一瞬——不是吧,沈昼这厮还欺负人家?他什么时候这么不是人了。 此刻她并未站在窗边,有墙壁遮挡,里头看不见她的身影。 没多久,衔青走了出来,看见她,神情惊愕一瞬,本要带上门,现在也不带了,识相地直接离开,给她留个门缝。 门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不消片刻,沈昼沉冷的嗓音传来,“衔青。” 衔青早知情知趣地走远了,秦双翎走到门边,推门进去,“你要关门,就不会自己关么,走几步路的距离,也要衔青帮忙?” 沈昼冷冷盯着她,“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他的吐息重了一些。 秦双翎抿唇,轻声道:“本来看见有别的姑娘在,不想打扰你们的,但是我想了想,还是来找你,毕竟如果要解除婚约,事情得说清楚。” 那日她让衔青转达她不想解除婚约,可他并无半点回应,她便以为他是铁了心要和她解除婚约,断绝关系了。 听了她这话,沈昼却依旧沉默着,只一双漆黑的眼眸带着寒冷,鹰隼似的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身上灼出一个洞。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 秦双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依旧没等到他说话。 “好吧,你不想说,那我改日再来。”她放弃了,轻声说完,垂眼准备离开。 只是,她才转过身,身后迅疾的风掠过,手腕已叫人捉住。 那只手的力道极大,滚烫,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原本开了一半的屋门被劲风关上,秦双翎猝不及防,被压着肩膀推到门板上。她和男人几乎只是近在咫尺的距离。沈昼死盯着她,略显嘶哑的声音寒风似的刮过她耳畔,“秦双翎,你还敢来。” 第70章 秦双翎在他的臂弯中轻轻缩起身体, 他的怒意太明显了,起伏的情绪无一不在叫嚣着需要发泄。 他说她还敢来…… 秦双翎心头微颤了下,努力克制着害怕, 轻声道:“我怎么不敢来。” 沈昼盯了她片刻,沉沉发笑,“忘记你说过什么了吗?” 秦双翎低声道,“我当初救你, 确实不是自愿,你当时也看得清楚不是吗?”当初她想要救他、同时却想丢下他的矛盾心理, 他不会看不出来。 “我不是说这个!” 沈昼冷然看着她,声音一字一顿逼出,“我在你秦双翎口中,就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一个筹码吗?你就这样轻易答应和我解除婚约,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秦双翎?” 她到这时候才发觉, 原来他在乎的不是欺骗,而是这个, 秦双翎愣怔地抬眼看他。 女子素脸俏白, 眼睛睁得圆圆,倒映出他的模样。 沈昼看着她这般情状,原本打算掐上她脖颈的手, 忽然无法动弹分毫。 这几日,他一面忙碌,一面却又满心都是她! 他是怒她的欺骗, 但这都是小事, 他真正愤怒的,却是她将他们的婚约当作儿戏般说笑的态度! 她把他沈昼当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这几日他刻意冷落她,也在思考无数种报复她的方法,好让她也像他一样难受、痛苦。可如今看见她这样望着他,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沈昼嗓音沉怒,盯着她道:“说话!” 秦双翎蹙了下眉,见他眼尾都因怒火而微微泛红,她心中立刻酸涩起来——这几日,她其实很想他。 她一直若无其事地等他回来,好像不在意,可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煎熬。 那日和李县令说话时随意的态度,并不是她的本意。 因为她知道槐米在太子手上,而李县令不可能如此随意救回槐米,所以她才答应的。 她有十足的把握,才这样说。 却唯独没料到沈昼听见了。 她独独漏掉了这一点。 现在沈昼来逼问她,她要怎么说?她没办法把太子的事情告诉他,若他知道了,太子那边势必马上对槐米不利! 她要怎么说?她什么都说不了。 秦双翎唇瓣颤抖地翕动了下,眼前蒙上一层水雾,看东西都不甚清晰。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小声道:“我没有把我们的婚约当儿戏,你信我吗?” 沈昼呼吸浊重,只盯着她。 他们之间,一个抬着头,一个俯视而下,注视着对方,却都沉默着。 天色渐渐晚了,这里的屋子在村口,阻挡的地势少,风雪吹来门窗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拉扯在他们的耳边。 除了风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夹杂着她偶尔吸吸鼻子的哽咽。 缚春腰 第130节 秦双翎见他一动不动,咽动了下喉咙,把酸涩咽进肚子里,然后伸出手,踮起脚尖环绕住他的脖颈,察觉他没有推开她,她就把自己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沈昼,”她压着哽咽轻声道,“这几日,我很想你。” 她很想他。 她行走坐立,泡茶做饭,脑海里都是他的影子,挥之不去,想要摒弃却毫无结果。 她这样中意他,现在却要面对是否将他推进深渊的决定。 这和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此刻,抱着男人,好像有了可以暂时依靠的港湾,秦双翎心中的城墙彻底塌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沈昼感觉到自己的衣襟处被打湿了。 她在哭…… 沈昼闭了闭眼,手上青筋迸出,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到此刻,心中那股一直压抑着的燥郁再也难以压制下去。 他这段时间一直克制着不去想她,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念头,他不得不承认,即便他想将她忘记,也已经没办法。 他想了无数种对付她的方法,可现在她伸出手臂抱过来,在他怀里掉眼泪,他忽然一种方法都记不起来了! 她说她很想他,他何尝不是? 他都快疯了。 沈昼猛地将秦双翎扯下来,将她推到墙壁上,倾身而下压住她,重重吻住她的唇。 兴许说不上是吻,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咬,撕咬,野兽一般的撕咬,掠夺她的呼吸和空气,藉此来发泄心中无处可诉说的愤怒和狂躁。 秦双翎柔顺乖巧地依附着他,只是许久,被咬得嘴巴疼,眉眼一瘪,眼眶一红,豆大的眼泪珠子就又滚落下来。又哭了。 沈昼感觉到她脸颊上的湿意,动作放轻了些,没再那么粗鲁。 门方才已经被他重重关上,没有他的命令,外面的人不敢随意进来。 沈昼将她扯到床上,俯身压住她。 秦双翎被柔软的被褥环绕着,鼻尖嗅到了属于他的龙涎香味道。味道似乎也是一种记忆,时隔一段时日,再次闻到,便会勾起很多很多回忆。 脑海中尽是他们这段时间……相遇、共患难、共生死……种种经历。 她记得不久前她和他说过,她想买下卢嫂家闲置的那间屋子,以后和他一起住。 那时候她还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平平顺顺地过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不会再有艰辛,他们能过得很好。 现在,有人却要她亲手打破这一切。 秦双翎无声流眼泪,埋首在他怀里,迎合他的亲吻。 在他逐渐失去理智的时候,她颤着声音,艰难问他,“沈昼,你到底是谁?” 他和太子竟然有干戈……而且看起来似乎还关系匪浅。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世家贵族的公子,还是京城里的…… 沈昼的嗓音喑哑,响在她耳边,一字一顿,“你只要知道,我是沈昼,你的夫君。”知道的更多,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秦双翎瘪住嘴巴,眼泪从眼尾滑落下来,没入床褥中。 她居然出神了。 他和她说话,她居然在想自己的事情,听而不闻? 沈昼怒意一闪而过,捏住她的脸,“秦双翎,听见没有?” 她满头青丝都散了,凌乱地铺在褥子里,显出一种别样的、脆弱的美丽。 秦双翎被迫迎向他的怒视,愣了下,小声说:“听见什么?” 沈昼掐住她的腰,“我是你的夫君。” 他的动作重了不少,秦双翎觉得十分煎熬,又折磨,便忍不住哭鼻子,挣扎着想离开些,却丝毫动弹不得。 “听见了。”她只得服软应和。 沈昼继续冷声问道:“你还要和我解除婚约?” 他眼底有和她一样的深浓的沉沦,却清明地望着她,声音克制,又满带寒意,清明至极。 做着最糊涂最疯狂的事情,却又偏偏清醒至此。 如此矛盾的反差。 “不解了。” 秦双翎只得拼命摇头,发丝被泪水浸湿,糊在脸颊旁边,凌乱的。 沈昼伸手把她脸颊边的头发撩开,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手触摸到湿润。 他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秦双翎,不要背叛我。” 秦双翎没来由的心底生出寒意,身子颤抖了下。 沈昼继续平静道:“如果有这一天,我就算死,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他和她成了亲,他会对她很好。 可若有一日她背叛了他,他兴许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那会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秦双翎的脸色慢慢褪成苍白,视线却被阻挡,她注视着头顶的房梁,感觉思绪就这样断了。 * 房门紧闭到第二日早上,清晨的时候,沈昼让人送了两趟热水。 拔步床边,秦双翎拉住想要起身的沈昼,见他回视而来,忍着心中战栗,道:“你还回去住吗?” 她还是希望他回家里,回到……那间柴房。 虽然现在那里已经被改造成了正常的起居屋舍,可那里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和普通的屋子不一样。 沈昼看了她片刻,淡淡道:“不回去了,那里位置不方便。” 这里的屋子毗邻村口,出门更方便。 他需要更省时省力。 秦双翎微微启唇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松了手,黯然地躺了回去,扯起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沈昼将她扯过来,“生气了?” 秦双翎垂着眼睛一声不吭。 沈昼明白了,皱眉道:“我会去看你。” 秦双翎依旧沉默,也不看他。 沈昼却明白了她未曾出口的话——这几日他一面都没见她,还说什么会去看她,都是胡扯。 他有些恼怒,却又无奈,“你说我这几日为什么不见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秦双翎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口吻仍是硬邦邦的,眉心一蹙,又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背对着他,依旧气呼呼。 沈昼看得脸色黑了,这回不再多说,直接把她扯了出来。 秦双翎只穿了件贴身小衣,皮肤接触到寒冷的空气,当即冷得叫了一声,缩起身体,怒瞪着他,“臭流氓!” 沈昼坐在床边,把她抱进怀里,帮她取暖,“别生气了。” 秦双翎翻了个白眼。 沈昼低声下气地说完,见她还不领情,不由沉声道:“秦双翎。” 秦双翎有些害怕地瑟缩了下,不敢再胡来,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知道了。” 她缩在他怀里半晌,忽地想起什么,从他怀里探身出去,四处找东西,“哪去了……我的东西呢……” 沈昼问道:“什么东西?” 秦双翎眉眼带上了焦急,蹙着眉道:“我的帕子……” 沈昼从旁边拿出那条绯色莲花手帕,塞到她手中,“在这里。” 秦双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嗯,”沈昼道,“昨晚我多看了一眼,就拿出来了,不然就和你衣裳一起撕掉了。” 秦双翎不防他如此直白,当即脸颊滚烫,红了又红,探身捂住他嘴巴,“你……你闭嘴!” 沈昼却很平静。 他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注视着她。 秦双翎对上他的目光,愣了很久,躲避似的移开视线。 沈昼却不让她躲避,让她看着自己,问道:“秦双翎,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第71章 成亲。 这两个字对她来说一直很遥远, 遇见沈昼之前她从未想过,遇见沈昼之后,她偶尔思及这两个字, 也会心跳砰砰,有些女儿家的娇羞和期盼。 但今日今日,沈昼口中说出了这两个字,她却不敢回答。 秦双翎没有和他对视, 低下了眼,“你最近琐事压身……” 她话还没有说完, 沈昼周身的气压已然沉了。 他盯着她,眼里是了然的嘲笑。 ——她果然找理由推辞。 方才脸颊升起的薄红,如潮水般慢慢褪去,秦双翎迎着他的审视,脑中空白一瞬,飞快想着辩解的话语。 须臾, 她黯然低下头,道:“你不要生气。我不嫁你, 还能嫁谁呢。” 她说得轻轻。 缚春腰 第131节 沈昼看着她, 没有说话——显然他明白她说得在理,他近日确实忙碌,分不开身。 但她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 方才他问这句话, 只是想看她的反应。 他其实已经对她心生怀疑,但是现在,她简简单单一句话, 向他撒个娇, 他居然就被这样说服了,打消了对她的怀疑。 是她说服了他, 还是他说服了自己? …… 秦双翎望向窗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还记得那座望夫山吗?” 沈昼淡淡道:“怎么?” “望夫山的隔壁,还有一座小山,山顶上有一棵大树,树上挂了很多的红绸子,这棵树远近闻名,天门县的男子女子结成夫妻前,都会在那棵树下一起绑红绸。” 秦双翎的眼瞳没有聚焦,喃喃说着。 沈昼沉吟片刻,道:“再过三日,我有空。” 秦双翎没料到他这么快就给出了回应——他给了她具体的时间。 都不需要她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就已经先给了她答案。 秦双翎愣愣转回头,对上男人漆黑专注的眼睛。 这一刻,她开始后悔说这句话。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不着急的,这几日风雪大,山路难走,等这阵风雪停了,我们再寻个天气好的时候……” “不用。”沈昼打断了她,“三日后我陪你去。” 秦双翎心慌意乱地摇头,“这次你听我的。” 她的急迫让沈昼微微眯眸。 秦双翎一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失态,声音低了下去,解释道:“……我只是不想冒着风雪上山,雪路难走,很危险的。” 沈昼颔首,“那好,随你。” 秦双翎慢慢地退回床上,低垂下头,被褥里的手紧紧攥起。 她低声道:“我该回去了。” 沈昼没有拦她,让人把提早回家取的衣裳送进来,让她穿上。 秦双翎站在里间换衣裳,换完衣裳,她将长发捋到身后,走到窗边随意一瞥,看见窗边的血迹。 那血迹蜿蜒而下,已经干了,旁边还有溅洒的血痕,一看便知是打斗留下的。 她僵硬着身体看着,心中有惊涛骇浪涌起,片刻,终是狠下心,转身离开。 秦双翎被丰晴护送着回到家。 家里依旧空空荡荡,凄清一片,秦双翎一声不吭地走过厨房,推开柴房的门,墙壁上还有槐米的涂鸦,稚嫩的笔画,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她走到墙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粗糙的墙壁。 她的手轻轻颤抖着。 这几日,她一直活在痛苦中。 她不知道怎么办…… 方才在沈昼身边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就想放弃槐米了。 他对她这么好,她要怎么对他下手? 秦双翎失神地看着墙壁,忽然觉得很冷,慢慢在墙角坐下,抱住自己的膝盖。 丰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看着她,疑惑道:“秦姑娘?” 秦双翎转头看她,想起什么,勉强扯出个笑,“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去买些红绸回来?县里就有,我脚伤着,可能走不了那么远了。” 那日夜里走去天门县之后,她的腿脚时常疼。 丰晴已经被衔青告知山上树的事情,点点头,退了下去。 秦双翎强撑着身体起来,走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粥。 煮粥的间隙,她衣裳里的帕子掉落出来,悠悠地落到地上。 秦双翎看了片刻,把帕子捡起来,放在手里展开。 她看得发怔。 帕子是娘留给她的,曾经这条帕子只带着娘的记忆,现在却多了一个沈昼。 他亲手扔掉了这条帕子,却也是他费劲力气满身伤痕地把这条帕子找回来。如今这条帕子已经破了,她一直没有缝补,总觉得只要留着上面的痕迹,她和沈昼一起经历的事情就不会消失。 现在,有人要她亲手抹掉沈昼的痕迹。 秦双翎在厨房里枯坐了半天。 丰晴带人买了红绸子回来的时候,她还坐在桌边,碗里的粥才吃了一半。 丰晴觉得纳闷,“秦姑娘?” 秦双翎回过神,抬眼看她。 丰晴把东西推到她的面前,“你要的东西买回来了。” 秦双翎勉强朝她笑笑,“谢谢你。” 丰晴奇怪地看她一眼,但没说什么,转身退下了。离开前,丰晴记起什么,回身嘱咐她道:“对了秦姑娘,沈公子那边找了个会做药膳的厨娘,再过一会儿就能到了,沈公子说你身子不好,让人给你调理一下,你若想吃什么不用自己做,之后吩咐厨娘就行了。” 丰晴说这话的时候,秦双翎正伸手把那红绸子拿过来,闻言,她的手立刻僵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 好久,秦双翎才低声回答道:“知道了。” 丰晴离开了。 秦双翎把红绸子拿到面前,怔怔地看了很久。 忽然,她红着眼眶,像是下定了决心,抱着一捧红绸走到灶台边,拿出火柴点燃,放在红绸底下。 正当她要把那些红绸烧掉的时候,窗外一阵扑簌簌的拍打翅膀声,外面竟落下了一只信鸽,不时歪头看她。 秦双翎蹙了蹙眉,搁下手里的东西,把信鸽脚上的卷筒拿下来。 里面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她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直到那张字条完全展开,秦双翎看清了里面的内容。 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字条拿不住,飘飘摇摇地落到地上。 * 新来的厨娘人挺好的,照顾她照顾得很细致,但秦双翎一直很恍惚。 厨娘给她煮安神助眠的汤羹,吃了也没什么用。 第二日的时候,秦双翎站在篱笆旁边,一边眺望远处的山村和云霞,一边问厨娘,“您觉得明天会下雪吗?” 厨娘坐在院子里掰豆子,闻言笑道:“秦姑娘喜欢雪啊?” “我不喜欢雪,”秦双翎摇头,下雪就代表着一定很冷,她的冬衣很少,每年冬天她都过得很煎熬,她一点都不喜欢冬天。 她不喜欢雪,可现在,她却无比希望明天下雪。 最好还是大雪。 封了山路,就上不了山了。 终于到了第三日,昨晚,秦双翎一夜没睡,今日早早她便起来了。 丰晴让人来告诉她,“秦姑娘,沈公子说他晚些来,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 秦双翎走到门边,仰头看见外面碧蓝如洗的干净天空。 没下雪啊…… 看来老天都不帮她,不遂她的心愿。 秦双翎鼻子酸涩,心中的痛苦让她一阵阵反胃,腹中酸水上涌,她觉得恶心,弯腰吐了一阵,却只能吐出一些水。 厨娘是个经验丰富的妇人,一看她这样,有了猜测,惊喜地走到丰晴身边,压低声音道:“秦姑娘莫不是有好事了吧?这种喜事不得立刻和沈公子说啊。” 丰晴愣了很久,震惊地看着秦双翎。 秦双翎没听见厨娘的低语,她干呕了一阵,觉得很难受,见丰晴准备离开,心中一怮,追过去道:“丰晴!” 丰晴闻言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道:“秦姑娘,还有什么事情要我转告沈公子吗?” “你告诉他……” 秦双翎深吸了口气,方抑制住话语里的颤抖。 “你告诉他,那座山不止一条上山下山的路,还有很多条小路,混杂在树林中,那座山地形复杂,不亚于望夫山。” 丰晴完全没理解秦双翎为什么说这些。 是怕沈昼迷路吗? 可好好的一条上山的大路摆在那儿,为什么要从小路走? 丰晴虽然不解,但还是应下她的话,转身去了。 厨娘笑容灿烂地捧着红绸子过来给她。 秦双翎低下头,注视着那些红绸子,半晌,取了两条便出门了。 厨娘跟着她一起去,一路上尽唠叨着,“秦姑娘怎么不把红绸子全带去,多挂一点,姻缘不就长久一点?” 秦双翎只轻笑道:“两个人绑两条就行了,绑多了,姻缘也就多了,到时候可就不止一个夫君了。” 厨娘哪料到是这样,哎呦一声,拍着大腿道:“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大娘我多嘴了,还是少点好。” 秦双翎一路来到那座小山底下。 虽然她还没看过大夫,但厨娘已经把她当成了重点保护的人,怕她摔着哪儿了,一直仔细搀扶着她上山。 终于,沿着山路走了一阵,秦双翎遥遥看见了山巅的那棵大树。树冠庞大,枝繁叶茂,长长的枝桠伸展开,即便在冬日也郁郁葱葱,丝毫不显衰败之势。 秦双翎对厨娘道:“您回去吧。” 厨娘不干,“这哪行啊,我送你到那儿再回去。” 缚春腰 第132节 秦双翎唇边抿了一丝笑,轻声道:“这一路要我自己上去,其他人都这样做的,以表示心诚。” “那好吧,仔细着点别摔着了啊。”厨娘只好松手,担心地看着她。 秦双翎不知厨娘为何突然这样紧张自己,但也没问,带着红绸子朝山顶走去。 她步伐有些沉重,走到树底下,仰头看向头顶。 老树的枝桠上绑着无数红绸,垂落下来,有的已经松了,零散地挂在树杈上,有的经历了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被洗去了原本的红色,呈现灰败的暗红。 秦双翎再往老树的旁边看。 底下是翻涌的云海,层层密布在山林间,衬得山下幽深宁静,这里因为没有定期清理,杂草丛生,很多地方都被枯草覆盖。 她坐在老树底下,等了约莫三盏茶的时间。 终于,耳边传来一些动静。 秦双翎转头看去。 沈昼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他身后没有跟着人,衔青不在,往常跟随着他的护卫也不在,秦双翎怔了很久,然后明白了,随即心脏揪痛,涌起浓烈的酸楚。 他应该也是知道了这个约定俗成的习惯—— 要自己一个人走过来,旁人是不能跟着的。 秦双翎慢慢站了起来,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眼泪滑出,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你来了。” “嗯。”沈昼看了她片刻,走到她面前,把她单薄的身子抱进怀里。 他控制不住自己,用了比较大的力气,反应过来,却又赶紧松开了。 他来的路上听说了她早上起来呕吐的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愣了很久,先是怀疑和不敢置信。 ——他明明有给她用药,也给自己用了药,按理来说她不应该怀上的。 但是…… 一切都有可能。 万一那药失效了呢? 万一是他的孩子命大,活下来了也说不准呢? 再加上没看过大夫,还不能妄下定论。 但无论怎样,他都很开心。 她若当真怀上孩子,他虽然开心,却担心她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她若没有怀上孩子,才是最好,他知道她怕疼,不想看她难受。 下山之后,他就带她去看大夫。 