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永生》 第1章 《孤独的永生》 作者:幻真 正文第一集涉世之初01 序 评《孤独的永生》——贺绍俊 想象力让短暂的人生变得永恒 贺绍俊 物理知识告诉我们,色彩是由太阳的不同谱系构成的,当雨后的彩虹把阳光分离为“赤橙黄绿青蓝紫”时,我们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斑斓色彩都是由太阳变幻来的。以此类推,还有另一个太阳,这就是人类的想象力,这是一颗照耀着我们精神世界的太阳,因为想象力的存在,我们的精神世界才变得丰富多彩。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想象力的结晶。文学看似是一个无用的东西,人们阅读文学,既不能为高考加分,也不能让股票增值,但文学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调色盘,它调剂了我们精神世界的色彩。可想而知,文学如果缺乏了想象力,也就失去了最鲜活的生机。可是让我们担忧的恰恰在这里。我经常听到读者对当今小说的批评,他们不满于小说的雷同和乏味,指责作家们的写作太缺乏想象力。的确,想象力的缺失是当今小说创作的一大问题,想象力的缺失大大败坏了人们的文学胃口。这在一定程度上与我们社会急剧膨胀的物质欲望有关,物质欲望压抑了我们的精神追求,而这种社会情绪反馈到文学创作中,作家们单纯追求感官的刺激,以那些瞬逝的时尚取代了艺术的想象,这样的小说充其量说只是一种快餐文化,它不可能让我们的精神世界变得绚烂多姿,色彩艳丽。 《孤独的永生》却是一部充满想象力的小说,它把我们带到一个诡秘的血族城堡,去见识脾性各异的吸血鬼们。吸血鬼是西方文化的产物,尽管中国古代的鬼怪故事里有一种红眼绿发的怪物与吸血鬼相似,但中国人似乎更惧怕被神鬼摄去魂魄,而不太在意鲜血的流失,所以在中国的鬼怪传说中,勾魂术发展得淋漓尽致。西方人却把吸血鬼发展为一个庞大的王国。人们论证说,西方最早的吸血鬼是亚当和夏娃的后代该隐。按《圣经》的记载,该隐是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该隐是一个农夫,他和牧羊人弟弟共同生活。有次两人照例向上帝献祭,弟弟奉上的是丰盛的肉食,而该隐的青菜萝卜自然招来上帝不满。该隐由此谋杀了弟弟,于是上帝要惩罚该隐。上帝说:“我不会杀你,而且我知道你以后一定会被人唾弃。所以我给你一个与众不同的记号,这样你就会让别人知道你不该被杀——只是尽量折磨你罢了。”西方的传说演绎了《圣经》的故事,认为该隐所受的惩罚便是终生必须靠吸食活人鲜血才能维持生命,世世代代受此诅咒的折磨。也许正是吸血鬼的神秘和恐怖,它成为了西方电影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在《惊情四百年》《吸血鬼女王》《刀锋战士》《v字特工队》等电影中,那些活跃在黑暗王国的本领高超的吸血鬼们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样,在《哈利·波特》这部风靡全球的儿童文学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吸血鬼的精彩表演。年轻的幻真显然对西方文化比较熟悉,她巧妙地将西方文化资源嫁接在自己的想象之树上,结出了瑰丽奇艳的《孤独的永生》。书中所描述的吸血鬼王国,既有我们在西方电影和文学作品中所看到吸血鬼形象的共同性一面,也有作者赋予吸血鬼的独特性一面。这种独特性来自作者东方文化的熏陶和思维习惯。西方的吸血鬼形象就像是良好的酵母,作者用它将自己的想象酿制成了醇香的美酒。 幻真是一位还很年轻的作家,因此这部小说并不是靠阅历取胜,但尽管如此,她写的这部小说并不显得单薄。她以自己的思考和文化知识弥补了生活阅历。从这部小说可以看出,幻真是一位勤于思考的年轻人。我猜想,她有一个时刻都在高速运转的头脑,她像屈原写《天问》一样,对世界和人生的种种形而上的问题充满兴趣,生命,死亡,爱情,孤独,人生的价值,世界的意义……这些数千年来让多少先哲智者苦苦思索的问题也始终萦绕在作者心中,而这部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她为我们展示她的答案。这样一种答题的方式显然只有依靠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完成。 爱因斯坦曾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孤独的永生》也许是给爱因斯坦的这句名言提供了一个最形象的注脚。作者如此钟爱以吸血鬼作为自己的文学形象,也许透露出她的一个美好愿望。吸血鬼获得了永生,他们为了逃避永生带来的孤独,就必须不断地思索,不断地探问未知世界。按吸血鬼王国中法老的说法,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迷失自我,获得精神慰藉。也只有精神慰藉才会使他们免于被毁灭。我们不是吸血鬼,但为何不能像吸血鬼那样不断地思索?我们在思索中插上想象的翅膀,就会让自己的精神世界更加充实。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想象力将会使我们短暂的生命变得永恒。我以为这正是作者的愿望,也是她在这部小说中所追求的。 序2:华丽诗意之下,灵魂激越而上 对于身在彼岸的我来说,吸血鬼的故事算不得什么希罕——它是西方文学里一个家喻户晓的题材。从一个罗马尼亚伯爵而来的这个传说已经衍生成为一个庞大的体系,充斥文学和影视。但一本以此为题材的中文小说,而且是长达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却是开了一个先河。 吸血鬼的故事本身有许多独特的魅力——他们长生不老,或者,超越生死;他们有美丽并且永不衰老的容颜;他们品味高雅,气质高贵,却又行着邪恶的事;他们心思细腻,多愁善感,却又冷酷无情凶残成性;他们皮肤白皙光洁却又害怕阳光——换句话说,他们摇摆在生死、善恶、美丑、光明与黑暗之间,融合了许多矛盾的诗意,而这种奇妙的矛盾,正是文学作品所渴求的天然张力,绝好题材。 年轻的幻真自然不会放弃这些天然的诗意,但即便如此,我仍然为她在书中瑰丽的想象和华美的词语所惊叹。在这本《孤独的永生》中,大段的情景和心理描写铺陈开来,如同丝绸一般光滑而闪亮,让人不得不一口气读下去。在黛丝特的日记中,幻真将一个少女细腻精密又矛盾的心理描绘得淋漓尽致:“吸血鬼王国就是镜花之孤独映像,那片冰凉倒影里应有尽有,色色如真,仿佛和人间无异,然而,等我们伸出手来,就会发现水月镜花虚幻的秘密和真相——我看得见花朵绽放,却无法采摘她的芬芳;听得到山泉叮咚,却不能啜饮她的清凉。告诉我,有谁见过比孤独的永生更可怕的死亡?更沉重的枷锁?更深切的磨难?更无情的刑罚?有谁见过比我自身的存在更悲惨的墓志铭?我们像日月星辰一样永恒不朽,却被荒谬地禁锢在这个倒影的天地里,如同那迷乱的松香泻下来,自己原来早已被重重裹进了一方幽深的琥珀。” 有时候我甚至庆幸吸血鬼这个题材给予了它阴郁的背景色彩——黯淡的星光下,我们才能辨别绵延飘动的璀璨华丽,否则明亮将使得我们双目之中唯有一片耀眼。 小说的结构也是复杂而精巧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严密。仅仅凭借华丽的辞藻无法托起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在曼妙光滑的词语肌肤之下,我看到的是深厚而错综的骨骼。虽然整个小说几乎全部从黛丝特的视野出发,但它涉及了吸血鬼中著名的血族传奇和魔密两个党派的历史纷争,并且所有的人物之间都有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这些都使得小说回肠荡气,跌宕起伏。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小说,但幻真把这段爱情演绎得峰回路转,在故事的行进上,我看见了一个严谨而精致的螺旋上升结构,每一次的相遇,分离,沉睡,唤醒,都张弛有度,把故事本身向更高的高度推进。而伴随着爱情,则是少女黛丝特的蜕变成长。主旋律和副旋律相互唱和,一会儿浅吟低唱,一会儿响遏行云,而最后库伊以巨大的法力将时光扭转,挽救回黛丝特,则是这个复杂结构的顶端,或者说,是这首乐曲的华彩部分。 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故事的灵魂——在华词肌肤和精密骨架的下面,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骨髓?这本是一个很容易就灿若披锦的小说,为什么幻真没有追求更耸人听闻的情节,而宁可大段铺陈心理?为什么小说中充斥着想象力丰富的描绘?它们难道不是复杂的意象么?最后,却是最重要的,为什么作者要选取吸血鬼这个题材入手? 在远离闪亮耀眼的小说本身之后,整体来看它,我忽然发现,她选择吸血鬼来展开这个鸿篇巨制是一个精心的选择——因为只有吸血鬼才能体现作者真正要表达的东西:孤独和永生。人世间再匪夷所思的情怀都将随着肉身的腐朽而灰飞烟灭,永恒只存在于超越生死之中,那么,吸血鬼也就成了她绝好的切入点。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她写了四年之久的小说,在出于激情的同时,也出于谨慎。为什么要表达孤独?为什么要表达永生?这两个词与其说和文学相关,毋宁说更属于哲学。这也难怪小说中充满着思辨的陈述和痛苦的精神拷问。在小说的结尾,作者没有给予主人公圆满的命运,而是让他们在孤独中永生下去,换句话说,永远沉沦下去。这种哲学上的悲怆和灰暗,与吸血鬼的题材不谋而合,却拥有更强大的震撼力。 第2章 在文学作品中,悲剧永远比喜剧更接近自我的本质,而哲学意义上的悲剧,比文学意义上的悲剧更贴近灵魂,悲剧不是沮丧,不是无精打采和逆来顺受,而是一种激荡、痛苦和折磨。苦难永远比美好更能展现生命力。《孤独的永生》诚然说了一个奇幻的爱情故事,但在作者笔下激扬而上,超越了华丽的诗意的,正是这种永生的孤独,孤独的永生。它是我们的自我,我们的灵魂。 瞎子 美国das 2006年2月16日 作者自序 我对文字的热爱与生俱来。据我母亲说,大人们看见个头小小、年幼的我总是煞有介事地捧着本大部头,总是忍俊不禁。那些古老的神话与传说,把我的童年染得五彩斑斓。正如大师刘小枫所言,“叙事编织出另一种时间和空间,给个人的生命被遗弃的长夜带来光亮,构造出玻璃板的言语世界将恐怖隔离开。”少女时代,我更是如饥似渴地阅读有机会接触的各类书籍,那些神奇的方块汉字,通过排列组合,能够形成多么奇妙的一方天地啊——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我的心灵无数次地受到震撼和激荡,并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奢念,想写一本可以穿越时光沉淀下来的书。成年后哪怕我选择的并不是中文专业,在世界知名的事务所工作,也总能时时感到对文学的挚爱流淌在我周身的血液中。它就像暗红的熔岩一样,无论看得见与否,永远在地底下暗自涌动。 创作本书的缘起是想为一段深刻的生命体验和文学理想寻找一个归宿。我从大学时代开始酝酿此书,前后花了四年多,当写书进入高潮、和繁忙的工作相冲突的时候,甚至辞职写过三个月。那段日子,几乎足不出户,就在家里着了魔一般不停地写……它作为我的处女作,不讳言其诞生的过程并不那么容易。创作之时,故事中的那些人物总在我内心深处悸动,我与他们一同历经悲欢,心情随之跌宕起伏;头脑中的意象纷繁复杂,要想从中剥茧抽丝地写出一个长篇,你得用一只稳稳的手慢慢地扯着线头,直到把它无限长地、纹丝不乱地扯出来。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在文字迷宫中迷路了,好在峰回路转,又得以铺展下去……当一首小诗如蝴蝶般飞入我的头脑,流淌下来化作这部三十多万字作品的结尾,我轻轻点上了最后一个句号,那个刹那我的心情是异常复杂的。四年来那股纠缠我的巨大激情随着作品的完成缓缓降落了,顿觉陡然一身轻松;沉甸甸的作品捧在手上犹如初生的幼婴,感受难以名状,几乎可谓悲欣交集…… 对于一部长篇小说的主题与情节设置,作者毋须细说,我相信每一个读者都会有自己的视角和观点。在这里很有必要解释一下的是,我为什么要选择吸血鬼传说作载体、哲学思辨为灵魂,创作这样一部哲学玄幻小说。 《孤独的永生》反映了我对于生命、死亡、情感、心结、价值等进行的思考,哲学探讨难免沉重,尤其需要一个轻逸的载体加以调和。吸血鬼题材给予的是最大程度的自由,允许我无限开拓我的想象王国,时、空、背景、人物都被我从此岸释放出来到彼岸,一个更可以透视此岸的角度。卡尔维诺曾举过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例子:英雄柏修斯为了躲避美杜莎那“令人石化的”目光,运用了一个巧妙的方法——仅仅观察她在青铜盾牌里的形象,从而战胜了这个著名的妖女,从美杜莎的血泊中诞生了飞马佩加索斯,沉重一举转化成了其对立物。 由此可见,只要我们避免偏航的危险,将故事始终奠基在真实的逻辑之上,彼岸就是此岸的一个倒影。通过描绘吸血鬼王国的缤纷天地,从他们的内心去观察、开掘人性深处的奥秘,也许更能看得历历分明:他们无所不能却有阳光禁地,最强大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他们拥有高明的阅心术却仍然难免米兰?昆德拉所说的人与人之间无所不在的误解字典;种种尖锐的心结把黛丝特两度逼向沉睡的境地,这些日记和画作袒露的痛苦内省反映了在漫长的时间维度内她的思考与成长;莫奈德和塔文森之间发生过什么?那些拼凑出来的描述扑朔迷离、莫衷一是,罗生门下究竟有没有一个真相?热恋中的男女往往情不自禁会发出“永远相爱”的真心盟誓,我尝试去掉其肉身的限制,将这部小说的爱情故事放在永恒的背景之下徐徐展开。在当前种种前卫思潮的冲击下,我更想描绘一种理想形态的、忠贞而纯粹的爱情。 我尤其想通过这部作品中血族永生不灭的存在状态对生、死进行一番透视,从中探问生命的意义。洪波涌起,暗把流年偷换;古今几度,华屋零落山丘。时光荏苒中,顽石风化了,沧海桑田了……我常常怅惘地想,我们这些脆弱的、无法穿越光阴的生灵茫茫然投入红尘,方生方死、匆遽地过完一生如同草木一春,能够指望从这个过程中获得什么呢?反之,永生是否仅仅意味着循环呢?纵然我们足下其实并无一寸净土,但昔日的斑斓血泪、风起云涌皆成历史,此刻抬头惟见云淡天青、朗朗乾坤。天若有情天亦老,正因为上苍漠然无情,才能毫无困难地一直循环下去:大江东去浪淘尽,桃花依旧笑春风。日月往来如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而吸血鬼却和人一样有知觉、有情感,其永生会不会更像是西西弗斯那没有尽头的苦役,像停顿不下来的红舞鞋呢?…… 有一种颇为奇特的现象是,近几年来国内奇幻作品大流行的结果反而造成不少读者以及评论家对玄幻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偏见,觉得这不过是种快餐化的文学样式,情节夸张离奇、荒诞不经,主题空洞无聊,一味追求感官刺激,甚至批评这股奇幻风潮为“模式化、低俗化”……因此我坦言,我并非完全不担心由于这个题材的缘故遭到误解,认为这不是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我似乎也不难摒弃这一题材,毕竟相形于所要表达的主旨而言,题材的选择很可能是偶然的、次要的…… 如果我真的动摇了,呈现在读者眼前的这本书自然也就不是现在的面貌了。促使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原因是:从我内心而言,我并不认为摹写非现实的虚构世界没有意义,工业文明的曙光出现并不必然伴随着想象力的退位,文学自诞生以来最基本的一大功能恰恰就是放飞我们自由的心灵。正如照相术取代不了绘画一样,作家运用想象力架构出一个并不完全重叠于现实世界的故事也不乏其价值。即使科幻、武侠、奇幻等算不上是我偏爱的文学类别,我也并没觉得它不登大雅之堂;诚然格调高的玄幻作品的确并不多见,但这不应该归咎于该文学样式本身。 历史上,吸血鬼传说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伴随着欧洲文明的发展而日渐丰富,在西方的民间文学和高雅文学中都获得了生机,拜伦、大仲马这样的文学巨匠都曾经钟情于它。加西亚?马尔克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百年孤独》更被誉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赢得了包括诺贝尔奖在内的多种文学奖。今日《哈利?波特》和《魔戒》也都风靡一时,足以证明这一点…… 然而在东方,近代玄幻一脉并未开出类似的奇葩。曹文轩教授道,“中国本有‘红楼’与‘西游’两大小说传统,但到后世,既未能接通‘红楼’之血脉,也未能将‘西游’之精神承接下来。摹写是浮皮潦草的,而虚构之能力基本衰竭。结果使中国小说几十年如一日的平庸,赖在地上打滚,少有飞翔的快意与美感。”即便如此,我始终相信,中国的玄幻小说不会式微,迟早会诞生我们本土的大作。我的信心在于,汉字是最优美、最富有表现力的文字,我们民族也是最富有想象力的民族,自远古以来就有神话寓言、传奇志异源远流长,《山海经》、《镜花缘》、《聊斋》、《西游记》……可谓瑰异绮丽、流光溢彩。故我在此也想借这部作品抛砖引玉。 本书得以付梓,要感谢作家出版社和启天编辑,幸运成全了我生命中一件美好而重要的事。此外,一并感谢在出版过程中关注我、相助我的设计师陆智昌先生以及诸位评论家、校对等。感谢分享我生命体验的读者,欢迎你们通过我的邮箱和专栏同我交流阅读感受。最后,谨以此书献给我生命中重要的人,是我灵魂的契友,并间接地催生了这本书。 幻真 2006年2月11日 目录 第一部涉世之初 第一章黛梦 第二章暗夜精灵 第三章谜团 第四章该来的迟早要来 第五章彼岸花 第六章他&他 第七章往事苍茫如云烟 第八章镜花 第九章祸起萧墙 第十章一石击起千层浪 第十一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十二章谋面 第十三章情迷 第十四章三重新生 第十五章难关 第十六章隔阂 第十七章水月 第十八章双生花 第十九章变故陡生 第二十章无不散之宴席 第二十一章混迹水中的油 第二十二章瓶中的精灵 第二十三章花开的声音 第二十四章迷雾缭绕 第二十五章心结无奈何 第二十六章第一次沉睡 第二部黑暗中漫舞 第一章人间日月长 第二章心弦共振 第三章沐浴爱河 第四章人生只合初见 第五章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第六章红萼无言耿相忆 第七章十分红处便化灰 第八章觉来无处追寻 第九章依依墟里烟 第十章惆怅旧欢如梦 第三部孤独的永生 第一章谜 第二章宝藏 第三章风波再起 第四章阴谋 第五章揭秘 第六章魔密 第七章战乱 第八章时光裂缝 第九章毒计 第十章无边的梦魇 第十一章决战 第十二章孤独的永生 后记 关键字导读(1) (一)身世之谜 春日的气象太美好了,浓浓的花香竟钻到房间里来了。 第3章 挡不住的、蠢动的明媚春光仿佛不但有魔力穿透这一层又一层的厚厚窗帷,也穿透了黛丝特年轻的心。 她连连策马,朝着太阳坠落的方向追赶,有着夸父逐日的激情。她意气风发,跑得风驰电掣,在极限的速度中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强悍力量和她此刻真实的存在。没有阻碍,没有限制,没有羁绊,没有束缚,自由自在,多么酣畅痛快,山林中一路洒下了她银铃般的笑声。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惊人力量悄悄复苏了,巨大的激情和精力在她的身体深处暗自涌动,甚至不受她自己的驾驭和控制…… 起初是一大片林荫道,阳光的余辉基本上被浓密的树枝树叶遮蔽掉了。随后火玫瑰冲出了山林,到达一片平地,恰好能欣赏落日前的最后一道光线,但那光线却击中了黛丝特。她仿佛受到大力振荡一般,头晕眩起来,一下子失去了知觉,跌下了马背。 “你腾云驾雾一般往下直堕,害怕得几乎停止呼吸。山崖上长着许多小树,树枝一次又一次擦伤你,凸出的岩石那尖利的棱角一次又一次刮伤你……你流了很多血。转瞬接近谷底,眼看你就要跌死了,忽然半空中飘来一朵厚实的乌云,承托了你——你竟被一双坚实的手臂稳稳接住了。他把你托举起来,在空中一连打了好几个旋,缓解了你坠跌的冲力,把你轻轻放于地上。他一身黑色的斗篷,旋转的时候鼓足了风,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大鸟。你坐在厚厚的枯叶、草堆上,蒙蒙地环顾四周。大片的野草、野菜长得蓬蓬勃勃,荒僻得似乎从没有过人迹。 (二)彼岸花 一双手放在苍黑厚重的门板上不由感慨万千,门的背面将开启一个怎样的神秘天地呢?黛丝特觉得,自己似乎就站在不可测的命运之神面前。 城堡的门久经沧桑,被她一推,吱吱呀呀地叫了起来。树枝上的猫头鹰立刻惊飞了,它扑腾翅膀的声音给黛丝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此时月亮的光线完全被它的翅膀遮蔽了,她的眼中是一片纯粹的黑暗,暗得像原始、蒙昧的宇宙洪荒。在那恐慌的一秒,黛丝特唯一感到安心踏实的就是紧握着她的这一只手——是那个神秘未知的世界中唯一确定的东西。 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大厅开阔得几乎像一个广场。这里有着极其高旷的天顶,石柱又粗又长,擎天一般。放眼望去,到处都空荡荡的。黛丝特不由自主倚靠在了一根柱子上,背上顿时浸透了石头的凉气,令她打了个寒颤。 想不到这样高大的男人跳起舞来是如此轻盈飘逸的,当他们跳起舞来,黛丝特只看到黑色的礼服、风衣裙裾飘飘,动作快得简直眼花缭乱。更令她吃惊的是他们并不是在地面上跳,一个个都头朝下、脚朝上在天花板上翩翩起舞。仿佛一朵朵硕大的黑玫瑰在空中怒放。 (三)吸血鬼塔文森 黛丝特见得最多的自然就是塔文森了。每天她一起床,常常看到塔文森已在她的窗外徘徊,等她起身。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窗上,就像一个黑色的剪影。他敏捷得像一头花猫,甚至像一头公豹。他身量很高,手脚很长,即使平日总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神态,也总让人觉得他其实是隐匿了爪子的猫,一直尖竖着耳朵保持机警。 但这头花猫有着美丽的斑点皮毛,他活泼有趣,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旺健常常令女人十分着迷。他身上具有一种随意不羁的性感,也对自己的魅力了如指掌;他视调情为一门技艺娴熟的艺术,亦充分享受着女人们的迷恋。在他看来,爱是一场竞逐,谁先陷入就失分出局。女人们对塔文森双手奉上的爱,他从来不屑一顾,偏要死乞白赖地去抢,去夺,去争取,一旦到了手,也就没有什么稀罕的了。 他觉得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荒诞无稽的笑话,“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就是它不必存在!”这是塔文森的口头禅,“没有人类,没有我们,星空不是一样灿烂?花朵不是一样芬芳?”他会敏捷地跃到半空,抓住古老吊灯的绳子,荡秋千似的在空中飞来飞去。“可是,就算没有星空,没有花朵,没有人类,没有我们,就算整个宇宙都是一个空洞,一片沙砾,一个荒漠,那又怎么样?你以为生命这曲歌存在主旋律?这首诗存在主题?不要这么天真吧,我告诉你,存在的意义,其实就是不必存在。”然后他故意装作从空中笔直地坠落下来,单腿跪地,耸着肩膀,大摊开双手,做出戏台上的一副绝望的神色来。 (四)血颂 他们奇异的血液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好似障眼法一般,使他们巧妙地避过了光阴对他们发生任何作用,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们所有的细胞都拒绝分裂,抵抗改变。所以他们也就远离了疾病、衰老和死亡,永远精力充沛,青春永驻。他们是年轻的、俊美的、聪慧的、健康的、强壮的,并且永远如此。在这个地球上,是生物就要细胞分裂,是鬼神就没有具体形骸,但吸血鬼偏偏例外。他们有物质化的躯体,但非生非死,不同于任何物种。他们游离于生物链上的任何一环,是自然界演化的毒瘤,是上帝造物的疏漏,是不属于人、鬼、神任何一种的异类。只有当阳光突然射向他们的身体,那股愚弄造化的、强悍顽固的因子一下子被暴露给了时光之神,于是他们秘密偷窃来的生命一下子就枯萎了。得到的报复就是瞬间的灰飞烟灭,连一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让我替你把生命的水杯永远斟满吧,让你享用亘古和永恒,从容啜饮生的甜蜜。让我把你令人心碎的美用珊瑚、用琥珀永恒地凝固下来吧,让上苍的杰作不受死神的腐坏和侵蚀。”他缓慢而郑重地说道。“你长成这样美好的自我,刚刚含苞就被死神盯上,他会用令人诅咒的衰老蚕食你姣好的容貌、体态,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像街头任何一个老妇一样红颜凋零,黯然失色。你的身段会臃肿变形,皱纹会爬过你光洁如玉的额头,你不觉得这是暴殄天物吗?你的美色、智慧会被死亡的镰刀一抹归零,而你最终的命运是独自躺于冰冷的一之土,你的血肉被蛆虫、真菌一点一点腐蚀掉,成为它们和树根的养料,你的坟上不久便荒草萋萋,白杨合抱……回答我,你不觉得可怕吗?” (五)阿波罗神的考验 次日正午时分,黛丝特被请到了城堡的大门口。尘封已久的厚重大门被訇然推开。堡内几个世纪以来阴沉幽暗、不见天日的角落一下子涌入了大量暖呼呼的新鲜光线和空气。门外就是铺洒了一地的灿烂阳光,金子一般闪闪发光。黛丝特的内心充斥着拯救同伴那骄傲的使命感。同时又不由自主觉得害怕,她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太阳谋面了。何况是正午时分的骄阳?一步,只要一步,她就要正面擢其锋了!她仿佛已经闻到了恶战时拂面而来的血腥气。她身上秘密的因子将不得不迎接阿波罗神的挑战。 黛丝特勇敢的血性发作了,她终于走了出去,完完全全暴露在烈日之下。太阳火烫的烈焰灼烤着她的皮肤,火烧火燎一般。她感到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胃部猛烈收缩,使她恶心欲吐。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一片煞白,如同脸上其他部分的皮肤。她默默地、倔强地承受着,一秒钟竟然也如此难熬。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她反复告诫自己一件事,站稳,不要倒下! (六)邪恶的鬼娃娃 那天晚上,黛丝特听到森林里低低的吟唱,是孩童稚嫩的嗓音。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梦游一般,循着歌声而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走着,有几分踉踉跄跄。她趟过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她穿过林中飘荡的雾霭。树枝擦过了她的鬓发,还有几次挂住了她的衣角,有碎石子硌疼了她的脚,深秋的溪水好凉……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短促、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银铃刺破了森林的岑寂。 黛丝特停住脚步,看见远方的小苍兰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费力地辨识着。那只是一个孩子,衣饰精致华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娇贵的洋娃娃。她个头小小的,脸上有着属于她年纪的特征:胖鼓鼓的脸蛋,娇嫩嫩的红靥,一个可爱的娃娃。但看她的神情,是完全成熟的女人才有的表情,妩媚秀丽,同时异常冰冷骄矜,带着一股充分知道自己魅力而形成的傲慢和满不在乎。黛丝特甚至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上了年纪的女人才藏着的忧戚、怨毒和洞察世情的精明,一时间不知所措。眼下她冷冷地望着黛丝特,一言不发。 就在这一眼里,黛丝特已经落败,她有几分不安地转开目光,避开了那孩子居高临下、直的瞠视。 刚才的笑声是她发出来的吗?黛丝特不由自主地问:“你是谁?”那个孩子露出揶揄的冷笑,凝在唇边。那个讽刺的表情、嘴角那个优美的弧度、眼神中冰冷的傲慢……多么酷似一个人!是了,是塔文森。 那孩子冷冷地转身,慢慢绕过那棵树,往前走去。黛丝特本能的要跟过去。她猛然回过头,她的脸变得多么可怕,眼睛如两团磷火,闪着炼狱的冷光,眉毛威胁地弓起,神情凛然而冷酷……一瞬间黛丝特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错觉,仿佛看到一个完全成熟的妇人,嵌身在孩童的躯壳中。啊,多像一个邪恶的鬼娃娃!她浑身一阵颤栗。 黛丝特不记得自己怎样慌乱地跑回家,一路上旁逸斜出的树枝不住地刮到她的睡袍,扯了无数的细小口子,轻薄的丝质睡袍也早被露水洇湿。 第4章 远方不知名的鸟儿喑哑的啼声依稀可闻,黛丝特毛骨悚然地一直向前跑着,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刻毒的目光仿佛还在身后紧紧地盯着她,一回头就能看见。她甚至不敢停下来喘口气,生怕一转身就被一双铁钳一般的小手牢牢捉住,带她去往那个可怕的炼狱…… 第二日,黛丝特惊讶地看到身上的睡袍好端端的。她抖开衣服细看,一个裂口也没有。这么说,昨夜只不过做了一个梦?她想到那个女童射向她那冷冷的目光,现在仍是不寒而栗,那个目光是充满仇恨的。 (七)双生花 只见湖中央露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手,还在水中袅袅变着形态……随着舞动,玉手渐渐浮出水面,一条修长的手臂展露了出来,嫩藕一样,吹弹得破,还在水面上风情万种地灵蛇般舞动。水下竟是一个绝顶的美女吗?仅仅一条手臂就有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黛丝特脚步移动间,碰到了杂草堆,发出了轻微声响,顿时惊动了水下的人。她猛地出水了,一头红色的浓密头发首先钻出了水面,溅出了一大片水花,随后人也冒了出来。她急速用手抹开眼睛上的水珠,向黛丝特这边望去。那是一个美艳的少女,一身蜜色的皮肤,身材娇小,五官玲珑。 有一回不经意间,黛丝特远远眺见了她。那个沐浴在银色光环中的美丽剪影,展示了天使才会有的匀称、圣洁和美丽。黛丝特正在感慨,一个凡人恰好经过,他又震撼到了什么程度啊……很快他就只剩一具没有温度、没有思想、被抽干了生命和血液的尸体横躺在冰凉的泥地上了,唇边还凝固着一个满足而惊艳的微笑,空洞张开的灰冷的眼眸中盛满了最后一个人世的印象,那个仿佛值得赞美的优美形象,永永远远地留在了那里。 她拿丝巾小心拭去了嘴角的一滴鲜血,随手抛却,那丝巾在空中悠悠飘浮了一会儿,掉在已经冷掉了的尸体上。而她去远了,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八)变身 1他望着黛丝特令人神魂颠倒的点漆双眸,好像秋水中浸泡的两颗黑色水银,那样清澈、透亮。他的眼前又一次幻化出他初见她时的模样,伤重的六岁女童,那样稚弱无依。现在她长成一个美丽妖娆的女人了,就好像特蕾莎借着她重生了一般。他不由兴奋得浑身颤抖了。 “你还记得吗?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悬崖之下,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我们也是这样贴近的。”莫奈德耳语道。 他伸出手来,缓缓搂紧了她,在她耳畔轻道,“我把你抱起来,抱得很紧很紧,就好像……现在这样。”他的语声渐渐轻不可闻,把头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黛丝特遥远的记忆早已不复清晰,但被莫奈德一说,催眠时的一幕幕又展开了——悬崖,荒草堆,风声猎猎,伤痛,孤单,无依无靠,深重的恐惧……黛丝特一下子软化了下来,当日的莫奈德,像一朵云一样承托了她,不但救了她的性命,还紧紧抱她在怀,缓解了一个孩子入骨的深切恐惧。 莫奈德感到他手掌下的娇弱身体不再僵硬,柔软了下来。 黛丝特是人间罕见的美女,她浑身上下,无处不美。鲜艳的红唇娇嫩欲滴,柔滑的肌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处子那坚挺的胸膛,随着她的呼吸上下均匀地起伏着……莫奈德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放出灼热的光,他想要她太久了。 莫奈德的双手开始游移,他吸引过无数少女的鲜红双唇饱满地鼓了出来,像是要寻找柔软的香唇可以吮吸。他眼中现出越来越多的意乱情迷,开始难以自持,黛丝特感到腰间越收越紧,整个人已经和他紧紧贴在一起了…… 2.黛丝特背转身,慢慢地往外走去。塔文森猛地扑上来吸血了。过程迅急得她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她只有一种奇异的虚弱的感觉。四肢百骸都是那么懒洋洋、暖融融的,没有气力,舒适得她就要睡去。整个世界退后了,她自己仿佛也快要消失了…… 塔文森把黛丝特扳倒在地,压在她温软的身上。他从来没有和她贴得这么近过,他的鼻端立刻闻到一阵热呼呼的香气,从她的皮肤上阵阵传来。是健康女性身体的味道,是未被开垦的处子的味道……塔文森贪婪地嗅着这股温暖的甜香,不假思索地顺从本能咬开了那光洁颈部左侧的一条大动脉。身下的黛丝特微微挣动,心驰神醉的塔文森却只感到她的柔软芳香,一点儿也没有放松。他饥渴的唇齿吊在她的血管上,好似一个残暴的施虐者,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强大;也好似一个依赖母亲乳汁维生的初生婴儿,贪婪的衔着母亲的乳头不放…… 直到黛丝特软软地瘫倒,失去了任何知觉。 塔文森白森森的牙齿在暗夜中熠熠发着光。他一偏头用力咬开了自己的手腕,酱色的粘稠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溅到地板上……不知道为什么,塔文森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会儿,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毫不理会自己的伤口,直到它重新愈合了起来。 随即,塔文森把她像婴儿一样抱起,枕到了自己的腿上。像从前一样,长指甲划开了腕上一道口子,凑近她的嘴唇。黛丝特惊恐地抬起眼睛,虚弱地转过头。“怎么了?”塔文森捧过她的头,又一次凑上他的手腕。黛丝特星眸半张,奄奄一息,塔文森凑近来,她无力又徒劳地摇头挣扎着,丝缎一样的秀发微微颤抖着,好似一个波光粼粼的池塘。血红色的温热雨点落在了她的脚背上……时间拖得太久了,塔文森的手腕又已经收口,转瞬间完全合拢了。但黛丝特的嘴唇还是固执地紧闭着。塔文森焦躁地又一次重重掐开了手腕,送到她的唇边,柔声哄道,“喝啊,快喝下去。否则你会死的……喝吧,听话……”黛丝特神志已经模糊了……不知怎么的,她已经在吮吸他的手腕了,好像本能一样自然。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尝到吸血的快感,整个身心都集中在此生命源泉上。混沌世界里,唯一确定的、唯一存在的就是她以全部分量吊在其上的这一只手腕。她只感到力量重新注回了她虚弱的体内,于是欣慰地捉住了它。 3. 黛丝特本能地又要把嘴凑过去,却发现自己已经麻木,动弹不得。瞬间她僵死了。这只是肉体死去的一个步骤。 随后的几秒钟,她整个人仿佛是暗室里冲印胶片上渐渐成形的图像,仿佛是石块上雕琢、鲜活起来的生动浮雕,更仿佛是黑白画着了色突然变成了彩色画。好像她原先是黑白的,现在鲜焕的色彩才从她的毛孔中浮现出来;好像她原本是幅平面的卷轴画,现在才变成立体的雕塑……塔文森目不转睛地看着,惊异万分。 她在继续蜕变……她牛奶一般纯白无瑕的皮肤闪着绸缎一样的光泽,鲜红而滋润的嘴唇好似月光在珊瑚上流动,发卷亮泽舒展,像葡萄藤一般围绕在她周身,身段更是娇柔袅娜犹如波浪起伏……她整个人仿佛从空气中凸显了出来,通体散发出珍珠贝母一样柔和却夺目的万丈艳光。少女初长成的美妙身体此刻被一万倍地放大了她惊世骇俗的美轮美奂。 塔文森应该是熟悉这种蜕变的。他亲眼目睹过莫奈德、特蕾莎以及许多人从人变成吸血鬼的全过程,知道这种蜕变对于人在外貌上会起什么样的变化。可是此刻他还是完全惊呆了。黛丝特茫茫然微微睁开眼睛,生平第一次用吸血鬼的眼珠观察了这个地球,塔文森看到了两颗水银一样精光闪烁、深邃迷人的眼睛,一时间迷惑得说不出话来。 东方已经有一点点泛白的迹象了,人类还不会察觉,可是吸血鬼立刻就感应到了。塔文森知道,黛丝特需要睡眠。塔文森把她抱到自己那口宽大华丽的棺材中,自己另睡了别处。不知是因为她已经变成了吸血鬼,还是因为他的棺材做得很华美,她竟然并不感到害怕或陌生。这是她失去意识前仅存的一个念头,随后她就沉沉睡去了。 (九)棺木 一条床幔之后隐藏着一根短短的绛色丝绳,轻轻一扯,木质滑板悄无声息地移开了,露出了一口棺材。棺材是用上好的汉白玉做的,四周滚着金丝银线勾勒的花叶,雕着曲线妖娆、数不尽的蔷薇藤蔓。上面嵌有细碎小颗的黑曜石、红玛瑙、碧玉和紫水晶,朵朵绽放在主人不死的花园。棺材是吸血鬼的真正恩物,不但是休憩的场所,还是庇护他们的小型堡垒。尽管它没有生命迹象,吸血鬼通常将之视作自己的一个分身,无不竭力使之美观舒适。 (十)变身之后 她来到镜子面前,审视着自己。 由顶至踵。 秀发长如瀑布,垂于身后,一小绺发丝覆在额际,越发衬托出脸蛋如珍珠般洁白滑腻。她的眼珠颜色本不纯粹,然而太多祖先不同质的遗传却沉淀成了最深的一种黑色,看起来如同两丸黑色水银养在白水银里一样秋水盈盈,出奇的清澈透亮。眼角猫一样上扬,睫毛投射下的丝丝阴影都是妩媚神秘,眉毛像是蝴蝶的蛾角,丝绒绘就一般熨帖,却随时都会展翅欲飞。嘴唇殷红玲珑,润泽且柔软。 黛丝特被一种奇怪的激情左右,慢慢地拉开了睡袍的带子,就这样全身赤裸地站着。看着自己丝缎般的皮肤,触感也似织锦般腻滑,浑圆的乳、小小的腰肢、亭匀的身段…… 生平第一次,黛丝特把自己看了个分明。 当她第一次舒展歌喉的时候,周围的听众都如痴如醉了。高音清丽纯净,余音袅袅;低音醇厚醉人,如陈年佳酿;中音富有磁性,摄人魂魄。 第5章 最细微的单音里也包含着多个独立的要素,它们一个个叠加了起来,互相烘托着,形成了灿烂壮丽的一曲清歌。在众人面前,房间里似乎出现了一张顺滑的丝绸,它又轻又薄,随着黛丝特起伏的歌声而微微颤抖着,在空中变幻出种种形状来。塔文森本来要用钢琴给她伴奏的,听到第一个音就怔住了,手指停在琴键上忘了按动。 (十一)第一次吸血 说来也怪,那股热热的、粘稠的、微腥的液体一涌入她的腹中,那种五脏搅动的锐痛感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胸中的烦躁、心里的混乱、对血液的恶心、对猎杀的恐惧……全部消失了,而且并没有经历缓慢的消退过程,相反却好像薄冰融于艳阳,刹那间消弭于无形。她怔怔站于街头,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智清朗,活力充沛,心头轻松。她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美丽敏捷的母豹,每个细胞都充满潜隐的力量,身体轻灵,像是随时要跑动起来。精神爽利清醒,头脑沉静敏捷,脑细胞以光速在互相交流。她从未感受过身体这样活跃、充沛的状态,仿佛灵肉一起握手交欢了,它们第一次欣喜地发现了彼此的存在,实现了第一次完美的相互配合。 为什么会这样?她抬头仰望星空,星空没有答案。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片无比灿烂的星辰。从前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微芒却都可以被吸血鬼尽数捕捉,深黑的天幕如一整块丝绒一般,其上星星点点布满了细微却耀眼的光点,涟漪一样变幻,钻石一样璀璨,烟花一样灿烂,美丽得让人心碎。她分明看见,来自亿万个光年之外的一束光,从那个早已冷寂了多年的星体出发,历经了千劫万难的时间、空间,那束顽强的光最终还是到了这里,她感叹得快要哭了。 (十二)失散 紫藤花吐出了微弱的清香,从荒草丛中一簇一簇地探出了手,缠绕在破碎倒塌的门柱上,还在向挂满了蛛网的石柱间竭力攀升着,植物细弱的力量有时候也是惊人的。斑驳的苔藓也沿着石块的缝隙到处蔓延…… 黛丝特跨过了庭园,进入旧宅。触目萧条,空气又潮又湿。案上都积了灰,轻纱被风吹得飘飘拂拂。忽然间听到几个伶仃的钢琴声。一定是塔文森懒懒地坐在他的钢琴边,漫不经心地弹琴呢……黛丝特惊喜地回转身,谁知不见人。竟是一只野猫,迈着傲慢的步子,在琴键上走动了几步,绿莹莹的瞳孔直视着前方,黑森森的尾巴高高竖起,毫不畏怯的样子。看来,它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已经很久了。黛丝特听着这诡异的几个琴音,一时有点啼笑皆非起来。昔日这里威严、肃穆,甚至也可以说是热闹的,想不到今日这般萧条荒凉。 (十三)诱惑 黛丝特听不见塔文森对她说了什么,只见她时而天真地扑闪眼睛,时而娇憨地吐舌惊呼,时而挑逗地抚弄长发,她在施展浑身解数卖弄风情,英俊的塔文森唤起了她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积蓄已久的热情。他则对她芳香的血液馋涎欲滴,他看得见她白皙的皮肤下一条一条潜伏的淡蓝色筋脉,伸展开来的是比金属矿脉更加珍贵的生命之脉,蜿蜒在她周身,点点滴滴循环输送着养分。他更听得见鲜美的血液在她纤薄皮肤下汩汩流淌的细微声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胃口。女人之于他就像某种柔软多汁的水果,轻轻依偎她,摩挲她,那成熟的果皮就会自动裂开,甘甜的汁液一涌而出…… 含情脉脉的眼神双向传递着迫不及待的渴望,彼此都在出轨的恣意想象中拥抱了对方,一个满脑子都是迤逦缠绵的春宵风情,一个却在意念中享用她热腾腾甜丝丝的血液,听着她精巧却有力的心脏在胸腔怦怦作响,逐渐的,这颗年轻跳跃的心脏会缴械投降,放缓跳动直到完全停止……销魂的微笑同时盛开在双方的唇角,彼此的眼中都闪着兴奋异样的光,这是种心领神会却全然错位的调情。 他微微一笑,黛丝特分明看见,对面那女孩的双眼顿时激起了惊喜而艳丽的火花,那张姿容平淡的脸都焕发了动人光彩,判若两人……片刻后她们中就会产生一个“幸运儿”成为祭品而牺牲,好似一只被吮干了汁液和果肉的李子——不管前一秒它那圆满润泽、吹弹得破的紫红色身体是多么吸引人。她们像那些只活一天的花朵和蝴蝶,美丽而脆弱,生命如同昙花一现。 (十四)误会 她又一次看见了库伊,终于看见了库伊。隔了这么远,他依然眉如远山,风神摄人。七十多年的光阴横在中央,开始飞快地一幕幕奔驰。黛丝特不禁悲欣交集。 隔着人群,库伊也看见了她。他没有掩饰他的惊喜,黛丝特第一次读出了他的心意,他在乎她,甚至渴望她。他的微笑真心实意,他的眼睛充满诚挚,没有一丝阴霾,一丝芥蒂。被他定睛一看,黛丝特觉得自己一个恍神就泼洒出来了,好像醇酒溢出了酒杯,茶香飘出了茶壶,灵魂急不可耐地飘出了黛丝特的躯体,电光火石间扑进了库伊的怀中,和他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库伊的眼中情意大盛,隐藏在他眼中深不可测的浩淼湖水渐渐消退了,某种魔咒终于消失了,令她莫可名状的安慰和欢欣。在这样一个刹那,黛丝特恍惚到完全忘记了一切,心中飘过无数个童话,白雪公主喉中的致命苹果被震出体外,从水晶棺中坐起身来了;睡美人被王子吻醒,连同沉睡一百年的城堡一起还魂了;白熊王子的妻子终于洗掉了他衬衣上的血渍,使他褪下了一身兽皮……整个世界荡然无存,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库伊的眼睛把她带往一个全新的天地,一个笼罩许久的阴影和魔咒被破除了,她的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去歌唱了。还能有什么更为欢欣?…… 正在这时她突然醒来,睁眼看到的是棺中无边的黑暗,她茫然地伸出手来,触碰到的是冷硬的厚重石板,这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 集会中法老高高在上,双眼在每人身上均匀掠过,对她也毫不停留。都仿佛不曾看见彼此一样,奇特而优雅的傲慢。她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湖水波澜壮阔,如一个面具般把他笼罩得滴水不漏。果然是一个反梦。 (十五)沉思 黛丝特对自己喃喃自语,看,我被凝固在这具死气沉沉、僵冷虚假的身体里,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我兴味索然却不准退场,行尸走肉却停不下来,人类短暂却鲜活的生活看起来都好得多。我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我身处的是一个没有阳光、永恒黑暗的世界,好像夜半惊寤时那样苍茫无边的黑暗。 我不可以向后回顾,不可以向内张望。我的一生镜像般重叠,我漠然地看着好多个自我,我不谙世事的天真,我看空一切的成熟,我上天入云的欢乐,我逼近地狱的痛苦……在那凝视自我的狭窄空间内徐徐转动着,冲突着。光明和黑暗相互交缠的角力中,让人身心俱疲,而令我越来越恐惧的是,在那狭长的过道尽头,也许什么也没有。 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心碎发出破裂的声音。开始是刺耳的轧轧声,如木器慢慢开裂,然后决然的一声脆响,她甚至听见了它空旷的“啪”一声回响,便如琉璃凄艳地碎裂了一地。然后她在这片废墟上起舞凭吊她死去的心。烟尘随着她的动作,一起绝望而妖娆地舞动着。黛丝特漠不关心地冷眼看着,如同看着自己的命运沉浮。脚底被碎片刺出了斑斓的血花,糜艳而痛楚,然而她继续旋转着,用这一种疼痛缓解着另一种。裙摆摇曳着繁复而精美的圈,令人鼓掌的华美姿态。可她感觉自己像个溃烂腐坏了的洋娃娃,只是顺从惯性转着圈,所有的气力都逃逸了,她马上就要从舞台上跌落下来,摔成两截。 潮水一般的黑暗慢慢地趟过来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甜丝丝梦幻一般使她软倒,又慢慢笼罩了她的全身,乏力的感觉没顶而来。夜风中仿佛传来了隔世的幽凉歌声,那样酸楚的调子,让人全身瘫软在地,连手指都无力抬起。 (十六)谢寻 我以为那不过是我千百个平常日子中的一天。 那天,贪恋着甲板上的月色,舍不得睡。 甲板上人并不多,海上清新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驱散了人心中的燥热。 这时我第一次看见了她,不由神为之夺。感觉天地摇晃,这次却不是因为船身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个陌生女郎。她气质冷艳,却不明国籍,原来美到极点就分不出来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了。她的眼光随意地落在海面上,见我总凝视着她,她便回脸看了一眼,眼光轻快地从我脸上掠过。 谢寻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其实她的目光仿佛停在……停在了他的颈上,更确切说,是他的颈动脉上。而他立刻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了,那是美人不屑于看着这个凡夫俗子,把目光偏了一些而已,和颈动脉什么相干?然而却见她微微一笑,甚至还点了点头。他登时目眩神迷,刚才的念头一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收回目光的短暂片断里,那个女郎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巨大的失望来。 我旁敲侧击地到处向人询问那个美人,船长和大副却面露古怪的神色,交换了一个眼色,正要启齿,她突然出现了,船长和大副见状受惊般立刻走远了。 原来她电光火石般从船舱取来了一只苹果,“你现在胃里缺少一点水分,四分之三个苹果对你会有好处。”她朝我看了一眼。 “我为你效劳如何?”说着,她微微一笑,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绕着苹果滚了一圈,忽然一长条苹果皮就应手而落了。 第6章 她竟然用水葱一样的一片指甲削完了一个苹果! 她不理我的惊愕,笑吟吟地把苹果递给我。 “你……”我没接苹果,而是伸手试图触摸她,她闪身避开。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退后,然后回来,就在一瞬间。似乎从没有移动过位置,而我的触摸已经落空。 “是我们处于两个空间,还是你没有实体?”我呆呆地问。 “到底是现代人。”我听到她竟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怎么你不是吗?”当时我带着某种天真的诧异,反问她。她被逗得笑了起来。 随后她对我讲了她的故事,她作为一个吸血鬼的经历,甚至告诉我故事讲完我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我忘掉了害怕。她那东方公主般微微向上斜起的黑色眼睛,深邃得盖过了这千年的海水、万年的黑夜。从那羚羊般美眸中射出的箭,第一支就直接射入了我的心窝。哪只蝴蝶能够抗拒最香甜的玫瑰?哪只飞蛾能够抗拒最温暖的火苗?哪朵鲜花能够抗拒春风的亲吻?我无法抗拒,必将响应我内心狂热的召唤。 “故事完了,你可以走了。”她面对着汹涌的波涛,平静地说。 “你……改变主意,放过我了?” “是。你安全了。” 不假思索地,我扑过去,把她,那个冷血的女妖揽在了怀里。 我那样用力地抱紧她,仿佛她一声令下,就要把我赶走,而她就会消失无踪了。我那么用力,以致把我的颈动脉直接贴上了她致命的口唇。 “为什么送上门来,在我这么饥饿的时候?” 她笑了。月光下她那样妩媚迷人,我在心里叹息。我怎么可能挣扎得起呢? “这原是最特别、最浪漫的死法,不是吗?” 她深深看我,一言不发。刹那间我忘记了呼吸。没有体验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在那个刹那,生死真的完全不重要了,一切置之度外。 她的眼神诱惑着我,我的动脉诱惑着她。 我轻轻吻她那鲜红如血、饱满润泽的唇,几乎送上了我裸露的颈部。 “饮我。”我对她耳语,我想我对她的吻也是对世界的吻别。 “为什么这么傻?”她的低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我说:“有两样东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是爱,一个是死。现在你把两样一起送给我,又有什么不好?你是一个神话,我只是凡人,我得到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和你融为一体。饮我吧,求你了。让我成为你的一滴血,流淌在你的身体里,让我消融在你温柔的眼波里,让我沉淀在你的心跳里,让我蒸发在你的香甜气息里。”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我的脖颈曲线缓缓下滑……就是那根为我削过苹果的手指,现在我完全明白这是一根怎样的纤纤玉指。它,停在我的颈动脉。 蓦地,她的手指一紧。 完全没有痛楚。那是一种兴奋到脱力的快感,居然还混合着满足感和安全感,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的手指抚过,我还犹有紧张,但当她吸食我的血,我躺在她的怀里,奇异地感到舒适安全。当她的尖牙抵着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迫切日程表上的紧急事情失去了一切重量。当我知道一瓶美酒的滋味,那么,是一瓶还是一百瓶流过我的膀胱,那是没有区别的。我愿意她取走我的生命,心甘情愿。 甚至在我委地之前我还完全清醒,我望着她,那双洞穿了几百年光阴的眼睛真的是冷酷的吗?我所看见的还有柔情闪动。也许这点微光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了。我无怨无悔,反而满足地想,我和她,终于合而为一了…… (十七)色诱 他夜半醒来,突然察觉身边有人呼吸。 “谁?” 没有回答。 他惊恐地又问了一遍,“是谁?” 令人不安的气息在屋内氤氲,似乎真有什么人在他跟前。妖娆芬芳的一点异香缠绕过来,他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然而身体忽然无力,花瓣一般的指尖轻抚过肌肤,冰冷得他起了一层战栗,却莫名地兴奋起来。他仰起身子,想要看个清楚,她姿势优美的一个侧身闪避开了,细碎发丝痒痒地擦过他的脸颊。 “到底是谁?”这个问句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见她已经站起,一丝不挂,站在月光下。美艳绝伦。 他只觉喉咙干渴得说不出话来。 她除了一头长发没有寸缕的遮蔽,然而她的神情没有丝毫不安,甚至还是居高临下的,他完全看不懂。她久久地注视着他,用眼神解剖着他,挑剔着他。他反而在她透亮、冰冷的眼神下扭捏不安起来。 她突然柔媚一笑,“你想要我,我就是你的。”一个吻铺天盖地席卷过来,香软得不可思议。他只有十七岁,也懂得把那个娇软的身体压下,深深地回吻下去。接触之下,她皮肤的凉意沁入了他的毛孔,肉感的颤栗传遍全身,带来销魂蚀骨的欲望。黑暗遮掩着一切,他并没有看见她的眼神淡漠无情。 这个眼睛幽蓝的女子如此神秘多变,一个不高兴就没有一丝表情,完全像个陌生人,让他不知所措。她轮番折磨着他,使他意识模糊,早沦为一颗棋子。她长长的睫毛下是猫一样灵活闪烁的眼神。她知道猎物已经被制住了,在他面前,她不用掩饰眼中的诡谲狡黠。 (十八)时光裂缝 1.广场上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将木柴收集了送来,直到广场的一角集满了大堆搀着松脂的、松透上乘的干木柴。夜来,熊熊的火焰光照了整个广场。 巨大的火堆在熊熊燃烧,火苗贪婪地舔食着松香的油脂,哔剥有声。 “库伊,我不是威胁你,为了伟大的事业,我是不惜牺牲黛丝特的。” 黛丝特头朝下倒吊着,但她神情悠然,如平地里稳稳站着一般安详镇定。她也有着血里的刚勇。“怎么,穆斐,你疑惑我怕死吗?”她扬眉笑道,“现在活着固然好,我也不见得一直想霸占着这个世界老不退场的,是不是?有时候想想,彻底归零后再活这么一次也不坏啊。” 黛丝特无限深情地看着库伊,心中默默对上苍祈祷,我只祈求彼时不要失落了你的气息。 “退后,库伊。”她的眼神清澈而无畏。 法老一动不动,气定神闲地稳稳站着。谁也无法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内心波动的蛛丝马迹。 穆斐却有些紧张了起来。库伊和黛丝特的表现和他料想的毫不相同。看来稳操胜券的局面并不见得会那样顺利开展。 库伊对密党作了一个退后的手势,所有人都向后退去。 库伊开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这个距离,连飞过去也来不及。 “不要过来!”黛丝特绝望地呼喊道。 无数双眼凝驻在法老身上。他的眼神闪着坚毅的光芒,那是天地都无法动摇的意志力和超能力。人们一瞬间都对他产生了无限的信心,在库伊的一生中,他从未束手无策过。 穆斐在一刹那突然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他意会到了库伊的深情和不惜一切代价救她的决心。相比他突然展现弱点的大好机会,黛丝特又算得了什么?他仰望着璀璨的星空,那么,今日可以拿到的,看来并不仅仅是一只宝石指环了。 他果断地做了一个挥刀的动作,黛丝特身边高举着大刀时刻待命的蒙奈亚克毫不迟疑地挥刀砍下,黛丝特向火堆直堕下去。永别了,世界,她无限依恋地最后看一眼四周;永别了,库伊,她也无限深情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她的秀发最先掉到火堆里,一霎眼就燃烧起来了,她的额头瞬时已经焦黑一片。更可怕的是,有几颗火星溅上了她胸口众多炸药的导火索,火星一碰就着,顺绳立刻蔓延开来,咝咝作响,爆裂声几乎就在耳畔。眼看她整个人就要支离破碎、灰飞烟灭了。惊骇和镇定的表情同时出现在她脸上。 不出穆斐所料,库伊一反常态,疯狂地往火堆扑身过去。太好了,他不被烧死也会被黛丝特身上的炸药伤到。穆斐的嘴唇绽开了一个得意的微笑。今日老天相助,他隐忍数百年的苦心眼看就要得到回报。密党余众都不难料理,唯一的阻力只有法老库伊。只要库伊一死,他对吸血鬼王国,乃至对人类的统治势在必得。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重复道。看来,这张感情的王牌真的押对了。 他兴奋地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就会传来一个地动山摇的爆裂声音,一个天底下最悦耳、令他最陶醉的声音。他急不可待地等着。 他没有看见,那熊熊舔噬的火星停住了。眼看就要爆炸的炸药停住了。所有的人被凝固住了,都没法动弹。 时间平滑运行了亿年的镜面忽然发生了些微的弯曲。在一刹那间把时间流动的光幕劈分开来,赫然出现了一条时间裂缝。库伊调用了他的力量去抵抗宇宙所有平缓运转的力,以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使宇宙机器刹住了车。那个巨大引擎的齿轮格格作响,但终于刹住了——这就好比有人用一只手在一瞬间扼住了一亿头奔跑中的牦牛。地球四十六亿年来,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库伊握着黛丝特的脚踝,把她生生拉出了火堆。她的头发完全烧尽了,额头一片焦枯。库伊闭目,集中他所有的能量再把时间向前逼退了一秒钟。宇宙机器巨大的引擎又转动了,齿轮往后倒退了一格……黛丝特头上的绳索已被利刃砍断,她像流星一样坠跌,库伊在空中把她稳稳接住了。 第7章 她浑身毫发未损。 “快走。” 黛丝特脸上一片迷惘,“刚才,我似乎……记得自己掉进了火堆里。”她犹自抚摸着自己莫名其妙竟会作痛的额头。 “快走吧,现在没法细说。我刚才凝结了时间。”库伊简单道,抱起黛丝特向前一掠而走。 穆斐等众人很快就从数秒钟的时间错位中苏醒过来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眼花缭乱中只见库伊已经截走了黛丝特。 “这个法老果然有些门道。”穆斐第一个涌来的感受是不可思议,“想不到他竟有这个能耐。这种速度完完全全不能想象。”随后便产生了惆怅和敬畏交织的复杂感受,他的年龄比法老并不差多少,很清楚在这个阶段能够具备多少能力,谁料法老奇迹般竟能超越光速。 他又嗟叹道,这下可完了,这次绑架黛丝特等于向西司廷宣战了,日后密党杀来,他不知能不能抵挡?又环顾四周,今日在魔密两党的众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对他自己的声望也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他不由产生了大势已去的感觉,颓丧地瘫软了下来。 蒙奈亚克道:“有一件事,颇有几分蹊跷。”他是刚才距离柴堆最近的一个,一直在冷眼旁观。 “哦?” “按照法老的性格,他的爱人差点被害,他岂肯善罢甘休的。刚才他向柴堆冲来,脸上冒出了青气,那是他怒极了吧?可刚才他们却走得如此匆忙。” “你是说……”穆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会不会,受伤的不是黛丝特,而是库伊?” “什么?” “从刚才看来,黛丝特绝没有可能不掉下火堆的,我在她的背后瞧了个分明,她的额头已经烧得一片焦黑了。可眨眼之间库伊却把她给救走了,而她的脸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冥王,会不会法老扭转了时空?” 穆斐难以自控地瞠目结舌。倒转时空的事情只在血族的古书里面有过记载,说是吸血鬼活到五六千岁法力通天就能够天眼通、神觉通、这个通、那个通,还能操纵时空,逆转光阴,最后还能在空间、时间中自由行走,只是谁也没见过。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吸血鬼卡玛利拉法老曾活到两千多岁,而他直到死亡也没能具备这样的能力。库伊才一千来岁,并不比他大多少,怎么可能达到这样的修为呢? “冥王,冥王!”蒙奈亚克连声催促道,“急击勿失,我看我们赶紧派人……”他附耳细道。 穆斐如梦初醒般连连点头。 2. “走”。库伊轻若蚊蝇地只说了一个字。黛丝特心知不妙,使出生平最大的力量和他加速飞了出去。刚到了没人的地方,库伊就栽倒下云团,急走了两步,连脚步都是虚浮的。黛丝特火速把他背了起来向前飞掠。他软软地伏在她的背上,面色苍白,犹如蜡像。 黛丝特背着他奋力向前赶路,她知道,走得越远,就越安全。为了他的安危,她也有不顾一切的决心。然而不知库伊伤势究竟如何,她心里甚为不安,冷汗一点点洇透了她的脊背,又被山风吹干了。 山谷中的岚风四处游荡,所到之处,凉意渐生。淡淡的雾气围绕着山峰的阴影,与夜色混为一体。 天上只有寥落的几颗星,皎洁的孤月凄清而幽冷。 蜿蜒的小路上长满了丛丛杂草,时闻秋虫细弱断续的鸣叫声。 黛丝特感受到法老紧贴着她的背部,他的体重和他的依赖给她无比的安慰和力量。一股柔情脉脉流过她的心脏,有他陪伴,她又怎会害怕。她背着库伊迅速地穿过小河,沉静的河水泛着粼粼的银光。河道边上,树木投下了长长的、捉摸不定的影子。树梢随着微风微微地摆动,影子也变换着形状。黑黝黝的暗影看起来十分神秘。 黛丝特视而不见,以她的极限飞速赶路,恍若幽灵穿梭。她又进入了森林,越孤荒、黑暗的地方越安全。那里是树木的国都,根本还没有路。黛丝特小心地避开树枝,往前飞着。树木在夜色中静静地垂着枝条,像一个个放松姿态的人垂下了手臂。阴影笼罩着一切,看上去更加黝黯无边…… 3.一股交杂着酸涩和血腥的液体紧贴着他的喉咙滑向了他的身体。逼人的涩味向四肢百骸游走开来。他的每块肌肉随之痛苦地剧烈跳动着,血液突然翻涌起来,心脏被迫剧烈蹦跳着,刺激着他的身体。喉咙火烧火燎般煎熬,库伊喘不过气来,使劲张口吸入冷冷的空气,同时有几滴血液涌到了他的眼眶,流在苍白的脸上,说不出的可怖。此时,他从石块上滚落下来,四肢明显运转不灵了。 “你……你怎么啦?”黛丝特直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音都变了。抱住库伊大哭起来。 “这是他们的阴谋……”库伊费劲地说,“这个活人的身上被灌进了死人的血……” 吸血鬼必须吸取活物的鲜血,如果贪食,在人的心脏停跳之后继续啜饮,就会有杀身之祸,何况吸取一个死人的陈血。 如今,死尸之血在他的体内不住地沸腾逆悖,怎样也镇压不住。 “不好!”黛丝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声,刺耳而绝望。 只见混沌沌的死灰之气,霎时间在他脸上层层弥漫开来,只有双眼仍是精光四射的。 黛丝特泪水涟涟,她勉力平定心神,把库伊搀扶住。“我带你走。” 库伊摇头,“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决非偶然。他们一定发现我受伤了,正布下了天罗地网来捕获我。你留在这里很危险,快走吧。” 4.第二天黛丝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库伊。在黑暗中他清亮的眼睛如同星辰一样闪闪发光,他精神奕奕,毫无异状。“你完全好了?” 库伊微笑着点头。 “太好了!”黛丝特陶醉地闭上眼睛,揽着他旋转起来。 库伊抱着她一起旋舞着,旋舞着……黛丝特的鼻端忽然嗅到了一阵馨香,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花瓣轻扬,从天空缓缓降落,又从地面悠然升起。她睁眼一看,山洞中竟然落英缤纷,下了好一场花雨。虞美人、夜来香、风信子、薰衣草、迷迭香、橙花、玫瑰、茉莉、水仙、丝兰、莲花、芍药、瑞香、紫薇、大丽花、波斯菊、杏花、石榴、蔷薇、合欢、凤仙、佛手柑、洋柑桔、黑醋栗、百合、铃兰、鸢尾、紫丁香、紫苏、金盏花、三色堇、郁金香、紫罗兰、垂丝海棠……香花在山洞中作天花乱坠。千百个绝色花魂一同吐露了迷幻沁人的香气。山洞霎时春光融融,顿生繁花瑞锦,琼苞烂漫,群芳璀璨,他们的身心都被这场香甜的花雨浸湿了。在这瞬间他们甚至愿意一起消失。 他缓缓吻过来,吻过她柔软的长发,吻过她的耳垂,吻上她的脸颊,终于吻到了她的嘴唇。他给了她一个缓慢、饱满、悠长的吻,濡湿的唇舌温柔地缠绵在一起。他的手滑入了她的衣服,停留在她腰际,那柔弱无骨的纤细腰身,只辗转过他的掌心。他浑身都有一点震颤,那抵住她双腿和胸膛的坚实肌肉微微颤抖,震动得她很舒服。她的心中又甜蜜又慌乱,感到他整个人都在召唤她,想要她…… (十九)星宫图上的血色凶兆 1.西司廷空空如也。华美的棺木横七竖八地大开着,洁白的被褥都拖了出来,乱成一堆,好像被开膛破肚了一样。棺盖零落一地。四处混乱不堪。 冷风飒飒而来,挟带着一股浓重的阴郁气味…… 令黛丝特更加惊异的是库伊的表情。她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漆黑、幽暗、黑洞一样无边无际。他镇定了一千年的双手,在这一刻抖得无法自控。 他悲愤地一声长啸,甫一出声,便用力掩住了口,然而整个山头都被那半声呼啸震得微微晃动,如果再有半声,就会地动山摇,甚至引发海啸山崩了。他猛掩住口,把无声的啜泣都闷在了口中。 一刹那间,法老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样的浩劫了—— 全军覆没! 灭顶之灾! 星宫图上不祥的血色凶兆! 2.普林尼站在一边,亲眼目睹着那一双双长满长毛、青筋凸出、粗鲁野蛮的手重重地胡乱揭开了一口一口密闭的棺材。 那些不死的、强悍的妖物,如今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了吧?他们都感到心头难以遏止的快意。 空气中突然有一丝丝焦味。突然间——四周变成了血红一团。视野中只有吞噬一切的惨红,无边无际。世界上没有这样惊心动魄的声音了,那是所有吸血鬼在刹那间暴露给死神发出的致命尖叫,绝望濒死的高频海豚音穿云裂帛而去,汇集起来成为一条飞流直上的逆行瀑布,挟带着骇人心魄的最强音。那是生命幻灭的声音!然而,生命从来就是一种可怕的浪费。又有谁来可惜呢? 时光之神在最不期然的时刻猝不及防地到来,手中的复仇之剑毫不容情地刺向血族们突然失去保护的脆弱身躯,引来了瞬间的崩塌瓦解,灰飞烟灭!吸血鬼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死了,这个荒谬的地球留给他们视野的最后一幕就是那吞噬一切、无边无际的惨红,红得像那些受害人的鲜血。吸血鬼看着那片红反而平静了,他们素知的,不是吗?死神点名从来不看出生簿,也从来不按预警铃,他的风格向来就是猝然来临。血族们长着天下最飘忽轻灵的双腿,然而这一次,他们终于被光束那火烧火燎的鞭子重重抽中了,却走得并无怨念。 脱离尘世,这不过只是一刹那、一霎时的事情。世界亿万年来不就是这样运行的吗? 第8章 无所不在的荒谬性牢牢地笼罩着这片大地,生死之间,光明黑暗之间,质变的两个状态之间,游离从来就是一瞬间的事。哪怕一个破碎的玻璃杯都不能回到完好无损的上一秒——世上又有什么可堪改变,可堪倒转? 那些飘忽的灵魂在肉体幻灭扬起的轻烟中冉冉而起,手挽着手离开了这个尘世。 第一部涉世之初 第一章黛 每一天,当阿波罗所驾的马车开始转动车毂,大地在第一缕晨曦中惺忪醒来,到处撒播下了生之欢歌。自亘古以来,日月两轮便如此驰骋着,轮流照耀我们的星球,但每一天仍然都是全新的开始。 窗外春光明媚,漫山遍野桃红的、粉白的、赭橙色的花儿争奇斗艳,开得灼灼,把远近的山脉都染成了一片锦绣。这些刹那芳华的脆弱生命却从不知嗟叹年岁的短暂,每到春天,总是尽情竭力地吐尽自己的芬芳和色彩,在春风中自在招展。 空气中阵阵散发出独特的清芬,混合着松木味、青草味和淡雅花香,不知名的鸟儿欢快而断续地啁啾着。艳阳高照,朵朵云团白得触目,在湛蓝一片的天幕上自由飘荡着,绘出了种种千奇百怪的图案。 黛梦庄园里自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缓慢调子,宛若世外桃源。仿佛时光之神来到此处,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远方农场的山坡上一群牛羊慢慢吞吞地踱着步,不时低头啃吃几口草儿。几个年老的仆人在厨房里炖肉的浓香中瞌睡,年轻的女仆在清凉的湖中泼水洗澡,青春健康的身体在水中嬉戏,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整个庄园极大,走上两天也触不到边缘。访客们都不约而同发出过轩峻壮丽的赞叹。农场、花圃、树林、溪泉、远山、城堡的安排极其巧妙,虽是人力所为,却尽显自然气象。园主从古老的雕玉艺术得到启发而设计了她的庄园。据她说,雕玉的学问就在于依顺璞玉之势而为,将其天赋的特色发挥完全,同时使之获得新生。 穿花拂柳,顺着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一径走向深处,花木掩映中,赫然出现了一座精致的小城堡。冷硬的厚重门板,繁复的雕花石墙,精美的玫瑰宙,高高尖耸的两座石塔……典型的哥特式建筑。虽然比起一般的城堡来说,它小了许多,但这座小城堡显得体面、神秘,并不因其精致而失去了它傲慢的线条。 一侧的山墙上满是绿油油的爬藤植物,中间延伸出轻巧的木窗、阳台,显得浪漫别致。 大厅色泽鲜焕,金碧辉煌。家具、摆设、壁画、吊灯乃至地毯,都是罕有的珍品,尊贵而不俗。众多房间都布置好了,每天清扫,所有家具都纤尘不染,但其实都没人住。只有在二楼走道的最后一间,住着这座庞大庄园的主人。 尽管到处弥漫着奢华、典雅的气氛,这个房间还是让人惊叹不已。房间不大,可是极高,据说是因为女主人无限向往天穹的缘故。天花板上,奥地利最纯净的各色水晶如藤蔓一般延伸、披覆开来,使吊灯放射着流离闪烁的光华。地上铺的是三百个心灵手巧的织女悉心花了数月手工编织而成的巨大地毯,阿拉伯娓娓动听的一千零一夜故事在上面生动铺展。人物的一颦一笑乃至指甲、睫毛都纤毫毕现。琉璃盆中一颗胡桃大的夜明珠通体生光,熠熠照亮了边上一架瑶琴,其乌檀木淡淡映射出沉隐的墨光,暗有天然的檀麝香气,弹一下声若金石,余音袅袅不绝。 房间一角有架屏风,绢丝薄如蝉翼,绘满了敦煌飞天的仙子,怀抱着竖琴在空中蹁跹。她们唇绽樱颗,靥开春桃,云堆凤髻,明眸皓齿。远观之下,但见衣袂飘飞,缎带绵长,酥胸雪砌,纤腰楚楚,在锦屏上作回风舞雪。其姣姿妍态,观之令人忘情,只觉仙风泠泠,有如置身缥缈的烟霞之中。 丹青用颗颗珍珠缀于屏风框上,取下来整幅穿得过一枚细细的指环,重重折叠亦可纳入一颗核桃之中,这种精妙绝伦的丝织术早已失传。这是一个欧洲王储重金拍卖得来,赠送给园主的。说是觉得这些仙子和她韵致相似。 一张雕花大床隐于屏风之后,巨幅的绛色云锦薄幔连绵起伏,从极高的屋顶一直垂吊下来,把那香软的芳榻重重围着。三层阶梯通往大而高阔的床铺,上面睡着一个人,一头浓黑亮泽的长发随意地纷披在枕上,好似一幅大胆泼墨的写意画。薄被下的身形玲珑纤弱,竟是一个少女。那便是庄园的神秘主人了,黛丝特·孟·绮若,年方十九,其资产之多,据说一般人用尽想象力也猜测不出万一。 黛丝特出生名门,血统良好,父母家族世代沿袭爵位,然而她的资产绝大部分却并非来自自己的家族。这是堡内严禁涉及的话题,只是影影绰绰传说有一回,她父亲的好友弗丹亲王来探望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回去后竟立刻修改了遗嘱,把所有的财产都留赠给了她,包括在世界各地的生意、不动产和王室中带着浪漫故事数代更迭的贵重珠宝。照这些下人猜想,这事总透着男女情事暧昧的桃色,但当时黛丝特才十二岁,亲王却已届七旬,把他们的关系这样揣测,不但亵渎王室,更不合常理。故而此事严禁谈论,但久而久之,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甚至被传为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还闻说亲王为了这个小情人,曾四处重金求购返老还童之灵丹,百般徒劳无功,乃至含恨而终。 弗丹亲王年轻时出了名的倜傥,与多少美女娇娃有过风流韵事。但成年后洗心革面,倒格外持重起来,怎么可能在老年与一个稚女扯上这种关系。再说历来王室成员身边都不乏这类无稽故事,荒唐得很,也不足为信。只是令人们对这城堡深处的少女更好奇了,怎样的绝代佳人,居然在童年时就用美貌征服了一个历人无数的亲王。其他不着边际的传说也层出不穷…… 平素庄园庭院寂寂,大门深闭,除了仆佣,根本罕有人迹。 今日却有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听到了马蹄声,管家马修略有惊异,开门一见来人,他随即露出了一种恭敬的神色。 “是瑟琳小姐!您好久都没来了。快请进来。” 瑟琳是一个年轻标致的女子,眉眼端秀,肤色白皙,身量苗条高挑,举止矜持温雅。 马修立刻在前面领路了。 “我很久没来了,你们小姐还好吗?”瑟琳边走边问道。 “是啊,小姐也常常惦记着您呢。”马修停顿了一下,又说,“小姐身体……还是那样。一会儿还是从走道上去,请您不要见怪。” 瑟琳精巧的额头蹙了起来,轻轻重复道:“还是那样?” 走道很长。奇怪的是,走廊的最后一段竟完全没有窗,只有几盏幽微昏暗的油灯,彼此相隔又远,微弱的光晕之间留着无穷的黑暗地带。瑟琳如履薄冰,唯恐一脚踏空。越走越黑,就像陷落在一个狭长的山洞……来到最后一个房间,马修小心地熄去了廊上的油灯。这才轻轻旋开门把,把门打开了一条窄缝。 里面更加幽暗,仅有的一扇窗都用厚重的丝绒窗帘严严实实地遮着。 瑟琳闭目一会儿,适应了房间的黑暗,这才拿起夜明珠,缓缓四处照明,打量着房间。 “你的品位越发长进了。”她向床边走去,一边说道。 床上的人动弹了一下,缓缓抬起眼来。一见来人,她惊喜地笑了。“哦,你总算回来了!”她执起好友的手,轻轻摇撼了一下。 瑟琳也极为兴奋,“是啊,刚回来。第一个就看你来了。” “拿玻里还合你脾胃吗?” “倒是个好地方,只是没你陪伴总觉闷得慌。” 床上传出轻轻娇笑,“我也总想着你呢。就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好好陪陪我如何?再把欧洲的人物风光细细讲来听听。” 瑟琳答应着,又道:“你呀!就知道变着法儿翻新你的庄园。刚才我一路上欣赏那恢宏气象,还以为你好了呢……也难为你,居然这么有能耐,把偌大的庄园收拾得这么好!” “难道你专为看庄园来了?也不先问问园主的近况。”黛丝特娇嗔道。 “岂敢!只怕我忘了自己是谁,也不敢忘记你呢。”瑟琳笑道,“不过房间布置得委实高明。若说把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摆在一起,是顶容易俗的。可你的城堡却处处透着高雅。而你一个人布置这一切,太惊人了。我简直想不出世上有什么能难住你的,哪怕你只是在床上躺着。” 黛丝特闻言淡淡一笑,“终日无事可做,照管一下房子、花草什么的,总好过当废物罢了。” “来,让我好好看看。”瑟琳在床沿坐下,拨开了柔幔。房间太暗,她凑近去看。 只见一张清丽绝伦的脸,虽是病恹恹的,苍白得像是从未见过天日,却是娇媚万端,非人间绝色。瑟琳呆了一呆,叹道:“你每天都更美一点呢。从前我每隔一两个月来看你,惊讶也有限,可这次一年多不见,都变得我不敢认了。我在欧洲游历,人人捧场说我是个美人,可我一见你啊,连给你提鞋也不配。” 黛丝特幽幽道,“美有什么用,我整日躺在床上,简直是废人一个呢。” 瑟琳闻言也是黯然。“这么久了,怎的都不见好?” “有什么法子呢?我若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对了,外面现在是什么光景了?”黛丝特说着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动作慢得出奇,因而显得有几分怪异。一层、两层、三层、四层,那密不透风的窗帘揭开来竟有四层!黛丝特的手停在那里,是犹豫还是恐惧? 第9章 还剩最后一层,她却住了手,久久没有掀开。 “你……还是老样子?” “更糟了!我七八岁上不过见了阳光觉得刺眼不舒服,十二三岁是阴天、雨天才敢出门,然后逐渐增加窗帘的厚度。到如今白天我根本不敢下床了,窗帘也加到了四层。我因此把走廊后半段的窗完全封死了,以免有人打开房门时漏进光线。你看,我这城堡有这么多新巧别致的窗户、阳台,却都不属于我。还有,我似乎对太明亮的灯光也开始觉得不适应了。”黛丝特指指顶上的吊灯,“我竟不记得我最后一次开灯是什么时候了。” “到处这么暗,你竟可以视物?” 黛丝特欣然点头,“我的视线穿透黑暗,毫无困难。” “白天卧床不起,那晚上呢?” 黛丝特嫣然一笑,瑟琳顿觉房间突然被这个笑容燃亮了。“晚上,是我的乐园!” “那还好!”瑟琳如释重负地笑了。 “我有时以为我是夜晚的精灵,那种激情、才思甚至美貌,仿佛都是夜晚赐予我的。”黛丝特喃喃道,似乎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我每晚都会到园中漫步,听风儿的低语,看浩瀚的星空和树梢上的明月……我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世界才是属于我的……”语声悦耳婉转。 精巧的鼻翼在黛丝特的脸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从她的话语不难想象,白日里她一个人落寞地躺在病榻之上,自觉是热闹红尘的过客和局外人,世界再热闹欢腾、五光十色都没有她的份。 听着听着,瑟琳深深地拥抱了她。“我一定要请医生治好你。” “我试过不知多少医生了,都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病。有什么用?不过白白破坏了我这庄园的清静罢了。”黛丝特眼角眉梢都是无精打采。 “好个捧心西施,真是我见犹怜了。”瑟琳正玩笑着,门被叩响了。女仆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黛丝特不过虚弱地摆摆手,她就又退了回去。 “瞧瞧,又给我送药来了。” “你怎么不吃?” 黛丝特苦笑了一下:“有什么用呢?我不过不想让家人担心,才没有停止买药,其实我早就不吃了。”瑟琳深知黛丝特不信药力,又怕苦味,打小就这样,但她诚恳地说道,“这次在欧洲,我结识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名医。让他来看看你吧,你一定会好的。”她握紧了黛丝特的手。 黛丝特望着瑟琳坚定的眼眸,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阵阵温热,拒绝的话果然没有出口。“你在意大利念书,还一心想着我吗?” “是呀。所以,单为了我,你也要好起来。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怎能过着不同的生活呢?我一想起你失去了白昼,就觉得我的生活也再无光彩。你不知道青天白日,一轮艳阳有多灿烂!还有你的父母,甚至你的仆人,都一心盼望你早日好起来。” 黛丝特感动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位好友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了一起。 