其他都是次要,她的安全才最重要。 第72章 秦双翎被他紧紧抱着, 耳边传来他有力的心跳声,沉稳的,一下又一下, 敲击在她心上。 她放在他衣襟上的手缓慢地攥紧了。 她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洇湿了他的衣裳。秦双翎小声地哽咽着,“你不来也可以的。” 他不来也没关系的。 她心底一直希望他失约, 也希望这一日气候恶劣暴雪封山,没办法出门, 就不用来这里。 若他不来,她就自己想办法,即便赔上性命,也要从太子手里把槐米救回来。 但他还是来了。 盼着的这一日也没有下雪,气候严寒,天气阴沉, 只有刮骨的寒风飒飒吹拂着,没有一星半点的雪沫子。 沈昼感觉到了衣襟前的濡湿, 把她拉开些, 擦擦她的脸,皱眉,“哭什么?” 秦双翎对上他关切的注视, 心头空白一片。 她想起什么,急迫地,没来由地询问道:“你是从哪条路上来的?” “你从哪条路上来, 我也从哪条路上来的。” 秦双翎眼底泛着浅浅的水光, “丰晴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沈昼嗯了一声,“怎么?” 来之前, 丰晴和他转达了她的话,她说这座山有很多隐蔽的小路,隐藏在树丛山石间,不易寻找,也不易发现。 她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沈昼扬眉看着她,“哭成这样?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秦双翎低下头,用力擦掉眼泪,声音带着浓浓哭腔,“我才没哭呢。” 沈昼看见她手里的红绸子,“不是要挂红绸?走吧。” 秦双翎转头看向远处的老树,“沈昼,你说这个传说是真的吗?” “什么传说?” “这棵树很老了,活了该有四五百年了,天门县的老人都说,这棵老树是姻缘树,月老在天上能看见的,只要有情侣在上面绑了红绸子,心心相印,月老就会保佑他们长长久久。” 秦双翎说完,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沈昼的回答。 她回头看向他,却见他只沉默地望着自己。 “我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沈昼笑了下,“但你们这种小姑娘好像都相信?那我也暂时勉强信一信。” 他的人生里,从未向神佛许过愿望,因为除了他自己,没人会帮他。 能保佑他的只有他自己。 他才是他自己的神佛。 秦双翎蹙眉,用力擦了擦眼睛,“你怎么不会哄人啊。”说了这么长一串,他就不能直接说相信吗?骗骗她也好啊。 “我没哄过人,所以可能得委屈你,”沈昼唇边噙着弧度,“先委屈几十年,等我老了,说不定就学会怎么哄人了。” 秦双翎心头一怮,差点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立刻推开他,转过身,往老树快步走去。 她走到树下,仰头望着高高的树枝,试了试,手却够不到树枝。 “够不到……” 沈昼走到她的身后,把她手里的红绸子接过来,抬手绑了上去,“可以了。” 秦双翎看着那两条被绑在一起的红绸,急了,“你怎么把我的也绑了……而且两条不能这样绑在一起的,你快解下来!” “为什么不能这么绑?”沈昼反问。 “别人都是并排的,你直接把两条当一条绑了。” 沈昼轻笑了声,道:“这样姻缘不就解不开了么。” 别人是并排绑着,他却要和她绑在一起,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要和她纠缠在一起,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即便月老来了,也只能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解不开的红线发愁。 秦双翎心头大震,怔怔地看他,一时间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话中暗藏的偏执和不死不休的缱绻,让她害怕,也让她无端地恐惧。 可她本该是开心的! 秦双翎握紧了手,又无力地松开,随口道:“就算是这样,另一条我也要自己绑。” 沈昼瞥她一眼,解了一条下来,却笑:“你绑得上去吗?” 秦双翎看着递到面前的红绸子,又仰头看看高高的树枝,陷入苦恼。 她真的够不着。 好吧。 沈昼注视她良久,又把那条红绸子绑了上去。 秦双翎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心头忽然掠过什么,“不该解的……” 不该解的。 这红绸只能绑一次,解了一条下来再绑上去,兆头不好。 沈昼淡淡看了一眼低垂的天幕,“还想在这里待着?山上很冷,快下雨了。” 秦双翎也抬头看去。 早上刚起的时候,天气不是很好吗?现在竟然阴了天,要下雨了。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沈昼忽然道。 秦双翎看向他,眼里盛着不解,“什么?” 她循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在山下见到了一片纵横的阡陌田野,冬季大家都没有开田,略显得寂静荒芜,但她忽然在那个方向看见了什么熟悉的景象。 恰在此时,沈昼低声道:“那是卢嫂的屋子。你还记得吗?你说那一带地理位置很好,屋子也好,你一直想买下来,昨日我已经叫人买下了,你想什么时候搬过去都可以。” “……” 空气安静了很久,山巅之上,除了风声,只剩下风摇动老树的簌簌声。 叶如浪涛翻涌。 秦双翎看着那个方向,唇瓣猛地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眼泪从脸颊滚落下来,砸到地面,没入泥土里。 她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揪痛,低哭起来,立刻道:“沈昼,走!” 她想扯着他离开,但终究是迟了一步,几乎是同一时刻,她的声音被什么更大的嘈杂声覆盖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四周忽然涌出无数埋伏的士兵,呈现包围的状态,将他们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缚春腰 第133节 正对着他们的来时路,士兵往两边分散开,从中走出一道人影。 太子蟒袍加身,面上是张扬的笑意,负手走出,遥遥看着老树下的二人,“阿眉,在说什么呢?也说给我听听?” 秦双翎的身体彻底僵硬,朝太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转回头时,她对上沈昼的视线。 他正垂眼望着她,神色平静。但那种穿透内心的平静,比一切愤怒还要来得可怕。 “什么意思,秦双翎?” 太子的目光落在沈昼握着秦双翎肩膀的手上,忽然觉得很是碍眼,皱眉道:“阿眉,到我这儿来。” 秦双翎退后一步,挣开了沈昼的束缚。 沈昼注视着她,眼里原本的温存一寸寸淡去。 沈昼看向了太子。 太子微笑着,“好久不见,沈公子,只是一朝再见,你怎么抱着孤的人?”他转而看向秦双翎,“你做得很好,阿眉,快到我这儿来。” 沈昼转头看向秦双翎。 他一言未发,但目光已经道尽一切。 他的目光隐隐带着逼迫,却依旧藏着一丝希冀,她还没有走过去,就证明太子只是玩笑。 此刻的情绪,秦双翎从未感受过。 脚下是嶙峋的石头,混杂着泥土,她其实幻想过无数次这一天的景象,但当这一日来临,她觉得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她一动不动。 太子微微沉了目光,却噙着微笑道:“阿眉,你有想要的东西,孤给你了,你自然也该应允你的承诺吧?不然孤可要反悔了。” 这话有歧义,好似很暧昧,但秦双翎知道他说的是槐米。 山顶上的风逐渐大了,带着凛冽的寒意,刮过她的身体。 头顶,树枝上的红绸飞扬。 秦双翎转身朝太子走去。 是下坡路,本该走得很轻松,她却迈步迈得缓慢。到太子面前的时候,膝盖的疼痛再次袭来,她踉跄了下,摔倒在地。太子伸手,把她拉了起来,把她抱在怀里。 “做得真好。”太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和她姿态亲密。 秦双翎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慢慢的越来越严重。 她不敢回头看,但她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一道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让她神魂剧颤。 太子遥遥望着沈昼,微笑道:“沈公子,多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的女人,孤铭感五内。” “只是很抱歉,你马上就要死了。” 说完,太子挥了挥手,“上。” 轻飘飘的一句落下,四周蠢蠢欲动的士兵立刻持兵械冲了上去,将老树下的男人团团围绕。 秦双翎被太子牵着离开。 即将离开山顶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 老树下的沈昼也在看她。 四面都是刺杀而上的士兵,他却无动于衷,望着她,唇边是微微的弧度。 是彻骨的讥讽和痛恨。 再之后的景象,秦双翎看不见了,离开前的最后一幕,充斥着兵刃相交的清脆声。 * 秦双翎被太子拉着,踉踉跄跄地走在他身后。 太子不知怎么了,拉着她的手劲极大,攥得她的腕骨都快碎掉。 终于,他们一路沿着宽敞的路下了山。 山脚处的房屋里的村民都被太子的人钳制住了,用麻绳捆绑着坐在地上,看见秦双翎被太子带下来,都冲着她着急地道:“如眉,救救我们,如眉……” 里面还有一个孩子,张着嘴哇哇大哭。 看见这一幕,秦双翎原本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大伯,徐大嫂,小春……” 这些都是山下的村民。 她心头恨怒,用力扯住太子的衣袖,“为什么抓他们,奚承光……快放了他们!” 太子看见她通红的眼眶,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好了,不就是怕他们捣乱么,现在你的事情已经完成了,而且做得很好,孤自然不会再绑着他们。” 说完,太子摆了摆手,“给他们松绑。” 邬卢让随从过去给村民们松开了麻绳。 那些村民大多数都害怕地退后,四散开去。 徐大嫂指着她,话里透出对太子的愤怒和恨意,“如眉,沈公子不是和你一起上去了吗?你怎么和这个……” 也有很多人附和,“是啊如眉,沈公子呢?” “怎么没看见他?” 太子微笑道:“他死了,怎么了,你们找他有事吗?” 包括年幼的小春在内,所有人都震住了。“什么?” 徐大嫂震惊地看着秦双翎,喃喃问道:“如眉,这是真的吗?” 秦双翎回视着徐大嫂,唇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兵刃相交的刺耳声。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 村民们的脸色又变了,这次比方才还要更可怕。 有人似乎想上前询问她,但是碍着太子的人虎视眈眈,那人才迈出一步,又退了回去。没人敢靠近他们。 小春年纪小,哭过了也就不哭了,擦了擦眼泪,疑惑地仰头问:“舅妈,死是什么意思?” 孩子稚嫩的声音回荡在人群中,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小春又转头看向太子,这个看起来身份尊贵的男人,下一刻却被男人的眼神吓到了,往徐大嫂背后退去,小手抓着徐大嫂的衣裳,躲了起来。 太子的视线从小春身上移开,望向村民们,“都放了你们了,还不走啊?留在这儿做什么,要看我和阿眉叙旧?” 他波澜不惊地微笑着,目光如同锐利的刀子。 那些人害怕之下,纷纷转身逃跑。 人群如潮水般褪去。 天幕阴沉得像是要覆盖下来,浓重的昏暗笼罩了这片村庄。 秦双翎像木偶一般呆呆的,一动不动。 太子看见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心头怒火涌起,将她扯到面前,“秦如眉,事情都做了,现在给我摆出这副模样,要给谁看?” “沈昼死了,你该开心才是!往后陪着我,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这种好事换谁都欣然接受,怎么到你秦如眉身上就这副模样,嗯?” 秦双翎被迫仰头看着他,片刻,轻声道:“槐米呢?” 她的声音被吹散在狂风中。 太子盯了她片刻,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目光微暗,摩挲了下她的唇,“不急,沈昼死了,你可以安心和我在一起了,先陪陪我?” 秦双翎看见他眼底的欲望,只觉得反胃,推开他。 “先让我见到槐米!” 她冷冷盯着他。 太子的神情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下,似乎有些卡顿,不大情愿,邬卢察觉到了,在太子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太子听完,方重新镇定下来,微笑着拂了拂衣袖,“行,带她去吧。” 邬卢看了她一眼,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给她带路。 秦双翎厌恶地擦了擦下巴被他碰过的地方,扭头跟着邬卢离开。 樊是武讨好地凑上来,“殿下,为什么还要带她去啊?瞒着她不是更好?” 太子不甚在意道:“她总是要知道的。” 樊是武道:“邬宁姑娘这次制毒,居然失手了,真是让人诧异,属下记得邬宁姑娘从未出过错。” 太子想起邬宁,哼了声,“她是失手吗?孤看她是故意的。” 不大听话、驯服不了的女人,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给他制造点麻烦。 秦槐米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秦槐米活着,又不妨碍她什么,反倒死了却会给他带来麻烦。 邬宁不愧是研毒的人,果然蛇蝎。 不过,他就喜欢这种野性难驯的女人。 樊是武嘿嘿笑道:“邬宁姑娘是怕殿下变心,喜欢上秦如眉。” 所以,原本该对秦槐米留下一条命,但邬宁却下了死手。 想到秦双翎离开前苍白的脸色,樊是武不禁有些忐忑,“殿下,那个秦如眉知道之后……不会对您造成什么威胁吧。” 太子不屑道:“她能掀起什么风浪。” “对了,奚无昼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可以去收尸了,派人上去看看。”太子侧头吩咐道。 头顶轰隆一声,闪电划过,把樊是武吓得直接跳起来,太子也微微僵硬了身体,但很快就强自恢复镇定。 太子暗暗唾骂了声,“什么破天气。” 说完,太子也不敢多待,皱眉道:“让马车过来,这儿环境太差,孤待着难受!” 缚春腰 第134节 太子的语气难掩急切。 樊是武也感到了害怕,立刻让护卫把马车拉过来,离开这里。 * 秦双翎没有被带到任何一个房屋里,却是被带往了荒郊野外,更偏僻的地方。 视野越走越开阔。 四周荒凉异常。 冷冽的寒风割着脸颊,秦双翎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咬牙,对邬卢道:“为什么带我到这里?” 邬卢一声不吭,只在前面带路。 秦双翎停下脚步,看了邬卢一瞬,转身回去,“奚承光在哪里?我要找他!” 邬卢嘶哑的声音冰冷传来,不带感情,“到了。” 秦双翎看向邬卢,“什么意思?” “秦槐米在前面。” 邬卢说完,身影消失不见,竟是直接离开了。 秦双翎脸色苍白一寸,沿着邬卢指的方向踉跄跑去。 她绕过这片隆起的地势,看见一片辽阔的原野。 在她的前方不远处,用木柴堆起一个高高的架子,架子底下的空间被枯枝堆满,旁边的土地,铺了一张木席,上面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秦双翎顷刻间脸色煞白,再也想不了其他,飞快跑了过去,跪在地上。 “槐米……” 小家伙安静地躺着,神色平静,脸色透着中毒后的青黑。 秦双翎抖着手,轻声叫道:“槐米。” 小家伙没有反应,她心头一片茫然,差些没哭出来,用力按了按秦槐米的人中。 秦槐米慢慢睁开眼睛,却只能睁开一半。 “姐姐……”小家伙看清了秦双翎,稚声稚气地呢喃了一句,声音轻轻的,“不要哭。” 秦双翎应了一声,眼泪砸落。 “姐姐不哭。” 秦槐米小声说道:“姐姐……我又梦见娘亲了……” 娘还亲她的脸蛋呢。 娘香香的,温柔极了。 她生病了,很难受,身上好痛,走路也痛,她之前问姐姐,娘在哪里,姐姐说娘在很遥远很安宁的地方,过着宁和的生活。 她说她也想到娘身边去,姐姐却生气了。 现在她可以去找娘了吗? 秦槐米很小声很艰难地说,“姐姐,槐米一点都不难受。”那些坏人都不知道,不久前有个路过的老爷爷来看过她,给她吃了甜甜的药。 但是那个老爷爷好像也救不了她,摇摇头,问她还有什么家人。 她说她有姐姐。 老爷爷问她,那你姐姐去了哪里,怎么还不来呢? 她握着小拳头说,我姐姐马上就来了。 但是在姐姐来之前,那个老爷爷就拄着拐杖离开了。 不过吃了药之后,她身上不痛了,也有力气说话了。 本来她还没力气说话呢。 秦槐米说:“姐姐,打雷了……我去找娘亲了。” “你要和神仙哥哥,好好在一起……他会保护你的。” 小姑娘看着她,咧出一个天真的笑,慢慢的,那个笑逐渐消弭了。不知过了多久,再无声息,仿佛睡着了一般。 闪电划过阴沉的天幕,照亮了隆隆的乌云,云海翻涌着,没多久,雨滴砸落下来,慢慢变大,夹杂着寒意,打在人的身上。 秦双翎抱着怀里冰冷的小小身体,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 直到大雨将她的发丝和衣裳全部淋湿,她才回过神。 往事一寸寸掠过心头。 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靠近耳边。 “姐姐,我也想要隔壁春春姐姐的拨浪鼓。” “你乖乖吃饭,姐姐就给你买。” “好哦!” “姐姐,药好苦好苦,槐米不想吃。” “不行,要吃药,不吃药怎么好起来?” “好吧……” “你是神仙吗?” 男人的声音淡淡,“不是。” “你一定是神仙。”小家伙肯定稚嫩的声音。 “……我不是。” “姐姐,神仙是不是要变成姐夫啊?” “……没有,不是,不许胡说。” 小家伙有些失望,“噢……”但很快又小声道:“没关系,以后也能变成姐夫的!”说完立刻悄悄看她。 还好还好,姐姐没听见。 “你妹妹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秦双翎,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知道。” “嗯。” “你要娶我,也要对我妹妹好。” “嗯。” “……不许把她带走卖掉!” 男人皱眉,“我什么时候要把秦槐米卖掉了?” “就那回你背着我的时候。” “……我要不那么说,你能清醒?” “沈昼,你是不是有很多钱啊?” “怎么?秦双翎,你看中我是图我的钱?” “是啊,怎么啦。” “秦双翎。” “……我错了我错了!我胡说的。” “放心吧,秦槐米的病我会让人医治。” “沈昼,以后我们把卢嫂这间屋子买下来,春天养花,种小油菜……你吃不吃西瓜?槐米可喜欢吃西瓜了,我们也种西瓜吧,吃不下的还能拿出去卖……你会不会做木工?到时候做一张小桌子,三张小椅子,我们坐在这儿围雪煮茶……” 男人沉声道:“好。”、 那时候她怀揣着憧憬,说得两只眼睛都泛光,看向他时,俏丽眉眼弯出甜甜的弧度,尽是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 那时候她以为,槐米会被治好,他们能长长久久。 那时候…… 大雨倾盆,掩盖了压抑的痛哭声。 彼时,辽阔的天幕下,有人自数千精兵中厮杀而出,浑身是血,踉踉跄跄走在山间石路。 有人跪坐在原野上,抱着怀里的小身体嚎啕大哭。 彼时,天也低眉,俯瞰凡尘。 暴雨席卷,拦腰折断枯树,淋湿世人坚骨,动摇明心。 第73章 天色昏暗, 寒风从窗沿吹进,吹拂珍珠帘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殿宇飞檐下, 铃铛叮叮当当。 平栾城门被破开,硝烟散去,城墙内外血流成河,尸体铺满城内外的土地, 四野一片寂静。 城内的皇宫被重兵里里外外封锁起来,宫殿内的石砖上, 血迹早已干涸。 祁王带着徐丰兆和闻宗进了宫门,向被软禁的昌顺帝回禀太子起兵叛乱的事情。 宫殿内,四周点着昏暗的宫灯。昌顺帝站在阴影里,听祁王如实将事情道来,一声不吭,下一刻, 抬手甩了怜贵妃一巴掌,直接将她打翻在地。 怜贵妃跌坐在地, 苍白娇媚的脸上浮起红肿的掌痕, 她尚未从这惊天的变局中回过神来,连求饶都忘记了。 昌顺帝看着她,平静道:“俞怜, 这就是你口中的好儿子。” 随侍在旁的太监宫女也都对怜贵妃怒目而视,大太监胡吉祥不久前差点被吓破了胆子,此刻跟在昌顺帝身边, 也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地上的怜贵妃。 “他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敢杀, 如此丧尽天良之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昌顺帝道, “他派兵软禁了朕,下一步,是不是就是弑君了?” 怜贵妃终于反应过来。她精致繁复的鬓发都散了,头发垂散在耳边,形容狼狈。 缚春腰 第135节 “不,不……皇上,光儿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怜贵妃仰着头,眼泪滑下,拉住昌顺帝的龙袍,“他一定是被逼的,他是被逼的皇上。” 昌顺帝颔首道:“被逼的吗?那你说说,是谁逼的他?是没死的无昼,是赶来救驾的铭川,还是朕?” 外面有人进来,跪在殿前道,“禀皇上,太子的人马已尽数伏诛。” 怜贵妃听见这一声,知道他们这一局惨败,再也没有起复的机会,绝望顷刻间涌上心头。 “皇上,绕过臣妾吧。”怜贵妃泪流满面,娇美的脸上满是哀求,“就算看在棠姐姐的面上,绕过臣妾吧……棠姐姐若还活着,也不忍心看您和臣妾走到今天这一步。” 昌顺帝却被这话激怒了,竟抛却了皇帝的威严,冷冷扯起她的衣襟,“你还敢提以棠?你有什么脸提她?朕被你蒙蔽了双眼,直到今天才看清你们母子二人的嘴脸,当年无昼假死,恐怕也是你做的手脚吧?” 怜贵妃说不出话,只能哭着摇头。 昌顺帝道:“你差点害死朕的儿子,而你的好儿子还要清君侧,弑君夺位?俞怜,朕真是被你骗了好多年啊。” 祁王站在旁边,淡淡瞥了眼怜贵妃,不带感情道:“父皇,儿臣了解到,当年棠妃的事情可能也和怜贵妃有关系。” 昌顺帝身体僵住,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怜贵妃身上,怒火过后,更是难以置信的暴怒。 “是这样吗,怜贵妃?” 怜贵妃匆忙摇头,“不是的,臣妾没有……” 昌顺帝松开了她,怜贵妃得脱,往前跪行几步,拉住昌顺帝的衣摆,“皇上,臣妾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侍奉您,二十多年,臣妾从未对您有过二心啊……您当年不是说永远都不会伤害臣妾吗?” 女人的模样狼狈极了,发钗掉落,鬓发皆散,妆容哭花了,眼泪糊了满脸。 昌顺帝看着她,一动不动。 这一刻,他似是隔着女人眼尾彰显岁月流逝的微微细纹,看见了更久远的画面。 怜贵妃的宫女跪了一地,不住磕头求饶。 昌顺帝一瞬间竟似苍老了许多,踉跄退后一步,从怜贵妃手中挣脱开,闭上眼睛,“把她拖下去的,关进鸾凤宫,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她踏出一步,也不许她接触外人。” 怜贵妃扯唇笑了下,一动不动地被宫人带了下去。 宫殿高高的大门敞开着,外面的血腥味被风吹进来。 不久前两军交战的厮杀声已经逐渐归于平静。 祁王的兵马正在清理残局,太子胸口中箭,生死不明,已经被严密关押看守。 太子中箭昏迷后,没了主心骨的军队直接被击溃,毫无迎战的士气,一路被追着攻打进平栾城。 祁王带兵进宫救驾,而,韫王…… 昌顺帝老态尽显地跌坐在龙座下,想到什么,期待地抬起眼睛,“铭川,你七哥呢,你七哥在哪里?无昼他回来了,怎么还不来见朕?” 祁王一怔,想起不久前看见的那一幕,神色复杂。 “七哥他……暂时来不了,父皇先行休息吧。” 昌顺帝道:“无昼怎么了?” 祁王垂下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说。 纠结半晌,只道:“七哥现在正和秦姑娘在一起,秦姑娘她……” 昌顺帝听不明白,依旧皱着眉头,闻宗适时上前,将城楼下的事情仔细地回禀给昌顺帝听。 昌顺帝神情震然,“什么?” 祁王颔首,低声道:“父皇,秦姑娘现在……生死不明。” 其实,说生死不明都委婉了。 秦姑娘伤得很重,不亚于太子。 当他们在平栾城外看见秦如眉跌下城墙的那一刻,别说他们,身后千军都沉寂如无人之境。 其实在秦如眉和太子一同站在城楼上时,他们即便含怒以对,心中却依旧残存着一丝希冀。 他们知道秦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她不会毫无预兆地投靠太子,更别说她如此痛恨太子。 太子是她的仇人,他们都知道。 可当衔青那一箭破空而去,洞穿那道单薄的身影、射中太子的一刻,他们仍是忍不住心底巨大的惊骇。 他们曾经试想过,秦姑娘的投靠可能是反间计。 只是他们从未想过,她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那一刻,他也是第一次看见七哥的眼中出现那样的情绪。 那是什么呢? 绝望、怆然、震怒……太复杂了。 秦姑娘用了一个最极端的方式杀了太子,替他们提前打赢了这场胜负难料的战役。 原本他们的兵马和太子对起来,最多只能险胜。 但太子死后,战局扭转,他们直接攻破了城门,花了半天时间,一路杀进平栾,剿灭太子所有的人马,夺下了这座城池。 他很感谢秦姑娘,也为她的举动而震撼。 但方才一路而来,他的心中一直有挥之不去的担忧和阴影。 ——七哥。 祁王摒弃了心中杂念,先派人护送昌顺帝回寝殿休息,让徐丰兆下去指挥战后收拾残局的士兵,他自己则带着闻宗走出了宫殿。 头顶月明星稀,一轮弯月悬挂在天边。 战事开始在早上,折腾到现在,却已经过了傍晚,天黑了。 祁王一路走出了宫门,在宫人的带领下去找奚无昼。 奚无昼抱着秦如眉进了平栾的城门,此刻,正在一处偏殿里。 其他人也都在那里,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祁王想着,步伐不由得加快了,匆匆走向那座偏殿。 宫人将祁王带到宫殿外,只见菱格花窗里透出明亮的灯火,宫女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外,不敢造次,宫殿外面,衔青跪在空地上。 少年的身影被黑夜吞没,只有发丝微微飘扬。 祁王看见衔青,脚步慢了下来,看了这个青衫少年片刻,叹了口气,徐徐走到他面前。 “衔青,起来吧。”祁王看着他道,“是秦姑娘让你这么做的,是吗?” 衔青低垂着眼睛,一声不吭。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祁王了然,道:“既然是秦姑娘让你这么做的,你不是有意,错不在你,不用跪着,起来吧。” 衔青慢慢抬起头,看向他。 祁王对上少年布着血丝通红的眼睛,心头一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衔青哑声道:“王爷,衔青杀了秦姑娘。” 祁王看着衔青,缓缓皱眉。 闻宗也忙劝说道:“衔青,王爷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你快起来。”他和衔青平素交情甚好,此刻怎看得了衔青如此颓废的模样。 闻宗过去搀扶衔青,衔青却一动不动,没有起来的意思。 祁王看出了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了,“衔青,秦姑娘是七哥的人,你应该知道。” 闻宗愣愣道,“啊?那不会是韫王殿下让衔青跪着的吧?” 祁王满脸黑线,给闻宗脑袋来了一下,“不会说话就闭嘴。” 闻宗摸摸头,赶紧捂住嘴巴。 片刻,闻宗尴尬地嘀咕道:“好吧,是我多想了,韫王殿下现在一心都在秦姑娘那儿,恐怕没心思管别的……” 所以衔青是自己跪在这儿的。 祁王看着衔青,见他久久不说话,声音不免也沉了,“衔青,你是七哥最看重的人,不要辜负七哥对你的期望!” 衔青抬头看向祁王,沉默着。 他看懂了祁王没说出口的话,终于垂下眼,“奴才明白。” 祁王最后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向宫殿。 殿门半掩着,里面很安静。 守在门边的宫女看见是祁王,不敢阻拦,推开了门。 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扑鼻而来,这座宫殿虽然偏僻,但是也很华丽,南海进贡的鲛纱微微拂动,四周点着许多盏灯火,莹莹的光跳动着。 何落妹和卢明石坐在最外面的桌子旁,一声不吭缄默着,失魂落魄。 再往里走去,平妲站在菱格花窗旁边,低头看着地毯,一动不动,阿偌也安静地站在平妲身后。 看见祁王回来,平妲抬起眼睛看看他,没说什么,又低下了头。 众人目光所至,垂帘的床榻里躺着一道无声无息的身影,颜舒跪在地上,正在给秦如眉扎针。 再往旁边一点,漆金衣袍的身影跃入眼帘。 光是看着他的衣摆,便可感觉到浓重的森冷和肃杀。 说不清男人此刻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殿中若隐若现的压迫,此刻没人敢出声。 祁王站了良久,终于开口道:“七哥,父皇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男人淡淡嗯了一声。 空气重新归于平静。 祁王想问秦如眉的情况怎么样了,但见颜舒紧皱着眉,额头沁出汗珠,神情焦急的模样,便知道情况不妙,遂也不打扰,站在一旁安静等着。 终于,颜舒收了手,身体跌坐在地。 奚无昼平静道:“她怎么样?” 颜舒脸色有些白,转而跪在奚无昼面前,道:“殿下,秦姑娘身体本就虚弱,右胸又中了一箭,加上高空坠下,五脏六腑都收到冲击,颜舒、颜舒……” 缚春腰 第136节 说到最后,颜舒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继续说。” “颜舒拼劲平生所学,也只能暂时吊着秦姑娘的最后一口气,但若要救回秦姑娘……”颜舒咬了咬牙,悲痛地闭上眼睛,额头猛地磕在地上,“颜舒无能!” 话音落下,不远处的平妲捂住嘴巴,脸上血色尽褪。 “嫂嫂……救不回来了吗?”平妲喃喃着。 奚无昼却依旧很平静。 灯火的光影中,他注视着床上的女子。 她像是睡着了,闭着眼睛,秀气的眉舒展着,羽睫在眼睛下方遮出阴影。他抱她回来后,把她照顾得很好,替她把中箭的伤口处理了,又替她把脸上身上的血迹擦洗掉。 此刻她躺在床上,就像无数个过去,躺在他身边睡着了一般。 只是,她的呼吸几乎没有。 就算有,也极为薄弱。 就像即将燃尽的灯烛,最后一点摇曳的火光,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颜舒的医术已经登峰造极。皇宫太医院的院正兴许也只能和她打个平手。 奚无昼沉默了很久,道:“谁能救她?” 颜舒想了想,犹豫地抬起头,“殿下,兴许只有我师父……有办法。” 第74章 祁王皱眉, 看向奚无昼,“七哥,狄灵医师神出鬼没, 极难寻找。” “难找,也要找。” 奚无昼道:“我不会让她死。” 幢幢的灯影里,男人一身颀长衣袍,黑发束玉冠, 侧身坐在床帘旁,垂眼看着床上昏睡的女子, 俊美面庞疏淡,语气却透出阴骘与偏执。 这一路来,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然如金玉淬炼,言行神态中透出帝王的睥睨。青年帝王之态尽显,让人敬畏。 祁王听着奚无昼话中的笃定, 微微怔神。 他从未见七哥这样执拗地做一件事。 祁王思索片刻,道:“那我即刻去调人马, 秦姑娘伤势紧迫, 不能再拖,我们隔日……” “不用,铭川, 你留在宫中。” 祁王怔住,“七哥?” “宫里需要人坐镇。” 昌顺帝已经年迈,经太子此事, 心力交瘁, 怕是无力再继续处理残局。 即便太子没有成功,这天下, 很快也要易主了。 祁王震然道:“可是……” 如此关键的时刻,七哥居然把留在皇帝身边的机会留给他?七哥就不怕他…… 奚无昼一言未发,淡淡看向了祁王。 他一句话没说,但传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祁王只觉信任的感慨充斥胸臆,心中如拨云见日,展颜笑开,掷地有声道:“七哥放心,宫中之事交给我。” 平妲站在人群外面听了半晌,反应过来,急忙拂了珠帘进来,“你们在说什么?奚无昼要走吗?” 祁王道:“七哥要带秦姑娘离开寻医。” “我也要去!”平妲正色道。 祁王看了她一眼,没回答,却是看向奚无昼——他做不了主,得看七哥的意思。 平妲也不由有些紧张,盯着奚无昼,生怕他说出一个不字。 她可以骄纵,是因为她把奚无昼当作自家大哥,平日胡来也没关系,可是在这种大事上,如果奚无昼不同意,她也没办法。 奚无昼看了她一眼,视线转回无声无息的女子身上,淡淡道: “随你们吧。” 现在除了她的安危之外,其他的他并不在乎。他记得她挺喜欢平妲,若她之后醒了过来,看见有朋友在身边,应该会很开心。 他们之间一直如履薄冰,维系的关系始终很脆弱,但,之后不会了。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她。 即便是要从阎王手里抢人,他也抢定了! 奚无昼忽然道:“有没有办法找到狄灵的行踪?” 跪在床边的颜舒一愣,奚无昼虽专注地看着床上女子,却是对自己问话,忙回道:“有,我可以给师父飞鸽传书,但是……师父会不会回信,颜舒不敢肯定。” 奚无昼摇头,“不行。” 飞鸽传书太慢了,怎么等得及? “我记得狄灵喜雪景,隐居山中?” 颜舒点头,“是,我师父不喜欢见人,如果无事不会出山。” 奚无昼沉吟片刻,“明日动身北上。” 他似是习惯性地吩咐身边的人,但余光一掠,自己身边空空荡荡。奚无昼想到什么,眸光略暗,似压抑着起伏不定的暗潮。 祁王发觉了,和平妲相视一眼,又往格窗外看去,略有些尴尬道:“七哥,衔青在门口跪着。” 奚无昼起身走了出去。 珠帘之外,何落妹和卢明石看见他出来,都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局促行礼,“韫王殿下……” 他们这等普通小民,哪知当年在双翎家见过的男人,竟然是当今的韫王。 尤其是何落妹,看见奚无昼,紧张得快哭了。 当年她居然还敢背地里和双翎吐槽韫王殿下,这不是要命吗。 然而奚无昼一眼也没看他们,掠过桌子,走出了宫殿。宫女恭顺地低着头,打开门。 夜色晦暗,月色透过翻涌的云层,照亮了宫殿牌匾上龙飞凤舞的龙华宫三个字。 奚无昼站在牌匾下,看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少年。 衔青看了他一眼,慢慢地低下头,涩声道:“殿下。” 奚无昼没有说话,目光冰冷。 平妲在后面追出来,看见跪着的衔青,又看看奚无昼,焦急劝说道:“奚无昼,别迁怒衔青,那是阿眉的决定。” 奚无昼看着衔青,忽道:“她什么时候和你说了她的计划?” 衔青僵了僵,道:“昨日。” 昨日下了暴雨,秦姑娘与殿下同寝后于清晨消失,他遵循殿下的命令来找她,但其实也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他也不愿意相信秦姑娘会背叛殿下,他想亲自向秦姑娘问个清楚。 再然后,秦姑娘像他说明了一个,让他震然到神魂俱裂的请求。 秦姑娘请求他,当奚无昼派兵攻打平栾,和太子对峙之时,挽弓射杀她。 秦姑娘说,他的箭术是跟着奚无昼学的,她相信他。 这是她最后请求他做的一件事——她要杀了太子。 帮她自己,也是帮他们。 那时他听完,几乎回不过神,心中只被震撼和绝望充斥。 他从未对秦姑娘起过怀疑,猜测她是反间,如今事实真的印证了他的猜想,却更加让他绝望! 秦姑娘让他亲手杀了她! 他拒绝了,但是秦姑娘看着他的眼神,又让他没办法说不。 他跟随在殿下身边最久,从雅勒回大郦后,他们遭遇伏击,殿下孤身一人和他们分散。但他很快就在天门县找到了殿下。 天门县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当时跟在殿下身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秦姑娘必杀太子不可。 他心中痛苦交战了很久,答应了。 在平栾城外,当他策马退到人群后方,朝着城楼上的身影举起长弓,他的手在发抖。 但好在那一箭没有失误,正中那道纤细的身影,还有太子。 太子心脏中箭,倒落在地。 计划圆满。 …… 白日那震撼千军的一幕依旧回荡在脑海中,衔青闭上眼睛,喉间哽塞。 “衔青自知有错,请殿下责罚。” 衔青弯腰,额头磕碰在地。 当他射出那一箭,他就已经存了必死的决心。 平妲紧张地看着衔青,又转头看向奚无昼,“奚无昼……”别啊!她不想看见衔青出事。 奚无昼看着那道俯身跪拜的少年身影,沉默了很久,却是道:“她那天,还有没有说什么?” 衔青一僵,直起身体,回视奚无昼。 他犹豫片刻,说得艰涩。 “秦姑娘……让殿下保重,不许救她。” 奚无昼垂落身边的手猛地握紧,青筋迸出。 缚春腰 第137节 龙华宫里忽然传来何落妹的尖叫声,“阿眉怎么了?”随即,起了一阵骚动。 奚无昼转身就往里走。 平妲着急地拉住他,“喂,奚无昼,难道你真的要处置衔青?” 奚无昼盯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拂袖挥开她的手,疾步进去了。 平妲纳闷。 这是什么意思啊? 片刻,祁王走出来,看向衔青,“七哥没有迁怒你,起来吧。” 衔青愣愣地抬头,看着祁王,祁王无奈而笑,解释道:“衔青,七哥若真要处置你,你还有命跪在这里吗?行了,别跪了,七哥身边就你一个忠心的人,他把你当作兄弟,不会杀你,更何况这件事情是秦姑娘的主意,和你无关。” 平妲也听明白了,面上绽出惊喜笑意,“对啊……衔青,刚才奚无昼什么都没说呢,你没事了。” 衔青神色怔然。 祁王也笑了,“衔青,你去带人收拾细软吧,七哥明日要带秦姑娘离开平栾,北上寻找狄灵医师,其他人做事没你得力。” 衔青叩了个头,终道:“是!” 龙华宫内,奚无昼快步而进。 床上昏迷的女子胸口微震,轻微地咳嗽了两声,唇边溢出暗红的血。颜舒满头是汗,动作迅疾地将银针取下,分别扎进几处她身上大穴。 床边的人看见奚无昼进来,纷纷退到旁边。 奚无昼看着女子的模样,声音里压着冷怒,“她怎么了?” 颜舒眉心紧皱,焦急道:“殿下,秦姑娘她没有求生意志……她在抗拒救治。” 此话一出,殿中人皆是神色震然。 奚无昼死死盯着床上的身影,攥紧手,片刻,方挤出几个字,“她怎么会咳血。要怎么做才可以?” “殿下,现在什么都不能动,秦姑娘胸口受伤,可能是昏迷中也疼痛难忍,肺腑烧灼,才咳出余血。”颜舒蹙眉道,“我给秦姑娘扎了针,但最好还是要服药,可是殿下,秦姑娘这副模样……” 秦如眉昏迷着,无法咽动,怎么服药? “你去煎药,之后的事情交给我。”奚无昼道。 颜舒立刻应声退了下去。 龙华殿里的人也都被遣出去,只剩下奚无昼和秦如眉。 女子唇边的血迹已经被擦掉了。 她蹙着眉,眉心皱成小小的川字,神情痛苦,侧头靠在枕畔。 不久后,宫女将药送了进来。 足足一小碗漆黑的药汁,泛着极为苦涩的味道,温热的。 该要喂药了,可是昏迷中的女子似乎很抗拒,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不会照顾人,喂到嘴边的药悉数流下,除了打湿她的发,一滴都没喂进去。 奚无昼嗓音压抑道:“秦如眉!” 女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脸色苍白,眉心萦绕着痛苦。 她觉得很难受,所以想干脆一死解脱,是这样吗? 她不想再看见他,也不想再继续活着,所以放弃了求生意志,抗拒颜舒的救治,也抗拒喝药? 奚无昼一眨不眨地盯着秦如眉,眼中尽是酝酿的怒意。 她想解脱,他偏偏不允许。 他要让她活下去。 即便这是惩罚,他也要她陪着他过完这辈子,寿终正寝。 奚无昼看了碗里漆黑的药汁,自己喝了一口,覆上她的唇,逼她撬开齿间,把药灌进去。 如此这般反复,碗里的药见了底,虽然还是有部分浪费了,好在灌了一些进去,女子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 奚无昼将最后一口药渡进她口中,药汁实在苦涩,苦得人牙根都打颤,可他却从中汲取到了一丝丝的甘甜。 唇瓣相贴,他的动作慢慢从渡药转为亲吻,一点一点汲取她柔软的馨香,厮磨,同她气息相交,缠绕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恍惚中以为身下的女子会醒过来,给他一巴掌,然后羞怒地看着他,骂他是臭流氓。 但是一吻结束,女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呼吸都依旧很微弱。 除却稍微的、勉勉强强称得上舒展一些的眉眼,证明喂进去的药起了一点作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亲吻,就像往死寂的湖中投掷了一颗石子,却连一星半点的涟漪都激不起来。 奚无昼目光沉沉,盯着秦如眉。 片刻,他俯身在她耳边道:“能听见吗?秦如眉,秦双翎?你以前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说以后你要和我住一件屋子,春天种花,夏天乘凉,秋天收菜,冬天煮茶……你说的话,自己都忘记了吗?” 女子依旧无声无息。 更深露重。 龙华宫内外一片宁谧,偶尔能听到飞檐下铃铛的轻响。 奚无昼在她身边躺下。 他不敢碰她,怕牵扯到她胸口的伤,只展臂揽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道:“秦双翎,我是沈昼,如果你不喜欢我是奚无昼,我也可以只做沈昼。你和我说了很多你的故事,如今我也和你说说我的。” “你说我编假名骗你,不是的。沈昼不是假名,也是我的名字,随我娘的姓,姓沈。我娘叫沈以棠,年轻的时候是个很好的姑娘。” “我娘喜欢手巧的女孩子,如果她还在世,看见你,应该会很喜欢你。虽然你脾气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像世家贵女那般温柔贤淑,从前对我拳打脚踢。但是没关系,我不在乎,以后你也可以这么对我。我娘应该也不在乎吧,毕竟她年轻的时候脾气也不太好,你和她挺像的。” 奚无昼垂眼看向她。 女子依旧闭着眼睛,安安静静,蹙起的眉心却舒展了很多,倚靠在他怀里,恬静的睡颜,宛如画卷中走出的美人。 * 祁王手下的士兵动作很利落,一夜过去,平栾城内外的残局都被收拾干净。 天幕破晓,天边一抹鱼肚白,曦光点亮平栾。 城门外是一列长长的马车,随处可见将行李搬上马车的侍卫。 今日,奚无昼带秦如眉启程,北上寻找狄灵医师。 昌顺帝听见消息,被大太监胡吉祥搀扶着匆匆赶来,终于在奚无昼离开前到了城门口。 平栾城门内外,守城的侍卫放下兵械行礼。 昌顺帝看着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站了很久,方艰涩地道一声:“无昼。” 奚无昼侧眸看向皇帝。 昌顺帝眼眶噙泪,哽咽着道:“孩子,这么久,你都长这么大了……当年你才这么一点,比朕宫里的青藤树苗还要矮一些。 昌顺帝已经有些看不大清,朝他走进一步。 他和他的母亲长得很像,他母亲是个明艳的美人,他承了他母亲的容貌,俊美无俦,修长挺拔的身形如砌润玉,风骨卓然,比他年轻的时候更威严,比他更加出色。 昌顺帝顿了顿,终究忍不住问道:“孩子,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祁王站在旁边,复杂地看着已显老态的皇帝。 从前父皇在他眼里,不仅是父亲,还是威严的天,主宰无数人的生死,让他轻易不敢靠近。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原来天也是会老的。 奚无昼沉默了很久,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昌顺帝僵硬在原地。 胡吉祥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韫王殿下怎么走了……” “无昼!”昌顺帝急切地走了几步,叫道。 奚无昼停下脚步,却未回身。 他的声音淡淡传来,“承蒙皇上关怀,无昼很好。” 说完,奚无昼迈步离开了。 昌顺帝站在城门门洞下,遥遥注视着那道身影径直远去,上了马车。衔青朝这里看了一眼,吩咐车夫动身出发。 其他马车边,平妲复杂地看了皇帝一眼,用雅勒的礼仪行了一礼,也转身爬上了马车。 队伍在辽阔的原野上逐渐行驶远去,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 祁王收回视线,对昌顺帝道:“父皇,儿子搀您回去。” 昌顺帝喃喃道:“你七哥还恨朕吗?” 祁王道:”七哥不敢。“ 不敢吗? 昌顺帝不再多说,颓然地笑了笑,慢慢转身,走进了平栾城门,身影没入寒风中。 * 奚无昼和秦如眉一辆马车,颜舒偶尔会到他们的马车来,给秦如眉诊治。 今日早上她给秦如眉诊治的时候,发觉她的情况稍微好了一些。 她和奚无昼说,她昨夜给师父发了书信,不知是否已经传到师父那里。 颜舒很忐忑。 因为师父在她的印象里,脾气一直很古怪,她跟着师父这么久,从未摸透过师父的性格。 相反的,师姐邬宁会奉承,脑子机灵,比她要讨人喜欢得多,所以师父才更偏爱师姐,只把制毒的本事都传授给了师姐,却没有传给她。 不知道此行能不能找到师父,也不知道师父愿不愿意救人。 越往北行驶,气候愈发严寒。 他们没有往官道走,抄了近路,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前去狄灵所在的那座山。 颜舒一日会来秦如眉的马车三次,给她扎针,维持她的生命体征。 缚春腰 第138节 秦如眉被照顾得很好,颜舒去看她的时候,她娇小的身体拥在雪白的狐裘中,躺在榻上,除却脸色异常苍白,其他并无异常。奚无昼给她备的马车是最好的,感觉不到颠簸。 颜舒一直谨守本分,一日三次过来给秦如眉扎针,扎完就走。 药什么的已经提早备下了,出发前的一夜,需要的药已经处理成便于携带的药包,路途中用滚水冲服就可以。 至于喂药的事情,奚无昼包揽了。 只不过,颜舒也有尴尬的时候。 有几次马车停下,众人取水休整,衔青没有守在马车旁边,她发觉到了时间,自发过来看秦如眉的情况。 进马车,却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 她滚烫着脸颊告罪,奚无昼没说什么,只让她进来。 她如坐针毡,飞快察看完秦如眉的情况,赶紧离开了。 ——不久前,她掀帘子正要进去,却看见那道身影在亲吻怀里的女子。 这一幕残留在心中久久不散,颜舒每每想起都觉得不自在。 她从没见过韫王殿下如此温柔的模样。 在她的印象里,韫王殿下杀伐果断,冷酷无情。如今却对一个女人如此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这比对江姑娘好多了。 颜舒这般想着,又开始无声祈祷老天仁慈,救回秦姑娘,她不想看殿下失望。 路途中,平妲很是无聊,想去探望秦如眉,可才到马车旁边,却被赶了回去——原因是她太吵了,会打扰秦如眉休息。 平妲恼得跳脚,在马车外面大喊大叫:“奚无昼,就许你霸占嫂嫂,我就不能看一眼?” 平妲在马车外面闹了半天,奚无昼终于从马车里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一句话还没说,阿偌就赶紧把平妲给拉走了,“公主,祖宗,哦不对,现在秦姑娘才是祖宗……不能吵啊。” 把平妲拉到颜舒旁边,阿偌松了口气。 平妲不甘不愿地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颜舒道:“我们日夜兼程,再过一日,应该就能抵达。等风雪大到马车难以行走,师父所在的那座山就到了。” 偶尔颜舒去给秦如眉诊治回来,想起江听音,就会问平妲。 ——那日城楼上,江听音被太子的人威胁,但之后了无音讯,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平妲也说不知道。 只有问了衔青,衔青才道:“江姑娘和怜贵妃一起,都被关押起来了。” 噢,都被关进冷宫里去了。 颜舒心中复杂,只道:“也不知道韫王殿下如今对江姑娘是否还有……” 话还没说完,平妲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还有个毛球,奚无昼早就烦她了,留着她也是等嫂嫂醒了再处理她,不然依照她做的那些事情,奚无昼早就把她杀了!” 颜舒了然地点点头。 * 他们一路行进,冒着风雪,在一个没有落雪的天,终于到了颜舒所说的缈缈山。 气候严寒,平妲穿着厚厚的裘衣从马车里钻出来,跳到地上。 扑通一声,平妲瞪着眼睛低头,看见自己的脚直接没入雪里,直接看不见了。 “这么厚的雪!”