时候已近黄昏,天光渐渐暗淡了下来。 第二章暗夜精灵 窗外的红日慢慢坠下了地平线,空气失去了太阳的热力,花丛中已是一阵清冷的芬芳。 黛丝特忽然整个容光焕发起来,瑟琳目不转睛地看着,若非亲眼目睹,她是很难相信一个人的气色会在片刻间起这么大变化的。仿佛有一种生命力在她的身体里复活了……瑟琳继续看着,黛丝特的肤色从一片苍白渐渐变成通透的明玉,还发散纯正、柔和的光晕。那两颗墨玉般的眼眸仿佛是从深不见底的寒潭下浮出水面的,恍如星辰一般夺目。 “我……简直觉得你变了一个人呢,黛丝特。”瑟琳结结巴巴地惊叹道,“艳光照人!” “我也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黛丝特俏皮地笑了,一骨碌翻身下床,利索得根本不像一个终日卧床的病人。 瑟琳惊讶地看着她骨肉亭匀、婀娜多姿的曼妙身段。“世间竟有你这样的美人!黛丝特·绮若小姐,你从不出门,你不知道你的美貌将震撼所有人呢。” 黛丝特充耳不闻。她仿佛已陷入了一种激情中,一把扯开了所有的帘布,大开着窗,探身出去深深呼吸清新的空气。清风徐徐吹来,在她脸上温柔地一拂而过,留下了远方花丛的缕缕香味。她闭起眼睛,仰面迎风陶醉了好一会儿,又朝天空微笑,向远方的一颗星星挥手致意。 “多美的夜晚呵!”她向瑟琳回眸一笑,不由翩翩起舞起来。身上冰棱般的白衣纤尘不染,舞动间,宽大的衣袍便把她笼在了一阵烟雾中。 此时,一阵悠扬美妙的乐曲如流水般淌过了房间,使她看起来犹如仙子婆娑起舞…… 舞了半晌,她一折腰,恰好摆成了一个动人的姿势:娇靥在袖边半露,放着摄人的艳光。音乐恰好也在这一秒戛然而止。 黛丝特这才缓缓起身,“真高兴。嗨,瑟琳,你也来跳跳舞。”她走过来拍了拍瑟琳的肩。 瑟琳却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被她吓了一跳。 “瑟琳,怎么了?” “哦,你,你太美了。” “瑟琳,你怎么老这么说呢?还记得吗,小时候人人都说我们长得像,又情同姐妹,都叫我们双胞胎呢。现在当然也差不多啊。你老是赞我,难道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大美人了?”黛丝特笑道。 “不不,非但我不能和你比,我简直设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跟你差相仿佛的。” “好了好了,越说越离谱了。要么是你存心说了让我高兴,要么就怪你见过的美人实在太少了——少见多怪。”黛丝特扮了个鬼脸,毫不为意地说。其实她自出生以来见过的人屈指可数,对美丑媸妍并没有什么概念。 “说来也怪。小时候,我们年岁相仿、相貌相仿。但自从七八岁以后,你是一天比一天美艳了,我每次见你都得作好心理准备呢……什么缘故呢?” “我们一年多不见,怎么一见了面就翻来覆去地说这些。来,我带你参观我的庄园吧。”黛丝特有些不耐烦地挽起了好友的手,向外走去。 “怎么把我当成客人了?” “来看看我的新玩艺嘛,保证闷不着你。” 黛丝特不由分说,拉着瑟琳来到她对面的音乐室。 笙、箫、笛、筝、箜篌、竖琴、钢琴、提琴……各色的乐器都有,气派不凡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其中不乏王族历代相传的珍品。瑟琳睁大眼睛打量着,许多她根本没见过。手指随意地轻掠过黑的白的琴键,那乌黑发亮的钢琴便发出了几个清脆的、怯怯的音。 黛丝特指指一旁的古筝,“东方的乐器,喜欢吗?”瑟琳又用纤长的手指轻刮了一下,立刻有一串清丽的乐音滑过房间,好似一串珍珠在硬冷的玉盘上滚落发出的声音。琴不过百年不出断纹,而这桐梓合精的琴身上已经出现了多处冰纹、梅花纹和流水纹,故而琴音松透古雅,美妙之极。筝首处雕有小小的、隶体的绿绮二字,不经意地诉说着昔日的传奇。 瑟琳联想起刚才听到的一段音乐。“对了,刚才你跳舞时我听到乐声的,是谁弹奏的?简直太好听了。” “就是我啊!”黛丝特笑笑,“还过得去吧?” “可当时你在跳舞啊,怎么可能呢?” “很简单,弹奏时我预先录了音。你没注意到吧,跳舞时有一块空地我总没过去。其实那里每块砖下都是一段不同的音乐,只消用足尖一点,就会播放音乐的。” “太妙了。”瑟琳由衷叹道。 “不过是因我时间多,白天睡在床上左右无事,只好多想想改善环境喽。走吧。”出了这个房间,左拐便是图书室。 四堵墙从上到下都被书架淹没了,不见墙壁。书架每一排都被各种书册塞得满满当当。除了书外,就是一桌一椅,此外房间里竟然没有别的。 瑟琳笑着点头道:“嗯,整个城堡中毕竟还有个简朴的地方。” 黛丝特眼望着这一排一排的书,眼神缥缈起来,“这里浓缩着人类的智慧呢,灿若星辰,就不需要任何点缀了。” 她又遥指一些书籍说:“这些都是孤本了,虽然旧了,蒙上历史风尘,更是弥足珍贵。”它们都有着各自惊险曲折的故事,辗转几个世纪,死里逃生很多回。她抚摸着奥勒留日记的羊皮封面,又想起了从彼耶和修道院弄到此书时的一幕幕,得来好不容易呢。 她看了好友一眼,玩笑道:“其实我最珍爱的,并不是外面那些贵重的饰物,而是这些书籍呢。不过你若有兴趣,可以和你分享,允许你来此间看书。” “免了吧,谢谢你了!”瑟琳连连摆手。“你不如请我看西班牙国王皇冠上的彩钻,埃及艳后的梨形黑珍珠……还有你的百合胸针,仅花心就用了南非70克拉的钻石。再说了,我这一年难道书还没有读够吗?” “那怎么同呢?”黛丝特正色道,“你读的不过是些经世谋生的技能,而我这里都是文学、艺术、哲学、科学……人类智慧凝结的瑰宝。简直风马牛嘛……” 瑟琳深知她一说起书来就要滔滔不绝,生怕黛丝特会立刻坐下来念书,赶紧打断她,“现在我们出去玩玩吧,都闷在堡里好半天了。” 出了城堡,一路上花木尽情舒展着枝叶,黛丝特用关爱的目光一一扫视它们,仿佛它们不是无知觉的植物。“瑟琳,我有时把它们当朋友呢,会招呼它们。” 走到一个小湖泊,黛丝特竟从水面一掠而过,身姿袅娜,宛如仙子凌波而去。 第10章 瑟琳不由惊叫起来。 “来呀,这儿有桥。”黛丝特笑着招手。 果然,水面上有座小桥,出水只略高寸许,还是几近透明的淡青色,又造得细细窄窄的,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瑟琳伸足试了一试,也大着胆子走了上去。“好精灵古怪的,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黛丝特回身扶她,把瑟琳接到岸上。 又走了几步,前面出现了一片小树林。 瑟琳的脚步停住了。“这么黑,就不要去了吧?” “若是白天,我还能来吗?”黛丝特苦笑。“怕什么,我常常来的。” “难道从来不曾有外人进来?”瑟琳迟疑地问道。 “你是说打这儿主意的坏人吧?”黛丝特莞尔一笑,“我这庄园的平安气象可不是容易得来的。我每年花在保安一项上的开支非常可观。世人百态,有贪财的,有好色的,更不乏好奇心重的,奈何我这庄园对他们都有吸引力,若没有安全措施,我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 “为何我竟一点也看不出来?”瑟琳环视四周,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花木扶疏,迎风起舞。她摇摇头,兀自不信。 “找几个彪形大汉到处伺立那还不容易?且不说多么煞风景,只说这园子这么大,任你多派人手,仍然不免有漏洞。只要攻其弱点,我们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那么又该如何呢?” “你有没有见过一种警示用的小工具?只消拔去插销,立时有彩色浓烟升腾而起,凝聚空中,片刻间不会散去,即使白昼亦极是醒目,同时发出锐声。这个时候,我暗中养在庄中身负绝技的侍卫,就有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机会了。他们训练有素,还会彼此接应。人手和其分布是按此方圆计算安排的,保证在三十秒内整个庄园的范围中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兼顾到。” 瑟琳听得不住点头。 树林中央竟有一个小小的六角亭子。亭上遍植异草,结了垂垂可爱的小豆子般的颗粒。奇香阵阵袭来,令人心旷神怡。两人坐于亭内,默默欣赏着林中的静谧。 瑟琳絮絮讲了欧洲各国的风土人情,黛丝特听得津津有味,明亮的眼波流露着好奇和向往。 “渴吗?”黛丝特问。 “口渴也没有喝的呀。难道请我喝河水?”瑟琳奇道。 黛丝特似乎没有什么动作,石桌上忽然多了两个杯子。 “这是怎么回事?” “我按了一个按钮,机械装置就把杯子送上来了。其实移动的只是石桌的中心一块,所以你没留心到装置的转动。” “我发现在你的庄园,我都快变成傻子了。”瑟琳叹道。 “闲人时间多嘛。再说我也是懒人,难道出来散散心还随身带着几瓶酒不成?” “里头是酒?” “葡萄酒,窖藏三十五年的,勉强可以喝得。” “勉强可以喝得?好大口气!难道这还不算好?我要窖藏一百五十年的,有没有?” “这儿就没有,城堡里有。”黛丝特淡淡道。 “你可真不亏待自己。” “幸亏你没说我穷奢极欲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瑟琳望着她飞扬的神采,不由问道:“黛丝特,你快乐吗?” 黛丝特迟疑片刻,缓缓道:“我还真不知道。快乐和悲伤都是相对的,是种陷入、浮出的情绪变换。然而我,一直独自住在熟悉的城堡里,生活和情绪都比较稳定,似乎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不快乐。如果没有不快乐就是快乐的话,那么……我也可以算是快乐的吧。” 她的语气却带着淡淡的惆怅,不似快乐模样。 “那么,你寂寞吗?” 这次她倒很快地摇了摇头,“不,我天生不知寂寞为何物。我就是这样一个人长大的嘛。” 瑟琳笑道,“想来是因为你的宫殿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还都是人间极品吧?” 黛丝特摇头,“就算把我关在一个空无一物的空屋里,我都不会闷的。人,有自己方寸间的心灵天地,随时可以思考啊。” 这时,东方有一块天空开始有些泛白了。 黛丝特脸上显出疲惫的样子。 “你累了?” “是啊,天就要亮了。”黛丝特叹道,“我也该回到床上去啦。” “我尽快安排医生来看你,如何?” 黛丝特仿佛连话也懒得说,只轻轻点点头。 第三章谜团 瑟琳一直睡到次日中午方起,来看视黛丝特时她还在熟睡中。她便自己往园中逛了逛,白昼气象不同于夜晚,仍然感觉新奇,停停走走,不觉用了大半天光景还没回来。 黛丝特醒来,闻知瑟琳还在园中,不觉也十分向往。春日的气象太美好了,浓浓的花香竟钻到房间里来了。挡不住的、蠢动的明媚春光仿佛不但有魔力穿透这一层又一层的厚厚窗帷,也穿透了黛丝特年轻的心。她闭上眼睛,那些花木、山石、溪流的模样立刻浮现眼前,鼻端也净是娇娇软软的小艳疏香。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等得十分不耐,直想出去走走。 好容易等到一轮红日斜斜下降,黛丝特感到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她揭开窗帘,看到满天的云彩,好似新嫁娘脸上最娇柔的一抹羞红。“好美啊!”她轻叹道,随手按了按铃,乔安娜来到了房间。 “小姐!你怎么把窗帘拉开了?太阳还没完全下去呢!”她大惊失色道。 “瞧你!”黛丝特笑着吐了吐舌头,“我还要出去呢!给我备马!” 说着,一边敏捷地跳起身来换上骑马用的猎装和绑腿。身穿中性猎装的她英姿飒爽,看起来更加明艳照人了。 乔安娜目瞪口呆,“可是……” “没事的,快去呀。”黛丝特催促道。 汉斯从马房牵来了火玫瑰,黛丝特正跃跃欲试,一见骏马立刻翻身跃上马背。 她连连策马,朝着太阳坠落的方向追赶,有着夸父逐日的激情。她意气风发,跑得风驰电掣,在极限的速度中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强悍力量和她此刻真实的存在。没有阻碍,没有限制,没有羁绊,没有束缚,自由自在,多么酣畅痛快,山林中一路洒下了她银铃般的笑声。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惊人力量悄悄复苏了,巨大的激情和精力在她的身体深处暗自涌动,甚至不受她自己的驾驭和控制…… 起初是一大片林荫道,阳光的余辉基本上被浓密的树枝树叶遮蔽掉了。随后火玫瑰冲出了山林,到达一片平地,恰好能欣赏落日前的最后一道光线,但那光线却击中了黛丝特。她仿佛受到大力振荡一般,头晕眩起来,一下子失去了知觉,跌下了马背。 幸而火玫瑰是一匹良驹,发觉女主人栽倒,即将坠马,它立刻停步,黛丝特这才没有受伤。 经历了此事后,黛丝特又得老老实实地躺回床上了,为此瑟琳忧心忡忡,一日都要来看个三五回。 “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亲爱的,别急,我已经和著名的博士联系过了,他不久就来。” 几日后,华维博士果然登门了。此人自小是神童,不单不到二十岁就取得了医学、化学、生物三个博士学位,还周游世界,对民间的偏方、奇症都很有研究。业余还酷爱钻研西方的占星术、东方古老的周易八卦等灵异玄学。 黛丝特不由肃然起敬,心想受过正规教育、又尊重民间偏方的博士,定然不俗,倒是值得一见。 华维走进房门,一见黛丝特,登时怔住了。 “我的天啊,病魔竟敢把它罪恶的魔杖伸向这样的,这样的一位小姐。请原谅我的词穷……”他掏出手帕拭了拭汗,“她浑身无不美轮美奂,那里容得下不洁魔杖的悄悄一点?一想到这个,真叫人难以忍受。”仿佛在吟咏一首诗。 他走近床前,深深鞠了一躬,吻了吻她的手,恭恭敬敬地说:“在下华维,小姐想必就是黛丝特·绮若小姐了?我为您惊人的美貌折服倾倒了,适才胡乱言语请勿见怪,因为是您把严肃的科学家都变成浪漫的吟游诗人了。” 黛丝特为他的直爽幽默感染,笑吟吟地向他行礼:“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何之如!” 这时她也把华维打量了一下。他接近老年,已有几茎华发,但精神矍铄,充满智慧与活力。尤其是那双明亮宽容的眼睛,仿佛见过世上最大的苦痛磨难,也完全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仿佛可以包容一切,解决一切。这使他身上处处散发出一种让人镇定、让人信赖的气度。 接下来的七日,黛丝特见识了无数的坛坛罐罐、大瓶小瓶,还有种种稀奇古怪的草药和仪器,都是她从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华维博士,我也起了学医的念头了呢,各种颜色、气味的液体,盛在各种形状的小瓶中,煞是好玩。”黛丝特俏皮地娇笑着。 这一连一周的诊断却没什么结果,华维心下甚是惶惑,明白她不过开开玩笑来缓和气氛。这些天来,她几乎整个身体都做了详细检查,连血都抽过几次了,自然是不胜其烦。 “黛丝特小姐,虽然我没有找出你的病症,更没有药方,可我的诊断已经全部完成了。你从此不必再接触那些可憎的药物和机械了,我向你保证。” “哦?那您的结论是什么?” “我的结论是,”华维略一迟疑,“小姐你身体健康,甚至比一般的人更加健康。只有你的血液分析图谱有一点点异常。” “血液?”黛丝特困惑地重复道。 第11章 “是啊,你周身都无异常,除了极小的一簇血液细胞。我反复分析,始终不知怎会形成这样的结构,有些特性甚至完全异于常人,竟然从不分裂代谢。不知是什么缘故,我也从来没有见过。” “难怪。”黛丝特喃喃道,“六七年前我看过一个名医,也说我的血液有些问题,这些年总给我开些补血的药。” “虽然你有贫血的征兆,可问题绝非那么简单。小姐你心智杰出,广有造诣,这是严重病弱的人难以办到的。也就是说,你血细胞中的病症并没影响到你身体器官的机能。这真是匪夷所思。” 华维低头默想了一会,问道:“你的血统如何?” 黛丝特扬了扬眉,“虽说我们是贵族,可早先的血统也很复杂。追溯族谱,有英国、法国、瑞士、奥地利甚至中国的血统,所以我的眼珠、头发颜色其实并不纯粹。” “你的这些祖先中,有没有人罹患此症的?” “从我们家族的记录来看,从没有这种怪病的记载。” 华维又是一阵沉默,花白头发下是一张陷入沉思的脸。黛丝特忽然领悟到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是怎样来的:是破解谜团的好奇心、是贯穿始终的求知欲和减少人间苦难的悲悯心一起刻画出来的。 华维博士从没有婚娶过,终生孜孜不倦一心探求科学王国的知识与奥秘。他视名利为浮云,亦淡漠天伦之乐,他的人生驱动力只有超常旺盛的求知本能。他又是那种钢铁般意志的人,在困难面前具有百折不回的毅力,从不示弱。在他年轻时,有一回在非洲遇上了一个瘟疫流行的原始部落,那里卫生条件极其落后,迷信用各种树叶、树汁治病,拒绝他的药物治疗。当地又气候炎热,难以适应,也缺乏他惯常食用的食物,更糟的是肆虐的蚊虫和大蚂蚁几乎把他的血都吸光了。但他待了足足二十天,直到说服众人接受治疗,隔离病源,并且将疫情控制住。离开的时候他周身浮肿无力,自己倒更像一个病人了。在他一生连续不断的行医经历中,和病魔这样的殊死搏斗发生过多回。 而随着他的医术日渐高明,近几年都没有遇到过棘手的案例了。此刻他浑身的斗志又被充分调动起来了,决心不把黛丝特这个难题攻克誓不罢休。 “你从六岁才患上此病,那你六岁时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黛丝特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六岁的时候,我曾出去旅游过,途中好像还受过一点轻伤。其他的,我都想不起来了。” 一闻此言,华维的眼中忽然射出一丛炯炯的光束来,他满脸的皱纹也有了一点舒展和松动。一股神秘的直觉强烈提示他,他已经找到破解谜团的钥匙了。 华维双眼熠熠放光:“我从吉普赛人那里学过一种催眠术,可以让人回忆起许多他本人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或者,我们要的答案,就埋在这些久已遗忘的记忆中了?” 黛丝特从他热切的目光中感受到他的信心,点了点头。 催眠术施行得十分成功,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 华维博士已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谜底也已揭晓了。可华维殊无喜色,相反,他满头冷汗,色如死灰,呆呆地僵坐在椅上,似乎又惊又怕。 ……两个多小时了,黛丝特还在酣睡之中,华维仍然脸色惨白地颓坐一边,心乱如麻地搓揉着头发。他夹有银丝的短发本来纹丝不乱,现在被他揉成了一头稻草棍。原先说好一结束就叫醒她的,可眼下他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冷汗涔涔而下。“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自语道。 良久,他终于颤抖着手指叫醒了黛丝特。再拖下去,对被施行催眠的人恐怕会不利。 她一醒过来,立刻急切地问道:“怎样,博士?” 华维不敢抬眼看她,声音微颤道:“我没有能耐,治不好你的病。黛丝特小姐,请原谅我。” 他竟作势要走。 “怎么回事,你让我做完了催眠,也不交代一声就走?” 华维博士眼中的惭意更浓了。“你……什么也没说。” “不可能的。我一定说了什么!”黛丝特何等聪明,察言观色就发觉博士并没有说实话。 “我没什么可说的。”华维固执地闭上了嘴。 他匆匆转身,打开了门,就要走出去。 黛丝特敏捷地一跃而起,抢先把门一下撞上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力。“请告诉我!”她看着华维的眼睛,义正词严、字字清晰地说,“华维博士,你应该明白,无论我说了什么,我想我都有权知道。” 华维脸上是一种比哭还凄惨的神色。 黛丝特心中又是老大不忍,柔声道:“博士,无论什么都告诉我好了。人最大莫过一死,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黛丝特甚至笑了一笑。 华维静默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你说得对,无论什么,你都有权知道。” 他在椅边缓缓坐下: “六岁那年,你和父母亲戚外出游玩。那天已是深夜,月黑风高,你们走迷了路,晚上大车就停在了罗瓦河谷附近长满荒草的大路边休息。也许因为你们的马车太豪华、太触目,结果就遇上了劫匪。” 黛丝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博士,紧张地听着。 “劫匪抢走了所有的钱币和珠宝。你的父母抱着弟弟,和众人都远逃到草丛中去了。惊吓慌乱中留下你一个人睡在一辆空车中。劫匪搜过来,见你的小车上没有贵重财物,非常恼火。你偏偏这时醒来,看到他满脸络腮胡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大哭起来。这个大盗就不怀好意地把你举了起来,对着草丛叫道:‘有没有钱来赎你们家的小妞儿?’草丛中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盗把你高高地擎了起来,往路边的悬崖用力抛了出去。‘痛快,痛快,今儿兵不血刃!’他把金宝、细软尽数揽在怀里,大笑着狂奔而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你说,他……他把我扔下了……悬崖?”黛丝特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来。双肩瑟瑟,不由自主便打了个寒噤。虽是后怕,仍是心惊肉跳。 华维继续往下说,生怕一个停顿,就会失去叙述的勇气。 “你腾云驾雾一般往下直堕,害怕得几乎停止呼吸。山崖上长着许多小树,树枝一次又一次擦伤你,凸出的岩石那尖利的棱角一次又一次刮伤你……你流了很多血。转瞬接近谷底,眼看你就要跌死了,忽然半空中飘来一朵厚实的乌云,承托了你——你竟被一双坚实的手臂稳稳接住了。他把你托举起来,在空中一连打了好几个旋,缓解了你坠跌的冲力,把你轻轻放于地上。他一身黑色的斗篷,旋转的时候鼓足了风,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大鸟。你坐在厚厚的枯叶、草堆上,蒙蒙地环顾四周。大片的野草、野菜长得蓬蓬勃勃,荒僻得似乎从没有过人迹。 “你怕得要命,抽泣起来。眼前只有一个人,就是刚才接住你的那个男人。他一身黑衣,身形伟岸。他怔怔看了你一会儿,忽然间将你揽在了怀里。他抱得那么紧,好像生怕你离开。你心里说不出来是恐惧还是依赖,渐渐止住了哭泣。你听见他不断小声叫着‘特蕾莎!我的特蕾莎!’……语声温柔如涛。慢慢地,你在他的怀抱,觉得安全了。 “他松开手,把你在月光下细看了一回。你也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异常苍白,也异常俊美。他望向你的眼睛仿佛噙着眼泪。 “你听见他在说话:‘怎么办?不救她,她会死的。流了这么多的血。’他察看到你细小的伤口还有很多,根本不能移动。 “他脱下他的外套,扯开了衬衣,悉心帮你包扎了伤口。然后抱着你六神无主地坐在乱草堆里。‘我不能让她也死去!’‘可我不能让她也变成那样!一个还不够吗?’一个晚上,他翻来覆去就说了这两句话。你的脸色由于失血已经越来越白了,眼看就要死去。他突然下了决心,他……” 华维几乎难以继续,他看向黛丝特的目光里深深流露着对人间苦难的悲悯和理解——人世间有那么多荒谬的、戏剧性的事,偏偏有时就是事实,再无奈,再可怕,再难以想象,再难以接受,它还是事实。 黛丝特沉静而坚定的回应眼神终于令他陈述下去。 “他痛苦如死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让你喝了他的血。 “他把你平放在地上,对你说:‘我是受了诅咒的,我竟又对你做了这个——而我是为了救你。可是也许……又是一个错误,还是一个错误!我只让你喝了一丁点儿,希望你没有受到诅咒,不会也变成一只吸血鬼!’ “说完他逃也似的去了。你根本没有看清楚,他已经不见了。 “迷迷糊糊中你睡着了。第二天你的父母下山来找你的尸体,却发现你没死。气息奄奄,可是没死。” 华维终于讲完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黛丝特一点反应也没有。怔怔地坐着。华维也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她仿佛回过神来,抬起头来:“吸血鬼,你说……吸血鬼?” 华维严肃地点点头。 “你……没有开玩笑?” “我早该想到的,你身上的症状确实是吸血鬼的前兆。正如我在罗马尼亚一带经常听到的传闻。” “什么?” “你畏阳,却又如此美艳不可方物,多才多艺……” 黛丝特心乱如麻地坐着。华维很能体谅她的心情,就在一旁默默地陪伴她。 第12章 好几个时辰过去了,黛丝特一动不动,好像变成了雕像,变成了化石…… 她突然仰天长叹:“我该怎么办?” 华维默然。是的,有谁知道她该怎么办?她身体中的某种基因已经开始召唤她了,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吸血鬼?!”黛丝特喃喃重复了一下,似乎仍在骇然,不能置信,似乎偏偏又相信了。 良久,她冷笑道,“难怪他们对我千依白顺,原来是心怀愧疚;难怪任我挥霍,原来觉得我的命是捡回来的。怎么会?骨肉至亲,任我被强人抛下山崖?” 黛丝特是一个人长大的。她日理万机的父母很少过问她的事情,在世界各地忙着料理各种生意,结交上流社会的精英,尽情享受高品质的生活。据说每一方都和情人另有诸多孩子,他们之间的血脉倒只得黛丝特一个。黛丝特才几岁就给她请了大堆仆佣,稍长些就给了她自由支配名下财产的权利,其实也就是任她自生自灭。好在黛丝特生性孤独,喜好自由,倒也从不介意。 何况寥寥几次聚首也谈不到一块去,她父亲总不明白女儿的小脑袋里怎会有这么多问号,四五岁时就问他人类的起源,一直追问到宇宙还不罢休。而他,一个事业亨通的绅士,脑中满装的是各种生意、娱乐的紧要信息,对宇宙的形成没有任何概念也毫不关心,因而对女儿的问题一概嗤之以鼻。是以黛丝特十岁就开始似懂非懂地自己阅读大部头的学术著作了。 她的母亲年轻时广有艳名,婚后更是矜贵奢华,精通各种打扮、花销、享受的门道。黛丝特幼年难以驯顺地作宁馨儿状环绕膝下,因此不得她欢心。她丰富的感情全部投入到她和情人所生的儿子菲利普身上,对这个身体孱弱、脾气乖戾、行事荒唐、性格阴柔的儿子,她倒是一个十分多情的母亲,宠溺异常,甚至过分称职了。到黛丝特大一些,她们之间性格的差异更加凸显出来,黛丝特觉察母亲感情冲动而思想浅薄,从不将心事向母亲倾诉,引起她十分的不满。从那个八岁女孩的沉默中读出的似乎都是敌意和冷淡。分开了,多年难得一见,彼此客客气气,却也更加生分了。外人看来,似乎怎样都不像是母女。 ……往事在黛丝特心中幻灯片一般驰过。是的,以往她只是很少回首,不曾细想这么多,不曾介意冰冷的现实。 她环顾四周,那奢华舒适的城堡,又何异于一个冰冷的囚室?里面的珍贵家什,也是同样的虚假冰冷。一刹那,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陌生的来客,“我从没有审视过,这个被我叫做家的地方,原来是这么陌生而局促的。让我在这里做着井底之蛙,看不清外面广阔的天地。” 一时又心潮起伏,“我竟然不是一个‘人’?这也太……荒谬可笑了。” …… 这天华维博士告辞后不久,黛丝特就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开了她这么熟悉和喜爱的黛梦庄园。神秘美艳的睡美人失踪了,所有人都不知就里。去问华维,他讳莫如深。瑟琳还差点儿和他大吵起来,“真后悔把你介绍给了黛丝特!”虽然正如华维所说,黛丝特不是个小孩子,自己想走,谁又能负责得了?但她心中还是隐隐觉得华维的出现和黛丝特的出走不无关系,悔之不迭。 尽管华维顶着这么多的罪名,他始终守口如瓶、拒不吐实。黛丝特的出走还是被渲染成了一个谜。 第四章该来的迟早要来 夜深了,甲板上还有个女子,在吹海风。单看那娉婷有致的背影,就知道她必是一个出色的美人。 “在找我吗,美人儿?”有人忽然在她耳根轻轻说话,她甚至感到他的气息拂动了她耳边柔软的鬓发。声音来得这么近,紧贴着她!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这才回头,但是——身后根本没人。 时候已近午夜,甲板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最近的一个也在五米开外。怎么回事? 她抬眼望去,离她最近的是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衣衫半旧,低垂着眼倚在藤椅上,仿佛在想心事。黛丝特的目光越过了他,继续往外看去。那儿远远站着一个高个的青年。一个标致、白皙、颀长的年轻人,穿着时下最时髦的领结和礼服,袖口露出精致的一小圈蕾丝。眼中神采奕奕,精光流动。见黛丝特在看他,他也对她咧嘴一笑,躬身标标准准地行了一个礼。态度可说笃定、轩昂之极。 甲板上的美人正是黛丝特,她离家已经五个多月,把美洲、亚洲、欧洲玩了个遍,但吸血鬼的脸上又没有标志,所以至今一无所获。好在沿途风光甚佳,足畅胸怀,她也并不发愁。 这天她正对着浩瀚的大海发呆,想着下一步去哪里找,忽然这个声音就回答:“你找我吗?”怎不让她又惊又喜。 但是细看之下,这不过是一个好看时髦的年轻小伙子,也许对她有那么点意思,黛丝特失望地回过头对着大海,“不,我对你没兴趣。” “我想是有的吧,只是恐怕你还不太了解自己的心呢,小姐。”他嬉皮笑脸地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见到他嘴角若有若无的调侃笑容,黛丝特不由调皮心起,也想逗逗他,“哦?可我要找的并不是人,而是吸、血、鬼!” 年轻人非但没有被吓倒,还骤然笑出了声。 “那就更有趣了!所以说嘛,你该对我有兴趣才是。在下别无所长,倒恰巧是一只吸、血、鬼!” “哦?幸会,吸血鬼阁下!只是不知道你的这个说法,有几人会相信?”黛丝特揶揄道。 他耸了耸肩,又挑了一下眉,“无所谓啊,跟死人是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对不对?” “不信你的话,你就杀死他?”黛丝特也装作一本正经地问。 “信了也是一样的,殊途同归嘛。你忘了我是一只吸、血、鬼?” 他乜斜着眼飞快地扫了黛丝特一眼,又露出了他迷人的一笑。排列整齐的白牙在饱满的红唇下微微放出一点冷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过分热烈的眼睛,似乎做什么事情都充满了兴致和热忱。 “怎么,你还是不信。”他侧过脸,凝神看了黛丝特一眼,有些不满意似的摇了摇头。“好吧,我来跟你玩个游戏。我来猜你心里想什么。” 黛丝特眼波看到波涛汹涌的海面,心里刚想着“大海”,那年轻人立刻说:“大海。换个难猜一点的吧?” 黛丝特又想着她的城堡,那年轻人扬了扬眉:“城堡?你倒还有些来历。” 黛丝特惊讶地想,“他真能猜中?可我真的是来找吸血鬼的。”思绪不由自主就闪过了与华维的交谈片断,这次轮到那个年轻人发呆了。 “我的天!想不到你和我们这么有渊源。好极好极,这么一个妙人儿,我还真舍不得杀呢。这下不用动手了。”他戏剧性地一连鼓了好几下掌。 “你本来想杀我?”黛丝特哑然道。 “那当然。哈,你以为我是吃素的?”他还是玩笑模样,但黛丝特忽然辨别出了某种凶险的意味,颤抖的步履不由踏后了半步。 “别怕,现在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立即意会了她的恐惧,柔声安慰道,“我们同族之间是最友好的,放心吧。” “那,现在你可以带我去见见别的……” “吸血鬼?不用害怕去讲这个词,说不定你很快也就是一个吸血鬼了。”他自管自呵呵笑了一阵,又说,“为什么要见别人呢?你这么快就对我失去兴趣了吗?难道我天生不给人安全感?我的天啊,现实总是残酷的,不是吗?真叫人伤透了心呐。有话尽可以问我啊!……” 黛丝特迷迷糊糊,已经不由自主地随他下了船。一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不时还转过身子倒退着走路,伴随着丰富的手势,眉飞色舞的表情,简直像在表演话剧一般。 黛丝特现在已不怀疑他的身份了。她有千百个问题要问,一齐涌在唇间,兴奋得不知从何说起。 那年轻人又笑了起来:“好吧,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做安迪斯·霍布·塔文森。很高兴认识你,美丽的黛丝特·孟·绮若小姐。”他彬彬有礼地躬身在她手背上轻吻了一下。 “你……看起来很像‘人’啊,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你想象我们什么样?血盆大口,青面獠牙?”这个名叫塔文森的吸血鬼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这并不是一种赞美呢,傻孩子。你要明白,我们比人优美而智慧。所以……你的比方很有点问题。” 他们在路上慢慢走着,渐渐地,人越来越少了。黛丝特知道他们的所在必是一个隐秘的地方,也就不以为异。最后,青石板上只有他们俩人的脚步声了。 塔文森很健谈,一路说个不休,口吻叽嘲夸张,神色肆无忌惮。要换作别人,就有冒撞无礼之嫌了。可塔文森诙谐有趣,并不招人反感。 “你们平时只吸血,不吃饭?” “很不幸,只能这样。你知道,我们的消化器官几乎已经没用了。而没有了胃、肝、大肠、小肠的累赘,我们的分量比人轻许多。” 黛丝特猛然想起初见时他在她耳根边上说话。 “那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我们用的是吸血鬼的速度,比人快得多。所以我靠近你,又退后,你一点儿也没察觉。看!”塔文森又当面演示了一下弹跳,他绕行黛丝特一周,在她脖子背面腻滑的皮肤上轻轻触摸了一下,又退回原位。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黛丝特竟然只感到脖子被他轻轻一触,看他的人稳稳当当站在面前,似乎根本没有移动过。 第13章 黛丝特讶异地睁大了双眼。塔文森朗朗笑了,“十六分之一秒,宝贝儿。” “就是因为你们的身体特别轻吗?” 塔文森迟疑了一下,“部分是这个原因吧,其他的,现在说了你也不懂——你没喝这杯水,我怎样告诉你它的热度,你也不会明白的,是不是?”他善意地笑了一笑。 “那你能猜透我的心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万能阅心术,吸血鬼们天生的禀赋。曾经有人预言,如果人类也掌握了这个本事,那就是人类的末日了。可我们就有这个能耐,而且没有灭亡的危险。”塔文森不以为然地耸肩道。 “我也读过这句话,那人是个大科学家……”黛丝特想到人类中的精英竟然被他用这么不屑一顾的口吻评论,不由大为吃惊。 “大科学家?他的那些理论在我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配合塔文森的话语会有碎步、大步,这时他突然停下来转了一个圈。 “我们中有人,早在几百年前,就得出了那些结论。关于探索物理、数学、宇宙、科学……的客观奥秘,你说还有谁比几百年连续生存的吸血鬼更为胜任?” 黛丝特愕然。那是她崇敬的科学家兼哲学家,她家的图书室里就收藏有他的许多资料和手稿。“我真想马上见到你说的这个……吸血鬼。” 塔文森含蓄的笑容仿佛在说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哲学家、艺术家。我保证你将大开眼界。”他不无骄傲地说。 “那在你们的那个王国,也分种种等级吗?”黛丝特想到对即将面对的群体一无所知,不禁有些忧心。 “不错。统治我们整个吸血鬼王国的便是法老,血族无不臣服。下面还有两长老、四护法,还有便是些成年吸血鬼。近年来我们很少发展后裔,幼儿吸血鬼倒是不多。说来其实非常简单,血族划分地位的依据就是年龄。越古老的吸血鬼魔力越强,地位就越高,越受尊崇,这是非常符合逻辑的,是不是?” “那最古老的吸血鬼年岁有多大?” “我们的王,伟大的法老陛下,已经八百多岁了,可他依旧唇红齿白,二十来岁的模样,只有他那深不可测、充满智慧的双眼和微微隆起的太阳穴是他经历过那么多岁月的唯一痕迹。”黛丝特留意到塔文森吐出“pharaoh”这个字眼的时候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尊崇敬服来。 “法老他……很严厉吗?” “哦不,你不用怕他。我过一会儿就把你到来的消息告诉他,我想他会喜欢你留下来的。” “他是怎样一个人啊?” “他无所不能……呃,总之是,无与伦比。”塔文森第一次词穷。 “嗯。”黛丝特颔首,但心中仍不免忐忑。 “那如果年龄相仿呢?” “同年龄、同性别,那就看美貌了——我指的是我们的诱惑力,也就是说,谁能够对对方施加更多的影响力。那是我们的重要资本。” 难道吸血鬼都是旷世的俊男美女?黛丝特胡思乱想着。 “到啦!”塔文森夸张而准确地一个转身,对黛丝特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没什么比对你这样的美人儿献殷勤更愉快的事了。” 黛丝特这才注意到一座硕大的城堡,与她的小城堡一比简直是个傲岸魁伟的巨人了。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看不清楚细部,但它的轮廓就给人神秘、古老、森然的感觉。它有久远的年头,有沧桑的故事,有一种历史沉淀下来的气度和魄力。站在它的面前,黛丝特刹那间觉得自己多么渺小。 “你觉得它大?”塔文森又一次读出了她的心思,“其实它比你看到的还要大上三倍。它有个地下宫殿,比地面部分可大得多了。” 黛丝特吁了一口气。一想到马上就要走进这座庞大的古堡,一颗心儿不由怦怦乱跳。 “深呼吸,我亲爱的!”塔文森当然知道她很紧张,开玩笑地说。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说道,“别怕,没有人会伤害你的。”他的手温暖、干燥而有力。 黛丝特鼓足勇气,踏出了一步。 一双手放在苍黑厚重的门板上不由感慨万千,门的背面将开启一个怎样的神秘天地呢?黛丝特觉得,自己似乎就站在不可测的命运之神面前。 城堡的门久经沧桑,被她一推,吱吱呀呀地叫了起来。树枝上的猫头鹰立刻惊飞了,它扑腾翅膀的声音给黛丝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此时月亮的光线完全被它的翅膀遮蔽了,她的眼中是一片纯粹的黑暗,暗得像原始、蒙昧的宇宙洪荒。在那恐慌的一秒,黛丝特唯一感到安心踏实的就是紧握着她的这一只手——是那个神秘未知的世界中唯一确定的东西。 第五章彼岸花 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大厅开阔得几乎像一个广场。与她的小城堡不同,这里有着极其高旷的天顶,石柱又粗又长,擎天一般。放眼望去,到处都空荡荡的。黛丝特不由自主倚靠在了一根柱子上,背上顿时浸透了石头的凉气,令她打了个寒颤。 四处空落落的。 里面阴沉昏暗,空气有股潮潮的味道。似乎久未通风,也从未和外界接触过。相隔颇远,才有几个伶仃的烛台,点着细长的白色蜡烛。那微弱的光线不时地摇曳着,投射到那样偌大空旷的地方,显得异常散漫。空旷的大厅里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但竟没有一张椅子。书架上有几册羊皮的卷角旧书。大大的壁炉却是炉膛灰冷,并没有燃烧着哔剥的火苗。描着精致彩绘的大片琉璃玫瑰宙带来了几许生动,调和着肃穆的氛围。 黛丝特渐渐镇定了下来,对大厅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地毯异常厚重,踩上去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色泽还很艳丽,但散发着些微的霉味。帷幔落有少许积灰,但在这里倒让人觉得十分自然,这样年头的古堡里,到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反倒是难以想象的。古旧暗沉的墙面上绘着斑驳的壁画,依稀可辨各个神的沉静身影,风格、色彩各异,出自不同时代的工匠之手,显示着各个世纪的情调。石柱上遍布浮雕,细细密密地刻着古埃及的神秘图腾,雕工异常精细,几乎看不出凿痕。吸血鬼不避讳圣物吗?石雕上居然还有各种样式的十字架,呈现相异的繁复造型,显然也是不同年份雕刻上去的,留下了时光荏苒的痕迹。 黛丝特的目光被一座秤盘吸引住了,两头的托盘里盛着一些扎手舞脚的小人,象征的便是漫游的灵魂了?灵魂还分孰轻孰重吗?边上刻着一艘细细长长的小船,要把那些迷途的魂魄渡往来生的河流…… 黛丝特的目光游走完了整个大厅。 可是没有人。 一个人也没有。这儿竟是空荡荡的。 黛丝特松了口气,为刚才的紧张感到有几分好笑起来,她以为会看到吸血鬼环立伺候的场面,森严又恐怖。 “有的出去办事去了——也就是填饱肚皮的首要任务。可你总会见到几个的。” 塔文森忽然放开嗓门道:“伙计们,看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快出来见见绝世美人!” 黛丝特仿佛听见了古旧城堡中灰尘簌簌而降的声音,这儿实在是太静了。 随即她就看见了几个人,说不上是从哪里来的,她根本没瞧见。太快了,以至她错觉他们要么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要么就是从墙面上浮出来的。 一共四个,一般的衣冠楚楚,轩昂、俊美、优雅。一望即知都是“上等人”。 “你发现了吗?我们都是孪生子,类似的是我们无与伦比的贵族血统,个个都是人中翘楚。”塔文森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 他们最初冒出来时眼神还是冰冷漠然、戒心重重的,可渐渐的就只剩一点点好奇。 塔文森眼中闪着一丝骄傲,对她附耳道:“他们为你倾倒了。” 此时,一只吸血鬼冷冷道:“塔文森,又在搞什么鬼?” 他说话时眼睛平视前方,对塔文森竟是视若不见,轻蔑的眼神不曾扫过他一下。 塔文森当然没有忽略他的无礼,但他并不愠怒,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美丽而忧郁的莫奈德!”他的声调依然是热烈的,热烈得有一点夸张。 这个被唤作莫奈德的吸血鬼比塔文森更加高大。五官长得端正饱满,鼻梁高挺,嘴唇殷红性感,柔软卷曲的长发是金棕色的,眼睛像大海一样蔚蓝无边,可说俊美之极。只是脸上不动表情,眼中满盛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显而易见的优越感。调和着这种高傲的,则是一种天生的忧郁气质。这是一种贵族气?总之……他并不太讨厌,黛丝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刚才她在心里揣摩他,也就定定地盯着他看,而莫奈德只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就把目光倾注在地上。 黛丝特有一点尴尬。 塔文森从牙缝里“嘶”了一声,“哦哦哦,忘了告诉你,莫奈德对美女过敏。” “她是‘人’,你胆敢把她带来?”莫奈德冷冷地发问,眼睛仍看着地面。 “你是这里的王吗?竟敢质问我?我自然会对‘他’交待。”塔文森腾空而起,仿佛一片秋叶般轻盈地打着旋飞到了屋顶上。黛丝特仰面,眼见他越旋越小,直到成为一个黑点。 片刻间,大厅中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柔和的,甚至是悦耳的,但不怒自威:“你可以留下;我给予她特权,任何人不得强迫她成为血族或伤害她。” 第14章 众人恭敬地用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菱形。 黛丝特心想,这个就是他们的王了?是塔文森说过的法老吧?竟然住在屋顶上?她大睁着双眼,可是什么也没瞧见。 塔文森又打着旋飘了下来,身姿潇洒之极,仿佛洋洋自得。 “莫奈德,这回你又有什么说的?” 莫奈德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他双肩饱满,身形高大,穿着如此宽大修长的风衣竟也毫不显得瑟缩。走路的时候,他的身体永远挺直,背部看起来像是一堵戒备森严的墙。他简直挺拔、骄傲得像个君王。 那一刻,塔文森和黛丝特都看着他的背影。看他径直走进了沉沉的黑夜,与它融为了一体。 两人都没有做声。黛丝特想的是,这个背影何等眼熟。 在他们换到偏厅坐下之前,另外三个吸血鬼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表情像是凝固的雕像一般,仿佛可以这样千年万年地等下去。黛丝特从没见过这样由内发散出来的悠然、包容一切的耐心,好像对时间毫不介意,甚至完全漠不关心。她的父母和他们的朋友们,计划表上密密麻麻永远有忙不完的琐事。黛梦庄园纵然悠闲,可仍没有这样淡定的人。 另三个也都是男性。黛丝特有点奇怪,难道吸血鬼都是男人变的?而且都像是百中挑一的美男子,五官长得无可挑剔,眉目清晰,鼻梁高直,身形颀长,气质优雅,个个都像是从希腊油画上直接走下来的。 “也不完全是这样。”一个麦黄头发,相形之下身量略矮的男人说。他的眼神亲切友好,黛丝特一见之下就很信任他。 “不过吸血鬼家族的确以男性居多,原因就一言难尽了,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他解释道。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边上一个吸血鬼忽然抢过话题,“你们总喜欢把自己说得神神秘秘的。我来告诉你,原因嘛就是通常我们都不会选择女性做后裔,因为吸血鬼的很多天性和女人相抵触。我们中曾经有过的少数女吸血鬼现在多半已经不在世了。所以,如果一个女人真的成了吸血鬼而且生存下来的话,总有些特殊的原因使她能够突破很多障碍,这也使她赢得了额外的尊敬。所以相同年纪的吸血鬼中,女性的地位要高过男的。”他欣欣然说,“而我呢,很盼望你能够做我们的吸血鬼公主。” 先前说话的那个见插嘴的吸血鬼停了下来,便伸出手要和黛丝特相握,“我的名字叫裘迪卡,很荣幸认识你。” 边上却有一只手抢上来,正是刚才插话的那个。“嗨嗨,让我先来嘛,资历老的要排在后面隆重出场。我是古茨坦夫,能握住您的玉手太高兴了!”握完了手,他又低头亲了亲,同时乜斜着眼往上打量着黛丝特。“美好的玉手总让人难以割舍,但也总得留给别人一点儿机会的,是不是?”他终于把她的手交给了裘迪卡。 这个古茨坦夫,在同样矜持优雅的外表下,他的眼珠偶尔却会满眶打转,看人时也隐约带着一丝窥探的神色。说起话来,更露出了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黛丝特不由微笑了,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她甚至主动向另一个低头不语的吸血鬼打了个招呼,他抬起头来,说了他的名字“杰伦”。他彬彬有礼,可神色很难看透。 “好了好了,你们把我的风头都抢光了,也不想想是谁带她来的?”塔文森插了进来,黛丝特这才意识到莫奈德走后他竟是异常沉默。 “临别之前的一个见面礼!献给我们的绝色美人。”古茨坦夫说。 他们跳起舞来。想不到这样高大的男人跳起舞来是如此轻盈飘逸的,黛丝特只看到黑色的礼服、风衣裙裾飘飘,动作快得简直眼花缭乱。更令她吃惊的是他们并不是在地面上跳,一个个都头朝下、脚朝上在天花板上翩翩起舞。仿佛一朵朵硕大的黑玫瑰在空中怒放。 怎么可能?黛丝特的迷惑当然又被塔文森读了出来,“他们并非失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只是用自身的力量消解了重力的作用。” 说话间,那三人越旋越快,几乎形成了三个陀螺,塔文森知道已经跳到最后一场了。 “太精彩了!我想今天够了。”塔文森鼓掌。 三个吸血鬼闻言一下子就消失了,就像他们的突然出现一样毫无征兆,似乎那三个陀螺旋转得太快变成了烟雾。 “他们变成了一道烟吗?”黛丝特困惑地问。 “哦,不,那只是一种吸血鬼的速度——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变给你。呵呵,当然决不勉强,我可不敢坏了法老的规矩。” “人们传说你们可以变成一阵风、一群老鼠、一堆蝙蝠。” “哦,还有一匹野狼呢!哈,无稽之谈!我们只不过是僵尸,脱不了这沉重肉身的——当然我们也未尝不想。已经到了西司廷,今后你少谈这些怪力乱神吧。”塔文森把头摇到最大幅度,“我们根本也是一种生物,属于某个物种,而不是什么鬼怪。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咒语啊、法术啊,什么都没有。人们低估吸血鬼,说我们竟会害怕大蒜或十字架;又高估吸血鬼,说我们能够变成一缕轻烟穿过钥匙孔。哪有这种事情!” “都没有吗?” “没有!肉体也是我们存在的物质基础。不过是腐肉一堆,但我们别无选择,一样离不了这臭皮囊。” “等等。”塔文森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今晚你想睡哪里?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多余的床。哪个天才也料不到你今天要来,除非上帝。” “你们睡在哪里?” 塔文森耸耸肩,“宝贝儿,我真的不想吓着你,可你总会知道的……好吧,我们睡在棺材里。” 第六章他&他 黛丝特心想,还好没说睡在坟堆里。塔文森吃吃笑了,“你不害怕,那是最好。想当年我把他放在棺材里,他吓得要死。” “‘他’是谁?” “嗯……我的‘宝宝’。” 塔文森仿佛不很喜欢这个话题,又把话题扯回到了睡觉上:“你不见得今晚就想睡棺材的,是不是?” “那……” “我可以先陪你到花园里走走,或者可以换一种说法,小姐肯赏脸陪我散散步吗?”说着他便把左臂弯成了一个弧形,对黛丝特殷勤地笑。黛丝特迟疑了一下,但见到他温煦的笑容也就把手放进去挽住了他。 月光下一草一木都这么可爱,尤其是上了年头的古堡,长着些黛丝特想找却从没有找到的奇花异草。她在园中轻盈地蹦跳着,“哦,三叶海棠!”这是一种会变色的蔷薇科落叶乔木,“哦,迷迭香!”“啊,那儿还有好大一片白色的香花呢。”黛丝特的表情如获至宝,“看,有栀子、白芍药、曼陀罗、白兰、还有白色豌豆花,你看它们长得多么娇柔啊!”塔文森微笑地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自己宠爱的孩子。“那些都是法老叫花匠种的。” 好容易她静了下来,手里握着一朵花叫塔文森看。 塔文森笑着把她头发上粘着的一片叶子取了下来,他轻轻抚摸着她丝缎一般的秀发,轻叹道,“太久太久了……我真不敢相信,我心底还会有最后一点纯真——如果有,那一定就是现在了,那是因为亲爱的,你真是纯洁。” 黛丝特忽然感到一丝奇怪的颤动,她望着塔文森光洁的额头、俊美的面庞,他明亮的眼睛在月光下温柔地闪着光,不觉有一种莫名的害怕。 塔文森立时就感觉到了,“你没接触过男人?” “我从小在庄园里独自长大——作为一个身患怪病的小姐,根本不大见到人呢。”黛丝特低头拈了一片叶子,在手中把玩。 “感谢造物主保留了这样一朵纯洁的紫罗兰,最后一朵紫罗兰。”塔文森温柔地揽着她,似乎怕弄伤她。 这美丽的月夜!她在心里叹道。 塔文森刚想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忽然间被人大力拎起,黛丝特惊吓了一跳。 是莫奈德。“真卑鄙!”他咆哮,“你竟敢……” “怎么了?”塔文森冷冷道,双手戒备地握拳。 冷漠的阴霾笼罩着他们,敌意四处弥漫。 莫奈德说:“我一早知道你决不会放过一切美好事物的。”态度居高临下。 “哦?原来你也动了心?——可是据我所知,莫奈德的心早已经死了呀!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塔文森揶揄地笑了,那股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神情又来了。 “我告诉你,她是我的人!由我负责。” “笑话!她根本还不是吸血鬼,几时轮得到你来充老大?” 莫奈德根本不理会塔文森,他转向黛丝特,眼睛仍看着地面:“十三年前,罗瓦河谷附近的郊野,你可曾见过我?” 是他? 是他! 黛丝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灵光闪现,她猜出来了。 塔文森奇异地望向黛丝特,她终于慢慢地、微微地、却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是他!是华维从她记忆废墟中搜索出来的故事中缺少的一环,找到了他便拼合出了整个谜底。同时又隐隐感到有些失落,原来莫奈德早就认出她了,可刚才他根本不认她,还这么冷漠地对她。 这倒是错怪他了。正如塔文森所说,多年来莫奈德心如古井,早已习惯对女人视而不见。他一见她艳光摄人,立刻垂下眼睑,并没去感应黛丝特内心汹涌翻滚的思绪。而他离开之际,黛丝特望向他背影时的那道目光却让他无意中捕捉到了。原来她与他竟然有着这样的渊源。 第15章 不可避免的,眼前又浮现出一个玲珑身形,苹果一样可爱的娃娃脸,八音盒一般娇嫩的嗓音,如瀑的大股金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心又被锐利地刺痛了,他赶紧走得远远的,一秒钟也没有停留。 “好吧,莫奈德!”塔文森扬了扬眉,“但我也告诉你,你可别忘了,你是谁的后裔,又对谁负责?” 莫奈德紧紧闭着嘴,神色仿佛有点黯淡,终于转身走了。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过黛丝特一眼。 莫奈德自己也觉得有点无聊。其实他早就感应到塔文森当时与其说是情欲冲动,不如说是一种对黛丝特的温柔呵护。这在塔文森身上是罕见的真情流露,他大可不必冲上去煞风景。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反而更加怒不可遏地跳了出来。 等黛丝特回来,发现房中已经摆上了简易的卧具。“你先将就一下,匆忙间下人来不及准备。”塔文森说,“过几日我会为你好好安排的。” “谢谢你,已经很好了。” 塔文森转身方走,又停下来。“我真的没有想到……” “什么?” “你会是他的……后裔。” 黛丝特不解,这有什么分别吗? 塔文森仿佛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祝你好运吧。” 黛丝特已在西司廷住了五天了。她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也许塔文森也有喜欢奢华的脾性,精美绝伦的蕾丝花边、精工刺绣的壁画挂毯、东方的名贵织锦和各种香料,还有女贞木做的纹理细腻的细木小家具……布置的房间令黛丝特十分满意。 塔文森还为她特意定制了床。华盖和柔幔满缀流苏,连枕头边缘也遍布曼妙的蕾丝。 “谢谢你啊,未免太考究了。” “床可是我们最忠实的伴侣,承载着超过三分之一生命的时光,还能斜倚在床上做梦啦,遐想啦,阅读啦,欢爱啦……当然马虎不得。”塔文森眨了眨眼睛,笑道。 这里的吸血鬼成员当然不止那天她看见的几个,还有西维诺长老、麦卡、菲靳、宾希、丹妮、斯涅芬等等诸人。在这些天里她有机会陆陆续续见到了一些。黛丝特发现,虽然这些吸血鬼都住在西司廷,但他们彼此很少真正走近,维持着互不干涉、各自为政的群居生活,其自由松散的程度和独居也分别不大。他们的交谈类似于一种形式风趣、内容丰富的寒暄和问候,然而却停留在浅层,难得深入。通常情况下他们彬彬有礼,从不过问彼此的行踪,常常有人一连失踪了几天、几十天,也从不见任何人问起。黛丝特甚至怀疑是否有人会注意到这点。黛丝特暗自猜想,也许因为他们做人时的背景、环境各不相同,做了吸血鬼后生活模式也大相径庭,加上彼此都个性鲜明,走得太近很容易互相冒犯,所以宁可选择疏离的关系。于是她也学会了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有时候远远看见了,就用双手在胸口比划一个菱形算是招呼,并不走近交谈。 也许是那位神秘的法老果然很有权威,禁令一下,黛丝特从没受到吸血鬼的半点骚扰,甚至那个明显不喜欢她的宾希也没惹过她。这缓解了一点她置身吸血鬼群落的恐惧心。 那天黛丝特见到了她从未谋面的另两位同伴,其中之一就是宾希。她是个身量高大的女吸血鬼,五官浮凸,抹着深紫色的唇膏、厚重的烟熏眼影,戴着昂贵的珠宝,通身不可一世的气派,倒也有种悍然的美。她看向黛丝特时总带着冷冷的睥睨。 “这不足为奇,你几时见过女人对比自己美貌的同性表示过好感?”塔文森总这么告诉黛丝特,“再说她决不敢伤害你的。她已经四百多岁了,而且在女人中,她的理性绝对算是多的。法老发话下来,她有三个脑袋也不敢违拗的。” “法老?他说了什么?” “小傻瓜,他说‘你可以留下来。’,那么任何不欢迎你留下来的人……”塔文森拖长了尾音,好像叫黛丝特自己去想。 “就这么轻轻一句话!”黛丝特叹道,“真不知法老是何方神圣。” 可每次黛丝特见到宾希时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被她锋利得像刀片的眼光刮过,黛丝特不由自主就想逃。 另一个叫斯涅芬,看模样才十八九岁,做吸血鬼的年头也最短。问他什么,他就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从头说起,以显示他知识丰富。塔文森偶尔也会嘲讽他,不过没什么敌意——“小孩子,他还是个小孩子!” 此外还有一些深居简出的吸血鬼,其中就包括西维诺,他是这里地位尊贵的吸血鬼长老,也是轻易不现身的。“到你正式加入我们血族的加冕礼那一天,我保证你一个不漏都会见到的!”塔文森说。 “也能见到法老吗?”黛丝特倒有几分期待起来。 “如果你为了这个去当吸血鬼,代价未免太过高昂了。”塔文森摇头笑道,“然而不能。至于法老,要在吸血鬼年满两百岁的成年典礼上才能见到。” 黛丝特见得最多的自然就是塔文森了。每天她一起床——她和他们一样,日夜颠倒,常常看到塔文森已在她的窗外徘徊,等她起身。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窗上,就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黛丝特透过窗,望着塔文森,觉得他敏捷得像一头花猫,甚至像一头公豹。他身量很高,手脚很长,即使平日总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神态,也总让人觉得他其实是隐匿了爪子的猫,一直尖竖着耳朵保持机警。 但这头花猫有着美丽的斑点皮毛,他活泼有趣,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旺健常常令女人十分着迷。他身上具有一种随意不羁的性感,也对自己的魅力了如指掌;他视调情为一门技艺娴熟的艺术,亦充分享受着女人们的迷恋。在他看来,爱是一场竞逐,谁先陷入就失分出局。女人们对塔文森双手奉上的爱,他从来不屑一顾,偏要死乞白赖地去抢,去夺,去争取,一旦到了手,也就没有什么稀罕的了。 寻欢作乐是他唯一的生活目标。他向往高贵优雅的贵族生活,喜欢衣鬓香影的舞会派对,迷恋纸醉金迷的盛世奢糜。他总在上流社会出没,考究光鲜的衣着,诙谐风趣的谈吐,优雅得体的举止和出众的音乐才华总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常自嘲说,“吸血鬼们不会生病,但对虚荣心显然也没有抗体。” 他是最懂得保护自己的那种人,一个神经强悍、内心也毫不软弱的讥嘲派,目空一切,嘲笑一切,也从不放过自己——因为他讽刺起自己来,也是同样辛辣的。 他冷酷的时候固然让人不安,而他讲起笑话来那也是没人能比的。黛丝特只要看见他殷勤地吻着她的手,满面春风地讲起种种滑稽可笑的事,就会觉得世上最温煦的就是塔文森闪闪发光的眼睛了,当然这是因为她还从没见识过他吸血时尖利的白牙发出的致命冷光。也没有听过他惊世骇俗的宣言:“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混世魔王,我多情又冷漠,我可以把你的地狱变成天堂,有谁想做我今晚的新娘?”在那些孱弱的人类面前,他总是一副有恃无恐、傲慢自得的表情。也没见识过他神经质的时候,他整日整日地敲打着钢琴,发出刺耳的噪声,面色铁青,和他说话是绝无反应的;又或者尝试种种血腥暴力的杀人方式,甚至并不为了血液而杀人,撕开了人的喉咙就失去了兴趣,冷冷地掉头就走;又或者忽然变成了一场超级猛烈的风暴,四处嚷嚷咆哮。他像一个被惯坏的任性孩子,毫不掩饰对暴力和狂躁的嗜好,习惯肆无忌惮的恐吓、歇斯底里的发作。他轻易摧残、毁坏一个人像是揉碎一朵花,如同他一种调皮又无伤大雅的爱好。 这些,黛丝特当然都不知道。只看见塔文森那张生动的脸,表情瞬息万变。他不喜欢自我约束,总在嘲笑莫奈德的面无表情:“你什么时候摘掉那张刻板无趣的面具,嗯?”他的笑容时而冷酷时而甜蜜,只是嘴角似乎永远带着揶揄。 他觉得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荒诞无稽的笑话,“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就是它不必存在!”这是塔文森的口头禅,“没有人类,没有我们,星空不是一样灿烂?花朵不是一样芬芳?”他会敏捷地跃到半空,抓住古老吊灯的绳子,荡秋千似的在空中飞来飞去。“可是,就算没有星空,没有花朵,没有人类,没有我们,就算整个宇宙都是一个空洞,一片沙砾,一个荒漠,那又怎么样?你以为生命这曲歌存在主旋律?这首诗存在主题?不要这么天真吧,我告诉你,存在的意义,其实就是不必存在。”然后他故意装作从空中笔直地坠落下来,单腿跪地,耸着肩膀,大摊开双手,做出戏台上的一副绝望的神色来。 大概因为他认为世上没有任何严肃的东西,因此格外喜欢剥夺人们视为最最严肃的一样东西——生命,很难说这种无情的猎杀中有没有报复的成分。也许正因为他觉得生命荒芜无趣,才那样着忙地急于从中榨取每一滴甜。 塔文森如此古怪而多变,也许没人搞得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莫奈德仿佛对塔文森深恶痛绝,“他是没有灵魂的!”“我疑心他早就死了。”他常常这样告诫黛丝特。可裘迪卡也告诉她,在这里,冷漠的莫奈德唯一在意的就是塔文森。 “我想,这两个人中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他们是那样格格不入,可其实却是绑在一起的。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莫奈德,塔文森一定会教训他;反过来也一样。”这一点不过是一个推测,似乎从没有得到过验证,可敏感的吸血鬼们却都深信不疑。 第16章 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黛丝特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尽管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可他们其实是我们中最致密的一个团体,谁也没法插到他们中间去。” “怎么会这样?!” “是恨连接了他们,可是,恨和爱又差多少呢?都是那种强烈的、毁灭一切的激情。”裘迪卡带着悲悯的表情说:“关于他们的故事,我保证以后你会听很多,直听到你发腻为止。只是也许每个版本都不一样。” 除了塔文森,莫奈德有时候也会来探望黛丝特。他总显得十分冷淡,然而有他深深的忧郁做背景,什么样的冷淡都很容易激起人们的谅解。黛丝特不止一次望着他的背影,那么孤独、落寞,而生出同情的心。 “你千万不要以为他真的那么冷漠!”古茨坦夫大笑,“为了你的‘监护权’,他和塔文森几次三番跑到西维诺长老那儿大吵特吵,最后法老只好同意他们两个都可以来看你。” 古茨坦夫凑近黛丝特,用亲昵的眼神看着她,“这都怪你太迷人了呢。这些天来,吸血鬼们断言,他们两个又有一场百年大战要打了,都是因为红颜祸水啊。美丽的绮若公主你,又将挑起一场特洛伊之战。宝贝儿,我也对你垂涎三尺,可他们两个谁都不是好惹的,罢了罢了,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吧。”说话间,古茨坦夫已经不见踪影了。 古茨坦夫所言非虚,为了谁可以“合法地教导”黛丝特,塔文森和莫奈德的确激烈地争执过,还几次找过西维诺调停。他是这儿年长位崇的吸血鬼长老。在所有人中,他看上去年纪最大,这仅仅因为他是接近四十岁才加入血族的。他长相威严,发须很长,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让人联想起一头威武雄壮的公狮。 几次调停下来没有结果,甚至还惊动了法老。 “是我,当年救了她的命,她的身体里至今还流有我……罪恶的原血!” “可是你,只想把她当成特蕾莎!而特蕾莎早已经死了,死了!”塔文森嚷道。 “我没有!”仿佛一下子被打到痛处,莫奈德的脸一下子晦暗了,痛苦地抱住头。 “她比特蕾莎美丽一千倍,纯洁一千倍,她是我的。”塔文森却毫不理会,继续讲下去。 “你住口!我不允许你再提这个名字!”莫奈德的眼里燃烧着致命的激情、怒火和悲恸。塔文森果然安静了下来。 莫奈德道:“你以为我还会允许罪恶滋生吗?拿开你肮脏的手,我不会让你去腐蚀她毒害她。” “你有什么权力允许不允许?”塔文森怒极反笑。 “好了好了,你们都可以去看她。可以交谈,不可骚扰她。听清楚了——她若不愿意,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一个人强行把她变成我们中的一员。”法老实在不耐烦再提起这些旧事,干脆地结束了他们的争执。 正如莫奈德告诫黛丝特提防塔文森的邪恶,“他善变得像一阵风,而且极端自私,每天他的头脑中从没有出现过别人三分钟。他唯自己是尊,哪管身后洪水滔天。他的傲慢肆意助长着他的偏执和张狂,从不知道自我约束。他的神经还经常失去控制,在平静中突然歇斯底里地露出一副青面獠牙。他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发起猛烈进攻,如同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风雨。最后还有一个做作的仪式向狼狈仓皇、失去尊严的死尸致敬。你看他面色苍白,往往竭力表现得镇定得体,是要在被你看穿之前消灭掉尝试接近他真实自我的企图,用来掩饰他萎缩不见的灵魂火花。他的不幸和可怜在于,他的内心其实迷茫不安,也想寻找一种救赎,一种他从没有获得过的信仰,来支撑他冰冷虚假的存在。” 塔文森也常常警告黛丝特不要被莫奈德迷住: “你不要怪我多嘴,亲爱的,今天我还得和你谈谈这个。你看,我们个个都是优美的吸血鬼,可是莫奈德,无疑是我们中最美的。当然,这个说法并不确切,我们的法老才是最美、最有魅力的,这个暂且不提。我说的是在我们中,莫奈德是无人能抵抗的。他的忧郁,他的伤感,他的冷漠,他的傲慢,他的高贵,都是他的美丽。尽管他很骄傲,从不滥用他的魅力,可是他对你……我很为你担心。因为莫奈德他虽然是美的,他却没有心。我告诉你,他做人,只能爱一次;做了吸血鬼,他还是只能爱一次。他没有我游戏人间、玩笑红尘、得糊涂就糊涂的精神,他太认真。爱一次就耗尽了他全部的能量和精力。有一种人,他不是不能爱,不是不会爱,可他的能量一次就烧完了,就好像陨星一次的坠落就化作了冰冷的顽石,落到地面上就只剩焦黑一片。如今他已经爱过了,整个人都是空的;他的心早就死了,废墟上只有一把灰烬。我怎能让你爱上他?那就会像我一样……万劫不复了。”塔文森一口气说完,拔腿就走。黛丝特似乎很应该重视这番话,塔文森很少会用如此认真的口吻长篇大论,这种反常其实包含了他罕有的真心和善意。 塔文森始料未及的是,他那一番话还起了相反的作用,在黛丝特的想象中,莫奈德是一个至情至信的人,只是受了爱情的打击,才变得这么忧郁而伤感。看,莫奈德欲拒还迎的冷漠淡然,莫奈德说话时恍恍惚惚的梦游神态,莫奈德那种无由自达的深切痛苦,莫奈德眼中像海水一样冰冷、幽深的孤独忧戚……因此她格外同情他,格外想接近他,抚慰他脆弱、敏感却高贵的心。 第七章往事苍茫如云烟 黛丝特偶然间问莫奈德,做吸血鬼和做人有什么不同。莫奈德闻言脸色大变。素来不动声色的淡漠表情像面具一样瞬时脱落了,混合着迷惑的痛楚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总被塔文森嘲笑为扑克牌一样泰然冷静的脸上。 “你疯了!”他神色异样,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怎么这么问?难道说,你也想……”塔文森见她不答,凑近去看黛丝特。 她低着头,“这只不过是一个假设性的普通问题,你们都仿佛有些神经过敏了。” “据我所知,你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吸血鬼啊。”他狐疑地捕捉着她的目光,“你也从没和我说起过……这么说,你为他着了迷?为什么?” 为什么?是因为莫奈德冷冷的忧郁的蓝色眼睛?他鲜红的饱满的嘴唇?他高大的宽厚的背影?他披着玄色风衣倏忽而去的样子?还是他留给她童年的温柔体验? “塔文森,你扯得太远了。”黛丝特转开头。 塔文森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叹息。 “我告诉你,他不爱你……他爱的只是特蕾莎的影子。”他的指甲已经深入到自己的肉里,可他没觉得疼。 黛丝特对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华维博士帮她做催眠时就提起过。 “她是谁?” 塔文森居然像莫奈德一样忧郁地转过身来,“你去找任何一个人,没有人不知道的。而我,今生今世最不愿回忆的就是这个名字。” 黛丝特决定去找斯涅芬,他是这里最小的吸血鬼,看起来也没有多少机心,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她。果然,见黛丝特感兴趣,斯涅芬准备使出浑身解数来讲这件往事。 “一开始,莫奈德还是个富有的庄主呢,掌管着一大片封地。后来,不知怎的,他不幸遇上了塔文森,强行把他变成了一只吸血鬼。可莫奈德根本不适合啊,他心地善良,不愿为了吸血而伤人性命,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靠动物的血维生。” “而塔文森是残暴嗜血的,”斯涅芬虽有着稚气的面庞,可竭力要表现得成熟,格外喜欢下评语、加注解。“他一心要把莫奈德教导成一个真正的吸血鬼。可是没有用,莫奈德甚至想要离开他。盛怒之下,塔文森找到了莫奈德收养的女儿,他所疼爱的一个凡人小女孩,竟把她也变成了吸血鬼,作为对他不听话的威胁。而这小女孩怨恨他强行把她变成怪物,当成玩偶,便使计谋杀害了他。” “啊!”黛丝特不由失声叫出,浑身发抖。 “当然塔文森没有死——你知道,讨厌鬼通常总是命长的。”斯涅芬做了个鬼脸说。 “面目全非的塔文森率领着他的同党们突然出现了,在一场复仇的激烈搏斗中杀死了那个女孩,他这才取得了平静。而心碎的莫奈德就到了这儿。 “我们的法老显然魅力无穷,喜欢飘泊的莫奈德从此没有离开。故事完了,是不是很精彩?” 黛丝特内心纷乱,根本没有理会斯涅芬的话,仿佛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还没有搞懂,她反复道:“塔文森,他……没有死?” “像他那样强悍的吸血鬼是不容易死的呢。”斯涅芬表示世故地笑了一笑。 黛丝特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头问道:“斯涅芬,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特……蕾莎。” “莫奈德很爱她?” “简直像亲生女儿一样的。” 离开后,黛丝特很长一段时间都还想着这个故事。 她不敢相信,他们会有这么多的纠葛,现在居然还生存在同一个屋檐下。 不久之后她也陆续听别人说起这件往事,和斯涅芬说的大致相仿,有些补充,也有些不同的说法: 杰伦告诉她,“他们三个生活在一起,组成了世上最奇特的一个家庭,两个父亲一个女儿。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美好时光。”那么不像斯涅芬说的,塔文森一味欺侮特蕾莎了? 菲靳则说,那女孩并不是塔文森亲手处死的。 第17章 在血族的王国里,谋害同类本来就会被处以极刑的,塔文森的朋友们只不过执行了这个戒律,惩罚了犯戒的特蕾莎。 古茨坦夫甚至告诉她,其实是莫奈德自己将她变成了吸血鬼,整件事都同塔文森扯不上丝毫关系。 还有人说,相互阴谋陷害的当然是这两个成年吸血鬼,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能有什么作为?这两个人居然还好意思把过往推到一个孩子头上。 ……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种不同的说法?” “你要明白,阅心术只是一种微弱的感应,好像人类的直觉,并不是阅读报纸头版头条。而就算明明白白同一段文字,每个阅读者的视角和感受都会有差异,何况这种模糊的感应?每个人的理解力和领悟力都不相同,感应出来的内容自然也就千差万别了。” 当晚,古茨坦夫来到了黛丝特的房间,“法老想见你。”他简单地说,脸上不露任何表情。“闭上眼睛。” 黛丝特刚刚阖上眼睛,就飘起来了。古茨坦夫只挽着她的一条手臂,就把她带到了空中。黛丝特腾云驾雾般在空中微微旋动,那种轻盈的感觉是她毕生从没有感受过的。“我们……是在飞吗?” “到了。”黛丝特慢慢睁开眼睛,是一个小房间。没有家具,没有装饰,而且空无一人,静得让人窒息。 一个柔和而有磁力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听说你想变成我们中的一员?我是说——真正的吸血鬼?” 黛丝特一时语塞。是谁这么嘴快,小小的一句废话居然惊动了法老。 “你知道我令他们不得强行把你变成吸血鬼是你的护身符吗?你可知道若没有这道符你早就做了几次吸血鬼了吗?”声音停顿了一下,“不要滥用你的权利,不要错失珍贵的东西。这是我的忠告。好好想明白再作决定吧,这可是无法逆转的。” 这柔和的声音仿佛有着穿透人心的魔力,黛丝特的每个毛孔都陶醉其中,有些恍惚。 “想清楚?”她喃喃重复道。 “凡人变成吸血鬼的过程,又叫初拥,需要吸血鬼五分之一以上的原血,而你只得到了莫奈德十二分之一的血,所以你仍有机会做一个普通人。” 柔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知道吗?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活着?可他们只是想想而已,不必真的找到答案。他们的一生如此短促,生命刚刚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旋即就一闪而灭无影无踪了。何况多的是蝇营狗苟的麻烦小事,被教育、成长侵占去了一大块人生,接下来又要成家立业,争名夺利,被好多复杂的人事纠葛、烦恼杂事重重包围着,而他们自身旺盛的无明欲望,贪嗔爱欲痴,又会形成无数的恩怨情愁,织成一张无比细密的小孔眼大网将人团团罩住……因而他们不必知道原因、目的、理由、意义……生老病死,一生也很快就走到终点了。在这短暂而忙碌的生命过程中,可能仅仅在几个失眠的寂夜,拷问人生意义的困惑才会偶然降临,片刻之后又因琐事缠身而被人抛诸脑后了。 “可我们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我们手中掌握的是永恒,自身的麻烦琐事却相对减少,那就必须为存在找到一个支点、一个理由、一个主题,否则我们如何面对漫漫浩浩、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长生?那就会变成一种莫名的苦役。相信我,天堂里的苦役是最不堪承受的。我的缔造者,就是在痛苦的寻觅中慢慢僵死的。一天又一天,一日复一日,终于压力达到极限,骆驼被最后一根轻质的麦穗彻底压垮,于是就这样毁灭了自己。而且你要知道,我们内心丰富,生活却相对简单,我们不必为生计发愁,不必应酬俗人,可以说过的是形而上的日子,于是满把满捧这么多时间,主要都用来面对赤裸裸的真我,要想糊里糊涂蒙混过去,人的一生或许可以,对于我们,用来应付永恒就太不够,太单薄,也,太可笑了。” 第八章镜花 黛丝特恍恍惚惚地回来,有好一阵子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法老的样貌不曾见到,那个富有穿透力的柔和嗓音却挥之不去,在心房雾一般四处飘渺。那段有些晦涩的话包含着那么多智慧,令黛丝特不免生出了些畏惧。然而,当时她对法老所提醒的心理准备其实还毫无概念。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一个词:永生。 黛丝特发现,与他们青春的外貌不相符合的是,这里所有人都有着数字庞大的年龄。而且被黛丝特一问,他们就哄笑起来。 “别和我们谈什么年岁,你会觉得活在一堆妖精中。” “我们本来就是一堆妖精嘛,呵呵。” 她私下里问过塔文森,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告诉了她。 “这个问题非常乏味无趣,对我们来说,年龄完全没有世俗上的意义。但好吧,我已经四百一十八岁了,如果你真这么想知道的话。” 黛丝特盯着塔文森没有半点皱纹的光滑额头、富有活力的身体看了半天,惊异莫名。 “好啦,看是看不出来的呢,傻孩子!”塔文森被她的天真逗乐了,呵呵笑了起来。 黛丝特发现他们对自己的年龄计算得非常精确,同时却讳莫如深。为什么?每个人一年还要庆贺两次生日,一次戴白的领结,一次戴黑的,相同的是都没有什么兴致庆贺,生日几乎是他们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为什么? 但她对这个神秘群落的好奇心还在与日俱增。这些天来的居住,她更加熟悉了西司廷的内外环境,并且对吸血鬼的生活模式获得了初步的概念。世间万物都要新陈代谢,都要随着光阴的变迁一步一步走向腐朽衰亡——唯一的例外就是吸血鬼。 他们奇异的血液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好似障眼法一般,使他们巧妙地避过了光阴对他们发生任何作用,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们所有的细胞都拒绝分裂,抵抗改变。所以他们也就远离了疾病、衰老和死亡,永远精力充沛,青春永驻。他们是年轻的、俊美的、聪慧的、健康的、强壮的,并且永远如此。 黛丝特好奇地问过塔文森,“你们真的永远不会死吗?” “哦不,我们也不是万能的。首先需要警惕的就是阳光,只要接触到这种可怖的东西……”塔文森做了一个表示绝望的抹脖动作,“当然类似的,还有火焰。其次,被利器洞穿心脏,血液长久不能循环,也会死;被其他吸血鬼吸光身上的陈血或自己不慎吸取了死人的血,那也就差不多完蛋了!除此之外,哈哈,再没什么奈何得了我们。”他动作优美地跳起舞来,鸽步如风,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呵呵笑道,“总而言之就是,只要你不忤逆死神,你是死不了的。” 这天黛丝特刚起身,就看到塔文森在她窗外徘徊。 “快点,亲爱的,我有一个好玩的礼物给你呢!”黛丝特在他的几番催促下急急地梳洗、更衣,心里也有点好奇。 塔文森把她带到了树林里。微风轻轻地吹着,林间只有树叶簌簌作响,更显宁静。走着走着,黛丝特回身望了一眼,西司廷已经变成了一个高大的晦暗侧影。空气有几分潮湿,一弯淡淡的残月映在天上。 “你该不是带着我离家出走吧?”黛丝特开了个玩笑。 “不是不是。”塔文森摇头,正色说,“私奔要郑重挑个好日子,”他眨眨眼睛,“下一次!至于今天嘛,我有个小玩艺儿要送给你。” “你别为我太费心了。一向所赐甚厚,无以为报。” 塔文森摆摆手制止她说下去,只强调说:“你会喜欢的。”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他们继续往前走。黛丝特欣赏着林中的景致,徐徐迎着清新的空气,惬意地微仰起脸,不再说话。 塔文森的皮靴忽然踏重了几步,黛丝特回脸望他。塔文森赞许道:“你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却这样沉得住气。女人都很好奇,但你竟不问问我是什么礼物,却在这里欣赏风景。为了奖励你,请看……” 黛丝特看见一棵大树下系着一头小象,不由惊喜地轻呼一声。 这头小象非常小,皮色还是红红的,仿佛很害怕似的,长长的鼻子不住地蹭着自己的身体。塔文森还给它背上装了一个粉红色锦缎的坐垫,头上挂着粉红的一小排流苏,看上去更是可爱,像是一个玩具小象。 “我已经养了它两个多星期了,听说它脾气还不错。” 黛丝特甜甜一笑,“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然!” 黛丝特伸出一个指头,小心地在象背上摸了一下,摸到了象皮的褶皱。 “想不想骑着它?现在它浑身上下都被刷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黛丝特点了点头,塔文森一把将她悬空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了小象背上,轻巧得几乎像托举一根羽毛。 “走吧!”塔文森轻拍了小象一下。没想到它一动也不动。 “走啊!”塔文森有点奇怪,更大力地拍拍它,小象仍然固执地站着不动。黛丝特轻笑了起来。 “我看这个小家伙得zy了,这么个懒家伙。”塔文森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有人饲养了能说会道的鹦鹉,当众表演时却哑口无言,鹦鹉主人讪讪的心情大概和塔文森现在的颇为相似。他更加发力地在小象屁股上击了一掌。 没想到小象立刻回身猛地一撞,塔文森猝不及防地撞倒在一棵橡树上,额头流下血来。 第18章 黛丝特惊呼一声,“你没事吧?”又对小象说,“快放我下来!”小象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让她可以下来。 黛丝特奔到塔文森身边。他已经躺倒在树下,一动不动了。 “塔文森!塔文森!”黛丝特叫道,急急把他的头抱到自己膝上细察伤势。 可是没有伤口。连刚才分明看到的一道血迹也不见踪影。塔文森整个身子都是好端端的,全身上下一个伤口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黛丝特还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凝在了眼角。 枕在她腿上的人忽然间呵呵大笑了起来,笑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还把黛丝特顺势抱了起来,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好姑娘,我没事的。” 黛丝特红了脸,赶紧把他推开,站了起来。 “你别生气,我只是……和你开了个玩笑嘛。”他几乎没笑岔了气,到现在还没停下来。 “我不觉得好玩好笑。”她别过脸去。塔文森柔声哄了半天,又说,“刚才我流血并不是假的呢,只不过吸血鬼是不会留下任何伤口的。只要几秒钟,伤口就会自动愈合的。” 黛丝特亲眼目睹的,就是血族永恒不变的奇迹了。他们血液中抗拒变化的奇特因子是如此顽固,甚至一个小小的溃口也无法多停留一秒,眨眼间就恢复到了先前的状态。他们所有的毛发也是如此,停留在他们最初变成吸血鬼时的模样,既不会变长,也拒绝任何修剪。 黛丝特好奇地听他讲着吸血鬼王国种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现象…… 她重新坐上了象背,这时他们发现,小象对黛丝特竟然俯首帖耳,或行或止无不从命。黛丝特自然非常开心。她抱抱小象,在它树叶一样的耳朵上吻了一下,对塔文森说,“你的礼物太棒啦。嗯,从你的话,就叫它雷兹好了。” 塔文森陪着象背上的黛丝特,一路随意闲聊,“关于长生嘛,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是我在维罗纳的时候听酒馆里的一个婆娘说的,当然是谁说的并不重要。从前有个寻求长生的小伙子,来到了一片森林,林中的老人说,他的剪刀修剪完树林前,可以保证小伙子是不会死的,但那青年并不满足这样的寿命,继续赶路;又到了海边,一个老人说,鸭子喝干海水之前,他是不会死的,青年仍然不满足……过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了长生之地,和一个老人在长生宫殿里住了好多好多年。 “有一天,他忽然起念回家看看,老人给了他一匹神马,说决不可离开马鞍。青年就踏上了返回的路,一路上看到荒冢白骨,十分感叹。不想,这时遇到了一个马车夫,车上满是旧鞋子。车夫说他的轮子陷到沟里了,青年想下马帮他推车,双脚刚刚落地,车夫就一把抓住了他,说:‘我就是死神,看见那些破鞋子吗?这都是为了追赶你而磨破的!所有的人都必须落在我的掌心里啊。’于是年轻人顿时化为了一具死尸。” 黛丝特大睁着双眼,“你是想说,你们永远在马鞍上不下来,所以不用担心死神的拼命追赶?” “哦,那也不完全是。我们都会使障眼法,死神老儿根本瞧不见我们,又岂能奈何得了我们?哈哈……”跟着便是一阵得意的大笑,这时他们已回到房间,塔文森又到钢琴上信手弹了一段欢快的华尔兹。 塔文森并没有夸大其词,时光之神的巨眼的确受着他们障眼法的蒙蔽,似乎永远看不见这个异类。在这个地球上,是生物就要细胞分裂,是鬼神就没有具体形骸,但吸血鬼偏偏例外。他们有物质化的躯体,但非生非死,不同于任何物种。他们游离于生物链上的任何一环,是自然界演化的毒瘤,是上帝造物的疏漏,是不属于人、鬼、神任何一种的异类。只有当阳光突然射向他们的身体,那股愚弄造化的、强悍顽固的因子一下子被暴露给了时光之神,于是他们秘密偷窃来的生命一下子就枯萎了。得到的报复就是瞬间的灰飞烟灭,连一根骨头都不会留下。 对于这种尴尬的边缘境地,没有一个吸血鬼不深深体会到的。塔文森的解释通常就是,“我们?我们什么也不是!”但这在他看来也决不会妨碍他享受鲜血时的好胃口。 意识到这一切后,黛丝特越来越难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带着崇拜和羡慕来看吸血鬼的吗?自己的身上竟然也流淌着部分的神奇血液呢! 西维诺曾经凝视着黛丝特,认真地说,“顺从你优美的天性吧,让我赐予你无上的瑰宝吧,你生来就属于我们一族。”他对黛丝特倒是一见如故,青眼有加。 “你是说,把我也变成……可我为什么要当吸血鬼呢?”黛丝特天真而轻快地笑了,似乎这个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是啊,法老的话言犹在耳呢。 “让我替你把生命的水杯永远斟满吧,让你享用亘古和永恒,从容啜饮生的甜蜜。让我把你令人心碎的美用珊瑚、用琥珀永恒地凝固下来吧,让上苍的杰作不受死神的腐坏和侵蚀。”他缓慢而郑重地说道。 “但我现在就真实地呼吸着、活着,为什么要取走一样东西,替之以另一样呢?不,我不贪心,人类的生命虽然危如朝露,如白驹过隙,如南柯黄粱,但我已经满足。” 西维诺摇头,“是了,现在你无法懂得。该怎样令你明白呢?真是一个悖论,在你变成吸血鬼之前你无法领受它的好处。做人和做吸血鬼是一回事吗?似乎是,其实又不是。” 他蹙眉沉思了一下。“请设想一下:假设你慕名而来,进了一个很好的馆子,可不巧点错了菜,那你就很容易错以为那个馆子很糟糕了,是不是?其实问题不在馆子本身,是你点错了菜嘛。你若选择做人就是这种情形,生活在玫瑰园都没法子受用其甜美。人间充满烦恼苦难,而我们看似和人生活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但我们不用与现实短兵相接。做人的烦冗、琐碎,生计的苦累、艰辛,老、病对于肉体的折磨……我们吸血鬼一一幸免。怎么说呢,好比深海中的几万种鱼类看似自由地住在同一片汪洋里,但海洋的压强形成了无形无色却森严分明的边界。终其一生,它们将各自身处海洋的不同地带,过着迥异的生活。” 黛丝特在心里默默想象着,那些鱼儿们尽管处于同一片汪洋,无形的限制和束缚却造就了完全相异的天地。由此她真正明白了哪怕吸血鬼和人类处于地球的同一片天空之下,他们的生活内容和形态也可能是截然不同的。西维诺感应到她内心的理解完全正确,不由颔首微笑。 黛丝特若有所思,“可你知道吗?法老他……并不赞成我当吸血鬼。” 西维诺沉默了片刻。“他体恤你,正如我也体恤你。我想,他不是不赞成,而是怕你没想清楚就匆匆改变。一个不适合当吸血鬼的人,错当了吸血鬼的确挺悲惨的,而我对你有信心。” “哦?当吸血鬼还要有天赋啊?”黛丝特嫣然一笑,“那怎样的人,适合当吸血鬼呢?” “你。清高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与具体生活瓜葛甚少。思维形而上,对现实还不如对梦想更加了解。还有,你的内心具有一种温柔而细腻的、罕见的敏锐,具有良好的条件开拓一个无比宽广的心灵疆界。” “谢谢你,长老,您过誉了。” 他继续道,“还有,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和人类既相同,又不太相同。” 西维诺看着她的眼睛,徐徐道:“你懂不懂得我的意思?人的肉眼看到的不是真实、确切的世界,他们粗糙迟钝的感官领略到的,与事物美好的本质之间,隔着影影绰绰的薄纱。而美,细腻到极致的东西,需要一副无比敏锐的感官来领受,那正是我们吸血鬼所天赋拥有的。” “为什么,吸血鬼特别敏锐呢?”黛丝特大感兴趣,双眼璀璨发亮,同时又感到迷惑不解。 “这个……不同物种间的特质怎么能比较呢?你问鱼儿为什么能游水,鸟儿为什么能飞,会有答案吗?”西维诺用长长的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很多年后,当黛丝特重又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倒是有了一个解释。人们总说吸血鬼是受了诅咒的,那么佛教说,人的眼、耳、鼻、舌、身、意是欲望之根,剪除了这些,才有灭除欲望的可能,才能得到内心的清凉安宁。那么,反过来说,要受上帝惩罚的吸血鬼有着特别敏锐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意无不发达,是注定要受过于敏感之苦的。法老也听过她的这个理论,他微微一笑道:“不单你的问题多——歪理也一样多。”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而黛丝特后来也领悟到吸血鬼从根本上说和人类没什么区别,都是灵与肉的两元混合体,一样摆脱不了沉重肉身的物质基础,都生活在天空之下、地面之上,都不知道牧歌悠扬的伊甸园在何方,都在苦苦寻觅着自我价值和生存意义……他们之所以能够阅读对方内心,具备各种看似神奇的超能力,其实全都源于这种微妙的敏锐性。 西维诺想了一想,又道,“比如说,此刻也许你觉得我们每一个都很美,你受到普遍性的诱惑,你看到我们每一个都像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是不是?但我告诉你,这只不过因为你眼下肉眼凡胎,任何一个现有的吸血鬼都笼罩着血族神秘而优美的光环,都会对你造成相仿的视觉冲击和震撼。你以为是缺少时间和熟悉度来分辨我们彼此的差异,包括美色?其实——不然。”最后几个字他加了重音。 第19章 “更重要的是,我们只在微小的层面上有各种差异,而你凡人的粗糙感官根本难以分辨。有一天当你自己成了吸血鬼,你才能真正把握美的内涵,掌握它的元素,你会发现一些旧有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提,现在吸引你的美色世界会完全分崩离析、坍塌涣散。取而代之的将是你现在无法体会甚至无法想象的全新天地,在那里你会发现真正的美发散出惊心动魄的力量。” “哦?世上竟然有这样极致的美吗?”她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情,充满憧憬的眼神变得透亮。好奇心在她纯净的面容上绘出了一条无比娇柔的曲线来。西维诺一一收进了眼里,心里想要她当后裔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当然。比如我们的法老。” 黛丝特又听到了这个名字。“你说,他很美?” “他拥有无上的美,要用我六百二十一年的修炼才看得分明啊。妹妹,你是不是要抓紧时间加入我们?”西维诺开了个玩笑。 “当然,你还会拥有至高无上的阅心术。伴随我们年龄的增长,会有直觉、领悟力的上升,只要你的悟性更高,就能把对方看个通透。是不是很神奇呢?” 见黛丝特点头,西维诺又道:“我来给你表演一下镜术吧。今日和你谈得这样投机,我也凑凑趣。”——如果黛丝特迷恋上了这个小把戏,做他后裔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黛丝特问,“什么叫做镜术呢?” 突然,西维诺也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连语气都和她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两个人的话音同时开始,同时落下。 黛丝特骇然,忽然又在西维诺的脸上看到自己诧异的表情。不禁又抚掌哑然失笑了。而对方自然也是这个表情、这个动作。 于是她顿悟到,由于他拥有高明的阅心术,无论什么举动,只要你一念动,他立刻意会,便可以同时做出来。这便是年代久远的吸血鬼拥有的惊人魔力了。 黛丝特一时兴起,甚至翩然跳起舞来,对面的西维诺照样跳出来,妩媚处一点不减。看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惟妙惟肖模拟她蛮腰款摆,纤足频点,舞姿如弱柳迎风,手臂如灵蛇游走……黛丝特不由停下来笑弯了腰。“哈哈!长老,我算是服了你了!” 西维诺便停了下来,继续往下讲: “而且,我们享受着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我们的身体最大限度地释放了我们的灵魂,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耳目聪灵,能够飞翔,除了阳光别无禁区。与繁文缛节的人类恰好相反,我们的规矩只有寥寥几条,简单明晰。我们的法老只用智慧教导我们,而不用命令来束缚我们,基本上所有人都处于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下。你知道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是什么吗?就是那股自由的空气。” “再说时间。你长成这样美好的自我,刚刚含苞就被死神盯上,他会用令人诅咒的衰老蚕食你姣好的容貌、体态,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像街头任何一个老妇一样红颜凋零,黯然失色。你的身段会臃肿变形,皱纹会爬过你光洁如玉的额头,你不觉得这是暴殄天物吗?你的美色、智慧会被死亡的镰刀一抹归零,而你最终的命运是独自躺于冰冷的一之土,你的血肉被蛆虫、真菌一点一点腐蚀掉,成为它们和树根的养料,你的坟上不久便荒草萋萋,白杨合抱……回答我,你不觉得可怕吗?” 黛丝特往外看去,远处几个老妇人吃力而蹒跚地走着。西维诺当然也看见了。“少女的体态匀称而挺拔,你明白吗,和我们高贵灵魂相称的唯有这样骄傲线条的紧实身躯,而不是丰腴的少妇,不是肥硕的徐娘,更不是坏朽的老人。”他意识到自己语气的激动,停顿了一下,“我三十九岁才遇上我的缔造者,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使我的身躯永远比不上莫奈德他们……”他的声音变得迟缓而伤感。 黛丝特的神色有点惝恍迷离。 “那,吸血鬼究竟是什么?又从哪里开始起源?” “这我不知道。”西维诺简截地答道。 “你说你不知道?”黛丝特惊异地说,“你几乎什么都知道。” “是的,只有这个不知道。而且不知道并不像表面上听起来的那样可笑。人不也一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从猴子变的?那为什么仅仅一部分猴子突变成人,另一部分则继续停留为猴呢?但我也可以说一些我个人的看法给你听。你知道,上帝通过细胞分裂创造了生物的肉体,但细胞的无节制分裂是一种低等的模式,因为有代谢就会有尽头,到最后难免将一切都归零了。我们的吸血鬼始祖便滋生了与他作对到底的顽固决心,彻底抛弃了分裂、复制、繁衍的活细胞,玩起了反向创造的游戏。于是你看,我们都穿上了红舞鞋,等闲是停不下来的,说不上是受罪还是享受,但必须要气喘吁吁一直跳下去。” “但我们却都是由人变来的,不是吗?” 西维诺微微摇头,“有一条忠告你目前还用不着,但我奉劝你最好现在就牢牢记住。一旦化身吸血鬼,请永远切断和你人类生活的任何联系和记忆。” “为什么?” “这……我但愿你永远都不知道缘故。”西维诺脸上竟浮现出轻微痛楚的表情。若他的听众是个吸血鬼,立刻就能看出来了,此刻肉眼凡胎的黛丝特却浑然不觉,仍追问下去:“莫非你能做到?” 西维诺轻笑了一下,“你这小妮子总是问到痛处。好吧,即便没有完全切断,那联系也是细若游丝。” “藕断丝连。”黛丝特笑道,“这么说我们的自我认识该是另外一种物种喽?” “我们是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构成的精英团队,我们每一个代言人身上都毋庸置疑地体现着良好血统,代表美貌、智慧、才能、力量完全组合的完美形象,我们的法老还具备神的纯粹与和谐。从我们挑选后裔之慎重,你一定看得出血族渴望塑造一个精英物种的决心。” “如此说来,对阁下的邀请我荣幸之至。”黛丝特笑。 “好了,我不敢诱惑你,毕竟这是法老不希望目前发生的。我其实也不愿意强使你变成我们中的一员,但是——好好想想吧。如果你愿意,随时来找我,有你这样一个灵慧美艳的宝宝,是大有面子的呢,让我甘冒开罪法老的危险啊。”西维诺拍了拍黛丝特的肩,干脆地离开了。 除了西维诺,塔文森显然也是十分享受吸血鬼生涯的。黛丝特生性好奇,格外喜欢追问吸血鬼和人的不同,而他一说到这个话题就兴致勃勃:“人类中没有谁可以瞧见我们所看见的一切,更不要说领略了,这难道不值得开心吗?”塔文森兴高采烈地把帽子扔到空中,又轻轻松松接住了,长长地吹了一下口哨。“月亮在我们的眼中像玉盘一样光洁、滋润、明辉、通透,有着无法形容的美,以至很多吸血鬼望月久了都忘形而泣。”黛丝特美目流转,似乎想要看清眼前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塔文森见状不由一笑。 “我们感官发达,不但目明,自然还耳聪,今天的我甚至听得见草儿破土而出、玫瑰绽开花蕾、甚至一缕月光撞上面颊发出的簌簌流离的破碎声响。是不是很好玩?”塔文森五个指头在脸上轻点,模拟着月光的流动,好像自己戴上了一个月光面纱。 “血族的身份会给你强者的地位,给你操控的魔力,你将不再是一个孱弱的女人。每一次我足尖轻轻一点,就能远离大地。即使我并没有长出天使的翅膀,但我获得了类似的幸福——我们自身的力量克服了部分的地心引力,身体得以轻盈地上升,风儿在耳旁轻轻掠过。这里头几乎有一种象征意义,即象征着一切世俗规范对我们都不发生作用,形同虚无。的确,我们受着可怕的桎梏,但同时也享有巨大的自由,是不是?你不晓得,我们的法老甚至可以长距离飞翔的。” “像鸟儿一样飞?”黛丝特又一次无法遏止自己流露强烈的向往之情。 “是啊。我能展示给你十六分之一秒的极速绕到你的背后,而我毫不怀疑我们的法老则能够绕到时光之神的背后。” “哦,先别忙着扑闪你的睫毛。还有还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杰出的艺术家,人类望尘莫及。”塔文森自豪地说,“他们的作品不过是些小孩子们的玩艺儿。我保证,你可以在我们当中发现第一流的艺术大师。”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该怎样形容这些话语在黛丝特心中唤起的向往好奇之心呢?西司廷也许没有肉眼可视的阳光,但某种强烈的电光已经穿透到她的内心深处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仿佛一块一块碎石子投入到她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深吸一口气,自语道,“我的天,这个神秘王国深不见底啊,穷极我的想像力都摸不到边。” “好啦,告别之前,你猜我今天有什么要送给你?”塔文森突然发问,脸上带着一股狡黠的得色。 “多谢你啦,只是太费心了,我真不敢再领受。”黛丝特微笑着摇首。 塔文森常常搜罗一些新鲜玩意儿送给她,上次送来一个绿水晶钢琴,可以弹出八音盒般的悦耳声音,又细小得可以纳入掌内,她把它放在枕边,闲来就用发簪弹奏那细碎的琴键,倒是有趣得很。 但没想到塔文森的礼物清单上竟然还有人,只见他动作迅捷,像变魔术一样从后面的树荫里一捞,看起来就好像从身后拽出一个人来。 第20章 “亲爱的,总不能老叫我来服侍你。但不来照顾你呢,我又不放心。昨天遇见了这个小妞儿,倒还乖巧识趣,就送予你当婢女吧。”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一双眼睛倒是乌黑灵活,她就是碧珠。 他是几天前的晚上在巷口遇见她的。天色已晚,酒吧里的女招待都下了班,三三两两没精打采地回家。只有碧珠,看见塔文森一身黑衣站在阴暗处,还频频回头多看了两眼。他走近两步,向她招招手,她就停住身了,对身边的女伴说,“我的朋友来接我了。” 塔文森向她走近,她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先生,你很英俊。但为什么你的眼睛如同……鬼魅一般?”当时塔文森还没有用过饭,饥饿使他的眼睛磷火般闪着绿莹莹的幽光。 “哈!因为我正是鬼魅!”塔文森兴致勃勃地大笑,“小妞儿的眼光这么好啊。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魔鬼,那么就是我了。” 塔文森本来当然是想饱餐一顿的,但在这几秒里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于是他要试探一下这个女孩子的神经是否坚韧,性格是否沉稳。 看得出来,听了这番话,碧珠很吃惊,嘴唇抿得紧紧的,但并没有惊惶失措。如果她厉声尖叫,眼下就会被拧歪了脖子躺倒在地上了。 塔文森接着说:“听着,被我盯上是你的不幸。我本来想要你的命,现在你还会有一个选择。” 碧珠脸色有点儿泛白,但仍稳稳站着听下去。 “我的女朋友缺少一个侍女,如果你愿意今生今世侍奉她,你就保留了你的性命。愿意吗?” 碧珠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塔文森满意地笑笑,“果然是个聪明的好姑娘。只是,我今晚的晚饭就落空啦。”他挑逗地在她的下巴处摸了一把,把她带回了西司廷。 “现在,我该走啦,你看看她是否合意。不称心时,只管还给我哦。”最后一句话当然是说给碧珠听的。说话间,塔文森绕到黛丝特的背面,对着碧珠大伸出舌头舔了嘴唇一下。碧珠吓得垂头不语。塔文森朗朗笑起来了。 于是黛丝特就有了这么个名叫碧珠的侍女。她乖巧、单纯,很合黛丝特的心意。 第九章祸起萧墙 黛丝特在法老一句话形成的保护伞下安然生活。今天是她来到西司廷一周年,塔文森为她安排了盛大的庆祝节目,却有一个人缺席,并在自己的房间里怒火中烧,那就是宾希。 宾希的恨意在啮咬她,细想之下自己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都是因为那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黛丝特·孟·绮若!宾希咬牙切齿地把她的名字默念了一遍。虽然这里还有丹妮、爱玛在,但她们年纪小,也不怎么出色,她仿佛便是唯一的吸血鬼女王一般,地位尊贵,无可替代。现在呢?她顿觉一下子失去了同伴的瞩目。 更令她难以释怀的,是她失去了塔文森某种“可能性的”爱。不错,她很清楚塔文森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可至少他也不是别人的——那些吸引过他的注意,得到他的热吻、拥抱的女孩子早就成了亡魂,宾希觉得这还是可以忍受的。长生途上,她们再缤纷也不过昙花一现,只有她才能陪他始终。然而现在,他还有希望属于她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黄毛丫头黛丝特。“我就搞不懂她能有多美,何况还是个人事不知、风情不解的小丫头。” 宾希尽管嫉恨,法老的旨意她还是忌惮的,她的大把年岁培养出了足够的理性,很明白触犯法令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宾希不敢去招惹她,只能闷在这里生气。无奈之下,她豢养了一批人作为空虚的补充。过一段日子,腻味了就换掉一批。眼下正有三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他们本来都是强壮有力、气血充足的,现在一个个都似奄奄的病猫一般。但他们都为宾希的魅力着了迷,非但没想过逃出去,反而心甘情愿每天为她提供鲜血。 宾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放荡无度,西维诺本来是不管这些闲事的,但见她闹得无度,警告她说,如果她因豢养人而触犯第一戒律,结果如何她应该知道。宾希耸肩道:“他们?我打开了门踢他们出去,他们也不愿走的。”西维诺当然洞察她受伤的心,百般掩饰也挽回不了她的失落。不由起了一丝怜悯,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黛丝特欢宴那天,宾希正躺在软榻上出神,珀阑托着酒上来了。 他长得眉清目秀,惯会伏低做小,是宾希目前最中意的男宠。然而他一脸猥琐,走起路来扭扭捏捏,从没有挺直过脊背。 “您怎么闷闷不乐啊?有谁竟敢惹我们的女皇生气?”说话也似莺声燕语,发自一个高大的男性口中,听起来好不怪异。他斟上一杯酒,做兰花指递与宾希。 宾希与所有的吸血鬼一样,并不怎么爱喝酒,但她喜欢把玩酒。 “你说呢?”她装腔作势地缓缓转动着水晶杯,观看那血色鲜艳的葡萄酒色,又闭目嗅闻馥郁的酒香。 珀阑眼珠一转:“该不会是黛丝特那个贱人吧?” 宾希抬头扫了他一眼,半晌无语。“她……比我漂亮吧?”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像是玩笑口吻。 “啊呀呀,她怎么能跟您相提并论呢?她不过是个毛丫头,而您风情万种,美艳无比,迷得死人。”他吃吃媚笑了起来。其实他从没有见过黛丝特,在法老的庇护下,她的地位已经非常特殊了,没人敢去惹她,轻易也见不着她。 “那你帮我去教训教训她吧?”宾希翻了个身,闷闷道。 珀阑不敢应声,见宾希背转了身子,闭上了眼睛,也就收拾了杯盏下去了。 他忖道,“黛丝特不过是一个凡人,凭我的力量,制服一个女人应该没什么困难。而宾希是这儿女王一样的人物,只要她开心了,定有重重的赏赐给我,而且从此专宠我一个。”他正和宾希新来的一个男宠有些不快。那个男孩子长相清秀,还有些面嫩畏怯,但宾希最近对他很是注目似的。尽管眼下只是备选,还没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早晚会是个劲敌!珀阑忌惮着他,正盼望有个立功的机会好稳固他的地盘。 他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打听好了黛丝特有常去小花园散步的习惯,尤其今夜这么热闹,她一定会出来透透气。于是他早早便勘探好了地形,在距离舞会最近的林中,有一处花木茂盛,最是清幽。当晚悄悄埋伏好,等待着。 静谧的夜空显出淡淡的微蓝色,雅致而深邃的天幕上飘荡着洁白柔软的云朵,就像飘荡着各种迷人的幻想。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浸透在恬静的氛围中沉睡了。一轮圆月躲在云朵背后若隐若现…… 埋伏在花园深处的珀阑当然对这些美景视而不见。露水点点滴滴的下来了,寒气很重,他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心里诅咒着黛丝特。不知死活的贱丫头,竟敢得罪我们的女王,害我半夜在此傻等着……忽然间,远远似有一个人影走来,夜色朦胧,看不真切,他睁大眼睛。 来人慢慢走近,珀阑张口结舌,只觉停止了呼吸。他竟看到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她的眉眼、她的风姿,让他一阵窒息。夜色中她周身好似被淡淡的青烟紫雾所笼罩,说不出的轻盈飘逸,宛如仙子凌波而来…… 珀阑呆了半晌,终于看见手中的匕首,记起了他埋伏在此的任务。见到了黛丝特的绝代芳华,他莫名地起了敬畏之心,杀她之念早已荡然无存。但想着还是割下她的一束秀发,献给宾希,不然女王怪罪下来,他可吃罪不起。 当下握紧匕首,冲了出去。 如闪电一般,斜地里蓦然冒出两道黑影,以惊人速度搭上了他的左右两肩,攫住了他。身形高大的珀阑在他们手中像被老鹰抓住的小鸡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是塔文森和莫奈德。 这一下变故,最惊异的竟然不是珀阑。黛丝特见有人紧握着匕首冲来,身后又有两道黑影,受了惊吓;塔文森和莫奈德是尾随她出来透气的,互相不知对方也在左近,只见黛丝特有难,不及多想,就冲了出来,这时看见对方,暴露了对黛丝特的暗中关切,不免有几分不好意思,心想早知对方会料理小贼,倒不如不这么造次现身了。当下三人脸上都有些讪讪,黛丝特一向以为莫奈德不甚理会她,这下明白了他的心意,不由芳心暗喜,娇靥也不由红了。 塔文森一读便知黛丝特心事,不由醋意大发,转头揪着伏在地上那人的头发,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宾希房里的公狗!”一挥手又重重地把他掷了出去,撞上了花坛的一角。珀阑吃痛,捂着肚子说不出话。 “就这么把你当晚餐,也忒便宜了你这小子。待我想些新鲜花样,慢慢和你玩吧……哦,啧啧,这倒是把好刀呀,只怕我极快地在你身上割上十七八刀,再刺几个透明窟窿,你都还没断气呢,要不要试试?”塔文森提着刀在珀阑身体上下比划,“一双招子还在不老实地瞟来瞟去。待我刺瞎了完事。”刀光闪闪,珀阑直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战栗。 莫奈德在一边皱眉,“这么个恶心东西,不如交给宾希就完了。” 塔文森拍了拍手,“我倒不怕杀他脏了手,只是黛丝特的眼睛多看这小子一秒都是罪过,何况看我杀他!小白脸,今天算你走运!” 当下莫奈德护送黛丝特回房,塔文森一手提着珀阑,往宾希的房间急掠。 第21章 他把珀阑像一个大球一样往窗口轰地一掷,珀阑乒乒乓乓撞翻了好多家什。宾希也是耳目灵敏,听到动静,早就追赶出来。 不想看到塔文森,当下怔住。 看见塔文森在月光下俊朗的样子,宾希不由心中一动。心想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今夜不知是什么好风,把他给吹来了。真该好好招待他一下才是……她捋捋头发,含羞带俏地说:“进来坐……” 语声当即被打断,塔文森冷冷道:“你喜欢养狗呢,旁人自然管不着。不过你得好生看着,免得他不知好歹乱咬人。这次我姑且算了,下一次再叫我看见,非得剥狗皮,吃狗肉不可。” 他说完就走,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宾希本来受惊而出,看到塔文森又转为一团欢喜,继而又后悔没有着意打扮,不想塔文森来意非善,而且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连个始末也懒得交待,没头没脑搁下几句话就走了,不由伤心气恼起来。 想起适才屋里不知什么被扔了进来,就转回了房里。 珀阑色如败灰,全身缩成一团,扑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是你?说!你怎么得罪塔文森了?” 珀阑仍是痴痴呆呆的神气,嗫嚅了半天,只是说不出话来。 宾希凝神看了他一会儿,珀阑只是一介凡人,要看透他的心事对宾希来说真是易如反掌。 宾希不由又惊又怒,这个不中用的狗奴才,杀不了贱女人不说,还对黛丝特惊为天人!一壁又吃醋。自己虽然敬塔文森三分,严格说起来,她的地位、法力只怕还在他之上。而塔文森为了黛丝特竟不惜和自己翻脸。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的,把众人迷得七颠八倒……心里越想越乱,只觉一切都是珀阑莽撞惹的祸。当下一边恶狠狠地大骂,一边重重踢了他几脚。叫人把他关押起来,听候处置。 黛丝特看到莫奈德突然出现,显然他还是非常关注她的。可为什么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心碎、那么冷漠呢?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心结? 那天晚上,黛丝特听到森林里低低的吟唱,是孩童稚嫩的嗓音。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梦游一般,循着歌声而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走着,有几分踉踉跄跄。她趟过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她穿过林中飘荡的雾霭。树枝擦过了她的鬓发,还有几次挂住了她的衣角,有碎石子硌疼了她的脚,深秋的溪水好凉……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短促、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银铃刺破了森林的岑寂。 黛丝特停住脚步,看见远方的小苍兰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费力地辨识着。那只是一个孩子,衣饰精致华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娇贵的洋娃娃。她个头小小的,脸上有着属于她年纪的特征:胖鼓鼓的脸蛋,娇嫩嫩的红靥,一个可爱的娃娃。但看她的神情,是完全成熟的女人才有的表情,妩媚秀丽,同时异常冰冷骄矜,带着一股充分知道自己魅力而形成的傲慢和满不在乎。黛丝特甚至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上了年纪的女人才藏着的忧戚、怨毒和洞察世情的精明,一时间不知所措。眼下她冷冷地望着黛丝特,一言不发。 就在这一眼里,黛丝特已经落败,她有几分不安地转开目光,避开了那孩子居高临下、直的瞠视。 刚才的笑声是她发出来的吗?黛丝特不由自主地问:“你是谁?”那个孩子露出揶揄的冷笑,凝在唇边。那个讽刺的表情、嘴角那个优美的弧度、眼神中冰冷的傲慢……多么酷似一个人!是了,是塔文森。[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那孩子冷冷地转身,慢慢绕过那棵树,往前走去。黛丝特本能的要跟过去。她猛然回过头,她的脸变得多么可怕,眼睛如两团磷火,闪着炼狱的冷光,眉毛威胁地弓起,神情凛然而冷酷……一瞬间黛丝特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错觉,仿佛看到一个完全成熟的妇人,嵌身在孩童的躯壳中。啊,多像一个邪恶的鬼娃娃!她浑身一阵颤栗。 黛丝特不记得自己怎样慌乱地跑回家,一路上旁逸斜出的树枝不住地刮到她的睡袍,扯了无数的细小口子,轻薄的丝质睡袍也早被露水洇湿。远方不知名的鸟儿喑哑的啼声依稀可闻,黛丝特毛骨悚然地一直向前跑着,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刻毒的目光仿佛还在身后紧紧地盯着她,一回头就能看见。她甚至不敢停下来喘口气,生怕一转身就被一双铁钳一般的小手牢牢捉住,带她去往那个可怕的炼狱…… 第二日,黛丝特惊讶地看到身上的睡袍好端端的。她抖开衣服细看,一个裂口也没有。这么说,昨夜只不过做了一个梦?她想到那个女童射向她那冷冷的目光,现在仍是不寒而栗,那个目光是充满仇恨的。 这一天,黛丝特在林中踱步,远方的山峦、森林都隐没在淡淡的雾色里。时候已是深秋,落叶缤纷,黛丝特精巧的羊皮小蛮靴在地上踏着,干枯的叶子便发出松脆的声音。大自然是一个善于调配的巧匠,远远近近、层次分明的赭金、砖红、紫褐的叶片,把森林点染得美不胜收。黛丝特还惊喜地发现了蔓生的黄金葛,这种葛其实并不是纯金黄色的,而是绿中有黄,黄中间白,宛如一串翡翠,悬空而下,异常美丽。 森林深处竟有一口水井,井口还微微飘着水汽。低头往下一看,一个宝蓝色的月儿澄澄的印在水中。 水面忽然荡出了一丝涟漪,圆圆的月儿竟被拉长、揉扁了……黛丝特不由揉了揉眼睛。 忽然,水井边出现了一个老者:“你也是来找法老的?那要让你失望了。” “法老?”黛丝特困惑地重复道。 “他不大见人的呢——怕的是丧失时间感。那些吸血鬼自以为最多的就是时间,整天闲闲散散,被传染可是很不好的呢。” 黛丝特端详着这个老者,他须发皆白,皱纹丛生,仿佛已经非常衰老。但他的腰板丝毫不弯,行动也不迟钝,眼神甚至是锐利的。总之说不上年岁。她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专为法老侍弄花草的花匠了。听说他在年轻的时候遇上了法老,从此甘愿留在这里,成为法老的半仆半友。 老头看了黛丝特一眼,“小姑娘,你有心事?” 他的嘴角漾开了一个有些顽皮的微笑,“我猜猜看,你总不会爱上了哪个吸血鬼了吧?” 黛丝特被他感染,也笑了起来,“不至于——嗯,还没有这么糟。” 老者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越发追问起来,“我想想——是哪一个呢?不过吸血鬼都是迷人的,也怪不得小姑娘你啊。”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看到莫奈德和塔文森互相伤害,觉得很难受。”[手机电子书17z.] “这么说,你在为他们的关系苦恼?”老者不假掩饰地大笑了起来,“真是白白担心!他们两个,是再也拆解不开了,一个是愧疚加鄙视,一个是仇恨加吸引。一个说对方没有灵魂,什么都不认真,活一个永恒只等于别人活一天;一个说对方没有心,像个怨妇一样沉溺在忧伤的往事中不能自拔,是个假扮上帝的仁慈死神。所以他们怎么能够和平共处呢?当然要酣斗不休。” 老者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似乎在欣赏,又似乎在出神:“可他们中间就是有谅解,有爱——一种面目全非的爱!他们关系的最初无非是一种单纯的爱,可现在,被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层层淹没,就像一幅涂抹了过多油彩的油画,五色俱全,本来的原色反而看不清了——但它毕竟还在。当然还有一起走过三百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 他长长叹息一声,“那两个人,互相漠视、互相仇恨、互相折磨、互相凌虐,却也是互相铭记最深的。是恨连接了他们,但谁说又不是——爱?” “昨夜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一个小女孩。”黛丝特想到阴森可怖的情景,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她就是……” “是啊!塔文森想要一个绝世玩偶,结果却得到了一个邪恶的鬼娃娃。她如此年幼,还没有形成人性,就被匆匆变成了吸血鬼。以致所有血族身上残存的人性,她从来不曾具备。可以说,她才是真正邪恶的,因为还没来得及看到人间的美德,她所看到的……就只有苦难。”老者清晰地叹息了一声,“所以,她才能真正享受杀戮、享受破坏,绝没有一丝不安。” “可她毕竟死得很不幸啊。” “那是迟早的事情。她的年龄实在太小了,还不能保护自己,如果她把自己暴露给了人类,就会威胁到我们的整个群落。而且她很不合群,病态地依恋莫奈德一个人,其他人早就对她虎视眈眈了。” 黛丝特想着特蕾莎的不幸命运,短暂的一生从来没有自主过,穷极她一个孩子的全部力量反抗、挣扎和踢打,但这种反抗在命运面前犹如螳臂挡车、以卵击石。然而,黛丝特毕竟曾因为奇妙的机缘受惠于她,若非她触动了关于特蕾莎的回忆,得到了莫奈德的救助,说不定世上早没有黛丝特这个人了。 这次碰面之后,黛丝特又来过这口水井好几次,但都没有见到那个老者。她所料不差,他正是法老的花匠史达瑞,在这里很受人敬重。几次但见古井悠悠映着冷月,不见有人出现。这回她有些无聊,随手把一小块石子投入了井中,“这么沉不住气呀,又怎么啦,小姑娘?”史达瑞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笑眼眯眯地看着她。 “没什么啊,顺道来看看老朋友。” 第22章 “是吗?我这么一个老头还有人牵挂,真值得开心。”史达瑞笑道,“你和他们一起生活,觉得习惯吗?” “他们的生活叫人着迷。每一个人都这样……出色,叫人惊叹。” 史达瑞微笑着听她说下去。 “我见过莫奈德全神贯注地作画。苍茫的大海,哥特式的塔楼,压顶而来、铜块一样厚重的乌云……常常出现在他的画中。不单艺术造诣高,从他的作品里还看得到他倾注的深重感情。还有塔文森,他常常弹琴给我听的,他的技巧娴熟得惊人,而且常有突发的灵感,我在人类的任何音乐会上都没有领略过这样的才华。一个个音符好似精灵一样从他的手指上跳跃出来,流淌出来……”黛丝特绘声绘色地说着,史达瑞微笑地望着她青春焕发的神采。 “看得出来,你挺喜欢他们。” “是啊,我越来越喜欢这个群体。你知道,我从小被当成一个病孩子关着,没什么朋友。但在这里,我觉得我属于他们,是其中一员。我所喜欢的,还有西司廷、这片森林、这口水井……”黛丝特脸上浮现了一个纯洁而甜蜜的微笑。 史达瑞却不由心说,这个单纯的孩子恐怕还从来不曾见过他们任何一个吸血杀戮的场面呢。算啦,单纯的快乐是多么难得,能够享受多久就享受多久吧。 “你真是个乖孩子啊,并不是吸血鬼,就拥有过人的敏锐,很能够领略美。你说吧,想让老爷爷奖励你什么呢?” “奖励我啊,我真该好好想想呢。”黛丝特其实只想令这个老先生开心一下,她托着腮,仿佛认真地想了一下。这时法老的名字突然在心头浮了出来,在她想明白之前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想见见法老。”黛丝特一直好奇什么样的人可以令所有的吸血鬼臣服。要知道虽然吸血鬼性格复杂多样,但无一例外,都是骄傲、自负、自恋的。这并不奇怪,他们每一天都反复验证着自己的力量,每一天都在培植自己的优秀,当这个过程反复持续了几百年,是没有理由不对自己自信自恋的。但他们却都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们的法老。塔文森、西维诺……都毫不掩饰对法老深深的崇拜和敬爱。 史达瑞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复杂,有点意外,有点怜悯,他定定地看了黛丝特一会儿,摇了摇头,“那,你等一下。” 过了片刻,史达瑞回来了,“法老同意让你见一面。”他的神色依然有些诧异,仿佛黛丝特要求面见法老已经很奇怪,法老居然同意更加奇怪。只不过,眼下这层奇怪里又混合了一层恭敬,他对法老的忠诚和无条件的服从是任何人一望即知的。 黛丝特手心有点汗出,好没来由的紧张,她自嘲此刻仿佛要面见上帝,但并不能缓解心里的忐忑。 仿佛一层淡淡的雾气自井底涌出,她屏住呼吸,看见黑幕中缓缓浮现出一张脸。 烟雾开始四下弥漫…… 由于心情紧张忐忑,更由于这张脸仿佛富有魔力,黛丝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只见他周身被耀眼的光环笼罩着,高高在上有如一个神……但她看见了一双浓黑无边的眼睛,衬在分明的眼白里,黑得像那无边的暗夜,闪烁着星辰一样灿烂的光芒;又像海盗一样勇悍,具有在一瞬间掳获人心的魔力。眼波还在流转,那里汪洋着一个无边的湖泊,波涛般翻滚着无上的智慧、悲悯和祥和…… 第十章一石击起千层浪 珀阑直到第三天才恢复神志,明白自己被关在一个破牢里是没有出路了。他跟宾希相处也有好几个月了,对她杀人不眨眼的行径非常清楚,从前那些被她豢养的人,到最后气息奄奄了,都被她当狗一样毫不留情地扔掉。 他思来想去,只有设法逃生,才有一线希望。说来也怪,原本他对宾希十分迷恋,直到看见黛丝特的绝代容光,忽然对宾希生出了厌恶恐惧的心理,从前心甘情愿在缠绵时为她奉上鲜血,还觉得欲仙欲死,现在却一心只想着逃出去。 他想起以前被她处理过的那些人,想出了一个法子。每天使女给他送饭来,他都假装昏迷不醒。趁没人的时候,才在每道菜里吃最少的量,使表面上看起来,饭菜都没有人动过。他知道宾希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是没有半点兴趣的。 看守也在讨论:“嗳,你说珀阑是不是不成了?” “本来处理了也就罢了。但他毕竟曾是夫人的红人宠臣,必要的时候还是禀告一声,免得将来吃罪。” 宾希似乎忘记了珀阑被关押的事,到了第七日,使女前来回报,“启禀夫人,珀阑在牢中昏死过去了。”“哦?”宾希毫不在意,继续在镜中仔细涂抹睫毛,等干了又刷上一层。良久才问,“他怎样了?”“他一直痴痴呆呆的,昏迷的时候居多。食物一点儿也没有碰过。今日奴婢见他呼吸微弱了,这才禀告夫人。” “照从前的规矩,扔了便是了。”宾希若无其事地一弹手指,好像在驱赶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这也值得巴巴儿地跑来禀告?” 珀阑的“尸体”被扔在北山林子后的一片空地上,那是西司廷临时堆放垃圾的所在,他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一堆臭秽的垃圾里,其中当然不乏真正腐烂了的尸体。 每天都有一个老头来收垃圾,秘密地把它们运走。他慢慢悠悠,一车一车的把垃圾从这里运送到指定的地方,自然有人接手处理,有些则直接送去焚化。珀阑知道这里范围极大,乱走容易误事,所以一直闭着眼睛装死。老人把他装上了车,又添上了些别的垃圾,零散的杂物没头没脑地倾倒下来,珀阑一动不动地忍受着,只悄悄地把口鼻放到了外面。想到马上可以得见天日,一颗心激动得怦怦乱跳。车轮滚滚,待马车驶出了西司廷的范围,珀阑轻手轻脚地跳了下来,老人年迈衰朽,根本没有察觉。 一石击起千层浪,西司廷却再也无法平静了。[手机电子书17z.] 近日外面谣言四起,说是一个人自吸血鬼城堡逃生出来,还到处宣扬一个女吸血鬼的事,越说越神乎其神。众百姓本来就喜欢奇谈怪论、妖精鬼魅的传闻,听说了这么奇特的事,更加滋味浓厚。一时间沸沸扬扬。无论政府、警局、机关都极力封锁消息,但街谈巷议一时间都是吸血鬼的话题。 还有一些科研、医学机构,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立刻进行周密部署,虽还不知道城堡的确切所在,却把整个区都层层包围了,用他们的话说,“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手机电子书17z.] 法老紧急发出了召集令。 大厅上几十人众森然环立,人人一脸肃穆。 黛丝特好奇地四处打量,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她从来没有见过。想来都是收到法老的召唤,赶回老巢的。 所有的人,都是一身黑衣。要么笔直地站着,要么贴附在墙上。 黛丝特注意到这是宾希唯一一次没有盛装出席。她六神无主地倚在一根柱子上,仿佛在瑟瑟发抖。 只是法老依然没有现身。 好一会儿,一个不甚响亮、但无比清晰的声音响起: “你们中最年轻的,也都超过一百五十岁了吧?” 这个声音黛丝特当然绝不陌生,是法老库伊无疑。她想起那双无边的黑眼睛,一时不禁有些走神。 “既然都不是第一天当吸血鬼,那么没有忘记我们的第一戒律是什么吧?” 众人都恭肃地受教,大厅中一片寂静。 “与人类为敌的唯一结果是什么?血腥争斗,双方死伤。再然后呢?我们终将无法存活。你们不要自以为身强力壮,杀个把人不在话下。种族和种族之间的斗争决不是看个体强弱的。就群体而言,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数量级。和他们作对,唯一的结果就是自取灭亡。” 法老停了半晌又说:“我们的祖先就是深明这个道理,这么多年来一直采取隐居避世的态度生活,还把不露行藏作为第一戒律训导我们,约束我们。我们的规矩大家也都知道,凡触犯该律的,每多一次,罪罚就加重一次,这是为了避免因个人的关系使我们的种族遭受灭顶之灾。任何个体的生命都可以说是无足轻重的,但种族的存在就不应该受到威胁。既然有人明知故犯,惹出祸事,我却也饶不了她了。其他人也留神看着,这次是什么样的处分,下次还有没有敢再犯的。” 空中突然飘下一根白玉节杖,顶端镶着一块闪着七彩光芒的硕大宝石。这是法老执法专用的。宾希见之色如败灰。“交给你了,西维诺。散会!” 西维诺跃到空中把节杖接到手中,清脆地鼓掌两下。声音甫落,裘迪卡和塔文森就身形飘起,把宾希捉住。原来这两个都是族中执法的四位执事之一,太平已久,许久没有捉拿过犯人了。 塔文森虽然对宾希未曾属意,毕竟知道她多年来的心意,所以一等众人散去,他便对古茨坦夫耳语了几句,把宾希交到了他的手里。古茨坦夫可与宾希没什么交情,平日里见她眼高于顶就好生不快,又恨她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因此一双铁掌凶霸霸地把她牢牢钳住,半点动弹不得。宾希本来一直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此时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痛哭声,夹杂着神经质的尖叫。 宾希被关押在为犯了事的吸血鬼特意打造的监狱里。除了外面三层硕大的铁锁外,监狱内里是一个一个巨大的石棺,都用千年的花岗岩石厚厚砌成,造成棺材的模样,再合上厚重石板,两头用铆钉牢牢锁上,除了石棺顶部的通风口,可说是合了个严丝合缝,法力高强的吸血鬼也决计脱身不得。 第23章 宾希一路厉声尖叫着被拖了进来,一边茫然、徒劳地挣扎着、踢打着,衣服、头发、首饰零落得不成样子,脸上涕泪纵横。古茨坦夫和裘迪卡只顾在前拖动。 “臭婆娘,再乱叫我堵上你的嘴。谁叫你淫荡无耻,竟敢养这么多男宠,还叫人溜了,暴露我们的形藏?要不是法老吩咐,我今天就叫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老鬼去晒上一晒,你就知道痛快了。”古茨坦夫回身对准宾希就是一个耳刮子,他的年岁、法力比之颇有不足,但此刻执法,又有裘迪卡守在一边,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 法老库伊当夜悄悄潜出了西司廷。浓浓夜色是他的最好掩护。报纸虽然声称要捉拿吸血鬼,却也粗心大意地暴露了那个叛徒的所在以及每天的动向。他先是在黎德加外科医院治疗,然后又外出开了两个记者招待会,现在则转到了圣蒂埃尔医学院五楼的研究院,当晚法老毫不费力就摸了进来。他在五楼的过道里顺着窗子一个一个搜寻珀阑的踪迹。 他的身体轻柔得像一阵微风,飘飘忽忽地进来,没有发出任何声息,连地上的积尘竟然也没有印下一个脚印。以他吸血鬼的目力,方圆五百里内,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在他眼中也是洞若观火。 在一个房间里库伊看到了珀阑,他正在一张挂满了仪器的大床上睡觉。身边还有两个值班的,一个男实习生背对着窗外,正靠在桌上打盹;一个女生物学家,却在记录白天的实验结果。库伊不愿多杀生,当下手指发力,遥遥一指,屋里的油灯忽然灭了。 “里昂,里昂!” 女生物学家急忙推醒那实习生。“油灯灭了,你去换一盏吧。” “这么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怎么找啊?还是明天吧……”那个实习生还没睡醒,嘴里嘟嘟囔囔的。 有这几秒钟就足够了,库伊悄没声息地从窗外一跃而入,敏捷得超过捕食中的花豹。右手两指微微闭住珀阑的声带,左手在他心窝处一戳,用力恰到好处,把他心脏的血脉闭死了,但是连皮肤都没有青紫一块。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杀死了珀阑。库伊原本就知道这个任务并不困难,但想到他们就此什么确切的人证都没有了,心头还是一阵轻松。回头看那男女还在就油灯的事争论不休,不由抿嘴一笑。 珀阑一死,外界又是轩然大波。本来科学院正在对他的体质、他的血液进行种种分析,还要探听吸血鬼城堡的确切所在,正盼望他身体恢复后提供更加详细的说明和线索,不想他竟然离奇地死了。 从此吸血鬼之事没了证据,若要传说,那也是捕风捉影。但此事总透着蹊跷,更加难堵悠悠之口,人们更加蠢蠢欲动了。 第十一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法老敏锐地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有人要向他们宣战了。 逃,不但危机重重,处处占了被动、劣势,而且可能从此失去这块栖身之所,而它经过几百年改建,是非常适合吸血鬼居住的。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应该弃了祖先的根基。 黛丝特当然首先应该离开,她是他们当中力量最弱的。而且她和这场是非根本没有什么关系。这也是他们所有人的安排,要让黛丝特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黛丝特没有走。 她决心下得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在我踏入这个城堡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归属感。此刻我深深觉得我就是你们中的一员,息息相关,荣辱与共。我是不会一走了之的。”她的眼睫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心里充斥着对同类相濡以沫、可以赴汤蹈火的爱。短短的相处,她发现自己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吸血鬼群落,那种相互了解、欣赏、喜欢的感觉,是她以前所没有体验过的。 “相信我,我会让他们离开的。众目睽睽,他们是不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的。我会安全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的身躯仿佛弱不禁风,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一天终于来了,地面上发出杂沓的声音……吸血鬼个个耳目敏锐,立刻觉出,是许多人远远地驾着马车到来了。所有人都按计划躲进了地下宫殿的最后一层。西司廷建造宏伟,地宫尤其巨大,共有三层。通常血族都在首层休憩安眠,这一次则进入了曲折幽深的第三层。它的开口极小,只容一人进出,而且设在最隐秘的地方。接下来,法老就要把出口封死,这样就完全没有痕迹了。他多年来的未雨绸缪终于派上了用处。 法老自己没有进去,黛丝特以为他要回到森林的水井里去,那里当然最安全,然而法老的声音在说:“你不用怕。无论如何,我就在你身边,那些人是无法伤害你的。如果安然度过,是吸血鬼的运气,也未尝不是人类的造化。我们也未必当真怕了他们。”这些话当然是说给黛丝特听的,法老太懂得不可以卵击石的道理,即使他一个人就有轻而易举摧毁他们全体的力量,可是挑起人与他们物种之间的冲突完全就是死路一条。这就是他们不惜用生命捍卫血族第一戒律的缘故。可他为什么想到可能要牺牲黛丝特会感到于心不忍呢?此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旦她遇到危难,他会不会冲出来? 说话间,马蹄得得,车轮滚滚,大队人马已然越来越趋近了。 “别怕!”法老忽然出现了,紧紧握了黛丝特的手一下。 猝不及防地,黛丝特又见到了法老。只见一双眼睛冰光粼粼,闪着坚毅的光。即便扔一座山下去,眼前的眼波也会是波澜不惊的。只一瞥眼光,便传递了一种主宰一切的力量,令她一瞬间从心底里镇定了下来,对他产生的信任竟不亚于一种信仰了。 城堡厚重的大门被人大力推开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 黛丝特脸色没变,但嘴唇全白了。她知道,所有人现在都命悬一线,不是吸血鬼有危险,就是眼前她的同类会罹难,两方面的保全全赖于她的镇定。她告诉自己,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言放弃。 他们搜索过来,见她半卧在松软的锦垫上,不由目瞪口呆了。 半晌,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卓颍教授,如梦初醒般道:“我能理解了,这个根本不是人间的女子!难怪。她喝一杯水,就被看成吸血鬼,一定是这样的。我敢说,她只消踮一下脚,张开双臂,我定会以为她要羽化登仙了。这原不能怪珀阑……” “吸血鬼?”黛丝特哑然失笑。“我就是呀,你们是来抓我的?”见他翻来覆去颠颠倒倒说了一大篇,黛丝特不由轻笑了,一颗心却定了下来。越发装得楚楚可怜,说她有一种古怪的畏阳病,恕她不能站起来迎接贵客。 她又故作正色的样子:“我一个单身女子住在这里,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我也不敢惊动众位警官们,只有放出谣言说这里闹鬼,好吓退那些无聊的人,谁知道惹来了这么多麻烦,唉。” 她又闲闲地拿出了城堡的产权证明,那一页发黄的纸已经八百多年了。 “敢问库伊·迦叶公爵是您什么人?” “我的祖先。” 卓颍教授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显然已想离去。 另一位绅士站了起来,他面庞很长,容色十分端肃,卷曲的短发紧贴在头皮上,像他一样不屈不挠。他躬身行礼道:“在下警察厅长亚当斯,非常抱歉打扰姑娘清修,但最近谣言四起,相信姑娘也听说了。” 黛丝特含笑点头,“无稽之谈我是听说了,”她低头抚弄指甲,仍是笑吟吟地说,“却不知道,难道众位长官连乡下婆子的谣言也信。” 卓颍教授和边上的一干众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既然是误会一场,不如就此告退。” 黛丝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且慢!既然来了,好歹查个清楚明白。免得下次再来打扰,那就真是罪过了。”亚当斯毫不受激,仍是气定神闲。 “你待要如何?”黛丝特心里不免忐忑。 “这一份是政府批准的搜捕函,请姑娘过目。”亚当斯将一封信函取出呈上。 黛丝特轻轻一摆手,“不用了。我这儿地方大,平日里疏于照管。诸位若不嫌脏,只管请便好了。” 亚当斯却也毫不放松,当真将城堡外的大批人马警犬统统召入,开始仔细搜查翻检,简直要掘地三尺。 半日一无所获。找到的无非几个老弱的仆人,一望而知都是寻常人,又都上了年纪,费劲地盘问,却也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卓颍教授拍了拍亚当斯的肩膀,“老弟,你就别献丑了。做什么要为难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此事非同小可,岂可轻易放过?你忘了我们教区以往几宗离奇的命案?有好些专家说是失血而死。那个珀阑不就神秘地死在了研究所?”亚当斯不为所动,正义凛然地说。 “那也说的是!”众人纷纷议论起来,集合多数意见道,“得罪了,我们必须给姑娘做个身体检查。” 黛丝特反正是豁出去了,仍是安安稳稳的样子。那些粗疏的仪器当然和华维博士的不可相提并论,结果她的各项指标都确信无疑证明她是一个正常人。 “我说嘛,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卓颍教授很满意地举着试管。 “我看教授站错地方了。”亚当斯冷冷道。 众人又开始议论,在亚当斯等人的坚持下,他们考虑对她采用一分钟的曝晒。没有任何别的方法更能验明黛丝特的真实身份了。 亚当斯说:“我们决不敢为难黛小姐,可我们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来了,总要一个明确的结果,回去也好交差。” 第24章 “说的很是。但如果我通过了,又当如何?”黛丝特一双晶眸冷冷地望向他们,毫不放松。 “这……依你说如何?” “我要的只是安宁,要你们从此决不踏入此间一步!”语声轻柔,却是决断口吻,“请你把这次搜查的结果写成详细报告,上呈给警察厅、医学院。不要再找一些荒唐无稽的借口来干扰我的生活。” “当然,当然……”原本威严的警长局促地连声答应。他为人正直,黛丝特知道他会一一照办的,当下也颇为安心。 其他人又和卓颍教授交头接耳了一番。卓颍终于抬起头,对黛丝特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次日正午时分,黛丝特被请到了城堡的大门口。尘封已久的厚重大门被訇然推开。堡内几个世纪以来阴沉幽暗、不见天日的角落一下子涌入了大量暖呼呼的新鲜光线和空气。门外就是铺洒了一地的灿烂阳光,金子一般闪闪发光。黛丝特的内心充斥着拯救同伴那骄傲的使命感。同时又不由自主觉得害怕,她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太阳谋面了。何况是正午时分的骄阳?一步,只要一步,她就要正面擢其锋了!她仿佛已经闻到了恶战时拂面而来的血腥气。她身上秘密的因子将不得不迎接阿波罗神的挑战。 黛丝特勇敢的血性发作了,她终于走了出去,完完全全暴露在烈日之下。太阳火烫的烈焰灼烤着她的皮肤,火烧火燎一般。她感到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胃部猛烈收缩,使她恶心欲吐。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一片煞白,如同脸上其他部分的皮肤。她默默地、倔强地承受着,一秒钟竟然也如此难熬。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她反复告诫自己一件事,站稳,不要倒下! 站在她对面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人群当然看得出她在受着怎样的煎熬。亚当斯也越来越不安,他低头询问神学博士安格和巫师赛亚:“吸血鬼是不能抵抗太阳的,是不是?” 佝背矮小的巫师长着满头古怪的卷曲黑发,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仿佛这些皱褶内都藏着某些神秘的天启。“据我所知,绝对不能。”巫师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真正的吸血鬼,无论法力强弱,一秒钟的晨光乍现,都会立刻要了他们的命。甚至法力越强,死得越快。因为越老的僵尸,越敌不过时间的提醒。太阳,就是对于他们衰朽落后最本质的提醒和戳穿。甚至不要这样猛烈的骄阳,清晨一缕微弱的朝阳,也会令他们在一瞬间僵死。几百年的老鬼,甚至什么也不会留下,立时化为一蓬飞烟。”亚当斯听得出了神,没有留神到那个字眼:“真正的”。 神学博士安格也附和道,“如果世上果真存在吸血鬼这种生物,从几千年遗留下来的文献来看,虽然种种说法莫衷一是,但没有例外,全都记载着阳光是他们的绝对禁区。” “那我们还等什么?”卓颍在旁闻言,急忙道,“竟然让这样一个患病的娇弱小姐在烈日底下受罪,真是太可耻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责备自己的话,纷纷拥上前来,要解救黛丝特的苦役。黛丝特只是微弱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预先放置的一口钟。秒针从原点出发,要走完世上最漫长的一分钟,竟是那样困难…… 秒针终于一步一停地完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周运动。好似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几乎耗尽了黛丝特所有的力量。她脱力一样软软卧倒。安格、卓颍他们刚要接近,为她诊治,她虚弱地摆摆手:“不必了。”又抬眼看住亚当斯,“我想,不需要我重复吧?希望你们信守诺言,从此远离我的城堡。我,不想被打扰。” 第十二章谋面 大队人马三三两两离开了西司廷城堡的时候,不免觉得有点儿灰头土脸。都觉得自己怎会相信这么荒谬无稽的事呢。“不过,也不虚此行,那个黛什么的小女子,长得可真美啊……”一路上都有人在叹息。 地下的吸血鬼们纷纷回到了地面上。黛丝特的英勇使他们兵不血刃赢得了胜利。他们热火朝天的同时筹备着宾希的刑法和庆祝晚会,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宾希被罚的是第三类极刑:“七日拖刑”。每一天,她都被带到行刑场上,地上遍置尖利的瓦砾。她被绑在马上横拖倒曳,衣裙很快就被撕成了一道道的布片,碎石沙砾也不断地在她皮肤上切割出伤口,她嘶哑地大叫着。但每一滴血珠的滚落立刻又会凝结。每天的行刑持续一个小时,结束后宾希完全瘫倒在地,她目光散乱,衣衫尽碎,满身污秽,奄奄一息,但周身完好无损。 有一次黛丝特跟随他们目睹了她的拖刑,吓得呆住了。“这和普罗米修斯的啄肝刑有什么区别啊,太可怕了。” “这只不过是第三类刑罚,按她的罪过,其实处以第二类刑也不奇怪的。” “那又是什么?” “封棺刑。把她严密地锁在石棺里,整整一个世纪。她会因为渴血生不如死的。” 黛丝特从刑场悄悄溜走了。 夜里,宾希突然听到一丝轻微的响动。“是谁?”她虚弱地问。声音消失了。宾希又问了一次,勉力爬起来看视,来人这才转出了监狱的角落。 “是我。”宾希看见黛丝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的确明艳照人,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强烈的恨意顿时令她面目扭曲。 “黛丝特死丫头,你还敢来看我的笑话。”她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这就离开。我只是给你送来了几套衣服,对不住,还是惊扰了你。”黛丝特指了一指放入角落的一个篮子,怀着抱歉匆匆向外走去。 宾希望着自己身上破布条一样的碎衣,根本不能遮羞蔽体,又见篮里那些干净衣服都是自己穿惯的几套,不由脱口问道,“为什么?” “什么?”黛丝特停住脚步。 “你难道不对我怀恨在心?” “不,我不恨你。仇恨囚禁的只有自己,宽恕才让彼此解脱。何况上苍自会因果循环,我看不出有产生情绪的任何必要。” “说得好冠冕,好堂皇!”宾希嘲讽地鼓掌,“你想我感激你,领你的情?”她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做梦!”二字就在舌尖,呼之欲出。 黛丝特平静地说,“我从没有想过是在施恩于你,又怎么谈得上感不感激。你犯了错,必当接受惩罚。但身为人,似乎都应该得到最后的体面。我只希望能够保全你最后的尊严,在我看来,这和过错没有关系,和我们个人的恩怨就更没有关系了。” 当宾希每天被处以拖刑后,终于能有衣服暂时遮挡身体。想起从前对黛丝特的怀恨怨愤,惹出了这么些是非,如今还走上了不归路,到头来却还要受她的恩泽,宾希真是感慨万千。无论如何,宾希的最后几日,终于从沸腾的仇恨中解脱出来了,获得了一点儿平静。 第七日,宾希终于被送往通天塔,那是一根长长的空心石井,当太阳射入这根狭长的管道,便会夺走吸血鬼的生命。几乎所有的死刑都是在通天塔里执行的。 当晚西司廷举行了盛大的庆祝舞会。他们摆上了最贵重的瓷器、金盘、烛台、水晶杯盏、刺绣桌布,把城堡点染得一片盛大气象。 黛丝特甫一出场便赢得了众人齐声喝彩。她穿了一条精工刺绣的鱼尾丝绸礼服,华美的刺绣点缀在腰际、袖口。紧身的白色抹胸外罩了齐腰的玫瑰紫小衫,越发显得纤腰楚楚。后摆曳地极长,每一步踏出都漾出波浪般的裙花来。人人抢着和她共舞一曲。 众人都衣冠楚楚,衣袂飘香,黄金或钻石的面具在他们白皙的脸上闪闪发光。他们充满了青春活力,快捷潇洒地随处来去,轻盈得足不沾地,犹如踩着冰刀在冰面上飞快地一滑而过。进退、旋转……舞步飞旋的转侧间,礼服、裙裾如同花朵盛放。 肢体活力是他们力量最直观的展示了——这些魔力无穷的吸血鬼,风度翩翩,气宇轩昂,带着欢悦的表情酣歌热舞,尽情享受着从死神那里偷窃来的青春、活力和热情,有谁相信他们也会在一瞬间化为一堆枯骨?黛丝特却明白,极致的强大和脆弱其实就处于同一个身躯。一种复杂的感慨在她心里油然而生。 整场舞会中,莫奈德的眼光始终若即若离地跟随着黛丝特。莫奈德从小个性柔弱,他喜欢过的女人有着不同的肤色、年龄,然而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坚强。也许连莫奈德自己都不知道他潜意识里受到这个特质的强烈吸引。 黛丝特在这场劫难中表现出来的勇敢、镇定,大大赢得了他的心。使他感到今晚她优雅非凡的一举一动分外动人。 黛丝特不停地跳着舞,长裙一直飞舞成一个圆,几乎每个人都轮着邀请她,而塔文森又紧紧地抓住任何空当。只有莫奈德不曾走上前去。他尤其受不了她和塔文森共舞,而且觉得她的脸仿佛是情意绵绵的。 “咦,你为什么怒气冲冲的?想不想也来跳一支?”黛丝特偶尔经过,看了他一眼,问道。 莫奈德充耳不闻地坐着。黛丝特又被塔文森拽回了舞池中央。 “你走开吧,红颜祸水。你是一股不安分的力量,你是造成混乱的根源。” 对着她的背影,莫奈德吃惊地听到自己的口中说出了这样的话,虽然夹在喧闹的乐声中,他的小声议论没一个人听见,他还是感到又羞又愧。这样的表现和陷入嫉妒的普通男人有任何分别吗? 黛丝特生平不惯过分热闹的场面,舞会过半,她便偷偷地溜了出来。 第25章 又来到森林中的那口水井边。 “喔,我们的女英雄来了!”史达瑞仿佛等在井边一样,一见到黛丝特就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 “你打趣我啊?”黛丝特莞尔一笑,“偏巧我还没有变成吸血鬼啊!义不容辞。” “我是个糟老头子,所以没去参加舞会。你这么个美人儿,竟然也早早退场,大家岂不是都要扫兴了?我想少了你现在舞会简直是味同嚼蜡了……” “我想来见见法老嘛。”黛丝特倒是干脆地说。 “法老对我说过,你为大家办成了这件事,他愿意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回去想想清楚再告诉我好了。” “我已经想好啦,我想要的,就是见一见法老。”黛丝特说,“不是一秒钟哦,是……真实的出现。”两度见了面,却没有看个真切,黛丝特一直觉得非常懊丧。法老眼中的光芒强烈地吸引着她。 “你想清楚了,这次机会有多么难得。我们的法老几乎无所不能,你可以让他为你实现任何心愿的。我简直设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加幸运。我若是你,一定想个三天三夜再来。”史达瑞里嗦地唠叨着,“想想看,任何心愿!” “可我就想见他一见。”黛丝特固执地说。 “姑娘!你对美有没有抵抗力?怕你要害相思病。”史达瑞咧嘴笑着调侃。 磨了半天,老头儿童心一起,就答应带她去。“但你为什么不要我通报他呢?还要悄悄地去,这可不行啊。”老头儿尽管拒绝,口气却是松动的。 “这……我好几次都没有看清楚他,都是因为他的眼睛……看得我心慌意乱的,我想趁他不留意,才好观察他啊。” “你还真是得陇望蜀,呵呵。不过嘛,反正他答应满足你一个愿望,我带你去也不为过。” “我们都要下水吗?里面湿淋淋的,为什么法老喜欢住在井里?” “他可是血族的法老库伊·迦叶啊!水已经奈何不了他了,好像我们在空气中一样自如。就算入水,他周身都不会浸润到,连头发、衣服都不湿的。” 库伊·迦叶……黛丝特觉得这个名字像音乐一样动听,又带着无上的魔力,她的嘴唇几番做了念出的唇形,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走近这口古井,探头一看,潭水幽幽,深不见底,一轮硕大的圆月蓝莹莹的飘在水中颤抖,说不出的怪异而美丽。 史达瑞从口袋里拿出一团石子状的东西,轻轻掰下一小块,投入水井,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缕清甜的花香,片刻间一团湿润的雾气慢慢升腾起来,像几缕青烟从井底袅袅而起。 “这是法老送给我的一种香料,现在他就快要出来了。”史达瑞低声说。 “你肯定他不会知道我在附近?”黛丝特远远地躲在一棵凤凰树背后,声音微颤。 “我平时有事就是这样通知法老的。你可以躲在一边看着。幸运的话,如果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和他的聊天上,没留心环境,你就不会被发现。” 一个朦胧的人形出现了。他通身笼罩着一层光环,闪烁流离,运转不息。黛丝特的心忽然变得虔诚、安宁,她根本忘记了他也是一个吸血鬼,只觉得她正看着神。 五官虽然看不真切,无疑是个绝顶风采的美男子。但他这样高高在上,这样高贵脱俗,在黛丝特心里唤起的并不是爱慕,而是一种自惭形秽。她想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生出强烈的自卑感,他仿佛是一团澄澈的水晶,同时又有魔力把你也看个透彻分明,可黛丝特觉得自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不是水晶做的,经不起彻底推敲,不禁生出了强烈的怯意。 黛丝特又默默地把莫奈德、塔文森和他作了一个比较,结果觉得根本不能比。他们吸血鬼天生就俊美,莫奈德尤其优美,可法老,有的是完美。优美或许是可亲近的、吸引人的,而极度的完美显然带有凛然、拒绝的意味,黛丝特几乎有点后悔来看他,敬畏得不敢开口,甚至不敢挪动半寸。 史达瑞把她送走时倒是如释重负,心想,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她没有爱上法老。可同时他又有点杞人忧天地想,也许这不过是因为此刻她是以一个人的眼睛来看他,而不是吸血鬼的。 正文第二集涉世之初02 第十三章情迷 是夜三更,黛丝特正在灯下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吸血鬼的传奇。作者颇有想象力,通篇都很离奇……如今她就生活在吸血鬼堆里,知道真相,令她读来只想捧腹大笑。 突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肩头,而她毫无察觉有人在她房里。慌乱地回头,见是莫奈德。 莫奈德的脸上没有他一贯的冷漠面具,他仿佛有点儿恍惚,把黛丝特的身子扳过来,就这样一臂之隔,怔怔地、定定地看着她。黛丝特要挣脱他放在她肩头的手臂,但他固执地不松手。 “你怎么了,莫奈德?” 今夜他的晚餐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刚从酒吧喝了酒出来。小伙子的酒量十分了得,这些龙舌兰没有令他的脚步不稳,随着血液进入了莫奈德却使他有些迷醉。不知不觉,他的脚步就迈入了黛丝特的房里。 捧起黛丝特的脸看着,突然间莫奈德的双手颤抖了起来,他无法抗拒对特蕾莎的刻骨思念。几百年来的几万次,在心头百转千回。她的笑脸、她的声音、她的神情、她的冷漠、她的宁静、她的柔情……总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如果她的名字是一颗沙砾,千百次饱蘸他心头之血的铭心牵念,也会将它磨成一颗晶莹的珍珠了吧? 他望着黛丝特令人神魂颠倒的点漆双眸,好像秋水中浸泡的两颗黑色水银,那样清澈、透亮。他的眼前又一次幻化出他初见她时的模样,伤重的六岁女童,那样稚弱无依。现在她长成一个美丽妖娆的女人了,就好像特蕾莎借着她重生了一般。他不由兴奋得浑身颤抖了。 “你还记得吗?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悬崖之下,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我们也是这样贴近的。”莫奈德耳语道。 他伸出手来,缓缓搂紧了她,在她耳畔轻道,“我把你抱起来,抱得很紧很紧,就好像……现在这样。”他的语声渐渐轻不可闻,把头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黛丝特遥远的记忆早已不复清晰,但被莫奈德一说,催眠时的一幕幕又展开了——悬崖,荒草堆,风声猎猎,伤痛,孤单,无依无靠,深重的恐惧……黛丝特一下子软化了下来,当日的莫奈德,像一朵云一样承托了她,不但救了她的性命,还紧紧抱她在怀,缓解了一个孩子入骨的深切恐惧。 莫奈德感到他手掌下的娇弱身体不再僵硬,柔软了下来。 黛丝特是人间罕见的美女,她浑身上下,无处不美。鲜艳的红唇娇嫩欲滴,柔滑的肌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处子那坚挺的胸膛,随着她的呼吸上下均匀地起伏着……莫奈德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放出灼热的光,他想要她太久了。 莫奈德的双手开始游移,他吸引过无数少女的鲜红双唇饱满地鼓了出来,像是要寻找柔软的香唇可以吮吸。他眼中现出越来越多的意乱情迷,开始难以自持,黛丝特感到腰间越收越紧,整个人已经和他紧紧贴在一起了。 莫奈德的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呼唤黛丝特。忽然他听到一个童稚的清脆嗓音:“告诉我,做爱是什么感觉?”他应该怎样告诉一个六岁的女童?他还记得当时他木讷地说:“也就是一种快感——短暂的快感。”可她不放过他:“和吸血、和杀人一样的快感吗?”他默然。“你为什么不敢说?”她的声音尖利起来,他知道她就要发作。她从来就不肯放过他的。终于他黯然说:“是的,差不多。”……可如今她人呢?那个小小的人儿呢?那金色的头发、那胖胖的小手、那鲜嫩的小脸呢?莫奈德大梦初醒一般松开了黛丝特,跌坐一边。眼里是一片深重的暮色。 是的,那个小小人儿,好似他心房里的拇指姑娘,柔弱的薄翅不堪风寒花露重,那样稚弱无依的,来到他的心田,成为他永远的甜蜜负担。后来那个小人儿不见了,化为一滴眼泪,悬在他的心房,永远不曾干,形成了一片永恒的真空。 他可以忘记那个翅膀单薄的小仙子,那个任性自主的小精灵吗?她曾经这样轻盈的栖息在他心里,在那里生存,在那里玩耍。他们相拥而眠,她的手臂温柔地环绕在他的脖颈上。在这个世上,只有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一个人,同样对她而言,一个他也就是她的全部天地了。 你叫他怎么遗忘,连她的粗暴都是柔情的。是的,这个小人儿并不是温柔的天使,她是他们种群中的一员,而且精力格外旺盛。常常受了一阵歇斯底里的莫名情绪的驱使就有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发作。她曾经用妇人的眼光绝望地看他,曾经踢打他、折磨他。 然而他日思夜想的,就是再次见到她。也有几回仿佛在某处听见了她轻快急促的脚步声,但细听转瞬无踪。也许她不原谅他吧,连梦中也只给一个幽怨沉默的背影,没有和他真切相对过。于是他绝望地知道,那滴眼泪会永远颤颤巍巍地悬在他心口之上,成为他永不弥合的伤口…… 莫奈德以手掩面,跌跌撞撞地狂奔了出去。 黛丝特慢慢爬起身来,梦游一般茫然地走着。“这个人是没有心的空心人——若有心也早已经千疮百孔了。”她忽然想起塔文森的话。 塔文森对她的种种好处忽然浮上了心头,他总是兴致勃勃、殷勤有礼的样子,她忽然非常渴望他懒洋洋的一个微笑,仿佛世上一切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 第26章 她不由自主就往塔文森的房间走去。 塔文森在弹钢琴,听见黛丝特叩门,立刻惊喜地打开门。他一躬身,手臂打开,殷勤地把她迎进了屋。他对她灿烂地笑着,兴致很好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亲切的笑容让她心里一阵感动。她坐下,对他几分凄楚地一笑,好像委屈的孩子终于松弛了下来。 塔文森呆立在那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黛丝特身穿睡袍,以往他常在门外候她起身,但她未梳洗停当从来不肯开门。眼下黛丝特穿着薄如蝉翼的丝质睡衣,身材若隐若现,甚至还有几分衣衫不整。若说世间有一样东西比此刻月光下的黛丝特更美,他是决不会相信的。他被深深震撼了。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不是等了很久了吗?