平妲震惊,又对下来的颜舒道,“颜舒,你师父是不是雪人,不住在这么冷的地方,就会融化?” 阿偌在后面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公主。 平妲摸摸鼻子,她咋了? 颜舒抿了一丝笑,犹豫道:“我师父确实……脾气有些古怪。”性情也很古怪。 平妲听了,很是担忧,“那你师父要是不救人怎么办。” 颜舒紧紧皱着眉。她也不知道。 如果师父不想出手救人,即便是她也没办法。 今日虽然没有下雪,地上的余雪却很深,马车没办法继续行驶,剩下一段路只能步行。 平妲不放弃,把马的绳子解了下来,嘀嘀咕咕,“马车走不了,骑马上山也是一样的。” 阿偌站在她身后,道:“公主,不用骑马了。” 平妲疑惑地啊了一声,站起身,顺着阿偌指着的方向,看见奚无昼抱着怀里被裹得严实的女子上山去了。 就方才一会儿,居然已经走远一段距离。 衔青带了几个人一起上山,剩下的牵着马车在这附近驻留。 平妲震惊好久,睁大眼睛道:“他是不是傻的,能骑马,为什么要走?”说完就想去追人。 阿偌无奈拦住她,摇头道:“韫王殿下是为了秦姑娘。” 韫王殿下怎么不知道能骑马上山? 可骑马颠簸,秦姑娘的身体受不了。 平妲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拉了拉帏帽,冷得打了个哆嗦,也跟了上去。 颜舒在最前面带路。 其实这条路……算不上路。 这座山本就鲜少有人来,再加上针叶树木幽深,道路错综复杂,寻常人根本不会冒这种风险上山寻死。若是专门听说狄灵在这里,想来挑衅的,也会在半路被林子里的迷阵拦住,困死在里面。 颜舒也只是凭着以前的记忆,走得如履薄冰。 偶尔她引错了路,把人带进迷阵里,就连衔青都皱着眉头看不出阵眼在哪里。 众人严防戒备的时候,奚无昼淡淡点了一句,颜舒豁然开朗。 终于,半日的时间,他们抵达了山顶。 在山下眺望山顶,压根儿看不见上面的景象,都被高耸的林木遮蔽了,只有到了山顶,才发觉这里又是一番新的天地。 山顶上,竟然有温泉行宫。 行宫不大,但足足有好几层,占地宽阔。透过行宫的装潢,可以看出主人的品味高雅。 奇怪的是,分明是严寒的冬日,山下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山顶上竟然有一方不冻的池塘,池水并未冻结,鱼儿在水中嬉戏。 外面空地上,一簇燃烧着的火堆。架子上面,红泥小火炉滚着沸水。 宫殿上一层白雪,门没有关。 颜舒看见这一幕,心中大喜,“师父还在这里!” 从缈缈山离开很久了,颜舒激动得眼眶泛红,立刻朝宫殿里跑去。 衔青眼尖,发觉不对,在颜舒即将进门的一瞬间拦在她前面。 “别进去!” 就在衔青拉着颜舒退后,下一刻,宫殿门外机关开启,顷刻间无数箭矢射杀而来。 颜舒被衔青拉开,踉跄地坐在地上。 平妲大惊失色,“怎么还有这种东西,阴毒!” 阿偌皱着眉,“公主小声点。” 颜舒脸色煞白地看着地上的箭矢,遽然抬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师父?” 第75章 宫殿里面却没有人走出。 一道嗓音冷冽地从旁边绕了过来, 伴随着踩雪之声,由远及近,“颜舒, 你还敢回来?” 平妲等人都看过去,只见来人是个比颜舒还要年轻的高挑女子。 头戴斗笠,如此严寒的天,只穿着绢纱衣裙, 长相美则美矣,却眉眼锐利。 不过, 盯着她看一会儿,便能发觉这位女子已经上了年纪,第一眼年轻的错觉,不过是她保养得当的脸。 颜舒爬了起来,显然很怕她,低着头站在原地, 怯声道:“师父。” 狄灵朝她走来,冷冷问道:“你师姐呢?” 颜舒的脸色刹那间变白, 不敢回答。 狄灵一看她这般模样便知道出了事情, 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便如一阵罡风般刮到她的面前,扯住颜舒的衣领, “说话!” 平妲看不下去,瞪大眼睛道:“邬宁死了!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徒弟千辛万苦来找你, 你怎么对她这么凶?” 狄灵没有看平妲, 冷冷对颜舒道:“你师姐死了,你也死了吧。” 平妲难以置信, 冲过来道,“她是你的徒弟啊……” 狄灵扯着颜舒衣襟的手微微顿了下,斜眼看向平妲,毫不遮掩地打量她片刻,道:“你是谁?” “我是雅勒的公主。”平妲拍着胸脯道,“平妲。” 狄灵嗤笑一声,“蠢货。” 平妲立刻怒发冲冠,阿偌看着不好,赶紧把平妲拉了下去。 颜舒看着冷着脸的狄灵,跪了下来,“师父,徒弟无能,没办法救人,辜负了您的期望,如今秦姑娘危在旦夕,希望您能救她。” 狄灵这才转眼看向奚无昼,盯着他半晌。 其实她方才一出来就注意到这个惹眼的男人了。这个男人实在出挑,仅仅站在那里,便让人无法忽视。 至于他怀里的女子…… 狄灵看了一眼,唇边勾起一抹莫测的笑,“邬宁制的毒啊。” 颜舒应答道:“是。” 缚春腰 第139节 狄灵笑容扩大,盯着秦如眉道:“不错嘛,邬宁水平还可以,不愧是我的徒弟。” 奚无昼淡淡看着狄灵,“若要您救人,需要什么条件?” “年轻人挺爽快,”狄灵看着奚无昼,手撑着下巴,笑笑道,“我如果说我要你的命呢?”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骇在原地。 平妲难以置信,上前一步道:“你竟要一命换一命?” 衔青也脸色难看。 下一刻,他狠了狠心,看了秦如眉一眼,对狄灵道,“医师若要一命换一命,就取衔青的性命。” 狄灵凌厉的眼神看向他,“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说罢,挑衅似的看向奚无昼,微微抬起下巴,“我要你的命,一句话,给不给?” 奚无昼沉默片刻,道:“这是您的条件吗?” 狄灵冷笑起来,“是啊。” 奚无昼颔首,“好。” 狄灵看着奚无昼平静的模样,似有些怀疑,缓缓皱眉,“你愿意?如果我要让你受尽痛苦而死呢,你也愿意?” 奚无昼却反问道:“那您能救她吗?” 狄灵目光下移,落在秦如眉身上,在她苍白的面上停留了片刻,嗤笑一声道,“我狄灵还不至于废物到连我自己徒弟的毒都解不了。” “那好,”奚无昼颔首,“我答应。” 狄灵一震,死死盯着他,“你说真的?” 平妲被阿偌拉着,也忍不住了,怒极反笑,“人家都答应了你还要追问,喋喋不休,住在你是不是很久都没跟人说过话了?” 狄灵动作顿了顿,“我是很久没见过男人了。” 她恢复了平静。 眼神一扫奚无昼,哼了一声,转身走向宫殿大门。 可是,才迈出一步,狄灵却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奚无昼,“为什么你答应得这么快?你就这般不惜命?这女人是你的妻子吗?” 到这一刻,众人才发觉,这位狄灵医师似乎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她的思维太跳脱了。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 奚无昼回视着狄灵,颔首道:“是,她是我的妻子。” 狄灵盯着他片刻,收回视线,皱着眉走回了宫殿。 不多时,宫殿中有婢女鱼贯而出,请他们进去。 奚无昼抱着秦如眉走到殿门前,却被拦住了。 平妲眉头竖了起来,“你们什么意思?” 婢女不卑不亢道:“各位请留步。” 意思就是所有人除了秦如眉和颜舒,都不能进去。 平妲担忧地看向奚无昼,男人却没有生气,只垂眼看了看怀中的女子,让她们把秦如眉带走了。 这里不是平栾,是师父的地方,颜舒也不敢多说什么,错过他们,匆匆跟着婢女进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天色逐渐晚了,昏暗下来,空中飘起了鹅毛般的小雪。 平妲、阿偌和衔青一起跟着奚无昼等在外面。 平妲一路爬上来,又冷又饿,看着不远处的温泉,只想休息一下。只好和阿偌说话转移注意力,“嫂嫂会不会治不好了?” 阿偌严肃地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颜舒走了出来。 平妲惊喜道:“颜舒,怎么样了?” 颜舒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们一眼,似有很多话想说,但终究还是低下头,道:“公主,你们跟着我来,我带你们去休息。” 平妲惊喜地笑开,终于能休息了! 只是,跟着颜舒走出一段距离,平妲忽然发觉阿偌频频回头,她也觉得哪里不对,回过头看去,见奚无昼仍旧站在宫殿之外的空地上,停住脚步,立刻道:“颜舒,奚无昼还没有……” 颜舒拉住她,摇了摇头。 平妲没能明白,焦急地看向颜舒,“颜舒,你师父真的要奚无昼的命吗?” 原本他们看见狄灵说完那句话后,神情平和了很多,便以为狄灵那句一命换一命的话只是说笑。 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吗? 颜舒看着平妲,再次摇了摇头,口中却只道:“平妲公主,我们走吧。” 说完,便匆匆绕过她,往前走去了。 平妲见颜舒不说话,又拉住衔青,“衔青,狄灵医师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们要不要也留下?” 衔青沉默地望着那道矗立在雪中的身影,片刻,收回视线道:“走吧。”说罢,攥紧了手,握着剑柄离开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站在那里的人是他。 但永远不可能,奢望罢了。 平妲见衔青也走远了,剩下两个侍卫也都跟了过去,原地只剩下她和阿偌。 平妲回头望了一眼,跺了跺脚,也转身飞快走了。 颜舒将众人分别带到几处屋子中安置下来,留下几个婢女照看他们的起居,随后便离开了。 做完这一切,颜舒从行宫的侧门走了进去。 殿外严寒,殿内却温暖如春,装潢十分华丽。 颜舒犹豫了很久,才敢走进宫殿里间。 狄灵站在窗边,正在看窗外的雪景,不远处的床榻上,女子依旧无声无息。 颜舒走到狄灵身边,小声道:“师父。” “她很美吗?” 狄灵忽然转身,盯着颜舒问道。 她问的是秦如眉。 颜舒愣了下,不敢看狄灵的眼睛,低着头犹豫道:“没……没有师父好看。” 狄灵皱眉看向床上的身影,“她长得也不是绝顶的美人,为什么有人对她这么好?” 颜舒犹豫片刻,低声道:“可能是因为……韫王殿下喜欢她吧。” “喜欢就能付出性命?”狄灵嗤笑,“怎么可能!” 颜舒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地站在那里。 狄灵沉寂下来,注视着床上的身影,须臾,忽然道:“在你进来之前,我想把她的脸划花。” 颜舒震然,抬头看向狄灵,“师父?” 狄灵抬起手,摸了摸脸。 “我想看看,如果她花了脸,那个男人会不会放弃她。” 颜舒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狄灵问道:“那个青年人呢?” 颜舒道:“韫王殿下还站在宫殿门外。” 狄灵走到另一侧的窗户旁边,向下看去。 傍晚天色昏暗,天幕沉沉地压下来,空中细雪纷飞,一道身影一动不动地矗立着。 狄灵看着那道身影,忽然又转了话题,问道:“你师姐是怎么死的?” 颜舒踌躇片刻,如实把事情告知狄灵,狄灵听完,幽幽冷笑了一声,“她活该。” 对于师父的喜怒无常,颜舒已经习惯了。 从她记事以来,师父就是这样,情绪波动很大,有时候会突然发怒,有时候却又欢喜得像个孩子。 所以,当不久前师父说要杀了她时,她也没有惊慌。 师父脾气古怪,但很好哄。 颜舒频频看向床榻上的女子,道:“师父,秦姑娘多久才会醒来?” 狄灵打了个呵欠,“不知道。” “兴许明晚就能醒,兴许要一年吧。” 一年?颜舒的脸色登时白了不少。 狄灵看着窗外的那道身影,道:“我倒要看看他能站多久。” 颜舒无声无息地走开一些,走到秦如眉身边,察看了下她的情况。 末了,颜舒轻轻松了口气。 秦姑娘的状态好了很多。 颜舒想要离开,狄灵却突然叫住她,“过来。” 颜舒不解,走了过去。 狄灵注视着窗外那道几乎与白雪化为一体的身影,道:“你去和他带一句话。” 第76章 行宫之外的婢女肃穆着脸, 却不时朝风雪中的那道颀长身影投去一眼,悄悄打量他。 她们久居山中,鲜少见到外人。 更别说是这样俊逸的男人。 听说他是为了他的妻子而来?为了救他的妻子, 他竟甘愿冒着风雪站在这里。如此专情…… 缚春腰 第140节 婢女们心跳如鼓点,不由想出了神。看见颜舒出来,立刻收回视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雪簌簌而落, 颜舒撑起一把伞,走到奚无昼面前。 “殿下。”颜舒踌躇道, “我师父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奚无昼抬眼,看向了她。他在风雪中站了这么久,睫毛上都落了白雪。 颜舒犹豫再三,终是道:“师父说,只要你能在这里站三天,她就救回秦姑娘。” 三天…… 这是一个漫长的数字。 颜舒说这句话的时候, 嗓音都在隐隐发抖,三天, 不饮水不进食, 人的极限。可韫王殿下却还要在霜雪中站着…… 奚无昼低低嗯了一声。 颜舒不敢再看他,转身疾步走了回去。 狄灵抱着手臂坐在秦如眉旁边,面无表情, “他怎么说?” 颜舒披着一身雪,“韫王殿下应下了。” 狄灵唰的站了起来,“真的吗?” 见颜舒点头, 狄灵走到窗边向下看, 匪夷所思道:“他是个疯子?怎么可能……这个青年人不要命吗?” 颜舒低着头不说话。 下一刻,她感觉到什么动静, 看向不远处的床榻,见秦如眉脸色苍白,额头发汗,焦急起来,“师父,秦姑娘她情况不太好。” 师父应当已经给她吃过药了,但药愈伤需得有个过程。 这是个坎儿,秦姑娘能捱过去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捱不过去…… 师父的医术炉火纯青,其实有师父在,他们无需担心秦姑娘。 但是,前提是师父愿意救她。 狄灵果然毫无反应。 颜舒想自己去床边察看,狄灵叫住她,“你敢过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颜舒只好又回来。 狄灵站了会儿,盯着不远处的一株铃兰看了片刻,忽然皱眉,起身离开,下了楼梯,顶着风雪走到奚无昼面前,“年轻人,我给你反悔的机会。” 奚无昼没有回应,看着狄灵。 狄灵看出了他的坚持,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知思索着什么,又转身回去了。 狄灵回到行宫二楼,给秦如眉喂了药。 然后又坐回了窗边,像个孩子一样,盯着底下的身影。 狄灵也不睡觉,就这样歪着头看了一夜。 天际慢慢亮了起来,今日依旧阴沉。 那道身影依旧站在雪地中,风吹不动,雨打不动。 雪一夜都没停,他的肩头落了厚厚一层白雪,脚下的雪淹没到小腿。 平妲和衔青等人从另一头走了出来,看着奚无昼,皆是震惊和愤怒。 平妲眼睛红了,想冲去狄灵面前骂人,阿偌叹息一声,“公主,这是韫王殿下的选择。” 平妲擦了擦眼睛,半晌道:“奚无昼对嫂嫂真好。” 说话间,狄灵又从行宫中出来了。 她又走到奚无昼面前,盯着他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年轻人,你很快就要冻死了。” 奚无昼的睫毛已经冻结,雪花一片片凝出。 他的气息微弱,闻言,依旧一动不动。 狄灵忽然发怒了,“你很快就要冻死了,听见没有?” 奚无昼抬起眼帘,嗓音嘶哑宛如砂纸磨过,很低很低,却很平静,“您说的三天。” 狄灵盯着他,胸脯起伏了两下,扭头大步离开。 没过多久,狄灵又冲了出来,这回直接道:“我破例再给你一次机会!” 奚无昼没有反应。 三次了。 次次碰壁。 狄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疯子。 许久,狄灵拂袖回了行宫。 颜舒守在秦如眉身边,不知道该怎么请狄灵动手救治,忐忑道:“师父?” 狄灵一屁股在地毯上坐下,手撑着下巴,“我不治!” 颜舒明白了,心中放松,带上了笑,“那徒弟给师父代劳,师父提点徒弟。” 狄灵绷着脸不说话。 颜舒也不着急,抿着笑意无声等待,果然没多久,狄灵看了秦如眉一眼,冷冷道:“阳溪穴!” 颜舒松了口气,宛如云开见日,立刻道:“是。” * 傍晚的时候,狄灵再次走到窗边向下看。 那道颀长高大的身影,还是站在那个地方,许是因为体力不支,他摇摇欲坠,忽然单膝跪在雪里,很快,他拔剑撑着身体,慢慢的,再次站了起来。 木窗开着,狄灵站了很久,风雪从窗子吹进来,寒冷的雪沫子飘在她的脸上。 狄灵走回床边,从怀里掏出一颗药,给秦如眉吃了。 颜舒端着药进来,看见这一幕,愣道:“师父?” 狄灵头都没回,“把药倒了。” 如果换平常人说这话,可能是不想治了的意思。 但换成狄灵…… 颜舒明白了什么,神色震惊,看向了秦如眉,“师父,秦姑娘是不是……” 狄灵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欲走。 颜舒立刻道:“师父,那韫王殿下那边?” 狄灵冷道:“这小姑娘什么时候醒,他就什么时候起来。”话落,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知去了哪里。 * 秦如眉头很痛。 她像是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梦里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声音交织在脑海里,让她的脑袋疼得像是要炸开。痛苦之下,那些画面和声音糅杂到极致,最后消失了。 她嘤咛一声,难受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宫殿的穹顶。 这里是哪里? 胸口还有些疼痛,秦如眉揉着头,慢慢坐起来。 昏昏欲睡的颜舒察觉到什么,朝她这里瞥了一眼,下一刻,震惊地忘记了说话。 秦如眉打量着自己,又开始环顾四周。 颜舒惊喜地站起身,声音不由拔高了,“秦姑娘!”她飞快地奔过来,激动道:“您醒了……” 秦如眉怯怯看了她片刻,眉眼间萦绕出一丝小兽般的无措,“你是谁?” 颜舒僵硬在原地,刹那间忘记了反应。 隔壁的平妲听见了颜舒的声音,立刻过来,因为狄灵不在,婢女便也没有拦她,让平妲冲了进来。 “嫂嫂!”平妲惊喜万分,来到床榻边,想问颜舒情况怎么样,却见颜舒神色不对,不由问,“怎么了?” 颜舒难以置信道:“秦姑娘的记忆……” 平妲傻愣愣的:“啊?” 秦如眉没有理会她们,翻开被子,下床穿鞋,漫无目的地朝外走了出去。 平妲急切地拉住她,“嫂嫂,你做什么去啊?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走动。” 秦如眉歪头看她,“嫂嫂?” “对啊,”平妲发觉不对了,怔怔看着她,即便平妲反应慢,现在看着女子的反应,也明白了,害怕道,“嫂嫂,你……” 颜舒想起什么,打断道:“秦姑娘醒了,当务之急是韫王殿下那边。” “对对,没错。”平妲赶紧点头,救星一般看着她,“嫂嫂,奚无昼还在外面站着,狄灵说你醒之后亲自去,才能把他叫进来。” 秦如眉理解了一会儿,小声重复平妲的话,“奚……无……昼?” “对,他是你的夫君,为了救你,他在外面站了整整一天。” 听见这个名字,秦如眉原本就疼痛的胸口更疼了,她蹙眉,沉默了一会儿,朝外面走去。 秦如眉走下楼梯,途中遇见了衔青。 衔青见到她,惊骇地忘记了反应,许久方道:“秦姑娘?” 秦如眉看了他一眼,问出心底疑惑,“我认识你吗?” 衔青脸色白了,震惊地看着她。 秦如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走到一楼去。 宫殿外的雪细细落着,一阵寒风席卷而来,秦如眉打了个哆嗦,一直走到门口,终于看见了一道矗立在风雪中的身影。 缚春腰 第141节 看清男人的脸的那一刻,秦如眉心中忽然涌起奇怪的感觉。 她走进雪里,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仰头看着男人的脸。 “奚……无……昼……”她轻声说着,声音里蕴着柔软和好奇。 身上落满霜雪的男人抬眼,看向了她。 安静。 不知是不是站了一日的寒冷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又或许是不愿意说话,他只沉默地看着她。 可即便如此,秦如眉也感受到了这个男人没有表达出来的、极为浓烈的、让她感到心惊胆战的情绪。 他看起来好可怕。 浑身透出的感觉让她好害怕…… 可是,莫名的熟悉让秦如眉没有马上逃离,她睁圆了一双明澈的眼睛,眼里流露出小鹿般的灵动,小声对他说:“你是我的夫君吗?” 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她本来还不信,过来看看,但是看见这个男人,她确实有很熟悉的感觉。 “你的手都冻僵了。”秦如眉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的手上,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呵出热气,替他揉搓。 “冷不冷啊?”秦如眉的眉皱成了小小的八字,满眼都是心疼。 他的手好冰。 比冰块还要冷…… 要不是他的眼睛还会动,她都要以为他是个雪人了。 半晌,奚无昼终于动了。 带着整整一日的霜雪寒冻,他的动作很缓慢,却慢慢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第77章 这个拥抱, 似隔着很远的光阴,这段光阴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相遇、动心、色授魂与、相守……然后是背叛。 再往后还有很多事情, 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想。 如今能够重新抱着她,感受着她温热柔软的身体贴着他,听见她的心脏重新跳动…… 她从平栾城门那场怮心的惊变中活了下来。 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对他来说, 如今已穷尽所有奢望。 白雪纷飞,秦如眉出来的时候没有打伞, 头发上落了轻飘飘的雪,冻得她脑袋疼。 再加上奚无昼整个人都被白雪覆盖了,抱着她,就像个雪人。 她仰着头,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蹙眉小声道:“好冷……” 秦如眉想伸出手,把他推开, 但又不敢, 纠结了好半晌,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 把他推开一点距离。 奚无昼一愣,顺着她的力道退后了些,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深攫取住她。 秦如眉见他看着自己, 心虚地把手藏了起来, “那个……我们进去吧?你要冻僵了。” 奚无昼嗯了一声,依旧注视着她。 秦如眉舒了口气, 牵着他的手,往宫殿里走。快走快走,冻坏她了。 可她才拉着他往里走了一步,掌心里冰凉的手忽然脱落开,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秦如眉转身,脸色霎时间白了。 * 原本秦如眉安置的地方是狄灵住的,既然她已经醒了,颜舒便和给平妲、衔青一样,给她和奚无昼安置了一间宫殿。 宫殿中很温暖,烛台明亮,熠熠火光轻轻摇曳。 颜舒给奚无昼诊治完,退了下去,顺便,也把外面扒拉着门框好奇探头的平妲也一并带了出去。 平妲依依不舍地伸着脖子,被拉走了还想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嫂子……” 正襟危坐的阿偌立刻道: “公主,人家夫妻相处,咱们不能打扰人家。” 颜舒也说:“没错。”平妲摸摸鼻子,哼了一声,委屈作罢。 里间,秦如眉搬了一条松木杌子,坐在床榻边,撑着下巴歪头看昏睡的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真好看。 她原来有一个这样俊俏的夫君。 秦如眉认真地看了他半晌,很快便不满足只看着,犹豫了下,伸出手,试探地摸上他的眉毛,紧接着往下,是他的眼睛、鼻梁、嘴唇…… 她的动作很轻,流水一样划过他的脸,却很仔细,带着满满的好奇,像个第一次拥有心爱之物的稚儿。 颜舒告诉她,她是生了一场病,还没恢复,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不过颜舒又安慰她,总有一日她会想起来的。 现在她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奚无昼对她来说自然只是个陌生人。 不过,是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秦如眉的视线,随手往下移动,当她的手碰到他的喉结,目光一掠,忽然停在他衣襟里。 