我又不是莫奈德,有种种顾虑的。我是从来不背十字架的,我是轻装上阵的,我是没有廉耻的,我是不讲道理的,我就要扑上去……”塔文森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可他呆立着竟然一动也没有动。他从她心里读出了一个名字“莫奈德”。 这使他又痛又怒:为什么? “把我变成吸血鬼。”黛丝特听见自己的嗓音在说。 多年之后,黛丝特回想起这个夜晚仍然感到有点莫名。她既没有爱上莫奈德,却为他离去的背影而受伤;她根本没有想好要做吸血鬼,然而从她自己口中明白地听到这句话。“我诞生在一个神经错乱的晚上啊!”她自嘲道。黛丝特的绘画作品集里有一幅半身肖像,画中的女子面目朦胧,但她的头上却长出了枝枝蔓蔓的藤蔓植物,每一条都描绘得十分清晰,有的开出了玫瑰和百合,有的结了相思果一样的血红颗粒,纷繁错杂的一条条披覆下来。莫奈德是个高明的画师,但也没能看懂这幅画,“她的头难道是个花瓶吗?怎么长出了这么多奇怪的植物?”没有人知道,这幅画便象征着这个荒诞的晚上。 塔文森更加愤怒了。“我警告过你,离他远一点儿。”这个莫奈德,为什么每个人沾到他都会倒霉? “你为什么不选别人?吸血鬼全部都是人中翘楚,每一个都活力四射,美艳绝伦,在长久的岁月中积累了智慧,为什么不选别人,譬如我?……” 黛丝特背转身,慢慢地往外走去。塔文森猛地扑上来吸血了。过程迅急得她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她只有一种奇异的虚弱的感觉。四肢百骸都是那么懒洋洋、暖融融的,没有气力,舒适得她就要睡去。整个世界退后了,她自己仿佛也快要消失了…… 塔文森把黛丝特扳倒在地,压在她温软的身上。他从来没有和她贴得这么近过,他的鼻端立刻闻到一阵热呼呼的香气,从她的皮肤上阵阵传来。是健康女性身体的味道,是未被开垦的处子的味道……塔文森贪婪地嗅着这股温暖的甜香,不假思索地顺从本能咬开了那光洁颈部左侧的一条大动脉。身下的黛丝特微微挣动,心驰神醉的塔文森却只感到她的柔软芳香,一点儿也没有放松。他饥渴的唇齿吊在她的血管上,好似一个残暴的施虐者,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强大;也好似一个依赖母亲乳汁维生的初生婴儿,贪婪的衔着母亲的乳头不放…… 直到黛丝特软软地瘫倒,失去了任何知觉。 塔文森白森森的牙齿在暗夜中熠熠发着光。他一偏头用力咬开了自己的手腕,酱色的粘稠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溅到地板上……不知道为什么,塔文森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会儿,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毫不理会自己的伤口,直到它重新愈合了起来。 随即,塔文森把她像婴儿一样抱起,枕到了自己的腿上。像从前一样,长指甲划开了腕上一道口子,凑近她的嘴唇。黛丝特惊恐地抬起眼睛,虚弱地转过头。“怎么了?”塔文森捧过她的头,又一次凑上他的手腕。黛丝特星眸半张,奄奄一息,塔文森凑近来,她无力又徒劳地摇头挣扎着,丝缎一样的秀发微微颤抖着,好似一个波光粼粼的池塘。血红色的温热雨点落在了她的脚背上……时间拖得太久了,塔文森的手腕又已经收口,转瞬间完全合拢了。但黛丝特的嘴唇还是固执地紧闭着。塔文森焦躁地又一次重重掐开了手腕,送到她的唇边,柔声哄道,“喝啊,快喝下去。否则你会死的……喝吧,听话……”黛丝特神志已经模糊了……不知怎么的,她已经在吮吸他的手腕了,好像本能一样自然。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尝到吸血的快感,整个身心都集中在此生命源泉上。混沌世界里,唯一确定的、唯一存在的就是她以全部分量吊在其上的这一只手腕。她只感到力量重新注回了她虚弱的体内,于是欣慰地捉住了它。 她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随后就是一阵轰鸣,一种神秘的声音在周围骤然响起。是闷雷吗?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犹如她慢慢穿过一个陌生、黑暗又空旷的地方,随即又响起了另一种节奏全然不同的擂鼓声,像是有人从远处向她走来,脚步那样沉重,令她的太阳穴震动不安。他们各敲各的鼓,不甚合拍,然而谁也不肯降低声响,使她血管嗡嗡作响,眼皮跳动,烦躁难当。“别怕,别怕……”塔文森脸上也有痛苦的表情,他也听到了紊乱的轰鸣和鼓声,但他只是把她揽在怀里,柔声哄道,“那只是我们俩人的心跳。”黛丝特猛然意识到原来那鼓声就是她和他的心跳声。慢慢的,那两阵鼓声逐渐融汇成了一个声音,整齐、坚定而有力。正在这时,塔文森抽回了他的手臂。 随后的几秒钟,她整个人仿佛是暗室里冲印胶片上渐渐成形的图像,仿佛是石块上雕琢、鲜活起来的生动浮雕,更仿佛是黑白画着了色突然变成了彩色画。好像她原先是黑白的,现在鲜焕的色彩才从她的毛孔中浮现出来;好像她原本是幅平面的卷轴画,现在才变成立体的雕塑……塔文森目不转睛地看着,惊异万分。 她在继续蜕变……她牛奶一般纯白无瑕的皮肤闪着绸缎一样的光泽,鲜红而滋润的嘴唇好似月光在珊瑚上流动,发卷亮泽舒展,像葡萄藤一般围绕在她周身,身段更是娇柔袅娜犹如波浪起伏……她整个人仿佛从空气中凸显了出来,通体散发出珍珠贝母一样柔和却夺目的万丈艳光。少女初长成的美妙身体此刻被一万倍地放大了她惊世骇俗的美轮美奂。 塔文森应该是熟悉这种蜕变的。他亲眼目睹过莫奈德、特蕾莎以及许多人从人变成吸血鬼的全过程,知道这种蜕变对于人在外貌上会起什么样的变化。可是此刻他还是完全惊呆了,仿佛第一次经历一般震撼,甚至为此神不守舍。他由衷地说道:“全世界都因你失去了光彩,变得黯淡了。”他给她百合一样纯洁的身体小心地披上了外衣。“你以后都要穿得密不透风,我希望你的美一点儿都不要走泄出来。”塔文森自嘲,“啊,我已经以你的缔造者自居了呢。” 黛丝特茫茫然微微睁开眼睛,生平第一次用吸血鬼的眼珠观察了这个地球,塔文森看到了两颗水银一样精光闪烁、深邃迷人的眼睛,一时间迷惑得说不出话来。 塔文森深吸了一口气,对黛丝特动情地说道,“今天是你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日子。也是我最最震撼的一天。宝贝儿,你是不会知道、也不能体会我此刻心情的。” 东方已经有一点点泛白的迹象了,人类还不会察觉,可是吸血鬼立刻就感应到了。塔文森知道,黛丝特需要睡眠。但今天她还没有自己的棺材。“幸好我们还有很多备用品,今晚你就先睡我的吧。”塔文森把她抱到自己那口宽大华丽的棺材中,自己另睡了别处。不知是因为她已经变成了吸血鬼,还是因为他的棺材做得很华美,她竟然并不感到害怕或陌生。这是她失去意识前仅存的一个念头,随后她就沉沉睡去了。 第十四章三重新生 当塔文森执着黛丝特的手,徐徐走进大厅的时候,周围是死一般的静默。震惊、赞叹的各种表情,浮现在众人脸上。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移动。 忽然,黛丝特觉得他们和自己熟悉的形象间发生了一点儿微妙的改变。尽管她能确信无疑地把他们一一辨认出来,但分明他们又都有些改变了。好像之前他们的形象都是蒙了轻纱的画,现在薄纱被去掉了;好像同样一堆文字在不懂这门语言的人看来不过是一些符号和乱码,而她忽然破解了它传递的意义……黛丝特骤然产生了这种穿透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所有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黛丝特眉目没有发生变化,但她鲜焕的脸颊,象牙般的皮肤,飘逸的长发……使她犹如仙子一样夺目。尤其她双目炯如寒江映月,看起来沉静、圣洁而智慧。她仍然是她,但又并不是她,仿佛用宝石重塑了一遍,脱胎换骨。 能产生这样奇迹性改变的没有别的,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塔文森没有紧张,甚至还有几分得色,轻轻在她耳畔道:“我说亲爱的,你冶艳得真是有点儿过分了。” 莫奈德双眼直直望向塔文森,“是你把她变成了……”莫奈德昨天仓促离去,今日黛丝特突然变成吸血鬼,令他又惊又怒。一定是塔文森乘虚而入!他心中的恨意在慢慢上涌…… “呵呵,让我们欢迎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吸血鬼!”塔文森高声地说,夸张的尾音好像在欢迎一个明星隆重登场。莫奈德听到了他的轻佻口吻更生反感和悲愤。 “你终于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公然违反法老的禁令。”他怒道。 “不,我自愿的。” 第27章 黛丝特的目光一直没有和莫奈德接触,虚弱地回答。 “哈,谁活得不耐烦?请你不要忘记你的身份吧,宝宝!”塔文森又咧开嘴露出嘲讽的讥笑。 听到他竟又当众叫他宝宝,莫奈德感到怒不可遏,“恶心!我今生今世最大的错误就是得到你罪恶的黑血。难怪如今人们不再相信上帝——如果有上帝,为什么还不把你和我这样的恶魔清除干净!”他们怒目相视,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对峙着,随时会扑上去将对方撕咬得遍体鳞伤。 塔文森闪电般挥出了拳头,他向来不纠缠,立刻出手。两人扭打在一起,就像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们身体很轻,出手却重,以至于一会儿扭抱成一团,一会儿又被对方的重拳击中翻飞出去老远。无人观战,因为他们知道争斗除了发泄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不会有胜负,也不会有伤害。 莫奈德只觉大祸临头。黛丝特,你永远不能回头了,这事该有多么严重!怎么办?他的拳头毫不容情地拼命击出,他的身体也同样受到塔文森的狠狠攻击,但他无所谓,揍和挨揍都令他感到解恨。他自己一样难辞其咎的,不是吗? 突然间,塔文森被大力推倒在一根灯柱上。那灯柱十分细弱,被他的冲力一撞,坍塌了一角,承托烛台的石盘掉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头。他的额头顿时流下一大注血来。莫奈德立刻恢复了一点理智,连地狱也不收容的两只魔鬼活像小丑一般扭打,却都知道毁灭不了彼此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荒诞可笑?一股悲哀当胸袭来。他住了手,退后几步,冷冷地抱拳而立。 塔文森血肉模糊的伤口在慢慢缩小,黛丝特不能置信地看着,皮开肉绽在她的目光下竟然徐徐收口,一点点复原,奇迹一般的,还在众目睽睽下渐渐消失了,皮肤重新变得完好无损。最后,甚至连血渍也不见了。仿佛有一种来自别种空间的恶劣病毒,不紧不慢地修复着自我。它是如此有条不紊,充分知道自己的能耐,带着一种恶作剧式的快意和从容。最后,它蒸发到了空气里,不留一点儿痕迹。塔文森放声大笑起来,歇斯底里的。 “你消灭不了我的,莫奈德。”他摇头,继续大笑,“我是吸血鬼安迪斯·霍布·塔、文、森!” 古茨坦夫手握一面小小的令旗,自屋外走入。“法老说了,今日加冕礼后要会见黛丝特。” 待到令旗放下,他端肃的神色顿时变得随便些了,“兄弟啊,这次你可玩得太大胆一些了。都好几百岁的吸血老鬼了,怎么还为女色做蠢事呢?”古茨坦夫微微叹息,仿佛带着同情。 塔文森竟也露出了紧张不安的神色,“法老……动怒了?” 古茨坦夫随即拍拍他的肩膀,“和所有时候一样,刚才我也没能看出他老人家的态度。祝你好运吧,兄弟!” 古茨坦夫回头看到黛丝特,不由自主地吹了一下口哨,“我终于明白塔文森老哥为什么犯迷糊了……不过,你这么令人心醉的美丽是应该保存起来常开不衰。恭喜你加入!” 塔文森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万一法老当真动怒了,会采用哪一种刑罚呢?不会是要把他封入石棺,幽禁几十年吧?那可非同小可。说来说去,都怨莫奈德,沾到他就会倒霉。他在心里大叹不妙,却故作轻松地说,“这事全是这个家伙搞糟的,我做鬼也不会独自去的,好歹要我的宝宝陪我。” 莫奈德的脸像是一个优美的脸谱,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 “唉,你看看你,好好一张脸,偏要弄得如此刻板无趣。”塔文森说毕,又转向黛丝特,“不过也莫笑他们,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也会如此——现在你可成了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啦,可喜可贺。” “现在,让我给我们共同的宝宝,宣讲我们吸血鬼王国的戒律吧。”塔文森努嘴示意黛丝特走近,“恭喜你来到我们的神奇天地!我保证你日后会有心驰神醉的种种体验,你就会知道感谢我的无上恩赐了——我们神圣的原血。看在这个分上,你一会儿千万在法老陛下面前替我美言两句……” 塔文森忽然正了正脸色,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好了,言归正传。我们吸血鬼王国的禁令,那要比人类社会繁文缛节、汗牛充栋的狗屁法典好记多了。现在我,身为你的缔造者,有责任充分地告诫给你知道,你日后千万不能犯戒,我保证你将因此享受无上的自由。” “第一戒律:不得透露行藏,要避世隐居。这是我们血族最核心的戒律,全世界不同族群、不同区域的吸血鬼无不遵循。就是说,要把人类始终视为我们的猎物,严禁对人类社会生活中的任何个体或群体泄露我们的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第二戒律:不得杀害同类。你可以杀人,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杀无论多少,但不可以杀任何一个吸血鬼。你知道,血族的数量被种种因素严格控制着,为了种族的生存,对于这一条的执行几乎是毫无回旋、通融余地的。”黛丝特的眼中不由掠过一层凝重来,纯白的脸看起来有如雕像。 “我的宝贝,你……当然不会。”塔文森的声音明显变轻了,他把手放在黛丝特头上,好像在祈祷神灵保佑她一样。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往事,他的神色一度看起来很肃穆,甚至很痛苦。身旁的莫奈德仿佛也和他置身同一天地,忧戚地紧抿双唇,仿佛用力制止着嘴唇颤抖。 …… 他们对黛丝特所传授的,正是吸血鬼王国的三大戒律。在历史的长河里,血族也经历了各个时代的无穷纷争。处世态度的相异,资源、利益和权力的争夺,引发了各种冲突,随即而来的往往就是惊心动魄的厮杀混战。那些幸存下来的吸血鬼氏族便开始了互相结盟,组成了一大密党联盟,确立了三大戒律,要求所有成员永世恪守。 核心戒律就是避世,在任何条件下都不得违反,触犯这一戒律会令整个血族岌岌可危,所以处罚是最残酷的。一旦有人知晓了他们的秘密,唯一保全他性命的方法就是隔离,禁止他再和人类接触。西司廷的一些仆佣、管家,往往就是这么来的,把一些合意的人收为己用。除此之外,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不能留下活口。这就是说,一旦开始吸血,就必须饮到最后一滴。次律则规定了族内保护。只有长老在法老的授权下可以采取猎杀行动,惩罚那些严重破戒的吸血鬼。除此之外,其他的吸血鬼出于私人恩怨残害同类则会遭到毁灭的结果。第三戒律则是关于后裔的,为了不对人类造成过多的负担,密党小心地控制着血族成员的数量,并且要求每一个缔造者对其后裔承担责任。每个吸血鬼每隔两百年允许产生一名后裔,必须在各方面指导他,直至他成年。两百年后,幼儿吸血鬼到了成年的年纪,在他的加冕礼上,法老有权作出采纳、放逐、处死三种决定。当他通过加冕获得了独立之身,便拥有和其他正式成员一样的权利。缔造者对于他的指导义务和同罪责任在此刻才被让渡出来…… 随即黛丝特又被领往正厅,西维诺和一众吸血鬼早等在了那里,这才是隆重正式的加冕大典。 西维诺的眼睛无声地传递了对黛丝特惊人美貌的赞叹,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她竟然成了别人的后裔。不过无论如何,她毕竟成为血族一员了,令他多少也有点儿欣慰。若非如此,黛丝特稀里糊涂、安安稳稳地过什么普通人的生活,刹那芳华就枯萎凋零,这当然是他内心更难以接受的。 黛丝特半跪在锦榻上,低头接受加冕礼。 西维诺首先考问了三大戒律,黛丝特照塔文森方才说的一一答了。 “你答得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零岁的婴儿吸血鬼了,将载入我们的血族典册。来探索我们无垠的瑰丽王国吧,你随时可以向身边的成年吸血鬼请教。”西维诺的语声和表情都很严肃,但他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黛丝特生来就注定要加入的,她命运的齿轮早就开始转动了,从莫奈德意外救了她,塔文森在海上邂逅她,到今日在他手里接受加冕礼……她的命运就得这样往下走,这样的惊世美艳和绝顶聪慧,这事儿没有别的可能性,她早晚一定会化身血族!这就叫做命中注定啊!他感叹道。 加冕礼上都会赠送一件礼物给新成员。虽说黛丝特天赋的美貌和灵气不需要任何妆饰,典礼的最后,西维诺还是给她的发际佩戴了一个花枝形的王冠。蝶舞般的枝叶纷披在她洁白如瓷的额上,一颗泪滴状的月精石于额中闪动着光华,在她的动息间摇曳生姿。众人都鼓起掌来,他们心中想的是,吸血鬼王国诞生了一位真正的公主。 这一次见面,法老又换了地方。“闭上眼睛。”古茨坦夫说道。黛丝特乖乖照做了。不知转了哪些地方,从紫藤花地来到夜来香的花丛中,又经过一片草地,穿越了一条小溪,因为古茨坦夫是单手把她托举过溪的。 “对不起啊,我得让你闭着眼,因为你还不到成年,照理说法老是不会接见你的。但今天我收到了他要你晋见的命令,只好参照老规矩让你这个婴儿吸血鬼闭上眼睛来啦。” “那也不妨事,谁叫我比你们都小呢。”黛丝特唯有苦笑。 “你还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恩典啊!”古茨坦夫叹道,“想当年我为了见一见他老人家金面,一直苦熬到满了两百岁呢。” “这也不一定啊,你上次就带我见过他,还记得吗?” “那怎么同呢? 第28章 那时候你还是一个‘人’呢,是我们西司廷城堡的客人。今日的你,成为血族的一员啦,如今你双眼看到的也会是截然不同的。” …… 黛丝特耳边风声习习,正在忍冬过渡到风信子的花圃之间晕头转向,只听他说,“到了。”她这才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迈步进去。空气却还是受了震动,一缕细灰簌簌地从上面掉下来,弥散在空气中,传来几分败落的香气。那是一种特别的香味,整个西司廷都有,只不过那里的空间太大,气味容易走散,不如这里浓郁。黛丝特虽然精通植物学,却完全陌生于这股味道。柔和倾倒下来的气息中有着现世的陈旧和曾经的显赫高贵。香味的中部异常飘忽,甚至有点骨子里的纸醉金迷,黛丝特嗅出了一股为了及时行乐一切都不顾不管的危险因子。直到多年之后,她才领悟到,这是一种高贵阶级败落的味道、颓靡的味道。那是真正的贵族考究的拖地晚礼服、长长的骑马手套、精工刺绣的蕾丝面纱、上好的丝绒绸缎、夹着玫瑰干花的精版图书、高级香料……上腐烂出来的复杂香气,年岁悠久,陈腐不堪,然而传到鼻端,却有一股甜津津的沁人香气,娓娓诉说着贯穿千年的神秘过往……黛丝特又一次闭上眼睛,把自己彻底浸在这股气味中了。 身旁的古茨坦夫不知何时早就离开了,他把黛丝特送来此处就完成了任务,不敢踏入半步。只有西司廷大厅的屋顶之上是法老的公共接待场所,成年吸血鬼们有事经通报可以禀告他。而在法老的私人地方,血族成员通常不被允许涉足其间,倒是史达瑞可以自由来去。 黛丝特穿过这个空无一人的厅房,往前走去……一连穿过了好些空荡荡的地方,最后来到一个布置雅洁的小房间。黛丝特四处打量了一下,细木小家具纹理细腻、精巧美观,琉璃灯安静而柔和地燃放着晕黄的光,壁上悬挂的巨幅油画闪着微光。 黛丝特在房里无心地走来踱去,等着法老。她的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她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吸血鬼,一会儿怎么向他交待呢?今日召见她,无疑就为此事了。法老会责备她吗,会责问她关于永生的什么心理准备吗?…… 她走到第七个来回的时候,冷不防一个转身,竟撞上了一个肉体。来得太近,丝丝缕缕呼吸都清晰可闻。 竟是法老库伊。 黛丝特用她吸血鬼的眼睛,第一次真实地看见了血族的最高统治者——库伊·迦叶,他们王国不二的真神。那围绕他周身、像阳光一样耀眼、闪得她眼花缭乱的光环带已经不见了,他终于从高高在上的神座走了下来……塔文森、西维诺他们果然没有说错。 法老身量高大,玄色的风衣下是一双挺拔的长腿,肩腰的比例非常协调,使他这么高大健壮的男人丝毫没有重拙的感觉。他的头发呈栗金色,眼神清澈透亮,五官秀美得难以形容。和她设想的完全不同,他的表情温雅柔和,毫不凌厉,但仿佛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凛然感,使人不敢逼视。 库伊有着无与伦比的直觉,可以毫不费力阅读几乎所有人的心思。然而,每次有人和他近距离相对时,即便不借助他的魔力,世上大概也没人能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谎的。它清冽如水,深邃如海,淡定如神,而且像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只从外界吸收着信息,却从不透露自己的心事。从没有人从他们法老的眼中看见过任何情绪的流露,即使他的内心纠缠起狂漩巨浪,眼眸却始终清亮凛冽。从黛丝特这晚第一次真实看见他,到几百年之后,她都没有在其他任何人的脸上见过类似的清澈眼神。 库伊这么静静地、淡淡地看着黛丝特。他的脸色像沉睡的婴儿一般恬静,闪着净洁的光辉,仿佛有月光在他眼中流动……黛丝特仿佛被催眠了,和他久久对视着,却又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他通身放射着一片和谐……他们沉浸在一种平和、宁静的氛围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她被拥到了他怀里,吻了。 黛丝特躺回到棺材里的时候,还没有搞清楚刚才的一幕是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那个男人,竟是法老库伊,是所有吸血鬼的上帝!而他的眼睛是淡淡的、甚至是冷静的,没有流露任何情意,却为什么…… 但不是真的吗?他的热吻分明还留在她的皮肤上,使她热一阵,冷一阵。他有力的双臂、灼热的皮肤、温柔湿润的唇舌让她沉醉着迷。即使黛丝特现在一个人躺在棺材里,还是又回到了刚才那种晕旋、快乐、痛楚混杂的感觉,那样呼吸急促,头脑混乱,心跳紊乱,什么都顾不得了,在无边的漩涡沉沦。 我成了一个女人啦。第二天,当黛丝特从睡梦中醒来时,浑身都是甜蜜的感觉。巨大的快乐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酝酿成了幸福,多到几乎无法承受。温柔沿着血脉游走,直达四肢百骸。整个身子都是暖洋洋、软绵绵的。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好似浸泡在无边的一池春水里。春水温热、明丽,似一块通透的绿玉。她沐浴在细细的微风里,她被皎皎的月光照彻。“瑟琳,这下我可以回答你了,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快乐了!”她自语道。 小时候,她和瑟琳一起读过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勇敢的小伙子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他走遍了千山万水,斩妖除魔,披荆断棘,完成了无数凶险艰难的英雄事迹,却还是不知道恐惧的滋味。后来他和被他救出的公主成婚了,她在一个冬日把一桶鱼连着冷水泼进他的被窝,鱼儿在他颈窝活蹦乱跳,他不由自主发抖了,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黛丝特也是这样了,在她黛梦庄园的亭间,她们姐妹深夜促膝交心,她还告诉瑟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快乐。然而现在…… 昨夜的温存是真的吗?那些鼻息交缠、皮肤酥麻、灵魂出窍的感受都是真的吗?想着想着脸上滟滟的笑怎么也含不住了,从她胭脂一般的双颊飘荡出来,连镜中的那个美人也是脸带桃花的。空气甜香欲流,仿佛嗅闻一下就要醉了。侍女碧珠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今天怎么一直在笑啊?”是的是的,黛丝特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心中一百只嘉翎鸟也在齐声歌唱。她洗完了澡,轻松地哼着歌,用一把乌檀梳子随意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呢?一定马上就要来了。 又是白昼了,黛丝特躺下去,已是一脸木然。为什么,他竟然一整天都没来?为什么? 一滴珠泪从她的眼角无声滑落,又是一滴……白色锦缎默默地尽数吸收了。 两天、三天……第六天。库伊没有任何消息。黛丝特让碧珠挡了所有的人。她没有心情理会别的什么事,也不愿库伊的名字被他们从她心里读到,这个富有魔力的字眼已经成为她心中的秘密,又甜蜜又痛苦的伤口。众人以为她只是暂时无法适应吸血鬼的身份,只好随她静一静。 第七天,黛丝特还是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身为法老,本来就甚少出现,所有人,没有一个觉得有半点异常——除了黛丝特。这天夜里,她又回到了园中。 黛丝特有着出众的气味辨识能力,循着一路经过的花草,找回这里并不是什么难事。当她踌躇不定的时候,只消闭上眼睛,再四处呼吸一下周围植物的气味就能判断出正确的方向……终于,她的视野中出现了那幢小屋。 黛丝特久久地踌躇着,这一次她未经法老传唤,贸然闯入是否对他不敬呢?法老会在里面吗?见到她会是惊喜还是厌烦呢?玉手几番举起又放下。 终于,黛丝特聚敛了勇气,把手按上了门板。木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她急步匆匆,由于察觉了自己心慌意乱而暗暗心惊,人踏入同一个地方,心情竟可以相差这么远吗?她快步往里间走去,这一次,连外间的香味竟也没有闻到。 没有人。 只有墙上的琉璃灯依然温柔地放着光。 黛丝特步履凌乱,她渴望走着走着,又撞上那个身体。 然而没有人。更深夜静了,她坐在台阶上,痴痴地看着天幕,和冷月对影成三…… 第八天,黛丝特又去了那口水井。 迎面撞上了一双知情的眼睛,黛丝特的双靥不由红了。 “我的天,是什么令你变得这么美?”史达瑞的语气热烈而夸张,却是由衷的。 “‘他’去了哪里?”黛丝特虚弱地问。 “他去拜访他的朋友圣·蒂安勋爵。” 黛丝特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圣·蒂安是这儿的另一位长老,也是法老唯一的挚友。圣·蒂安也接近七百岁了,和他年龄最为接近,而且性情相投,当然投契和年龄也不无关系。多年来,圣·蒂安住在瑞士的一座雪山上,也统治着一小脉吸血鬼。 “几时走的?” “好几日了。” 黛丝特半日没有言语。低着头回家,步履沉重。 走了。他竟然走了。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他要一走了之,还非走得这么远不可? 黛丝特被痛苦和困惑轮番折磨着,间或那种甜蜜又涌上心头,于是退下去时痛苦来得更加猛烈了。难以抑制的,还有无时无刻的思念、焦灼和担心…… 周身漫溢着各种激烈的情绪,快要爆炸了。 她来到镜子面前,审视着自己。 由顶至踵。 秀发长如瀑布,垂于身后,一小绺发丝覆在额际,越发衬托出脸蛋如珍珠般洁白滑腻。她的眼珠颜色本不纯粹,然而太多祖先不同质的遗传却沉淀成了最深的一种黑色,看起来如同两丸黑色水银养在白水银里一样秋水盈盈,出奇的清澈透亮。 第29章 眼角猫一样上扬,睫毛投射下的丝丝阴影都是妩媚神秘,眉毛像是蝴蝶的蛾角,丝绒绘就一般熨帖,却随时都会展翅欲飞。嘴唇殷红玲珑,润泽且柔软。 黛丝特被一种奇怪的激情左右,慢慢地拉开了睡袍的带子,就这样全身赤裸地站着。看着自己丝缎般的皮肤,触感也似织锦般腻滑,浑圆的乳、小小的腰肢、亭匀的身段…… 生平第一次,黛丝特把自己看了个分明。也是生平第一次,她了解了人们常常给予她的赞美:美艳。 她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没有男人叩过她的心扉,令她懵懂至今;她一直像个探索世界的好奇孩子,细腻的个性是向外发散的,她从没有仔细审视过自己。如今她的细腻终于向内沉溺了,还以一个新生吸血鬼的全部敏锐。 “我……怕是要爱上自己了。”黛丝特望着镜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形象,喃喃自语。 她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眉、眼,这里,他曾经吻过;她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唇,这里,他曾经吻过;还有这里,黛丝特的手缓缓移动,心中一阵刺痛……直到泪水朦胧了她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为什么呢?她咬着下唇颓然倒在椅上,从没有尝过这般的心灰意冷,整个世界此刻都失去意义了。 第十五章难关 黛丝特并不知道,其实库伊并不是在他们缠绵过后,立刻离开的。他收到了圣·蒂安的紧急来信,法国边境发生了大规模的驱巫运动,也有几分危及了他们的正常活动。库伊和他是六百多年的刎颈之交,自然准备即刻赶去救援、接应。 但他并没有立刻出发,他知道黛丝特还有一个难关没有过:她还从没有吸过血。 那天,当黛丝特簌簌发抖地站在街角,其实库伊和塔文森就并肩站在不远处,一同观看着她。只不过,库伊并没有现身。 黛丝特摇摇晃晃地站着,有几分瑟缩。塔文森刚对她进行过一番血颂,“你知道什么是世间无上神秘、无上宝贵的东西吗?血!就是血,那种神妙的液体。喂,你有没有在听,怎么把脸扭过去啦?……看着我,这样好多了。听着,不是番茄汁、西瓜汁,听着,是血!它美丽如艳红丹砂,它美味如琼浆玉露,它温暖着我们,滋补着我们。你知道为什么人群中混血儿更加聪明悦目?因为神奇的血液发生了融合;你知道为什么年岁越大的吸血鬼魔力越强?因为他吸食了更多的血液……血,是人的精华,是人的元气……” 这些鼓励的话还在她的耳膜嗡嗡作响,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发生效力。混乱中她只有一种错觉,仿佛脚下的大地都不是坚实的,和她一样摇摇欲坠。她紧紧握住栏杆,因为用力指尖已经发白,手背绷得紧紧的,淡蓝色的筋脉隐约可见。 夜深了,街上根本没有几个行人。等了许久,方有一人步履匆匆地来了,又去远了。过了许久,又是一个。一个衣着考究的绅士,步态稳重;一个疲惫的工人,脚步拖沓;一个派对晚归的贵妇,步履匆匆……几个小时里,有数人经过,塔文森他们看得分明,但黛丝特仿佛一个也没有瞧见。她不但根本没有扑上去的念头,还觉得这根本上就很荒谬,好像置身一个随时就要醒来的梦魇中。残余在她嘴唇上的一点血腥气也时时令她恶心欲吐。 她既不知道该怎样去吸血,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吸血,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可逆转地变成了什么吸血鬼,她只觉得有点呆不下去了,再过一会儿回去就是了。 “糟了!”塔文森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愁眉苦脸地说道,“她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了!” 又一辆马车过去了,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岑寂而空洞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一路传得很远。 …… 清凉的微风从街的另一边吹来,几片枯叶随风而落,毫不留恋、风姿优美地翩然而下。一叶落而天下秋吗?难怪那风是凉飕飕的了。 露水点点地下来了。 黛丝特几乎要嘲笑自己了,在这里痴傻地等着什么呢?这一定是一个噩梦而已,睡醒过来就不用面对这个荒谬的使命了。 从半空往下俯看,纵横交错的街道宛如一张巨大而僵死的蜘蛛网,细密的网路延伸向四面八方,然而阡陌交通,走走也许都是殊途同归。黛丝特就站在这张蛛网某个不为人知的位置,不知道是在等待猎物,还是自己根本就是猎物。 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她已经把自己等成了一块石头、一段木头…… 可以回去了吗? 在那三四个时辰里,塔文森已经按捺不住,几次三番想要冲出去,都被法老用眼神制止住了。最后一次,塔文森冲动地想要出去,库伊转动身形,拦在了他身前。 “你不顾我的禁令,在她情绪不稳时,把她变成了这样,现在还要去搅和?有用吗?她过不了她自己这一关,任谁都没有办法的。”法老的语气并不激烈,还是那样清晰柔和,这么多年来,在他闲谈家常时,在他传递命令和吩咐时,在他面对千军万马时,他都是一贯的语气,现在也是一样。但塔文森还是愣住了。他虽然急躁冲动,头脑却并不粗疏,他隐隐觉得有点儿不一样。 是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法老动怒。他脸上永远没有表情,仿佛一张优美冷淡的面具,永远不曾除下;他的声音永远冷静舒缓,是那种温和却天生威严的贵族调子……可现在他的眉头有一分蹙起,说话比往常略快了一些。塔文森也是有年头的敏感的吸血鬼了,这才能够分辨得出来。他骤惊之下,老老实实垂下头,再不敢孟浪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讷讷道。 怎么办?说实话此刻库伊心里也没有底。他有些沉不住气正是因为他也无法克制心里的烦躁不安。他已经镇定了八百多年,从容了八百多年,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他应付不来的事。因为他有经验,有智慧,也因为他无情,深知多情只宜无情使,他处世分明,对人对己都很忍心,从没有多余的多愁善感。可眼下他也有几分乱了方寸。法老从没有发展过任何一个后裔,因他知道事态的发展很难控制。外在的事务容易处理,但是对一个人的心魔,即便先知如他,竟也不能预测。佛说,一念骤起而千花竞飞,一个将军能御六军,但仍难以完全降服内心……如果她到天明仍然牢牢地站在这里怎么办?任她死去吗?不然又该怎样?他从未如此刻般失了主张。 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暗暗祈求不要出现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时凌晨四点。 黛丝特的肺腑忽然起了一阵奇怪的绞痛,仿佛一张越收越紧的网,渐渐开始搅动,搅动。网上忽然又伸出无数的尖利小刺来,扎进她的皮肉里。慢慢的,利钩开始向内收紧了……直到四肢百骸都疼得震动起来,仿佛五脏有物徐徐啮咬,时停时住…… 不假思索地,她就掠了出去。眼前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微微佝偻着背,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早已不复英挺,他根本没有抬头看一眼,已被她轻轻捉住。黛丝特熟门熟路准确找到了他的大动脉,饮了他的血。过程迅疾得没经过思考,犹如本能一般自然。那老人连微哼一声也无就闷倒在地。远方的塔文森几乎要鼓起掌来,身手何等干脆利落,真不愧为我的子嗣!黛丝特却是浑然不觉,这行为似乎出自某种本能而非她的意志。 说来也怪,那股热热的、粘稠的、微腥的液体一涌入她的腹中,那种五脏搅动的锐痛感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胸中的烦躁、心里的混乱、对血液的恶心、对猎杀的恐惧……全部消失了,而且并没有经历缓慢的消退过程,相反却好像薄冰融于艳阳,刹那间消弭于无形。她怔怔站于街头,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智清朗,活力充沛,心头轻松。她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美丽敏捷的母豹,每个细胞都充满潜隐的力量,身体轻灵,像是随时要跑动起来。精神爽利清醒,头脑沉静敏捷,脑细胞以光速在互相交流。她从未感受过身体这样活跃、充沛的状态,仿佛灵肉一起握手交欢了,它们第一次欣喜地发现了彼此的存在,实现了第一次完美的相互配合。 为什么会这样?她抬头仰望星空,星空没有答案。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片无比灿烂的星辰。从前人类肉眼看不见的微芒却都可以被吸血鬼尽数捕捉,深黑的天幕如一整块丝绒一般,其上星星点点布满了细微却耀眼的光点,涟漪一样变幻,钻石一样璀璨,烟花一样灿烂,美丽得让人心碎。她分明看见,来自亿万个光年之外的一束光,从那个早已冷寂了多年的星体出发,历经了千劫万难的时间、空间,那束顽强的光最终还是到了这里,她感叹得快要哭了。 她强烈的心情变化,库伊当然感应到了,何况他也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她算是过了这一劫,谢天谢地,没有发生他担心的最糟后果。然而他的心里却涌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和惋惜,这是连他自己都不能分析的,难过什么呢?黛丝特也没能敌得过她身上吸血鬼的天性?难道说,克制欲望是一种美德,敌不过欲望是可耻的?难道他潜意识里希望看到她在天明时成为一个无辜的圣女倒地而死吗?他的内心竟有一丝缭乱,好似悲欣交集。 “她成了我们中的一员啦。”塔文森轻松地微微鼓了几下掌。要不是法老还在边上使他不敢放肆,他老早就吹着口哨,飞到空中翻跟斗了。 第30章 “走吧。”库伊沉声道。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齐转身,在石板路上默默地并排走着,昏暗的路灯把两个披着玄色风衣的身影扯得无限的长。一向喜欢高谈阔论的塔文森一路上也异常沉默。 四只皮靴心事重重地前后踏过,只有青石板发出空伧而寂寞的回音。 第十六章隔阂 当库伊骑上了他那匹快马,风驰电掣离开的时候,他也有点儿情绪不稳。 并不像黛丝特以为的那样,他把前夜的温柔抛诸脑后,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的动情。 当她步入房间的时候,他顿觉整个房间燃亮了。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他的足迹踏遍了地球,见识过各个时代的环肥燕瘦。女人的色相再美,对他也不再发生作用。而且,库伊把红颜白骨的更替过程看过太多遍了,太明白什么叫刹那芳华,色身无常。无论一张脸孔多么标致,风姿多么绰约,呈现在他面前的已不似普通男人看到的那样。库伊从感性、理性、经验各个层面都充分领略这个道理,人身革囊盛秽,充其量是灵魂的寓所,有时候肉体还阻碍了精神。所以色相并不值得过分尊重。他看人直抵内心,更不会被一张面纱般的皮相迷惑。对他来说,美仅仅表现为一种五官和肢体的和谐,至于美色所普遍具有的攫掳人心、令人悸动甚至神魂颠倒的魔力,对他自然不会发生丝毫作用。 何况,对于吸血鬼来说,血液的生理需求才是第一欲望和最大本能,而并非情欲。血族饥饿的时候,全身的血管都会收缩,绷紧,像一张越收越拢的渔网;胃会抽搐,仿佛倒钩在刺扎血肉,强大的饥渴感会令他们难以忍受……直到血浆终于涌入,得到满足。说是杀人,其实类似一种相互吸引、相互诱惑的艺术,牺牲的人,都是被享受了的,美好并没有被浪费虚掷。出于这个感恩的理由,通常吸血鬼都非常温柔——当他聆听着每个人不同的心跳,感受着每个人不同的滋味……直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弱,他的生命缓缓地进入自身,最后和自己融为一体。这个过程如此新鲜、如此精密、如此美妙,简直无与伦比,以至吸血鬼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具备类似的吸引力。 而性,在吸血鬼看来,只不过是一系列类似而重复的机械运动,两个人笨拙地把自己一次又一次投向对方怀抱,却始终无法达到致密。除了偶尔为之,似乎并没有谁对此特别有兴趣。唯有吸血才是心与心的交媾,灵肉合一,美妙而甜蜜,令人飘飘欲仙…… 然而,事实上库伊那日的确动情了,简直如同回到了八百年前的人类时代。那种渴望肉体抚爱而不是吸取血液的冲动,隔了好几百年,竟然复活了。他想到微微颤抖、销魂蚀骨那种久违的感受,至今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库伊被所有的吸血鬼认为复杂可畏,没人知道他其实心如赤子。法老曾经历过最复杂凶险的事,如今已找不到任何理由阻止他自由自在,回归为简单的本我了。当他觉察出自己身上必须服从身体需要的冲动,他想也没想,就要了她。 欢爱是表达喜欢的一种方式,简单、原始,却很有效。当那天黛丝特在缠绵时问他,“真的喜欢我吗?”库伊也很清晰地回答了,可当陌生的阴云掠过,他终究无法确知自己缘何为她触动。况且,说喜欢是容易的,可喜欢的多少就难以说清了。而他在岁月变迁中不断屏除细腻伤感,又早厌倦了分析自己的些微情绪。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离开未尝不好。 法老到达了圣·蒂安的城堡,他早早等在了那里。两人相遇,不需要多交一言,多年的默契使他们眼神一碰就足够了。 他们兄弟之间有着相濡以沫、割头换颈的交情。那是心灵的默契、多年的情感交流、共同经历考验过后的信任……积淀而成的。库伊对他的珍视或许还来自于他自己的孤独境地。高处不胜寒,他的年龄、地位、能力等等因素决定了他缺乏交流的对象,和他最为接近的也许竟是史达瑞了。但如果说他还有一个好友的话,那便是圣·蒂安。他们遥遥相对,隔上几十年互作拜访。情谊跨越了漫长的六百年。 正因为圣·蒂安在法老心目中地位卓著,在整个西司廷他都享受了最高程度的敬重。这似乎不仅仅因为他是长老的关系了,说到法力,他比起另一位长老西维诺似乎还弗如甚远。 看到他清朗的眼神,法老放心了,知道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法老坐下。两人守着明灭的烛火,一时都有些沉默。 “情况怎样?” “其实只是七个大学生。” 法老没有发笑,仍静听他说下去。 “他们是拜伦瓦纳神学院的博士生,本来就对吸血鬼文化很感兴趣。他们找到了一些古老的卷轴,记载着一些所谓的历史文献,还不就是那些旧把柄。” 库伊点点头。那些旧把柄,说起来他们真是太熟悉了。 “那天不知是谁,吸血后很不谨慎地留下了活口,被他们中的一个遇见了,在他断气前问到了我们的大致位置。这些学生们兴奋得难以形容,决定把他们的博士论文定为研究吸血鬼,还开始了大规模的搜墓活动。” “搜墓?” “是啊,这些容易冲动的年轻人,竟然开始偷偷地挖掘起坟墓来。”圣·蒂安的神色有点不安,“墓场里异常混乱,他们还在尸体上东翻西找,这不是凌辱一具具不能自卫的尸体吗?” “哦?他们的行为得到政府许可了吗?” “当然没有。谁会准许几个异想天开的大学生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惊扰死者的安息啊?而他们都是异常天真自信的人,想在不惊动‘庸民’的情况下把我们‘偷偷消灭’。这些神学院的高材生,读书万卷,至今还以为我们都是无大脑的僵尸,害怕大蒜和圣水,口吐鲜血,睡在露天的坟场里。” 库伊和他笑了起来。 法老完全明白了,圣·蒂安叫他来的目的,其实只想保全他们。他沉吟片刻道:“你叫人去找几具得了狂犬病而死的尸体,他们的尸体症状很像书本上描绘的吸血鬼。为了逼真,不妨再在他们的嘴角涂上些血液。把他们埋在这些学生会来搜索的地方,让这些神学院的高材生去放圣水,做祈祷,割下首级,桃木穿心好了。至于你们,不妨都到我那里小住一会儿,避开这段时间。反正也好久没来了,权当是度假。” 圣·蒂安想了一下,吁了口气道,“这样的安排很妥当,就这样好了。” 事情迎刃而解,两人开始轻松地聊起天来。 库伊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增加新成员?” “有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叫做阿瑟。邬泽的后代。” 邬泽也有了第一个后裔,库伊心道。“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也有八十多年了,增加了一个?” “是啊,数字是被小心保持的,你那里不也一样?”圣.蒂安顿了一下,“增加了几个?” “也是一个。”库伊不觉微笑了一下,“一个美女。这次你来,就可以介绍你认识,对美女你一向最有兴趣。” 圣·蒂安重重一拍大腿,短促地笑了一下,“哈,美女!” 说到美女他总是神采飞扬,哪怕刚刚还愁眉苦脸的,多年来就是这个脾性,库伊看着好友不由微笑了。 “兄弟,不要说你漫游世界见惯了世面,就是我,这么些年也踏遍了地球,见识过几个真正的美女?” 库伊扬了一下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美女!她的脸,五官端秀标致,风神摄人,肌肤通透晶莹,细腻无瑕。她的身段,骨肉亭匀,曲线玲珑,肩、胸、腰、臀、腿比例悦目,手足纤小。她的声音,如出谷黄莺,清脆婉转,如丝弦乐器,抑扬顿挫,绕梁三日。她有气质,那是灵魂探头的方式。她有品位,深谙种种妆点的门道。她举止合度,趣味高雅,富有女人的特质,令人如沐春风。除了好皮囊,她智识广泛,生动有趣。思想沉重,同时口齿轻灵,总之你能看见她的灵魂闪光……我说兄弟,你纵横天下八百多年了,可曾见过这样的尤物?我是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库伊抚掌而笑,“我总算知道了你这家伙一直单身的缘故了,原来你是爱上了你假想的这个美人。”不知怎的,他的眼前缓缓出现了一个形象,他把她和圣·蒂安的描述默默对照了一下,似乎竟是吻合的。 圣·蒂安道:“你赞她美人,想来自然是标致的,几时给我引见一下也不妨的。” “好啊,你一见便知。” 两人相视一笑。 库伊住了一日,照计划安排好了,就携圣·蒂安一族数人返回了西司廷。 那七个大学生果然像法老所猜测的那样处理了狂犬病人的尸体。由于他们论文选题有创意,论述又详尽,还有克制吸血鬼各个步骤的实地相片,他们受到了学院的隆重表彰,还得了系里一笔奖学金。他们兴高采烈跑去牙买加度假,把奖金全花完了回来,开始各自分头找工作,谁也再没想起那个吸血鬼论题。只有个把人在老年来临时,老眼昏花地躺在睡椅上,对自己的小孙子讲过几个吸血鬼的故事。怎奈小孙子们只付诸一笑就蹦跳着走远了。吸血鬼?在后来的几个世纪里,更被淡化成了一种大人威吓孩子的遥远传说。 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她正在梳妆。有些憔悴,无精打采地倚在曲背椅上,睡衣随意地拢着。 他走过去,把一束紫花插入她的水晶瓶中。 第31章 花形秀美,看上去像是一个个玲珑剔透的风铃,这是什么花呢?她却没有问。 黛丝特乍见库伊,魂牵梦绕的库伊,有几分不知所措。 库伊望了她两眼,立刻明白了。那副有几分委屈、有几分冷漠的表情他太熟悉了。八百多年来,他看过世间百态,曾经在太多人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叫做误会。 是的,误会的阴霾无处不在,横在人和人中间。人们用秤来称出分量,用尺来测量长度,然而人没有别的头脑可以思考,没有别的心来体会别人的感受,自己的心、眼既不可靠也不精确,却是人必须依靠的唯一标准,别无其他客观的度量衡,好有个比较的余地。 人更加无法做到的是跳离他的身体来俯瞰一番。每个人都被禁锢在自己狭小逼仄的躯体里坐牢。这种无法克服、无法超越的局限性深深镂刻在每个生命中,是他固有的缺陷,使之陷入了根本性的困惑,无法不受到贪嗔痴情绪的干扰,是他永远解决不了的。 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摆脱这种局限性以消除隔阂,即便是库伊,一个拥有无上魔力的吸血鬼法老,也无法确知某些问题的死胡同背后确切有着什么。更何况一个不到一岁的婴儿吸血鬼呢!的确,黛丝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她,里头有多少真心;不明白他为什么离开,里头有多少漠然。有一瞬间,库伊想要解释,告诉她圣·蒂安那里的情形,但他立刻明白解释对消除误会没有帮助,根本不会奏效。要黛丝特一下子欢喜起来是容易的,但然后呢?即使她把他的离开全部归结为圣·蒂安有危难,她还是不会明白她眼下的处境的。 面对着她保护自己虚弱搭建起来的冷漠围墙,库伊吻了吻她的手背,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门外的圣·蒂安毫不知情地便失去了和她结识的机会。 第十七章水月 黛丝特的双重变身是同一天骤然降临的,以致她过分关注了她一夜之间从女孩变作女人的变化,还来不及体会从人变作吸血鬼的不同体验。现在她依稀回想起了西维诺从前说过的话,这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敏锐的感官。真的好似一个二维世界的平面人,忽然来到了三维立体世界,看到了完全迥异的景象,产生了心醉神迷的兴奋感。 吸血鬼的感官是多么敏锐啊:此刻在她眼中,没有一片树叶有着相同的绿色,深浅、浓淡、含水量、阳光照射的角度和时间长短……都会使绿色呈现不同的色度,一眼就可以分辨。大自然的颜色不再是七种,如今变成了几千种。 星辰如一颗颗多面折光的钻石般璀璨剔透,也像含着泪珠的眼睛一般热切悲悯。月亮变成了透明温润的玉盘,像水银一样处在不断的流动中,那盈盈的水波好像随时都要滴落下来。月光也不再是一束白晃晃的亮光,而是一条闪烁流离的银色丝缎,每一颗微粒都像流离闪烁的银屑一样,熠熠闪着细碎的微光。在每个吸血鬼的一生中,都至少有一次要面对夜空,为这样极致的美而流泪的。 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更让人吃惊,她发现自己竟可以毫不费力地跃到树梢上。后来才知道这不足为奇,其他的吸血鬼由于年岁大、魔力强,甚至可以不借助大树在空中停留一段时间。 乐音是各种不同震颤源的集合,只是人耳听到的效果是单一相混的。如今,那些音符忽然获得了生命,一个一个独立地飘浮了出来,呈现出各种丰富的层次。人耳忽略的纤微声响被放大了,在空气中激起的振荡余音被延长了,她听到的声音第一次获得了又丰厚又细腻的质感,以立体的形式传入了她的耳膜。她这才明白,正是这些纤微的、音符末梢的东西,使声音显现丰满而动人的形态,音乐艺术方得以淋漓尽致的完全展现……黛丝特聆听着这个全新的奇妙世界,久久不能平静。 当她第一次舒展歌喉的时候,周围的听众都如痴如醉了。高音清丽纯净,余音袅袅;低音醇厚醉人,如陈年佳酿;中音富有磁性,摄人魂魄。最细微的单音里也包含着多个独立的要素,它们一个个叠加了起来,互相烘托着,形成了灿烂壮丽的一曲清歌。在众人面前,房间里似乎出现了一张顺滑的丝绸,它又轻又薄,随着黛丝特起伏的歌声而微微颤抖着,在空中变幻出种种形状来。塔文森本来要用钢琴给她伴奏的,听到第一个音就怔住了,手指停在琴键上忘了按动。 声带的控制变得更随心所欲,黛丝特越唱越轻松,最后几个音细细弱弱、越拔越高,一直唱到九天云霄里还有余力,只见那越来越轻的一线音袅袅持续了许久方停。一曲歌罢,四座皆惊。塔文森一下合上钢琴,跳到上面大声鼓掌,叫好不迭。莫奈德也轻道:“如听仙乐耳暂明。”西维诺则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绕梁三日,你唱完了,我的心里还满满当当都是刚才天籁一般的旋律。”黛丝特用手摸摸自己仿佛镀了金的嗓子,欢悦异常。 若说其他的艺术形态也能以各种方式昭示世界的和谐和美感,音乐无疑是最为直接的一种。它通过双耳直走心弦,每一丝震颤都轻易激起了共鸣。此后黛丝特常被邀请献歌,众人盛赞她的歌喉优美醉人。 然而,歌唱对她而言也并不纯粹是种愉快体验,因为她的听众中始终没有他们的法老。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法老从不参加血族的聚会,他们举办音乐会、舞会,互庆生日,都不会希冀法老的参与。黛丝特却难抑自己的某种期待,似乎总在暗中渴望听众中还会有他,这点非分之想令她每一次开腔,尽兴之余总包含着隐隐的失落。事实上,从这一日算起,到法老第一次听她唱歌,中间阴差阳错的隔了整整二百六十多年。 那天下过雨,刚停。树叶上都缀着小小的透明水珠。黛丝特调皮地用嘴吸了一下,前方树枝上的一颗水珠忽然飘了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她一努嘴,水珠便在空中舞动了起来,随即又有两颗加入了进来,一起漫天飞舞。黛丝特粲然一笑。她刚刚成为吸血鬼,获得超能力,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热情。身畔陪她散步的莫奈德想,这是一种良好的生活态度,如果人善于在微不足道的地方随时发现乐趣的话,生活就会显得美好。而他同时也不无感伤地想,这样天真的欢乐究竟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些新奇的乐事是述说不完的,黛丝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婴儿吸血鬼,她的好奇心也和一个真正的婴儿无异。她对于自然的美景、光线、色彩、声音都进行了无穷无尽的探索。 奇妙的是,她还忽然发展出了一种抵抗力——当她转动吸血鬼的眼珠,第一次观察她的同类时,发现他们具有的强大魅力和迷惑力消失了。连莫奈德身上曾经吸引过她的悍然的美也不见了,简直无影无踪,无迹可循。这是西维诺早就预言过的,他说她身为人时的美色王国终将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崭新天地。这令她顿觉自在。 如今,她带着一个新生吸血鬼的敏锐,来到了瑰丽神秘、天大地大的吸血鬼王国,开始了她全新的生命历程。由于法老引发的种种情绪波澜渐渐平息了,很多时候,她偶然想到都会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幻梦。这么多时日,法老只召开过一次集会,还是采用他在空中传音的方式,没和众人照面。黛丝特茫茫然听着,话语仿佛溪水在耳边潺潺流过,却没有形成具体的含义;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力挽留住那个语声。许久没见,她都有些记不真切他的声音了。 渐渐地,法老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成一个神,黛丝特像其他人一样敬仰他,甚至更加敬仰他,连偶尔想一想那段过往都会暗自觉得对他不敬而面红耳赤。 血族们多半身穿考究得体的黑色衣服,不知是祖上传来的规定,还是源于某种共同的喜好。黛丝特的日常衣服看来不大合规矩,她变换了身份便需要重置衣橱。“其实你穿黑色也好看啊,更衬得你肤光胜雪。”塔文森道。 订了足够的黑衣后,塔文森还帮她添置其他风格的各种衣裳,打开衣橱,粉紫玫瑰紫桑椹紫、正红桃红绛红粉红、墨绿碧绿苹果绿……琳琅满目。更有素淡雅致的轻纱装束,点缀着刺绣、珠片和蕾丝的华贵礼服……塔文森对华服有强烈的嗜好,也确实懂得烘托美貌的诀窍,而他对服饰尽善尽美的要求遇上了黛丝特这般的标致人物,更加发作得厉害,也更令他乐此不疲了。他对时尚的触觉极其灵敏,常常亲自前往那些成衣铺,指点那些知名的设计师,不时在细节上添上他突发的灵感,让金丝银线夹缠其中,让红杏灼灼开上白绸…… 除了替黛丝特设计各种衣服外,塔文森常在一边默默观察,看她静静地梳理长发,看她怔怔地发呆,看她用一个晚上悉心描绘一幅画,看她专心致志地阅读一本厚重古老的书。黛丝特偶尔也会问他,“你为什么老看着我?” 塔文森答不上来,“真是见了鬼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在慢慢滋生,他们的话题在慢慢变少。黛丝特成为吸血鬼的日子越久,就越熟悉这样的生活,塔文森恐慌地发现,他的教导似乎也不那么必要了。 更让塔文森恼怒的是,他发现她和莫奈德很谈得来。他们都对尘世抱着消极而悲观的态度,他们都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哀伤和细腻,他们都喜欢吟诗作画……总之,他们的交往日趋频繁。 “在没有生命的画布上整天涂涂抹抹有什么意思?” 第32章 那两个静静作画,仿佛充耳不闻。“两个吸血鬼不能总在一起抱怨人世的苦恼,不然难道要天天对坐饮泣吗?最后都要自杀啦。”那两个相视而笑,都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塔文森气得快要跳脚了。 莫奈德开始系统教她作画。选题,表现,运笔,着色……莫奈德是个相当不俗的绘画家。黛丝特欣赏他的作品,也学得很快。她的第一幅作品是自画像,她静坐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一小束金黄、纯粹的阳光斜斜射过来,照在她的头发上。五官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微光中,看不真切,但肃穆而静美。画面色彩浓重,对比强烈,阳光耀眼得几乎灼痛眼睛,她的肢体、容貌却简淡而朦胧。“这就是莫奈德的高徒!看看,画阳光呢!他们永远追求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塔文森痛心疾首地怪叫着走了,他认为黛丝特将和莫奈德一样不可救药。 塔文森悻悻不乐地自问,难道说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她变成吸血鬼后就看不上我了?他又联想起他生命中其他的孩子,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心头无比郁闷。“他们全都辜负我!辜负我!”这天晚上他一连杀了很多人。血是喝不下这许多的,那就撕裂了喉管,任他们淌血。他们在惊恐中叫他“恶魔!”诅咒他,辱骂他,他就觉得过瘾了。“当我是谁?我是吸血鬼塔文森!”他得意地纵声大笑,还把流出来的血用盆接着,把自己冰冷的手浸在其中,“用温热的血做个手部皮肤保养倒是很不错的。”他自言自语,回头正对上一双冷冷晶眸,竟是黛丝特。 塔文森的脸由前一秒的纵情狂笑一下变成了错愕,微张着嘴忘了合拢。和其他的吸血鬼截然相反,他有一张生动跳脱的脸,喜怒都形于色。人类处世,或多或少脸上都带着面具,吸血鬼是年龄久远的人精,当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张张不动声色、白如敷粉的脸,如同直接从戏园子走出来忘了卸妆,残留着舞台上香脂粉黛做成的假面具,把自己的真实心意周全地加以收藏,永远面无表情。随着时间推移,对事态操控能力的增加又会给他们增添一种喜怒不惊的镇定举止,于是这种深沉和世故逐渐变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然而塔文森不是这样,他骄傲到懒得掩饰,也毫不知道有约束自己的任何必要。他的脸就是他心情的仪表盘,瞬息万变。此刻他的惊骇一览无遗,好像一个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 “你……怎么来了?”他虚弱地说了一句废话。黛丝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几秒钟够了,塔文森已经读出了她的来意,她今夜看了一场歌剧,本来想和他聊聊剧情的。而且,她的脑中盘旋着一段旋律,看来她本来颇有兴致想唱给他听的,也许还想让他用钢琴演奏出来……有一刹那塔文森懊丧得要死,早知道就去外面杀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他满手鲜血,活似一个屠夫,还在纵情高歌,一副恶魔现世的混账样子。他想央求她回来,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黛丝特早已去远了。 塔文森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对地上的几具尸体无奈地踢了一脚。他的眉头缠结起来了。这在塔文森是一个奇特的状态,“只有莫奈德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才会迎风洒泪、对月长吁呢,哈!整个一娘娘腔。”塔文森对此向来是怀着深深不屑的。然而现在他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竟觉得有点痛了。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口古井,它一直沉寂着,从没有冒出过泡沫,没有一丝动澹证明它的存在,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酷无情、没有包袱、毫无顾忌的。然而此刻这口井开始咕咕冒出水泡了,开始汩汩流淌了。严冻的寒冰在春风的召唤下竟自融化。对此塔文森既惊且恼,他都不认识自己了!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糟了,这么说,我不是掉到情网里头了?”他猛拍了一下大腿,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往后的这段日子,黛丝特和莫奈德走得更近了。莫奈德的忧郁、细腻和黛丝特的天性很像,在一起觉得处处协调。众人都觉得这很自然,黛丝特在童年时就得了莫奈德的血,可说是他的半个孩子,他们自然比别人容易建立起亲密关系。 有几个甚至猜测他们之间发生了暧昧的情愫,然而答案恰恰相反。从前黛丝特眼前的莫奈德始终神秘优美,让她芳心暗动,反觉害羞,不敢亲近。她变成吸血鬼后,世界似变未变,但已不复原来的模样,笼罩在血族身上的朦胧光环散去了,莫奈德在她眼中也完全失去了那种悍然的美。如今和他说话轻松而自在。莫奈德在最初察觉的时候,一度觉得酸涩。哪怕他也并不爱黛丝特,但人性的不可理喻仍然发挥作用,他失去了她的好感仍然觉得有点儿不快。但这种不舒服很快消失了,他也把黛丝特当成了好友,并且一改从前若即若离的态度,开始和她频繁接触。 莫奈德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喜欢躬低着身子坐在椅子边缘上,双手垂放在大腿两侧,身体往前倾着。他金棕色的长发掠过大半个脸庞,一丝丝的阴影投射在脸上。他用这个姿势坐着,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极度忧郁而迷人。那日莫奈德来找黛丝特,发现她和平时一样带着梦幻的表情神游天外,但这次竟然采用了自己平时的坐姿,不由哑然失笑了。想来是和他处久了的缘故吧。 莫奈德很享受和她一起评论美术作品,教会她一些绘画技巧。黛丝特的悟性也让他称奇,她常常能够看出他作品的幽微主题,给出客观而独有见解的评价,他孤独的创作终于有了欣赏的对象。 在午夜的一片寂静中,当他陪伴着她,望着她专心致志地作画,一副心无旁骛的认真样子,他几乎感受到一种类似幸福的宁静感。看她精致的额角、眉眼,殷红的嘴唇……莫奈德闭上眼,提醒自己不能再放任自己的思绪了,他也该去找张纸来作画。如果晚了,他便不由自主要想起另外一个人了,无论她弹琴、作画还是在图书馆看些吸血鬼的书,那个人做任何事情也都带着这副认真神情的。只不过,那其实是一种对人的熟视无睹,她的嘴角傲慢地向上弓起,金色的头发瀑布一样披落肩头,还能有谁呢?是他的女儿特蕾莎。 黛丝特搁下了画笔,拿起完成的作品看了看。一回头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莫奈德,你为什么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也许……因为我不快乐吧。” “是因为从前发生的事吗?” “是的,我的回忆都是噩梦。” 这是夏日一个宁静的夜晚,白昼的闷热退却后,晚凉的夜风伴着花草的幽香阵阵吹来,让人十分舒适。何况屋内也是这样放松的氛围,莫奈德缓缓讲述了他变成吸血鬼之前的经历。 “那时,我是一个富有的贵族后裔,有一个活泼漂亮的妻子。我们的生活非常幸福,至少,对我来说平静就意味着幸福了。我们家族在荷兰有一处祖传的封地,多年来疏于照管,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当然,我们的收入来源还有很多,本来不必理会这个小封地的,但有一段日子梅丽娜频频提醒我回去照看一下。我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也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也就去了。原来那是一个落后的村庄,分包的村民也没有好好耕作。为了处理这些事务,我停留了两个礼拜。就在我准备启程返回的时候,不知由于气候还是饮食,我突然染了病,整天昏昏沉沉的。纵然我挂心着她,也没法回去了。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才恢复健康。 “终于回去了,梅丽娜看到我吃惊的程度仿佛见到的不是丈夫,而是一个鬼。处处有些不对劲,我的很多财产也易了主。我花了很多气力才擒住敌人,可梅丽娜跪下了,求我饶恕他。我终于明白这一年多来,一度的阻挠力量、消息的走漏,这些事端都是自己妻子的所为!‘怎么还有你?’” 莫奈德停顿了,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前那个绝望的日子。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心在一瞬间僵死了,麻木了。他根本没有看一眼地上等待他生死判决的男人,他失去了斗志,也忘了抵抗,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一个孩子都可以置他于死地…… 黛丝特静静听着,只有她温柔的眼波流露了她的同情和了解。她理解,当爱和信任突然坍塌下来,心灵的堡垒就会于一瞬间土崩瓦解,废墟上烟尘四起。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场病不是自然的缘故,而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梅丽娜买通了荷兰的管家,想让我死得不明不白。这个管家有一个疼爱的小孙女,常来我的屋里玩。有一回她跌倒了,我亲自给她抹了药,抱她到我的床上休息,还给她唱歌。很可能是这个原因,管家后来停止了下毒。梅丽娜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去,否则她可能早就卷走了钱和他私奔了。”莫奈德苦笑了一下,“从此以后,我丧失了求生的意志。我本来就是个脆弱的人,除了我的家庭,没有别的寄托。我对女人的信任感被彻底毁坏了,看到花言巧语的女人就不由自主有种厌恶的感觉,好像看到的是一条恶心的蠕虫。于是我再也无法建立一个家庭了,也意味着我再无幸福可言了。” 黛丝特想,莫奈德一直在庄园长大,接触的人除了少数几个亲戚就是农奴,如果他的天地大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不欲生了。 “后来,你知道的,我遇上了塔文森。”莫奈德的眼中充满了某种嘲讽,“当时我欢迎任何人把死亡带给我,可偏偏遇到了他。其实我设想过很多种死法,吊死、烧死、溺水、剖腹、决斗而死。 第33章 偏偏他告诉我有一种新奇有趣、没有痛苦的死法,而且像死在上帝脚下一样体面。我同意了,于是……你看看,变成了现在的惨状,连死的勇气也一并失去了。” 莫奈德思绪飘飞,又回到了那个初生的夜晚。在那个美丽如画的庭院里,夜色深浓,树影藤风,塔文森把他搂在怀里,用最温存的方式慢慢喝干了他的血,慢得简直像调情……他停下来,“我现在要走了哦,如果死亡真是你要的,你也达成心愿了。只是你还会有一个机会,一个我从来没有运气得到的选择机会,你可以变成我的同类,你将拥有青春、美貌、活力,远离人间的疾病、灾难、痛苦,什么都奈何不了你,包括死神。你可愿意接受我无上的宝贵馈赠?”塔文森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莫奈德仿佛被催眠一般,只听见他柔和的语声在响,却形成不了任何含义。他的目光在不断地涣散下去,月光照在对面那张俊美得离奇的脸上,也是越来越模糊……然而,莫奈德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愿意。” 莫奈德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关于特蕾莎,他只字未提。这个心灵的死角究竟埋藏着多少痛苦和秘密呢? 他的头轻轻枕在她腿上,黛丝特温柔地轻拍他的背部。他把嘴唇轻轻贴在她的手上,“我……从来没和人说起过这段。”他语声模糊,仿佛放松到已经睡着。多年以来,女人的温柔都被他视作巧言令色,黛丝特是他全心全意信赖的第一个女人。 他们的相处亲密而愉快,说来真是讽刺,和众人所料相反,正是因为他们不曾相爱。爱这种沉重的东西是多么可怕啊,除了它,几乎没有什么情绪不能很快摆脱的。难怪塔文森觉察了自己的几分情意大惊失色。上了年头的吸血鬼们全都明白一个简单的真理,情场上白骨累累,衰草枯杨,死的可比战场上的多得多了,故而无不恐惧爱情更甚于洪水猛兽。眼下,他们双方几乎都完全遗忘了曾经的轻微好感,一心一意做起兄妹来了。 第十八章双生花 黛丝特照旧在林中散步,忽然听见一阵水声,让她一个恍神便联想起了从前黛梦庄园里戏水的年轻女孩们。真是许久不闻了。她循着声音往前走去,又听见了娇嗲的女人笑语声。她有些困惑,难道又在做梦,又会看见特蕾莎? 只见湖中央露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手,还在水中袅袅变着形态……随着舞动,玉手渐渐浮出水面,一条修长的手臂展露了出来,嫩藕一样,吹弹得破,还在水面上风情万种地灵蛇般舞动。水下竟是一个绝顶的美女吗?仅仅一条手臂就有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黛丝特脚步移动间,碰到了杂草堆,发出了轻微声响,顿时惊动了水下的人。她猛地出水了,一头红色的浓密头发首先钻出了水面,溅出了一大片水花,随后人也冒了出来。她急速用手抹开眼睛上的水珠,向黛丝特这边望去。那是一个美艳的少女,一身蜜色的皮肤,身材娇小,五官玲珑。 岸边也有响动,两个人正向这边走来,一男一女。奇怪的是那个女孩子分明和湖中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黛丝特惊异而困惑地打量着她们。 那个男人微笑了起来。“她们是双胞胎姐妹。” “哦,难怪呢。”黛丝特抚胸道,“吓我一跳。不过,很抱歉打扰了这位姐姐跳舞的雅兴。” “才没有呢。”湖中那个女孩子水淋淋地爬上岸来,活泼泼地对黛丝特笑着。一头湿漉漉的红色长发随意凌乱地沾在背上,轻薄的衣服湿了水也全贴在身上,身材玲珑毕现,她却毫不羞怯扭捏。近看之下,她笑意盈盈,十分妩媚妖娆。 “你们是……” “我叫夜光,那个是我的姐姐瑶光。” 黛丝特看着她秀丽的面容,纯真的笑靥,不由很喜欢她们。“你们都一样漂亮呢。” “我们是不一样的双生花。你看,我的眼珠是绿色的,姐姐的是蓝色的,你不会弄错的。”夜光快言快语地告诉黛丝特。果然,瑶光有着冰蓝色的眼珠,而靠近她的夜光则有着猫一样的绿色眼珠,有几分狡黠。她看起来生动活泼,而那个名叫瑶光的女孩虽然长着和她一样的容貌,却异常沉静,只在一边文雅地抿嘴微笑着。黛丝特心想,不凭眼珠的差异,她也不会弄错的。 这对双生花,原本出生在一个资产殷实的地主家里,她们的母亲夜梦一蚌,自窗外徐徐飞入,张开蚌口,里面有两颗闪闪发光的明珠。惊寤而起,诞下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孪生女孩儿。所以给她们起名瑶光、夜光,爱逾珍宝。在孩子满月酒那天,众亲友来做客,纷纷赞美孩子乖觉可人。宴后孩子却离奇失踪了。她们父母生前,一辈子也不知道是谁掳走了她们,也再没能见到她们姐妹两个。 当下,夜光对黛丝特挤了一下眼睛,“嗨,你叫什么呀?” “黛丝特?”那个男人说道。 黛丝特又有点意外,回身打量了他一下。一个典型的吸血鬼应该高大,媚惑,冷酷。但这个人并不是这样,他身量不高,肩膀也并不宽大,身体和五官的线条都很柔和。头发是亚麻色的,剪得很短,露出了耳孔上的一颗钻石。有一管端直的鼻子,眼神纯真友善。乍看之下,他几乎不像是一个吸血鬼,血族们都习惯戴着冷漠面具,把自己藏得滴水不漏,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塔文森,带着任性妄为的不羁表情。而这个人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散发着让人放松的善意,这样天然的表情真是很罕见的。就这一眼,黛丝特对他大起好感。 “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黛丝特奇道。她浓泽的大眼睛如他所见最纯粹的黑宝石一样,卷曲的丝丝睫毛似一排垂柳倒影在湖中。 “是啊,我知道你的名字!一直知道,只是不知真人是这样的……相见恨晚。”他朗朗笑了起来,伸出手来和她相握。他的眼睛又大又亮,是一种浅浅的茶绿色,好似深秋湖水里的浮游植物,反射着天光,明澈见底。 “比起我上次来这儿,你们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员啊。昨天我偶遇了她,惊为天人。想不到她是你们两人的宝宝。”圣·蒂安道。 “似她那样美丽的眼睛,世间罕有,至少我没有见过。”塔文森很为宝宝而自鸣得意。 莫奈德却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哪里懂得她的好处。“美不过是皮相的肤浅东西。” “谁要说美貌只是肤浅的东西,一定是没见过黛丝特晶莹闪光、丝绸一般的皮肤。”塔文森说,“她的美会让世界流泪的。” “在客人面前,请你收敛一点儿你的垂涎三尺吧。皮肤!她的美是因为她有灵魂闪耀。” “灵魂?是什么?装在哪里?”塔文森夸张地做着全身摸索的动作。 “你有没有发现她很忧戚、常常感慨?她生性敏感、悟性高强?如你们这样游戏人间、得过且过的吸血鬼是没什么希望有灵魂的了。”莫奈德冷冷道。 “那当然,所以你们这样趣味高雅的人才能一起作画吟诗,对吧?”塔文森毫不客气地给他一个白眼。 圣·蒂安在一旁微笑,没有说话。 塔文森转向圣·蒂安,“不过我这个宝宝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我得提醒你,别看她长得娇弱美丽,平素温柔娴雅,她那样古怪,任性发作根本就是个坏脾气的孩子。有时还性烈如火呢,一次我杀了个孕妇,她不由分说,对着我就是一下,我的头火烧火燎的,还以为中了她一斧头,直到照了镜子,才知道没有一柄板斧插在我的额头上呢。后来才看见她是拿了一本书狠狠地砸了我一下。”塔文森龇牙咧嘴地抚着额头,好像至今还在作痛。 圣·蒂安笑出声来。 “还有还有,她固执起来像个拉不回头的牛,从来不顾我的威严听听我的话;忧伤起来又像古代惜花洒泪的深闺小姐,这时所有的人最好跑到火星上,离她要多远有多远。”塔文森从牙缝里嘶地抽了一口凉气,“好奇起来是一整套十万个为什么,简直不把人烦死不罢休的,而我往往就是深受其害的那个人,唉,谁叫我最为博学呢,还是她的缔造者。思考起来像个阅尽沧桑的老头,整天不是冥思,就是写字,不知这习惯是遗传还是传染,也许有人就是喜欢坐在华丽的写字台前歌颂自杀。”说到最后一句时眼睛看着莫奈德,他却头也不抬,只作不知。 “如此特别。”圣·蒂安若有所思地微笑。 塔文森露出你若自找苦吃将来不要怨人的神色。 “听起来怎么像是说了她许多坏话,好让你一个人接近她?”莫奈德不耐烦地往门外走去。 “你又何必讪笑我?你还不是为她痴迷?” “那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的?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塔文森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嚷嚷。 自从他们到来,黛丝特的生活一下子丰富了很多。她和圣·蒂安、双胞胎姐妹们很合得来,夜光尤其喜欢黛丝特,整天腻作一处。众人都说,竟比亲姐姐还亲。另几个吸血鬼也都是知书达理、谦和温文的人。他们常常聚拢在一起,搞各种玩乐的活动。 那天黛丝特通知聚会,来到了圣·蒂安的房中,他正在摆弄他的收藏。 “哇,你深藏不露的有这么多宝贝啊!” 黛丝特拈起一个镯子,上好的羊脂白玉质地细腻光润,夹杂着一丝丝、一缕缕殷红的血丝,触手凉滑沁人。“好美。”黛丝特轻叹。 黛丝特又拿起了一块欧泊,在她洁白掌心的映衬下,它闪烁变幻出深蓝、碧绿、艳红、橙黄等绚丽夺目的色彩来。 第34章 桌上更有大堆宝石闪闪发光,简直闪得人眼花缭乱。那都是年代久远的宝物了,硕大的钻石、玛瑙、黑玉、鸡血石、祖母绿、石榴石、红蓝宝石,粉红银白的各种珍珠、紫晶、黄晶、烟晶、茶晶、墨晶……应有尽有,闪烁着异光宝色。 黛丝特不由脱口问道:“宝石色彩艳丽,光华夺目,自古以来就是女人的恩物,增添了她们的高贵和美貌,给她们带来光彩和幸运,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也会喜欢宝石呢?” 圣·蒂安的眼光扫过琳琅的宝石,“宝石之稀有难得,皆因其形成条件极其特殊复杂。高温融化的岩浆机缘巧合沿着裂缝从地下几十公里深处涌到接近地表的地方,往往冷却成为灰暗硬冷的石头。只有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某些元素发生了质变,才能结晶成我们掌中晶莹剔透的瑰丽宝石。这个神奇的过程不让人向往吗?” 黛丝特看得出他是真心喜爱这些宝石本身的,而不像某些人因为宝石的价值才贪婪地收集和聚敛。 这时她看见了一颗大如龙眼、珠圆玉润的珍珠莹莹发出幽光,不由叹息道:“真美啊。”这颗珍珠来自南太平洋的珊瑚岛,蕴藏着深海的神秘虹彩,洁白的底色下竟有淡淡的玫瑰粉红流光溢彩,比少女羞涩的双靥还要娇美动人。 黛丝特把他的珍贵收藏一一看了。“真丰富啊,叹为观止。” “在我卢塞恩的城堡里还有更多,这次出来,我只挑喜欢的带了一匣子。日后有机会请你来做客,顺便欣赏一下我的收藏。” “已经美不胜收。”黛丝特赞道。 “你随便挑选几样吧。” “君子不夺人所好。”黛丝特嫣然一笑道,“现在还是去参加聚会吧,他们一定都等急了。” 他们早在冻玉梅花瓶中插上了上好的各色栀子、百合、迷迭香,香风阵阵飘来。 莫奈德擅长现场泼墨,他不拘一格地尽情挥洒,总能成就一幅佳妙的画作。 “给我画个人像吧。”夜光道。莫奈德颔首。 “不如你跳个舞吧,给他点灵感。这样坐着僵硬,画着也无趣。”黛丝特道。 夜光将长发放了下来,便舞起来。金色的流苏一直垂到腿根,身躯凹凸起伏着女性的神秘与袅娜,在窄裙下隐隐若现。她的腰身像蛇一般自由灵活,眼中满盛不羁和野性。黛丝特想,最好的舞者莫过于这样的旁若无人,身体在此达到最大自由。 莫奈德撷取了她的一个侧面,画中的女子也是一般大胆狂野,性征明显而妖娆。一头浓密的鬈发将她的面庞半遮。 “倒是深得画中三昧。”瑶光说。 夜光见了此画,也是喜不自胜,一连给了莫奈德几个飞吻。 和她的同胞妹妹类似,瑶光也善于舞蹈。但她跳的并非性感热辣的劲舞,而是舒徐雅致的曼舞。