她蹙了蹙眉,被吸引了注意,想把他的衣裳扯开一探究竟。 但她脸皮薄,不大好意思,先朝奚无昼看了一眼,见他依旧没醒,这才放心,趴在他身上,悄悄把他的衣襟扯开了些。 看清衣裳下的伤痕,秦如眉眼中的好奇,慢慢化为怔然。 他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看着都疼。 秦如眉看着看着便出了神,蹙眉盯着那些伤痕发呆,眼中流露出浅浅的心疼。 她看得认真,也便放松了力道,趴在了他的身上,因此,也便没感觉到身下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他们说你是我的夫君,可是,你不会是坏人吧……这么多伤,是哪里来的呢?”秦如眉小声嘀咕。 “是你给我的。” 男人淡然的声音响起。 秦如眉了然地点点头,末了,忽然察觉哪里不对,猛地抬起头。 她对上奚无昼注视她的目光。 秦如眉脑子轰然一声,脸颊红了,立刻从他身上下去,“我不是故意……故意扒你衣裳的,不是的。”说完,她很紧张地又把他的衣襟合上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回松木杌子上,看着他。 奚无昼道:“故意的也没关系。” 什么叫故意的也没关系……这话说得,她又不是什么爱乘人之危的女子。秦如眉闹了个红脸,觉得脸颊滚烫滚烫,用手背贴上脸。 女子俏丽含羞,眉如远山清浅,原本因病初醒而苍白的脸浮起了动人的薄红,蜷长的眼睫颤动着,半遮住无措的眼眸。 和两年多前,她在他面前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不…… 兴许更含羞些。 在她还是秦双翎的那些日子,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有喜欢,却夹杂着其他的情绪。 但现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也不会怕他,将他当成了夫君,全心全意地对他。他们之间什么隔阂都没有。 奚无昼咳嗽起来,秦如眉见他眉眼压着不适,吓了一跳,想要帮他缓解,可自己什么都不会,赶紧去找颜舒。 奚无昼把她手腕握住,秦如眉动弹不得,怯怯回头看他,“我去给你叫颜舒大夫。” “不用。” 秦如眉犹豫好久,懊恼道:“可是我不会看病。” “你留着就行了。” 秦如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把手腕扯回来,移开视线,无措道:“你怎么这样看我啊……”她会不好意思的。 奚无昼忽然问道:“我是谁?” 秦如眉愣愣地看向他,顺着他的话回答:“你是……我的夫君。” “嗯。”他道,“所以,不仅看你,我还可以亲你,还可以和你一起睡觉。” 什么睡觉?秦如眉捂住滚烫的脸,羞恼道:“我不要。” 女子不好意思的模样落入奚无昼的眼里,他眼底也带上几分笑意,“不要也没用。” 他是她的夫君,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他们之间除了一场明媒正娶的婚礼,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都做过了。 他们曾同寝缠绵,也曾交换过心意,世间再没有比这个还要亲密的关系了。 秦如眉哼了一声,张口就道,“那我和你和离。” 她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知为何就看不顺眼。 奚无昼不说话了,沉默地看着她。 秦如眉被他的视线看着,心底又腾起些害怕,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望着他。 她忽然有些懊恼。 她一时嘴快都说了什么……醒来的这些时间,她知道,她受了重伤,是他不惜千里跋涉来到这里求医,还在雪里站了那么久。 她现在却这样和他说。 他一定很伤心。 秦如眉咬唇小声道:“你不要生气,我不和你和离,也不和你分开。” 缚春腰 第142节 奚无昼不语。 秦如眉见他神情恢复冷淡,心中慌乱不少,怕他真的生自己的气,趴到他身上,重复了一遍,“你不要生气。” 奚无昼这才抬眼看她。 秦如眉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思。 她很笨,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实际上心里想的什么都表露在脸上。 奚无昼淡淡道:“我生气了。” “啊,不行。”秦如眉着急地捧住他的脸,命令道,“不许生气。” 女子柔软丰盈的身体贴着他,趴在他的身上,勾起他的绮思,他想籍她的体温慰一慰相思,但他忽然发觉,不够。 这样不够。 奚无昼道:“要让你夫君不生气,你总得做什么?” 秦如眉茫然了一瞬,进了圈套,顺着他的话问:“那我要做什么?” “亲我一口。”奚无昼盯着她道。 秦如眉又开始不好意思,在他的目光下显出局促,但很快,她鼓起勇气,捧着他的脸,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亲完,她立刻就躲了回去,警惕地看着他。 奚无昼嗤笑,“你觉得是这里吗?” 秦如眉迷糊道:“不是这里,是哪里?” 奚无昼不语,只看着她。 秦如眉思索片刻,指着自己的嘴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是这里吗?” 她白皙的脸浮起火烧云般的霞色,娇美动人。 奚无昼嗯了一声。 他应得平静,秦如眉更不好意思了,打起了退堂鼓,“我已经、我已经亲了,这里就不要了吧。” 奚无昼的神情冷淡下去,“那你走吧。” 话音落下,秦如眉愣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睁圆了眼睛看他。 很快她反应过来,急急忙忙道:“不走,不走。” 可男人依旧无动于衷。 秦如眉急了,一咬牙豁出去了,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她的动作迅速又快,想要退回来和他说话。 可没来得及,奚无昼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回吻住她。 她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他握着她的身体,她便动弹不得,更别说他的手还在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向了他。 秦如眉尚且懵然着,奚无昼已经撬开她的唇,探入她的口中,同她纠缠在一起。 他沉重地呼吸着,每一次都和胸膛里的心跳共振,同一频率,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是她身体本能的反应。 她对他很熟悉。 秦如眉趴在他的胸膛上,因为还没能反应过来,她的眼睛还睁开着。 视野里,是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她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难过和迷惘,本能的,想从他身上下去。 只是,她的意图太明显,她在他面前似乎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下一刻,奚无昼压着她调转了方向,躺在床上的人就变成了她。 男人的索吻不重,宛如春风化雨,缱绻又绵长,能看得出已在压抑。 兴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奚无昼沉沉呼吸着,睁开眼。 秦如眉立刻闭上眼睛,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笑声,因为距离很近,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 饶是她闭着眼睛,脸颊也再次滚烫起来。 他笑话她? 他居然笑话她……他是不是觉得她胆子很小?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秦如眉有些不服气,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终于鼓起勇气,气势汹汹睁眼道:“你不许……唔!” 她的声音又被堵住了。 这一次,奚无昼的亲吻来势汹汹,和方才的温柔完全不同,他一直抑制的情绪,在第一次温和的试探过后,不再压抑。 他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行走了很久的旅人,终于看见一方清澈的湖泊。 渴望无法遏制。 第78章 不知过了多久, 平妲端着药碗,欢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嫂子, 我来给你们送药啦……” 秦如眉立刻僵住,想也不想地把奚无昼推开,坐起身,手足无措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襟, 想掩饰方才发生了的事情。 她脸红心跳。还好平妲打断了,不然她真要晕了头, 让他说什么就做什么…… 秦如眉愈发离男人远了些,贴了贴滚烫的脸,小小吐出一口气。 平妲端着药飞快推门进来,笑嘻嘻道:“嫂子,我替颜舒送药来了。” 阿偌跟在后面,尴尬地左顾右盼。 秦如眉忙下了床, 穿好鞋袜,走到平妲面前接过漆盘, “麻烦你了。” 她许是想遮掩自己的不自在, 愈发睁大了眼看着平妲,殊不知自己这个模样更奇怪。 平妲瞧着她,忽然发现了什么, “嫂子,你嘴巴肿了!” 见她不好意思,平妲咧嘴笑起来, 笑着笑着, 笑到一半,转头对上另一道目光, 平妲的笑容僵住了。 奚无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平妲不敢笑了,唇角往下一垮,若无其事道:“那药我送到了,我走了啊。” 秦如眉搁下漆盘,送平妲到门口。 送完平妲,她本想折身回去,却忽然萌生一个蠢蠢欲动的念头——他都醒了,能自己喝药的吧?那她走了,应当也没事的? 想到这儿,秦如眉抿唇一笑,悄悄迈出门槛,也想跟着平妲和阿偌一起逃跑。 可是,她才走出一步,里面男人的声音无波无澜传来,“回来,不然之后别想下床。” 平妲还没走,听得睁大了眼睛,像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哇地捂住嘴,看向秦如眉。 秦如眉几乎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红着脸飞快扭头回去,顺带把门也带上了。 她回到床边,嗔怒看着床上的男人,“你胡说什么。” 奚无昼却只靠在床上,看着她,唇边噙着微微弧度。 他衣襟微微松了,露出一小片肌理分明带着伤痕的胸膛。 秦如眉被他这样看着,只觉得心跳加快,蹙眉咬唇,转移话题,“你……你喝药!” 奚无昼道:“我是伤患。” 她不解地看着他,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喂你……” 奚无昼懒懒一笑,“不可以吗?” 他是她的夫君,又因她而受伤。 秦如眉无声哼一声,在床边坐下,端过药碗。她看似不情不愿,却认真吹凉了药汁,舀了一勺到他唇边,“张嘴。” 奚无昼喝了。 却在她舀下一口时,又开口道:“太苦。” “……” 秦如眉愣愣地看他半晌,生气了,“你要求怎么那么多。” 面对她的恼怒,奚无昼却只望着她不说话,沉默的模样,让人想起不久前他的执拗。 秦如眉的脾气忽然发不出来了。 他在雪里站了那么久……不久前,他几乎被冻成雪人了,睫毛上都是雪花,眨一下眼睛,都会簌簌落雪。 可是药苦,她也没有办法呀。 秦如眉低头看了看碗,柔软了声音,和他打商量,“那你喝完了,我给你去找蜜饯。” 奚无昼却盯着她的嘴唇,唇边弧度微微,“你喂我。” 秦如眉蹙眉,觉得这个人很不可理喻,她明明就在喂他。“我现在就在喂你。” 话音落下,她忽然反应过来,脑中轰的一声,又红了脸道:“不喝算了,谁爱喝谁喝。” 奚无昼道:“你不心疼你的夫君了吗?” 她似也纠结,难为情地低下头,声音小了,“可是不能这么喂……” “你猜猜你昏迷时,药是怎么喝进去的?” 秦如眉一愣,慢慢看向他。 “我昏迷的时候?”她记不得了,犹豫一瞬,轻声问道。 奚无昼注视着她,“你昏迷了将近半月。” 自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坠下城楼,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不知是如何度过来的。偶尔他抱着几乎没有呼吸的她,也会想,若是她醒不过来,他会怎么办。 没有她,他得到的一切似乎不再有意义。 缚春腰 第143节 秦如眉愣怔地回视着他。从男人的话语中,她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复杂、痛苦和燥郁。那是情意吗? 她垂下眼睫,感觉自己心中似乎生了什么不一样的变化。 这种感觉,即便是在他亲吻她时,她也没有感受到的。 他方才亲吻她,她虽然脸红心跳不好意思,可也柔顺乖巧地接受了,因为他是她的夫君,他们的亲密理所应当。 可现在,他只这样看着她,她却觉得心中的感觉不一样了。 胸口里的心多跳动了一下。 那她……那她就依他的意思吧。 秦如眉踌躇片刻,还是舀了一勺自己喝了。 药汁苦涩,她被苦得小脸皱成一团,看向了奚无昼,却见他一动不动,只看着她笑。 秦如眉茫然了一瞬,不知他怎么不过来……她着急了,爬上床榻。 在她吻住他的前一刻,奚无昼抬手挡住她,笑声好听,似蛊惑人心,“做什么?” 秦如眉简直要呆住了。 ——不是他要她这么喂他的吗?现在怎么来问她? 她自己咽了下去,又急又恼地看着他,“不是你要我喂你的吗?” 奚无昼含笑道:“我没让你这么喂我。” “……” 秦如眉睁圆了眼睛,“你……”他方才分明就是这个意思……怎么说了不认呀。 女子跪坐在他面前,发丝垂落在胸前微微飘荡,发尾在他的膝上轻轻拂动着,细密地,宛如柔软的云,撩动人的心弦。 她宛如被戏弄一般的嗔怒神色落进他的眼里,奚无昼看着,眼中笑意愈发浓了。 “这样喂……也可以。”他应了一声,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带了过来,再次吻住她。 如春雨般淅淅沥沥的一吻结束,秦如眉脸颊潮红,脑子也晕乎乎的,被他松开,居然低低嘤咛一声,无力支撑自己,倒进他的怀里。 头顶传来他的笑声,秦如眉宛如被放在火炉上烤似的,不自在极了。 “不喂了,你自己喝!”她推开他,下了床,恼怒地跑了出去。 奚无昼目送女子逃似的身影离开,察觉到什么,唇边弧度淡缓。 “进来。” 衔青从另一侧门翻了进来,不敢抬头,只低声道:“殿下,那位季先生已经找到了。” “到此处了?” “已经到了,半个时辰前便在缈缈山下,如今已让人带了上来。”衔青却陷入犹豫,“只是……季先生身边还带了一个徒弟,前来拜访。” 奚无昼淡淡道:“知道了。” “殿下,季先生的徒弟……”衔青踯躅再三,终是道了出来,“是熟人。” 而且,还是一个关系有些尴尬的熟人。 第79章 奚无昼倒也记得秦如眉让他把药喝完, 将药饮尽,方掀起眼帘道:“谁?” 衔青沉默着,不知是否要说。 说了…… 殿下约莫会生气。 奚无昼沉沉盯了衔青一会儿, 预感不好,立刻披衣起身出去。 雪已经停了,山巅的宫殿外雪层依旧很厚,嶙峋的山石披着雪, 温泉却散发着袅袅热气。 温泉旁边生长着许多耐寒的鹅黄小花,一道娇小的身影蹲在池塘边看花, 和背后的白雪融为一体。 美人和花在一起,总是赏心悦目的。 行宫有客人来,狄灵却没了踪影,颜舒只好顶上出面迎接,此刻他们就站在行宫的正门外说话。 秦如眉没有听见季先生那边的动静,专心致志地捡了一簇掉落在地的小花, 举到面前看了看,然后放进嘴里尝味道。 她尝得专注, 娇小的身形被拢在狐狸毛白裘里, 侧脸纤秀,睫毛纤长,露出的瞳眸干净极了, 倒映出粼粼的池水,像画一样。 忽然有一道人影急急朝她走去,握住她的手, 制止了她吃花的动作。 “秦姑娘, 这花有毒,不能轻易入口!” 秦如眉看见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 愣愣地仰起头看去,见是一个带着儒雅气的年轻男子。 不认识。 秦如眉小心翼翼地道:“你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年轻男子僵住,过了很久才艰涩道:“秦姑娘,我听说你伤重生死未卜,来这里求医……我一直挂碍你,如今看到你好端端站在这儿,我很开心……可是,你竟然再次失忆了吗?” 秦如眉发现他说了“再次”两个字。 她之前也失忆过吗?这个人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颜舒说我很快就能好起来,没关系的。”秦如眉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腕,撅嘴道,“你抓疼我了。” 年轻男子立刻松开手,“抱歉。” 他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像是后悔、心疼…… 秦如眉眨了眨眼问道:“你是谁啊?” “我姓魏,叫魏百川。”年轻男子诚恳地看着她,“此番我是跟着我师父季先生前来缈缈山,拜访狄灵医师。” “那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狄灵医师。”秦如眉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要回去了。” 魏百川拦住她,“秦姑娘等等。” 秦如眉蹙眉看着他,懵懂的眉眼流露出疑惑。 这人为什么拦着她? 魏百川盯着她初醒不久依旧苍白的脸色,涩然道:“秦姑娘,之前的事情是我做错了,我从没想到你会那么做。”顿了顿,方鼓起勇气道,“如果我早知道结果如此,一定不会让你左右为难。” 秦如眉却只觉得迷惑。 这人神神叨叨说什么呢……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是,有一点她好像发现了。 秦如眉看着他,忽然弯弯眼睛笑了,“你喜欢我啊?” 魏百川见她的笑容,被恍了神,俊脸微赧然,许久才道:“嗯。” “那你来晚了,我有夫君了。”秦如眉嘻嘻一笑,又从地上捡了几朵小花,捧在手里转身回去。 魏百川拦住她,“秦姑娘,我还有话……” 秦如眉忽然指着他的背后,睁圆了眼睛惊讶道:“你师父来找你了。” 什么? 魏百川一愣,转头回去看,可远处,季先生还在同颜舒说话——那是一个温和孱弱的男子,旁边有小童替他撑伞,男子已有四十多岁的年纪,眼角露出皱纹,模样有些沧桑,但很客气。 魏百川看见这一幕才发觉自己被戏弄了,连忙转头,可面前哪还有人?方才那道馨香的倩影早跑没了。 不过,秦如眉没有跑很远。 她在行宫侧门前停下了脚步,有些踯躅地看着门里面的人。 魏百川看见那道身影,浑身僵住,对上那人目光,只觉得压迫感浓重袭来,让人背后发凉。 方才他和秦姑娘说话……他都看见了? 这个男人如今让人忌惮。 从前他是付玉宵,只是兆州一个分封的侯爷,但现在,他不仅是当今韫王,还可能是未来的帝王——在太子败落之后,唯一能和他抗衡的祁王也是他的兄弟。 只要他想,这个天下就是他的。 “韫王殿下。”魏百川迫于压力,朝他弯腰行了一礼。 奚无昼的目光不带感情,从他身上收回,落在自己面前略显忐忑的女子。 秦如眉确实很忐忑。 她不知道他出来了呀…… 他出来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凶? 她做了什么错事了吗? 秦如眉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一捧鹅黄小花,走到他面前,捧到他眼前给他看。 因为动作,她脖颈的白狐毛堆在小巧的下巴,衬得她肤色如雪。她眼眸泛着莹亮的笑意,像是想让他夸她。 “夫君,好看吗?我摘的,送给你。” 奚无昼却一动不动,看着她,眼底隐约带着冷意。 秦如眉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愣了,迟疑地收回手,“你怎么了呀?” 奚无昼道:“他是谁?” 他知道魏百川的身份底细,却还要问她。 在她那里,魏百川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魏百川是谁、和她什么关系。 秦如眉回头看了眼,见魏百川脸色不大好看,不由有些歉疚——他是客人,让他这么窘迫好像不大好。 于是秦如眉认真想了想,道:“我应该认识他,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奚无昼的神情陡沉,“朋友?” 秦如眉被他吓到了,难道她说错了吗?她赶紧改口,小声道:“那、那……不是我的朋友,是你的朋友?” 缚春腰 第144节 衔青方才预感不好,就去叫平妲过来了。 此刻平妲和衔青一起赶到,直接叫了一声,“魏百川,你怎么来这儿了?” 魏百川看见平妲,笑了,“平妲。” 现在平妲对魏百川其实很复杂——他们本来是很好的朋友,她来大郦基本上都是魏百川带她玩的,她认识他比认识嫂子还要久。 可之后魏家归附了太子,她就没和魏百川来往了。虽然她也知道那是他爹魏惕的决定,和他没多大关系。 立场不同而已。 现在看他出现在这儿,平妲忽然不知道该咋办,摸摸鼻子,看向奚无昼,见他神色冰冷,又被唬了一跳,完了完了,忘记魏百川和奚无昼还有嫂子这一层恩怨了…… 平妲赶紧过去,把魏百川拉走,笑道:“我带你去喝茶,呵呵。” 阿偌也若无其事地跟了过去,衔青看了秦如眉一眼,也转身退下,隐没进了角落。 这里又只剩下秦如眉和奚无昼了。 人都走光了。 可夫君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秦如眉很是忐忑,放软声音叫了一声,低低怯怯,“夫君。” 奚无昼冷笑一声,“怎么不和你的朋友去喝茶?久别重逢,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秦如眉乖乖看着他道:“不去喝茶。”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她忽然又认真补了句,“我现在不想喝,一会儿再去。” “……” 奚无昼眼底彻底染上愠怒,看了她一眼,猛地转身离开。 “夫君,别走……”身后的秦如眉似乎着急地朝他走来,却摔了一跤,“哎呦!” 奚无昼脚步一顿,皱眉转头看她。 秦如眉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鹅黄的花散落一地,许是跌伤了脚,她脚腕疼,伸手揉着脚,看向他时,眼眶红了一圈,噙着眼泪哽咽地看着他。 她似乎是故意的,在他看来时,眼泪珠子刚好滚下来,瘪着嘴的模样招人怜惜。 失去了记忆,现在本性毕露? 她是觉得他很好拿捏,所以用这种手段把他吃得死死的,以为他会中她的圈套? 奚无昼心中没来由的涌起愤怒,冷冷一笑,“不起来就坐着,爱坐多久坐多久。”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 秦如眉更委屈了。 她都摔了,脚好疼,他是她的夫君,都看见她这么狼狈了,为什么还不来扶她? 她要生气了。 秦如眉委屈地嘀咕道:“我不要你了,你都不心疼我……你不是我的夫君,夫君不会让娘子哭的,我要去找魏公子朋友。” 方才那个魏百川看她的时候,比他温柔多了,她更愿意跟他待在一起,还有平妲她们也在,她要过去找他们。 秦如眉心中揣着气,脚踝疼也强撑着爬起来,朝另一边走。 地上散落的鹅黄小花她也不要了,赌气似的重重踩了一脚,随即踩过它们,踉跄地朝另一边走去。 身边忽然掠过一阵凛冽的风,秦如眉只觉得腰上一痛,身子已经被牢牢抱住,那人似乎很生气,手臂像铁似的用力锢住了她。 她整个人嵌进他怀里。 奚无昼压抑不住怒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再说一遍你去找谁?” 因为愤怒,他的呼吸很重。 这下秦如眉不仅脚踝疼,肚子也被勒得疼了,委屈之下,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你做什么啊!”他还勒她肚子,太过分了。 奚无昼见她哭了,愣了愣,动作放轻了些,却仍然紧紧钳制着她,不让她离开。 “这下知道痛了?”他出口的话语依旧绷着。 “讨厌你!我不要你了,不要你了!”秦如眉动不了,就索性像个孩子一样,在他怀里撒泼似的拳打脚踢,挥舞手臂,到处乱踢。 地上被踩进雪里的鹅黄小花都被合着雪一起踢飞了。 