她口含一支娇艳欲滴的芙蓉花,水红色的柔丝薄纱,宽衣广袖,翩翩起舞犹如蝶影翻飞。 黛丝特和塔文森则常常弹奏乐器。塔文森的钢琴表演即兴随意,潇洒明快。至于清丽绝伦的古筝,如泣如诉的大提琴,干净的木吉他,灵动的竖琴,珠圆玉润的印度西塔尔琴……都是黛丝特喜欢而擅长的。 乐音翻滚不歇,旋律四处游走,丰润地流过平原,幽渺地穿过大山,激突地在云端攀升,碎裂在绝壁面前……山溪潺潺在流,暗花四处在开,璀璨的光华,浩淼的气象……黛丝特的情绪主导着震颤的乐音,乐音则又主导了听众的情绪,具有不可思议的、压倒性的感染力…… 这样愉快轻松的日子,是西司廷里久违的了。 第十九章变故陡生 深夜,莫奈德吸完了血,懒洋洋地踱步到街心公园。时候太晚了,公园里几乎没有人。他早已经习惯了孤独,一个人靠在长凳的椅背上默默坐着。 已是深秋时节,入夜了天空还是十分清朗,天幕不是黑沉沉的,反而透着瓦蓝。遥望苍穹,宛若碧波万顷的大海上洒印着无数的碎玉琼花。 忽然,他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噼啪作响。声音来来回回,由响到轻,又由轻到响。公园的岑寂被打破了。 只见一个女人在月光下失神地到处跑着,跌跌撞撞,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一身白衣却脏兮兮的,精赤着一双脚,乌黑,粗糙,还流着血。她经历了长途的辛苦跋涉吗? 莫奈德向她走去,她直勾勾的眼神迟钝地转了一下,眼睛很大,眼窝很深,却空洞无物。她好像看到了莫奈德,又好像没有。是一个流浪的女人?但在莫奈德看来,这个世界几乎充斥着流浪汉。纵然人可以发展出千丝万缕的家庭、朋友关系,但从独自降生到独自离世,谁的身心真正有寄托呢?莫奈德毫不迟疑地从她身边走过,向出口走去。那个女人光着的脚板在冰凉的路面上敲打出噼噼啪啪的钝响来,就是这种声音,刚才把莫奈德从沉思中震醒…… 响声忽然停了,莫奈德不由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她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堆素白的衣衫包裹着她瘦弱的身子,伏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莫奈德顿了一顿,又往回走,弯下身看了看。穿过她零乱的头发,他看见了她深黑瞳孔中的绝望,那种无法表达的心碎和痛苦。就这一眼,莫奈德没办法轻松走开了。他蹲了下来,默默地读了一下她的心事,原来这个倔强女人满心想的都是去死。莫奈德阅心的时候,她也回望他,想的却是,这个男人会是世上看见我的最后一个人。 莫奈德有点吃惊,“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女人垂着眼帘,过了一会儿,方轻轻道:“我丢了工作。而我必须养活母亲、弟妹和两个孩子。” 她的语声很清晰,看起来并不像是精神失常。 “我想,老板解雇我是对的,我工作起来总是心不在焉……”她细弱地叹息一声。 “你做什么的?” “我是餐馆的女招待,伺候人们没完没了的好胃口。” 仅仅因为生活压力就想死吗,还这样年轻。 莫奈德和她攀谈起来。 她以为这是死前的最后一次聊天,对眼前的陌生人也就毫不隐讳。她断续地诉说着她的生活负担有多沉重,工作是多么的乏味,母亲和她有多隔阂,丈夫和她根本是陌路人,却睡在同一张床上……说着说着,她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来。 莫奈德没有料到,接下来她讲的却是十多年前的往事。 “我十二岁的时候,和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窗,产生了朦胧的感情。到我十九岁,在一起整整有七年。”她停下来,醒了醒她的鼻子,声音镇定了很多,“在这七年当中,他给我戴过各式各样的戒指,都是他自己制作的,有的用红色的丝绳,有的用他的头发编成,还有金属圈、芦苇叶什么的,当我们路过花园的时候,他都会突然产生灵感,用花瓣做成一枚戒指。” 莫奈德注意到,眼下她的手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戴。 “我从不怀疑他就是我一生的托付,我十八岁的时候甚至怀过他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太小了,一生下来就死了,埋在了我家的后花园。” 莫奈德静静听着。 “我们长到十九岁的时候,我开始到饭馆上班,他也有了一份工作。我们见面没有从前那样多了,可他每天都会来接我下班,我也更加依恋他了。他用第一笔薪水给我买了一枚银戒指,我……以为这就是我们的婚戒了,我想再多存一点钱,我们就能永远生活在一起了。”女人停了一下,抬头看着公园深处黝黑浓密的林木。 “有一天,饭馆的生意特别好,过了打烊的时间还有两桌客人没走。但我记挂着他在门外等我,我交代了我的好姐妹替我照应着,急匆匆出了门,比平常晚了三十多分钟。我看见他在边门的角落吸着烟,人很放松地倚在墙上。我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为今天的迟到而道歉。他却没有随我一起走,站在饭店门外反复质问我为什么要他等候,为什么要摆千金小姐的架子。我无言以答,这是为了生计,为了我们的将来啊。可面对他的冰冷我一句都说不出口。于是我求他和我回去慢慢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不语,像生了根一样牢牢地站在饭店的门口,吸着他的烟。他不看我。 “我听见身后一片嘈杂,那些滞留的客人终于鱼贯而出,再后来我的小姐妹也匆匆地出来了,看见我和他仍然呆在这里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她什么也没说,低下头走了。我的泪水忽然涌上来了,问他究竟什么意思,他仍然喋喋不休地抱怨我让他在风中等候。那时候我毕竟年纪小,沉不住气,一怒之下就把那枚银戒指扔在他的手心里,一个人跑回了家。 “我想他第二天便会来找我的,我们之前也有过很多次小争执、小吵架。可是没有,他像蒸发了一样,就此没有出现过。他搬了家,换了工作,从此杳无音信……”她泣不成声。 莫奈德这才明白,这个男人戛然而止的恋情才是她的心魔。从表面上看起来,今晚她想自杀是因为丢了工作,其实潜伏的理由竟是十多年前的抛弃。她每次哭泣似乎都有不同原因,可追根溯源都是这个突然消失的男人。每当她生活中又出现别的不如意,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一联想起此事,她就会觉得她的人生是彻底的失败和苦难。当它和别的事情在她心里轮番折磨,彼此的痛苦程度竟会成倍上升。就好比说,有了这个黑色基调打底,无论涂抹任何色彩都不能改变这幅画了。 第35章 “你会觉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还为从前小时候的事情流泪很幼稚吗?”女人抬起泪眼,可怜兮兮地问。 莫奈德真心实意地摇头。三十多岁?莫奈德已经三百多岁了,还不是常常梦回从前,想起他的人类生活,想起他的妻子,想起那个苹果脸的孩子……他也不由自主地痛楚起来了。 女人还在抽泣,诉说她常常梦见她在荒原寻找,直到浑身疲惫。在梦中她并不知道她在费劲地寻找什么,可醒过来他的脸孔就会缓缓浮起……是要寻找一个突然消失的理由吗? “我真的想不通……” 莫奈德宽慰她良久。莫奈德有的是阅历,他用低沉缓慢的嗓音,讲了一些别人的故事给她听。人世间有的是苦难,莫奈德毫不费力就让这个女人忘掉了要去自杀的念头,转而为别人而流泪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她问。莫奈德点头。 天有几分蒙蒙发亮了。莫奈德必须回家。他问:“你好受一点儿了吗?不要急着去死,明天我们再谈谈。” 女人感激地点头。 血族常常变更他们的活动场所,但莫奈德没有失约,第二天又去同一家公园的长凳上坐着。 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和昨日完全不同了。她栗色的长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白色的衣衫穿得整整齐齐。当她望着他羞涩一笑的时候,莫奈德发现她还是个相当动人的成熟女人。 从此莫奈德成了这个女人耶兰的好朋友,隔上几个月他们会见个面。她的苦恼心事诉说给他听了之后就觉得轻松,而他也会教她一些人生的道理,讲讲别人的苦处,令她觉得自己的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简直不值一提。她非常惊叹莫奈德会有这样广博的见识,全心全意地崇拜着他。 不经意间,天气已是初夏,蔷薇花沿着每户人家的篱笆开得到处都是。空气有几分香香暖暖的,黛丝特一路慢慢走着,嘴角绽放了一个微笑。 远处传来了一串琴音,手法相当纯熟。她不由放慢了脚步。圆熟优美的琴音是从一个房门里传出来的。 黛丝特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弹奏行云流水一般,富有才华和激情。弹琴者一定拥有灵活强健的修长手指……在曲子的最后片段,弹奏却有些断续,常要重复几遍,还不时试探着修改。这么说,这是他自己作的曲? 数日后,黛丝特重又经过这个街区的时候,心下一动,脚步不由又走了过来。 那人果然又在弹琴,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已经拼合成了一个精彩曲目。黛丝特几乎要为他鼓掌了,只听有人吟道:“第一段是庄周梦到了蝴蝶,第二段是蝴蝶梦到了庄周。”黛丝特不由好奇心起,探头往窗内看了看。 屋内陈设简单,一个书卷气浓的年轻人端坐在钢琴前,他穿着白色的衬衣,斯文干净之极。琴谱摊得到处都是,有的墨迹未干。 ……这是黛丝特又一次在门外聆听了,有一个片段不太流畅。他弹了一会儿,侧耳听听,又在纸上修改,但改来改去,始终不满意。 夜深了,年轻人有些焦急,但他并不去休息,只在那里反复推敲着。黛丝特不禁莞尔。 ……这一次,他又改动了一小段旋律,但节奏上的一个小瑕疵他始终没有发觉。 “这样会不会好点儿?”黛丝特突发灵感,竟然推门而入,在钢琴上演奏起来。 果然和他的乐曲衔接得天衣无缝。 “哦,不好意思啊。”弹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冒昧,急忙抬腿就走。 年轻人揉揉眼睛。好一阵子,他都以为看到的是一个艳魂。 “我两天没睡,难道说累得产生了幻觉?”他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 不过黛丝特给他的修改段非常出彩,使他的幻想曲赢得了音乐大师们的普遍认同,都预言这个名叫黎尚的年轻人崭露头角的日子不远了。 傍晚过后,黛丝特在街上散步,有人赶上来轻唤她。诧异地抬头,见是黎尚。他还没开口,脸已经飞红了。他的五官罕见的清秀纯洁,配合他腼腆的表情,像天使一样无辜纯净,世上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年轻人的。 “我的音乐作品发表了。”年轻人羞涩地说,有几颗细密透明的汗珠悄悄渗出了他白皙光洁的皮肤。 “一定大放异彩,恭喜了。”黛丝特微笑着鼓励道。 “我……可以邀请你参加音乐会吗?”他鼓足勇气问道。 黎尚有着出众的才华,却有着驯良小动物般的纯真天性。他秀美的眉眼、口鼻永远漾满浅浅笑意,那是全心全意、发自内心的微笑,包含着对人的善意、温情和信赖。他对人的态度简单到只有一种,就是真心实意。那是多少宗教大师穷极毕生都难以真正达到的视众生完全平等如一的境界。他始终正视的友善眼神从来不曾躲闪,没有一丝冷漠、怀疑、拒绝等自我保护的云翳遮挡住他黑宝石般的眼睛,关闭他这扇自始至终都勇敢敞开的心门。你透过他的眼睛就能笔直到达他纯洁的心田,从没有一根邪恶的根苗在那里找到扎根的机会。而这种纯良天性又很公正地给予了他的肉体以和谐和美感,他不折不扣是个罕见的美少年,端秀娈婉。他的手指也异常修长,指尖圆润,骨瓷一样洁白,宛若一件艺术品……黛丝特欣赏他的简单、优美,便对他报以淡淡一笑。 他停顿了片刻,腼腆而又期待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公开的大型音乐会,还会有我一个表演。”这是一个从未见识过困苦的人才会有的透明眼睛,如今盛满了绵软的央求,黛丝特无法不点头答应。 音乐会上,黛丝特听得入神,黎尚却有几分走神,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身畔的黛丝特身上。吸血鬼身份给她增添的炫目光环不是肉眼凡胎所能够看分明的,黎尚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猿意马,迫切想要解读这个谜一般的美人,她流光溢彩的美和风情万种的魅力究竟来自哪里呢?他想,美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蒸发出来,再凝固回肉体表面的东西,流离万化,活色生香,这才让人深深感到魅惑呢。 她立时就觉得了。“这可是你的第一个音乐会,一会儿就轮到你啦,怎么神思不属的。” 好在他的钢琴独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可以说是整个音乐会上最受瞩目的一个新秀。 结束时他又回到台上致词,感谢给他灵感和支持的缪斯女神。 灯光一直追踪到台下,黛丝特唯有站起身来对大家欠身一笑。在黎尚的眼中,剧场里上千听众已经消失了,他只看到聚光灯下的黛丝特,而她的微笑当然也是为他一人所发,他顿觉昙花乍开,春光明媚,仿佛置身福地洞天。 当他坐回到她身旁,不由自主就说:“我想我爱上你了,黛丝特小姐。” 黛丝特对孟浪的表达向来没有好感。还在黛梦庄园的时候,虽然不大见人,到底遭遇过几个公子哥,多半是她父母朋友们的宝贝儿子,自命不凡却轻浮冒失,见了一两次就会轻易示爱的。 但这个年轻音乐家倒是发自肺腑、一片至诚。她迎向他眼睛,想要传递一些信息警告他不要靠近,却在那勇敢的正视眼神里读到了一句“我不管”或是“我不怕”。 他年轻的皮肤光滑细致,几乎看不出毛孔,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打击,也没有走泄过元气吧。面对这样坚定的眼神,黛丝特不由沮丧。她在心里叹道,然而我却没有办法不让你失望的。 “没有关系。我可以拿我的一辈子等待你的。”这句话黛丝特当然并不陌生。如果换别人来说,不会有黎尚郑重的意味,她也不会这样认真来听。 “请至少接受我的等待吧。”黛丝特唯有叹息。 接下来,黎尚获得了举办个人钢琴独奏会的机会,观众掌声如雷。主流评论都说他的音乐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年轻的音乐家才华横溢,将会是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冉冉升起。 黎尚对黛丝特的柔情大大地激发了他的灵感,这一年他创作了七部交响乐、十五个小夜曲、九个协奏曲,取得了辉煌的事业成就。只有黛丝特知道这些作品是怎样萌芽、开花、结果的。他常常拿把小提琴跑到她窗下彻夜拉奏,对情人的无限向往给了他源源不断的灵感喷发。黛丝特往往又会给出各种的修改意见,更促使他的音乐才能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一年多里,耶兰作为莫奈德的好朋友,也陆续认识了其他的一些吸血鬼。当然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而几个月后,耶兰离奇地死了。莫奈德是从塔文森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们正在聊天,莫奈德顺口道:“好一阵子没有耶兰的消息了。”塔文森正在兴头上,不觉冒出一句,“反正你再也不会看见她的。” “你说什么?”莫奈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呃,是的,她正躺在公墓里。” “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为,因为……”塔文森忽然语塞,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我很久没有找到适合的人,正在饥饿的头上。她老在我们出没的地方走动,见了我还很惊喜地跑过来和我说东道西。你知道,饥饿的时候,人血的味道很让人受不了的……她又这么丰满,好像多汁的成熟桃子,我也不知怎么的就……” 是的,她见了他就惊喜地跑来,像看到莫奈德一样欢悦,莫奈德是她信赖的人,而塔文森是他的好朋友呢。塔文森也回她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第36章 塔文森身量很高,刚巧看见她象牙般细腻紧实的脖子上一圈细密的绒毛,令他感到一阵痒痒的冲动…… 莫奈德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门了。 “为什么又用这么仇视的眼光看着我?难道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可她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我明天可以给你找一车这样的……”他急急分辩。 莫奈德竭力控制住自己没有挥出拳头,武力对于塔文森是没用的,这个浅薄乖戾的吸血鬼除了寻欢作乐,根本什么也理解不了。他想起自己这么辛苦才把她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重新点燃她生活的希望。他想起每当自己吸血时回忆起耶兰多少有点安慰,他到底也曾于人有过好处。他想起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友谊,她对他无保留的信赖。更想起塔文森一贯的变态和邪恶,想起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塔文森已经被烧死几回了。 “你听着,我没有忘记我曾是你的宝宝,也没有忘记我曾经……欠你一命,不然今天我不会放过你。” 新仇旧恨一齐发作,莫奈德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地说:“我们的确是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冤家。从此两不亏欠——从此再不相见!” 第二天,莫奈德就搬离了西司廷。 第二十章无不散之宴席 莫奈德走得匆忙,临行前除了法老、长老,只和黛丝特匆匆别过。 “如果仅仅因为看不惯他的做法,你也用不着走啊。西司廷这么大,你另选一个地方住嘛,和他不照面也就是了。” 莫奈德只是摇头。 “决意要走了?” “也许这是难免的。”莫奈德不无伤感地点头,“我带走了一部分画作,其他的都留在我的房间,现在全部属于你了。” “为什么说得像永别一样呢?说有一天你会回来的!” “你说,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呢?”莫奈德沉痛地垂下双眼,“只有破碎的记忆,无尽的伤痛罢了。” 他轻轻地拥抱了她,“你也可以算是我的宝宝了。我没有料到,当年无心的一个举动,今日造就了你……也不知道是福是祸。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莫奈德松开黛丝特,往外走去。 “莫奈德。” 他回头,“怎么?” “你……爱夜光吗?” “怎么这么问?” “我已经听她说了,她会和你同行。” 莫奈德一时语塞。 “我想她至少该明白真相。” 莫奈德长久无言。 “为什么不敢回答?难道就连面对都没有勇气?” 莫奈德答非所问,“无论我来到地球的哪一座城市,她的脸都在空中忧戚地注视着我。我也无数次梦见过她,她在玫瑰园中嬉戏,在花丛中漫行。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轻纱,踮着她小小的足尖,迷失在茂盛的花丛之中,我也同样迷失在玫瑰花香与这样的喜悦中……直到醒过来,怀里却没有那个小小的精灵。很多次,甚至在我清醒的时候,我都仿佛听见一串清脆的笑声掠过房间。也许我已经产生幻觉,也许我已经癫狂。不知道我的痛苦哪一天才是一个终结。”他修长的手指在彼此纠结。 黛丝特不再问下去了,答案已经浮出了水面。她还委婉地暗示了夜光。 没想到夜光干脆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吃惊的反而是黛丝特了。 “是的,我知道。”夜光有几分凄惨地一笑,“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那时节……我已经爱上了他。” 黛丝特紧握了一下夜光的手,祝愿她好运。 于是夜光跟着莫奈德一起离开了西司廷。直到夜光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圣·蒂安才知道她已和莫奈德走得这样近,圣·蒂安当然给了她自由和祝福。 “这个莫奈德真有办法啊,这么短短的一年多,就带走了我一个人。”圣·蒂安不无调侃地对黛丝特说。 “对于我们女人来说,攻克她的心就足够了。她自然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的。” “哦,把她的亲姐姐和我这个多年的老哥哥一抛了之,还被你说得这么义正辞严。”圣·蒂安摇头笑道。 “你没想到会是莫奈德吧?” 圣·蒂安连连摇头,“没见他们过从甚密啊,谁知道已经暗度陈仓。这个莫奈德真是不简单啊。对了,连你房里的碧珠这两天都茶饭不思的,哭得眼儿红红的。” “这个傻丫头,上回夜光送了条血手巾给她后再没敢和莫奈德说话,没想到暗地里还是有心的。”黛丝特苦笑。 “他们都说莫奈德有种神秘的诱惑力,你觉得有吗,来自哪里?” “有。忧郁。” “忧郁?” “是的。莫奈德眼睛里沉淀着浓得化解不开的哀怨和忧郁,会打动人想要宽慰他,尤其是女人。” 圣·蒂安却叹了口气,“我却为夜光担心。” 黛丝特也有同感。“夜光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最适合莫奈德的莫过于她。只有她的大而化之,能够熨帖莫奈德的细腻伤感。” “我希望他有这个福分,不然就是两败俱伤。爱情最可怕就是这一点,要么就蜜里调油,要么就苦杯满盏,却都要两人同饮,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捆在一起了。” “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有祝福他们了。”黛丝特双手合十。 夜光离去后几日,瑶光来到斯涅芬房中。 “瑶光姐姐,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啊?”斯涅芬连忙让座。 “我妹妹突然有事离开了西司廷,走得匆忙,她也来不及一一道别了,临走时托我对你们都通告一声。” “哦,这我已经听说了。” 瑶光把两个精巧的水晶娃娃放在他桌上,“这是我妹妹自己磨的,今日过来,顺便送你一个。” “夜光姐姐好巧的手啊。”斯涅芬连忙捧起来端详了一番,又道,“但为何这儿倒有两个呢?” “是这样的,我原本还要到黛丝特那儿去通知夜光远行的消息,本来也想给她捎一个娃娃的。但听说……”瑶光欲言又止。 “姐姐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我听很多人说,黛丝特是个同性恋,和夜光她……我想这样也就不便和她直接接触了。” “这我倒没听说。姐姐是听谁说的呀?”斯涅芬大吃一惊。 “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传是非的。既然你没有听说过,就当我没说好了。”瑶光把头摇得花枝乱颤。 “这么说,夜光姐姐这次匆匆出走,竟和黛丝特有关?我说呢,不见得她和莫奈德有什么瓜葛嘛。”斯涅芬越发好奇。 “呀,是我多嘴的不是了。你就莫要追问了。”瑶光连连摇头,一边向外退走,“我这就走了哦。但这个娃娃,你可不可以帮我送去?” 斯涅芬一口应允下来。 他来到黛丝特处,“我帮瑶光传个口信给你,夜光已经离开西司廷了。” “多谢你了。我已经知道了。”黛丝特有几分奇怪,她和夜光一向交好,早知她要走,还依依惜别了一番,怎么瑶光这会子又派人送什么信给她。 斯涅芬始终是个多话的人,“黛丝特,我怎么听说你是个同性恋啊,有没有这回事啊?” 黛丝特一时啼笑皆非,“同性恋?你说我?” “不是我说的。” “那么是谁说的?” “我也只是听很多人传说啦。再说,我们中间喜欢你的人很多,但你从来没有选一个做你的伴侣啊。” “很多人?”黛丝特有些气恼,“没想到无端地会有这种谣言。没有伴侣就代表同性恋吗?那么你听好,我早有男朋友了,而且我也快要离开西司廷了。”这一回她的舌头走得太快了些。惊走斯涅芬后,黛丝特不禁懊丧,怎会这么沉不住气?他们喜欢乱嚼舌根就由他们去好了,怎么这么轻率说出了要走的话?男朋友是谁?难道是那个表情单纯的清秀男孩子吗?他才二十多岁,黛丝特来到西司廷那会儿他还没出生呐!黛丝特轻笑起来。 莫奈德一走,塔文森比任何时候都欢快,房间里的钢琴声常常响过彻夜,他甚至带回了大批的男女一同玩乐,第二天垃圾房处理了人数众多的尸体,都累得怨声载道。 那天,塔文森又随意迈进了黛丝特的房间,碧珠说她去了花园。自从莫奈德离开,碧珠看到他总是淡淡的。塔文森待要逗逗她,顾忌着黛丝特,也就忍耐了闷声不响老实走出来。 果然见到黛丝特没精打采在花园的秋千架上坐着,葱绿的绣花鞋随意地在空中荡着。小象雷兹在一旁惬意地半卧着,仿佛守护着她一般。 “美女,在想我吗?” “别开玩笑。”黛丝特被突然蹿出的塔文森吓了一跳。 “你的脸色这样苍白。到底为谁犯了相思病啊?说真的,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我嘛,我好歹也是第二代吸血鬼了,堂堂护法,嫁给我也不丢面子的吧?”塔文森想到莫奈德还是不免有点拈酸。黛丝特不大高兴,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小子吧? 黛丝特站起身来,往草坪走去。 塔文森紧跟了几步。“你考虑考虑嘛,我再给你——三分钟。”塔文森很擅长逗她玩,涎皮赖脸地笑道。 “不用了。” “宝宝,我有没有教给你,对一个女人来说,最最重要的始终是找一个归宿?” “可惜你忘了,我不是女人,是女吸血鬼。” “我的天,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起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气啦?” 第37章 “拜托。”黛丝特又骑上了象背,往回走去。 “好了好了,不和你闹了。到底你在为什么烦恼呢?”塔文森三步两步追上去,跟上雷兹不紧不慢的速度。 “这几天我在想,我怎么就忽然成了吸血鬼了呢?有时候这看起来非常可笑或者可怕。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我可从来没有设想过会变成今天的模样。我去做吸血鬼这个决定,是不是太冲动了?”黛丝特仰头看着天幕,天上的浮云缓缓移动着,幻化出各种形象。“这几天,我从睡梦中醒来还以为我置身黛梦庄园呢,我还是那个十九岁的年轻小姐……睁眼看到棺盖才想起了这几十年的光阴。” “一眼看得到底的生活,你反倒会觉得有趣?‘刹那芳华’、‘红颜弹指老’,当这些真实发生的话,你不觉得可悲?人要知道感恩啊,你从没有见过口角流涎、一身肥肉、又脏又臭的死老太婆?而你,小姐,你将永远青春呢!”塔文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似乎黛丝特很不开窍,对他无上的恩赐没有足够的正确认识,恨不得提醒她说,若非她这般幸运而他又如此慷慨,说不定她也早已老成那样了。 黛丝特幽幽叹道:“永远青春?我已经觉得太长了。” 这时他们回到了黛丝特的房里。 “是什么使你胡思乱想?幸好我及时阻止了那个家伙对你的毒害,而他……也从此不能再来。我可真要好好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了。得了,收起你乱糟糟的古怪情绪,来听我讲个笑话吧,说来还真是可笑极了。”塔文森在沙发上舒展开他修长的腿。 “昨天晚上,在一条街道的转角上,我的衣领忽然被一个女人扯住了,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倾诉对我的思念。不耐烦在街上纠缠,我跟她去了她的屋子。她说我曾经和她欢爱过,所以她在同一个街口等了我三年。哈!”塔文森轻飘飘地耸耸肩。 “说真的我完全不记得了,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的样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她金发、年轻而丰满,你知道,是我喜欢的类型。但那天我已经吃饱,只好抱歉地告诉她,我要离开了。她就一把抓住我,用沙发上晾着的一条丝巾狠命地勒住我的脖子,说要和我一起死。她还想扼杀我,哈哈。殉情!这样歇斯底里的女人真是少有。我也就随她忙去了。”塔文森在沙发上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兴奋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我告诉她不用这么费劲,我已经是个死人。她和我靠得这么近,突然觉察到了我没有呼吸过——当然是我故意的。她的手猛然一松。我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她一下子惊恐起来。我能够感觉她的心脏跳得像擂鼓一样,腿在发抖,她瘫软到地面上。我对她亮了一亮我美丽的招牌犬齿,对她说,没错,令你着迷的正是恶魔——塔文森!……”塔文森突然住口了,他本来还要叙述故事最精彩的部分,他怎样没动一个指头,使这个女人吓到心脏破裂而死。但他看到了黛丝特冷冷的双眸。“出去。” “怎么了?”他错愕地瞪大眼。 她的眼睛清亮冰冷得像一泓湖水。“我请你出去。”他从她心里读到,把变态恶心讲得津津有味,真是可耻。 “究竟怎么了?难道你不吃饭不吸血的吗?”塔文森一脸无辜。 “至少我尊重人类。”黛丝特虚弱地说,她的脸因为愤怒有些发白。 “你还公正严明像个法官?五十步笑百步!”塔文森愤愤不平地对着空气挥了一下拳头。 黛丝特疲倦地摆了摆手。“我不打算和你争辩这些。我希望你学会尊重人类,减少不必要的杀戮,至少不要惊吓无辜的人。”塔文森忽然觉得她的神态似曾相识……他遥远的记忆牵扯出了若干年前,他常在莫奈德的脸上见到类似的表情,又嫌恶又无辜的表情,是他一向痛恨的。 只会令塔文森觉得莫奈德比别的吸血鬼更自私——一样干了他所谓的‘坏事’,却一再试图证明他情非得已,总不能让自己饿死呀,所以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捉住猎物,饮尽了他的血。可惜可惜,他叹息着把尸体放下,就差没念上一篇经文超度他。这样的一幕天天上映,观众却只有他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不是吸血鬼的败类吗?他给人以痛苦,自己也没得到快乐。不过能让他继续自欺欺人、心安理得一会儿,从而可以人为地无限延长他的不适应阶段罢了。可恨现在黛丝特也学起他来了! “啊哈,我自己的宝宝训导起我来了!”塔文森怪叫。他英俊的脸现在看起来异常俗气。 “自然,我无权管你。但至少可以请你不要说给我听——从此再不要说给我听。而且,我一点儿没觉得有任何地方好笑。”黛丝特的语声仍然轻柔,但决断得很。 “这么说,你要和我断交?” 黛丝特固执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塔文森的火气蹿上来了。什么东西,都和莫奈德一副德行,假惺惺,假慈悲。做作,可怜,可笑。“好吧,用你玫瑰花般的嘴唇亲我一下,算还我一个人情。我也不来纠缠你了。”他仍然垂涎她美艳的嘴唇。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莫奈德要搬走。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恶魔。”黛丝特眼中似有泪光隐现。 “闭嘴!少给我提起这个白痴——一想到他的伦理和理论我就恶心。”塔文森粗鲁地说。 “不要诬蔑你所不理解的人。” “是什么让你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话?”塔文森冷冷地看了黛丝特一眼,“小姐,看来,我得给你洗一洗脑子。你当我们是什么?是天使?” 塔文森冷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妖怪,是恶魔!我们是人类社会的毒瘤,是生物界的恶花,是自然紧密运转链条的唯一破绽,是宇宙有序旋律的一个不和谐音。”塔文森幸灾乐祸地笑道,他的嘴唇挂着明显的恶意,那是黛丝特从没有见识过的。她的眼睛受了惊吓一般圆睁着。 塔文森也慢慢瞪大了眼睛。他想,是了,黛丝特一点点也不了解他。有一种淡淡的愤恨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为什么要苦心地维持一个温情脉脉的假象呢?因为他喜欢她保护她。而随着时间推移,她为什么就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呢?因为她忽略他漠视他。 其实,他曾经训导过黛丝特那些杀人技巧的,“杀人嘛,有很多种方式,以后你就会很享受、很精通的。”他传授很多种杀人的手段给她,黛丝特听了,却都没有记住。塔文森忆起她那种心不在焉的漠然表情,心头不由更加恼恨,你知不知道塔文森究竟是谁啊?他是一个无情的猎人,一个冷血的杀手!而他自己的宝宝黛丝特看来竟完全不认识他! 塔文森控制不了自己的嘴了。“听着,宝宝,今日的训导课开始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把自己的老底都说出来了: 他的杀人手法随着他的心情不同有很多花样—— 心情轻松,就来个干脆的了结,在牺牲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瞬间夺去他们的生命。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没什么乐趣,但干净利落。 心情快乐,就来个甜蜜的诱杀,那几乎和调情没有什么分别的。他在舞会、酒吧猎取那些偷偷看他的女人,用眼神慢慢勾引,继而充分地爱抚,在对方心醉之时慢慢吸取对方的血液。塔文森对女人很有经验,吸血时那些女人不但不觉得痛楚,反而会觉得非常销魂,死后脸上都带着甜睡般的微笑。这个甜心杀手好心情的时候便这样艺术地杀人,献给女人一朵妖异美丽的黑色玫瑰,使她们在极度幸福中死去。 心情烦躁,就来个暴烈的杀法。不是通过诱惑人心甘情愿地奉上生命,而是直接野蛮的掠夺。猛击之下尸体迅速凋落,红的血浆、白的脑液刹那之间尽数溢出,癫狂中涌出的还有生的丰盛和死的绝望,使他感觉自己就是来自地狱的魔王,他唱着自己编写的歌曲,ahappydevilfromthehell。 当他心情极度不稳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真正可怕、变态的怪物了,他会想出种种可怕的主意来虐杀人,他又会错觉自己就是那个流着眼泪、恐惧莫名的受害者,因此这种虐杀更像是一种自虐。而他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是冷漠无情的,呻吟、哀求、眼泪对他的铁石心肠统统没用,只会令他更加厌恶,引来更加过分的折磨。他会吮吸女人丰满的胸部,女人陷身在情欲中毫不知情,然后他请她低头观看她因失血忽然干瘪的胸部,以欣赏女人的惊骇和恐惧。他会吸取一点儿血,留下她的半条命,然后把她活活放到棺材里,以欣赏女人拼命的挣扎踢打。他会在双方情投意合的时候忽然露出狰狞的尖牙,在她尖叫后退的时候才把长牙强行插入,以享受某种类似强奸的乐趣。他会和女人玩一种追逐游戏,老鹰捉拿小鸡一样,假装每次都堪堪失手,以欣赏对方徒劳的求生努力…… 塔文森越说越没有顾忌,神经明显有一点失控。平素自己疼爱她,从来不把真相讲给她听,还刻意地营造一张温情脉脉的面纱。现在的变脸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报复,颠覆她的世界在所不惜。越惊愕越解恨。走吧走吧,都走吧,和莫奈德一样背叛我吧。 “我恨你天谴者的礼物。”黛丝特失去了血色,颤声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残酷的事实?她退走到门边,握住了门的把手。 塔文森无法控制自己肆虐的脾气,一下子把门顶上,把她抛到了沙发上,就好像甩出一件轻飘飘的衣衫。 第38章 “你,干什么?”黛丝特惊恐地挣扎。 “我只亲你一下。”塔文森并不忍心弄痛她的,他不过像一个劣童,固执地要完成自己的一个小心愿。 “别开玩笑。” “强行索要一个吻是有点不体面,有违我塔文森的面子。但是……” 黛丝特尖叫。 大门被撞开了。有人把塔文森猛地从黛丝特身上揪了起来。力量好大,不是法老吧?塔文森在心里叫苦。他定睛一看,还好,来人是圣·蒂安。 四下里安静了下来。 圣·蒂安已经看出塔文森对黛丝特没有别的恶意,也就松弛了下来,拳头没有砸下去。塔文森火气很大,按照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是很想对着圣·蒂安的鼻子来上一拳的。他可不在意圣·蒂安和他的实力对比,惹恼他一样要出手教训。但他无论什么时候,再疯狂也始终保持着对法老的极度尊崇敬服,并不敢对他的朋友无礼。所以他对圣·蒂安勉强点点头算是招呼。圣·蒂安脸色有点阴沉,不语。 黛丝特镇定下来,对圣·蒂安说:“他没有伤害我,让他走吧。”圣·蒂安颔首。塔文森摔门而去。 那夜他泣不成声犹如一个孩子。他历数他所有的宝宝们,莫奈德、特蕾莎、黛丝特,无论怎样开始,到最后每一个都疏远了他,“我有时候真想把世界砸个稀巴烂,稀巴烂……”他双手紧抱住头,在那无人的山头,哀哀恸哭起来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他们每一个其实都倾注过真情。 黛丝特埋首掌心,神色忧郁。 “还不高兴呢,是不是要我替你教训他啊?”圣·蒂安走近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秀发。 黛丝特连连摇头。“我难过是因为看到他和我有巨大的分歧,我意识到我从此以后都不会和他走近了。可是……”黛丝特有点语塞,“他曾经待我多么好。我的衣服,都是他帮我置的;甚至我睡的第一口棺材,也是他送的;还有碧珠……”黛丝特的眼中仿佛有光闪动,“而且,是他首先带领我进入西司廷的。为此我永远铭记在心。但这并不能作为今日原谅他的理由,一件事情归一件事情,是不能互相抵消的。” 圣·蒂安理解地点点头。他知道,塔文森曾经对她非常重要,如今却令她失望。 “我也快要离开这里,回我卢塞恩的城堡去了。有空来玩,你会喜欢的。” 在和塔文森猛烈冲突之前,黛丝特从没有正视过一个问题,一个令她想到就会痛苦的问题。她所可以做的就是不停地逃避,在这个气泡冒出来之前先发制人地把它扼杀掉。然而,这一颗小小气泡却如此难以制服,它终于开始连串翻滚了。这就是她每天都必须重复面对的同一个问题——如何解决生理需要。 对于鲜血的渴求,她变身的第一天就深刻感受了,知道自己不敢也不能和自己的天性对抗。然而每日进食的这个过程,她不但不觉得日益娴熟,反而感到一天比一天困难。 她同当年的莫奈德一样,短短几日就进入了忏悔的通道,还痛苦地一头陷了进去。眼看着生命的火焰如此轻易地熄灭在她的手中,瞬间烟消火熄,变成了一捧飞灰,一丛冷烟,心里充满了悲哀。更何况她自己就是造成这种毁灭的直接原因呢!她感到自己的双手早已经沾满了鲜血,哪怕她身为人时连一只虫豸都没有伤过。 她面对人群常常不知如何下手。不是技巧、能力的问题,是她始终没办法和自己和解。如何能用自己的生理需求说服自己猎取他人性命的合理性呢?而且,哪怕在她成功地掠食千次之后,她仍然对物色怎样的猎物毫无概念。有一点很清楚,不能把厄运带给自己喜欢的人,但也难以勉强自己吸食厌恶的人……总而言之,父子骑驴,左右都是一个错。 那一阵子黛丝特还爱上了狂奔,当她明白了什么是吸血鬼的速度,那是风一般的迅疾掠过。跑动,跑动,飞驰,飞驰。掠过树梢,掠过教堂的尖顶,快得路人甚至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只看到模模糊糊仿佛有团灰色的风吹过。急速的,酣畅的,风驰电掣的,电光火石的。她现在不需要火玫瑰也能纵情奔驰了。然而讽刺性的是,给予她这般超能力的却正是她所不能面对的烦恼之源。 跑也没有用,她甩不脱那个意识,它跟定了她,不断审判她,严惩她,在她的心尖上用荆棘一遍遍刺过。在享受吮吸的刹那满足中,更感到一种可耻的堕落感。的确,她没有选择,可这阻止不了她内心的负担层层堆积起来。世人错了,十字架根本奈何不了血族;可吸血鬼也错了,那个沉重的十字架其实是烙印在心里的。甩不脱,逃不掉,是她背不动也必须负荷的重负。她怎能跑得了呢? 每日一次,越满足越自责,越平衡越失控,越安慰越尖锐的磨难。她不知道,困扰终有一日会达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西维诺明白她的苦楚,“看你这样痛苦,我几乎后悔当初赞成你加入。”言下之意,黛丝特辜负了他的期望,他总以为她是最适合当吸血鬼的最佳人选。 “西维诺,抱歉让你看走了眼。但你说——我们有希望可以不吸血吗?”黛丝特痛苦地发问道。 “很不幸,不能。因为给予我们魔力的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的食物——凡人的鲜血。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们的心脏每经受一次新的血液冲击,就会变得更强大一些。原因很简单,融合血液的同时,那个人的精髓就此沉淀下来。血液是人的精粹,好比芬芳的花蜜是花朵的灵魂一样。随着岁月流逝,我们重复着吸血的过程,千万个人的血液提炼、萃取出了我们富有魔力的血浆。” 黛丝特无言。 西维诺又道:“告诉我,当你的身份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你每天吃鱼吃肉,可曾心里泛起过一丝怜悯?牛羊鹿豚,鸡鸭犬兔,飞禽走兽,甚至鲸鲨蛇虫,没有人不敢吃的。他们会说什么呢?‘动物们生来就是被人吃的。’这个脆弱的解释一下子就搪塞过去了。人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接受现实,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东西,往往有时候是先有了结论和前提,再设计种种论据去证明它。按照这个理论,从我们‘晋升’为吸血鬼的那天起,就可以毫无抱憾愧怍地宣称,‘人,天生就是被我们吃的。’人不能改变对肉食的需要,我们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放弃我们正当的天性呢?他们活活地宰鸡杀鹅,不也快意于猎物最后的心跳和挣扎?不也在他们洁白的手上染上斑斑的血渍?既然同样无法避免,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在自怨自艾里呢?物竞天择,强者生存。这是上帝定的游戏规则。”他仰起脸,露出冷傲甚至有几分自豪的表情。 他了解此刻黛丝特的痛苦,却并不感到有多严重。在他看来,一切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等她司空见惯,渐渐就会和他一样平静冷漠。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是一个最简单最实用的法则,黛丝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吸血鬼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对此他深信不疑。 “还有,伦理道德也好,法律规范也罢,都是在同一种物种之间发生效力的。不同时期的人类法律有着共同禁止杀人的规定,类似的,我们的吸血鬼戒律也禁止我们杀害同类。而人类宰杀牛羊或其他的动物则落在了边界之外,不受这条界限的约束和保护。比如,今天没有一个把牛羊肉当成晚餐的普通人会受到对他道德方面的质疑,认为他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而如果他竟把人肉放到餐桌上就会面对谴责和制裁。看到没有,同一个物种之间才有一个划定范围的道德边界,不同的物种间根本不存在讨论同种规范的基础。而我亲爱的,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和人类属于同类吧?”西维诺嘴角向左侧轻轻扬起,富有魅力地微微一笑。 黛丝特似有所悟。但又道:“可我们与人类至少是类似的,无论从外表、思维还是我们的来源。”黛丝特苦恼地说,“承认吧,我们根本就是人变来的嘛。” “你知不知道冯·贝尔法则?” “嗯。”黛丝特点点头。 “那是胚胎学上的一个规律,即所有脊椎动物的胚胎都有一定程度的类似。在胚胎发育的过程中,门的特征最先形成,目、科、属、种的特征随后顺序出现。那么,在胚胎发育的任何过程中,都能够找到和它看来类似的其他种群的动物,你就可以把表现出来的某些类似理解成它们属于同类?那你也可以把自己当成某个爬虫类的亲戚了。” 黛丝特终于展露了近日少有的微笑,“可生物的形成是那样难得,从无机化合物形成原始的碳氢化合物,再逐渐发展成复杂的有机化合物,最后才产生了具有代谢功能的生物。那些人类,自己的生活过得好好的,有家庭,有朋友,有事业……被我们如此轻易地毁于一旦,一个突然的休止符从天而降,对他们来说,不是太残忍、太不公平了吗?”是的,每天将上演一场亘古不变的追逐、猎取的过程。两人的相遇注定是错位的悲剧。一个甘心情愿地付出一生来换一个短暂的片刻,一个则继续他没有终点的孤独跋涉之旅。 “你真让我痛心。记不记得,你还没有加入之际,我就奉劝你抛弃掉那些无谓的人性?只有这样,你才能摈弃掉那种沉沦的感觉。”西维诺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在生命行进的任何阶段,外部的突发意外,内部的健康衰变……危险无处不在!死神点名从来不看出生簿!谁说老头老太必定率先退场?” “可你让我如何和人相处呢? 第39章 塔文森向来和上流社会的各色人等形成一定数目的社交圈,我们也都认识一些,现在我还多了一个人类的好友黎尚。你让我怎样和他们一起社交而不心怀愧疚呢?” “明明是一滴油也可以无人知觉地伪装在水中。”西维诺不假思索地说,“有什么愧疚的?这很简单,让人看到你也是圆圆的、透明的一滴,匿藏在千千万万的透明水滴里,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是异类,而且格格不入。永远不要指望你能够同人类互相渗透、相互融合吧,他们彼此之间尚且不能相濡以沫。我们是血族,那更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你要做的只是让他们看到表面上相差无几。每一天,人群中一张又一张脸孔浮现,就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好了——别开口,夏虫怎可语冰?” 黛丝特低头不语。其实,相处不过是一个很小的现实问题,只需要一些技巧,一些心态的调整,是她能够面对和解决的。而对真正困扰她的根本问题,她仍然退缩到一边,躲避着那个心灵的死角。黛丝特为此画了幅《鹰影》,画面中心是一只硕大的老鹰,它张开双翼,完全遮蔽了落日,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它的羽毛下透了出来。地面的阴影变了形地呈现着老鹰的形状,也是乌黑一团。为了画这只老鹰,黛丝特用了好多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深邃的寒鸦之色。 几日之后,圣·蒂安、瑶光、邬泽、阿瑟他们就离开了西司廷。 圣·蒂安和她短暂地交谈了几句,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瑶光,把黛丝特紧紧搂抱在怀里,难舍难分的样子。黛丝特倒起了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感动,从不知道瑶光对自己怀有这么深的感情。看着那张酷似夜光的脸,黛丝特也有了离别的伤感。 …… 他们的马儿去得远了,黛丝特还在原地站了良久。 短短一年多光景,莫奈德和夜光走了,圣·蒂安和瑶光他们也走了,塔文森也和她闹翻了,黛丝特顿觉落寞。那些欢宴、斗嘴、赏乐、跳舞、吟诗、作画、弹琴、闲谈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难道真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血族们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命运,还自诩什么千年万年呢? 她蹲下身来,用手轻抚着沙地上马蹄踏出的印痕,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想走了。有谁知道,我至今还没有完全接纳我吸血鬼的身份,每次当我吸血时,还没开始我就盼望结束。平日里,我只是回避去想这个问题,假装它不存在。如今和塔文森起了冲突,当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质问我,你自己是不是不用吸血?我真的难以作答——因为我好怕自己会说,我和他没有任何分别。”黛丝特痛苦地闭上了眼帘,好像就此阻隔了心头的困扰。 “我,也好想离开一段日子……”远方的秋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着,萧索得就像她的心。 第二十一章混迹水中的油 那日黎尚、黛丝特和一群音乐界的年轻人正闲聊着家常。黛丝特自幼博古通今,又在西司廷有过这么多年的艺术浸润,几乎什么话题都能聊。而这些新星们都有着锐志和活力,她也乐意常同他们做伴。 这日又在一起畅谈,气氛轻松而惬意。都是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黛丝特看着他们无拘无束、青春洋溢的神态,紧致的皮肤上泛着自然的红晕,忽然有些羡慕。和他们相比,她的外表同样青春,她的心境却已苍老。可她优雅地微笑着,谁也看不透她的心情起伏。混迹水中的一滴油,她记得西维诺的忠告,表面的维持并不困难。 忽然有人开玩笑地问道:“你们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还用说,在皇家音乐厅举办我的个人音乐会。” “发一笔横财,去把那架价值不菲的贵重钢琴搬回家。” “这么俗气啊,我的梦想不过是拥有一个快乐的家庭。” 众说纷纭。 “写出一首比黎尚作品还要叫好的交响乐!”有人戏谑道。 众人哄笑着都把视线投向了黎尚,“黎尚,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黎尚用纯净的眼波看了看黛丝特,恬静地笑说:“我没有什么大抱负,也许不值得一说的。” 然而晚了,黛丝特已经看到了一股暗流,波澜不兴却惊心动魄。连她这样微弱粗浅的阅心术也能够轻易读出。原来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她厮守在一起,至少可以永远见得到她。这个从未启齿的梦想,在这个纯洁的孩子心中埋藏得那么深。正因为如此,她默默地感动了。 聚会散了,他们并肩往回走,不用牵手,步伐也踩得丝丝入扣。黛丝特不由侧脸看他,微风中,黎尚的白色衬衣轻轻飘动着,他看起来清秀干净得像一杆翠竹。他目光纯洁,心如赤子,对她有着无条件的信任依恋。 黛丝特一瞬间突然有了个决定,“好吧,如果你有次……在剧院说的……还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想跟你离开这里。”她带着几分羞涩说道。 有好一会儿,他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黛丝特看着他的目光慢慢转成了无边的热烈狂喜。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表情是她从没有在别处看见过的。他几乎就要跪下来亲吻她的脚了。“请你不要开玩笑吧,你知道我是千肯万肯的。”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本来她还没认真想过离开,但上番被斯涅芬一激,又和塔文森断了交,莫奈德、夜光、圣·蒂安他们又相继离开,最主要是她长期忍受着吸血带来的心理压力总觉得难以负荷……这一切都使她觉得和一个普通凡人开始一段平淡的生活具有莫大的吸引力。这促使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西司廷。 黛丝特笑道:“先莫急着欢喜吧。有一些细节问题还是要告诉你,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恐怕不能正常日间起卧。” “是。” “而且为了照料我的病,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住在房间的东西两翼。白天我几乎都要休息,我希望这段时间你留给我独处。” “好。” …… “都答应得这么爽快啊?回头会不会后悔?”黛丝特笑问。 “怎么可能呢?”他有几分赧颜,“我受了你太多的恩惠,而且我从来没想过能幸运到真的和你共同生活。这样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啦。” 入睡前黛丝特对自己微笑了,希望真是人生的甘霖啊,明天又是新的一日了。 黛丝特转托西维诺将她想要离开的消息转告了法老。[手机电子书17z.] 法老又在大厅召见了她。“法老,您……同意我离开吗?” “虽然此刻你还没有成年,但如果你想这样做,也可以自己做主。” “如果我问您的意见呢?” 法老沉默片刻,忽然转了个话题,“你来了也有三十多年了,还没有回去过吧?” 黛丝特道:“是啊。有时候我也挺想念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它遥远得好似前尘一般。我有一个打小就认识的好朋友,还有家里一些亲戚,都好久没见了。” “我想,你离开前最好先回去看一下。” 深夜,天地如宇宙鸿蒙未开,浑然连成了一体。群山都朦胧睡去了。黛丝特早早备好了马,乘夜出发了。 一轮圆月,高悬在天空,照耀着她的归路。 黛丝特沿着铺洒着月光的大路骑了一阵,一片灰蒙蒙的云朵,从远处飘来,如烟似雾,遮在了月亮上。周围也顿时晦暗了下来。幸而黛丝特目力过人,毫不停顿地继续策马赶路,穿山越林也不受阻碍。 那朵晚云飘散过后,一下子就水霁清光了,大地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下。黛丝特的心情也更加清朗了。回头一望,远山和西司廷都变得隐隐约约的,只剩一个淡淡的轮廓。马蹄踏下每一步,都离黛梦更近了一步。 黛丝特想着多年没见的瑟琳和亲人们。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一望点缀着星辰的遥远苍穹,开始策马加速。一把长发在空中直直地飘了出去…… 到了。陌生和熟悉交错的感觉拂面而来,顿使她有些恍惚失神。过了许久才跃下马背,像从前一样从湖面穿行而过,只不过,这一次却不用借助那座青石板桥了,她真的足不沾地从水面掠了过去。来到她住过多年的小城堡,真如恍若隔世。一切似乎有些陌生,但分明却又是熟悉的,好像梦境中的某个场景。每一步踏出,都好像是顺应直觉,而非记忆。 黛丝特当然一眼认得出自己一手设计和经营的黛梦庄园,却发现它比她脑海中的仿佛要小一些。也许,当年采取的还是孩童般的视角?似一个旁观者那样,她边行边挑剔地注视着这个城堡,发现了自己在设计上犯的一些小错误,飞扶壁给予的侧推力不足,肋架有些徒有其表,房间的装饰也有过分纤巧、繁琐之嫌…… 所有的家什都放在原来的位置,而衣物早已经斑驳褪色。天花板上仍是舒花卷草,无数漩涡形的曲线缠绵盘曲着。梳妆镜映出了她自己的脸,也是那样熟悉又陌生的。她注视着端凝而美丽的自己,却发现眼神苍白冰冷,镜中的女子越发露出了疏离的神色……她默默拿起梳妆台上一个香粉盒,怎会不记得呢,那是她曾经用过的,只是小匣子上金粉绘就的肋下生翅的美人早就斑驳了……昔日的气息拂面而来,仿佛她离去并没有三十多年这么久。 管家马修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女仆乔安娜嫁给了汉斯,身形比以前粗壮好多。她的身边站着她又高又壮的三个儿子,都是泥土一样敦厚朴实的年轻人,老实巴交的,一字排开真像三胞胎一样。 第40章 黛丝特躲在一旁看着,想到此处不禁莞尔一笑。 她也去看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下巴总是仰起、说话又急又快,态度傲慢、充满精力的女人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瘦小干瘪的老太太蜷缩在被中,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对黛丝特似乎也毫无印象了。黛丝特柔声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像是看见了她,又像是没有。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父亲不在人世已经很多年了,他死于一场大获全胜的竞技赌局。在观看罗马角斗场狮虎搏杀的时候,她的父亲和身边的朋友打赌,全押老虎。狮子威猛有力,但不能持久,最终百兽之王果然不负众望,打败了体型更大的狮子。观赛时现场大部分人都押错了宝,都在愤愤不平地责骂狮子,只有他,在女儿黛丝特的书本里偶然翻看过一页,因此恰恰押对了。周围的朋友们更是一片歌功颂德,令他更加飘飘欲仙,着实钦佩自己的渊博。当他听到这么多陌生人对一只无辜狮子骂出的粗话,便摇头叹息道:“这不是把自己降到了和狮子一样的地位了吗,你们说对不对?”他自己不但知识丰富,而且有教养得多,无论输赢,一位绅士是决不会辱骂一只动物的。周围人连声附和,许久才有人发现老爷的头软软地垂下,一动不动了。他有一根血管在兴奋中破裂了。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个快乐的死法。 她的兄弟菲利普继承了母亲一掷千金的豪迈作风,一度成为闻名遐迩的花花公子,荒唐浮浪、毫无节制的生活使他的身体毁坏得厉害,黛丝特看见他的下巴松弛而下垂,眼睛混浊得完全像个老年人。 最后,黛丝特要去寻访的就是瑟琳。在她的记忆中,瑟琳当然还是那个体态玲珑的苗条少女,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时光,总是不依不饶地剥蚀出一切真相,没有什么逃得出它横扫的镰刀。她几乎没有勇气去见瑟琳。 在瑟琳家附近不远处,一个体型有点臃肿的贵妇人,正在牵狗散步。看得出来,她曾经也是个美人,只是脸上皱纹丛生,又被赘肉破坏了五官、体形的精致轮廓。 是黛丝特凝视的目光令她停下了脚步吗? “你……好?”她迟疑着对黛丝特打招呼。 “你……好。”一个微笑浮现在黛丝特脸上,心中百感交集。 瑟琳慢慢走近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黛丝特。以她的贵妇身份,这样看着一个陌生人显然是失礼的,但她毫无顾忌,甚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可以邀请你进来坐一会儿吗?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黛丝特去她的房中饮茶,听她诉说好友黛丝特的故事…… 她这样年纪了,说到华维博士还是难掩愤恨,“我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介绍华维给黛丝特治病。他根本就是个巫师嘛,辗转吉卜赛各个部落,不晓得染上了什么古怪毛病……我却把他介绍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害她至今下落不明。”瑟琳的声音哽咽住了。 黛丝特一刹那热泪盈眶。“不,你没有错!” “什么?”瑟琳疑惑地问。 “我是说,你这样真心待她,无论黛丝特在什么地方,都不会责怪你和华维博士的。”黛丝特恨不能将一切和盘托出,说出世上还有西司廷这样的地方。然而却只能说,“我相信黛丝特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像你思念她一样思念着你呢。” “小姐,你长得真的很像她,你不会相信的,她也有你这样惊世骇俗的美貌呢。”瑟琳含着眼泪笑了。 “我信。” “当然,她如果没有失踪,也有我这把年纪了。我一直很担心她,但这些年来,无论我怎样寻访,始终没有她的消息。她自己的父母却不闻不问的,后来他们一个意外死了,一个也迅速衰老下去了,忽然此起彼伏不知冒出来多少认领财产的私生子女们,谁还想得到去找黛丝特?也许巴不得她不要回来……我连带一家和这个世交断了关系!”眼前这个艳光慑人,酷似黛丝特的女孩子如此轻易地赢得了她的信任,她便推心置腹地对她倾诉了一切。 黛丝特的眼眶红了几次,几次话到唇边,终于还是不能倾吐。血族的第一戒律她必须恪守。否则她和好友都不免惹来杀身之祸。 “看我糊涂的,只顾和你聊那些陈年往事,竟连茶点都没有招呼。”瑟琳习惯性地偏了一偏头,抱歉地笑道。只有这个小动作还保留了她少女时代的一点娇憨。一旁伺候的女仆闻言立刻捧上了一大盘水晶盏盛着的精致糕点来,低了头,半蹲在黛丝特面前等候她挑选。盘中净是些小巧精美的点心,好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煞是可爱。黛丝特许久未见,只顾着贪看,一时忘了挑选。 “来,小姐请吃一块糕点吧。”瑟琳起身,走到她身畔,从盘中夹取了一块,换到小小的雕花银碟中,亲手递予黛丝特。 那是一块又香又软的蛋糕,细碎地撒着核桃、杏仁、各种碎莓果肉,上面的芳香奶油更是堆云砌雪一般。正是从前黛丝特下午茶常吃的那种。 然而和所有的吸血鬼一样,黛丝特早已失去正常消化的肠胃了,无福消受人间美食。当下她托着那个精致碟子,微微一笑道:“谢谢夫人,我还不饿。”这些食物如果下肚,不一会儿就会因此大大腹痛,直到反复地血液循环把异物逼出体外。 女仆又走到瑟琳这一边,黛丝特看见她取食的是同一种蛋糕,顿时有些讶异,她知道和她相反,瑟琳并不爱甜食,尤其不吃松软的糕点,从前常吃的是不搁糖的牛油脆饼干,还说只有饼干才是茶的最佳伴侣。 瑟琳絮絮道,“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上好的。只是这种蛋糕……是黛丝特最爱吃的。按她的口味,我还让人搁了桂花蜜糖浆,味道应该和从前一样……你试试看。唉,她走了之后,我也染上了她喜欢甜食的习惯了……”瑟琳让厨子每天做,是因为黛丝特随时都可能回来吃。日子久了,她便也留恋上又香又滑又甜又软的这种口味了。 “黛丝特是对的,硬饼干有什么好吃的,唯有这些甜美的东西,让人生也多些乐趣和指望了。” 她又殷勤地劝了一次。这一次,黛丝特真的拿起了碟边的银匙,挖取了一勺,送入了口中。 吸血鬼有和人同桌共食的各种场合,无不精通种种巧妙的方法足可迷惑肉眼凡胎的人。但是黛丝特一口一口,真的尽数咽了下去。 “好吃吗?”瑟琳期待地问,仿佛面前这个陌生的小姐就是归来的黛丝特。 “好吃。”香浓丰盛的奶油含在口中不能融化如同木头,甘甜芳冽的桂花糖浆食不知味,底下那松软的蛋糕更是苦酽酽的又干又涩……她含着泪花笑了。 只能在分别的时候久久地拥抱她。几次待要松手却又舍不得。下一次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还会有吗? 松手的那一刹那,她分明看到瑟琳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猜出来了吗?她们姐妹从小有着过人的默契…… 正因为瑟琳对华维误解至今,在黛丝特启程归去前又特意问候了他。他已近九十,加上为病人多年如一日不分昼夜的辛苦工作,衰老得更加厉害,却依然认得黛丝特。当她跨入他的房门,两人互换第一个眼神的时候,不需要借助阅心术,黛丝特就知道他深深地记得她。这个老人,一生都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在受到这么多误解、责难甚至威胁的时候仍然保持着沉默。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他行医记录上唯一的污点,他却仍然不作任何分辩。他长年累月同病魔作殊死搏斗抢回病人,早就具备了抵抗一切压力的心理能力。 黛丝特好生尊敬他,握住了他的手。那个老人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镇定。 他们未交一语。仅仅相互凝视的目光就能够交流一切了。黛丝特的目光传递了对他医德和高贵人格的深切尊敬,表达了她无法补偿的歉疚,告诉他自己找到了同类,一切都好……华维的目光则诉说着他已年逾九十,还需要什么补偿呢?这么多年他始终无怨无悔,为她保守秘密本来就是医生应尽的义务,这正直、充实的一生就是他的人生理想,而他做到了…… 回来后她便开始筹办婚事。她回归人间,面对现实,亲眼看到失望叠加着失望,时光之神横扫的镰刀纵横肆虐,所到之处寸寸毁坏。但这竟也不能改变她一时心血来潮而起的突发奇想。真是辜负法老的良苦用心。又有什么法子呢? 塔文森第一个跳出来激烈反对,说不准。“这简直是太荒谬了,人和吸血鬼?你大概是要把我们的秘密出卖给全人类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慨。 “我和他将拥有彼此独立的生活。” “自欺欺人。这么长的日子里,你怎样保证不出任何纰漏?” “连法老都准许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地反对呢?” “你少拿法老当借口!”塔文森突然恼怒起来,“你还没满两百岁,我对你的教导责任、同罪责任,一切责任都还没有让渡出来呢!你问过我没有?” 裘迪卡、古茨坦夫他们都提醒她当心,“塔文森自负而脆弱,他难以接受你选择一个‘人’离他而去的事实,而且他报复心盛,恐怕会对你不利。” 行礼前一日,黛丝特收到了一朵黑色的玫瑰,被装在一个华丽的小棺材里。 “塔文森,既然来了,为什么没有胆子出来呢?” 塔文森果然现身了。 第41章 “你是要送一片诅咒给我的婚礼?” 塔文森没有否认,他用手指了指那只小型的玫瑰棺材。 “那么你听着,一只不够,你该送一对。”黛丝特冷然道。 “你说什么?” “另一只棺材给你或者我。塔文森,你若不想毁灭我,就请你饶过他。你若伤害他,我用生命为他复仇在所不惜。”塔文森这才发现,黛丝特温婉的眼睛其实向来很坚定。他有直觉,黛丝特绝非说说而已。她不愧为他的后裔,不但心气刚强,骨头也硬。 “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他。”塔文森的口气变得十分嘲弄,“你的眼力还真差!”言下之意,这里任何一个吸血鬼都比这个普通凡人高明得多了。 “这无关爱情。我有义务保护自己的朋友不被伤害。” “那你就不应该嫁给他。黑玫瑰象征着黑寡妇。” “塔文森,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你也知道的,我去找法老就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他一应允,你的义务都被让渡了出来,再没有什么同罪责任了。”黛丝特恳切地说。 “我不、甘、心。”塔文森一字一顿地说。 无奈之下,黛丝特带着那支黑玫瑰又去找了长老西维诺。于是连法老也知道了塔文森不放弃他的教导权力,执意不让她离开。法老并没有令他别找麻烦,只和他简短地聊了几句。 “我有点担心他们两个。” “为什么?” “时间。”法老充满智慧的眼睛凝望着远方,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时间是他们摆脱不了的自然规律,就像万物摆脱不了重心不能飞翔一样。”塔文森一下子领悟了,蹙紧的五官一下子舒展开来。片刻又道:“但黛丝特很可能把他也变成吸血鬼啊。” “她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她悲悯。”法老深知黛丝特决不会伤害她喜欢的人。她尽管是莫奈德的后裔,却比他更坚强。何况增加一个吸血鬼,对人类来说不是福音。 当黛丝特穿着云朵一般纯白细软的婚纱,牵着黎尚的手环绕大厅徐徐走了一圈,顿觉自己真的就是人间的新娘。她淡淡妆成,仪态万方。吸血鬼公主的月精石已经取下了,此刻额间正中垂下一条细长精美的花钿,更衬得她颐满目秀。早有小小的花童替她捧起缀满了银点的曳地长纱。柔和的管风琴吟唱着圣歌,英俊的新郎挽着她缓缓前行,今晚他也分外出色,当得起金童玉女之称。人们议论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纯洁的新娘,而忘了惊诧婚礼为什么挑在晚上进行。黎尚当众宣誓,“我会永远爱她。她赐给我的幸福,只有一秒钟也令我的人生值得。”语气中的真诚令所有的人热烈鼓掌,黛丝特看见有几个老太太已经拿出手帕拭泪了。 塔文森并没有出现,黛丝特松了一口气。往后也没来,他似乎彻底打消了要去破坏的念头。 就这样,她终于顺利完婚了。离开了西司廷,他们远远找了个风景如画的小镇住下。黎尚对于放弃这里如日中天的音乐事业倒是毫不惋惜。他的家族原本家底殷实,而他也向来不懂盛名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名利于他真如浮云一样。他说:“没有我,也会有别的音乐家崭露头角的,有才华的年轻人多的是。”他所追求的就是和黛丝特过平静安稳、不受打扰的清净日子,以及在音乐造诣上的不断进步,而这正是隐居生活所能给予他的。 新婚之夜,他握住黛丝特的手,深情地说:“你一定是上苍赐给我的,一个你,就带来我生活的全部阳光了。” 莫奈德和夜光一起并肩走过很多路。 没有轻怜蜜爱,却是携手与共。并不是没有试过,开始总有许多试探、很多萌动,但莫奈德总在亲昵的过程中忽然冷淡下来。肌肉突然生硬,眼神忽然陌生,疏离感四处蔓延。夜光得到过无数回心不在焉的半个吻,三心二意的半个拥抱,此外还有无数个半途而废的尝试。 那天他又在拥抱中突然离开夜光的身体,片刻之前还春光融融的房间一下子成了冰窖。 夜光大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像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她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直躺到身体一片酸麻,冰寒入骨。 莫奈德会说对不起。夜光看得见他眼中真心实意的抱歉,这更让她天旋地转,失去自制,用尽气力冲他大嚷大叫:“是什么样的溃口几十年、几百年还不收口的?” 莫奈德无语。眼中的绝望清晰可见。“对不起。”仍然只有这三个字。轻轻易易阻隔了一切。 夜光会吵,会闹,会愤怒,会发作。但他像石头一样冷漠顽固,令她无计可施。 夜光读得出他心里的话,“我看见了我爱的孩子她变成了一座石像。一座青灰色、没有生命的石像。我的眼睛怎能承受这样的残酷现实?从此就瞎了。而当我颤抖着双手最后一次抚过她幼小的身子,她就在我的面前化作了一蓬青烟。她整个坍塌下来,青烟飘拂到了我的面上,我一阵窒息,从此也跟着她一起死了……”她对自己说,夜光啊夜光,你难道堕落到要和一个死人争宠?还是一个死去的娃娃?这也太荒谬、太卑微了。但不然又能怎样? 夜光也是绝色美女,久经风月,颇擅风情,但就连爱神无坚不摧的弓矢也在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上折返了回来,夜光柔软的眼波又有什么用呢?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关系渐渐稳固,夜光习惯了他的躲闪,不再有任何表示。他们结成了情侣形式的朋友关系,彼此都有对对方的一些怜惜。 井边,黛丝特又看见一轮宝蓝色的月亮,在井中飘荡。陌生和熟悉的感觉又同时袭上心头。呵,分明是梦中一样。澄明的月亮又在摇曳了,动荡的是水波涟漪还是黛丝特起伏不定的心? “你回来了?”法老的声音。他的语声这般柔和,这般平稳,仿佛黛丝特只是从林中散个步回来。 一切越发像是一个甜梦。 “是的。” “新体验令你获得平静吗?” “一切很好。我感恩于自己自由的呼吸。” “你毕竟是清醒的,一个人回来了。了不起。” ……黛丝特的回忆又把她拉远了。 时光荏苒任变迁。日月流驰,白驹过隙。 一生是可以过完的,而且很快就走完了。 终其一生,黎尚始终单纯而美好。绝大部分人接触久了,缺陷就会慢慢浮现,但他身上竟没有一点俗骨。他从小在艺术熏陶下成长,对生活的现实层面所知甚少;由于自幼和人接触得少,内心反而更加丰富宽广。黛丝特和他一起度过的日子像小夜曲般明净愉快,无论在她生命的哪个阶段,回忆起这段生活,都觉美好,值得留恋。 他对她敬若神明。从没有粗声大气过,从没有一件事违拗过她。态度从来都很谦恭,甚至不敢直视她。柏拉图之恋进行得毫不困难,他通常亲吻她的手背,连吻一吻她的额头都自觉亵渎。 那些日子,黛丝特真的把自己变成了藏身在汪洋中的一滴油,她和黎尚拥有正常的朋友圈,礼貌而疏离地同人交往着,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她人间的朋友们一直把他们视作神仙眷侣。别人吵了闹了散了换了,几年间有无穷的变故。只有这两个一如既往地微笑从容,相敬如宾。猜忌从没有在他们中间弥漫过,那些有钱有势的狂蜂浪蝶,她正眼也不曾瞧过一眼。他们的感情建立在彼此了解和欣赏的基础上,根基打得好,比那些流沙上的建筑可稳固得多了…… 黛丝特终于和他白头到老。至少对他们中的一个而言,过完的是完整的一生。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呢。 然而此刻她浑身起了一点颤抖,“不,我挣扎过,斗争过,也动摇过的。” 黛丝特环绕着井口徐徐走着,指尖在水面轻轻拂过…… “他在经历变化,而我没有,这个疑问日益明显地浮出了水面。他在我的犹豫中日渐衰老。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动摇,要不要改造他呢?赐予他永生,让他拥有永不退场的权利,和我过同样的生活?这么个简单的问题,我却几乎问过自己千遍。 “可他之所以对我那样可贵,正因为他给予我的是正常人类的、健康的爱,我喜欢的也是现在纯真的他,不是经我改造过的、强大的吸血鬼。 “每当他温柔的浅笑牵动我心底最柔弱的地方,我就会忏悔自己的身份,那个他至今还不知道的秘密,更无法想象再把这样的邪恶加诸于他。每天我离开他房间的时候,都带着某种留恋的心情,那里仿佛是一个更加纯净的地方,可我毕竟还得回到我的棺材。 “就这样,差异在我的犹豫中慢慢扩大。 “从外表的衰老上看,他从我的爱人逐渐变成我的哥哥,又慢慢变成我的父亲。哪怕我们已经搬过不止一次家,邻人看我的眼神也好似在看一个怪物,足以把我从他身边很快赶走。我疲累不堪,最后逃避到了两条街口之外。然而我们外表的分歧也因为见面的稀疏被更加夸大了。然而他对我一直如故,甚至从来没有开口问一问。 “后来我只在屋外偷偷看他,看他年迈的手指在发抖,杯中的水端不稳几乎要倾洒出来,叫我怎样相信这个风烛残年的衰朽老人就是当年和我当街邂逅的玉面少年郎?他的手臂曾经肌肉丰满,他的皮肤曾经光洁细致,他钢琴家的手指曾经轻快灵活到难以想象…… “再然后他又慢慢变成我的……我的祖父一般。 第42章 多么难堪!我连在他窗外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他脸上皱纹密布,眼睛混浊了,腰背佝偻了。身体瘦干,一层皮肉裹着枯骨。为什么啊,他的一生才等于我的一秒。 “从理性角度说,我知道我的选择是对的,当然不能把他变成同类。如今我身为吸血鬼,无法把自己身上的邪恶分离出去,就更不能沉沦到愈加扩散了。但从我自己内心来说,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作对了。”黛丝特不无伤感的顿了一顿。 “他四十多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医生都认为不治了。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为了让他醒转过来,差一点儿就在冲动下让他饮了我的血。好在就在最危急的时候,我仍然清晰地听到心底那个阻止的声音……可如今他真的走了,我还是忍不住会留恋,有时想找他说话才突然忆起,他已经不在了。那时候不禁想,为什么迟疑呢,为什么不把永生变给他呢?为什么要让这么好的一个人全身洒满了白菊花,躺在冰冷的坟茔中,任蛆虫蚀坏呢?” 黛丝特的眼中有潮雾涌起。 想起那天她去见他,弥留中的他凝视着她,那清丽的容颜一如昨日。他努力地向上抬着头,仿佛要说什么。他的眼睛已不复清亮,但她的直觉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这是一双知情的眼睛,她的秘密他已经洞悉。这是黛丝特完全没预料到的,她的双颊瞬间蒙上了羞赧的红色,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做错了事等候母亲发落一样茫然而不安。 他静静地看着她,空气静默得凝固一般。黛丝特曾经斗争过迟疑过,是不是至少告诉他真相呢?然而一直没有答案。只因她无法想象他鸽子一样温柔的眼中射出冷冷的眼光,更唯恐伤害了他孩童一样柔软的心。如果他发现他崇拜的天使竟是吸血鬼,恐怕他的人生观会因此崩塌。可哪怕必须捅破这一切,可不可以不要选在此刻呢?老天,这可是他的弥留之际! 黛丝特从没有这样惶恐过,她不敢正视他,害怕那一束燃烧着爱情的深情目光立时就会变成一束不屑而冷酷的目光,使她的血液都凉到冰点。“这天杀的真相!”有一瞬间她几乎诅咒起自己来,如果不是吸血鬼就好了……她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绝望而慌乱地祈祷着。然而听见他清楚地说:“我早知道我得到的是一个小仙女,不是人间的凡人。”他的声音激动地哽住了,一时没法继续,“你是人也好,仙也好,魔也好,我只信你本身。我一向爱着你,你……本可以早点告诉我的。”一时间黛丝特的迷惑和感动齐集心头。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一个答案,但他毕竟是知道了,而且并没有责怪她、畏惧她的意思。压在心口的巨石原来并不存在,她顿时如释重负。 黛丝特俯下身子靠近他的耳朵,他吃力却清晰地说:“能够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奇遇。” 黛丝特第一次亲吻了他永远闭上的眼睛。“这么说,你一早就知道?”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对自己逃避态度的内疚,对他一往情深的感动,对这个事实的迷惑,令她难以平静。 黎尚是偶然间知道这个秘密的。当他渐渐衰老,他也一直困惑于她没有老去的任何迹象。那天他和朋友在酒馆喝着酒,经过一个房间,微弱的烛光在帘幕背后摇曳,“诡异的故事通常都有个寻常的开始……”一个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在讲着什么,仿佛是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他经过她的窗台,探头看见一个年老的吉卜赛女人。 “裹一袭黑得像那无边夜色的风衣,他悄没声息地来了,你可以感觉他并不是人:毫无血色、却又完美无瑕的脸,有着攫走你灵魂的魅力。 “黑夜是他们的保护色,他们虽然拥有无上的力量,与天地同寿,同时却也是极度脆弱的。 …… “当他渐渐吻干了你的最后一滴血,那美丽、倨傲、冷酷、神秘的夜行客,呼啸着披风而去,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而你,颓倒于冰冷的地面,瞬间失去了意识和生命,却还依恋着他唇畔的温柔……” 老妇人的声音异常沙哑,在他的心头撞击,说不出来的诡异。有一些字句听不清楚,他屏住呼吸分辨着,直到听到“吸血鬼”这三个字,一瞬间电掣雷劈,那个秘密訇然透彻心扉。和她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电光火石般对合成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奇诡答案。他迈着机械而又迟缓的脚步离开了那个窗台…… 一切都明白了。 后来,当黛丝特回顾她人生初期唯一的一次人恋时,不由自主便会使用宿命的观点。 塔文森很多次追问她,“他究竟有什么好?难道比我们还优秀?” “缘分。”她摇头而笑,使用了一个她不常使用的词汇。 塔文森摇头道:“我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明明知道你最痛恨我残杀的,还一定要这样激怒你。是不是这个令你强烈地想要摈弃吸血鬼的身份?”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原因。 黛丝特仍然微笑着,“你就当是一段缘分好了。” 其实她很清楚,任何一个吸血鬼都比凡人优秀得多。只是黎尚简单而优美。她欣赏他。而且他的出现恰逢其时。当时她潜意识里对自己血族身份的叛离,对吸血生涯的极度厌腻,产生了强烈的混迹人群的愿望。 她对黎尚是一种深厚的友谊,不是火热的感情。后来当她真正恋爱了,感受到恋人灵魂熠熠闪光,发出无法抗拒的魅力,就更明白这一点。 这时候她乖巧的侍女也早已作古,新来的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在修道院长大的。看她聪颖活泼,长得也有几分像是从前的碧珠,黛丝特出于恋旧的心理,竟也把她唤作碧珠。 第二十二章瓶中的精灵 重返西司廷的黛丝特较从前沉稳好多,一脸恬静,话也不多说,整日呆在房中也不嫌闷。问她,便笑说:“年纪大些啦。” 她开始了完全独立的创作,自我的风格日益成熟鲜明。画作如同一幅幅无声的生命吟唱。 她对色彩有着天生的敏感,涂抹起各种色调来得心应手、出神入化,连稍纵即逝的脆弱光影也能挫于笔端。她笔下的花朵丝绒般精致,梦幻般幽美,氤氲着薄雾一般的淡淡哀愁。油彩留在画布上,竟好似光影流在丝绸上一样,浮漾着奇丽、鲜焕的朦胧光晕。 黛丝特的画风还是相对保守的,用一支写实的笔捕捉头脑中抽象的意象,而她的音乐作品则绚烂诡谲,夺人魂魄。她认为,画笔创造的世界还需视觉合成,思维分析,但音乐通过耳朵直走心灵,所以那儿的天地更广阔,更自由,也更吸引着她乐此不疲地探索下去。 在自然行进的明净音乐中间,听得见大地的律动和泥土的芳香,大自然充满生机,万物自由呼吸。突然间步调一乱,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变奏,插入一段躁动紊乱的片断,那些音符长着不谐和的棱角,奇突、绮丽、艳、挣扎,直到突然又跳回平静。 她学习做诗,在字句的排列组合间寻找韵律。当某种情绪在心底缭绕、扬升的时候,诗句是一个很好的抒解方式。她的作品凝练清通,“愁侵明月成,泪染湘竹生斑。”纸页上仿佛湿漉漉地凝结着眼泪。他们给她看法老从前的几首诗,却是清淡蕴藉,哀而不伤。那些余韵缭绕的诗句深深攫住了她,她沉浸在文字里,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黛丝特也比任何时候都能够体会大自然的宁静和谐。她无休无止地凝眺天空而不觉厌烦。夜空像海洋一样宁静、深邃、广袤无边,当人们沉入睡梦之中,天空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摇篮,守护着一切,赐予人安全和静谧。天上点缀着繁密的星,如同海水中漾起的水花,跃动着细小而闪烁的光点。 那些光点却来自百万个光年之外的星球,也许那里也有着许多寂寞远眺的人。所以星星看上去都像是一双双悲悯的眼睛。她沉浸在月光当中,长久在园中徘徊散步,踏着霜雪般的月光路,走过羞怯的蔷薇,沉默的忍冬,幽静的紫丁香花丛,直到露水沾湿了花影。 岁月继续缓缓向前推进…… “黛丝特!”那声音仿佛很熟悉。 回头看见一张端正妩媚的脸。 有一个瞬间,黛丝特以为看见的是瑶光,然而那却是夜光。 她跳跃活泼的劲头完全消失了。表情很沉稳,态度很娴静,几乎就是瑶光,然而这个女子赫然有着一双碧绿的眼珠。 “夜光!”黛丝特辨认出来,回身拥抱她。 她也紧紧地回抱她,“我的姐妹,你好吗?” “哦,我们多久没见了!” 想问想说的太多了,都来不及回答对方,直到停下来相视而笑。 然而一静下来,黛丝特发现夜光非常忧戚,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话题无穷、嬉笑烂漫的女孩子了。 “夜光,你完全不像从前了!以前你是一朵矢车菊,一棵向日葵,是我们阴暗的吸血鬼城堡的太阳花啊,现在为什么看不到你眼中的神采了呢?” 夜光优雅地一笑,“你也可以把这个叫做成熟啊。” 在黛丝特的注视下,她的面具渐渐滑落,眼中有泪光隐约。夜光看上去竟然憔悴了。而吸血鬼是不会老在皮肤上的。 “他,对你好吗?”问号就在唇边,终于没有出口。 怎么会不懂得呢?莫奈德的懦弱甚至虚伪,他的逃避和心不在焉。他不拒绝,却没有真的接受。他永远追忆着心里的影子,在无数次的缅怀中,它添补、增删……构造了最美的记忆之花。 第43章 黛丝特望着夜光的沧桑,觉得很心疼。她心道,回忆美丽却并不真实啊,为了一片幻影拒绝眼下真实的欢乐,这值得吗?对那个爱你的人来说,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夜光很快又要作别了,“我们是路经这里,这次没有机会多作停留了。” 最后她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可黛丝特听懂了。“绝望是最初的苍老……有一天心机是会花光的。” 这日,黛丝特散步时路经一个花圃,那里已十分接近法老的园中小屋了。 偌大的花园,怎么偏偏跑到这儿来了? 她沉吟了一下,还是顺从脚步,来到了他的房门前。驻足片刻,还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切如昨。[手机电子书17z.] 黛丝特随处转了转。忽然发现房中还有一扇不易察觉的小门,通往别处。 一推门而入就有种晕眩的感觉。房间的一角堆放着一小束冰薄荷和几束香草。它们还没经过处理,此刻很有保留的只淡淡发散了一点点气味,还没有把自己的美色尽情喷薄出来。原来这是法老平时调香的地方,他喜欢提炼花草香,从不用龙涎、麝香等动物香。 黛丝特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壁上一排一排,满满当当都是精美的香水瓶。收藏的是海洋一样浩瀚的花之灵魂。 她在房间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定了定神,这才逐个地浏览起香水瓶来。这些奇特而繁多的香水名,有几分透露了法老的性情。 星空。暗花。绿钻。回音。什么样的液体,又会释放什么样的气味呢? 夜月。秋蝉。泪湖。未央。落英。阑珊。这几个名字似乎有点哀凉。 苔香。惠风。婴梦。怡园。水云。观心。梦蝶。这些都是轻松自在的时候做的吧? 流年。芷若。临水。涉江。独斟。微曦。相濡。梦游。忆影。冰火。 …… 法老调制香水竟好似别人做诗一般,不,更像是心情日记。而他如此深沉,没想到竟在这里流露了心情。黛丝特喜不自胜。她还不知道法老喜欢调香的缘故,是对生为人时的一种遥远追忆,吸血鬼已经没有汗腺,没有气味了。上面风光可羡,却也异常冰冷,香水可以驱走一点冰冷的空气。 黛丝特的手指在香水瓶上摩挲着,想象着他在寂寞的时候,一个人在暗室中调香。子夜,里头盛的是多么暗沉寂寥的液体呢?涉江,采了芙蓉是要送给谁呢?忆影,忆的却是谁的倩影?这款名叫怡园的香水,里面浸着一根青草,像是浮游植物一般,碧绿碧绿的,煞是可爱。 瓶子的数量多得惊人,难道说,法老竟是个相当寂寞的人吗? 踏雪。步月。访梅。长歌。眉妩。昔颜。暗涌。荏苒。般若。轮回。涅…… 黛丝特恨不能把每一个瓶子都打开来闻上一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人的鼻子嗅到第三种就会钝掉。她唯有闭上双眼,怀抱着那些香水瓶,体会着、重温着他当时的感觉。她是多么渴望能够感同身受他的所有悲欢啊! 黛丝特忽然灵光一现,体会到了法老为何钟情调香。生存的过程就是从食物中萃取养分,从阅读中萃取知识,从音乐中萃取乐感,从许多相识者中萃取知音……而调香是花草气息的萃取,这个爱好暴露了他具有萃炼的天性,难怪优秀深深烙印在他的血液中,成为所有吸血鬼五体投地、衷心膜拜的法老。据西维诺说,吸血鬼王国从古至今纷争不断,夺权篡位的事情屡见不鲜,而历代法老功力虽强,似乎谁也没有获得过今日库伊这样的声望,掳获了所有人的心。 在他的各种心情中沉浮良久,她不记得究竟在房中停留了多久。走到门边不禁有些心情悸动,会不会遇上他呢?又会不会像上次一样血冲脑门、噤若寒蝉呢?衣袖沾上了的香味触动了那晚的记忆,她脸儿红红的,使用她进步不少的“吸血鬼的速度”飞也似的逃开了。 集会结束之际,黛丝特正随众人散去,忽听耳边一个细微的声音道,“你留一留啊。” 一瞬间黛丝特心如小鹿乱撞,她忍住唇边一个灿烂的笑容,偷偷察看了四周没人注意到她。是法老!他要和她说些什么呢? “我有个小礼物送给你。算是庆贺你重返西司廷。”众人散尽后,他的声音重又响起。 “那多谢费心了。”黛丝特四顾,却不见他现身,不禁有些奇怪。 “你去过我的香水房吧?我新制了一种香水,就送予你吧。” 一只精致小瓶徐徐飞了过来,好像长了翅膀一样。还径直落在了黛丝特手中。那是一个长长瓶颈的粉色水晶小瓶,瓶身的形状就像一滴水,柔和的棱角切磨过,在亮处熠熠发光,瓶口封着一张淡水红色的羊皮纸,淡淡地印着不规则的花样。瓶塞则是一颗硕大圆润的明珠。 “你若有事找我,或者有什么危难,只要洒一点香水,我就会知道的。”法老道。 黛丝特小心翼翼地把香水捧回了家,这可是库伊亲手调配的呢,她的心情犹如瓶中芬芳的花色精灵,上下舞动着。 那颗明珠取下后,熠熠生光,整个房间似乎都被照亮了。黛丝特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儿。她从小喜欢收集宝石,知道那是夜明珠,也叫随珠、萤石、垂棘、悬黎,它白天吸收着能量,晚上释放出光亮。黛丝特离家匆忙,常常怀念从前用惯的什物,尤其想念夜明珠,它既可以照明,又可以摩挲把玩。现在又得到这颗,怎不叫她喜不自胜?何况出自库伊的手。只见它大如碧桃,无比的温润圆滑,比她从前城堡里的还要光亮得多。在黛丝特洁白手掌的衬托下,莹莹的光芒水一般流动。 第二天,她给这颗明珠做了一个底座,搁上去就不会到处滚动,可以当做看书用的小灯和纸镇。 但这个纸镇却常常让她神思不属。“库伊!”黛丝特轻唤一声。不知为什么,心跳有点加速。趁无人听见,她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库伊!”声音为何这么柔情蜜意?她有点心慌地竭力收拢心思,往后翻动了两页。 黛丝特常常走远到海边散步,夜来万籁俱寂,潮汐温柔地拍打着堤岸。她把鞋子脱了,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印下长长一串脚印。她放下了一头长发,任风吹拂,又开始无拘无束地吟唱。听不真切的呢喃,若即若离。有一回库伊远远听了,目光追随着月光下吟游女子那修长绰约的身姿,脚步再也迈不开了。 第二十三章花开的声音 过了一段时日,黛丝特创作了一幅画,密密匝匝的花瓣开满了画面,骤密地从空中播撒下来,竟是繁花之上再生繁花,美不胜收。细碎、透明的花瓣还在空中飘舞着。纷扬的画面仿佛有着音乐的韵致。 画完后她搁下笔,远远地看了几眼,总觉得似乎还缺点儿什么。对了,还缺香水味嘛。洒上一滴,这幅画就完整了。法老说过,空气中浮动的一丝脉络都会使他找到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还从没有用过呢。 她旋动着水晶瓶,良久才揭开那层封纸,里头蜜蜡封着。那张水红色的羊皮纸是手工磨的,也舍不得扔掉,展平了四角,夹在了她喜欢的书里面。她小心地揭起一角,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飘出瓶口,黛丝特沉醉地深吸一口气。她辨认出是白莲和迷迭香作为主香的,细看之下,瓶中的透明液体还带着极浅的一抹紫色,黛丝特恍然,原来还有覆盆子。 当下她不再迟疑,在画作上小心地洒了一滴,又立刻把旋塞盖了回去,牢牢地按了一下,防止气味走泄。 幽幽一缕清甜的香气完全散逸了出来,纯粹,绵长,沁人心脾,而且清和脱俗,与众不同……黛丝特静静地闭目享受了一会儿,犹如置身鲜花丛中。 忽然,空气中的气味似乎有了一点改变。仅凭直觉黛丝特脱口而出,“是你?” “嗯。”有人应答呢。是库伊。 “你有事找我?” “哦,没有……我只是打开来闻一闻。”黛丝特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并不见人。 “哦,你在作画。”声音停了一停,道,“色彩艳妍丽,疏密、层次皆好,只是还没有尽兴挥洒的感觉,稍稍有点滞涩。” 黛丝特含笑颔首,“嗯,我受教了。” “对了,刚才你怎知我在左近?” “你用的是什么香水,我闻到一股……”黛丝特搜索语汇形容那种清新凉冽的感觉,“好似清晨林间的露水味。” “我用了一点青苔,还加了晨露。”库伊仿佛笑了一笑。这个香水前调是扶桑、青苔、落叶针,初闻如同雨水、雪水般凉凉的,逐渐过渡到一点点檀香温暖宜人的味道。 “你这个是不是就叫做晨露呢?而我这瓶异香扑鼻,可以叫花开的声音。” “好啊,就用你起的名字好了。” 两人一时静默了下来。 黛丝特道:“虽然没有什么事,但你既然来了,可以陪我聊会儿天吗?” “当然。你想聊什么?” 黛丝特有点语塞。“你这个魔术是怎样变成的啊?” “……谜底一点也不新鲜有趣的呢。” “那,不如法老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库伊的声音顿了一下,“我看见你的书架上有《宝积经》和《楞伽经》,你信佛教?” 黛丝特沉吟了一下,“宗教是一种内涵丰富的文化,奥义深刻,我虽不懂,读来心里颇为宁静。” 第44章 库伊道:“那我就讲一个佛经故事吧。鸠摩罗什在注解摩维经佛国品的时候,‘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他是这样注解的,‘丘井,丘墟枯井也。昔有人有罪于王,其人怖罪逃走,王令醉象逐之,其人怖急,自投枯井,半井得一腐草,以手执之,下有恶龙,吐毒向之,傍有五毒虫,复欲加害,二鼠啮草,草复将断,大象临其上,复欲取之,其人危苦,极大恐怖,上有一树,树上时有蜜滴,落其口中,以著味故,而忘怖畏。’” 黛丝特叹道:“井上有象把守,不能上逃,井下有恶龙、蝎子、蜈蚣、虺、蜂、蜮等毒虫,不能容身,还有老鼠咬藤,藤条也不能依靠。真是恐怖、危殆到了极点。这个故事象征着什么呢?” 库伊说:“丘井,生死也;醉象,无常也;毒龙,恶道也;五毒虫,五阴也;腐草,命根也;黑白二鼠,白日黑月也;蜜滴,五欲乐也。得蜜滴而忘怖畏者,喻众生得五欲蜜滴,不畏苦也。” 黛丝特道:“是说人生如此困苦,但犹有甜蜜,教我们在困境中也不忘追求快乐?” “焉知醉象、毒龙、虺蜮等幻象不是逐此而来?” 黛丝特忽忽如有所悟。“这个故事讲的难道是众生以苦为乐?” “正是!讲的是芸芸众生,轮回于生死之间,因为贪求五欲,为无常所迫,导致种种恶报。” 黛丝特叹息,“想不到真实的意思恰巧相反,今日可真受教了。” “哪一种解释都毕竟是解释,不必强求。但色空一,苦乐同,这个道理是真实不虚的。人间可以指望的也许并非如何的幸福快乐,而是一种内心的宁定平静。” “平静?这就是你为我们永生找到的主题?” “不完全如是。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抱心守一,复归婴儿,平心静气,充实而宁定。”法老沉稳的声音传递了许多力量给她,黛丝特果然顿觉内心一片清凉。“也就是说,经营内心天地和接触外部世界同样重要?” “是啊,人生的意义不仅仅是从外部获得多少知识和乐趣,佛经有云,众生皆有无上圆满的佛性,虽一兽一虫,也是自性圆满的。” “自性已经圆满,也就是说,人生不仅仅是从外部取得种种资源、一个加的过程,还是一个减的过程?” “正是!”库伊道,“减掉了贪嗔爱欲痴,光明的自性就会浮现。” “有理。法老是相信宗教的?” “如果你具体说是西方信奉的上帝或者东方膜拜的菩萨,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被说成是绝对神秘、不可想象的奇异一类,难道我们仍然对神一无所知?那我们自己算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诞生的?” “具体的源起已不可考,上帝,或者别的造物主,创造了一切,也包括我们。但他藏身在不可知的神秘面纱里面,重重包裹着自己。如同人类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一样,我们同样也不知道神的存在。” “一无所知?难道我们都是被放逐的孤独孩子?” “就我而言,我虽不知道神之有无,但在我漫长的生命历程中,我曾经多次感受过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左右着一切。你可以叫它天意,也可以叫它命运。” “力量?” “是啊,好像寒来暑往,好像日升月落,好像潮汐往复……这股神秘的力量是强大的,个体相形之下是那么渺小。所以,永远要懂得畏惧冥冥。”库伊停了一下,“吸血鬼往往都会觉得自己无限强大,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路的前方云遮雾绕,从根本上说,我们和人类一样困惑无为。” “难道说,这股力量早早的就把一切都注定好了?”黛丝特迷惑地说,“它左右着我们每个个体的生命起伏,我们不过是执行它旨意的工具?细想果然如此,我们做谁,出身、禀赋、志趣……从第一秒钟开始就没有选择。难道说生命是一张事先压铸好的唱片,我们现在听到的歌曲,早早就已经灌录好了,只不过唱针现在才滑到那个位置?难道说,我们的人生慢慢开展,一步一步往下走,其实不过是一环一环自我实现的预言罢了?”黛丝特边说边一阵颤栗。 “这样的理解未免狭隘了,命运微妙得很,并不像你说的这样确定。” “即便如此,我们也永远不必掉眼泪,为一早注定好的悲剧现在哭泣未免太徒劳可笑了。”黛丝特叹道。 “可当苦难来临的时候,你仍然会挣动。这是生命的本能啊。” 黛丝特沉思…… 自从那次畅谈过后,黛丝特的香水消耗得很快。之前一直没用过,打开瓶盖都踌躇,现在她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找法老谈心。这个幼儿吸血鬼和人类婴幼儿一样好奇。法老却有着出人意料的耐心慢慢开化她。然而每次他都不现身,只在空中交谈。算起来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 这日裘迪卡来时,黛丝特正在伏案。 “在干什么呢?” “我在写一首诗。” “闷吗?我有一个好东西可以解闷。”裘迪卡神秘地一笑。 “是什么呀?” “幻梦机。” “嗯?” “这是我刚刚发明的机器。睡觉的时候只要把它当成枕头,你就能做成一个生平最大的美梦。”裘迪卡是一个科学工匠,逢到什么舞会,他装饰的宫殿流光溢彩,花园火树银花。裘迪卡还替黛丝特打过黄金的首饰盒,镂空的银香炉,讲起鎏金、掐丝、镂雕、铆接、镟削来一向滔滔不绝的。 “这么有趣?快拿来一试。”黛丝特孩子一样跃跃欲试。 原来幻梦机是一个贝壳状的枕头,作用在于让人梦见潜意识里最大的心愿。里面垫上了丝绒,枕着倒也并不难受。当晚她就枕着它睡着了。 送还裘迪卡的时候,他问道:“快说说,都梦见了什么呀?”黛丝特却有点儿脸红,“我梦见我在看月亮。一轮很大很圆的月亮。” 裘迪卡道:“是吗?那你可没我想象力丰富。我梦见我来到了另一个星球,把它开垦成了地球一样文明的地方,然后我带着一些自愿移民的吸血鬼和人类登上了这个星球,我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发展我们的社会生产力。后来,我们的文明程度还超过了地球,当我们作为外星人返回时,受到了地球人的极大崇拜……”裘迪卡眉飞色舞。黛丝特却在想,幸好他这次粗心了,没有仔细读出她的心事。 黛丝特的梦境其实是这样的,她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圆月当空,通透澄明。水下就是它的倒影,随着波涛微微起伏摇曳着。清风徐来,黛丝特觉得舒适温暖极了。但她忽然发现,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被紧紧地抱在一个人的怀里。他的怀抱这样熟悉,令她安心踏实。黛丝特回过脸来,看见的是——法老库伊·迦叶! 黛丝特醒过来之后好半天面红耳赤的,她久久没有起身,埋身在松软的被褥里,遮着自己火热的脸颊。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难道说,我爱上了……法老?可我分明那样崇拜他,连想一想都会觉得不敬。怎么可能呢? 这一次他们聊天的时候,法老对她说,人与人之间充满了隔阂和误会,简直可以编一本误会字典。绝对的占有和沟通是不可能的。 “那该怎样避免误会字典呢?” 他告诉黛丝特,“太多的行为,不要赋予它意义。你看到孩子生了病,你的思绪就停在这里好了,不要顺带着想下去,他的病会不会使他处于危险之中?甚至想到了他独自一人躺在冰冷坟墓里的情形。还有,由于你不知道别人行为确切的动机和出发点,如果主观地赋予意义,很可能要误解。比如,有人似在瓜田纳履,他固然有可能偷瓜,也有可能真在纳履,又或者仅仅坐在地上休息。至于自己的想法,那就更没必要细加分析了,你总会知道自己该知道的,至于还没有想到的,那就没必要刻意往下想。” ……黛丝特走神了。 法老的用意本想让她轻松一点,没想到她的心思飞远了,她想的是,原来他是这样自由的一个人,从不用思维约束自己的,那么他要了她,又消失不见是应该这样理解的了,无论是来得匆匆,还是去得匆匆,总之从头到尾是没有一点人为的意识在里头的了。又想起他那些论述自由的长篇大论……不知何时,法老早去远了。 这之后,黛丝特一连好多天没去找他。每次取出香水瓶来,无端端都很踌躇。而当她又察觉出自己的踌躇,这点不愉快的陌生感又足以使她重新收起瓶子来了。凡事当然是顺其自然的好,然而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平滑进行的深厚友谊之间出现了一个空隙,竟有“踌躇”插入的余地? 足有一个多月,他们再没有交谈过。难道他就不能来找我一次吗?还是他发现了幻梦机里的秘密?可我已经努力克制绮思了。莫非这许多天里他又出去旅行了?可惜史达瑞伯伯已经不在了,找谁去打听一下?这也难为得很。 胡思乱想着。 正巧,黛丝特收到了圣·蒂安的来信,向她问好,也殷勤地邀请她去小住一段时日,他的信中描述了城堡附近清幽的风景和他珍贵的宝石收藏。正在烦闷头上的黛丝特自然答应,不多会儿就带着碧珠一起上路了。 第二十四章迷雾缭绕 圣·蒂安的家位于瑞士的卢塞恩。海拔七千多米,山峰高峻巍峨。山麓生长着成片的松杉、紫竹,每每往下一看,林海有如波涛一般层叠起伏,壮观极了。 第45章 越来越高了,山峰高耸万仞,好似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云霄,险峻异常。山顶常年积雪不化,少有人踪。空气清冷纯净,皑皑白雪静静地覆盖着一切。 黛丝特沿途欣赏着风景,想着这倒是个清幽的所在。 首先迎接她的就是瑶光。这一次重新见面,她显得颇为高兴,还细心安排了黛丝特的住所和服侍的下人,务必要让她舒舒服服的。 圣·蒂安是世袭的勋爵,封地百多里。他满不在乎地说,“我还是比较想当一个自由的骑士。”他天性淳良,潇洒磊落,无牵无挂,最喜欢到处流浪。这很合黛丝特脾胃,因她自己也透明简单,并不懂多少人情世故。 几日后黛丝特就有了个意外发现,他竟是唯一一个不懂阅心术的吸血鬼。 “从前大堆人一起玩乐,竟没发现这个惊人秘密!” “到底给你看出来了。”圣·蒂安呵呵笑着,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好似一个课堂作弊被当众揭发的学生,“真没面子。早知道要遇上你,我就花点工夫练练了,一定能把你看成水晶,现在可好了。” 圣·蒂安心如赤子,懒得研究他人的想法。“生活简单多好,何必识穿别人,又伪装成浑然不知。这套功夫可难学。”这是他一贯的论调。 黛丝特瞅了他一眼道:“我怎么没觉得你比我大七百多岁呀?”他不但不着恼,还一拍大腿笑道:“正好,我也一点没觉得你比我小。” 也许因为他是法老最好的朋友,话题常常转到他身上——“法老他们还好吗?”他会问。“法老又调了哪些香水?他上次问我要‘西贡美人’这种花,在山顶上总算找到了。这次回去,你可以帮我把种子捎给他。”他会说。 ……库伊的话题被一再提起,黛丝特从开始不惯直呼其名,渐渐能自然聊到,到后来竟开始享受和他一起谈论法老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黛丝特从没与任何人谈论过他,一则她觉得害羞,自己愁肠百结的心事闹得人人知道是多么多余而难堪啊,一则她内心非常敬爱法老,虽已和他亲昵过,潜意识里总觉难以置信,仿佛想一想也是种不敬。法老怀抱过的那个一定不是她,而是一个梦游人。她着了魔般恍恍惚惚,早已忘掉自己姓氏年岁,忘掉今夕何夕,才会顺着本性这样大胆。若她有现在一分清醒一分神志,简直难以相信竟会发生那样的事。 有人在的场合,她向来约束自己不放纵思绪。阅心术并不能真正搜索人心,必须要这个人的思绪集中于某事,微小的能量才被捕捉到形成感应。既然黛丝特谨慎小心,且众人对法老敬重有余,了解不足,言谈中轻易不敢提及他,所以竟没人知道此事。 偏偏这个圣·蒂安不懂阅心术,又因为熟悉经常习惯性地提起库伊的种种,黛丝特也就渐渐放胆和他讨论起来。每每却又疑心起来,揣测他究竟了解了多少。其实即便他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当然那也没什么。可黛丝特执拗地想要维持这个秘密。当一个秘密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时候,你默默地回忆它品味它,让它在你狭小的洞穴中温暖发酵,就会把那点甜蜜扩充成满溢整个天地的无限美梦。 夜来剪灯共话。 “你们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吗?” “是的,我们在心灵深处是彼此相通的。” “他的臣民们崇敬他,却未必了解他,只除了你。那么在你眼中他是怎样的?” “他本人就是一个活的传奇。” 黛丝特托着腮,“传奇?请细说来听听。” “他的一生,像史诗般波澜壮阔。有些事他从不诉说,但仅仅我所知道的部分已经惊世骇俗。然而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能量、责任、思想、记忆和历史,我无法想象换成另外一个人能不被压垮。所以走近他实在不会轻松,你要承担他正面的金碧辉煌,就要一并承受月亮背面的暗影。” “太精彩了!但他这个魔术是怎样变成的?九百多年前他是什么样的?” “小妞儿,你何必刨根问底知道来历呢?你认识他时他已是吸血鬼法老了,为什么你们的认识不能就从这天开始呢?” “我想知道谜底嘛。” 圣·蒂安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可据我所知,魔术既然称之为魔术,就不要揭穿西洋镜了。有什么好玩的呢,谜底也许并没有那么有趣。” “你在暗示什么?” “怎么说呢?他……可以说是一个矛盾的人。几千几万次大大小小决策的时候,他严密果断的头脑和准确无误的直觉领导众人从没有出现过一次失误。他铜筋铁骨、法力通天,是我们众人的中流砥柱和指引灯塔。我毫不怀疑天塌下来他都可以冷静地独木擎天。但……一个人的时候,他内心涌动着柔情悲绪,有时竟会无端悲伤厌世。连一片凋零的叶子都会令他怅惘。这么多年来,我始终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这样矛盾!” “你大概就要说他无病呻吟了呢。”黛丝特一笑,倒也有些意外,“然而这么说来,他似乎并不快乐?”她想,其实人也好,吸血鬼也罢,似乎欲望形态都是类似的。无论是谁,能够随心所欲就会开心,所以古人为了争做帝王不惜兵戎多年,就是为了让人臣服,获得尽可能多的自由和特权。可法老呢?他的自由更是多得多了。法老的力量可以与神媲美,一手掌控着世上动物、人类、血族的命运。他有无上智慧,能自如飞翔,入水不湿,又可调动飓风。世间珍宝任他选取,财富、美色,应有尽有,可他为何不是天底下潇洒快乐的第一人呢……黛丝特想起从前法老似乎说过,快乐不完全依赖境遇。 “我常常奇怪一个人怎可能这样矛盾。不过尽管他自认为感性压倒理性,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那样严密冷静,从不出错,就算情绪一团糟,他的安排、决策却永远天衣无缝……”圣·蒂安的神色忽然有点不安,“我可以告诉你这些吗?他当我是最好的朋友才袒露他矛盾的一面。” “矛盾、矛盾,我有没有听错?”黛丝特睁大双眼,“你竟反复使用这样的字眼形容你的挚友?虽然你们是刎颈之交,看来了解还是太少。” “怎么?”圣·蒂安不解。 “那么在你看来我是否矛盾?我像孩子一样天真轻信,我像老人一样成熟多虑。我的主宰是神智清明,时刻保持冷静,但也有那样的瞬间,我周身满溢着激情,疯狂起来歇斯底里。我犹豫惫懒,听从直觉却十分果断。我比谁都真诚恳切,你也能看见我一脸冷漠一切无所谓。我头脑开通、襟怀远大,海阔天空任我潇洒,我也粘在一张蛛网上挣扎纠缠、拼命踢打。若我当真很酷,就不会一生只能爱一人;若我不当真洒脱,也不会如此可悲还能安之若素……够不够,还要听下去吗?回答我,觉我矛盾吗?” 圣·蒂安犹豫着想要点头。 “这怎么叫做矛盾!没有人能够趟入一条同样的河流,世事即便看来类似,其实也充满差异。差之毫厘,就谬以千里。你看到不同的表现再自然不过,只能说明他既感性,又理性。再说人心复杂丰富,好似一块晶莹的钻石,呈现无限多样的棱角、层面,映上不同的光线就会折射不同的光芒……这样的人才够丰富啊。”黛丝特露出陶醉的表情。 她想,莫奈德是个形而上的人,一味沉浸在思想的天地,塔文森是个形而下的人,精通生活的技艺,而库伊的生活容量、心灵疆界更宽广,他是既感性又理性的,才能照管好自己和庞大的王国。而且,从刚才圣·蒂安所说可知,库伊也许和自己一样,拥有再多理性,始终是一个感性的人。 “嗯,据我所知,只有陷入爱情的女人才会随时随地发现恋人新的优点啊。”圣·蒂安一根长长的食指搔着自己的鼻翼,似笑非笑地看着黛丝特。 黄昏过后,黛丝特照常起身,却发现碧珠跪坐在棺木边上,一脸焦虑不安。 “出什么事啦?” “小姐,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到底怎么啦?”黛丝特发现碧珠的眼眶红了,越发追问起来。 “昨天小姐休息前,我照常检查了你的棺盖,为你放下了床帷才走的。三点钟的时候我下来小解,经过小姐的床铺,发现有一边的床幔拱作了一团。我查看之下,吓了一跳,原来小姐的棺木已经被打开了一条缝。若我没有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碧珠的手紧紧抓着心口的衣服,显然还是惊魂未定。 “多谢你了,碧珠。这事先不要声张。嚷出来弄得人家这里鸡犬不宁的就不好了。”黛丝特也暗暗心惊。 但消息不知怎的,还是传了出去。 任黛丝特解释说可能是一场意外,小猫等无心碰撞,圣·蒂安还是下令彻查。 那一天除了打扫的仆人、花匠、收垃圾的、送银钱的佃户,圣·蒂安的城堡并无外人。 “你们查一查那天是哪一个佃户?”圣·蒂安道。 “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我想黛丝特妹妹经历的危险绝非偶然。”瑶光听说了她的险情后大惊失色,连说这还了得,十分热心地主动请命要查办下去。 几日后,圣·蒂安和瑶光来找黛丝特,表情异常严肃,“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我除了是他的朋友外,同时也是你的。不能对你的安危袖手旁观。” “你到底要说什么?” “希望你有些心理准备。”瑶光的声音清脆而悦耳,“昨天来送银钱的那个佃户名叫康诺利,他们家祖孙三代都受过法老的恩惠,在他们穷困的时候接济过他们。 第46章 后来因为我们的勋爵拥有很多农场和土地,就把他们迁到这里来了。” “对不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也难以相信,但那天据阿瑟说康诺利是午夜十二点钟来的,查完账目,交割完毕还不到一点钟。而我们邻近山头的哨站报告说,凌晨三点半钟才有马车经过。” “而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什么康诺利。”黛丝特越来越不解。 “这正是问题所在。他三年一次来我们这里,除了阿瑟外没什么人和他接触过。”瑶光还欲张口,圣·蒂安有些烦躁地摆摆手,瑶光就此退下了。 黛丝特沉默了一下,继而放声大笑了起来,“你不会是暗示……”她对垂着眼皮、神情严肃的圣·蒂安说,“对不起,但我很久没听过这么可笑的笑话了。” 她好容易敛住笑容,“首先,我信他。我信他好比相信我自己——若连自己都不信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法老会陷害我?事实摆在眼前我都不一定相信,当年,孔圣人看见子路先于他偷吃了锅内的粥而痛心疾首,其实不过是没看见梁上的烟灰掉进锅里产生了误会。今天我才不迷信自己的肉眼凡胎,何况只听见空穴来风一句话。其次,法老要我死的话,大可不必搞这些周折,他只消吩咐一句,我黛丝特没有什么不拱手奉上的,包括我的性命。” “你说真的?”圣·蒂安讶异道。 “我从不开玩笑。在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对我具有生杀夺予的权力。他要我死,只消一句话。”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恩人。可以说,我的生命从降临西司廷,从遇见他才真正开始。我来到彼岸,才能看清此岸,了解吸血鬼,也了解人,对宇宙这个生存环境也有了概念。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自我,成为我真正的模样——自从每个人被无意识地抛落红尘,都要经历寻找自我的过程。从前我不曾知道自己是谁,不了解我生存的意义,那些岁月懵懵懂懂,周围和我好像总隔着影影绰绰的薄纱,活着也好似没有活着,枉入红尘若许年,直到遇上他。可以说,一切始于他对我的调教……”黛丝特一口气说来,没有停歇。 圣·蒂安露出犹豫的表情,“如果你允许,可否满足我一个莽撞的问题,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 黛丝特想了一会儿,仿佛答来十分困难。片刻,她缓缓道:“描述一种关系,是为了称呼或理解?那我只能说抱歉,我不懂得描述。在我看来,我和他的关系超越了关系这个字眼。” 她心底觉得没有任何一种词汇可以概括他们的关系,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纠缠不清的情爱,是一个生灵对另一个生灵相濡以沫的热爱,是一个吸血鬼对法老信仰膜拜的敬爱……即使抽离去男女情爱,黛丝特对他依然怀着无比强烈的泛爱。有什么样的字眼可以形容这样深厚的基底,这样浓烈的感情,这样致密的关系呢?她想象不出。如果可能,黛丝特愿意和他血肉相连,愿意拿出自己的心来感同身受他所有的苦难。 圣·蒂安顿住了。他迟疑着问道,“莫非……你爱上了他?” “是。”这是黛丝特第一次对别人直承她心底埋藏最深的东西,“之前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爱情。我爱自然,我爱艺术,我爱上帝,我爱自己,我独独没有爱过人。是他让我体验了在九霄云端漫步的滋味,简直无与伦比。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为爱降生的人。爱情旋转出瑰丽绝伦、让人心醉神驰的巨大花火,我一见即醉。我刚才说他对我有恩,还因为他的形象第一次印入我的眼眸,这个浊世从此就有了指望。他说过的话,好似圣经,刻骨铭心。人生的意义就此浮现,一天也令一生值得。” 圣·蒂安倒抽一口冷气,“我也是情种!知道爱情的郑重,只有死亡可以比拟;爱情的奇迹,只有从无到有的降生可以比拟。只是,爱情它没有长久维持的可能,并不适合我们永生的血族。而且,不是我泼你冷水,你谁不能爱,偏偏爱上法老?他对我说过,人间爱得死去活来好似花开花落,不过一场游戏,他看一个开头,就猜得到结局,看多了还乏味透顶。你想想他怎么可能也身陷其中?爱情富有激情、灿烂美丽……但统统都是幻觉,法老他智慧绝伦,法眼金睛,洞若观火,一切幻觉在他面前无风自散。早在几百年前,他就厌倦了男女纠葛。你现在去投身爱他,我想你生不逢时。” “没关系,我并不敢奢望他对我回报同样的痴情。” 圣·蒂安仍是摇头,“他的年岁太大了,他是世上最古老的吸血鬼啊,他遁逃到精神世界太深了,很多时候可能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一个身体了。你知道,我们不用像人类一样买菜、做饭、用餐、排泄,有时候连我都会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纯粹的灵。而法老触觉超敏锐,可说尤其如此。你却这样年轻,常和塔文森一起添置新衣,参加舞会,你能和他永远遁逃在形而上的天地相爱而不脚踏实地?” “两个肉体正好结婚成家,两个灵就正好谈恋爱。” “你不会懂得他的苦痛繁难。” “我同时看得见他的沉寂、他的灿烂。” “啊哈,是女人都爱他。” “我只管自己这一个。” “你足够坚强柔韧,爱得起他吗?” “至少我认为值得尝试,一切代价在所不惜。” “是什么令你这么着迷?” “我爱慕英雄。让我高山仰止。” “我听说英雄见惯亦寻常。” “那你姑妄待之。我想我这一生,最初与最终的爱人,就是库伊。” “你从没有爱过别人吗?”他有些讶异。 “生命似一个列车,总有人不断上来,又不断有人到站,我和很多人一度走近过。但谈到一个‘爱’字,始终只得一个人,库伊。”她轻而斩截地说,“至少我是爱他的——哪怕我和他之间……隔着一道又一道的玻璃墙。”她发出幽怨的一声叹息。 “你的选择还很多啊,谁能够预言未来,现在就谈一生会不会过早?” “不会有第二个了,”黛丝特摇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参与了我的塑造。他把我浸到水中冲刷,于是我的真身慢慢显露。也只有他真正震撼过我的灵魂,掳获了我的心。他是我模糊生命中留下最深刻痕的男子,我从此皈依了他。” “可爱情令人盲目,令人着魔上瘾,让人智商为零,可能又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可爱情也让人灵慧,令人快乐,令人满足,对一切美好的事物保持欣赏、感恩的心境。我——并不因噎废食。” “今天你这样大方不求回报,总有一天会痛悔你满腔的柔情找不到寄托。” “我无怨无悔。” “唉,希望如此吧。” “今天对你和盘托出,真是痛快。”黛丝特微微一笑,她知道对这份感情,圣·蒂安仍然不乐观。 “但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生根的,又是怎样开花的?”他仍有些困惑。 “简单到一句话就能说完,复杂到从宇宙鸿蒙说到地球终结也说不完。”黛丝特莞尔一笑,“好啦,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谜底,不妨也透露一点儿他的。” “你想听什么?” 黛丝特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想听。”见她神情痴醉,圣·蒂安不由暗中叹息。 …… 瑶光是个细心的人,照料人无微不至。她担心黛丝特在陌生的环境寂寞,常陪她一同去附近的山头散步,这里景色清幽,令人心旷神怡。黛丝特更领略了她举止温雅,言语得体,和她快言快语的妹妹可大不相同了。 有一回不经意间,黛丝特远远眺见了她。那个沐浴在银色光环中的美丽剪影,展示了天使才会有的匀称、圣洁和美丽。黛丝特正在感慨,一个凡人恰好经过,他又震撼到了什么程度啊……很快他就只剩一具没有温度、没有思想、被抽干了生命和血液的尸体横躺在冰凉的泥地上了,唇边还凝固着一个满足而惊艳的微笑,空洞张开的灰冷的眼眸中盛满了最后一个人世的印象,那个仿佛值得赞美的优美形象,永永远远地留在了那里。 瑶光拿丝巾小心拭去了嘴角的一滴鲜血,随手抛却,那丝巾在空中悠悠飘浮了一会儿,掉在已经冷掉了的尸体上。瑶光去远了,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旁观者黛丝特的感受是复杂的,她当然知道瑶光并没有错,只是亲眼目睹还是感到有些难受。 怕她发闷,瑶光还时常会来走动一下。那日闲谈中说:“曾听得有人说,你们西司廷有人趣味倒是很特别,尤其喜欢东方的女子。” 黛丝特淡淡道:“哦?谁是第一个有人?谁是第二个有人?” “好像说的便是你们的法老了。”瑶光的微笑一如既往的甜蜜,却没有任何内容。 “这话怎么说?” “他最近又爱上了一个华裔芭蕾舞娘,据说天生尤物,美艳异常。” “是吗?” 瑶光继续坐了半个多小时。谈天说地,黛丝特没有答错一句话,也仿佛颇有兴致似的,心却痛得有点滴血了。美艳的华裔芭蕾舞娘?几时的事?难道还在她来到卢塞恩之前吗? 真假她姑且不论,但忽然很想见见他。真的,有好几个月没有一丝音讯了。 她紧紧攥着怀中的香水瓶身,好像紧握的便是自己的命运。 是夜,她来到了城堡边上的湖滨,洒下三滴,空中顿时充满了那种微妙清和的香气,犹如花蕾初绽。 第47章 黛丝特静静遥对着一弯冷月,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像…… 没有人来。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泪珠儿渐大,渐圆。蓦地,一滴,滚落。发出轻微的“嗒”一声,坠落到地面上,化为一个小小的湿渍……又是一滴。干燥的地面不动声色地吸收了那个水渍,转眼消失无踪。 她被凄清的月色浸透了。身处阿尔卑斯山上,彻骨之寒可想而知。 焦急的碧珠寻到湖边。 “天色已经不早了,小姐快回去吧。” “他会来的,这是……一个约定。” “约好了可能有变故呢?” “但是他说过的。”黛丝特认真地说。 不知为何,塔文森说过的一句话突然浮上了心头,“亲爱的,若是每句话都作数,这个世界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当时他自顾自呵呵笑了一阵,“说过的话句句负责,哗,这还了得啊。”仿佛黛丝特是个天真的孩子。 她一语不发,神情执拗地站着。碧珠快要哭了。 当初送她香水的时候,说是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来到,解救她的危难。可眼下她的危难只是想要见他一见,难道就这样难吗? …… 夜色沉沉,可凭她敏锐的本性却已经嗅到了清冷空气中一缕热气的浮动,她知道,东方就快要白了。 可是,他没有出现。 他没有出现? 他没有出现! 她的头脑忽然一片空白。真空,缺氧。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世情相违每如此。”听见她自己幽幽的曼声长叹。绝望中,她把香水全部洒在了湖心。 身畔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把拽过她,“你疯了!”他恨恨道,“要不是碧珠及时通知,你死定了。”来人正是圣·蒂安。 “放开我。”她虚弱地说。到了接近拂晓之时,她的四肢就开始绵软无力。 “午夜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灰姑娘的马车就要变成南瓜。而吸血鬼更要尖竖着耳朵去听地狱钟声。现在,跟我走!” 见这次黛丝特没有反抗,他迅疾地将她一把抄起,背上轻柔有如无物。 情况危急,圣·蒂安背着她往城堡疾掠。天色渐明,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没有一丝风。两人都苍白得蜡像一般。 第二十五章心结无奈何 任圣·蒂安如何旁敲侧击,黛丝特始终只字不提她昨夜突然情绪失控的原因,只把“谢谢你”连说了好几遍。她也很快辞行了,瑶光坚持要送她回去,“妹妹神色黯然,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结果他们陪她一起回到了西司廷。 “我把你们的宝贝亲自护送回来了。”圣·蒂安笑道。 “你和她相处得怎样?”库伊问道。 “自然亲密无间啦。”圣·蒂安神秘一笑,“还有就是,她和我,各自发现了对方的一个大秘密。” “哦?是什么呀?” 圣·蒂安笑:“她发现了我不懂阅心术。”后半句当然是要说,“而我,发现了她深爱着你。”而圣·蒂安忽然想起答应过她不透露此事,也就生生吞下了此言,中途改说,“哎呀,想想我和夜光都好久没见了。他们回来过吗?” “最近是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其实莫奈德和夜光刚刚回来过。昨夜他们穿过森林的时候,黛丝特正在林中寂寞地散步。一身长袍湖水般轻柔地覆在身上,水云一般绰约的冰丝,走起路来一身飘摇。 莫奈德站得离她还远,因为目力强健才看见她,可他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他仿佛看到一幅朦朦胧胧流荡摇曳着的画,而她是沼泽地上冉冉升起的小仙子,是那片模糊的流动中精光四射的中心一点。不知为何,他感动得几乎泪盈于睫。 他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夜光,比他年长,对他的任何心思都了如指掌。“下一次再拜访他们吧,我有点不舒服。” 她掉头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莫奈德急走两步跟上了她。 爱情是一种幻觉,库伊几百年前就免疫了;爱情是一种游戏,库伊几百年前就厌倦了。他历历看清每个人的特质,决不会因为发生了情愫对某个女人作出超实际的评价。而爱情不是别的,正是一种想象的堆积,人为的拔高,荷尔蒙的推波助澜,产生了奋不顾身的甜蜜悸动。没有幻觉是无法产生这种异乎寻常的强烈感情的,有谁真的经得起推敲?库伊却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数百年以来,没有一个女人进入过他紧闭的心门,甚至没有人摸到门的边框,更不知道这扇门究竟有没有钥匙。尽管黛丝特有着令人绝望的美丽,他却早对这种浮于表面的东西免疫了。 这些,虽没有人告诉过黛丝特,其实她从第一眼看见库伊冷静的额角时就本能地察觉到了。尤其是那一对深不可测的双眸,几百年来波澜未惊,像是有一层看不透的薄翳笼罩在他原本精光四射的双目上,那是一种真正无所动心、无所眷恋的眼神。 自从她使用过幻梦机,这才明白自己早已无法自拔。有一度她常常自语,“为什么每次当我觉得已经走近你的时候,却发现总有什么横在那里?告诉我吧,你心里曲曲折折的纹路。”夜花一朵一朵凋零了,残缺得像她绝望的心事。 塔文森见了她淡淡的忧郁,心痛难以自禁。我什么时候也变成忧天的杞人了?他暗暗自问。 “你可否回答我一件事?” “知无不言。”黛丝特颔首。 塔文森明白她一向坦率,何况毕竟把他当成多年的好友。 “你不大符合我理想的伴侣形象,我原本没想要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但是,”塔文森猛吸了一口气,“我想我爱上你了,而且时日不短。” 黛丝特低着头,片刻道:“我一直领受着你的关怀,的确有点太自私了。”不然又该怎么办?完全拒绝他的任何好意,还是在他表白之前就表明自己的态度?无论哪一种,都是很不合宜的。 “不。我绝没有要你领情或内疚的任何意思。我……只想问一个可能性。” “对不起,塔文森。”黛丝特非常费劲地讲出口,“你知道,我只能讲真话。” “我对你还不够好?” “塔文森,”黛丝特少有的沉不住气,话音未落就打断了他,“别这么说。是你第一个把我引入这里,一路用尽了你可以想到的方法关怀我。你对我足够好。问题是,谈感情不是单论一个态度的。”有一个人,对她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还不是让她肝肠寸断,刻骨铭心? “你是说,我不属于你喜欢的类型?” “……” “那么,你爱的人呢?他也爱你吗?” 黛丝特不语。“其实我不知道。一度我甚至很困惑。但我无法不爱他——我依恋他,仰慕他,尊崇他,感激他,以至于我顾不到去想他是否爱我……这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的。” 塔文森掩面道,“这就是我招惹你谈论感情的后果?害得我要听你谈论对别的男人这样深情。” 黛丝特幽幽叹了一口气,“我喜欢一个人,往往是看他本身的特质,而非他对我的态度。所以塔文森,我真的很抱歉,让你枉费了心。” 话到这里就够了,塔文森是个聪明人。然而他也知道,今日若不问个清楚明白,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谁会把这种事一再重提呢? “如果我还有不足,或对你还不够用心,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从前你恼恨我对人类残暴,为你我都可以改。”他急急忙忙地说。 “不。”黛丝特的眼中满是诚恳,“要说好,是你塔文森对我最好,照顾无微不至。” 塔文森等着她往下说。 “但是……” 塔文森眼眶红了。 “你怎么了?”黛丝特略有些慌乱地走近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失态。 “我一生有过三个宝宝……没有一个人爱我!” 黛丝特揽着他,“别这样说,莫奈德和我都是喜爱你的。我们彼此之间有着深厚的友情,不是吗?”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塔文森迅速地一抹脸颊,声音又恢复了轻快,“好了,只剩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我也死心了——谁是你的爱人?” 黛丝特抬头仰望天边的浮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提问,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法老。”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塔文森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为什么那么诧异?” “天啊,真难以想象!我曾经耳闻过,但从没有相信过。哈,你爱上了我们的法老!”塔文森夸张地把手臂张开,伸向天空。正因为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所以他在她心里读到过这个名字这么多次,居然从来没有起疑过。 “你问问你是谁?怎敢爱上他?——他,是我们的法老啊!”塔文森反复重申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觉得我配不上他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吧?”黛丝特脸上微有不愉之色。 “不不不,这怎么会是配不配的问题?”塔文森连连摆手,“你想想,他今年九百多岁,花开花落,潮涨潮灭,云卷云舒,月盈月亏……他看过多少次?那是惯得不能再惯了。你看不见他眼睛里的智慧、冷静和淡然?那是解脱、开悟,同时也意味着他觉得这些缘生缘灭的有点无聊,他怎么可能把自己也搅和进去?人都是和自己的幻觉恋爱,首先要鼓动起自己的热情来,催生出一点儿云遮雾绕的迷烟,影影绰绰的东西最好看,然后可以相恋一场,你觉得那个九百多岁的吸血鬼法老有希望陪你这个游戏吗?” 第48章 黛丝特有点佩服,心想塔文森旁观倒是极清的。 “再说一个最现实的,你们的理解力达不到一致。对了,他比你大多少来着?” “八百零七岁。”黛丝特答道。 “八百零七岁!智慧和年岁是有关系的,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在血的洗礼、年岁的增加中汲取智慧,他已经有九百多年的积累了,而你呢,你甚至都还没成年,是一个幼儿吸血鬼。你和他有交流的基础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他之间是隔着时间差。当他谪落人间,我还是一朵泡沫,一片虚无,没有任何依据证明我将有可能存在……这样的错过,持续到第八百零七年终于结束了。我也被抛落尘世,当时我和他的年龄相差无穷大,但我们都要往前活啊,年龄的差异率却会逐年减少的。” 塔文森明白她是说,年龄的差异固然永远不变,但差异率却处在不断的缩小中。(a-b)/b,她出生之时那个分母无比的小,但随着岁月流逝就会增加,这个分数自然逐年变小。 “这个里头有一个象征意义:我们的差异会缩小,无论是年龄、智慧、经验、看法……”黛丝特说。 “那……如果他不能喜欢你呢?” “喜欢又不是种花种草种豆种瓜。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并没有期待回报啊。” 塔文森瞪大眼睛。“你的喜欢持续多久有效?我几时再有机会?” “永远。” 塔文森想说什么,黛丝特又道:“你不要说我天真吧。我和所有的血族一样,充分相信时间魔力,相信世事流转无常,我发过的跨越时间的宏愿只有这一个,但愿毕生喜欢他!” 塔文森沉默了半晌,混合着惊讶和悲哀。转念心想,她话虽然说得斩截,毕竟现实让人碰壁。而且他们恐怕不能完全调和。法老风流万化,而黛丝特,未免太凝滞了。此外年龄、理解力、个性……他们还有无数的差异横在那里。当然,眼下她还太小,不知道这些。 塔文森嘴快得很,从不让秘密隔夜。法老立刻便得知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法老自然大可以装作没有听闻,但他更想要阻止她进一步沉溺。 他直接而冰冷地告诉她。 说,“我们都没有体温,怎可能相互取暖?” 说,“我和你,毕竟是两个个体,你所期待的绝对沟通和占有是不可能实现的。” 说,“其实你并不了解我,我并不完全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塔文森见了她的恍惚后,想安慰也不知从何说起。她简简单单一句“心甘情愿”,就塞住了他的嘴。 塔文森自言自语道:“各人有各人的痛罢了。你在这里为他肝肠寸断,又怎知我为你也是心烦意乱?你看看这世上痴男怨女何其之多,贤愚媸妍尊卑贵贱,都在为爱情暗中饮泣。似乎痴心人遇到的永远都是薄情人,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世事本来就是这样的。天知道为什么!算啦,你会是我最后一个宝宝。我这一辈子,为了那几个后裔,真要弄到老神不保。真是混账。”魔王塔文森的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了惆怅的表情,这可是绝无仅有的。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碧珠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黛丝特还怔怔地坐着,眼泪凝在眼眶中,手里握着的一支画笔竟然不曾放下过。 黛丝特只是摇头,失去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 碧珠给房间点上了玫瑰精油熏灯,取下了她手中的羊毫笔,把她安顿到了床上休息。黛丝特按一按她的手表示感谢。一个“爱”字令她头痛欲裂也想不明白,重重纠缠的心结却又再次来袭。 西维诺疑惑地问她为何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我每天都要吸血,”黛丝特痛苦地叹道,“我发现我还……如此嗜好鲜血。”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羞愧的呢?我早告诉过你,我们都是这样啊。你看,我们不用进食,鲜血是我们唯一的生命来源。这种欲望原始而强烈,烙印在我们每一个渴血的细胞内。虽然凡人也会有种种欲求,但和我们对血液的饥渴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何况,当我们化身血族,我们身为人时的各种欲念……全部变成了次要的东西,凌驾其上的,唯有吸血——血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一切,几乎可以说,是我们唯一而全部的欲望。除了生理需求外,那种美妙的感受,就像吸毒一样,令人无法克制地上瘾。没有人可以和本性相抗的,黛丝特。痛苦、挣扎都没有用。血族之身已成事实,对自己猛烈的欲望内疚,把自己视作丧心病狂的怪物,终生等待着微弱希望的救赎……这些希冀都没有用。我早就警告过你的,一旦成为血族,和人类生活就要划清界限,生理上、心理上要同时进行不可逆转的改变。认清楚,我们已经是另一种生物,不是人,不是神,只是另一种生物,怎样称呼无所谓。你要彻底接受自己的新身份,放弃无谓的负罪感。否则,那一场永恒的挣扎,即是悲剧的开端。”西维诺痛心地说。 黛丝特默默思考着,她知道,西维诺是年代久远而不乏智慧的。 西维诺看着她的脸色,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吃得太少。现在你需要的就是食物,立刻让你的脸颊泛起血色。再睡个好觉,醒来还有问题吗?” 黛丝特困惑地看着他,这就是七百多岁吸血鬼的冷漠吗? “好吧,”西维诺觉察了她反感他的“无动于衷”,有点不耐烦地问道:“你是人吗?” “显然易见不是。但我们曾经……” “没有什么曾经!此刻我们的超自然能力就是我们并非人类的终极证明。” “却也是我们处于边缘、游离状态的不断提示和揭穿。”黛丝特立刻接上去说,“我看不出当吸血鬼有什么好的,我们被卡在了一场生物演变的意外里,非生非死,半人半魔。貌似强大、看似不朽的肉体却有着种种限制,脚踵上的致命弱点又使我们如此脆弱。我们穿梭在两个世界,但哪一个都不是我们的归宿,只能游走在尴尬的边缘之上。我们对人这种低等动物无比轻蔑,说他们才智低微,命悬一线。但我们也许比他们还要可怜,隔岸看见了所有的美,却丧失了拥抱的权利,到头来只得到热闹俗世的一个冰冷倒影,拥有再多也只是水月和镜花。”黛丝特一副脸容苍白,毫无生气的样子。 “不好?也许是不好,如果你想躺进天堂的话,这里也许有点逊色。只是那个天堂的入口还没人找到。还是和人间相比现实一点儿吧!难道你想倒退回去重新做人吗?这是不可能的。何况,你大概忘记了你自己做人时候的情形,恶浊的排泄物,多灾多病,难以想象的琐碎、无趣和丑陋不堪的现实……” “你似乎有点偏题。现在讨论这个还有什么意义?”黛丝特痛苦地闭上眼睛,心里却知道,西维诺说得都对。 “当然有意义。是人还是吸血鬼,你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同时认清楚当人比当吸血鬼悲惨百倍,就请你不要得福不知吧。” “我们讨论的范畴不同。我只想知道吸血鬼是否还有不靠猎取性命维生的方法。要知道,我们一样是上帝的子民。” 黛丝特没有说完就被一下子打断了。 “小姐!我真的请你不要想入非非。我们吸血鬼不是带着启示的宗教幻想,不像那个喜欢说教的上帝一直鼓吹的那样,我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昭示任何东西。佛经里还说什么识心达本,心垢灭尽,旷劫寿命,能飞行变化。这说的不就是我们吸血鬼吗——如果你相信的话。其实,你我的存在只是一种神秘的体验,却不代表任何真理。你能从一只兔子、一只老虎的存在揭示出什么意义来呢?又怎能够对偶然性怀有敬意呢?事实上,多少人在浑浑噩噩地过活,他们的生命不过是一场稍稍真实些的梦境罢了,遇上了我们只不过早些醒来。你也不要再频频回头张望了,一个成年人回首童年时发觉没有好好珍惜过去会有些怅惘,而事实上他是永远不可能再去玩玩具、过家家的,纵然回忆永远闪烁着梦幻的星光,缅怀旧香并无意义。黛丝特,如果你遵照我的提醒,割断和人类的一切联系,享受你敏感的天性,开掘和拥抱你的心灵疆土,我保证——你将不再痛苦。”从西维诺郑重的脸色来看,他是这一理论的忠实信徒。于是黛丝特不再说话,她想应该寻找自己的答案,来调解心里的困惑。 今日,黛丝特站于街头,漠然地看着人来人往,许久都没有吸血。她终于长叹一声,神色黯然地转身。 在她面前,法老自空中缓缓出现了。法老的眼睛注视着他王国的每一个成员,也一直照看着黛丝特,了解她每一丝轻微的内心波动。他知道她现在处境堪忧,这样的挣扎斗争到极致,无疑就是疯狂。 倏忽来去,你还真是自由啊。黛丝特心道,继续往前走。 “你觉得,是我们的存在剥夺了人生存的权利?不错,是我们的一顿饱餐,造成了一个生命的冷却。” 法老的声音如此富有感染力,她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他柔声道:“但如果我们不曾看清,又怎能断言真的剥夺了它?生命之火,不管它烧得多么蓬蓬勃勃,烈焰万丈,终究会灰飞烟灭,冷寂下来。生为我族,要想好好活下去,可以选择西维诺的不想管,不去管,也可以选择塔文森的管不着,管不了。” “你为什么又这么说?我记得你提醒过我想清楚的。 第49章 是我自己太草率了,不明不白,已经变成了吸血鬼。”黛丝特一脸愧疚,低头说道。 库伊有几分感慨,有太多吸血鬼都可以叹一声造化无常的。谁可以说得清是自己选择了命运,还是被命运选择。但责备一个自责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我这么说,不是叫你对生命失去敬意,用玩忽轻慢的态度来对待人类。我只想让你看清,生命不过是一些脆弱的、偶然绽放的花草,仅此而已。你想象一下,隔着一条神秘幽深的冥河,有一座万紫千红的冶艳庭院。那些灵魂悠悠忽忽从那儿随风飘来,如同蒲公英随风飞舞的种籽,来到了此岸,生根发芽。而我们能够从这个偶然的过程中指望什么呢?它们在生命行进的任何过程出于任何原因都有可能突然夭亡,盛时了结还是慢慢枯萎,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纵然它们幸运地度过了一个春秋,走完了全部的历程,但零落成泥是它注定了的唯一结局。而美本身对于自己能有什么作用呢?美是要用来喷薄、绽放,用来奉献给这个世界作一瞬间的惊艳的。” 库伊雄浑有力的声音在天幕下庄严地回响。黛丝特静静听着。 她并不知道,他刚才所说的,并不是他对于掠夺生命的真实观感。库伊所强调的这个字,美感,其实已经不对他发生什么效力了,更不是他处事的一个法则。他却明白此刻让黛丝特知道他的惘然没有任何好处。每个人都会经历各个阶段的,或早或晚。就好像长跑的过程中必然会碰到肌肉疲乏的极点,差异不过是遭遇时间的早晚罢了。他只是把曾经解脱过自己的想法给了黛丝特,这也是吸血鬼都会着迷一阵的想法,“存在就是合理的”,这是最安慰人心的定律。那么,既然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他们被允许生存,那就如此告诉自己好了。 黛丝特忽然觉得轻松了,就算被黑暗笼罩,她也不是一个人;谁说黑暗的尽头不存在光亮呢?只要往前活,就会有希望。头顶上方的灿烂星光又一次映入了她的瞳孔,她的唇边又一次绽开花朵。 看到黛丝特有心情好转的迹象,塔文森心中产生了极大的安慰。近些日子,他为黛丝特而郁郁寡欢,也为黛丝特的郁郁寡欢更加郁郁寡欢。为了让她也让自己散散心,他提议出去旅游一下。几个年轻一些的吸血鬼在西司廷住腻了,自然也是一拍即合。 一众来到了加德满都的一个古老小镇上。到处都是曲肠小径,无边的宁静包围了一切,几乎不闻嘈杂的市声。他们暂时的新家安在一个湖泊附近,临窗看得见水面上蜿蜒着美丽的廊桥。水中还不时点缀着几只安闲的水鸟。更远处就是皑皑雪山,和红顶塔楼一齐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中,更显纯净明媚。 黛丝特在寺庙星罗棋布的巴克塔布杜巴广场徜徉,在帕苏帕提那神庙焚香,比平时更加沉默,仿佛在某种圣洁祥和的气氛下找到了某种生命的呼应。 小镇的生活节奏迟缓,居民纯朴真诚,彼此融洽无间。基本上没什么特别令人兴奋的东西,但这儿最接近黛丝特关于“正常人类生活”的理解。他们逗留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长一些,因她喜欢这里的氛围,那些烦人的问题都可以暂搁一边。 第二十六章第一次沉睡 “他自由了,我们还在受着禁锢;他在阳光中,我们在阴影里;他在天上,我们还在尘世……” 祭师庄严的声音回荡在寺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着黛丝特。 在长达几个小时的行礼过程中,黛丝特的心一直承受着这些字句的鞭笞,一直被打到心惊肉跳…… 四具冰冷的尸体,正躺在四座黑漆的棺木中。 祭师给棺木四周细细撒上了洁白的花瓣,口中念念有词。黛丝特完全听不懂那长篇的梵文经书,只觉他庄严的声音异常圣洁,应该是祝他们早日得到安息吧。 花瓣飘散出几丝香冷的芬芳,然而黛丝特嗅到的只是冰冷的死亡气息,却无法屏住呼吸…… 周围有几十人,在黛丝特视野中却都消失不见了,她只感到自己被尸体包围了。她不用张开眼睛都知道那四个活泼泼的身体如今僵硬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降落到了一个一片黑暗的地方,再也不会站起。尸体在地下等待着什么呢?死亡,接下来就是腐朽,虫蚁的侵蚀。什么是灵魂?一旦生命力抽离开了这四个身体,转瞬就变成了一堆腐肉,没有知觉,没有体温,苍白,恐怖。诡异可怖的场景在她脑中天旋地转。 四条人命!黛丝特痛苦如死地闭着眼睛。还都是她认识的人,她……熟悉的人。 洛柯莫亚大叔是这个小镇最富裕也最受人尊敬的商人,数代经商,家底殷实。他又是老派绅士,最讲究规矩、信誉、道德啦,在镇上口碑极好。大叔轻轻的一句话,那是没有人质疑的。他也最好客,他家的宴会总是最热闹的,香槟最香醇,食物最精美。 这些天,黛丝特迷恋着寺庙的神像和气氛,四处闲逛,看经书,听经文,揣摸雕刻艺术……时间在她是一忽儿就过去了,可难免冷落了其他的几个吸血鬼,他们的大把时间该怎样打发呢?他们试图和镇上的人们交往,也就认识了洛柯莫亚大叔。 他们建立了良好的情谊,频频在他家的宴会上出现,弹琴、聊天。在这样一个雪山之巅的偏远小镇上,是不能指望得到更多的娱乐活动了。连黛丝特也去过几回。 洛柯莫亚的妻子年轻的时候就病夭了,他没有再娶,也无子嗣,但他有个美丽的养女杜娜,年方十九。女孩子长着一张妩媚的俏脸,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爱慕者。 塔文森有种特殊的秉性,凡是送给他的东西,他都爱要不要的。而很多人争取的东西,就让他心里痒痒,时常牵念,简直不弄到手不肯罢休的。这个娇俏可人,蜜色皮肤的小尤物吸引了他的注意。闲来无事,他常常跑去和她调情,半天才心满意足地回来。 “你不要忘情了。”黛丝特提醒他。 “这个小妞是蜜糖做的,摸一把就粘住了。” “那就离她远一点儿。” “为什么?我这才知道,恋爱是不分年龄的,你看塔文森都一大把年纪了,和小妞儿调起情来还不是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模一样的,呵呵。” “你莫忘了,洛柯莫亚大叔一家和我们颇有情谊,他一生正直,是个好人。” “那又怎样?” “你别去打他们的主意。” “知道知道,在你的感召下,塔文森早已经改邪归正了。”他嘻嘻笑道。 出事的那天,塔文森和几个吸血鬼正在杜娜家开派对。他们喝得醉醺醺的,神经亢奋,简直找不出更多刺激的事情来做。 杜娜举着酒杯,缠在他身上,“你真是一个妙人儿,让我快活极了。” “宝贝儿,真正销魂的你还不知道呢。”塔文森从她的耳垂一直吻到她丰满的胸脯。 她呻吟着问他,“是什么?” 塔文森带着诱惑的微笑,“你真的要?” 她含糊地点头。 塔文森小心翼翼地咬开了她幼嫩的血管。富有活力的新鲜血液,从年轻女子刚刚长成的曼妙身体上汩汩流淌出来,塔文森更加停不了口了。 “不要停……”她无意识地呢喃着。 洛柯莫亚回来了,杜娜长长的睫毛覆在一起,斜倚在椅背上打盹儿,他不由微笑了……在他看出她已经失去生命迹象之前,另外两个吸血鬼干脆利落地结果了他。 一起死的还有他们的女仆,以及女仆八岁的儿子。 一家四口,惨遭灭门。这就是派对的游戏?事实上,第一具尸体形成之后,就不能回头也不能住手了。 镇上的人们以为他们得的是一种传染性瘟疫,没有人相信德高望重的洛柯莫亚大叔一家会遭人毒手。何况他们面目如生,身体也无伤痕。 出殡的时候,几乎镇上所有人都出席了。这是黛丝特第一次参加葬礼,第一次直观地看到死亡后该怎样收场。他生前做过很多好事,大批人主动带上了黑纱,到处有人在淌眼抹泪,哀哀痛哭,仿佛都是他的亲人一般。年轻人在嗟叹红颜薄命,年老的则无不叹息洛柯莫亚过早离世,他们纷纷评说世上再没有更加正直、更加可亲的人了。黛丝特第一次从感性的角度明白人们是多么眷恋这个尘世,哪怕他们再艰辛,再抱怨,都不愿意退场,尤其不愿意看到亲人熟人的离开。望着他们泪如泉涌,黛丝特深深体会到,人类的心是多么容易受到伤害啊。而他们对于亲情和友情看得又有多重啊!她的心情无比沉重,在祭司行礼的过程中一直坐如针毡。她甚至还有种强烈不安的感觉,好像这棺木里的四个人,都是她亲手所杀一般。 …… 礼毕就要下葬了,黛丝特随着人潮退去。 走了一段,回头见到远方一个个移动的白影,抬着的不用说便是那四个黑漆漆的灵柩了。空中氤氲漂浮着模糊的梵唱和念诵…… 街角聚起了一小堆人,有个老妇人仿佛还在那里唱歌。黛丝特无精打采,正待走开了找个地方好好消化心中的悲痛,忽听有人谈论道:“听说洛柯莫亚大叔一家不是得瘟疫死的……” “什么?那怎么会……” 那人神情诡异,窃窃私语道:“据说是中了邪了。” 原来那个老妇人唱的便是驱鬼的歌了,黛丝特心想。刚抬腿往前走了两步,说也奇怪,那歌声穿过街道直钻进她耳朵里来了,简直像是倒灌进来的。 黛丝特完全听不懂她在哼唱什么,但嗡嗡不绝的声音盘旋着强烈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第50章 她掩上耳朵,没有用,呢喃着的诅咒仍然往她的耳朵直钻。黛丝特眼前金星乱冒,许多古怪的符号在半空乱飞……这是幻觉了,黛丝特意识仍是清醒的。她闭上眼睛,停住脚步,定了定神。声音不大,是种唇齿间模模糊糊的呢喃,没有旋律,没有节拍,却有着奇异而强大的渗透力量,回旋在半空中。 刹那间,洛柯莫亚大叔慈祥的面容又浮现出来了,他是个多么诚实友善的老人家,黝黑健康的皮肤,生气勃勃的神态,总是关心着穷苦人…… 天!那可怕的声音为什么还不停?老妇人哼唱的是非洲土著神秘部落驱鬼的歌谣,黛丝特不懂歌词,只见她嘴唇不怀好意地一开一合,快速地翕动着,于是那些带着敌意和愤怒的符号像蚊蝇一样漫天飞舞起来。而她还在继续哼着不成曲调的凄厉咒语,嗡嗡作响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黛丝特突然有种强烈不洁的感觉,血腥气使她恶心欲吐。是的,棺材里的四个人,她全都认识——洛柯莫亚大叔与她颇有情谊,他们虽然认识不过几个月,但交谈何止十句八句。他也那样喜爱着黛丝特,他能看清杜娜身上浮夸的一面,总让她和黛丝特学学。杜娜给她唱过小曲,她也喜欢这个小鹿一样天真爱俏的女孩子。女仆给她布过菜,还关切地问她为什么不怎么吃饭,要留神照顾自己的身体。最小的那个不过八岁,是个聪明清秀的小男孩,长着一头鬈曲的黑色短发。总是默默地跟随着黛丝特,在一边不声不响地陪伴着她,偶尔同他说句话就看见孩子眼里羞涩、惊喜而纯洁的火花……黛丝特的冷汗涔涔而下。 不知为什么,长久以来黛丝特始终记得塔文森愤愤不平地对着空气挥舞拳头,说她“五十步笑百步”。是啊,黛丝特是一个吸血鬼,这是她终生不能改变的事实,她始终要吸血,要杀戮。杀死洛柯莫亚还是别人是没有分别的,人们为洛柯莫亚还是为别人流泪是没有分别的,杀人的是她还是别的吸血鬼也是没有分别的……总而言之是,有人死亡就有人为此痛苦,只不过往常黛丝特看不见灵柩,看不见眼泪,也不认识死者罢了。哪怕她做了一个人整整一世的妻子,哪怕她取得了一个“人”的虚假身份,暂时混迹在人群当中,但她并不能真的不靠吸血维生。也许塔文森的指责是对的,她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高尚。她选择了这个命运早就该知道是这个结果…… 黛丝特失神地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昏倒在地。 人群一阵哗然。巫婆面无表情地站起,终于停止了哼唱。 “那么就是她了!”巫婆长长的食指仿佛直接点在了黛丝特的脸上。 人们朝她聚拢来。 “你这个邪恶的妖孽,你不知道畏惧神灵吗?连洛柯莫亚大叔这样的圣人都杀害?我们还见过你在他的客厅里弹琴呢。总有一天,你恶贯满盈,菩萨的震怒会把你们彻底毁灭。从天而降的火雨将索多玛、蛾摩拉、通天塔、庞贝城毫不留情地全部毁灭。而你这个妖精,也会在火雨中活活烧死。” 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辱骂着黛丝特,他咬牙切齿,声音又急又快。他的嘴角因为恐惧而扭曲,他的眼神因为厌恶而冒火,要把他能够想出来的诅咒统统加在她身上。 人群也在议论,“我早说她有问题了,世间哪有这样妖艳的美人?”……面对着他们的咒骂,黛丝特像个布娃娃一样失神而无力。 塔文森同样出席了葬礼,他一直远远照看着黛丝特,没有走远过。且他心神宁静,一点不受驱邪歌之惑。此刻他立即上前,叱退了众人。他虽然愤恨得只想拧歪那个男人的脖子,大喝一声,“凭你这凡夫俗子也敢妄测神灵的旨意!”然后轻蔑地把他的尸体一把抛落给人群,但他毕竟知道这是在街上,这个做法固然又酷又帅,他可不想破戒。“我妹妹身子弱,又因为洛柯莫亚大叔死了,心情很难过。她晕倒在地,你们不但不帮忙,还在这里为难她吗?”他扶走了黛丝特,没有一人敢阻挠他。 他听见她低低呻吟了一声,“我受不了……” “黛丝特,你今天是怎么啦?”塔文森柔声问道。 黛丝特含着眼泪,摇摇头。 “你是在为洛柯莫亚大叔一家难过吗?”塔文森声音低沉,仿佛也很沉痛,低头道,“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杜娜她诱惑了我。” 黛丝特的泪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她点了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这一回,她对塔文森并没有怀恨,她甚至理解这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但又有什么区别呢?正是他们一贯猎杀的行为注定了这场惨剧。 夜晚她在帕苏帕提那神庙驻留良久,一动不动,双手合十,坐到天明。在慈眉善目的菩萨面前,她更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无可饶恕。 黛丝特果断地立刻启程返回西司廷。一路上,她默默坐在马车上,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多想找库伊作一次长谈啊,把所有的烦难痛苦都告诉他。她知道,天大的事情法老都会有法子的。 但上次“花开的声音”全部洒在了圣·蒂安城堡边的湖心,史达瑞也早已故去,一时也没有法子让他知道她的困境。 找谁去通传呢?塔文森肯定是不行的,何必令他呷醋不快呢。那么去找裘迪卡?他和她也有交情,也算一大护法,让他帮忙倒是妥当的。 路上她遇见了古茨坦夫。“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啊?”他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我可以帮你吗?” “嗯,多谢你了。你……有机会见到法老吗?” “那当然,我可早就成年了,当然能够面见法老啦。” “那……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法老说,你可以帮我通传一声吗?” “好啊,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那就多谢你了。今晚子时,我在瑞塔湖边等他。” “为你效劳那是我的荣幸。”他鞠了一躬,走了。今日倒是规规矩矩的,黛丝特心下甚是安慰,那他应该能把消息通知到法老的了。 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泻在大地上。黛丝特一袭白衣胜雪,早早地等在了湖边。那颗月精石如一滴眼泪一样闪烁不定,在她额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从远方看过来,一个娴雅的女子在举首对月,长长的秀发在风中自在飘扬,是一幅柔美的图像,却有谁知道她漂泊迷乱的心事?一片花瓣翩然而下。黛丝特伸出手来,花瓣就径直落在她掌心了。那是一声飘落的叹息。 天际有微弱的流星划过,它在空中拖着银色的光轨,一闪而过。像一朵凋落的烟花,像一滴天使的眼泪,光华于瞬间隐没无踪。 这是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法老甚至不用告诉她什么道理,甚至不用真的现身,只要发出一个微弱的信号,用任何方式鼓励她一下,她就会安慰好多的。黛丝特有生以来,在心理上从没有依赖过谁,可如今深深依赖上了法老,他的关注与否对她来说真的重要。 然而,他还是没来…… 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了一片朦胧的淡白光亮。这一次黛丝特没有任性冲动,她知道再拖延下去,就是死亡。她轻叹一声,脚步虚浮地,自己走回了城堡。 她自问可以不去在乎库伊喜欢她与否,然而他甚至拒绝回应她的召唤,难道说,对她的关心比对其他的血族成员还要少?如今他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不再理会她了,恪守着规矩,也许不到两百岁成年年纪她都无权见他…… 他不在乎她!这个冰冷而意外的事实令她十分伤怀,她顿时自觉轻渺,微不足道,随时都会湮灭无痕。就像她的泪水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慢慢洇开,那一点点潮湿很快挥发殆尽,如同不曾存在过。从此黛丝特总有些回避,法老制造过几次会面的机会,她却都没有来。不再交心,相对无言还有什么意思呢? 唯有库伊召开的一次集会,黛丝特终于出现了。她脚步轻盈,姿态优雅,莲步姗姗,仿佛步步踏出,足下真的盛开白莲花。 她一直垂着眼睑,似乎这样就阻挡了全世界。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她木兰花一样雪白的肌肤上,像一只合拢了翅膀的蝴蝶。她根本不用说话,就胜似说了千言万语。库伊不由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上次给你的香水你最近都没有用过,我再送你一瓶新的吧?” “不必了。”黛丝特冷冷道。此刻,她秀丽绝伦的容色同别的血族一样淡然冷漠,看不出任何内容。 “怎么?” “上番,我把整瓶香水都洒了,也没见半个影子。要新的又有何用?” “什么时候的事?”库伊诧异道。 黛丝特背过身来。“我不记得了。” 法老不再说话。 黛丝特有种直觉,提示道这是一个误会。他若说没有,那一定便是没有了,难道她还会不信他?库伊再追问一下,她就会撒娇地把委屈都说出来了,在圣·蒂安的城堡里,她如何想念他;加德满都归来,她如何需要他……但他始终一言不发。这可是法老库伊啊。 黛丝特想起有次一件小事受了委屈,塔文森千哄万哄,她就是不听,塔文森无奈,痛心疾首道:“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又指着月亮说,“看来只有它才明白我的心啊。”他总有种种方法逗到她开怀为止。但法老并不是塔文森。他只会静静地看她,或者慢慢走开。库伊从出生至今,从来没有解释过。 黛丝特能理解。的确,很多事情如果她自己体会不到,解释又有什么意思呢? 第51章 他们是一样的人,拥有一样的骄傲姿态。正因为如此,她却也不能再转回身,又去要那瓶香水了。 现在黛丝特常常爱流眼泪,自己都不知道缘故。可无常之恸是最伤感的,千丝万缕的烦愁齐集心间,令她难过都不知道从何而起。 “黛丝特。” 没有回答。 再唤她。 “不要理我吧。” “这可奇了,”塔文森摸腮道,“据我所知,吸血鬼是不会生病的呀,怎么你看来竟得了病?是忧郁症?” 黛丝特微微展颜。 “说话呀。难道和我谈谈味同嚼蜡?”塔文森弯下腰,细看她。 然而,她始终没有说话。塔文森唯有一个人走开去。 又一日,“最近你很少搭理我啊。”黛丝特自管自出神。 他老实不客气地走到她面前摇了摇巴掌。“是我言语寡味、面目可憎?” “不,是我得了自闭症。”黛丝特有些不大耐烦,只想沉浸、浮荡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要被人拉出来。 “做人,太过黑白分明是不成的,何况是做吸血鬼?只有抱着游戏心态才能开心、安乐,才能活下来。” “我做不到。”黛丝特幽幽叹息。 “你还是为了洛柯莫亚大叔一家的事不开心?如果是这件事,我向你道歉。那天我多喝了几杯,有点管不住自己了。我真的很难过,去加德满都原想令你散散心,好过一点儿的,却……” 黛丝特微微摇头,“不用再说这个了,我没有怪你。这样的事,总是难免的。也不全为此了……” 见她现在居然能够谅解他,塔文森心里一阵狂喜。“看,你终于成熟了,不会像从前那样责怪我了。” 他又柔声劝道:“我们是无意识进化链条中的一个意外,生存本身有多少正义,猎杀本身有多少罪恶?生物链环环相扣,上帝从来就是用一个生命成全另外一个的。谁又能解释呢?” 塔文森的唇角难得没有挂上讥诮,还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黛丝特,把一切遗忘吧,抛远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活下去!”他握住她的手,“来,我带你出去玩乐一下。” 酒肆中乐声震耳欲聋,人群欢乐地扭动着,每当琴师弹出一个花绚的高音,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尖叫声。这里和门外简直是两个天地,而每一个人走了进来就放浪形骸,融入了激情的人群。黛丝特不由困惑道:“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高兴?” “吃喝玩乐正是尘世的欢欣啊,我们当然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挥霍时间和财富,只要你高兴。” 当然塔文森也知道,黛丝特不见得会有多快乐。吸血鬼什么都已见识过,早就丧失了享乐的神经。他们唇边都挂着优雅的微笑,谁也看不出来,那是对周围人群的敷衍和对自己的嘲弄。 他便又陪她去花园散了散步。连走路都没气力,她又骑上了雷兹,这头小象当然并不是当初的那一头了,这是塔文森为她重新驯养的。她一路沉默,甚至都没有察觉坐骑已经换过。塔文森想到她初来西司廷之时他们也曾来此散步,那个时候她多么活泼啊,在花园到处蹦跳犹如一个孩子,不由也伤感起来。 黛丝特陷身在一片玫瑰花浴中啜泣。目前的处境,是应该感谢还是诅咒,她并不知道,只感到了某种无法选择又无法挣脱的枷锁。细想之下,没有一个吸血鬼是自主的,就算他被给予选择,可他对自己即将变成的那个物种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将会面对什么变化,身处怎样的处境……无论他要或是不要,这又怎能称得上自主选择呢?讽刺的是,即使是一个垂死的人,当你在耳边告诉他,你愿意这样死去,还是变成一个别的什么,即使是出于某种愚蠢的本能,他还是会在自己真正明白之前已经接受一切的。然而这真的是一次心甘情愿的选择吗?也许都出自命运的安排而并非自我的意志。 一首一直弹下去的永不停歇的曲子,一支永远跳下去没有止境的舞步,最后都会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无论开始时那是多么有趣、令人振奋、充满激情的东西。生物都有安息的一日,花草树木,鸟兽鱼虫,莫不如此。凡俗之人从婴儿落地,到青壮成年,到晚年衰朽,一切都符合自然的韵律。小时候读书,长大了立业,然后恋爱、成家、生子,他们吃喝玩乐,享受着尘世的欢欣,一生也就走到了头。唯有他们不在其列。一群时间的窃贼,偷偷摸摸地在角落里残喘着,给人间带来的只有苦难。她自语道:“我懂得年长吸血鬼们的突然离世了。一切永远不变,虽生犹死,让人腻味透顶,我简直随时都要尖叫起来了……” 黛丝特知道吸血鬼都会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她,“这个念头真不成熟啊,你要知道,凡事总有利弊。你怎能期望占尽天下所有的好处呢?此刻你告诉街上任何一个人你可以让他们青春永驻,我打赌他们会开心得晕过去。若非你这么幸运来到西司廷,你坟上的苹果树早就结了垂垂的果子了,白杨树早就满满合抱了……知足吧!不要像一个成了年的人,看见孩子的玩具比自己小时候的好玩,就渴望着重温童年。我们都是从人变来的,为什么不用一种悠然的心情好好回忆呢? “如果明日就是你的末日,今天你还笑得出来吗?还能够静下心来唱你的歌,画你的画吗?人类短暂的生命说穿了就是如此,降生就是候死的开始,只是上帝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稍微安置了一些障碍物,他们一叶障目,一时看不见就欢天喜地了。而我们呢?我们至少有时间搞明白这一切啊——存在的意义,追求的目标……今天不明白还有明天,日日都可能顿悟的嘛。” 此刻黛丝特却联想起一种蛇,吞咽了鸡蛋之后,要经历好几个小时的痛苦,皮肉就快要涨破,浑身动弹不得。然而它一再选择痛苦的鼓胀,似乎总好过一个垂涎之苦。永生,很可能也就是这样一个难以消化的蛋,只是一种可怕而苦恼的惩罚。那些吸血鬼同伴们真的开心吗?她不知道,也许他们足够冷静,足够坚强,能够调和这一切吧。而她却累了,简直身心俱疲。 “库伊,你在哪里?我好冷……”她躲在温热的泡沫里颤抖。容她承认吧,她爱过,甜蜜过,痛苦过,可如今都不再存在。只一次,已经筋疲力尽。他是一颗火星,烙在了她的灵魂;他是一滴眼泪,留在了她的心脏…… 黛丝特曾在法老的书房里看过一本古老的书,是年代久远的吸血鬼长老写的,里面记载着他们王国的许多秘密。 “吸血鬼,既不是神,也不是鬼,更不是人。不知来历,也无从稽考。我们无需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自责,世上一切都是上苍的子民,我们无疑也是,从没有什么魔鬼的契约。 “如果有一天,人类浩劫,吸血鬼就会缺乏食物;同时,吸血鬼都在分裂、癫疯的边缘游走着,也许有一天会怀疑一切都是荒谬的假象,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消灭自己。这两种情况下,都可以首先尝试一下沉睡。方法是集中意志,饮下自己的几滴血,许好醒来的条件,念动这个渴睡咒……” 那么这是种古老的沉睡方法了?黛丝特想起了她化身血族后曾做过的梦:她在空中飘浮着,没有一丝重力的束缚,自由自在地飘来荡去。周身相伴的,还有朵朵彩色的、棉絮一般柔软的云块。醒来之时,她还沉浸在刚才的飘浮中,直到手指触到了棺中的实物。尽管有人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梦境反映的都是现实里没有的东西,就好像越是在农活粗重的乡村,越是有夜半乘坐一把扫帚飞上天的传说。梦境越轻逸,恰恰说明现实越沉重,它象征着吸血鬼的生活比人压抑得多。但她却还是非常享受梦寐中的轻柔飘荡。 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累了,一天一地的疲倦。这一次疲倦地合上眼睛,再一次睁开将是五十年之后——时间和时间平滑流动的过程中突然出现一条狭长的裂缝,她被光阴大力击中了,一瞬间她整个地被摄入了那条裂缝中,看清了自己身处的真相。她早被重重裹入了一方幽深的琥珀,牢牢困在了那可怖的囹圄之中,她深深陷落,无法弹动,无力挣扎,更逃脱不了。命运挑选了他们作时光的标本,她鲜活的生命早已是明日黄花,然而干花状的形骸还残留在琥珀中作着永久的展示。从什么时候,那不祥的迷乱的沸烫的松香毫不容情地劈头盖脸一齐泻下?黛丝特最后一个意识是,她的指尖仿佛触手可及——那一大片冰光粼粼的冰凉倒影…… 正如黛丝特所期望的那样,她的呼吸就此放缓了节奏,她终于暂别了世界,独自一人陷入了沉睡…… 正文第三集黑暗中漫舞 第一章人间日月长 黛丝特醒了。 当她沉睡了整整五十年后醒来,记忆已经漫涣,她散乱的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事已经隔尘,转侧间凋零如花。在梦中她曾亲眼看着那些素白的花瓣细碎纷扬,转瞬无痕,只留下一缕香气。这一次沉睡,似乎也和平时的短憩没有分别,记忆从模糊渐渐清晰了:她的记忆由他开始,为他铺展,由他结束。她的心尖只有一个千回百转的名字,他第一秒钟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其实就深深镌刻入了她的灵魂,只是她当时没有意识到罢了。好一场沉睡,她辗转在她的清醒和迷惑、爱和恨、悲悯和麻木之间,已经活了两百多年。而她的库伊,已经一千多岁了。 黛丝特起身了,作为一个成年吸血鬼起身了。虚弱无力的感觉消退了,现在她有着强烈的愿望要重返西司廷,她强烈渴望着重新见他。 第52章 爱恨嗔怨有什么关系呢?只想见一见魂牵梦萦的这个人。 …… 紫藤花吐出了微弱的清香,从荒草丛中一簇一簇地探出了手,缠绕在破碎倒塌的门柱上,还在向挂满了蛛网的石柱间竭力攀升着,植物细弱的力量有时候也是惊人的。斑驳的苔藓也沿着石块的缝隙到处蔓延…… 黛丝特跨过了庭园,进入旧宅。触目萧条,空气又潮又湿。案上都积了灰,轻纱被风吹得飘飘拂拂。忽然间听到几个伶仃的钢琴声。一定是塔文森懒懒地坐在他的钢琴边,漫不经心地弹琴呢……黛丝特惊喜地回转身,谁知不见人。竟是一只野猫,迈着傲慢的步子,在琴键上走动了几步,绿莹莹的瞳孔直视着前方,黑森森的尾巴高高竖起,毫不畏怯的样子。看来,它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已经很久了。黛丝特听着这诡异的几个琴音,一时有点啼笑皆非起来。昔日这里威严、肃穆,甚至也可以说是热闹的,想不到今日这般萧条荒凉。 她打量着空旷的大厅,犹如波塞冬神殿一样,只觉大得难以忍受。她奔跑着离开了大厅,一个一个房间去看,全部空空如也。 西司廷竟成一座空城了! 为什么,这里竟然空无一人?黛丝特心中难以自控地恐慌。发生了什么?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他们呢?库伊又去了哪里?她悔恨交加,真不该独自去沉睡,万一他们有些什么不测,她还能活下去吗?! 她心慌意乱的,也想不起来回自己的房间看看,库伊在一朵花心里给她留了字条。熟悉的伙伴一个都不在这儿,她很害怕一个人留在这偌大的城堡里,宁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跑到街上去。这是条横亘市中心的通衢大道,两旁广场、店铺、商场、剧院、咖啡馆鳞次栉比。兴旺繁华,一派热闹景象,和她沉睡之前的面貌已经截然不同了。 塔文森可不甘心一直窝在埃塞俄比亚,他还是常常回到西司廷小住一会儿,他熟悉这里的环境,也喜欢这里的风物。今日,街上那个修长的背影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黛丝特无疑,虽然隔了几十年没有见面,她的绝世风姿是一眼就可以认出的…… 当塔文森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她平静地回过脸来,仿佛一点儿也没有吃惊。 “黛丝特,你去了哪里?” “我睡觉去了。”她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吧?” 塔文森瞪大双眼,“小姐,你一走就是五十年呢!你的口吻好像刚从邻居家串门回来。” “是啊,一场悠长的沉睡。”她语气平淡,似乎陈述的不过是别人的事,“你怎么样?” “我?我还能怎么样?”塔文森笑了,他当然一切故我,依然生气勃勃,依然兴高采烈,也依然声名狼藉。 还是塔文森执着她的手去他们新落脚的地方了。一路上黛丝特感慨万千,事情好像类似,但其中经历了多少变故啊。今日的黛丝特,和当初的那个女孩,除了名字、容貌没变,似乎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踏着石砌小道,来到山腰,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座红褐色的围墙,内外有些损毁,庭园里的喷泉也干涸了,原来是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它曾作为避难所,收容过受到宗教迫害的人们,也因此曾几度遭到摧毁,又经过几次修复扩建,故而形成了多种建筑风格的混合体。 彩绘玻璃上反射出几缕微弱的光线,黛丝特见状不由心中一动,心想他们作为人们口中十恶不赦的魔鬼,偏偏以修道院作为蔽身之所。站在高处的阳台探头望去,远处的旧城区尽收眼底,穿过弥甫敦街市,还能看见远方的河流静静流淌着,像在娓娓诉说着过往的历史,引人不禁发思古之幽情。 塔文森则在一边絮絮地告诉她,在这五十年里,他们和人类还发生过冲突。“你错过了好多事呢。你这贪睡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没有责任感的小家伙。” 当晚黛丝特又见到了她久违了的四柱床,洁白的床幔在天顶分成四股优雅地高垂下来。其他的吸血鬼则多半喜欢将整床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床幔,因为睡眠是他们最为脆弱的时候,总想要一个更为隐蔽的环境。 一条床幔之后隐藏着一根短短的绛色丝绳,轻轻一扯,木质滑板悄无声息地移开了,露出了一口棺材。棺材是用上好的汉白玉做的,四周滚着金丝银线勾勒的花叶,雕着曲线妖娆、数不尽的蔷薇藤蔓。上面嵌有细碎小颗的黑曜石、红玛瑙、碧玉和紫水晶,朵朵绽放在主人不死的花园。棺材是吸血鬼的真正恩物,不但是休憩的场所,还是庇护他们的小型堡垒。尽管它没有生命迹象,吸血鬼通常将之视作自己的一个分身,无不竭力使之美观舒适。 此刻,黛丝特陷身在自己棺木那松软舒适的锦缎被褥里,感到说不出的安心舒坦。这儿是西司廷,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家啊!久违了,但终于回来了。过不了多久,她说不定还有机会看到法老呢。她对着空气甜美地微笑了。 第二章心弦共振 黛丝特首先便来到了花园的香水房,这也是她离开西司廷后,最为怀念的地方。她在房内徘徊了一会儿,陈设一切如昨。 蓦地,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选一瓶吧。” “是你?”她惊喜地顾盼。 “我一直想再送你一瓶。” 黛丝特踌躇道:“你的香水殿堂收罗太多啦,挑选殊为不易……” 库伊道:“有一瓶是我为你特制的,名叫‘纯粹’。” 果然,第三排中有一个特殊的精美小瓶,上面有个小小的标签,“纯粹”,香水是一抹冰晶的紫色。 “是什么花萃取的啊?” “曼陀芸莲。这种花长在乞力马扎罗山上。我从前听人说过,寻了几次才找到一小丛。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似已绝种了。这花既畏阳,又不十分耐寒,花期也短。” “这么娇贵,一定很美吧?” “它花蕊繁复,花瓣层叠,晶莹剔透,几乎像是水晶花。白昼里花朵洁白,没有一丝杂质。到了夜晚,就变作紫色。我曾在傍晚观察过它的变色过程,非常迅捷,没有过渡的时刻,变于刹那之间。我把这最后的几株制成了香水,也会如此变色的。” 黛丝特把瓶子转侧地看,“没想到这么神奇。不知味道如何呢?” “你可以试试。” 黛丝特小心地旋开了瓶盖,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散逸了出来……芬芳甜美,同时又如此轻盈,不带一丝滞重。 “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它的味道清和雅致,好似夜月滴露,让人体气欲仙。”黛丝特旋紧了瓶盖,不无伤感地说,“美到极致……就像根本不存在。” “这花最特殊的一点还不在于仅仅好闻,虽然凑近鼻端也清幽宜人,再远也不易被风吹散,像一缕金线一样容易辨认——所以送给你。” 这之后,黛丝特又开始了从前的习惯,隔上几天就洒下一滴香水,法老的声音就会出现,和她交谈。 黛丝特从小一个人长大,从没有机会受到人的点拨指导,十万个为什么都是自问自答,眼下有了法老,潜在的好奇心重又萌生起来,竟是事事要向他请教。而法老一向认为,血族再强大,在宇宙中仍是沧海一粟,一芥微尘。唯有思想使人伟大,使人有尊严。故而很鼓励她用思想囊括一切,把全宇宙当成自己的心房。 “在这个到头来荒芜一片的地球,我们应该把什么作为永生的目标呢?世上到底有什么足够好,值得我们毕生追求呢?” “说简单一点,无非宁静致远,淡泊明志。把红尘色相看空一点。” “空?” “是的。这个你所身处的世界是什么呢?它像你所看到的那样真实吗?那水月镜花,看起来不也是活色生香的吗?红尘色相是金、木、水、火、土顺布交感而成的,故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说到底,世界就是五行元素暂聚幻影成形,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物理环境、生物环境、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下起灭、转换、合离,因果前业,不断循环。既然五行暂聚无常,无非是幻有的、暂有的、假有的,焉能永久而普遍地存在?我们对之起执著心,岂不是很容易失望、失乐?” “经文有云,照见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由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但这个‘空’的说法好抽象啊,你我此刻不是真实存在着吗?哪里来的什么‘空’啊。” “譬若纯净宝珠,本来无色,红光照之,遍珠皆红;绿光映之,遍体生绿。然宝珠体性本空,所视无非色相相加。又如同见恒河水,人见是水,鱼见为所在,饿鬼见为脓血,天人见为甘露,佛见为宝严地。一切不过镜中之花。秘密就在于看起来真实,而其实并不如此。世界不可能只是个倒影吗?往常你就是太认真了……”库伊热切地说,“来,把你的手给我。” 法老的身形缓缓从空中浮现了,对黛丝特伸出双手。 黛丝特把手掌交给他。两双手紧紧贴在了一起,已经完全密合。 但黛丝特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她轻移手掌数次,库伊的手却仿佛和她的黏在了一起,一起轻微地移动,左、右、上、下。黛丝特脸上越发讶异了。 “你觉得接触真实吗?” “我们根本没有碰到!”黛丝特惊叹道。 “但看起来呢?” 第53章 “已经密合,几乎紧紧相贴。” “你明白没有?这就叫做看起来真实罢了。来,看这朵镜中花,水中月,它们的色相又何尝稍减?” “我……有点明白了。但你是怎样做到的?” “阅心术。你移动的心念一发,我就随你移动,但保持微小距离,使我们的手没有近贴到真正触碰,但迷惑眼球已经足够了。” 说话间,她的手这才被他真正握住了,贴到了他的皮肤。黛丝特不禁叹道:“我这才知道,原来能够互相接触到是那样幸福的事。” 库伊的眼波十分温柔,还有丝丝笑意,似乎在说她真傻。 “刚才你真吓到我了,我最怕的,就是你不是真实的。”黛丝特不禁埋首于他的怀抱,停留了片刻。 法老在绘画、音乐、诗文……各方面指点着黛丝特,她天赋既高,领悟亦快,不日即有长进。 她的诗作越来越有风骨,如月下雪原,如风中竹林,如海边涛声,如空谷回音,习得了法老哀而不伤的气质,也潇洒蕴藉起来。而她的画作越发沉静典雅,将主题的抽象性和整体的写实氛围相结合,使那个两维世界呈现了无比丰富的特质。 第三章沐浴爱河 吸血鬼没有国籍,都是地球人。光阴浩漫无边,他们便时常作长久的漫游。 这一回,是法老带着黛丝特周游地球了。他们的行程无比自由,听从心的向导。 两人沿着峡谷内幽静的栈道按辔缓行,石纹纵横的斑驳岩壁上开满了络绎缤纷的奇花,或枝桠横陈,或含苞低首,充满了天然的野趣。 过了栈道,他们便弃了马,乘上一叶轻舟,沿着清澈蜿蜒的潺潺河流进入峡谷。碧波粼粼如镜,映着群山的倒影,舟楫不时溅出串串白色的浪花,波纹逐条逐条扩散开来,荡漾在碧绿的湖面上。丝绦拂堤,周围是层层叠叠梦幻般的红叶,似火云流瀑,似漫天丹霞,燃烧着生命的炽热,在天空、云朵、碧波的映衬下分外耀眼。 “我这才知道,天下最好的东西就是沐浴在天然气象中。真想永远这样流浪下去。”黛丝特拈起了一片红叶,陶醉道,“山青水碧,似画如锦,不如归去!” 库伊清逸的身形迎风而立,在一旁含笑看着她。 和黛丝特一起泛舟,他平素傲视天下的凛然气势,天生的王者之风,浑身自然散发的强大力量都消隐了。在这片灵秀的山水中,对着人面桃花,他也其乐陶陶、放松惬意。生活的乐趣本就在于细微的点滴之间。天空飘着沁凉润透、沾衣欲湿的小雨,但有对方相伴,可谓雨也怡然,风也缱绻。如果此刻有人看见这个长衫少年独立船头,衣袂飘飘,温雅如玉,眉宇一派悠然从容,怎能想得到他竟然就是吸血鬼王国的法老。 上了岸,步入峡谷,修竹青翠,山涧泠泠,兰馨蕙草含芳吐翠、清馨沁人。 弯眉一般的明月,悬在高空。地下的石子路镀上了水银一般。树木蓊郁葱茏,枝叶婆娑。走累了,便在清凉宁静的树下坐着。 微风时来,好像亲吻着她的脸;藤萝摇曳,好似她的一颗芳心。黛丝特叹了口气,却是因为幸福满足的缘故。 库伊不由看向她,只见月光在她的脸上投下了滋润柔和的光,清丽的脸上一片圣洁宁静,看不出是喜是悲。阅心得知,她的心中正想着,“感谢你,与我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也感谢上苍,让我识得你,有你可以思念。” 见他双目也有情意流动,黛丝特的脸不由红了,她赧颜一笑道:“史称古有秦镜,照人心肝如霜雪,不想还真有阅心术这一回事呢,奇妙得很,不过也让人害怕。” “没那么玄妙,其实也就是一种感应,亦非十分明确。” 黛丝特越发疑心库伊已经洞悉她的心事,不由含羞低垂了眼。野花发出的馨香直往她的鼻端扑来。远处的草丛中几点流萤明灭,空气净洁而清澈,夹带着醉人的甜香,令她轻盈得几乎坐不稳,便软软地斜倚在树上。 库伊忽道:“我想让你答应我一句话。” 黛丝特诧异起来,法老还从来没有吩咐她做过什么。不要说一个普通的血族成员必须无条件服从法老的命令,单说她对法老怀有这样深厚的感情,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她亦正色道:“任何话我都答应。” 库伊说,“活着。” “活着?”黛丝特有些诧异法老用如此深情款款的语气陈述一件最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的。在这个冷寂的星球上,陪我一起活着。”他的眼眸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辉。 “我们不是永恒的吗?”说话间黛丝特忽然想到,法老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吸血鬼,那么比他年长的吸血鬼又到哪里去了呢?这个话题却不大好问。 法老深邃的目光仿佛在说,远没有这么简单。见她不解,法老便道:“我对你说过,从你加入我们王国的第一天起,你就要懂得避开死亡的诱惑,要勇于承担生命的义务。即使你生活越来越麻木,似乎越来越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和理由,你也不可以用死亡逃避。因为,死对我们来说,真是太轻易了。” “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可能萌生过死意。帮助他们从中振作起来、重新投入生活的复杂动机中,或者就有对死亡形式的恐惧之情也未可知呢。很多生活困窘的人,手足残缺,污秽丑怪,三餐不继,无处栖身……几乎找不出继续生存的任何理由,生活可能赐予的任何好处他们都享受不到,生活的艰辛困苦他们却要一一尝尽。可是,他们活着!他们咬紧牙关,执拗地在生的锈蚀轨道中每日艰难滑行也决不去死。原因在于,哪怕毫无乐趣地艰难忍受,可能也比直面死亡的恐惧更容易接受。如果死亡只是一个选择题,一个回答就轻易造成后果,我相信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已经死过不止一次了。然而对他们而言,通往死亡这一结果的那个途径,是由高度想象力和极大勇气结合才能达到的,那是很多被俗世生活挫磨太久的人都已经不具备的。人除了疾病和大限,他们的身上没有埋下死亡按钮,并没有什么正常的途径可以顺当、便利地消灭自身。他们若想死,便要使用自刭、自刎、服毒、投水、卧轨、坠跌等暴力可怕的方式,殊非易事。我见过因为畏惧河水寒冷上岸终止自杀的人,我见过因为恐高不敢跳楼的人……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连死都不怕却怕冷畏高,但也许这就是他们拒绝解脱的真实原因。他们害怕那个不可知的质变,不知道死亡究竟通向哪里,而且很可能更害怕通往那个质变点的痛苦过程,所以自己亲手选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可是我们呢?我们完全不同。对于我们而言,死神几乎是以一种诱惑者的姿态出现的。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努力,你可以想到的任何理由,诸如某一件小事的刺激,或者一阵情绪的突然干扰,比如悲愤、厌倦这些很寻常的情绪……甚至任何一点多余的幽默感或好奇心都会促使这种诱惑突然来袭。看到危险了吗?诱因可能多么细小,而解脱却又多么轻易,这两者加在一起会构成多么大的危险啊! “真的,当世上所有的体验、感受、经历、享乐都丧失新鲜感的时候,就只有死亡是我们唯一没有体会过的。几百年来的任何一个白昼,我们群落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心血来潮,突然想尝一尝阳光炙烤的滋味。那会是一种怎样销魂的感觉呢?那火烧火燎的舌头在全身舔过的快感是不是胜过任何一个情人?致命的烈焰没顶焚烧,彻底毁灭骤然来临,一瞬间灰飞烟灭,好似从未存在过那样消失。知道吗?我们做强者做得太久了,久到我们甚至开始厌倦了,无灾无病,强壮有力,充当自然界食物链的最高一环,无情猎杀、掠夺我们看上的任何东西,包括生命。人需要一点东西可以景仰敬畏,我们潜意识里也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外部力量清楚地提醒我们的傲慢已经突破边界,让我们领略自己的局限性,使我们这些自高自大已经忘却天高地厚的吸血鬼重新认识到自己也不过是宇宙的渺小子民,并非像自认的那样凌驾万物,是宇宙的代主宰和伪上帝,从而恢复对世界最初的那点敬意…… “回到我们的假设:几百年来的任何一个白昼,我们群落中的任何一个吸血鬼都可能在百无聊赖或者心血来潮的驱使下有那么一点头脑发热。当然也很有可能仅仅因为食物有一点不怎么消化,那股偏酸的血液使他的胃部有一点不适……总之,他可能突然产生了一丝轻微的空泛的感觉,觉得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意思。反思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人生怎么禁得起反问和推敲呢?自省就更危险了,那个吸血鬼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深沉地潜入过自己的内心了,突如其来的些微的厌世情绪如同毒素一般入侵,搅得他有一些不安…… “这时候,如果他头脑继续发热到还没有想明白就贸然采取行动的话——这也不过重复了他每日猎食时的一种习惯而已,他只消多走几步,踱出门口,在阳光底下微微叹口气——只一个瞬间,他就完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了,只留下一小撮谁也不会注意的灰烟而已。人在生活体验中深知刀刃刺骨的剧痛,知道服毒、上吊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不像我们,缺乏对阳光的任何实在体验。对它的恐惧只是一种抽象的认知和了解,而非亲身感受,根本没有切肤之痛。而去亲身实践一下的举动却又是如此轻易,浑不费力,以致这种危险的可怕念头常常却以毫不可怕、相反甚至有一点可笑的形式从我们心湖的底部突然冒出气泡来悄悄诱惑我们。 第54章 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或者很容易排遣,一转念就忘到九霄云外,但是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几百年的每一天、每一个转念间,这一点几乎不存在的危险元素都可能突变成致命的癌细胞。总有一次,我们没有气力拒绝那海妖塞壬轻柔的曼妙歌声,一念之间把自己彻底葬送,就此踏上了不归路……” 几年的游历过后,黛丝特和库伊的感情更加亲厚了。这一年黛丝特生日,她在心中默默许愿道:我希望我可以逆转辰光,伴他自降生直到现在,如果这不可能,我希望可以做一天的他,从而了解他每一个细微的感觉、每一个曲折的思想,我将亲眼看到他思想的点点火花如何形成,在他心中升腾降落;我希望可以像他一样无限开拓心灵的疆界,扩大头脑的版图,囊括这许多人类的知识和技艺;我希望我是一只飞鸟,每天经过他的窗口,看他睡醒时给世界的第一个眼神,燃亮了我的生命;我希望我是夜空最清朗的一颗星,夜晚他偶尔抬眼间也许会留意到我闪烁的微光;我希望我戴上一对翅膀,每天当他酣睡时在他的额角印下一个小小的吻,而他从不会知道……她的大眼睛流光溢彩,充满了天真的喜悦。 她还小,不懂得比喻都是危险的,想象力的推波助澜使爱情的翅膀越飞越高,就像那个飞向太阳的人,没有察觉胶合翅膀的蜜蜡在慢慢融化。 库伊弹唱了一首歌: 爱,是亘古的难题。 爱,开始是地震,是龙卷风,是火山爆发,是流星听从召唤从九天而来,是灿烂烟花散落天幕,但一个转侧之间——享受也会突然变成忍受; 爱,是一幅写意画,远观就清晰,近看对不准焦点; 爱,是一朵玫瑰,远观是花,近看还会有刺; 爱,是一捧沙,牢牢抓住就会纷纷漏下,松松捧住反而满盈; 爱,是一池泥沼,越挣扎,越沉溺; 爱,是日下飞行,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蜜蜡就会融化; 爱,是一盏美酒,要小口啜饮,不可仰脖贪杯; 爱,是一种瘟疫,终生不遇是种幸运,遇上则有终生的免疫力; 爱,是理解,是包容,是趋近就温暖,过近就窒息; 爱,纵然烟丝醉软,终究还会雪云散尽;纵然姹紫嫣红,亦不免花到荼…… 黛丝特从紫丁香花圃采了花回来,远远看见法老。他似乎在出神,并没有看见她。 黛丝特不由停住脚步,他站在那里!这个司空见惯的场景却令她不禁有些发怔。 库伊静静地站着。但周围的一切仿佛在慢慢消失。是水渍蒸发吗?一切越来越淡化。是江水退潮吗?景观越来越退后……库伊仅仅一襟清风地站着,然而周围慢慢变成了虚空透明的原始混沌。黛丝特分不清是他身上映出强烈的光环,还是背景飘荡浮沉,但她惊异地发现,眼前铺展出的大片视野里,竟然只剩下了一个焦点。 那管饱蘸了青色水墨的羊毫在纸上铺展了越来越多的皴笔,留下库伊凸现在这个背景模糊一片的世上。她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句诗,“遗世而独立。” 她咀嚼这几个字。它似乎昭示了什么,让她豁然洞开心扉。库伊身上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气质,黛丝特常常为之迷惑而不知所以。也许因为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细致地远远观察过他,直到此刻亲眼目睹他周围的世界退却消失了,万千云朵只烘托出一个他:是与造化一脉相承的自然后嗣。只轻轻一站,便是天地初开一般的皎洁光辉,迥然出尘。然而,那偌大的天地,只剩下库伊,临风站着,他的袖袍鼓满了风,随意地飘荡着,显得那样孤独,黛丝特忍不住心情悸动。他孤单得让她难以忍受。“这是一个浊世啊!我的爱,你为什么那样美丽?你怎可以这样的美丽?这样极致的美真是……一种罪过啊,”黛丝特垂下眼睑,“我永远无力抵抗。” 第四章人生只合初见 堡中。深夜。 一人匆匆而来,是裘迪卡。他急禀道:“有氏族回报,最近吴哥窟出现了多名身份不明的小吸血鬼。” 原来,那儿有一个头脑疯癫的人,名叫米特里。他一生毫无建树,浑浑噩噩,却充斥着出人头地的远大梦想。但直到老年降临,他仍然穷困潦倒,成为众人的笑柄。 有一天,这个神智错乱的大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件意外的发生竟然促成了他荒谬不经的怪想——米特里挖掘并捉住了一个正陷入昏睡的吸血鬼。他从这可怜的吸血鬼身上啧啧汲取了血液,就此获得了魔力。在血族的族谱上,像他这样主动成为吸血鬼的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而这个没有经过开化的孤魂野鬼,根本不知血族的戒律,更谈不上去遵守了。那些小吸血鬼都是他的荒诞之作。 …… 裘迪卡恭恭敬敬道:“这事就交给属下去办吧。”他想法老一定会下令让他把这个疯狂的米特里连同他那些小吸血鬼统统解决掉,以他护法的经验,保证干得干净利落。 然而法老道:“不必了。” 他的直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这一百年间,血族的世界虽然难得的风平浪静,可歌舞升平不见得就真的天下太平。总之,他决心自己去看个究竟。 黛丝特有些意外,“裘迪卡、杰伦、古茨坦夫他们不拘哪个去办不就得了,何必法老亲自去呢?” “这事透着蹊跷啊。那个疯癫的人真的能够凭空想象出吸血鬼这个念头?就算是,他还当真能找得到一个沉睡中的吸血鬼,吸取了他的血液?” “那……一定要去了?” “嗯。他们自然能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人统统处死了,但谜团未必揭得开。” “你也带我去吧。” “车马劳顿,这又何必呢?我很快就回来的。”法老怜爱地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一别不过数日,黛丝特就朝思暮想、怅然若失。 古茨坦夫道:“你的相思病还真不浅啊,早知道法老应该带着你,而不是带瑶光去了。” “哦?她也一同去了?” “怎么,法老没有告诉你吗?” “也许……是我忘了吧。” 法老一回来,首先便到她房中。“我去的时候,米特里已经死了。” “哦?” “多年来,他的内心充满着癫狂和自卑,他的自我认识和他的真实形象全然不重叠,或许这就是他到处挖掘坟墓寻找吸血鬼的原因。然而,他的成功来得未免晚了些,他已是个皱纹密布的老人,只能让后裔替他扬眉吐气了。这个念头驱动了他疯狂的造人计划,造好了又弃之不理。终有一日他创造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吸血鬼,终于心满意足,觉得他一生的使命和心愿达成了。狂喜之下,他迫不及待想做一件事。” “自杀?” 库伊颔首,“他欢天喜地迎接了晨曦。” 黛丝特哦了一声,“那这个秘密也难以揭开了。” “是啊,还有那些小吸血鬼,现在都分散到各地了,一时难以找全。” “嗯。” “这事难以想象,倒是真实不虚的,先前派往调查的人目睹了这一切。” 黛丝特又嗯了一声。 法老道:“这次我是和瑶光一起去的。我动身那天,她正好要探望吴哥窟氏族的老朋友,就让她一起跟去了。” “这我已经知道了。” 旋即,瑶光也来了。闲聊不多会儿,一见案上的“纯粹”,神色忽然有异,“这么精制的香水瓶,是法老送你的吗?” 黛丝特微微点头。瑶光道:“这次他邀我去平定吴哥窟之乱,送了瓶香水给我,我这才答应他一同去的。西司廷的血族都说,法老的香水只送至爱。不想他也给了你,早知这样,不如我不去了……”她的语气绵软娇涩,连黛丝特听了,都觉妩媚异常。 瑶光娇嗔道:“今天晚上,我准备洒下一滴他送的香水,我倒要问他一问,不是说只送我一人的吗?……” 黛丝特走神了,后面的话都没听见,连她几时离开的都没注意。他们交情深厚,她向来知道的,亦非私情,在她到来之前就是如此,总之大可不必现在心里又起芥蒂。但……今晚?黛丝特茫茫然站了起来,她把“纯粹”紧握于手中,一路小跑着来到了蕴川。 西司廷附近有一个瀑布,地方隐蔽,是黛丝特和法老散步时偶然发现的,还曾在此嬉戏过。只见一大股水,从桥孔跃出,跳掷翻腾了一会儿,积蓄着能量,爬上坡顶,开始坠落,仿佛一大幅闪着光亮的织锦,一直铺展了下去,一头又撞上了潭底嶙峋的怪石,激起了片片水花。空中不时蹦跃出来的剔透水珠使周围一片雾气蒙蒙。黛丝特喜欢这个无人知晓的瀑布,给它起名做“蕴川”。 此时,黛丝特颤着双手,洒下了几滴“纯粹”,曼陀芸莲袅袅的气味果然独特易辨,法老,你是该赴哪一个约会呢? 夜色深浓,吞噬着一切,远近隐没成了一片,只剩下无边夜色中的西司廷,扑朔迷离地神秘伫立着,在地上铺洒出了暗沉的大块阴影。起风了,枝叶在风中摇摇晃晃,不时有一两片坠下地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黛丝特双肩瑟瑟,看上去单薄而消瘦。库伊,你还是不来吗?你能否感应,此刻我遥望长天,情难自禁的感受呢? 星星在天上一明一昧地闪着,灿烂的是迫切的心愿,黯淡的是渺茫的希望。上一次来到蕴川,还是两人并肩,星星便像是双双眼睛,见证着他们的快乐;现在看起来却像世上千千万万个孤寂心灵无助祷告时迸发出的微弱火花。 第55章 连今晚的月亮都不是澄明的,看似光洁如银的表面蒙着藤叶般的纵横细纹,伤痕一般,黛丝特低头不忍再看。那霜雪一般的月光穿过了绿叶之间的缝隙,给地上映出了几个斑驳光点。 蕴川哗哗的水声中,似有跌宕起伏的袅袅一线音,穿过层层叠叠的沧桑岁月,缭绕在她心里。是一把二胡?拉出的都是人间的荒凉。是细细的埙声?听得见遥远的一点回音。黛丝特想起上一次,她在湖边等他,丧失了信心,结果不过是误会一场,不由期冀这次仍是如此。然而,他也说过,曼陀芸莲的味道像一缕金线一样容易辨识。 ……还是不来吗?那么,答案很明确了,他赴的是另外一个约会。 黛丝特想起圣?蒂安说,“有些事情不需要宣诸于口啊,他的心思我自然知道。”然而有时旁观者也是不清的!想起了库伊眼中流露的情意,想起了自己交付一生的决心……更觉心痛难禁。却原来,他的温柔不能信,自己的直觉不能信,什么都不能信!难道,爱情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它究竟是心心相印,还是若即若离?原来,上苍给予恩泽是喜怒无常的,天使的祝祷也会突然收回的…… 第五章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光阴早把法老的神经打磨得铁铸一般,伤感这类阴柔的植物已经很难萌芽了。然而前些日子,黛丝特不声不响地绝了踪迹,令他多少有点神思恍惚,缭绕起几缕烦闷的因子来。他曾有一个小小的嗜好,眼下又起了雅兴。 那是一座荒芜的古塔,久已废弃,少有人踪,荒草蔓生,一派萧疏。法老童心又起,和往日一样,平地冲天而起,迅速向上疾掠,宽大的外衣猛然鼓足了风,帆一样涨起,库伊早已来到第三层了。足尖只轻轻一点,人又飘飘忽忽向上跃起,轻灵潇洒得好似在古刹的横截面上漫步。只数秒间,他已攀上塔尖,一个翻身间,稳稳坐上了塔顶。 壮美的瀑布挟着震耳欲聋的声响自空中勇敢跃下,沸热的岩浆在急速喷涌的瞬间吞噬草木,闪电于电光火石间将天地劈碎……力与美总在速度中瞬间爆发、喷洒,正如法老享受着腾跃带来的渲畅感和主宰感。 此刻他衣袂飘飘地站在塔巅,仰头看那浩渺的深蓝色星空。 他的目力远比世人强得多,看得见美丽星辰背后的东西。有的星在地球形成之初发出的光,直到现在还没有到达。他环顾苍茫宇宙无边无际,生灵都只是沧海一粟。而自身尽管渺小,手中握有的却是永恒。永恒!他不由感叹地自问道,血族们真的消受得起的吗?它可能是造化赋予的最大权利,却也可能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枷锁。 他把自己的视线无限地投射出去……远处,连绵群山在夜色下更显冷峻,几缕缥缈的雾气,从山峰背面冉冉升起了;近处,稀落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又擦身而过,越行越远,谁的脸上都没有迷惑的表情,谁都知道自己行向何方,谁都有一个收容的地方……冷眼在这里观看一下世相,就把他从时间的荒漠中拽出来了,芸芸众生是最真实的,不用将血族的尖牙结结实实地抵向他们的脖子也知道的真实质感。那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历史长河,那没有尽头没有边界的时空维度,在这种真实性的穿透下也会有一丝儿松动的。 风很大,吹拂着库伊的一身玄衣,好似羽翼在风中拍动…… 一个女子姗姗地踏着月色而来,脸上带有几缕啼痕。她有着小小的腰肢,乌黑的眼眸,却有几分失魂落魄。她心思敏锐纤细,库伊一望即知,心中不由一动。若发动的是他的食欲,在她一次眨眼的工夫,他就会似苍鹰一样从天而降。而她,这个可怜的女孩,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要和明天的晨曦永别了。那柔弱血管里液体流动的声响,在他敏锐的耳中被放大了,听起来格外悦耳。库伊没有理由不享用这个夜晚的,一切应该都是甜美的。 然而他没有动,静静地看她茫茫然发呆。她虽然长着高挑的身姿,却还没有长成,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脸上带着蜜桃一样的纤细绒毛,仿佛青涩还未褪尽,手足纤小如童,眼神也一样天真。 明净的月光洒在她的眉宇间,一尘不染。他忽然还发现,她有一股令他熟悉的神态。 宁芙!他柔声轻叹一声。这串音节是那样珍贵而美丽,组合成了一个具有魔力的名字。那仙子一样的女人,留在他的心坎里永远栩栩如生。而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唤过她了。他不敢轻易让自己想起她,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强大到能够追忆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可是今晚,在这个没有人踪的古刹上,面对一个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回忆的闸门不由自主地松动了,汹涌的往事潮水一般涌来。 塔下的女孩子流下了晶莹的眼泪,单薄的双肩抽泣起来了。 她仿佛听见有扑扇翅膀的声音,抬眼看见阿波罗真神气霆山岳站在了她的面前,光芒流转不息。他那样伟岸而光明,灿烂的光华燃亮了整片大地。 …… 当库伊看见百合躺在地上的时候,有一刹那很怀疑自己的眼睛。塔文森对他发自肺腑的尊崇和敬服他十分清楚。然而,此刻他一口森然的白牙在夜色中触目惊心。一旁,黛丝特手足无措地站着,浑身颤抖。 法老只一眼,已让黛丝特体无完肤。 塔文森抬头,下定决心般道:“法老,我爱你,我也忠于你,这你是知道的。为了我自己,我是一辈子都不会违拗你意志的。可是,我无法看见黛丝特伤心落泪。这个傻孩子,她从没有在你的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可我时时见她伤心无助,脆弱得随时要跌倒。这时候,我就要痛恨自己给她的生命了……不管怎么说,她是我最小的宝宝,我愿意为她死。” 塔文森一改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知道你统领血族,一向毫不容情。也绝没想过你会饶过我……反正,我活了六百三十二岁,什么老本都活回来了。至于这个女人,你真的喜欢她吗?” 他死到临头,还只管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莫非塔文森今日神志失常了? 库伊当风伫立,一言不发。和往常一样,他海水一般的眼睛深不可测,读不出任何内容。谁也看不见,袖中,他的右手有一根青筋在微微跳动,这是他心里悲愤狂怒的标志,他还没有作出决定,如果出手,一定是石破天惊的一击,塔文森是绝无生路的。 “我自知是没有资格和您谈论感情的,但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比你更清楚黛丝特对你的深情。如果你并没有真正喜爱那个女人,那么接纳黛丝特吧,你们两个会把彼此带上天堂的。” 塔文森的眼神无所恐惧,出奇的诚恳而明亮。接触到法老的目光,他仍然像从前一样谦恭地低下头,带着视死如归的平静。 在库伊近一千年的经历中,为这样一个女人动心,也发生过多次。每个男人一生其实只能爱一种女人,库伊这么多年,深明这一点,也并不留恋任何一个。对他来说,有一点喜欢无非意味着对这个女人怀着某种温柔的情愫,想要呵护她,仅此而已。如今见她惨死于塔文森之手,不由又惊又怒。 她的头软软地垂在颈侧,再也不会抬起,她甜蜜的眼睛,再也不会张开,她的嘴唇,也再不会吐露一个字眼。她还是一个孩子,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库伊忽然有个茫远的联想,仿佛看见宁芙也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她们的脸庞,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有着柔和的曲线、无辜的表情,没有染上人间忧患。库伊最恨人牵扯起他无法负荷的柔情。如果必须面对,为何世事总不如所愿;如果唯有坚强,为何要提示他内心的柔弱?这个女人,如果任她好好生活下去,就会像其他人一样,慢慢淡去,库伊并不见得特别喜爱她,他知道她只不过长得像宁芙,决不可能有同样的心灵。他不过同她说过几句话,看过一眼她的微笑。但死亡的猝然降临,伴随生命戛然而止的锐声,将令她的身影从此挥之不去…… 库伊停了半晌,把百合温柔地放入棺材,细细撒上白色的香花,默然看了一会。他断然合上棺盖,就此转身离去,没有再看一眼。 黛丝特怔怔木立,良久方问塔文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想看你难过。你已经许多天没有欢颜了,自己不知道吗?” “但你为什么不找我商量一下就动手了?” “找你?我了解你,你不会的。就算法老和她走了你只会一个人躲起来哭死,也不会允许我在她身上动一指头的。” “知道这样,你还杀她!”黛丝特一想起棺中的百合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心里一百个委屈,怎见得杀死百合我就快乐了?就算这是真的,她也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得到法老的感情。她恨塔文森自作主张,但也亲眼瞧见他刚才是豁出性命来的,指责的话又怎能出口? 黛丝特已经在小径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回,记不清她是第几次走到尽头又转身了,时间长得难以忍受。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仿佛和从前一样,都好端端地存在于一个星球上,可如今他和她却是多么遥远啊,是什么改变了呢?世易时移,她从前仿佛听他说过的。相拥时真切感受的温柔如此容易涣散,疏离和陌生在光阴的磨蚀下却如此容易滋生……至此,她觉得她已完全失去了他。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敢去找他。他真的像他从前说的那样喜欢她吗,还在乎她的忧喜吗? 第56章 见了面,他会冷冷地看着她,还是将她一把揽入怀里?黛丝特一路胡思乱想着,愁肠百结。 无奈之下,她洒下了一滴纯粹。 忐忑间,果见法老出现。黛丝特惊喜地迎上去。 一颗心刚放松下来,便急着要问,“这一向,你为什么这么远?” “可否换个时间?” “你告诉我,究竟什么隔开了我们?”黛丝特绝望地叫道,这么多时日的猜测和悔恨使她情绪有些失控,珊瑚色的嘴唇失去了血色,苍白得可怕,一头浓密的长发无助地在风中舞动,像她的心事一样千头万绪。她乌黑的大眼睛包含着深浓的凄楚,连库伊看了都有点心惊。 “可是我,又怎能告诉你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东西?” “难道,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你告诉我!”黛丝特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法老,你的手上,永远握着权杖,惯于对整个王国发号施令。你的脸上,也永远带着隔离一切的冰冷面具,堪堪配得你高高在上的地位。还不止这样,你用一根定海神针铁,在自己周身画上了一个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大圈,不让任何人真正走进你的心间,把我……也阻隔在外。” 要怎样告诉她,站到了这样的高位上,除了孤独,不会再有其他?要怎样告诉她,他所画出的圈子,只是多年形成的一种习惯,守护他内心的恬淡,不为世事所扰……她毕竟还小,要她如何懂得,他掌心曲曲折折的纹路? 她本意是来告诉他,她对于百合之死有多难受,话到唇边却成了:“难道一个死去的百合比我更重要?还是因为宁芙?”甫一出口就后悔了,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狭隘浅薄、不可理喻?她怎么敢轻易提及他内心深处的人? 她分明看到,一丝阴霾不易觉察地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原就深不可测的眼眸越发云遮雾绕起来。更令黛丝特心寒的是,法老眼中清冽的湖水由涓滴顿生波涛。她强忍心里作痛,固执地看下去,直看到对面的湖水结了一层坚冰。 这么说,法老有可能从此都不见她了?失去库伊,这个念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她顿觉自己被抛向了无边的雪野,却赫然发现身上没有衣服,阴冷的空气使她赤裸的皮肤爆出了一颗一颗寒颤。仿佛在无边的旷野里一个人独行,旅途没有终点,徒手赤足,形影相吊,没有坐标,更看不见方向,叫她怎样勇敢去走? 库伊走后,她许久之前被激出来的眼泪,这才酸楚冰冷地一滴一滴坠落衣襟。 第六章红萼无言耿相忆 此后长达三十年的岁月里,他们没有倾谈过。集会相遇,也只是默默对视一眼,彼此无语。黛丝特顺从他、听命他的意愿是如此强烈,不是因为他是威严的法老,只因为他是占领她心灵的君王。她恨不得跪下来亲吻他的脚,求他原谅,求他对她和颜悦色如同从前。然而…… 库伊凝视她,她却执意不肯抬眼,不让双眼泄露她的委屈,骄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露出淡漠的神态。库伊想亲一亲她的头发,却发现从前她带有几分孩子气的倔强已经变作成年女子的冷漠了。你这个自以为是、倔强残酷的小家伙,生起气来一样令人可恨的顶真。为什么你了解得这么多,却又是这么少呢?为什么你站得这么近,却又倏忽间这么远呢?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一次次擦肩而过。从什么时候起,冷漠的阴霾将他们彼此笼罩?咫尺之间已经遥不可及。每次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黛丝特心如刀绞。总是一转身,眼泪就成串地滚落下来。她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可怕感觉,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她这一生唯一无法承受的噩运降临了。库伊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了。和那个他无比珍爱的女人甚至她的影子相比,她渺小得犹如尘埃。一场没来由的消黯遮蔽了她视线中的所有光线,剧烈的痛苦令她丰润的两颊陷了下来。当漩涡往下牵引她的时候,她完全放弃了抵抗,安静地、漠然地看着自己慢慢沉没,甚至希望能堕落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万劫不复。 她常常陷入沉思没有气力觅食,直到那些古怪的细胞在体内横冲直撞,剧烈地撕裂她,提示她生理需要,她这才茫然地从沉思中暂时苏醒过来。每当暖流涌入,血浆甘醇的芳香引发了几分本能的兴奋。但随着那人冷却倒地,她自己微弱的一点感觉也随之消失了,又回到了行尸走肉的模样。她终于不得不对自己宣布,黛丝特?孟?绮若小姐,你已经被这个窘境卡住了,这一回恐怕无力自拔了。 这样是继续不下去的,她明白。她预感到自己的大限正在慢慢迫近,攫获血族的死神不是上帝派来的,而来自心魔。她的心已经变成了一个大而空旷的祭坛,和自己的斗争从来没有平息过,使她伤痕累累,祭坛上早已死伤无数。深切的痛苦、凄惶压迫着她,使她忽然看分明,那貌似无限的自由和强大其实是不堪承受的沉重。“永生”,有谁真正懂得这两个字有千钧之重!她自叹道,“怎么办呢?你的灵魂已经枯死!”失去了法老之后,每一天都是漫长的煎熬,她的脚步踉跄虚浮,几乎都站不稳了,还要怎样往前走呢?黛丝特无法想象也不能想象自己竟要独自面对浩浩漫漫的永生。她只能独自聆听寂寞之花在她心里冉冉开放的声音——举头仰望兮皆云烟。 圣?蒂安看见黛丝特的憔悴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他道,“你只不过经受了一次挫折。” “一次已经万劫不复。有些人可以爱很多次,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认真,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那样珍惜,他们爱的是爱情,对象千变万化。而我不可以。我爱的是库伊,而今生今世库伊只有一个。他一离开,我就此窒息,就此枯萎。”黛丝特的眼睛果然是无所留恋、死灰一般的,不见了从前晶莹剔透的灵光。 “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圣?蒂安道,“这个世界满满当当都是男人,谁说再没人适合你了?” “从客观上说,我爱人的湿模已经丝丝入扣地干成了他,不可能再容纳第二个人,他一走也就碎了。而我烈焰般的巨大热情也一次慷慨耗尽,再鼓动不起来了。况且相爱就如盲龟之遇浮木,海上有一盲龟,百年一出其头,海中亦有浮木,随风漂流,相遇要多大的机缘巧合?从主观上说,我这才发现过分强烈的爱会给自己、给对方造成困扰,也许是有毒的……”黛丝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清润的嗓音都喑哑了。 “不要什么主观、客观的,丘比特不是理论家,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实践家。爱还是不爱,在家里想想就通了吗?你不去亲身试试怎么知道?” 黛丝特痛苦地闭了一闭眼睛,“这样说吧,哪怕你在口渴,非常口渴,你会不会拿海水一饮而尽?” “谁会饮鸩止渴?” “所以,我只有面对寂寞。” 第七章十分红处便化灰 黛丝特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晨露的气味,她的心脏跳得好快,许久没见了,如果能再看他一眼!她循着香水的味道一路走来…… 果然,库伊正在酒肆的角落里坐着。他的周围聚拢了众多美艳的少女。有一种人,无论行事多么低调,还是这么惹人注目。他几乎被团团包围了,少女们带着仰慕的目光看他,悄悄地私下评论他,格格地巧笑着,他态度很自然地淡然坐着,没有参与她们的调笑,也仿佛没有听见她们轻浮的谈论,但偶尔也转过头,答复问他的问题。 一个年轻、妖冶的女子握起了他的手。手会是冷的,黛丝特知道,他还没有用过餐。女子把他的手放到自己丰满的胸前温暖。黛丝特的指甲陷入了掌心的肉里。一种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在慢慢浮上心头。 她也有些走神,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塔文森曾经带她去见识他杀人的手段。当时黛丝特就像现在一样远远看着。[手机电子书17z.] 塔文森有着猎人天生的敏锐嗅觉,不多一会儿就找到了猎物,金发、白皙、高挑、丰满,是他一贯喜欢的类型。 他们都很兴奋。黛丝特听不见塔文森对她说了什么,只见她时而天真地扑闪眼睛,时而娇憨地吐舌惊呼,时而挑逗地抚弄长发,她在施展浑身解数卖弄风情,英俊的塔文森唤起了她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积蓄已久的热情。他则对她芳香的血液馋涎欲滴,他看得见她白皙的皮肤下一条一条潜伏的淡蓝色筋脉,伸展开来的是比金属矿脉更加珍贵的生命之脉,蜿蜒在她周身,点点滴滴循环输送着养分。他更听得见鲜美的血液在她纤薄皮肤下汩汩流淌的细微声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胃口。女人之于他就像某种柔软多汁的水果,轻轻依偎她,摩挲她,那成熟的果皮就会自动裂开,甘甜的汁液一涌而出…… 含情脉脉的眼神双向传递着迫不及待的渴望,彼此都在出轨的恣意想象中拥抱了对方,一个满脑子都是迤逦缠绵的春宵风情,一个却在意念中享用她热腾腾甜丝丝的血液,听着她精巧却有力的心脏在胸腔怦怦作响,逐渐的,这颗年轻跳跃的心脏会缴械投降,放缓跳动直到完全停止……销魂的微笑同时盛开在双方的唇角,彼此的眼中都闪着兴奋异样的光,这是种心领神会却全然错位的调情。塔文森并不在乎这种差异,“只是感兴趣的兴奋点不同嘛,有什么关系呢?据我所知,男人女人的高潮也不是同时到达的……” 当时黛丝特只有一点点同情和麻木混杂的感觉,这一幕早就在记忆中抹去了。 第57章 但眼望着库伊,两幅图景忽然以惊人的清晰重叠了……他不过静静地端坐着,黛丝特忽然不可遏止地颤栗起来,抖得简直像是风中的秋叶,仿佛那个在女人怀里放肆而浮浪的塔文森已经换作了库伊……她闭目告诫自己,你何必哀怨伤怀呢,猎食本来就是这样的,谁又可以不吸血呢?其过程不是必然有接触吗?塔文森和她自己、和法老,就行为上来说不是一样的吗? 再抬眼时他的手已在另一个女人怀里。他还在和人对话,微微一笑,黛丝特分明看见,对面那女孩的双眼顿时激起了惊喜而艳丽的火花,那张姿容平淡的脸都焕发了动人光彩,判若两人……片刻后她们中就会产生一个“幸运儿”成为祭品而牺牲,好似一只被吮干了汁液和果肉的李子——不管前一秒它那圆满润泽、吹弹得破的紫红色身体是多么吸引人。她们像那些只活一天的花朵和蝴蝶,美丽而脆弱,生命如同昙花一现。 黛丝特穿过丛林,翻越山坡,来到山壁背后的蕴川。她没脱衣服就直接坐到了瀑布之下,玉龙带着雄浑的力量从山顶坠落,道道水柱冰凉而有力,打在身上像是鞭子猛力抽过,疑是银河落九天,来得好啊。黛丝特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地承受着沉重的水柱。 黛丝特忽然想起了库伊所唱过的一首歌,爱,是千古的难题……爱,纵然烟丝醉软,终究还是会雪云散尽;纵然姹紫嫣红,亦不免花到荼。她迟钝地想,早听过这歌了,为什么还是爱呢?开始是风生水起不得安生,最后是落花流水空谷回音。如今她内心的花园中开满了盛大的荒芜,花瓣寸寸凋零。 溪水真凉,凄神寒骨。寒冷如同冰冷的小蛇在她周身爬动,很快黛丝特就冻得麻痹,浑身没有一丝温度了。吸血鬼对寒冷是最为敏感的,不能长久耐寒,因为他们不是靠血糖、脂肪维系温度的,短暂的体温全赖人血的补给。今日黛丝特还没吸过血,本来就没有什么热气,在瀑布的猛力冲刷下,她如置身冰窖,不一会儿四肢完全僵麻了。 她喘了一口气,好容易把身体挪动到一边,避开水柱直接的冲击,又在水潭里休息了好一会儿,默默地护住心窝,积聚了些微气力,这才爬起身来,挣扎着上了岸。 连心口都有些冰冷了,她需要人血或者棺材,否则她会死的。死?这当然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也许并非不受她欢迎,尤其是此刻。然而,她的眼前又浮现了法老的脸,想起了曾给他的承诺。 库伊说,“我只要你一句话。” 她说,“任何话我都答应。” 库伊说,“活着。” 是的,只有他,有权力命令她活着,只要他希望她活着。 于是她的心窝又积聚起一点力量来了。她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她的身形不再挺拔高贵,她关节麻痹僵硬,脚步沉重拖沓,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连她的眼珠都被严寒冻住了,一时不能运转自如,失神地望向前方。漆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脑门上,湿冷的衣服尽数贴在身上,从未如此狼狈过。她的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牙齿不住打战,看上去就像一个幽灵。 她勉力爬进了自己的棺材,也顾不得里面干净洁白的床褥了,她一头栽倒,用尽最后的气力合上了棺盖。在她沉睡前的最后几秒钟仍在颤抖,“最后我的身心终于一样冰冷了。” 她又一次看见了库伊,终于看见了库伊。隔了这么远,他依然眉如远山,风神摄人。七十多年的光阴横在中央,开始飞快地一幕幕奔驰。黛丝特不禁悲欣交集。 隔着人群,库伊也看见了她。他没有掩饰他的惊喜,黛丝特第一次读出了他的心意,他在乎她,甚至渴望她。他的微笑真心实意,他的眼睛充满诚挚,没有一丝阴霾,一丝芥蒂。被他定睛一看,黛丝特觉得自己一个恍神就泼洒出来了,好像醇酒溢出了酒杯,茶香飘出了茶壶,灵魂急不可耐地飘出了黛丝特的躯体,电光火石间扑进了库伊的怀中,和他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库伊的眼中情意大盛,隐藏在他眼中深不可测的浩淼湖水渐渐消退了,某种魔咒终于消失了,令她莫可名状的安慰和欢欣。在这样一个刹那,黛丝特恍惚到完全忘记了一切,心中飘过无数个童话,白雪公主喉中的致命苹果被震出体外,从水晶棺中坐起身来了;睡美人被王子吻醒,连同沉睡一百年的城堡一起还魂了;白熊王子的妻子终于洗掉了他衬衣上的血渍,使他褪下了一身兽皮……整个世界荡然无存,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库伊的眼睛把她带往一个全新的天地,一个笼罩许久的阴影和魔咒被破除了,她的灵魂已经飞上九天去歌唱了。还能有什么更为欢欣?…… 正在这时她突然醒来,睁眼看到的是棺中无边的黑暗,她茫然地伸出手来,触碰到的是冷硬的厚重石板,这才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一个梦。 集会中法老高高在上,双眼在每人身上均匀掠过,对她也毫不停留。都仿佛不曾看见彼此一样,奇特而优雅的傲慢。她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湖水波澜壮阔,如一个面具般把他笼罩得滴水不漏。果然是一个反梦。 黛丝特对自己喃喃自语,看,我被凝固在这具死气沉沉、僵冷虚假的身体里,已经好多好多年了,我兴味索然却不准退场,行尸走肉却停不下来,人类短暂却鲜活的生活看起来都好得多。我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我身处的是一个没有阳光、永恒黑暗的世界,好像夜半惊寤时那样苍茫无边的黑暗。 我不可以向后回顾,不可以向内张望。我的一生镜像般重叠,我漠然地看着好多个自我,我不谙世事的天真,我看空一切的成熟,我上天入云的欢乐,我逼近地狱的痛苦……在那凝视自我的狭窄空间内徐徐转动着,冲突着。光明和黑暗相互交缠的角力中,让人身心俱疲,而令我越来越恐惧的是,在那狭长的过道尽头,也许什么也没有。失去了他,我人生唯一的坐标,生命不过是无穷、无尽、漫长的黯然、阴悒、消沉、惨淡……我几次顺着希望的风帆扇动翅膀,脚背却被牢牢钉死在地面上。于是希望的风在我心底泛出的几个气泡很快熄灭了。回顾只让我昏眩恍惚、艰于呼吸……好累。那瑰丽迷幻的光束中,我似乎已把三生都活完了。黑暗中挣扎着独自蜗行的人生太辛苦了,走不动了。那么,请允许我睡吧。 她几乎听得见自己心碎发出破裂的声音。开始是刺耳的轧轧声,如木器慢慢开裂,然后决然的一声脆响,她甚至听见了它空旷的“啪”一声回响,便如琉璃凄艳地碎裂了一地。然后她在这片废墟上起舞凭吊她死去的心。烟尘随着她的动作,一起绝望而妖娆地舞动着。黛丝特漠不关心地冷眼看着,如同看着自己的命运沉浮。脚底被碎片刺出了斑斓的血花,糜艳而痛楚,然而她继续旋转着,用这一种疼痛缓解着另一种。裙摆摇曳着繁复而精美的圈,令人鼓掌的华美姿态。可她感觉自己像个溃烂腐坏了的洋娃娃,只是顺从惯性转着圈,所有的气力都逃逸了,她马上就要从舞台上跌落下来,摔成两截。 黛丝特张开口想要唱歌,泅泳……横渡……暗涌……溺水……淹没……黯然,听见歌声的起伏,波涛的汹涌吗?幻觉……游离……磨灭……葬花……倒影,她已经彻底迷途,飘渺的声音不知来自何方,又要前往哪里。这时,黛丝特惊恐地听见自己发出了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锐声,她歌声中梦幻般的斑斓色彩,醇酒般的清澈甜蜜,颤音中层出不穷的香槟气泡,装饰音中游刃有余的幽默感……统统不见了,她惊异地发现声音变成了又脆又冷的珐琅或水晶,却还在扶摇直上。漫游……漂泊……宿命……荒原……迷途……离魂……歌声一直飙到了月亮上,那股迅猛上升的劲头还是丝毫不减,它继续向着更高的天幕上升……听着这个绝望却高亢入云的声音裂帛一样回旋在屋内,令她自己都害怕。毫无疑问,等它上升到了冷酷仙境,就会碎落到地上,发出无数个清脆的裂音。黛丝特扪住了自己的嘴,把头死死地埋进了自己的膝窝,歌声变成了黑暗中一阵心碎的啜泣,无声的啜泣又逐渐变成了摧心裂肺的恸哭。 我还不想也不能选择彻底的死亡,那么让我沉睡吧,彻底从人间蒸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黛丝特抹干了眼泪,念动了渴睡咒,潮水一般的黑暗慢慢地趟过来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甜丝丝梦幻一般使她软倒,又慢慢笼罩了她的全身,乏力的感觉没顶而来。夜风中仿佛传来了隔世的幽凉歌声,那样酸楚的调子,让人全身瘫软在地,连手指都无力抬起。她又一次陷入了一场长长的沉睡中…… 第八章觉来无处追寻 在这六十多年里,法老在世界范围内,派出了最精明能干的人四处打探,却一直没得到黛丝特的任何下落。期间又和人类断续起过一些纷争,但寻找她的工作从来没有停顿过。 终于,古茨坦夫查访到有人声称见过她。 “他是一个东方的商人,对我们所说的特征是符合的。” 法老亲自接见了他。那是一个名叫谢寻的中国人,他对法老深深鞠了一躬,就开始诉说起来: 我以为那不过是我千百个平常日子中的一天。 那天,贪恋着甲板上的月色,舍不得睡。 甲板上人并不多,海上清新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驱散了人心中的燥热。 这时我第一次看见了她,不由神为之夺。 第58章 感觉天地摇晃,这次却不是因为船身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个陌生女郎。她气质冷艳,却不明国籍,原来美到极点就分不出来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了。她的眼光随意地落在海面上,见我总凝视着她,她便回脸看了一眼,眼光轻快地从我脸上掠过。 谢寻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其实她的目光仿佛停在……停在了他的颈上,更确切说,是他的颈动脉上。而他立刻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了,那是美人不屑于看着这个凡夫俗子,把目光偏了一些而已,和颈动脉什么相干?然而却见她微微一笑,甚至还点了点头。他登时目眩神迷,刚才的念头一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收回目光的短暂片断里,那个女郎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巨大的失望来。 我旁敲侧击地到处向人询问那个美人,船长和大副却面露古怪的神色,交换了一个眼色,正要启齿,她突然出现了,船长和大副见状受惊般立刻走远了。 原来她电光火石般从船舱取来了一只苹果,“你现在胃里缺少一点水分,四分之三个苹果对你会有好处。”她朝我看了一眼。 “我为你效劳如何?”说着,她微微一笑,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绕着苹果滚了一圈,忽然一长条苹果皮就应手而落了。她竟然用水葱一样的一片指甲削完了一个苹果! 她不理我的惊愕,笑吟吟地把苹果递给我。 “你……”我没接苹果,而是伸手试图触摸她,她闪身避开。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退后,然后回来,就在一瞬间。似乎从没有移动过位置,而我的触摸已经落空。 “是我们处于两个空间,还是你没有实体?”我呆呆地问。 “到底是现代人。”我听到她竟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怎么你不是吗?”当时我带着某种天真的诧异,反问她。她被逗得笑了起来。 随后她对我讲了她的故事,她作为一个吸血鬼的经历,甚至告诉我故事讲完我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我忘掉了害怕。她那东方公主般微微向上斜起的黑色眼睛,深邃得盖过了这千年的海水、万年的黑夜。从那羚羊般美眸中射出的箭,第一支就直接射入了我的心窝。哪只蝴蝶能够抗拒最香甜的玫瑰?哪只飞蛾能够抗拒最温暖的火苗?哪朵鲜花能够抗拒春风的亲吻?我无法抗拒,必将响应我内心狂热的召唤。 “故事完了,你可以走了。”她面对着汹涌的波涛,平静地说。 “你……改变主意,放过我了?” “是。你安全了。” 不假思索地,我扑过去,把她,那个冷血的女妖揽在了怀里。 我那样用力地抱紧她,仿佛她一声令下,就要把我赶走,而她就会消失无踪了。我那么用力,以致把我的颈动脉直接贴上了她致命的口唇。 “为什么送上门来,在我这么饥饿的时候?” 她笑了。月光下她那样妩媚迷人,我在心里叹息。我怎么可能挣扎得起呢? “这原是最特别、最浪漫的死法,不是吗?” 她深深看我,一言不发。刹那间我忘记了呼吸。没有体验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在那个刹那,生死真的完全不重要了,一切置之度外。 她的眼神诱惑着我,我的动脉诱惑着她。 我轻轻吻她那鲜红如血、饱满润泽的唇,几乎送上了我裸露的颈部。 “饮我。”我对她耳语,我想我对她的吻也是对世界的吻别。 “为什么这么傻?”她的低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我说:“有两样东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是爱,一个是死。现在你把两样一起送给我,又有什么不好?你是一个神话,我只是凡人,我得到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和你融为一体。饮我吧,求你了。让我成为你的一滴血,流淌在你的身体里,让我消融在你温柔的眼波里,让我沉淀在你的心跳里,让我蒸发在你的香甜气息里。”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沿着我的脖颈曲线缓缓下滑……就是那根为我削过苹果的手指,现在我完全明白这是一根怎样的纤纤玉指。它,停在我的颈动脉。 蓦地,她的手指一紧。 完全没有痛楚。那是一种兴奋到脱力的快感,居然还混合着满足感和安全感,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的手指抚过,我还犹有紧张,但当她吸食我的血,我躺在她的怀里,奇异地感到舒适安全。当她的尖牙抵着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迫切日程表上的紧急事情失去了一切重量。当我知道一瓶美酒的滋味,那么,是一瓶还是一百瓶流过我的膀胱,那是没有区别的。我愿意她取走我的生命,心甘情愿。 甚至在我委地之前我还完全清醒,我望着她,那双洞穿了几百年光阴的眼睛真的是冷酷的吗?我所看见的还有柔情闪动。也许这点微光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了。我无怨无悔,反而满足地想,我和她,终于合而为一了…… 他讲完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为何没有死呢?”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我命不该绝,在我的近旁,竟有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路过。他通过一根皮管,给我输了些他自己的血液。那个方法是他自己发明的,而我是他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在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日子里,据说他多次给我输过血。我居然给这个法子治好了。于是我娶了他的妹妹。我们成了一家人。” “她有没有说她要去哪里?” “她说她一生做得最错的事情就是变成了吸血鬼,她说她再也不回西司廷了,她会找个没有吸血鬼的地方隐居起来。” 库伊示意他离去。“本来没有一个获悉我们情况的人在外界生活的,但你既然现在能够保守秘密,就请你继续保持下去好了。” 库伊忖道,这样看来,黛丝特还在人间流浪。但为什么这么些年,没有一点消息呢?甚至当我凝神感应的时候,也感觉不出一丝她的气息呢? 无论如何,有消息就是一个好消息,法老调动了更多地区的血族,派出了更多的人手,一起四处寻访她。 这口棺材不只外表华丽,棺木内侧也一样考究,贯满了精雕细刻的花纹和嵌饰,好安慰主人无边的寂寞闲愁。曲折迷离的线条都是欲说还休的心事,使人如同睡在藤蔓缠绕的花架下,迷迭香在生长,玫瑰在倾诉。 连绵着整夜整日的梦,沉睡了一百多年,还没有苏醒过来。无所不在的缥缈香气笼罩着一切,一如往常地甜美宜人,然而,此刻她终于闻出了深沉的基调,与她的画作如出一辙:不过是一点亮色飘浮在暗沉的底色上。虞美人、夜来香、迷迭香、三色堇、紫罗兰……白的、蓝的、紫的、艳红的、鹅黄的……天花乱坠,连梦中都被法老的香雾湿透了,遗忘?真是痴人说梦了。黛丝特在柔软素白的锦缎里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地继续着逃避不了的尘缘。 他那样柔情蜜意地唤过我。我周身的肌肤都被他灼热的嘴唇亲过,烙下一个又一个属于他的印记。他照彻我的灵魂,让我永远为他饥渴。在黑暗深处,难道要我抚摸自己洁白冰冷却美艳妖娆的身躯?可失去了他,这个身体还有什么意义?要治疗寂寞,我唯一可做的就是细数那些植物的纹路。一百多年的昏昏沉沉中,在我蒙醒来的间歇,我的手指终于还是熟悉了每个植物最复杂、最细微的曲线起伏,掌握了整个棺材几千片树叶花朵的每一个线条。 我终于懂得了梦中特蕾莎磷火般的眼神,那是她如焰的激情被禁锢在孩童的身躯里,她失去了理智的统治,代之以对世人广泛的仇恨。嫉妒的是所有人的欢乐!如今我也好似一个精灵,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窄瓶里,所罗门王用咒语封上标签,让它冰冷地躺在海底。会有人来救我吗?我挣不出来,就快窒息了。 第九章依依墟里烟 库伊来到黛丝特的房里,空房中还留有她的气息,可是伊人已经不再。她的嵌珠石榴纹盒和鎏金雕纹银盒关着,一只温润的白玉镯还没有收起。那是她常戴的,但她沉睡时不要任何累赘,一切饰物都褪了下来。她的发梳套中,金梳、骨梳、玉梳、乌木梳整齐地渐次插着。库伊随意取了一柄在手,它掐丝编垒、花纹精美,梳齿上还有她一根长发。镶钻的耳环静静躺在桌上,已不在她的耳上闪烁了。还有那殷红的璎珞银丝项链,嵌金的珊瑚头饰,贝母琉璃小圆镜……库伊缓缓地一样一样拿起来看着。他送的夜明珠还在座上放光……惆怅和悔恨充满了他的胸臆。 抬眼便见四壁高悬她的画作。琳琅的色块满映入眼帘,他闭目定了定神,循序一一看了下来。此刻他的心情犹如黛丝特初入他的香水房,都有迷失在对方情绪中的徜徉迷离感。 画面颤动而不安,跃动着各种各样的意象。 …… 那幅处女作《阳光》不知已于何时改作了《独坐亦含颦》。那个少女稚嫩的脸上竟然也有着淡淡的愁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令他莫名一阵心悸。 有女子一身殷红绸缎松松曳地,连同漆黑亮泽的一头长发垂地,她一手抚弦,一手持觞,作势一饮而尽的样子。她容颜绝色,然而神情凄苦哀怨,仿佛饮的是人生的苦杯满盏,唱的是眷眷怅怅荒腔。画名《酒趁哀弦》。 《镜花》,画面中有两个美丽少女,皮肤光滑无瑕,身姿玲珑妩媚。对面有一面极大的圆镜,她们一同并坐着。一个少女在镜中映出一个丑妇,无数皱纹像葡萄藤一样攀爬在她衰老的面容和肢体上。 第59章 她干瘪的胸脯、臃肿的腹部……显示着和青春少女触目惊心的对比。而另一个少女的对面空空如也,镜中竟然什么也没有。画的就是人和吸血鬼的命运了?不同的结局,一样的绝望。 写字台上有一个厚厚的羊皮本子,是她的日记?库伊在打开的瞬间犹豫了一下,随即从最后十几页开始读起。 …… 沙漏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不厌其烦地看着那一道一道细细的沙柱倾泻下来。缓慢的,细细的,但是很快就会漏光。于是再翻转过来,沙柱又会循环下坠。沙漏是那样好耐心、好脾气的,仿佛可以千秋万代配合我,只要我想看,它就无数次地演示循环和重复。 沙粒徐徐下降。有时候我望着它们均匀而持续的运动,忽然有点疑心沙子会不会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刻,欢快的一大股涌出来,悲哀的只稀稀落落几颗……会不会?当然不会,沙漏永远是冷静的,甚至冷漠的。也因为如此,它才可以永远不停地重复下去。我,吸血鬼黛丝特?孟?绮若小姐,可以吗? 轻轻飘飘没有重量的过往在我身后长长铺展,有时一个恍神,时间就会默默倒回,我会讶异,真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无穷无尽的生命往前铺展,看不到尽头,然而我知道一切都在改变,整个世界正在一点一滴地变换容颜——只除了我!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所熟悉的背景在不断地更新和消失,使我的存在显得越来越虚假。 哲人说,没有人能够逃脱时间横扫的镰刀。在我飞扬的青年时代,我曾经一脸骄傲,认为自己的存在就是最有力的驳斥,到今日才发现他其实并没说错。时光之轮飞速地旋转着,虽然我幸免随它一同老去,但它疯狂转动时吹起的阵阵冷风还是使我时时不安。它提示我,有一只冷冷窥视的知情眼睛,它其实无所不知,洞悉着一切,当然包括着我在黑暗角落的秘密存在。每每在这种时刻,我都会体会到深切的恐惧。 我悲哀地发现,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时代——他的价值观建立起来的青年时代,在那里他由一片空白迅速成长了起来,在那个背景下建立他的知识体系、价值观、爱好志趣……他在那里一切游刃有余。然而我所熟悉、喜爱的那个世界正在无可挽回地一丝丝毁去,而我无力阻止。每次我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个挽留的姿态或念头,我都会突然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像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以长矛战风车的小丑一样可笑。挽回绝无可能,这是个无常的世界,就像人的细胞每时每刻都在新陈代谢,唯一的不变就是改变。他告诉过我的,不是吗?生物生老病死,宇宙成住坏空,万物流转不息。 而背景一旦被抽离,世界就显得陌生,哪怕不过是同一个世界。我在不同时代站在同一个巷口,看到的永远是不同的景观、不同的装束、不同的面孔。