奚无昼看着那花瓣,呼吸渐重——那是她方才送他的,现在她却把这些花扔在地上,如此践踏…… “想去找魏百川?你做梦。”他再也遏制不住心中怒火,冷冷一笑,不顾她的反抗,把她扛进了屋子,径直走到床边,把她扔进去。 第80章 秦如眉跌进床榻里, 轻柔的被子盖了一头,她扯下来,头发都乱了, 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身姿纤细娇小。 她气呼呼地看着他,像一只炸毛的小兽。 奚无昼压抑着心中窜起的火苗,也冷冷和她对峙。 半晌, 秦如眉嘴巴一瘪,眼泪汪汪的模样, 马上就哭了。 “你欺负我!” 见她掉眼泪,奚无昼僵了僵,咬牙低声道:“……没有。” 这叫欺负吗?他还没对她怎么样呢。 秦如眉心中充满了委屈,抽噎了下,感觉到脚踝的疼痛,被褥里的脚轻轻动了动, 娇气的声音里带了鼻音,“脚扭了……好疼。” 奚无昼看了她一眼, 转身去找颜舒拿药膏。 回来的时候, 床榻里的女子蹙眉轻哼一声,扭开了头。 她发脾气,奚无昼倒也没生气, 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脚踝,放到自己腿上。 秦如眉眼眶红红地瞪着他, 赌气道:“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奚无昼不说话, 将她的鞋袜都脱了,露出白皙纤细的足踝, 上面红肿了一片。他动作微微停顿了下,方挖了一勺药膏替她揉按。 “疼疼疼……”秦如眉低叫一声,“你轻些!” 奚无昼抬眼看了她一眼,动作终究放轻了。 起初是疼痛,但身体适应了之后,反而只能感受到他不轻不重、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按,将她脚上的淤血都揉热揉散了。 他的手宽大,温热,按在她脚踝上,透过皮肤不断给她传来暖意。 秦如眉原本只专注在自己脚上的伤痛,慢慢的,那痛缓解了,她的视线就往上移动了,看着他冷峻的侧脸,一看就是好久。 奚无昼眼皮没抬,冷声道:“好看吗?对你的夫君还满意吗?” ——满意你看到的吗? 隐约的,这句话忽然撞入秦如眉心中,让她产生了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她是不是也曾听他说过类似的话…… 秦如眉脸颊一红,却又想起自己还和他闹别扭呢,立刻哼道:“勉勉强强吧!” 她的尾音上扬,像一只洋洋得意的花孔雀。 勉强?原来他只是勉强? 奚无昼咬牙笑一声,抬眼看她,“那你满意谁?” “魏百川那样的吗?” 秦如眉绷着唇角不说话,不久前她又冷脚又疼,但是现在她缓过来了,冻得微白的面颊水润生动,宛如一朵娇艳的花。 见他生气,她反而很开心,凑到他耳边,极小声地说,“你猜啊。” 几乎只有气音,调皮故意的。 许是她馨香的吐息落在他的耳边,勾起了心中无法言说的晦暗,奚无昼不自在地浑身一僵,替她揉按的大手立刻收紧,握住了她的脚踝。 “啊……嘶,疼!”秦如眉小脸皱成一团,赤足踢了踢他的衣裳,“你干嘛。” 奚无昼收回手,嗓音依旧冷着,“行了。” 秦如眉动了动脚腕,见上面虽依旧青紫,却不再那样疼痛了。她心里开心,勾住他的衣襟,把他扯过来一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这是给你的奖励。” 亲完,她喜滋滋地捡起袜子要穿,正专注着,不料奚无昼忽地大力将她扯了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似压抑着什么,喘了口气,低声道:“不够。” “……” 秦如眉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眉头皱了起来,“那、那你还要什么奖励?” 想起他上次强硬地拉着她亲嘴,她立刻捂住嘴巴,“不可以,我就亲你一口,不能再亲了!” 女子干净的眼睛里充满了警告,眼睛睁得圆圆的,模样娇嗔又稚嫩,就好似他还会逼她亲他。 奚无昼嗤笑一声。 他不是说了么,亲,不够。 她防错了。 奚无昼抱着怀中柔软温热的娇躯,压抑许久的想念自心底慢慢腾起。他很想她。这段时间她一直昏迷,他一直担心她的身体,但她现在恢复了……能笑能吃,还能和他发脾气。 奚无昼忽然低声哄她道:“你知不知道,夫妻为什么叫夫妻?” 秦如眉被他圈在怀里,还没察觉到即将而来的危险,侧头看他,眼睛睁大了,“为什么?” 奚无昼道:“因为他们能睡在一起。” 秦如眉仔细想了想,道:“我们现在也睡在一起啊。”他和她一间屋子,一张床睡呢。 “我指的不是这个。” 秦如眉纳闷了,“那是什么?” 奚无昼低低道:“我教你?” 这还要教吗? 她心中疑惑,却半是懵懂地点了点头,软糯着声道:‘好。’ …… 缚春腰 第145节 秦如眉眼眶泛红,泪珠子挂在眼尾要掉不掉,从他手上挣脱,把自己埋进被褥里。“不要了。” 好奇怪的感觉。她的脸好烫,像要烧起来了似的。 奚无昼嗓音里混了难平的望念,却道:“你好了,该到你夫君了吧?” 秦如眉躲在被子后面,看着他手上的湿润,很不好意思,却还是梗着脖子小声道:“不要。”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拒绝的余地,奚无昼擦干净手,将她扯了过来。 察觉到她的无措和害怕,奚无昼动作顿了顿,低声吻掉她脸上的眼泪,“哭什么?” “会很累的。”秦如眉小脸严肃,蹙眉犹豫道,“……手。” 奚无昼却道:“不用手。” 那要怎么做? 秦如眉不解地看向奚无昼,却望进了一双波澜深沉的眼睛,他沉沉垂眼盯住了她,仿佛一只野兽盯准了自己将要捕获的猎物,眼里翻涌的情绪让她害怕。 秦如眉腿有些软,又觉得脚踝疼了,不敢再看他,立刻推他道:“我要整理衣裳。” 她衣裳都乱了…… 奚无昼拦住她想要离开的动作,道:“很快。” 秦如眉被说动了,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怯怯看着他,“真的吗?”如果不像方才时间那么长,那她还是愿意的。 毕竟,凡事讲究一个你来我往嘛。 她懂得的。 奚无昼只嗯了一声。 结果就是,秦如眉发现她错了。 这个人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她眼泪都掉下来了,他却还是没放过她。 秦如眉哭到后面,奚无昼终究没再折腾她,将她放开了。 怀里的女子累得昏睡过去,闭着眼睛,呼吸轻轻起伏。奚无昼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放她去睡觉。 动作间,他的视线落在她凌乱衣襟后、肩膀上的伤疤,停留了很久。 他的指尖抚过那微微凸起不平的伤疤,不轻不重地摩挲着。昏睡中的秦如眉似乎感觉到了,身体轻轻颤抖了下。 女子睡在被褥间,容颜娇艳,惹人怜爱。 奚无昼将她的衣裳拢好,又给她盖上被子,方起身穿衣出去,离开了寝殿。 天色有些晚了,门外雪地映光,婢女提着灯笼站在门口,颜舒、季先生和魏百川一干人等还在行宫聊天。 奚无昼缓步而到的时候,刚巧碰见踱步而出的魏百川。 魏百川和他打了个照面,尴尬地笑了下,退后一步行礼道:“韫王殿下。” 似是知道奚无昼的不悦,魏百川又道:“之前的事情是魏某的错,此后魏某不会再做出任何对秦姑娘不利的事情。” 奚无昼扫了他一眼,没有和他说话的打算,移开视线走进行宫。 魏百川又拦住他,“韫王殿下,秦姑娘她……” 他没看见秦如眉过来,知道她被奚无昼带回去了,不免有些担心。 “魏公子,管好你自己分内之事就可以了,”奚无昼冷淡道,“觊觎旁人妻子,可不像是魏家后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魏百川却道:“敢问韫王殿下,可曾三媒六聘迎娶过秦姑娘?” 奚无昼步伐一顿。 他是还没有和秦如眉举行过婚礼。因这一路他们都太不顺,重重身份,重重坎坷,等到他们终于重逢,却还是受诸多因素牵绊,爱恨纠葛。 如今他们嫌隙尽散,自然还没来得及准备这些。 奚无昼嗤笑一声,“没有,怎么?” 魏百川不卑不亢道:“既然韫王殿下还未正式迎娶秦姑娘,那就说明秦姑娘还是待嫁之身,不是任何人的妻子,既如此,为何不许旁人追求秦姑娘呢?” 奚无昼脸色渐沉,“你什么意思?” 魏百川俊脸微红,踯躅片刻,仍是道:“魏某心仪秦姑娘已久,如今秦姑娘既然还未婚配,魏某不想放弃,仍是想和韫王殿下争一争红颜。” 奚无昼盯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收回视线,掠过他身边离开了。 连一句话都不屑和他说。 魏百川回过神,听见里面季先生道:“百川。” 他一愣,立刻疾步进去,“师父,我在。” 季先生头发已夹杂了些许白发,眉眼儒雅,透出几分苍老之态。 他坐在桌边,起身朝奚无昼行了一礼,对魏百川道:“你可拜见过韫王殿下了?” 魏百川点头。 季先生这才点头,笑看向奚无昼,“多谢殿下,让季某还能回到故地,重见故人。” 颜舒神色复杂地看着季先生。 她知道师父曾经生了一场病,是因为一个男人。 她一直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如今,她知道了。 知晓季先生与师父有过一段渊源时,颜舒心中十分震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季先生当作普通客人。毕竟在江湖上,季先生饱读诗书经论,也是受人敬仰之人。 至于……为什么他和师父…… 还有,师父之后生病,精神状况不佳的事情…… 她都不知其中缘由。 颜舒看向季先生,诚恳道:“季先生,我师父这两日不在,您……” 季先生沉默地看着角落旁的铃兰——铃兰本不在冬日开放,可这一株却开得很好,显然是被主人精心照看过。 季先生眼中显出几分黯然,“没事,我等你师父回来。” 平妲坐在桌子旁嗑瓜子,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末了,忽然想起什么,搁下瓜子对奚无昼道:“奚无昼,你是不是还要带嫂子暂时在山脚住一段时间,然后我们再回去?” 缈缈山的山顶太过严寒,对于秦如眉的休养不益。 山脚处的山庄却好得多,虽也同样寒冷,可至少风没那么大,该有的温泉热水都有。那处小山庄,是奚无昼花重金租赁的。环境清幽,料想秦如眉会很喜欢。 秦如眉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在这座缈缈山醒来,他想让她在这里多修养一阵,再回大郦。所以他会再陪她在山脚的山庄多住几日。 至于狄灵那边,他已经让人寻回了季先生,也算是对她救人的回报。 他奚无昼不喜欢欠人人情。 还清楚了,他才走。 奚无昼看向平妲,“你若想提早回去,随你。” 平妲立刻瞪大眼睛,怕自己被丢了似的,“我和你们一起回去!不过我觉得这儿挺好的,还有颜舒陪我,这几日我就继续在这儿住着,不到山脚凑你和嫂子的热闹了。”说完,嘻嘻一笑。 她又不笨,明眼人都知道奚无昼和嫂嫂是要去过夫妻日子的。 季先生微愣道:“韫王殿下要回去了?” 奚无昼颔首,“再住几日就走。” 求医结束,他们也没有多待在这里的理由。 但临走前,他们还要在山脚的山庄住上几日——为了让秦如眉多修养一段时间。 季先生笑笑,朝他行了一礼,“韫王殿下十数年的忍耐,季某佩服,日后江山安稳、天下长治久安,就要指望殿下了。” 奚无昼没有受他的礼,只客气疏离回应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只是离开前,他看了魏百川一眼。 这一眼是警告。 第81章 秦如眉下午入睡,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晚上。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她胸口的伤好了很多, 只要不刻意去碰,就不会疼。 寝殿里点着不甚明亮的烛火,窗外雪花飘落,秦如眉在温暖柔软的床上伸了个懒腰, 迷迷糊糊地转过身,侧躺在软枕上, 看向前方。 正前方不远处,男人坐在桌边,正在看书。 ——他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忙? 这句话没来由的跃进了秦如眉的脑海,她怔了一瞬。这句话似是她心底传出来的。 眼睫眨动的频率变慢了,她干净的瞳孔里,映出遥远的昏暗烛光, 也映出男人的影子。 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日子这样过下去,就很好很好。 秦如眉无声看着, 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欢喜, 小声道:“夫君。” 奚无昼动作微微停顿,掀起眼帘朝她看来。 秦如眉嘻嘻一笑,“我饿了。” 饭食早已备好了, 婢女将粥和小菜送了进来。山上的物资比不得山下,需要人运送上来,费时费力, 所以这里的饭食只是些简单的清粥小菜。 秦如眉坐在桌边吃粥, 时不时抬眼悄悄看他。 偶尔被奚无昼发现,她便飞快垂下眼,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脸颊微微泛红。 “夫君,”吃到一半,秦如眉忽然想起什么,“那个魏公子朋友,你没对他怎么样吧?” 他不会欺负人吧。 奚无昼微笑道:“你再多提一句,他就有事了。” “……” 缚春腰 第146节 空气再次恢复沉寂,秦如眉继续乖乖吃粥,片刻,小小的声音响起,“夫君,他们都叫你韫王殿下。” 奚无昼没吭声。 秦如眉犹豫道:“你是韫王殿下,那我是不是就是……” 没等她说完,他便嗯了一声。 秦如眉顿觉欢喜,下一刻却又想到其他,神情耷拉下来,“那你一定不止我一个夫人,还有很多很多个。” “没有。”男人声音淡淡。 秦如眉现在很好哄,说什么她都相信,立刻又展露笑颜,恢复了安静,乖巧地吃饭。 奚无昼却再看不下去书了。 很久以前,他就容易被她干扰。 只要她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做,即便只是听见她浅浅的呼吸声,他的注意力就会忍不住往她身上跑。 察觉到这个事实,奚无昼不悦道:“若你夫君是皇帝,你就是妖后。” 秦如眉懵然地睁圆了眼睛,好半晌才迟钝应了一声,“什么……” 奚无昼沉沉盯着她,“吃完了没有?” 秦如眉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忙低头,“没有,没有吃完。” 她还没有吃完。 可女子的神态稚嫩,什么都毫不遮掩——她分明已经饱了,不想吃了,却还搪塞他。 他们的距离不远,伸手就能够到。奚无昼抬手将她捞了过来。 稀里哗啦的碗筷碰撞声,秦如眉震惊地看着跌落在地的筷箸,气呼呼地道:“你不让我吃饭。” 奚无昼含糊道:“你吃饱了。” 她犟嘴,“没有!” 奚无昼胸膛震动,轻轻笑了声道:“真没有?” 秦如眉本想直接回答,对上他的视线,心里一害怕,只好屈服,“饱了。”她方才只闷头喝粥,菜一口没吃,倒也给她喝饱了。 女子身形纤瘦娇小,腰肢纤细,他一只手臂就能将她的腰揽住。 奚无昼不大满意,皱眉道:“这里伙食不行,之后回去要给你喂胖些。” 秦如眉倒在他怀里,仰头看他,眼睛亮亮,“我要吃好多东西。” 不知为何,潜意识里,她就想这么说,就像是以前都没吃过好东西,现在都要补回来似的。 奚无昼道:“嗯。” 秦如眉眉眼弯弯,“要好多好多东西,什么贵的吃什么。”把他吃垮。 奚无昼想都没想便道:“行。” 他还算得上阔绰,养她一个,绰绰有余。 秦如眉的笑容扩大了,“夫君,你真好。” 她撑起身体,转成跪在他腿上的姿势,和他面对面,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啵唧一声。 奚无昼盯着她不说话。 秦如眉害怕他的这种眼神,似乎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她一个都猜不透。他的眼睛天生自带压迫感,看人时,若不刻意示好,便会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秦如眉怯怯地道:“夫君?” 奚无昼忽然引导着她的思路问道:“我是谁?” 秦如眉答得自如流畅,“你是我的夫君啊。” 他是不是傻了,为什么问她这么笨的问题,这问题明明是他告诉她的。 “不,不是这个,”奚无昼审视地看着她,眉心沉了下来,“我是谁,我的名字叫什么?” 到此刻,他终于反应过来,为何一直觉得她不对。 她的认知还没有恢复完善,这很正常,他有耐心,会慢慢等她恢复。 在这期间,他也一直告诉她,他们是夫妻,她也接受了。 但是,她似乎只知道他是“夫君”。 他就好像成了一个替代的名词,只是一个夫君而已,至于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她统统都不知道,也没有半点想探究的欲望。 这个很危险。 只要有一日她懵懵懂懂不记得他的模样,随便来一个男人自称是她的夫君,她就跟别人走了。 …… 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存在。 他要让她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要让她心中的那个“夫君”有具体的对应,而不是只是“夫君”而已。 即便失忆,他也要在她心里刻下他的痕迹。 “我叫什么名字?”奚无昼低低道。 “夫君……” “不是,”奚无昼不放过她,“是我的名字,我叫什么?” 秦如眉被男人灼灼的视线看得心虚,做错事情一般垂了眼,委屈撅嘴,好半晌,才道:“不知道。” 她只知道别人叫他韫王殿下…… 噢,不对,她好像还听过平妲叫他的名字,是……叫什么来着?奚……什么昼? 奚无昼看出了女子的逃避。 看来她失忆了,却还是没改当初的狡黠。 现在,她看似被他追问得害怕,实则是摆出这副委屈模样,让他心软,顺便转移他的注意力。 真聪明。 但可惜被他看出来了。 奚无昼倒也毫不怜香惜玉,将她埋低的脸抬起来,迫她直视着自己。 继而,他注视着她,缓缓道:“我曾有三个名字。认识你时,我叫沈昼,第二次见你,我用了别人的假名,付玉宵,现在,我才是用回我自己的真名,奚无昼。” “记下了吗?” 秦如眉眨了眨眼睛,脸蛋挣脱回来,低头玩他的头发。 她小小声道:“记住了……” 应该记住了吧。 管他呢,他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她都没听清楚。 奚无昼看穿了她的敷衍,心中恼怒,反而笑了,“那你说说,我叫什么?” “说错一次,罚亲一次。”顿了顿,他微笑道,“反正你都记住了,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秦如眉哪料到他来真的,刹那间睁大了眼睛,懵懂的。 “你、你叫……” 奚无昼淡淡看她。 秦如眉开始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额头沁出了汗。他叫什么来着?她方才听得不认真,只听到好几个昼。 “能不能,能不能再说一次?”她试探地道。 “不能。” 秦如眉委屈地瘪嘴,绞尽脑汁想了半晌,试探道:“奚昼昼?” “……” 男人低沉的嗓音冷漠,“错了。” 秦如眉像只炸了毛的兔子,察觉到危险,立刻就想从他腿上下去,可是已经晚了,奚无昼将她扯到面前,扣着她便亲了下来。 一吻结束,秦如眉晕晕乎乎,眼冒金星。 她被亲得身上都没力气了,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脑袋倚着他的肩膀,平复呼吸。 半晌,秦如眉眼泪汪汪地一瘪嘴,恼怒道:“你欺负人。” 她嘴巴都肿了。 奚无昼不语,只淡淡道:“我叫什么名字?” 秦如眉知道他会来真的,这下子也不敢耍滑头了,怯怯地抓住他的衣襟,看着他道:“我没听清楚,夫君……你再给我说一遍。” 这句话,她说得和撒娇似的。 奚无昼没有立刻回答,却忽然道:“再说一遍,是有代价的。” 秦如眉想也不想便说道:“什么代价都可以。” “今晚你要和我一起睡觉。” 秦如眉懵然地睁圆了下眼,须臾,小声问道:“是哪种睡觉?”她现在已经进步了,知道睡觉有两种意思。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 奚无昼笑了声,“你想的那种。” 她想的那种? 啊,不要! 秦如眉害怕了,眉眼蹙成小小的八字,扒拉着他的衣襟道:“不可以,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奚无昼明知故问,顺着她的话说。 秦如眉努力想理由,“因为……因为你下午已经和我睡过了。” 奚无昼却笑了起来,“是么。可我还没说是哪种睡觉……原来你心里希望的是这种么?也可以,既然你希望是这种睡觉,我满足你。” 秦如眉的反应慢,过了好久,才愣愣地抬头看他。 缚春腰 第147节 她好像进了一个圈套,但是她反应不过来。 最开始,他不是跟她说代价么,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她想要那种睡觉了…… 奚无昼看着怀中女子迟钝的模样,再忍不住,胸膛震动笑了起来。 到此时,他才愿意暂时放她一马,毕竟她都答应他晚上睡觉了。 他抬手将她脸上的发丝拂开,重复了一遍方才自己说的话。 末了,他问道:“这回记住了吗?” 秦如眉吃了一次亏,这回听得特别清楚,用力点头道:“记住了,你叫沈昼。” “……” 奚无昼停顿片刻,忽然低了嗓音,“你希望我是沈昼吗?” 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秦如眉云里雾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顺着点点头。 奚无昼沉默片刻,忽然道:“如果你希望我只是沈昼,我也可以只做沈昼。” 这句话的分量无人能知,更别说如今的秦如眉失去了记忆。对她来说,这句话兴许连听都听不懂。 秦如眉果然听不懂。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了下来,没说什么。 他神神叨叨的在说什么? 她只关心一件事情,小幅度仰头看他,追问道:“我回答正确了吗?” 奚无昼嗯了一声。 她登时欢喜起来,兀自雀跃了会儿,又问道:“那我说对了,是不是就不用和你一起睡觉了?” 那种睡觉好累好累的。她才不要呢。 正当秦如眉眉眼俱笑时,男人淡淡的声音传来,无情戳破了她的幻想。 “不是。” “……” 第82章 缈缈山脚下的山庄不大, 说是山庄,也不过寥寥几间阁楼屋子,并不奢华。 屋脊瑞兽卧, 檐下覆白雪。 奚无昼选择此处暂居几日,是因这里风景甚好,视野开阔,站在山庄之中抬头看去, 一面是雪山,一面是原野。 今日下山, 秦如眉穿着暖和的狐裘斗篷,浑身上下雪白,除了一张俏丽的芙蓉面,站在雪里,几乎和白雪化为一体。 早上起来时,平妲大着胆子提出给要给她打扮, 奚无昼脸色才沉,怕她把秦如眉当玩偶小人玩, 下一刻, 秦如眉自己便兴致勃勃地冲去了平妲面前,主动要平妲给她打扮。 现在的她什么都不记得,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像个孩子。 奚无昼面无表情在外面等候,不知等了多久,平妲带秦如眉进去, 出来的时候, 带着一个脸上五彩斑斓的女子。 “……” 奚无昼转头看见,脸色陡黑, “乌雅平妲。” 平妲被他吓得直往秦如眉身后躲,梗着脖子道:“不好看吗?” 阿偌站在旁边,噗的一声捂住嘴巴,转过身去笑。 平妲一头雾水,撅着嘴。 她觉得嫂嫂底子很好,不带粉黛便很好看了,寻常妆容压根儿配不上嫂嫂,所以她自创了一种——有多少颜色就往嫂嫂脸上抹,至于效果……她预计大家应该很惊艳才是,为何这副表情? 秦如眉眨了下眼睛,走到奚无昼面前,把脸凑到他视线底下,嗓音娇气,“夫君,我好看吗?” 她的脸上足足能凑出十几种颜色。 奚无昼盯着她半晌,嘴角扯动,“好看。” 阿偌憋得内伤,衔青从旁边走过来,给阿偌后脑勺盖了一巴掌,阿偌马上老实了,一边用余光偷偷瞥衔青。 衔青原本没看见秦如眉,只是听见声音走过来给秦如眉讨公道。此时,衔青抬头看了秦如眉一眼,也愣住,神情变化了下,然后低头,保持沉默。 秦如眉得了夸奖,满心欢喜,小声扯着奚无昼的衣袖道:“那夫君,我们下山吧。” 平妲洋洋得意地摸着下巴,旁边,阿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就、就这样下山?就顶着这张五彩斑斓的脸去山庄里?这颜色简直把秦姑娘原本的五官都盖住了! 衔青犹豫片刻,出声道:“秦姑娘是否要洗把脸再去?” 奚无昼看着秦如眉。 是询问。 秦如眉红唇一撅,撒娇似的,唯一没有被污染过的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夫君,你不是说我好看吗?为什么要洗脸?” 奚无昼不再思索,遂了她的意,“好,那就不洗。” 秦如眉欢喜起来。 他们此刻站在台阶最上方,秦如眉抱着手里的暖炉,眉眼汪着娇气,对奚无昼道:“夫君,你背我下山。”她不想走路。 此话一处,众人都愣了下。 这山势陡峭……台阶高,下山不容易,一人慢慢走已是费力,秦姑娘却要韫王殿下背…… 奚无昼却没有犹豫,在秦如眉面前蹲下身,“上来。” 秦如眉熟络地趴上他的肩背,随即,奚无昼的手放在她的膝弯,让她不会掉下去。 随即,在平妲一众人惊愕怔然的注视中,奚无昼就这样带着她,一步步慢慢下山去了。 白雪千层阶,茫茫霭霭,他们的身影一步步远去,没入山下的白雪中。 秦如眉趴在他的肩膀上,嗅着他身上让人心静的龙涎香,感觉到莫名的熟悉感,忽然没头没脑问道:“夫君,以前你是不是背过我?” “嗯。”奚无昼淡淡道,“背过。” “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雪天吗?” “没有下雪,不过也很冷。” “你当时为什么要背我啊?也是我让你背我的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们两个都受了重伤,不过你受的伤更重些,走不动,我就背你了。” “夫君,为什么我们会受重伤啊?” “因为我们摔下了山崖。” “我们为什么会摔下山崖啊?” 女子的声音娇气稚嫩。 秦如眉一边问,一边躺在他的肩膀上,看道旁的松树。那松树的树枝都被雪压弯了,颤颤巍巍的随时会砸落一抔白雪。可是夫君的肩背很踏实,很安全,在他的背上,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一直问为什么,像是一个无底洞,奚无昼却也没有不耐烦,她问一句,他就回答一句。 不管她问的问题有多无厘头,他都耐心地给她说。 秦如眉昏昏欲睡,逐渐睡着了。 等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手上,秦如眉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是山庄的大门,上面牌匾四个大字,“藏雪山庄。” 她还是有些困,看了一眼,又埋下了头继续趴着。 山庄的主人知道他们要来,早早便候在大门口迎接。 看见奚无昼前来,沈庄主笑容满面,“韫王殿下。” 见奚无昼侧头看背上的女子,沈庄主也看过去。 但他看不见那女子的脸,宽大的雪白毛绒兜帽将她整个脑袋都盖住了,只能看身形,依稀是个秀气的姑娘。 沈庄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震撼无比——韫王殿下竟屈尊背着一个女子。 看样子,是背着她下山的吗? 他在这里住了好多年,知道这座山险峻,还有机关四伏,要下山谈何容易,更别说身上带着一个人。 沈庄主问道:“这位是?” 奚无昼道:“我娘子。” 沈庄主正为这答案所惊,奚无昼肩膀上的斗篷一动,那女子嘀咕道,“夫君,我要下来。” 奚无昼把她放下来,秦如眉在雪地里站稳了,这才抬起头。 借着天光,沈庄主终于看见了她的脸,却仿若雷劈,直接僵住。 沈庄主僵硬地笑道:“好、好一位美得独特的……的姑娘……” 秦如眉更自信了,仰起头看奚无昼,“夫君,他夸我好看。” 奚无昼垂眼看她红红绿绿的脸,嗯了一声。 秦如眉见沈庄主和他身后的小厮丫鬟都在看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躲到了奚无昼身后。奚无昼感受着背后抵着的柔软,心也软了。 沈庄主带他们进去,在一间阁楼安置下来。 阁楼外面有空旷的院子,有泥土,不过已经落满了白雪。 秦如眉对这些很感兴趣,奚无昼便让人买了小铲子和耐寒的植物,给她种植。 杜黎依旧在暗处保护秦如眉,另外,沈庄主那边也拨了一个丫鬟跟着她。这几日,秦如眉除了吃饭睡觉吃药养伤,就是在院子里挖土。 有一次她蹲在花圃边,忽然念叨着要种槐树,杜黎站在阴影里,听出了浑身冷汗。那丫鬟不知实情,一头雾水地说现在哪里还有槐树,来年春天才能种呢。 这一幕勾起了一些不大好的往事,杜黎心惊肉跳,脸色都变了,正要飞快过去转移秦如眉的注意力,可才走几步,却听见秦如眉自个儿小声念叨: 缚春腰 第148节 “好吧,现在种不了,那就来年种吧,等春风吹来,槐花就能开了。” 杜黎脚步一顿,松了口气,退了回去。 这几日,奚无昼时常会出去,朝中的事情,他不想让秦如眉牵扯进来。好在现在大多都是清除太子旧党羽的势力,和以前举步维艰的困境比起来,已经好了很多。 奚无昼晚上回来,看见秦如眉还带着兜帽坐在泥土里,笨拙地铲土,他起了怒意,正要向下人问罪。 这时候,秦如眉却又跑过来,脏兮兮的两只小手,将两个东西捧到了他的面前。 她的手被冻得很红,“夫君你看……好不好看,像你吗?” 她捏了一个他,还捏了一个她自己。 奚无昼满腔的怒火,在看见她手里的两个东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刺绣很好,手工却很笨。 捏出的泥人除了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个嘴巴,什么都没有,丑得要命。 但奚无昼道:“好看,像我。” 秦如眉更开心了,“那以后摆在你的书房。”这样他就能日日看见这两个好看的泥人了。 衔青站在奚无昼身后,神情复杂又尴尬。 韫王殿下的书房高雅……这东西……这东西虽然是秦姑娘亲手做的,可是,可是实在…… 实在丑得出奇。 不搭啊。 奚无昼却看着秦如眉道:“好。” 衔青接过了那两个泥人,秦如眉伸出两只脏兮兮的手,抱住了奚无昼,仰起头看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夫君,我们吃晚饭。” 奚无昼道:“嗯,吃完晚饭,你再喝药。” 这段时间,颜舒一直在给她配制调理身体的药方。 之前狄灵救她,用的药剂量很猛,虽然确实非常有用,把她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可副作用却是她失去了记忆。 狄灵救了人,是不可能再耐心配药,这活便落在了颜舒身上。 但是颜舒道行尚浅,干活干得掉了好多头发,整日都在寻找对症的药。 奚无昼曾经问她,秦如眉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 颜舒说不知道,有可能明日就恢复,也有可能……十年也恢复不了。 彼时,奚无昼看着专心致志吃元子的秦如眉,沉默了很久。 没关系,就算十年恢复不了,他也不在乎。 他可以继续等。 等着她恢复记忆的那天。 恢复记忆也许对她很残酷,可那才是完整的她,她忘却的不仅仅是那些苦痛的过往,还有他们的回忆。 她曾经说的,要买下卢嫂闲置的屋子,春天种小油菜,夏天乘凉,秋天收菜,冬天围炉赏雪……她都忘记了。 甚至,她连他的名字都记得很困难。 她知道他是她的夫君,可他叫什么名字,他教了她很多遍,她都会记混。 此刻,秦如眉听见要喝药,小脸皱成一团。 “不要喝药。” 奚无昼淡淡道:“不喝药,晚上自己一个人睡。” 这几日不知为何,她胆子变得很小,夜里都要他抱着才能睡着。 果然,一听这话秦如眉着急了,“不要……” 奚无昼道:“那你喝药吗?” 秦如眉委屈地瘪嘴,“嗯。” 翌日中午,奚无昼不在的时候,魏百川下山来了一趟,给她送吃的。 “秦姑娘,你从前喜欢吃这个糕点,百川下山时特地给你买的。” 秦如眉低头瞧着递到面前的乳糕,歪头道:“我以前喜欢吃这个吗?” “嗯。”魏百川注视着她。 秦如眉翻开盖子尝了一块,眼睛亮晶晶的,“好吃。” 魏百川笑了,“你喜欢就好。” 傍晚的时候,奚无昼回来,看见院子的花圃边没有那道身影。 他走进阁楼,看见秦如眉视若珍宝地抱着一个食盒。 “这是什么?” 秦如眉看见他回来,立马站起来,抱着食盒跑到他面前,“乳糕。”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好吃。” 奚无昼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模样,皱眉,“谁给你买的?” “魏、百川。”秦如眉磕磕绊绊道。 奚无昼的脸色冷了。 “你再说一遍?” 秦如眉不知道他怎么生气了,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魏百川。”这回她说得很流利。 奚无昼冷笑一声,“你记他名字倒是很清楚。” “那我呢?我叫什么名字?” 秦如眉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有些不安,低下头踌躇片刻,道:“奚……奚昼昼。” 奚无昼胸膛震出一声笑,盯着她,退后一步转身离开,出了门去,身影没入风雪中。 秦如眉急了,追出去,“夫君。” 可奚无昼走得太快了,她踩着雪追了几步,就看不见他了。 天黑了下来,阴沉沉一片,入目只有风雪和荒芜。 秦如眉心中空荡荡的,食盒还打开着。 里面的乳糕也落了些雪。 她低头,拣了一块吃,只觉得冰凉凉的,冻嘴。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酸涩的感觉,黯然垂头,哽咽道:“夫君……” 这一晚上奚无昼都没回来。 秦如眉自然睡不着。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只要外面有稍微一点动静,她就爬起来看。 可是,都不是奚无昼回来。 秦如眉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天亮的时候,奚无昼还是没回来。 秦如眉早饭都不吃,跑出去找他。 沈庄主没有派人拦她,让她出去了。 杜黎跟在秦如眉身后不远处,暗中保护,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在茫茫雪中找奚无昼。 她找了很久,最后终于力竭,一屁股坐在雪里,哭了起来。 不远处的老树后面,走出一道身影。 奚无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嚎啕的模样。 第83章 他没有出声, 秦如眉哭了一阵子,睁开滂沱迷蒙的泪眼,抬头看见他, 懵了。 奚无昼走到她的面前,垂眼看她。 雪地里,女子的身体被拢在宽大的白绒斗篷里,抬着头看他, 美目泫然通红,颇像是受了欺负的猫儿, 比从前少了温婉,却多了娇气。 他鲜少见她这般模样。 风声卷着风雪吹过耳边,反倒衬得空旷的原野愈发安静,冬日严寒,连雪兔都钻进窝里不出来了。 秦如眉方才这一路过来都不觉得冷,可现在看见他, 她忽然就觉得寒冷从脚底窜起,蔓延了全身。 大抵是, 有人看见爱人, 才敢袒露自己的脆弱。 原本不会疼的伤口,在看见他到来的时候,忽然就疼了。 秦如眉望着他, 怕自己看见的是假的,怯声道:“夫君?” 奚无昼神情冷淡,“我叫什么名字?” 秦如眉立刻用力道:“奚、无、昼。” 他消失之后, 她练了好多遍, 终于不会把他的名字念错了。 可话出了口,却没有回应。 夫君他怎么了? 秦如眉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愈发忐忑了,轻声道:“夫君,我……我说对了吗?” 奚无昼嗯了一声,低低沉沉的。 缚春腰 第149节 “以后还会忘吗?” 秦如眉立刻摇头,像个拨浪鼓,“不忘。” 她记住了,再也不会忘了。 奚无昼漆黑如墨的眼望着她。 其实这两日,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但他没有出现。 他是故意的,故意刺激她。 说他残忍也罢,说他无情也好,但他卑劣的心底,就是想要她深深地记住他,包括他的名字、他的模样,他的气息…… 当她记得别人的名字,却把他的名字说混的时候,他几乎嫉妒得发狂。 即便她满心满眼地都是他,可那还不够,也许她只是记住了“夫君”,却没有记住他。 于是他生气了,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刺激她,即便她会害怕。 但是她记住他的名字了,不是吗? 他在暗处看她,跟着她一路,看她害怕地在雪地里寻找他,他虽心疼,可终究一步也没有踏出来见她。 他是个很残忍的人吧。 奚无昼将她拉起来,把她脸上的雪沫子擦掉,“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秦如眉带着小小的欢喜,立刻道:“奚无昼,沈昼……” 咕噜一声,她的肚子叫出了声。 她不好意思起来:“我、我饿了。” 她早上出门,还没有吃饭呢。 奚无昼牵过她的手,“我们回家吃饭。” “家?” 听见她略带懵懂的嗓音,奚无昼嗯了一声。 秦如眉想了想,却郑重摇头,“现在这个,不是家。” “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 平妲带着阿偌下山来了。颜舒要协调狄灵和季先生的关系,留在了缈缈山的山顶。 祁王派人送来传信——昌顺帝想动身回京城,希望他们也一起。 看完书信,平妲对奚无昼道:“那我们回平栾吗?” 奚无昼摇头,“直接回京。” 平妲显得很兴奋,“大郦的京城,我还只去过一次,这回终于要再次踏上那片富庶的土地了!” 说完,平妲忽而想起什么,“嫂嫂也一起回去吧?” 奚无昼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道专心致志给小苗填土的身影,沉沉凝视了片刻,迈步走出去。 秦如眉瞧见他来,站起身踮脚,戏弄似的将手上的泥土沾到了他的脸上,然后立刻抛开,生怕他来抓她似的。 奚无昼没躲,任凭脸上多了几道泥痕,一双眼睛静静凝睇着女子的笑颜。 他没动,秦如眉的警惕便松懈了,慢慢挪了回来,回到他的面前仰头道:“你不生气呀?” 奚无昼忽然伸手揽过她的后腰,将她按向了自己。 秦如眉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越凑越近。 他、他要亲她吗? 她心中浮起这句话,脸上立刻火烧火燎的,浮起薄红。 好吧,她也想亲亲他。 于是秦如眉便“配合”地凑近了他,可就在即将亲到他时,奚无昼却侧过脸,将脸上的泥土擦在了她的脸上。 秦如眉发现自己被戏弄了,登时委屈恼怒起来,哼了一声,抬起衣袖擦擦脸,推开他就要跑。 奚无昼胸膛震出一声笑,又将她拉回来,这回准确地吻上了她的唇。 背后不远处,偷偷观看的平妲啊一声,立刻捂住眼睛,麻溜回屋去了。 秦如眉在亲吻中咂摸出了滋味,见他离开,伸出手臂,踮起脚尖又亲上去,嘟囔道:“还要,亲亲。” 奚无昼拉开她,“没了。” 秦如眉蹙眉看着他,眼中满是不解。 女子并不知自己此番模样似含春水,娇嗔依赖,看得人移不开眼。 奚无昼按了按她的唇角,道:“喜欢这里吗?” 秦如眉重重点头,“喜欢。” 奚无昼又问:“跟我一起回京城?” 这话一出,秦如眉陷入踌躇,“京城……是哪里?” 奚无昼看着她,“你以前很想去的地方。” “我……很想去的地方。”秦如眉眉眼萦绕着化不开的茫然。 “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秦如眉舍不得地看着花圃,小声道:“可是我喜欢这里。” 奚无昼本以为她要拒绝,谁知下一刻,她忽然扭过头,抱住他道:“但是,我要和夫君在一起。” 木樨的甜香沁入鼻尖,她温软的发就在身边。 奚无昼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低声道:“回京城之后,我让你报仇。” 秦如眉听得一头雾水,退回来看着他道:“什么……报仇?” 奚无昼没有回答,只道:“如果你很喜欢这里,以后我再带你来。” 秦如眉欢喜地点头,“好!” 奚无昼忽然想起什么,眼神渐沉。 不知是不是上次给魏百川找到了空子,顺利给她送了吃食,这几日,魏百川更是时不时就带东西来看她。 打着朋友的名义。 以为他不知道他的心思吗? 奚无昼抚着她的发,淡淡道:“魏百川,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秦如眉认真地想了想,“很好。” 他一直给她送吃的呢,都是她喜欢的。 “嗯,那你说给他配一桩好姻缘,怎么样?” 秦如眉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道:“好!” 奚无昼唇畔这才牵起一些弧度,抚了抚她的脸。 她的目光毫无杂念,懵懂稚嫩的模样惹人怜惜,可他不会忘了,是谁造成这一切的。 很多事情还没有解决。 这次回去,他要动手收拾那些杂碎。 奚无昼唇边弧度渐深渐冷,轻抚过她的脸,道:“这一次,你可以仗势欺人。” 第84章 宫灯幢幢, 红墙绿瓦之上,白雪覆盖。 寂静的宫殿中,女人踉跄走到门边, 口中不断念叨着,“光儿……” 值班的领头大宫女面无表情地拦住她,“贵妃娘娘,皇上下令, 未经允许,您不可踏出这里一步。” 怜贵妃平素娇艳的脸苍白, 未施脂粉,竟比从前苍老了不少。她盯着宫女,色厉内荏道:“滚开,让我出去,你也知道本宫是贵妃!” 领头宫女也不打算遮掩,讥笑一声, “娘娘还做梦呢?您保留着贵妃的名号,不过是皇上顾念旧情, 没废了您的封号, 您也该见好就收,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怜贵妃怒极,“你……” 想到什么, 怜贵妃咽下心中怒气,咬牙道:“光儿怎么样了?” 那宫女站了回去,仿佛没听见。 那宫女是领头的, 其他小宫女见状, 也都当没听见,只觑了怜贵妃一眼, 讥嘲地转回了头。 现在谁还管太子? 不过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废人罢了。 怜贵妃换了恳求的语气,“让本宫出去吧,我不去别的地方,我就去看看我的光儿……” 领头宫女笑瞥她一眼,“娘娘还是回去吧!没的让人笑话。还光儿呢?我们奴婢也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说一句,您当年给废太子取承光,却撺掇皇上给韫王殿下取无昼……若是您的儿子争些气便罢了,如今还被人家打败,落得这个下场,当初您笑韫王殿下,如今您觉得谁才是笑话?” 此话一出,其他小宫女对视几眼,忍俊不禁。 怜贵妃被戳中了心窝子,怒火翻涌上心头,伸手指着那宫女,“你敢对本宫不敬!” 领头宫女毫不畏惧,“奴婢是不敬,娘娘要去告状么?是去皇上那儿告状,还是去韫王殿下那儿告状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其他小宫女也都咯咯笑起来。 “对了,再和您说一声,韫王殿下就要回京了,您还是想想要怎么和韫王殿下交代吧。” 怜贵妃大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皇上不会赶尽杀绝的,不会的!我陪他那么多年……” “皇上兴许是不会。”领头宫女压低声音,看向其他人一起道,“可听说如今新皇即位之事已经在商议了呢,娘娘您说,到时候新皇还会不会对您留情?” 怜贵妃的脸色彻底惨白,向后跌坐在地,乱发披了一肩。 领头宫女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是有资历的老宫女了,见她这模样,嗤笑一声。 缚春腰 第150节 “娘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当年您若不对棠妃赶尽杀绝,现在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听见那两个字,怜贵妃却仿佛受了刺激一般,尖叫道:“滚,都滚……你们这些人都要来谋害本宫,滚!” 领头宫女轻蔑地瞥她一眼,带着人出去外殿,继续守着。 皇宫的夜里,雪簌簌落着,寒气从地砖缝隙窜起,蔓延到人的四肢百骸,能够轻易地击溃人的防线。怜贵妃枯坐了很久,没多久,尖锐地叫了一声,抱住自己,痛哭失声。 *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上了官道,四下从宽阔的原野山林,进入百姓活动的范围,家宅住所、酒馆茶肆、瓦子戏楼……四周明显热闹起来,街上的游人也多了不少,叫嚷声嘈杂。 秦如眉昏昏欲睡地靠在奚无昼的腿上。 片刻,她揉揉眼睛,声音带着初醒的轻软,问道:“我们到京城了吗?” “没有。”奚无昼懒洋洋道。 秦如眉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神情奇怪,不相信地爬起来,跪在坐榻边掀开车帘,街道繁华之景立刻映入眼帘。 她看了半晌,不满地哼道:“你骗人,明明到了。” 奚无昼唇边噙着笑,“没到京城。” 秦如眉吹胡子瞪眼,看他,“那我们到哪里了?” “我把你拐走的一个山窝窝。”他笑意不减。 秦如眉发觉自己被戏弄了,更是生气,凑到他面前,捏住他的脸,“你还不说实话。” 奚无昼将她的手拉下来,却依旧笑望着她。 秦如眉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咬牙哼了一声,坐回去。 茶壶下煨着银丝炭火,茶水一直是温着的,秦如眉倒了一杯捧在手上,小口小口地喝。 奚无昼安静地注视着她,道:“有很多人在等你。” 秦如眉疑惑转头看他,“什么?” 话才出口,车身忽然轻微一震,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外,衔青的声音传进来,“殿下,我们到了。” 秦如眉被牵着下了车,马车后面跟着的几辆马车上,平妲也跳了下来,不满地松松筋骨,“坐一路回来,把我骨头都坐散了,还是自己骑马得劲。” 阿偌乖觉地跟着爬下马车,前前后后指挥侍卫搬东西。 秦如眉的视线慢慢移动,环顾四周一圈,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个新奇的稚儿,打量这个崭新的地方。 打着京城老字号的糕饼铺子、盈满客人的丝绸店铺、兜售新奇玩意儿的走南闯北的奇货商人……林林总总,好不惹人注意。 真好看。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新奇过后,心中却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秦如眉还没来得及仔细想,奚无昼已然道:“走吧,夫人?” 他深深望着她,眉眼间落拓不羁,可嗓音却蕴着浓浓笑意,摆明了是故意的。 他朝她伸出了手。秦如眉轻哼着打了他的手一下,扭头自个儿先走了。 平妲目睹这一幕,哇了一声,对旁边的阿偌伸出一个大拇指。 “嫂嫂真厉害,你说奚无昼是不是第一次被女人打?” 阿偌挠挠头,当没听见。 皇宫城门外的守卫看见有人靠近,大喝一声,要他们出示通行令牌。等到看见跟在秦如眉身后步履缓缓的奚无昼,却又变了脸色。 韫王殿下! 昌顺帝和祁王早已从平栾抵达京城几日,守卫立刻策马回宫禀报消息,其他守卫则合力拉开沉重的宫门。 “放行!” 这阵势太大,秦如眉有些被吓到了,怯怯转身回到奚无昼身边,拉着他的衣袖问道,“夫君,他们怎么突然开门让我们进去了?”方才不是不让么。 奚无昼道:“可能是看你夫君长得英俊。” 后面的平妲:“……” 平妲表情扭曲了一瞬,偷偷对阿偌说:“奚无昼最近有什么毛病?他要把嫂子带坏了。” 阿偌严肃地绷着脸道:“公主,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平妲缩回脑袋:“噢。” 回到宫中,秦如眉先在一座宫殿安置休息。 宫女带着她进去,才推开殿门,里头便扑出来一道人影,是个清秀的姑娘。 还没等秦如眉反应过来,那姑娘便跪在她脚边,哽咽道:“姑娘,禾谷终于见到您了……那日城楼下,禾谷还以为……” 禾谷哭得伤心,秦如眉却愣愣的。 等禾谷哭完了,她才试探地问了句,“不好意思,你是谁啊?” 禾谷震惊地抬起头看她,“姑娘?” 正殿里头坐着的人也都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双翎,你怎么了?” 说话的也是个姑娘,绑着个麻花辫。 她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布衣男子。 秦如眉蹙着眉,辨认了半晌,还是想不起来,信誓旦旦地安抚道:“我把事情忘记了,但是颜舒说,我很快就能想起来。” 禾谷看着她和从前判若两人的神情,仿佛天塌了似的,半晌,捂住脸哭起来,“姑娘,您又失忆了……” 又? 怎么用这个字。 秦如眉在心中念叨了一句,又看向桌旁同样注视着她的两个人。 “你们也认识我吗?”她小心翼翼道。 何落妹也红了眼睛,“双翎,我们看见你活着回来,才要开心,可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双翎,你把一切都忘了,难道把你妹妹也忘了吗?你妹妹槐米……” “嫂子,你饿不饿?想吃什么啊?”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了何落妹的话。平妲迈步从外面进来,用雅勒的方式给他们行了一礼,这才看向秦如眉。 第85章 秦如眉揉揉肚子, 认真道:“饿了。” 平妲立刻笑道:“那我们去用膳,宫里新来的厨子手艺不错,方才徐妃娘娘派人来传, 让我们过去尝尝呢。” 说着,平妲警示地看了何落妹他们一眼,飞快拉过秦如眉往外走。 禾谷追出去,抹着眼泪道:“公主, 让我跟着你们吧,我想跟在姑娘身边。” 平妲点点头道:“行, 你也来吧。” 禾谷如释重负,立刻跟上她们。 宫殿中,何落妹愣愣走出几步,看着那几道身影远去,后悔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卢明石叹息道:“双翎失忆了,如果真的记不起来……那忘了也好。” 毕竟他们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 对双翎来说, 忘记也是一种解脱。 何落妹擦擦眼睛,低落道:“那就真的把所有都忘了吗?这对韫王殿下不公平。”恋人相爱, 他们经历了那样多的事情, 可一个人却把那些都忘记了,这对另一个人是不是很残忍? 卢明石摇头,“我们也控制不了, 看老天安排吧。现在双翎再也不是从前的双翎了。” 何落妹愣愣道:“什么意思?” 卢明石把视线从远处收回,郑重地看向何落妹,“现在的双翎, 是我们天门县所有百姓的大恩人。” * 另一边, 秦如眉才跟着平妲走出宫墙月门,面前忽然扑来一道小小的身影。 小姑娘皮肤白皙, 圆圆大大的眼睛和葡萄似的,看人很准,伸手抱住秦如眉,仰头看她,甜甜叫道:“七嫂嫂!” 秦如眉愣住,“什么七嫂嫂?” 承玉纳闷地撅起嘴巴,“七嫂嫂把承玉忘记了吗?” 承玉身后,徐妃步履从容慢慢走来,含笑道:“你七嫂嫂受了伤还没恢复,等恢复了,就把你想起来了。” 平妲朝徐妃行了一礼,徐妃也随即回礼。 承玉听得似懂非懂,对秦如眉道:“那七嫂嫂要好好吃药,好好恢复,把承玉想起来哦。” 秦如眉虽然失去了记忆,却对这个小姑娘很亲近,摸了摸她的脸,抿唇笑了。 承玉开心地拍手蹦跳,“七嫂嫂笑了,七嫂嫂笑了!” 徐妃摸了摸承玉的脑袋,“你七哥还未大婚,阿玉,叫早了。” 平妲在一旁嘿嘿笑,“不早不早,再过一段时间,兴许就要成亲了。” 平妲是和承玉徐妃说悄悄话,秦如眉没听见,疑惑地看向平妲,平妲立刻站回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徐妃温婉笑开,让开一些距离,“韫王前朝有事,后宫中,就由我来款待公主和秦姑娘。” 用过午膳后,忽然有小太监飞奔而进,跪地回禀道:“韫王殿下请秦姑娘过去。” 平妲搁下酒杯,“没叫我一起吗?” 小太监看她一眼,摇头。 平妲怒气冲冲道:“见色忘友,不仗义!” 徐妃在旁边听得直笑,用帕子掩唇道:“公主别生气,韫王让秦姑娘过去,兴许真是有事情。” 承玉还在吃饭,小嘴油亮亮的,抬头稚声稚气道:“什么事情啊?” 缚春腰 第151节 徐妃抚着承玉的后脑勺,却不回答,只温柔道:“阿玉吃饭。” 平妲明白了,看了秦如眉一眼,也自发选择缄默。 秦如眉跟着小太监离开了。他们穿过绿树成荫的宫道,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弯弯绕绕,路途曲折。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守卫森严的环形宫殿。 这座宫殿散发着死气沉沉的肃杀之气。 秦如眉有些害怕,却终究跟着小太监进去了。 里头昏暗,好在走了一段路,终于有一束天光从天井照射进来,照亮了一部分地方。 阴影里,侍卫持着刀械冷冰冰站着。正中央,一个男人身着漆金衣袍,头戴玉冠,侧身而立。 秦如眉展露笑颜,飞快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道:“夫君。” 奚无昼看了她半晌,问道:“在这里怕不怕?” 秦如眉往四周看了看,只觉得此处极为阴森。这里的冷和外面落雪的凛冽不一样,这里的冷,是从每一道冰冷的石头缝隙里透出来的,潮湿,寒凉,直往骨头里面钻。 “我怕,”秦如眉老实道,但很快又望向他,“但是你在,我就不怕了。” 她说得诚恳,眼眸莹亮,像认真的小鹿。 奚无昼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 原来这下面是一座地牢,昏暗不见天光。 审讯室和关押的地方就在同一处。 秦如眉走到里面,见地牢黑暗中依稀有一道身影,害怕地往后躲了躲,“那是什么?” 奚无昼淡淡叫了一声:“奚承光。” 他低沉的话语在地牢中响起,如回音般,一声声回荡开。牢狱里的枯草之上,那道卧着的身影,闻言动了动,艰难地抬起头。 秦如眉这才看见那个人的模样。 他有一副和奚无昼几分相似的面孔,此刻却极为狼狈,囚服上血迹斑驳,手脚似乎都被折断了,拷在铁链铁环里,稍微一动,刺穿琵琶骨的铁钉就会扯动撕裂的皮肉。 奚承光似乎已经看不大清,努力辨认片刻,看见了秦如眉。 他嘶哑的声音冷漠,“你居然还没死。” 秦如眉蹙眉看着他,眼中几分陌生。 奚承光破风箱似的喉咙发出几声笑,“秦如眉,你真是好样的……孤英明一世,居然败在你的手上……” 那日城楼之上,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重伤。 他曾经猜测过秦如眉是假意归附他,实则别有目的。 所以,他一直防范着,只要她在,他身边的守卫就不会遣散。 他的猜测应验了。 秦如眉真的是来刺杀他的。 但他从来没想过,她的方式如此极端,不过确实得承认,她的方法很厉害。 她用自己为饵,换他的性命。 那时她投入他的怀中,有她的身体在前面挡着,他自然失去了防备心。 她很聪明。 也非常……可恨啊。 奚承光趴在地上,不甘化为了烈焰,几乎将他灼烧殆尽。 “奚无昼!你赢了又如何,你不过是靠着一个女人才赢的!你个懦夫!”奚承光嘶吼道。 男人似乎懒得听。 只抬手摸了摸秦如眉的脸,低声道:“你要怎么处置他?” 秦如眉歪着头,目光疑惑,“我?” 奚无昼回视着她。 他在微笑,笑中却是千帆过尽后的淡然,“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秦如眉努力思考了下,拉住他的衣袖,“夫君,是他害了你吗?” 她问的是他,却不是她自己。 奚无昼动作顿了顿,注视着她的眼眸深沉,“嗯。还有你,和天门县的百姓。” 秦如眉移开头道:“那就交给你处置吧。” 她的声音很轻。 奚无昼问:“你不想自己动手吗?” “我、我害怕,”秦如眉脸颊搭在他的肩膀边,垂着脑袋小声道,“反正坏人都已经伏法了,谁来都是一样的。” 她避开了视线,像是不想再看见那道身影,应是真的怕了。 奚无昼不再多说,带着她离开,走出地牢。 外面虽冷,空气却是寒意涤荡后的清新。红墙绿瓦,雕梁画栋,这是大郦的皇宫,天底下顶顶权威的地方。 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了。 第86章 琉璃瓦倒映着天光, 宫殿屋脊,鸱吻屹立。 宫道上遇见的宫女太监,看见奚无昼, 纷纷低头行礼,从地牢中出来这一路,无人敢拦路。 秦如眉走到一株花树下,忽然停下脚步, 仰头望着头顶落了雪的花枝。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看了很久。 她低下头时, 眉眼一抹黯然,一声不吭地转身投入了奚无昼的怀抱,把脑袋埋在他怀里。 奚无昼低声道:“怎么了?” “夫君,我感觉心里很空,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奚无昼注视着她,不语。 秦如眉发了会儿呆, 又道:“夫君,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奚无昼道:“如果你愿意,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秦如眉却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要。” 她补充了一句,“我不喜欢这里。” 奚无昼动作一顿,“为什么?” 秦如眉仰头注视着他, “因为我在这里待着不开心,夫君,你是不是也不开心?” 她问得认真, 声音娇气又惹人怜惜, 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奚无昼没有说话,但注视着她的眼神微微深了。 他就这样看了她很久。 秦如眉转开了头, 望着四周高高的宫墙,蹙眉嘀咕道:“这里什么都种不了,除了墙还是墙,我不喜欢这里……” 她喜欢能看见山、看见水的地方,在那种地方,她才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种菜、养花、做茶炉、堆篱笆。 此刻,不知想起什么,秦如眉的瞳孔中忽然流露出茫然。 她摸上心口的位置,片刻,转身看他,“夫君,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掉了?” 奚无昼只道:“我帮你找。” 秦如眉乖乖点头。 奚无昼让禾谷带她回去休息。 目送着那几道身影远去,奚无昼却站在鹅卵石宫道上,久久未离开。 另一侧宫道走出两道身影。 祁王带着闻宗走到奚无昼身边,注视着秦如眉离开的方向,“七哥,让七嫂回天门县,应当才是让她修养的最好办法。” 奚无昼淡道:“我知道。” 祁王摸不透男人心中在想什么,想起什么,换了一副商量的口吻道:“七哥,听音一直想见你,她被关押很久了,皇后娘娘来说过几次情,只是都被我推回去了。” 奚无昼看了他一眼,祁王神情略有些尴尬,“我不是特地来为听音说情,但……七哥,我们几个好歹也认识了那么多年……” 奚无昼淡声道:“从她决定投靠奚承光的那一刻,她在我这里就已经死了。” 祁王僵住,“七哥,可听音说她是假意……” “假意什么?” 奚无昼微笑着,却看得人心中发寒,“为了要试探我,所以假意投靠奚承光吗?我说过我对她无意,她再试探又有何意义?” 祁王听完,彻底缄默说不出话来,半晌,求情道:“七哥,她只想见你一面,为了见你,她已经不吃不喝两日了。” 皇宫一处别苑中,门外看守的侍卫将门推开。 水亭中间跪坐着一个女子,单薄纤细,脸上毫无表情。 江听音听见来人的动静,转头看去,怔了很久,“阿昼……” 她爬起来,朝他走了几步,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祁王皱眉,移开了头。 江听音的眼眶红了,“阿昼,我错了……是我不该,我……” 她的话被奚无昼冷漠地打断。 “好在如今她没事,我不会杀你。你从前救过我,虽然是受皇后指使,但这是事实,我不会恩将仇报。” 江听音听到这里,心中喜悦才刚刚升起,却很快如一盆冷水浇下。 缚春腰 第152节 “但我不会再见你,之后幽闭宫中、还是常伴青灯古佛,你自己选。” 奚无昼淡淡看她,眼中已然再无半点故友情谊。 江听音心头绝望,踉跄退后一步,“为什么……阿昼,我们以前很要好的。” 为什么他如今这样对她?即便她做错了事情,可到底没有酿成大祸,不是吗?为什么他还要对她如此? 奚无昼唇边弧度扯起,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 “江宛,你不知道吧,其实从看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救我的目的不纯。” 这话一出,不仅江听音,就连祁王都震然地看向他。 江听音脸色煞白,像是听不清晰,许久才道出一句,“……什么?” “我很早就知道,是皇后让你这么做的,江宛,你当时伪装得很好,如果不是偶尔替我治伤时表现出了不耐烦,我也不会发觉你的为难。” “当时救我,你觉得很恶心吧?那些血粘稠、腥臭、恶心,沾一点都难以忍受,可你还是得接近,因为皇后让你必须救我。” 奚无昼平静说着,唇边微笑不变。 他看人毒辣,自小生存的不易,让他自小时候起便养出敏锐的观察力。 他能够轻而易举撕掉所有人伪装的面具,看破那背后到底是虚伪还是真心。 江宛当年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无微不至,悉心关怀。他那时几乎以为她只是一心一意救他。 但后来他发现了她的厌恶和不耐。 于是他明白她做这一切,是有目的的。而她的目的,就是将他扶植起来,若他侥幸没死,日后出人头地,逆风翻盘,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陪伴他最久的人,获得利益。 他看透了,但他没有戳破。 因为那时的他还不够强大,需要借助一定外力。 后来,他活了下来,也保证她的安全,但也仅此而已。 他曾觉得女人就是累赘。 但在从雅勒回来的那一次途中,他被奚承光埋伏的人重伤昏迷之后,有一个人笨拙地闯进了他的生命。 此后,一切就都变了。 …… 江听音白着脸摇头,“阿昼,我没有,没有……” 奚无昼笑了下,不想再多说,转身离开。 祁王神色复杂地看着江听音,看她十数年来如一日的冷静彻底破碎,慢慢跪到地上,肩膀颤抖,最后,捂住脸痛哭起来。 她哭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涣散的瞳孔转向他,“铭川,我输在了哪里?我和那个女人比,我到底输在哪里?” 祁王叹息一声,道:“听音,你没有输。” 江听音茫然地看他。 祁王回视着她,无奈道:“这么多年,无昼从来没喜欢过你。你和秦姑娘,何谈输赢?” 是啊。 连喜欢都没有过,她还把自己和秦如眉放在一起比较。 秦如眉恐怕都没将她放在心上过。 她这么久,竟都是自己一个人自导自演…… 她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四周除了侍卫,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贴身婢女云娥已经被贬作粗使宫女,派去浣衣,到如今,她身边竟然一个人都没了。 江听音沉默了很久,忽然自嘲地笑起来,边笑边掉眼泪,她笑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决绝地往另一边走去,没多久,她独自一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亭尽头。 祁王叫了一个宫女过来,吩咐道:“看好她。” 那宫女踌躇地皱眉,“王爷,江姑娘她似乎……”听人说,这几日江姑娘的精神一直不大好,今日这一刺激,只怕是…… 祁王沉默良久,只道:“别让她有性命之忧。” 言下之意,只要保住她的命,任由她自生自灭,其余的就不用管了。 那宫女明白了,心中唏嘘,但只应声,立刻跟着江听音去了。 祁王望着长亭尽头的身影,只觉得十数年的往事在眼前飞掠而过,最后定格在此刻这个画面。 他掩去眼中沉痛,终究也转身离开了。 * 夜色深沉,月明星稀,今夜没有下雪,宫中腊梅却开得盛,阵阵暗香扑鼻。 宫殿中炭火温暖,奚无昼站在窗边,展开缈缈山那边送过来的书信。 衔青持剑驻守在不远处。祁王也在一旁。 听完下属回禀,奚无昼道:“颜舒配出药了?” 下属应道:“是。” 祁王想起什么,展颜而笑,“大概是狄灵医师回来点拨了她几句,颜舒就开悟了。看来季先生这一回去,功劳还不小,至少让狄灵医师心情好了不少。” 顿了顿,祁王看向奚无昼手上的药方,“虽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可至少有五六成。” 奚无昼将药方给了衔青,衔青立刻接过,退了下去,吩咐太医院下去备药。 祁王道:“七哥,父皇说他已年老,是时候禅让帝位,让奚家子孙继承江山。” 奚无昼嗯了一声,搁下信纸。 “奚承光和乌荷那边的人,都清理干净了?” “乌荷那种宵小,从前便是从雅勒部走的,按辈分还得叫雅勒王一声爹,之前敢和雅勒叫板,不过是有太子支持,如今太子倒台,乌荷士气尽散,直接被雅勒打得落花流水。”祁王嘲笑道,“如今各地虽还有些人没除干净,但都是迟早的事情,天下已定,没人敢和我们叫板了。” 奚无昼看向窗外,“确实太平了。” 祁王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情,只觉得感慨万千,胸中充斥激动,“七哥,你蛰伏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当弟弟的不知有多高兴!” 是时候登帝,一统天下了。 他很久以前就预想到了这一日,到如今,终于要实现了。 他和七哥断过很久的联系,那时七哥在雅勒,他在宫中,一直未能有往来,是七哥到了天门县后,他才陆陆续续和七哥联系上。 此后,便是屏息静气的蛰伏,还有谋划。 他们的每一步,都不能错。 好在终于迎来了这一日。 破除乌云,看得天光。 奚无昼道:“铭川。” 祁王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由正色起来,“七哥?” 奚无昼望向窗外的三角腊梅,淡淡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 秦如眉站在旁边吃乳糕,看着禾谷带着人收拾行李,愣愣地睁圆了眼睛,“这是做什么呀?” 何落妹过来,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双翎,我们要回天门县了,我们又能见到天门县的乡亲们了!” 天门县的百姓已经被安全护送回去。 他们这段时间被太子抓获,如今终于能回天门县,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这叫他们怎么不激动? 不仅是何落妹,就连卢明石眼中都藏不住兴奋。 秦如眉疑惑问道:“天门县?”好熟悉的几个字,那是也是她的家乡吗? “对!”何落妹用力点头,“双翎,我们一起回去!” 秦如眉却蹙眉,“我夫君也一起走吗?” 韫王殿下? 何落妹话音一顿,和卢明石、禾谷几人交换了个眼神,笑道:“双翎,我们先回去,韫王殿下还有事情要处理。” 秦如眉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那他会来吗?”她不想和夫君分离呢。 何落妹立刻道:“会的。” 秦如眉低头,看着怀中的乳糕,片刻后,忽然道:“今日就走吗?” “是呀,”何落妹笑意盈盈道,“马上就到腊月了,双翎,咱们天门县腊月八,乡亲们要放天灯吃腊八粥呢,我们这一路走陆路,回天门县刚好能过腊八,到时候大家聚在一块,喜庆过节。” 秦如眉却垂着头不语。 其实她现在对何落妹和卢明石的感情还不深,毕竟她失去记忆醒来之后,陪她最多的是奚无昼和平妲、衔青他们。 如今她要和他们分开…… 正黯然着,平妲咋咋呼呼的嗓门从不远处响起,“嫂子!”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平妲扯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偌也来了,“嫂子,我和你们一起回天门县。” 何落妹愣住,“平妲……公主?” 平妲歪头,大咧咧道:“怎么,你们不欢迎我啊?” “怎么可能,”何落妹笑了,“我们天门县的乡亲可热情了,自然欢迎公主来做客!” 平妲这才露出一笑,拉住秦如眉的手,“嫂子,我还没去过天门县呢,我也想去看看,我陪你们一起回去,住一段时间。” 秦如眉乖巧道:“阿昼呢?” “呃,”平妲眼神躲闪,左顾右盼,“他……最近有些忙,分不开身,所以让我们先走,药方我都带来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来了。 秦如眉低落地垂眼,将最后给奚无昼留的一块乳糕吃掉,一声不吭地转身,上了马车。 何落妹和卢明石、平妲几人面面相觑。 缚春腰 第153节 最后,平妲摸摸鼻子,破冰笑道:“好了好了,路上要走好几日呢,我们出宫去吧,我都要迫不及待了!” 她在草原上待了十几年,还没见过真正的江南水乡呢。 见平妲上马车,何落妹和卢明石也纷纷爬上马车。 队列有序行驶着,穿过一扇扇高大的宫门,逐渐出了皇宫。 一扇扇宫门打开,又再次关闭。 高耸的城楼之上,众人目送那一列马车离开。 祁王神色凝重,僵硬地看向身边的男人,“七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奚无昼道:“你怕了吗?”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能怕,”祁王摇头笑道,“从当年和你一起第一次将那些杂碎弄死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就行了。” 见奚无昼转身欲走,祁王立刻道:“七哥!” 奚无昼转头,“怎么了?” 祁王握紧了拳头,沉默片刻,终究说出了口,“我从未有过觊觎皇位的想法,这么多年都一样,我助你,是为兄弟之情,并不存半点私心。” 奚无昼移开视线,不再停留,直接离开。 “和你无关。做出这个决定,是出于我自己。” 祁王站在城墙边,目送着那几道身影远去。闻宗安静地站在旁边。 许久,祁王才回过神,转身眺望向更远的地方,眼神逐渐开始变化,有重负,有压力,也有逐渐凝聚的帝王威严。 * 秦如眉和平妲、何落妹、卢明石一行人从京城南下,沿路吃吃喝喝,途径繁华好玩之地,就留下来休息一两日。 如此这般,当他们回到天门县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初六。 他们离宫之前,秦如眉要吃的药已经提前备下了,每到一处客栈或是驿站休息,就可以煮药服下。 这一日落了鹅毛般的小雪,马车抵达了天门县的土地。 何落妹迫不及待地爬下马车,看见引入眼帘熟悉的土地,激动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大家各自回了自己家里。 秦如眉和平妲住在她从前的家里。 家里仍是空的,这么久都没有人回来过,不知家中人到哪儿去了。 平妲一边参观一边惊叹,“嫂子,这是你以前种的花吗?” 秦如眉却都蹙着眉。 她看着觉得都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她的记忆,就好似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好像就要想起来了,可每到临门一脚,那些水汽却又再次涌上。 秦如眉不再多想,没关系,等颜舒备的那些药都吃完了,应该就能恢复了。 她虽然失去了记忆,可身体的本能还在。 做饭、种花、养鸡…… 她都很熟练。 当看见自己很快就能上手做事情,秦如眉心里很开心。 他们身边带了个精通药膳的厨娘,是奚无昼吩咐的,调理她的身体。 奚无昼…… 每当平妲说起这个名字,秦如眉都当没听见,认真做自己的事情。 腊八到了。 这一日,村民们早早便买回宣纸扎天灯,家家户户做腊八粥,热闹地围在家中过节。 平妲也让人去买了材料回来,不过秦如眉不想扎,她就和阿偌捣鼓,最后居然还真做出了好几个像模像样的天灯。厨娘也买回了各种豆子,在厨房熬粥。 晚上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平妲和阿偌跑去篱笆外面,给天灯里放蜡烛,厨娘还在厨房忙碌。 秦如眉自己一个人从柴房中走出来。 她按着心口,眉头皱着,四处在寻找什么。 她好像……马上就要想起来丢掉了什么。 可是…… 心头空荡荡的。 她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 秦如眉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可是每每就要想起来,脑子的那些影子,却又消失了。 她颓然不已,生闷气一般跺了跺脚,赌气似的,重新往柴房走去。 可就在她走出两步之时,身后的天空,忽然发出烟花的爆炸之声,无数烟火腾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天。 秦如眉浑身僵住。 这一刻,她定格在原地。 脑海中不断出现的画面、时不时回响在耳边的声音……如同一根一根断裂的丝线,慢慢粘合,恢复。 那些过往,逐渐浮出水面,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秦如眉僵硬地站在原地,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渐渐的,她的鼻子酸涩,眼泪弥漫而上,蒙住了她的视线。 她好像想起来了。 千帆过尽,她依旧站在这个熟悉的院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有些匆匆,似是星夜赶回来的。 秦如眉若有所觉,转身看去。 看见来人是谁,她手一颤,眼泪砸落脸颊。恰好此时,身后天空的烟火全部炸开,照亮了深邃的夜空,照亮了远处热热闹闹聚集在一起放天灯的百姓,也照亮了她面前风尘仆仆的人。 沈昼一身尘土,慢慢走到她面前,伸出了手。 他望着她,道:“你的帕子,我找回来了。现在,你可以答应嫁给我了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