哪怕寥寥数年,人们彼此相差得那么远,常常出乎我的意料。譬如父母是无法跨越时代鸿沟和子女使用同一种语汇、视角,一起享受眼下那新鲜世界的。当我从第一次沉睡中醒来,一个人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头,看着面貌迥异的广场、店铺、剧院和食铺,我还亲眼目睹过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日新月异”。 我说不上来是世界的变幻错了,还是我的永恒错了。而我再心虚再恐惧又怎能承认自己是自然的怪胎毒瘤?我并不真正具备塔文森讽世的精神。我只知道,错生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哪怕我的装束光鲜时髦、毫不脱节,但那些迅速冒出来的新鲜玩艺,引不起我的兴趣也装不出来。内心日益凝滞,热情更难激发。终有一日我竟成了这里的陌生人和异乡人。可是,我又不知道哪里才是故乡,飘扬着属于我的一曲牧歌。 人真的是无法脱离背景而独自存在的,这是颠扑不灭的真理。假设在铜桌上放置一只铅杯,此刻它稳稳地立在桌上,明天、后天都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好像可以一直站下去。然而这不是真相。由于它们的比重不一样,几十年后在桌上将找不到这只铅杯,漫长岁月里,它终将慢慢滑落,陷身在铜桌的内部,直到滑向底部。或者我们所熟悉的、依赖的生活背景也将被某种神秘力量这样慢慢地蚕食掉、瓦解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吸血鬼就是这样,我们依附的皮都坏朽了,难道我们没有必要自问和怀疑吗?这一切——真的可以,永!远!吗? 几十年了,又几百年了,看过了太多的沧海巨变,我越来越平和,可以淡然面对这一切。我也不再害怕困惑,我的人生长路浩浩漫漫,我需要问号以供消遣。我毫不费力学会了一种吸血鬼惯常的表情、一种吸血鬼惯有的耐心。使血族彼此相似的除了出众的智慧和美貌,还有一致的表情、那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定力、冷静的瞳孔,千秋万代的耐心。他们冷漠而从容,静对一切,无论永恒或者变幻,喜欢还是厌倦……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我始终无法确定还能维持多久。的确,我孑然一身惯了,寂寞的因子早已随着我的血液周身流淌,渗透太深,我早已习惯得意识不到。然而那危险一直潜伏着,我闻得到毒蛇吐信咻咻接近的危险气息。纵然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生活,也早已找到了沿着既定轨道慢慢下滑的方式,可光滑平整的轨道也许有一天会锈蚀不堪,滑动会变得日益困难,发出吱呀的声音提示我情况糟糕不妙,甚至也许有一天它终于卡在了某处,再也滑不下去。 循环连着循环,更迭连着更迭,行行重行行,唧唧复唧唧。令人麻痹,令人窒息,我担心我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会疯狂地厉声尖叫起来,我预感那尖锐可怕的声音将穿透空气,犹如它刺穿我脆弱的心房。寂寞这种从心底慢慢滋生的藤蔓植物,透明的却是存在的,纤弱的却是柔韧的,枝枝蔓蔓,纠纠缠缠的,一天一天窃密地、默默地在角落里生长着、生长着,不怀好意地、一点一滴地积聚着它的力量,以为聚沙成塔、水滴石穿,妄想着总有一天会攀上我的肩头,环住我的颈项,将我细细慢慢地活活勒毙。我了解,那一天也许已在远方等着我,即使我看不见它,它也在缓慢爬行着到来。吸血鬼们都在岁月中慢慢培植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却为何都避不开那个殊途同归的诡异宿命,始终令我百思不解。或早或晚。差别只是或早或晚! 生和死当然是界限分明的,唯一的漏洞便是我们。说什么我们是永垂不朽,他们不过沧海一粟。但属于我们的时代正在不可挽回地逝去,我们唯有生活在昨日的幻影中。我们一样被囚禁在肉身的囹圄中,周身被一道一道无形的磁力线重重围困、束缚着。总有一日心头厌腻疲惫,似乎只有长眠才能彻底解脱。看不到尽头的黑夜一个连着一个,没有一点闪动着生存意义的曙光出现。越来越乏味绝望,却还要每日浸淫,然而光阴的虚度对于血族甚至不能用来变老,对生命的狂喜热爱和对生活的失望厌弃只会造就一个无可救药的神经质。在这种可怕的困境中,死亡真是太甜蜜的宁静了。 从我随黎尚遁逃到人群隐居,到洛柯莫亚大叔一家惨死导致上一次沉睡……都源于我不想吸血的执著顽念。我内心时时有一种声音在说:“吸血,这是不是永远的宿命呢?……”这个声音每天都在我的心灵深处翻腾,像火红的熔岩在地壳深处悄悄、不安地暗涌着。它时时响起,由远而近,由低而高,模糊又清晰……好像加德满都巫师所唱的驱鬼歌。有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株植物,错扎在了血族的土地上,期待有一个强大的力量,把我整个连根拔起。 塔文森此刻在做什么?我能够想象,他的手指在他臆想的猎物的脖子上蠢蠢欲动,只要他愿意,这随时会变成真的。可他没有动手,他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曲背椅上,一动不动地延长着未定的一刻。在这个时刻他不就是神吗,同样体验着主宰的快感。在他的一念之间,她已经生了一回,死了一回,一切只在他高兴。 每次那些少女安然无恙地回去,并不知道暗地里经历了怎样的危难,塔文森每每想到这里就要捧腹大笑。是的,残忍。可是天上的那位不也是同样残忍的吗?塔文森过分修长的食指愤怒地向上指着,他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设计了这么一个精巧的食物链足见他是一个多么擅长欣赏残忍的不折不扣的天才恶棍…… 在意念中我都明白塔文森的辩解,几百年里,我已经把他的理论学了个十足十。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我不单年龄上已经成年,心态也比做婴儿吸血鬼之时成熟,我逐渐能够体会别的吸血鬼的一些体悟。也就是说,当某一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往往会习惯性地先作判断,是?非?对?错?善?恶?好?坏?有利?有害?……我们惯于通过主观的情绪去看这个客观的世界,而我们的是非观又过分狭隘、偏差。整个生物界的存在基础就是弱肉强食,但这不但无损那个物种,优胜劣汰反而保留下最强的基因,产生更加强健的后代。在造物者精微奥妙、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神秘图谱中,用怎样神奇的方式实现宏观层面的好,保障整体利益的好,同时也兼顾微观个体的好呢?其中又有多少正义的、必要的牺牲呢?我们作为“人”肉眼凡胎、鼠目寸光,是不可能了解的,那是神才具备的智慧。然而,死亡也许未必是一件坏事,它作为必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在晚年还是盛年,早些还是晚些,是有所准备还是猝不及防,未必像我们认为的那样泾渭分明。 第60章 何况,我们血族的数目被非常小心地维持着,西司廷有六十八个成员,加上其他分散在各地的成员总数也不过一百来个。我们以人类为生,几十亿分之几的人口损失比起车祸、意外、自然灾害来说要小得多了……这些道理我慢慢就体会到了。 只是,我听见过人类为亲友离世而哭泣,见过他们悲痛的眼神。在雪山环绕的加德满都,香烟缭绕的帕苏帕提那神庙外,再多的眼泪也唤不起那些躺在漆黑灵柩中的人了。哪怕现在让我重返那个被悲哀浸透的时刻,面对众人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内心那些透彻、冷静同时却虚弱的道理还是会退后的。我永远不可能迈步上前,去告诉他们——不值得这样悲哀,人总是要死的,只有今天还是明天的区别;人总是要死的,只有这一个还是那一个的区别。当明日的阳光洒下来,亡者固然不知道难受,他的形象也会被逐渐淡忘,生者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必要这样难过。在地球上,有谁真正是无可替代的呢?而且,你当真像你认为的那样了解并热爱那个现在躺进棺木的人吗?……这些堂皇的、正确的、透彻的道理却是说不出口的,只会被他们的眼泪浸湿,湮没无踪。 看来,这并不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也不是一个有出口的胡同。我只知道,我不是塔文森的高材生,反而像莫奈德一样矛盾无助,我从来不是一个冷血、干脆的杀手,我厌恶贪得无厌的啜饮,那几乎像寂寞一样难以忍受。哪怕我今日两百多岁了,却至今仍为人类的脆弱伤感而同样脆弱伤感,这是否荒谬、可笑呢?然而却是事实。归根结底,我对自己的存在,始终无法觉得心安理得。不论道理如何冠冕,只要我吸血时还感到痛苦,这个心结就一天没有解开,叫我怎样同自己和解呢? 吸血鬼王国就是镜花之孤独映像,那片冰凉倒影里应有尽有,色色如真,仿佛和人间无异,然而,等我们伸出手来,就会发现水月镜花虚幻的秘密和真相——我看得见花朵绽放,却无法采摘她的芬芳;听得到山泉叮咚,却不能啜饮她的清凉。告诉我,有谁见过比孤独的永生更可怕的死亡?更沉重的枷锁?更深切的磨难?更无情的刑罚?有谁见过比我自身的存在更悲惨的墓志铭?我们像日月星辰一样永恒不朽,却被荒谬地禁锢在这个倒影的天地里,如同那迷乱的松香泻下来,自己原来早已被重重裹进了一方幽深的琥珀。 你说我们血族更能看清彼岸。那生命它又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行走着的影子?是一梦黄粱的绚丽幻觉?是五色斑斓的巨大肥皂泡?是不收门票没有镁光灯自娱自乐的卖力演出?是一个指手画脚的拙劣伶人,匆匆登台,立刻就要悄然退场?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游戏?是四大皆空梦幻泡影的悲剧?是热烈竞逐、争斗的闹剧、荒诞剧?是宇宙清冷星光中不协调的粗陋闪光?是撒旦响彻世界的空洞笑声?是细胞演化的偶然?是神秘意志操纵的必然?是一个一个误会的负负得正?是造物者拙劣的恶作剧?是天父最后的一点真心?是被强迫着的丑恶轮回?是欢乐间隙中填满的磨难?是游走于清醒与蒙昧之间的一线边缘?是被欲望的火把熊熊燃起烧得通红的精神炼狱?是个体生命顽强认识自我、净化自身的涅天堂?是征服与被征服轮番压倒对方的竞技?是真理渐次展开的过程?是惺惺相惜的缘分相遇?是独生独死的寂寞旅途?是指尖握住的片刻真实?是一再重复的错失体验?是对一堆荒冢、一黄土无限逼近的过程?是对最终意义的彻底否定?是沙漏里汩汩而下的细沙?是没有灯塔的遥远彼岸?是无法拥有也不会失去的刹那存在?是蜗牛角上蝇头微利的得失?是一朵花一粒沙里窥见的天国?是世界一个冰冷的倒影?是一个充满跌宕的故事,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主题? …… 我拥有永生,这个华美壮丽的字眼!塔文森曾经一度习惯提醒我血族的幸运,永垂不朽本是日月星辰的事情,而我竟然也有幸拥有永不退场的权利,过去、现在和未来完完整整的尽数属于我。似乎谁都渴求一个长生不老,然而我疑惑人是否明白永生的涵义呢?光阴再美好又怎样才能不虚度、不辜负呢?你在我尚未成为血族的时候就提醒过我,只是当时我还不懂。你看神话中无休无止的可怕命运,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每日被猎鹰啄食,食完又会生长;西西弗斯每天把巨石背上山顶,石块又自山头滚落。不断循环、再循环,没有终结的痛苦使诅咒和惩罚不堪承受。一次还是永远,这是根本性的差别。道路若没有起点终点就无长短可言,同样,没有终结的苦役就没有轻重的属性,无法负荷的痛苦使承受丧失了任何意义。而烙印在我们吸血鬼血液中的诅咒是什么?是寂寞。带着孤独与苦闷,迷惘与困惑,彷徨与挣扎,展开那寂寞而孤独的永生。那些外在的冲突和困难,我们都有勇气面对,但独独不能面对这样的真相:我们独自一人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各自沿着圆弧徐徐转动着,公转、自转,偶尔近一些,偶尔远一点,却永远不能抛弃了自己的运转轨道交汇在一起。我们彼此的本质属性就是孤独、荒谬、不被理解的。 骄傲烙印在我们血族的身上,都认为自己是强大而自由的,只要避开阳光禁区,我们就可以四处高飞,然而你看,这样的极重和极轻伴随着一个永远,就好像那个穿上了红舞鞋不停旋转停不下来的女孩子,在筋疲力尽之前盼望的只有砍掉自己的双腿。孤独的永生,也许连最勇敢的英雄都不能想象,何况是要承受呢?而我,当然也不是普罗米修斯。 …… 库伊闭上眼睛,终于从日记中抬起头来。刚才他完全沉浸她的字句中,是阅读,也仿佛是亲历。穿越那些脆薄的纸页,他对她的痛苦竟然感同身受。看到最后几个句子,库伊感到自己心中的那根弦越奏越高,越绷越紧,似乎也要崩断了。他叹道,我的宝贝,你连自己都不和解,默默地受了多少苦啊。 第十章惆怅旧欢如梦 她睡在香水房的地板之下。那个沉睡的咒语和至阴的棺木保护着她,气息走泄不出来,令他始终感应不到。当库伊在世上茫然无端地寻找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在离他这么近又这么远的地下沉睡,脸上带着一抹永远不干的血色泪痕。 库伊迟疑了一下,终于揭开棺盖,她正楚楚动人地躺在精致的玉棺中。沉睡不醒,但仍惊人的美艳。 “黛丝特,醒来。”他轻轻摇撼她的身体。黛丝特卧在那里,静如烟雪,睡得好沉。 她肌肤晶莹,静卧着如姣花软玉,一头黑发铺展开来,也是清丽如泉。他心头那根柔丝又牵扯起来了,是心动,也是心痛。他早该想得到的,他悔恨地想。 “傻孩子,你都睡了好久了,该起来了。”他柔声道,她却没有反应。 库伊在她的身边坐下,和她说着内心从未启齿的心事,他身为人时微不足道的小事……库伊随意地讲,想到便说。如今他已明白,黛丝特最想要亲近的,就是他的真实自我,哪怕只是他内心角落里的细微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最珍贵的……说了不知多久,可黛丝特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你不见得要睡一千年吧,起来啦!想听歌,还是说话?求你醒醒吧。”库伊再一次轻摇她,柔声催促她,可她仍然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库伊无计可施地躺了下来,好啦,你酣梦香甜,我就躺在你的坟茔里陪你吧。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紧靠着她的肩膀,舒展开自己的长腿,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真有种奇异的感受。“黛丝特,天长地久,死而同穴是不是这样的?” 此时,他看见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红宝石扣,便打了开来。隔层里有一个绣片,是用栗金色头发绣成的“伊”字。库伊突然忆起有一年她过生日,曾经问他要过一小束头发做礼物,原来绣成了这个字。不知在她的脖子上挂了多久,而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库伊意会到了,黛丝特在织绣的时候想着,我的生命因为这个名字而开始,我投胎转世时也只盼望记住这一个名字,这一段记忆。除了你之外,我别无其他的上帝。那个“伊”字烙上过无数个从她这里发出,想要献给他、却没有机会到达的热吻。 库伊忍不住眼眶酸涩,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黛丝特,傻孩子,不要再折磨我了,求你了。”他那滴一千年来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湿润了她的脸,他突然感到有蝴蝶的翅膀在他脸上轻轻拂动了一下,惊喜地赶紧抬头,看见的是黛丝特的一双眼睛!蒙蒙地微微张开,茫然地转动了一下。那乌黑的大眼睛憔悴地陷了下去,衬在木兰一样白皙的脸上,却显得异样美丽。容颜清丽如昨,岁月增加她眼中的迷离、神秘和忧郁,但无损她肌肤的亮泽,嘴唇的红艳,在法老的眼中看来已是天地中的至美。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又变得秋水盈盈,意识也在渐渐清晰,那些记忆深处重重叠叠的、一朵一朵的花朵,不招自来,清晰如昨。来得太多太快了,简直收束不住,绾结不起,弥漫了一天,也流淌了一地…… 他们一语不发地相互对望着。这是注定要在这里重逢的确信,是灵魂失散了重新邂逅的惊喜,是两情相悦再看不够那样的痴望。 这么多年的岁月活生生地盘桓在他们中间,恍若隔世。在那样漫长的时间长河里迷失了,以至于眼下相对,一时也难以相信。他们相互默默对视着,逐渐增加着真实感。 第61章 很多年以前她是不敢这样长久地看着他的。他总在躲闪着什么,她总在回避着什么,今日却是今兮何兮。 他们一直在遥遥相望,库伊八百零七岁的时候黛丝特刚刚降生,他们错过便是二十九万多天;他们匆匆分开,彼此失落了音讯,隔着大洋,隔着荒漠,不知天涯究竟在何方。相爱令他们敏锐的感官走上岔路,看不清真相,一路走错,越行越岔,永在擦肩而过。 光阴荏苒,几度盈虚,瑟瑟旧梦,斑驳褪尽。今是昨非,错过几多次,他们都辜负了彼此,也把自己深深辜负。那些错过的阴晴圆缺,错过的风起云涌,错过的良辰美景,错过的赏心乐事……指缝间捕捉到的,早已经不是昨日那束离合的清风;眉宇依旧,但挥洒上的已不是昔日的容颜。他们的外表青春如昨,岁月没有在他们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眼眸透露着秘密,每一天的流逝,每一件如烟的往事……都在眼神中沉淀了下来。 诸多悲喜齐至心头,黛丝特分不清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甚至分不清是幻是真。她一个人看过太多次落红片片,杨柳青青,她不断告诉自己说,“此恨不关风与月”,“莫怨东风当自嗟”。然而寂寞销魂蚀骨,啃啮着她的心。她是一个人长大的,从小不知孤独为何物,认识了他之后才谙尽寂寞孤愁滋味。在分开的日子里,寂寞的潮音不断冲刷着她的心,一遍又一遍;寂寞的苔藓不断侵蚀着她的心,一步又一步。 碧纱笼住旧时光,红了樱桃绿芭蕉,她的痛楚绝望,她的黯然神伤,在心头却是点点滴滴不曾遗忘。一百年光阴一把拂落,她的心事寸寸凋零,那个死结仍在那里。一滴眼泪颤颤巍巍悬在她的心口,永远不会干,那便是他的名字。或许世事无常,如南柯一梦,如白驹过隙,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是毕竟遇上一个他。叫她如何舍得自己,舍下他?再不管好梦难成,世事无常,再不管枉凝秋水,心事终虚化。 陷落在时光无垠无边的狭长隧道里,只有她是他永生的知己,地老天荒。天涯到底有多远?永远到底有多长?只有他和她知道。深深对望,像要交付彼此的灵魂,像在寻找自己的镜像,慢慢目光融化在对方眼中找到了一生难解的缠绕。潮湿的雾气开始在彼此眼中朦胧。他们久久地对望着,带着深刻理解的表情,所有高高在上、深邃莫测、森严冰冷的面具统统卸下了,深挚的目光没有阻碍地洞穿对方,也被对方洞穿,灵魂于此刻赤裸又何妨? 如今她真真切切躺在他怀中,望见他关切的眼神,一下子便委屈起来。那些深深渴望却又无法企及的日子,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漆黑,令她的每个举动、每个念头都变得无比沉重。她背负着对他的刻骨相思独自走过了整整一百多年的瑟瑟光阴。你好忍心啊!她在心里长叹一声。泪花在她眼中隐约浮起。“你知道吗,咫尺天涯的感觉,是那样遥不可及?”你知道吗,当时有多甜蜜,幻灭就有多冷寂。 “是的,你受的苦,我都知道。”库伊深情地说。 眼泪在一瞬间不受抑制地流了下来。“这么说,这一回我不是做梦了?知道吗?我为你做过好多好多的梦。几回魂梦与君同?”黛丝特轻叹着感慨。当这个朝思暮想的人真实出现,相逢犹恐是梦中。 库伊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轻轻移动,“你看,是真的。” “我觉得,我这样爱你,简直是罪过!”她埋首于他胸口,轻轻叹息道,声音低不可闻。心中难抑一丝恐惧的感觉,正因为太喜欢,有时会害怕一切浑不似真的。 库伊轻抚她如丝如缎的秀发。“我也爱你。”他在她耳边低语。 黛丝特停止了啜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梨花带雨,她长长的睫毛上仍然挂着一滴泪珠。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句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 “向来如此。只是我以为孤单无法被分享,仅此而已。” 黛丝特从来没有问过他。百多年来,这句话每时每刻盘旋在她心里、她舌尖,但好似一粒橄榄卡在了小口的窄瓶里,永远倒不出来。她宁可他给一个假象,拖延她的幻觉,最好永远不要图穷匕见。黛丝特继承了莫奈德懦弱内向的血统,对感情尤其缺乏勇气,甚至难以正视自己,连她打算去死、去沉睡的时候都没有勇气问一问。然而此刻毕竟听到法老自己说了。 “是的,我爱你。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么老了,不懂风花雪月,那么……把你的手交给我吧。”法老的脸上也泛上了一点红晕,他已经很久没有谈过恋爱了。 是的是的,都交给我吧,你的忧伤、你的不安、你的寂寞、你的孤独、你的恐惧、你的痛楚、你的思虑、你的迷惘、你的深情、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你的沉重我们一起来背。 好的好的。哪怕再一次隔膜泛起,再一次枉费痴心,再一次好梦须臾,再一次幽情迷蒙。什么都好,都无所谓,都心甘情愿。只要,你收留我接近的心;只要,你始终容我拥抱;只要,你亲吻我的伤口;只要,你一样不离不弃;只要,你肯同我并肩探索下去。为你,我在危崖欲坠也决不撤手;为你,我愿生生世世踏着荆棘。 双眼交换了千言万语。同时慢慢涌起了泪水。为着这一秒钟,什么都值得。 法老库伊?迦叶爱过恨过,大悲过大喜过,他历尽沧桑见惯世情,经历过九死一生最惨烈的斗争,心里也曾翻天覆地,激起惊涛骇浪……只不过那些如烟的往事都已经尽归尘土,埋在了心底。人们瞬间作古,谁理会、谁了解一个上千岁的元老吸血鬼?他的心是一座华丽的坟墓,尘封着数不清的过往;他的心是荒芜的台榭,丝丝蔓蔓长满了野草;他的心是一座复杂离奇的迷宫,连他自己都找不到出口。云烟一遍遍过眼,一再生发、幻灭的春梦一幕幕驰过,积年的灰尘带着回忆的芳香一层层降下,闪着流年那扑朔的光。可如今面对她,那个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我都懂”的当事人,往事找到了坐标,轻易便会复活。 如今他的心受到了最温柔也最猛烈的触动,往事穿过几百年层叠的光阴,一幕幕又在眼前晃动,他的情爱、他的快乐、他的困惑、他的失落、他的繁华、他的落寞,那些竭力忘却的过往,并没有消失,随着这些记忆一起复活了,鲜活如昨——他的内心,有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有汪洋恣肆的海洋,有连片的大漠草原……你读不懂他。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还有一处柔软得不可碰触的角落。 当年库伊和黛丝特相遇的时候,她还没有成长为他命里的女人。可是现在她长大了,他也找到了。他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搂抱着,心里想着,往后要把回忆、忧患和她一起承担。他知道她都会懂的。 库伊轻轻托起了黛丝特的脸颊,他眼神坚定,毫不游移,像一束沉湎的光辉要唤醒她。黛丝特不觉一点一点软化成了柔情荡漾的一池水。在她一生之中,只有他湖水般清澈透亮的眼神深深潜入过她的心底。 她的手指轻颤着无法自控地抚过他俊美的眉眼。他太美,太蛊惑,撩拨的眼神如一丝一缕纠缠的水草一般,让她难以自持。百多年来久违的晕旋感又袭上心头,猛烈得让她心尖一颤。那是她独一无二的宝贝儿,今生今世的毒药。 当他们嘴唇相接的时候,除了幸福到颤栗外,同时还是感慨万千的。幸福有时候来得多么迟呀,苦死了等待的人。 “傻孩子,不迟的。我们还有一个永生,要在一起厮守。” 没有一句话更加触动她的心灵,带来更大的安慰了,黛丝特抬起含泪的晶眸,笑了。是的,还有一个永生,要在一起相濡以沫。 库伊凝视着黛丝特的眼睛,只一把便将她拥入怀里,她的纤细腰身被他圈住,再也无法脱身。他把她抱得这么紧,似乎害怕怀中的人儿随时会消失不见。 在他的怀中沉沦是最容易的事,他是天生的诱惑者,情欲王国也是不二的君主,谁能够抗拒?他的吻优雅、克制而又暧昧无伦,他柔软的唇轻啜她,品尝她,温柔地深入进去,那游走的舌尖搅得她立时迷乱。她在他怀中无法遏止地颤抖起来,甜美的情欲又在血管蠢蠢欲动。她到底是在躲闪还是逢迎?他们紧紧攀附、紧紧缠绕着对方,毫不松手,无法松手,也不敢松手。难道不是一撤手就会远离?难道不是一眨眼就会错失?那是种想要把自己揉进他身体里的紧紧依偎,迷途于孤荒野地彼此安慰的紧紧依偎。他张开了巨大的羽翼,把她从地面牵引起来,在欲望无边的天地间穿梭飞行…… 他斜斜倚在一边,懒懒地看着她羞红醉染的娇靥,恍若朱砂轻轻点染,更是丰姿绝艳。他似笑非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我的身体冲动了,生命狂喜的节拍。” 黛丝特依偎上他的肩头,在真实的触感中终于产生了安全感,“长久以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我记得从前每次同你在一起,都欢天喜地好像过节,简直不知道怎样爱你才好。每次相聚又都仿佛是生离死别的最后一次。而最初我甚至根本看不清你,你模糊的容颜隐藏在浓雾中,只觉美得让人心悸,却好似一个幻觉。随着我年龄增加,你俊朗的形象终于越来越鲜明。是的……我还嫉妒过,我嫉妒每个在你的吮吸下死去的牺牲品。在你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当真渴望能够死在你的怀里……” “傻孩子。”库伊紧紧回抱她,内心却不免怜惜。 第62章 “对了,我还有一句紧要话问你。圣?蒂安曾和我谈过,说你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不需要伴侣,那你心中有无罅隙盛下我?” “何止罅隙?有另一半的完整空间。”库伊玩笑道,随即又说,“人都想要填补胸口那抽离的肋骨留下的空白,都在苦苦地寻觅爱人。我们错过几多次,很多难以解释的东西横在我们中间。可是今日,当我们终于贴近在一起,我已经几乎感受不到那片空白了。我懂你,也,喜欢你,爱你。”库伊无限深情地挽起黛丝特的手,把嘴唇贴在了她的手上,久久。 “答应我,你不可以再随便弃世,逃避生命的义务。留下我面对孤独的永生。” 正文第四集孤独的永生(全文完) 第一章谜 慢着,那个中国人谢寻又是怎么一回事? 黛丝特原本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个俗套故事,直到闻说女主角是她,这才心头一震,“而你也感应他没有说谎?” 库伊缓缓点头。 “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在我沉睡的时候,整个欧洲流行起瘟疫来,弄得谣言蜂起,风波迭生。还有上回吴哥窟那个莫名其妙变身又自杀的米特里。”黛丝特忧心忡忡道,“这些年间,怪事还少吗?” 恰在此时,护法裘迪卡又一次紧急上殿。 西维诺恰在,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外头沸沸扬扬又传开了……” 两人同时露出面面相觑的表情。如今他们行事慎重得多,天下已经太平了许久。 “事情是谁惹起来的?” “巴托里伯爵夫人。住在匈牙利喀尔巴阡山头的塞杰特城堡。” “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挟持了城堡附近村庄里的少女,吸取她们的血液,引发了附近蔓延性的谣言,说什么吸血鬼盛行于世。听说她还把血装满浴盆,用来沐浴,好似玩乐一般。” “她应该不是血族吧?”西维诺微微蹙眉。 “可人们深信不疑。” 西维诺自己出去走了走,发现他所言不差,到处有人兴奋地议论着巴托里伯爵夫人是个吸血鬼。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谣言还堂而皇之登上了正统报刊,占据1610年报纸头版的大幅标题往往是,“某处惊现吸血鬼魅影”、“吸血鬼皇后大肆掳取青春女孩”、“又有少女连环失踪”……各家报刊竞相播报她的最新动态,更有不要命的记者爬上了山头,拍到了她浮肿傲慢的脸,这就是那个女吸血鬼的真容了,人们毛发森竖地竞相传看,远近一片哗然。 更有甚者,报刊的描摹极尽想象之能事,“魔鬼进入了她的身体,她黑色的大眼将它隐藏在阴暗的深处,面容因由魔鬼的毒素而变得苍白,嘴像一条游移的小蛇般扭曲,饱满的前额、下巴有一条无力的曲线,意味着神智错乱,将犯下深重罪孽。她对少女们的哀求充耳不闻,带着满足饮尽了她们青春的热血……” 传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弥漫开来,人们战栗不已,那些不死亡灵真实存在的证据赫然在目。 外面已经这样沸腾,西司廷如何平静得下来。裘迪卡详细调查了事情始末。 “不出所料,她果然是个西贝货,根本不是血族。” “为什么装神弄鬼?” “她的丈夫纳达斯第伯爵,长年征战在外,留下她一人住在寂寞的山区,肆无忌惮、胡作非为。在这十多年里,当地少女失踪频传,原来都被她锁在囚室里,受尽酷刑,最后失血至死。” 裘迪卡递上一画,“这是外面盛行的版画,我也买来一幅。”这些被掳来不久的不幸少女,被推倒在雪地上,遭到了无情的毒打、针刺、放血。绑在身上的绳子紧勒进皮肉里。一旁的伯爵夫人则在歇斯底里地大笑,眼中闪着恶毒的光。 西维诺顿觉恶心不堪。“她吸血是受了谁的怂恿?” “助纣为虐的除了仆人托尔科之外,还有她的奶妈尤奥、管家乌衣瓦里,还有个名叫达尔维拉的女巫。” “你派人去处理此事。但无需我们出面,还是让人干预为妥。” 1610年12月30日,伯爵夫人自己的表兄,率领了一队士兵团团包围了塞杰特城堡。 “图尔索,你这是干什么?”巴托里惊恐失措。 “我来拜访表妹你啊。”图尔索伯爵带着大义灭亲的表情道,“听说这里闹鬼,我来替妹妹抓一抓。” 就在他攻破城堡的那一刻,堡里都还在进行着血腥杀戮。巴托里想要喝止也来不及了,图尔索伯爵一脚踢破了幽暗房间的大门,受难的尸体、滴血的银针、盛血的木桶、瑟缩的少女……要藏也无处可藏。 士兵继续搜索,地牢里除了少女、少妇霉烂的尸体之外,还发现十几名仍然活着的女囚,身上伤痕累累。 巴托里的心在一点一点下沉,图尔索一向正义凛然,决不会因为她是表妹的缘故饶过她的。那个沉痛的表情也似曾相识,是了,小时候当他的一匹小马跌断了脖子,他不得不枪杀它的时候,就是这个神情了。当年,她只有十五岁,他十八岁。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这就要把我带走吗?表兄,你就不念在我们都是斯科特家族的吗?” “不要提什么家族,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现在整个欧洲家喻户晓都知道你是著名的吸血鬼——巴托里伯爵夫人。”他愤愤道。 “表兄,你也知道,从前纳达斯第长年累月不在家,现在又抛下我一个人去了。我一个人烦闷无聊,找来几个女孩子消遣一下,谁知道会……弄成这样。” “那你说,你几时变成的吸血鬼,我怎么不知道?”语调是讥讽的。 巴托里的脸涨成羞惭的赤红色,仍然低声下气地说:“表兄,我是你的表妹,不是什么吸血鬼。” “今日你恶贯满盈,我也无话可说。看在我们家族的情分上,容你在此候审。我奉劝你千万不要逃走。”事实上巴托里也逃不了,他在她家门口安插了好多看守,昼夜监视着她。 她日夜煎熬,在房间里踱过来,踱过去,每个窗口都有人把守,城堡已经变成了监狱,看来她是插翅难飞。那些作威作福的奴才们都倒了威,眼见自身难保,谁也不来照管她了。 1611年1月,巴托里伯爵夫人诉讼案正式开庭。 作笔录时她尚对虐待少女引发的传言供认不讳,奇怪的是,出庭时她却突然推翻了口供。 站在法庭之上,她声称自己是无辜的。 “我被吸血鬼吸了血后,自己也变成了那样啊,我不得不借那么多少女的血维生。”她流着眼泪,向世人宣布,“其实我也是受害者!” 法庭内外一片哗然,有几个太太当场昏厥了过去。各家报纸又是长篇累牍地报道。民间对她的回答倒并不诧异,他们本来就坚信她便是真正的吸血鬼…… 一时间沸反盈天。 法庭无法为她定罪,如何证实她的身份呢? 塔文森道:“这个臭婆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在这里疯言疯语,妖言惑众,看我半夜里结果了她。” “这怎么行呢?她一死,事情只会越渲染越离奇的。” “就是。要她死还不容易,只怕难堵悠悠之口。” “一定要让图尔索伯爵证实她根本不是吸血鬼,公告天下。” “我看也是,只要证实她身份,就没事了。” …… “还是交给我来办吧。”黛丝特道,“这事不宜硬取。” 黛丝特换上了农家的破烂衣衫,脸上胡乱抹些灰泥,混入了那些被俘的农家少女堆里。 图尔索经过之时,她站了出来。“伯爵大人,我想和您单独谈谈。” 周围的士兵赶上来要把她拉走,但图尔索摆了摆手。他们就又退下了。 “你是想来告诉我一些案情细节?” “是的。她把我们抓来了,在我们身上刺穿许多小孔,放血饮用和洗澡。”她的陈述引起了图尔索的极大同情,眼前这个明艳照人的女孩子,竟也受到了这样残酷的虐待,真是罪过。 “而现在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她却宣称自己是什么吸血鬼,这只不过是她为了免除一死,找出来的荒唐借口。伯爵大人,她想否认她谋杀了三百多名少女性命的真相。”她甜美的声音却毫不放松。 图尔索十分为难,“能够证实她身份的唯有太阳,而一旦得到证实,她人岂非也死了?” “伯爵大人,世上哪有什么吸血鬼啊?您会相信吗?” 图尔索在这样明亮的眼波面前只有败下阵来。 然而巴托里泪流满面,“你毕竟是我表兄啊,难道真的忍心置我于死地?” 图尔索尚犹豫不决。黛丝特便对他附耳说了一个主意。 这些天,由于要应付图尔索和众多的法庭人士,巴托里一直装模作样地安躺在棺材里休憩。这日竟看见图尔索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撤出塞杰特城堡,离开了喀尔巴阡山头,她顿觉难以名状的轻松。 “他们走啦!”她雀跃着,轮番搂抱着托尔科和奶妈,反复道,“他们已经走啦!总算能够睡个安稳觉了,你们不知道,棺材有多憋闷可怕!” 当晚,她又回到了自己温软的床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醒过来,睁眼看到的不是托尔科,而是图尔索,一时间吓得半死。 伯爵夫人终于在法庭上认罪了,告诉全世界,她是个毒妇,为了取乐,谋害了三百多条无辜少女的性命。 第63章 同时承认,吸血鬼之说纯属谣言。 她因与王室攀亲带故而幸免一死,但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外出,门窗堵死,只留下送饭菜的小孔。她的共犯,男仆、奶妈、管家,还有那个女巫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被一律处以绞刑,尸体火焚,以平民愤。 当巴托里在法庭上聆听判决的时候,她突然瞥见证人席中众多农家女孩中夹着黛丝特,尽管她脸上涂上了污泥,仍然那样明艳夺目,心中十分狐疑,“为什么我不记得我抓获过她?这么艳丽的女孩,应该早被我杀了才对啊。”当然,眼下她完全顾不到这些,她已经杀死了百多人,多一个,少一个,决不会改变她的命运的。 这段日子欧洲各国政府正为吸血鬼谣言盛行而烦恼,那时节人人自危,严重影响了人们的正常生活和工作。于是各国结起了联盟,借来了巴托里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各国游街示众,以彻底破除传言。 游人里里外外把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争相一睹毒妇的模样。游街后,伯爵夫人就被关押起来,执行了终身幽禁,她将用她的余生来反省她的滔天罪行。 报刊上的吸血鬼题材顿时全部换成了对伯爵夫人的谴责,随着案件终结、游街示众,事情终于偃旗息鼓了。 然而黛丝特总有些心神不宁,她隐隐的有种直觉,事情还有蹊跷。她在塞杰特堡外驻足片刻,那巨大的城墙和阴森的主塔,看起来也活像一座幽暗、潮湿的大型监狱。 走进去,伯爵夫人豪华的房间内如今生满了蛆虫。而她浑身污秽,首如飞蓬,神色灰暗。 黛丝特问她好,巴托里迟钝地转动头发稀疏的脑袋,眼睛混浊无光。好久才把目光聚焦到她身上。 她一脸木然,似乎对陌生人突然出现并不感到惊异或害怕。 黛丝特柔声道:“夫人,你怎会产生要把少女的血用来沐浴和饮用这么离奇的念头呢?” “报上不是说了,我是个天生的毒妇、恶妇。”她疯狂地笑了起来,语声磔磔如枭,“我无恶不作。” 黛丝特温言鼓励道:“人之初,性本善,你不见得天生就想得到要喝人血的,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她恶狠狠地斥骂了一句,扭回头不再说话。 但她已经许久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了,那些侍卫从不听她的胡言乱语,无论送饭、送物,总是把东西搁下就走,都害怕听她无穷无尽的诅咒、谩骂。所以她到底又把头转了回来。 黛丝特给她看手中的东西:水盆,毛巾,香粉,小圆镜。都是寻常物什,伯爵夫人的眼中却射出了狂热的光芒。久违了的东西!她爱慕虚荣的天性又在召唤,伸出污秽的手就去够。 黛丝特轻轻巧巧地移开了。“夫人,请先回答问题。” 她歪着头上下打量起黛丝特来。“哦,你就是证人席上突然出现的小妮子!我几时抓获过你?” “没有。但你的的确确谋害了三百多条人命!”伯爵夫人为她的正义目光所慑,终于低下脑袋。 “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别以为你带来这些女人用的小玩艺就能够收服夫人我,事实是,我已经好久没有人可以说话啦。”伯爵夫人坐下了,仿佛终于有点清醒了。 “你自称吸血鬼,这个古怪念头怎会无缘无故跑到你的脑袋中去的呢?” “哈,你这没有见识的小丫头,谁说世上没有吸血鬼?我就亲眼见过。” “哦?”黛丝特没来由一阵紧张。她见过谁? “在我家城堡附近的树林里,我见过一个美艳的女孩子,皮肤晶莹剔透、吹弹得破。” 伯爵夫人陷入了回忆,茫茫然停顿了一会儿。 “她告诉我,‘人血就是最好的滋补品,不但可以美容,更可延年益寿。’同时她逮住了我的一个女仆,当着我的面把她的脖子拧歪了,吸干了她的血。” “啊?”黛丝特惊讶了。 “我吓晕了过去。醒来时,她正在我的身边照顾我。她柔声细语地告诉我血液所能带来的好处,能使人貌美如花、青春永驻。慢慢的,我不再害怕,甚至和她一起享用起鲜血来了。” “所以你们捉来了这么多女孩子?” “是啊。十多个女佣人很快就完了,她建议我说,您是一个伯爵夫人啊,附近的庄稼收成、一草一木固然是你的,那些农夫和女孩不也是您的财产吗?” “但你为什么要虐待她们呢?” “这……我也不知道。很多做法我也是在法庭上第一次见到呢。” “你为什么不反驳?” “铁证如山,说了也没人信的。再说我罪恶滔天,多一条少一条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是,你的招供中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个……吸血鬼啊。为什么?” “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心腹。再说我也答应过不牵连她的。” “夫人,她叫什么名字?”黛丝特声音有点发颤。 她固执地闭上了嘴。 黛丝特从她心里感应了一下,那模糊的俏丽人影有一头美丽的红发。 回到西司廷之后黛丝特对众人道,“看来她是受到了唆使,就饶她不死吧,别去找她麻烦了。” 巴托里伯爵夫人在死城内煎熬着,一直活到了七十岁。她死后,塞杰特城堡也跟着荒芜了,这块受了诅咒的不祥之地,世世代代让人指指点点。然而由她引发的吸血鬼传闻还是经久不息,民间开始流行起了德库拉、卡蜜拉等让人不寒而栗的故事。谁家的孩子淘气,父母只要一说起他们,孩子就乖乖听话,不敢到处乱跑了。 但那吸血鬼又会是谁呢?黛丝特常在心中自忖。 平静如水的日子又往前推进了八十多年,黛丝特在艺术和心灵的天地中尽情翱翔,更获安宁。但同时,她也时刻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总觉那潭水并没干枯,还在某个莫测的地方不怀好意地酝酿着气泡。 1692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在历史上留下了最为歇斯底里、荒诞离奇的一章。这宗耸人听闻的案件,波及面如此之广,然而源起却又如此之微。 事情发生在萨勒姆村庄,那里群居着古板守旧的清教徒。村里的少女都被教养成目不斜视的端庄淑女,整日劳作、念书、合唱圣歌,又长又大的黑袍没日没夜地罩在她们年轻的酮体之上。从没有人告诉过她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像她们一样的女孩,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萨勒姆村庄的韶龄和老年,却是完全没有区别的。 然而,有一天,帕里斯牧师听见了一阵歌声。 最初的三四秒里,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这个教区的负责牧师,对于居民们的虔诚恭谨、守礼自持一向深感自豪。 压抑着的笑声还是一阵阵传来。好吧,去看个究竟。他蹒跚着改变了路线,往小树林里走去。他用镶着金边的圣经拨开了树叶,往里一看,血顿时涌上了他的脑门。 她们在跳舞! 他顿感天旋地转。那些个女孩子在树林里纵情狂舞!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简直伤风败俗。 他对着手中的圣经连说罪过,是他,在村庄良好的风气下放松了提防,以至于发生了这样不堪的事情。 怀疑自己看走了眼的惊异过去之后,他心中的怒火蓬勃地燃烧了起来,他当即以超越他年龄的敏捷冲了出去,站在了那天然舞池的中央。 女孩们一时噤若寒蝉。 “看看你们,成何体统!”他擎着那本圣经居高临下地批判她们。果然,她们身上都是紧身衣衫,那些宽大的黑袍正在不远处的小树上摇摇晃晃。 帕里斯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正在此时,他发现了有人低垂着头,只往人身后躲藏,便一把将她揪了出来。他大惊失色,是贝蒂!他自己的女儿!边上还有他的侄女艾比盖尔。 他一松手,贝蒂就跌坐到了地上。 贝蒂一夜没睡,她跪在地上,一遍遍对帕里斯招供着一切。 为什么要去跳舞? 因为耐不住清教徒的教规。 你为什么要参加? 因为……几乎所有的少女都参加了,艾比盖尔也去了。 没完没了的审讯一连持续了三个晚上。贝蒂终于到达了极限,完全招供了。 有一个美艳的少女,深夜脱光了衣服,在河中,在树林里,跳出了各种香艳的舞蹈。她一个人在那里自娱自乐,丝毫不知树叶背后那些偷窥的眼睛。 女孩们偷看之后,面红耳赤有点讪讪,也在同伴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兴奋表情,彼此都感到有些羞耻。然而,渐渐地,她们开始心照不宣地守候在那里,看了她一回又一回,那女子真美啊。 有一天,如同她神秘出现一样,她又离奇失踪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 女孩们大失所望,短暂的快乐时光悄然而逝,又要回到萨勒姆死水一样的刻板生活中去了。只听有人说道,“不如……我们自己来跳吧。” 一片沉默。所有的女孩都被这个大胆建议惊得一时不能呼吸,然而她们的眼神却传递着一束束兴奋、应和的光芒。 终于她们开始跳起舞来了,不可阻挡的青春热情在树林间自由洋溢着。 起初动作还是扭捏的,渐渐地越来越随意奔放。她们甚至把厚重的外袍也脱了,成日念诵着基督圣母的矜持口唇中难以抑制地冒出了欢快的笑声…… 直到那一天给帕里斯撞见了。 “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帕里斯也问过其他女孩,所说都是如此,不过仿效了一个女子。 第64章 “那女子是谁?” “是个陌生的异乡人,我们从没有见过她。” 帕里斯威吓道,“你们决不可以照实说。真相反而是没人信的。必须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来。”这些天里他为了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几乎伤透了脑筋,本来女孩子跳跳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在这个村庄里,风气陈旧闭塞,清教徒的教规又极其严苛,跳舞在他们看来是罪大恶极、有伤风化的。他身为这里的负责牧师,这件事简直是他的一个天大的笑柄,更加不妙的是,连自己的女儿也参与了这次不伦的聚会。怎么办呢? 这时贝蒂染上了病,她一连几日受到审讯逼供没有好好休息,又被父亲严厉斥骂,受了惊吓而卧床不起。这场高烧非常厉害,整日谵言呓语道:“我没有跳舞……我没有跳舞!”村民们都谣传她是中了邪了。 中了邪了?帕里斯不但不为贝蒂的病情发愁,反而露出了微笑!是的,她正是中了邪了! 这一下帕里斯的财富、名声和他在教区中的地位总算保住了。 帕里斯牧师不请医生,而是从城里请来了驱巫牧师黑尔,同时上报到总督丹福思处,宣称萨勒姆村庄闹起邪鬼来了。帕里斯一向擅长并喜爱制造鬼怪,这能让教民恐惧,从而对上帝和他更感敬畏。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没想到总督还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他亲自领军,设立了萨勒姆的“审巫法庭”,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捉巫运动”。 那些少女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为了几个随意的舞步,竟然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祸事,现在还成立了专门的“审巫法庭”,令她们的父母们整日战战兢兢、坐卧不宁。她们把帕里斯牧师千叮咛万嘱咐的话牢牢地记在心头,把真相瞒了个严严实实,在法庭上只字不提。为了开脱自己,还振振有词地谎称村里有一些女巫,用巫术操纵她们跳舞,少女们毫不知情也完全身不由己。 她们随口说出的都是村里和自己有小小过节的大婶们。而她们为了洗清自己,便又推说另一些人才是女巫。另一些人蒙受了不白之冤、受了皮肉之苦才恍然大悟,在“审巫法庭”上不做被告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原告,让别人去做被告。正因为巫术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谣言本身就可以治罪。因为无从证实,所以就无须证实。丹福思总督常常是这么质问疑犯的,“你是女巫吗?”疑犯答:“我不是女巫,我不知道什么是女巫。”“你不知道什么是女巫,那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女巫呢?”…… 看来,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唯一能拯救保全自己的方法是认罪,再把罪责推卸、转移出去。在求生的本能下,萨勒姆的村民们露出了最真实的低劣本性,都一一这样做了。审判产生了一个庞大的滚雪球效应。几个舞步引发了招魂、诅咒、巫术、撒旦、审判、谎言、诬陷和阴谋。 在这个小村子里,人们世代紧密地生活在一起,村民之间早已存在田产之争、爱恨嫉羡等旧仇宿怨,谁的心里没有一两个恨之入骨的人呢?捉巫运动大大满足了各色人等迫害别人的心理动机。他们巴不得上“审巫法庭”,在总督面前,指出那个巫师来!人与人的斗争远比巫术本身更为可怕,指控一步步升级,罪名越来越重,牵连的人越来越多,莫须有的雪球越滚越大,即将失控,惨剧一触即发。 商人们发现捉巫运动竟然还充满了商机,指控别人是有利可图的,一旦人们被关押起来,就可以乘机低价收购他们的田产。因此,他们格外热心地赞助这场运动,指望通过它大发横财。 此外,萨勒姆的村民们长期过着循规蹈矩的禁欲生活,人人都表现成一个合法的良民、虔诚的教徒,严格奉行严苛的道德准绳和行为规范,生活死水一样波澜不惊,而现在通过随意指控,他们找到了发泄罪恶的公开、合法途径。兴奋起来的人们对这场刺激神经的运动简直欲罢不能,都在不知不觉地推波助澜:恣意报复、奔走告密、诬告捏造,窃听、偷窥、监视……无所不为,使之愈演愈烈。先后被捕、受到指控和审讯的总人数达到三百多人。迫害范围之广、程度之深不亚于一场革命运动了。 最终,九个最正直、拒绝认罪的村民,被作为巫师绞死了,惨剧终于使闹剧告一段落,但也使这个小村庄罩上了一层恐怖的阴云。时至今日,萨勒姆山头上还保留着当时处决犯人的绞刑架,还诞生了以这个故事为蓝本的经典剧作《坩埚》。 值得一提的是,帕里斯的侄女艾比盖尔在“审巫法庭”上还说约翰.普罗克托的妻子伊丽莎白夫人是一个吸血鬼。 吸血鬼?劳累了多日不免有些昏昏欲睡的丹福思大人,一闻此言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这倒新鲜有趣儿!孰知约翰为了保护妻子,在法庭坦然承认了和艾比盖尔偷过情,以至于他自己上了绞刑架。 血族们点评道,“这些丑陋的人自己窝里斗,我们大可不管。” “可他们也牵涉到了吸血鬼啊,弄不好又一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完蛋了,这些家伙自己要偷汉子,自己要陷害别人,自己要乘机发灾难财,怎么都把账算在我们头上?” 无论如何,此事也算不同寻常,别的吸血鬼置之脑后的时候,黛丝特却常在心中暗忖。巴托里伯爵夫人口中美艳的红发女子,萨勒姆村庄里脱光了衣服跳着淫猥舞蹈撩拨少女的美女,会是谁呢? 黛丝特甚至和艾比盖尔交谈过,“她究竟是谁?”艾比盖尔不知道她的身份来历,但想了想补充道,那女子后来乘夜来找过她。“你不是最恨伊丽莎白?告诉法庭那个吸血巫女正是她,同时别忘了让贝蒂也作同样的陈述。” 艾比盖尔一脸茫然,“你怎会知道我最恨的是她?” “是的,我还知道约翰是不会向法庭坦白他和你有染的!在这个清教徒社会,通奸是触犯‘十诫’的大罪,所以你放心大胆地出面指控伊丽莎白好了,她就是村里作乱的罪魁祸首,吸血鬼女巫。” 原来,艾比盖尔曾与约翰?普罗克托偷过情,还希望取代他的妻子伊丽莎白,遭拒后衔恨于心。可这女子为什么会知道一切? 黛丝特闭上眼,视野中出现了一张妖媚的脸,苍白得像是一个伶人,飘忽地绽放在夜幕中,一把红发像水草一样飘扬不定,艳丽得几乎有点不真实。 眼前的图像拼凑了起来越看越像一个人,但目前在世的女吸血鬼,血族的名册上还录有八个呢,怎见得就是她呢?而她又居心何在呢?不,不一定会是她,黛丝特竭力提醒自己,不要因为从前法老和她亲近而存有偏见和芥蒂。 第二章宝藏 酒肆里三教九流都有,有人喧哗吵闹,有人烂醉如泥。然而今日,嘈杂的声音被一个人完全压过了,他的手中正拿着什么向四周炫耀。此人多喝了几杯,难掩一脸的兴奋。 “快看我新得的宝贝!” “不就是一块翡翠挂饰嘛。” 他露出了不屑交谈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重又捧出来,“看看这成色!”有的翡翠虽然鲜艳,但透明度差,光线射于表面不能透入只能反射,绿色便不能通过光线释放出来,颜色再美也失之死板,就叫做有色无种。而他手中的这块翡翠果然油亮碧绿。“寻常藕粉地就是上佳的了,你们看,我这块可是清澈通透的玻璃地,可谓色种兼优。” 有个青衫飘飘的人一直坐在角落自斟自饮,闻言也把头凑了过去,正是圣?蒂安。一看之下,他倒也有了些兴致,的确是上品,碧绿中隐隐透着绿、红、紫三种宝色,光润流转,从其表面均匀透出,代表福禄寿,故称三喜翡翠。 “从哪里得来的?”有人问道。 那人神秘兮兮地轻轻附耳道:“厘巴可可岛。”又压低了嗓音道,“我买下这块翡翠,价值倒有限,随同宝物买下的,还另有一样无价之宝呐。”可惜他多喝了几杯,有点大舌头,周围的人都听见了,纷纷问道:“是什么宝物啊?”就连圣?蒂安也起了好奇心。 他又是兴奋又要炫耀,扭捏了一番,禁不住众人相问,到底还是说了,“藏宝图!”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不用说了,一定是厘……” 圣?蒂安从口袋摸了摸,随随便便就拿出一颗猫眼石来,“我和你换过?” 那猫眼石金黄透亮,确实是难得的好货色。那人艳羡地看着,手伸出一半,又迟疑地缩了回去,回头看看自己的藏宝图,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换不换,开什么玩笑,我还要去厘巴可可岛寻宝藏呢。” 圣?蒂安微笑道:“这样罢,我来和你打个赌,若你赢了,藏宝图和猫眼石这两件宝物就都归你了。”说着便把猫眼石推到他面前。 那人两眼放光,拒绝的话果然说不出口,“赌什么?” 圣?蒂安取过两只杯子,当着众人的面,把猫眼石放在其中一只下面,左右来回了几次,问道,“猜是哪个?” 他迟疑了半天,酒馆里的食客还在边上七嘴八舌,乱出主意,越发难定。他的手指摸向左边,立刻又有人说另一只才是。换到右边,还是有人反对。他顿时没了主意……半晌才咬紧牙关掀开了一只。里面空空如也。他色如败灰。圣.蒂安哈哈一笑,取过藏宝图扬长而去。 他僵死在椅子上。 “他忘了那颗猫眼石了!”忽然有人大声提醒道。另一只杯子还没掀开呢。 “对啊!”他惊喜地扑过去,抢上去大力掀开了另一只杯子——里面竟也是空的! 第65章 忽听扑通一声,有人跌倒了,蹲在地上只是说不出话来,一壁拿手死死指着他。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那颗猫眼石正悬在他的几根发丝上闪闪发光呢。 说起大西洋的厘巴可可岛,它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但它的海滩上常常无端漂流出一些钱币和财宝。藏金岛的传说就此不胫而走。相传在这个小岛上埋有无数财宝,甚至海底也铺满耀眼炫目的宝石。近年来更成了全世界寻宝者心中的蓬莱仙岛。 有人追究过那些财宝的来历。原来当年西班牙运宝舰队横行大西洋的时候,船上载满着金条、银条、金银烛台、祭坛用品和各种珠宝,但常在小岛附近遇到风暴倾翻,据说这片海域下的沉船有数十艘之多…… 岛上还有许多海盗涂鸦图,留下了众多的海盗文化遗迹。所以还有一种传说讲这儿曾是海盗的休息中转站。勇悍的欧洲人沿着哥伦布的航迹远征美洲,从印第安人手里掠夺了无数金银珠宝,满载回国。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的行动往往被沿海众多的海盗们觉察而遭中途拦截。多年以来,众多的海盗们将掠夺得来、一时无法全部带走的财宝在此装装卸卸、埋埋藏藏,而大量的财宝拥有者由于种种变故,有生之年没能够回来取走宝藏。也总有人企图阴谋独吞,往往在火并中同归于尽,这些珍宝也就更加无人认领了。 多年来,寻访传说中的厘巴可可岛成了众人的梦想,形形色色的藏宝图真伪难辨地流入民间,诱惑着人们前往寻觅那个虚无缥缈的岛屿,寻觅那无法计数的宝石、黄金和艺术珍品。然而,也许大洋中的小岛太过隐蔽,也许传说本来虚妄,百年来这些传说中的宝藏仍然不见天日,也更加使人着魔。 藏宝图盛行于世,不少人不惜血本重金购买,贩图的人倒是发了一笔横财。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个荒岛,每天东挖西找,恨不得掘地三尺。但宝藏收藏甚密,藏宝图也是晦涩难解,往往令人无功而返。而每次岛上兴起风暴,就是众人企首的日子,希望风暴从海中带来一些珍宝、古币或者沉船残骸,能发现宝藏的一些蛛丝马迹。 许多年蹉跎了,那些褪了色的羊皮纸上墨色浅淡的神秘笔墨,穿过波浪和礁石,曲曲折折地通往一个窖藏着无数珍宝和梦想的地方,牵动着好几代寻宝者的心,更使后来者跃跃欲试,期待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一代又一代怀着美梦的人前赴后继,狂热地在此撒播下了他们的青春、希望和梦想。很多人,来时还是青春年少,一来就没了消息,乡人书信劝归,却没有一个放弃的,就在这里着了魔似的扎下根来,繁衍、生子,连续几代苦苦觅宝。或葬身海底,或暴死荒岛,或下落不明…… 圣?蒂安一向对宝石情有独钟,对四处漫游的流浪生活一心向往。因此,在酒肆里他使了个小小计谋“巧取豪夺”了那张藏宝图,立刻动身前往这个神秘宝岛了。 第三章风波再起 1710年,瘟疫在东普鲁士大规模流行,死者究竟是被疾病还是吸血鬼夺走了生命?尸体在棺木中是否得到安息?和从前一样,在奥地利、塞尔维亚、波兰、摩尔达维亚和俄罗斯等地,街谈巷议的话题又成了吸血鬼。 1725年,一个名叫普罗戈约维奇的匈牙利农民据说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他在名为基齐罗瓦的小村庄里作怪,令八人死于非命。该案有一份德语写成的官方报告,存放在维也纳档案馆。 帕奥勒的案例就更加轰动一时了。1726年,农民帕奥勒从一辆装满干草的大车上跌下来摔死了,有多人目睹了他的下葬。不料,许多天之后他竟摇身一变成了吸血鬼,还令塞尔维亚一个叫梅德韦贾的村庄损失了大量人畜。 人类社会对这两起事件极其重视,展开过大范围的调查。1731年12月,军医弗鲁肯格把帕奥勒案的整个调查过程和结果都做了详细笔录,交由海杜克连队的几位军官和医生签名后,以《见闻与发现》为题呈送贝尔格莱德法庭,并于1732年正式发表印行。这份报告多次再版,引起了西欧统治阶层的极大兴趣。奥地利皇帝查尔斯四世十分关注普罗戈约维奇案件的发展情形;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也曾要求将详细报告呈送给他。 这些报道引起了巨大轰动,媒体为这两个著名的吸血鬼不吝笔墨。当时广受欢迎的著名杂志《拾穗者》1732年3月3日那一期,详尽陈述了帕奥勒案件。3月11日,《伦敦日报》刊登的文章里,也大谈“吸血鬼”。 此后更出现了大量研究吸血鬼的系列论著和文章。1732年克里斯蒂安?斯托克《论吸血的尸体》和约翰?佐普《论塞尔维亚的吸血鬼》在欧洲出版了。身为瑟诺修道院院长的奥古斯丁嘉曼神父也写了一本论述吸血鬼的书,名字极其冗长:《论匈牙利、摩尔达维亚等地的附体鬼魂、被开除教籍的人、吸血鬼或活尸》,这位神甫打年轻起就对吸血鬼文化情有独钟,多年来殚精竭虑地收集了很多吸血鬼的蛛丝马迹,一一列举在这本书里,此刻终于有机会问世了。佛罗伦萨主教达万提写了《论吸血鬼》,教皇本笃十四在他的著作《天主赐福和圣人列福》第四卷中也谈到了吸血鬼……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一些民众们也开始偷偷地挖掘坟墓,给死去的亲人全身绑上丝带,防止他们再回来危害他们。 迫于民情和越来越扩散的瘟疫,东普鲁士当局甚至下令把一座公墓里的坟墓全部打开。为了制止所谓“被初拥的吸血鬼”复活,当局下令在每一具未腐烂的尸体身上都钉上大量的木钉。 消息一经传出,人们成群结队,纷纷涌向海兰花公墓。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以惊人的速度越聚越多,人声鼎沸,群情激昂。 一打开那个阴森的地窖,只见木头的长楼梯一直通到地下。地下墓穴里漆黑一片,空气浊臭不堪。到处摆放着许多已被虫蚁蛀蚀的棺材。墙壁上就是丧葬登记表,官员们信手翻了翻,就开始开棺了。棺盖上的钉子被一下撬开,早已结束了尘世生活的尸体又被暴露了出来,可怕的恶臭顿时扑鼻而来。人们随意地挥动着一根杨木做成的木桩,看到可疑的,也即没有腐烂的尸体,就用木尖插进尸体的左侧第七和第八根胸肋之间,好洞穿所谓“吸血鬼”的心脏。根据那些书本记载,使用这种方法就可以令吸血鬼麻痹,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和人类作对了。 这一次,海兰花公墓里三百多个沉睡多年的死尸横遭了这样的待遇。 夜。 万点清辉漫散于大地上。 突然,寂静的空气有了一丝震颤。远远竟有马蹄声传来。 那天格外寒冷,马的鼻孔不断地喷着白气。来得好快,来人身上的斗篷都随风飘动着,身后扬起了一阵烟尘。 马腿上的肌肉有点抽搐。虽然都是良种马,速度未减,但看得出来,经过长期奔波,这些马和人都很劳顿了。 适才,他们远远发现了黛丝特的身影,就一路追踪至此。这些天来,他们几乎天天在这附近逡巡,尤其像是在追捕她一般。 黛丝特已经远远绕行好几圈了,本想走避了开来,但来人如跗骨之蛆,一连数日跟踪下来,怎样都甩不掉。一看天空,时日不早,早该回西司廷了,但百多人众已经把路都堵死了,她的法力又还不到家,还没有疾速凭空消失,不合今日又穿了一身触目的白衣,若她现在直接回去,他们再追来迫近西司廷就不妙了。 当下迫不得已,她唯有摇了摇头,掠了出去。 马蹄扬起的尘土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女。 她的容颜自暗夜、浮尘中缓缓浮现,清丽非尘世中人。一百多人齐齐呆立当场,开始默然发怔。 她深邃空灵的眼神环视了一周,好似什么都没有看见,又好似把众人看了个分明。无人敢直视这个脱俗的少女。 众人没有举动。四周很静,偶尔听见“叮”一声作响,那是有人发愣中垂手失落了自己的武器。 “能不能请大家回去?”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出谷黄莺。黛丝特诚恳道,“我们并无恶意。” 众人一时静默无言。 真的有一个人站起身来,拖着自己的长刀,往后走去。 美貌原是无坚不摧的武器。众人都感到自己不受意志力控制的软化。 “不要让魔女给骗了!”爆雷似的粗哑难听的声音传来。一个红脸赤膛的壮汉叫道,“弟兄们,难道就这么放过这个吸血的妖女?我们还是把眼睛蒙上,莫要中了她的妖术。” “你真的是吸……吗?”有人斯文有礼地问道。 “和她多说什么?兄弟们上啊!”刺耳的声音撞击耳膜。 “何苦相逼?”黛丝特颤声道。 已有几个狂莽的汉子,把布胡乱缠在眼上,抡起刀就往她身上招呼。黛丝特轻飘飘凌空而起。 “啊!”“啊?”人群中发出了各种声音。呼痛的是被别人误刀砍中,“你的刀子没长眼睛,人也瞎了吗?”“这不都蒙着眼睛嘛!”那些人又一把扯下了眼上蒙着的布。惊呼的是看见黛丝特拔地升空,庄严肃穆犹如神女。人群中起了骚动,纷纷谈论眼前的一幕是真是假。 黛丝特素衣飘飘,青丝低垂,眉目清丽如画,全身放射出柔和的光华和正气。此刻稳稳地停在了半空之中。越来越多的人跌坐地下,起了景仰心,再无斗志。 …… 半空中竟然凭空飘来了一阵雾。 第66章 开始是几丝几缕乳白色的薄雾,迅速地越转越厚,越转越浓。 空气霎时间混沌一片。 人群又开始大乱。 “咦?这是哪里来的一场大雾啊?” “来得好不古怪。” “还不是那个妖女作祟?” “可恶!今天非铲除了这个妖精不可。” …… 高空开始刮风,凌厉猛烈的风,直扫黛丝特而来。 黛丝特身形微微摇动,似难稳住,心头一馁,立时从半空缓缓坠落。 浓稠一片的雾,将一切裹藏。 一个女声从远而近道:“看她额间的光芒……看她额间的光芒……看她额间的光芒……”声音飘渺柔和,有如空谷回声。 众人这才发现,白茫茫一片中,只有黛丝特额间的月精石滟滟放出宝色,光照三尺。 “此人是谁?她公然叫出声,提醒的不是那个妖女吗?本来我们看见光点,自然也会诛杀她。” “休得胡说,她才是神仙菩萨,来助我们斩妖除魔的。” “就是。她起了这阵子雾,就是要我们不为那妖女美色迷惑。” “争执什么?你们看住那妖女方位就对了。” 人群七嘴八舌。 “看她额间的光芒……”声音还在优雅地回旋,竟似算准了黛丝特不会扯下月精石,抛远或藏于舌下。 人们受了催眠一样,纷纷爬起身来,拿起刀剑,一拥向前。 进犯黛丝特的刀光剑影,当然没有沾到她的衣角。但他们始终跟随着她额间的光芒,也令她脱身不得。 “何必苦苦相逼?”她微细的声音在人群中弱不可闻。她的手迟迟没有往他们头顶拍下,知道一招就是一条人命。前几日她亲手结果了三十四人,至今还有双手不洁的感觉,尸横遍野的可怕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黛丝特在心中叫苦。她抢了一匹马,就往外冲去。无数明晃晃的刀剑顿时一齐往她身上袭来。黛丝特固然能够灵活闪身,那马儿却不能。几招过去,那遍体鳞伤的马忽然悲鸣一声,把头扬得高高的,举起了前腿,发出了悲怆的长嘶。黛丝特跃下马来,仍不忘给它阖上流泪的眼睛。 那场来历古怪的浓雾已经散尽,东方现出了透明的青紫色,天就快大亮了。不好,时间不多了!如何脱身呢?黛丝特望着天际,忖道。 突然,远方出现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吼声,竟是一群野狼!它们的眼睛闪着血红的寒光,嗅到了现场的血腥气,早已兴奋得蠢蠢欲动了。它们咆哮着奋力扑来,汹涌沸腾得胜似千军万马!黛丝特望着它们粗壮有力的四肢、眼中原始的凶焰、灰黑的兽毛、尖利的长牙……不由心神大乱。逃?她的麂皮小靴清棱棱地敲打着地面,哪里是这些猛兽的对手? “黛丝特哪里去了?莫非被外面的人困住了?” 塔文森早就念叨了几次了,见黛丝特迟迟未归,心里焦急如焚。 “她是血族,对付区区几个人类还不是绰绰有余?” “可她这么固执,人家没有十分惹恼她,总是不忍动手伤人。” “不行,我还是找她去吧。”塔文森急切想要出去看个究竟。 “这又何必呢?法老说了,外出要能免则免。” 每当塔文森犹豫的时候,他就开始乱走,碰到墙壁也不停,一直顺墙走到了天花板上,头朝下脚朝上地踱了一会儿步,又顺着另一边的墙壁走下来。如是几次。 他终于焦躁起来,“我还是去吧!” “别犯傻了。现在时候不早,天都快亮了!” “我心甘情愿,谁也管不着。她可是我最小的宝宝。” 忽听法老的声音道,“没时间了,还是我去。” 他一脚踢开了马厩的大门,还不及牵上缰绳,纵身一跃,已跳上了马背,右手急拍,脚下连催,神勇的枣红马早就流星一般冲将了出去。 来人果然不少,足有百多个,刀剑弓箭,眼花缭乱,竟然还不时夹杂着兽啼和狂嚎。混乱不堪的场面中,一时还不见黛丝特。那些人杀红了眼睛,见到法老就抡刀向他身上乱砍,法老鳗鱼一般灵活地游开了刀剑。他从身上脱下了一件衣衫,卷住了空中的冷箭,未伤一人,便生生从枪林弹雨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终于看见了虚弱抵抗的黛丝特,左支右绌,还是一脸的不屈不挠。每当接近黎明,血族就开始手足酸软。 法老重重一踢马肚,如流星一般冲进了兽群里,当马掠过狼群时,简直如同掉入了漩涡一般沸腾的兽群中,它们的眼中都闪着饥饿疯狂的光,那是为生存激发的本能凶焰,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他向她弯下腰来,一时空门大开,无数的利箭向着他的背上招呼,他还被狼撕掉了整条裤管,黛丝特轻呼,他却浑若不觉。“不妨事的。”他于刹那间轻舒长臂,将她一托即起,拽上了马背。 四蹄翻飞,身后扬起了一阵尘雾,马鬃猎猎,破风而去,顿把那些嘈杂的人兽都甩远了。 骑了一阵子,库伊突然扼住了马笼头,敏捷地一跃而下,把黛丝特也抱了下来。他朝马臀上轻击一掌,“辛苦你了,自己先回去吧。”马蹄得得,小跑着去远了。 黛丝特奇道:“怎么啦?” 此时,库伊已感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热力了,朝阳在一分钟之内就会把第一缕光线投射到这里。 “跟我走。”库伊道,“我们还有一分钟。现在穿过峡谷,需要二十五秒,飞跃蕴川和瑞塔湖,十五秒钟,穿过林区,二十秒钟,走进西司廷睡进棺材,三秒钟,时间不充裕啊,还有几秒钟的缺口。” 黛丝特吓傻了,“那可怎么办呢?”自己一死可是微不足道,法老可不能有闪失。 “让我背你走。”不等黛丝特回答,她已经在他背上腾云驾雾了。他像一只大鹏,像一只鹘鸟,和她飞翔着往前轻掠,无数的林梢在眼前飞驰而过。黛丝特徐徐迎风微笑着,完全忘记了他们身处危难。他毫不减速,飞过林梢时在树上折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在溪水里轻轻一点,更加用力地弹起,一个起伏就穿过了湍急的溪流……他们到达城堡内部,掩上门的时候,还剩下五秒钟。库伊笑道,“如果你觉得自己走回房间会超时的话,我也不反对你今天和我一起睡。”他的笑容灿若朝霞,黛丝特迷迷糊糊就跟着他走了。 棺木轻轻地合上了。厚重的木板顺着轨道滑落,发出“嗒”的一声轻微声响,那是机簧合拢了。黑暗将他们彻底包围,拥挤带来的不是不适感,而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弥漫在这窄小的地方,撞上了四壁几乎要发出回声。世界遗忘了他们,还是他们抛弃了世界,都不再重要。两人在有限的空间里贴得那么近,连头发都缠绕在了一起。他的手轻柔地停留在她腰际,一个温柔的吻印在她的额角。这是她失去意识前仅存的一个印象,随后她就沉沉睡去了。 黛丝特一踏入房间,就听见议论纷纷,血族们向来寡言,为何今日如此喧闹?原来他们近日都遇到了各种怪事。 第四章阴谋 又一次短兵相接,一簇血族又被大众人马堵在了路上。 大批人马都已经战死了。塔文森料理着剩下的几人,只见还有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他在那里瑟瑟站着,呼吸粗重,眼神惊恐。 空中忽有法老的声音传来,“不要伤害他。” 众人立刻虔诚地伏在地上,没有人移动半寸,甚至连呼吸之声都不闻。 法老飘然而下,对那男孩温言道:“你走吧。” 然而他却一下子倔强起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不肯走。 法老并没有动怒,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犹豫了一下,“我叫普林尼,你叫什么名字?” 出乎众人意料,法老竟然回答了他的问话,“我是库伊。” 他闻言神色大变,急忙从地上捡起了一柄剑,“你就是吸血鬼王法老库伊?”他颤颤巍巍的手紧紧握着那把细细弱弱的剑,嘴里嚷嚷着要砍要杀。 众人见他对法老不敬,心中登时大怒,但法老神情平常,似不以为忤。他们亦不敢上前。 法老抬头看了看天,说来也怪,今日天上原本只有几丝薄云,乌云忽然霎时间密集起来了。几秒钟的工夫,天上浓黑得好像盘古开天之前,把天地胶和在一起了。那乌云似乎是一柱龙卷风吹来的,龙卷风也远远地到来了,一路上摧枯拉朽。普林尼面前的一棵大树被它连根拔起,瞬间断成了两截。此刻这力量惊人的龙卷风就凝在了法老的右手一指之上。而他左手一扬,冲天而起二十米高的水墙,停在半空。 法老凝立着,袖袍鼓满了风。他右指一动,龙卷风就顺势移动一下;左指一牵,水墙就往前逼近一点。似乎它们都在他的牵引下蓄势待发。 普林尼情不自禁露出了怯意。刚要转身,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道:“那是幻象,是他催眠了你。” 普里尼充耳不闻,傻愣愣眼望着那骇人的大风大水,往后拔腿就逃。 “懦夫!”声音轻斥道。 一个蒙面人挺身走进了水墙之中。又毫发无损地出来,往外飞身急掠。 普林尼顿时跳起,轻蔑地对法老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原来只不过装神弄鬼糊弄人罢了。” 过了数日,神秘蒙面人又出现了,这一回她带领了一队人马包围了西司廷。好在看守警觉,众人立时察觉。 “西维诺,一共七十八人,尽数格杀。”法老吩咐道。 第67章 自己便飞身直追蒙面人而去。 她的脚程很快,而法老更如闪电,几个闪身间就靠近了她,她只有回身招架。 法老心中恼恨她让人前来送死,这次不准备手下留情了。只一掌,她便感到一阵窒滞,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勉力冲出三丈之外,还想往外逃出,第二掌又排山倒海地来了。她身形不稳,顿时跌倒在地。 她于一个停顿间再一次拼足气力闪身飞出,忽被一道无形的绳索卷住了。 那绳索牵拉出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熟悉的女人,还是一个赤裸的女人。 瑶光已经褪下了所有的衣服,又轻又薄的衣衫一件件从她光裸曼妙的身体上滑落下来,堆在脚踝上。她让自己一丝不挂,然后慢慢地抬起诱人的腿,从那堆衣服里走了出来。她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库伊的反应,看他有没有一点点受到迷惑的迹象,她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库伊的瞳孔流淌着无边无际的湖水,清澈、澄明。瑶光那些诱惑的姿态完全被他波澜不兴的湖水冰冻住了。她看着他站在那里,光明、慈悲、庄严,忽然意会到以他的智慧,观看众生如一,没有高低贵贱,更没有性别。 瑶光妖媚的眼睛里如今满是孤注一掷的绝望,她轻轻叹息着,像游鱼一样滑进了库伊的怀里。 扑空才发现库伊已在五米之外。他的眼中空无一物,深不见底,她的形象连一个倒影也没有。 她终于羞愧难当地拾起了一件衣服遮挡着赤裸的身体。 黛丝特的脚程慢,这时候才赶到。“我问你,百合之死和你有关吗?荒芜的城垣下杂草萋萋。百合怎么会无端端出现在那里?” “当然是我引她来此,我还杀死了她所有的亲人,令她悲痛欲绝,才好触动法老同情啊。” “而宁芙的名字,你却从何得知?你又怎知百合长得相像呢?是从圣?蒂安那里吗?” “不错。在他那里,我轻轻松松就弄到了宁芙的图像。又天助我也,找来了这么个三分神似的百合。”她露出得意的微笑。 “那塔文森对百合下手,也是你捣的鬼?” “呵呵,这只能说明你魅力过人啊。我也没多费唇舌,只说法老爱上了百合,令你一个人愁苦无奈,他就自动去干了。塔文森不愧为第一流的杀手,假手于他,倒是干净利落。” 黛丝特颤声道:“为什么?连同百合本人,你要害死她的一家?”而百合这件事,又带连她受了多少苦楚。 “谁叫她长得像宁芙?活该!哈哈!”瑶光疯狂地笑起来,直笑得黛丝特毛骨悚然。 “你知道吗,我一生最喜欢的,就是香消玉殒,焚琴煮鹤,雪寂花凋,灰飞烟灭。”瑶光刻毒地说。一瞬间她冰蓝色的眼珠也露出了本来面目,灰浊成了青灰色,那是一双冰冷刻毒的眼睛,很像是蛇或某种类似的冷血动物。她毁坏了神经系统,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办法感受一丝欢乐,总嫉妒着所有人的快乐,渴望着最大规模的破坏。 “不用说了,当然也是你指点米特里去挖掘吸血鬼的。然后是你,在法老动身的一刻缠着他定要同去,好让我难受。” “失敬。黛丝特,原来你还不笨啊……”瑶光娇媚地一笑,甚至可以说是很甜蜜,不由让人毛骨悚然。 “然后,你跑来我的房间说法老送了香水给你,随后阻挠他过来。但这一点你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是啊,为什么法老总是闻不到香水味,总是来不了呢?”瑶光得意地笑道,“每个吸血鬼都有搞怪的本事,你知不知道我瑶光最最擅长的是什么?” 黛丝特脱口而出,“操纵风、雾!” 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在瑞塔湖边,在蕴川,在卢塞恩的城堡边,法老都没有闻到一丝丝香水味,甚至连曼陀芸莲的特别气味都传不出去。那么是风都停住了吗?有人用法力凝结了风丝,气味当然传不过来。她头脑中还晃过了那阵凭空刮起来的凌厉大风,好不古怪的浓雾,还有那个女声,“看她额间的光芒……” 瑶光傲然道:“不错!我们血族,人人都有看家本领,我的本事就是策动风、云、雨、雾。我可不只一个舞娘这么简单,夜光或许是,瑶光却不是。”她疯狂地纵声大笑,满头红色头发波浪一般飘舞起来,“真是妙不可言。在我的势力范围内,不要说是香味,空气根本不会流通。而法老闻不到一丝香水味,又怎么会来呢?” “诱骗巴托里伯爵夫人喝血驻颜的那个人,在林间大跳艳舞引诱萨勒姆村庄少女的人,在我沉睡时挑起人类和血族事端的人,当然都是你。” “没错,都是我,还是我。”她傲然道。 “帕奥勒和普罗戈约维奇,也是你的所为了?最近西司廷一再暴露行踪,遇人犯难,也是你干的?那天你甚至还引来了狼群包围我。” 瑶光冷冷一笑,都不否认。 “可想而知,那个中国人谢寻也是你的杰作。” “当然,他看到的不过是我瑶光,呵呵,只要变一对黑眼珠,就轻易地化身成了你!” “目的何在呢?”黛丝特暗想了一会儿,忽然心下彻亮,问道,“是为了让法老四处派人找我吗,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正是!其实我们也在四处找你,你若没睡在西司廷,你早就活不到醒来了。” 分散法老的人力,是为了酝酿阴谋吧,但阴谋的最初源起又是什么呢?叵测的居心究竟所为何事?黛丝特沉吟不语,“你做了那么多事,不惜同整个吸血鬼王国作对,这都是为什么?我可不信仅仅因为你爱上了法老。” 瑶光蛇一般的眼睛露出了诡秘一笑。“这个你便不知道了吧?你慢慢猜吧,答案会很精彩的。” 第五章揭秘 法老道,“据我想来,你应该是魔党余孽。” “魔党?”完全陌生的一个字眼。黛丝特进入吸血鬼王国也非一朝一夕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字眼。她阅读过的众多典籍,也从无记载。 其实,只是这一段历史被抹去了。血族的长老们深知反面教化毫无意义。克制魔党的最佳方式并不是反复警戒、血腥镇压,而是让他彻底消失。 血族和人类一样经历过各派势力的斗争、杀戮、征战不休。除了利益冲突外,最大的分歧就是对待人类的态度。大部分的吸血鬼并不以人类为敌,除了自己维生之外,他们甚至十分爱护人类。却有少量吸血鬼以征服世界为目标,他们对避世教条不屑一顾,“你已经是吸血鬼了,具有无上的魔力,还要畏首畏尾怕这怕那做什么?懦夫!败类!”他们以恐怖、武力和胁迫为武器,要以统治者的姿态把整个血族都暴露给人类,然后奴役他们。根本性的矛盾势成水火,无从调和,兵戎相见在所难免。 经历了长期的纷争不休,七个吸血鬼氏族开始结盟,组成了以卡玛利拉法老为首的密党联盟,确立了血族的三大戒律,要求吸血鬼永世恪守。另一大盟派即是魔党联盟,以“黑暗之手”撒霸特为首。和密党截然相反,他们将人类视为低等动物,随意驱使残杀,统治手段即是铁血政策,顺者昌,逆者亡。魔党奉行大规模的初拥,不但可以、还要尽可能多地发展后代,在他们看来,把更多人收罗麾下为己所用是值得赞赏的,以至于每个人的后裔数量都庞大惊人。幼儿吸血鬼是最容易产生情感迷失的,密党对他们有种种教化的责任,而魔党则采取适者生存的方法,随时淘汰掉多愁善感“不适合当血族的一类”。他们也不在通天塔内处决犯人,而是群体瓜分犯人的珍贵血液,增加自己的功力。 两派联盟形成后,魔密两党之间的战斗持续了数百年,冲突不时爆发,那根弦即使略微松弛一点,也会随即引来又一轮的紧张。相互死难的成员越多,积恨就越深,意识形态又水火不容,魔密渐成宿仇死敌,不共戴天。他们相互都不承认对方的血族身份,都抱着斩草除根、鱼死网破的决心,默默聚集着力量,不将对方一举歼灭誓不罢休。 当时撒霸特的魔党势力范围遍布西班牙山脉到黑海之间的区域,吸纳了大量狂热的埃及人、埃塞俄比亚人、罗马人、波斯人和闪族人。而密党的成员更多,年岁更加久远,智慧、法力更高,党内的关系更加致密,在多年的战斗中渐渐取得了优势。最后,在卡玛利拉和撒霸特领导的生死大战中,魔党被一举歼灭。鹿死谁手的谜底终于揭晓,持续了三百多年的混乱纷争终于降下帷幕。 密党掌管了整个血族。魔党终于式微,不少人战败后洗心革面、弃暗投明,皈依了密党。偶有个别不成气候的余党兴风作浪都受到追杀,被一一除掉。撒霸特死后数年就没有魔党的任何消息了。 密党重申了三大戒律,把魔党种种利欲熏心、疯狂谵妄的言论悉数删除,甚至魔党两个字也在各种典籍中彻底消失了。亲眼见识过血族的人类很快在岁月更迭中离去了,只留下几个口耳相传的传说。吸血鬼的秘密被保住了。 吸血鬼中还有一些桀骜不驯、漂泊在外的独行者,他们孤独地生存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但他们哪怕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也必须自觉遵守戒律,其实也属于密党阵营。 然而,现在看来,魔党还没被肃清干净,犹有余孽,在黑暗的角落里伺机作乱。法老下令彻查下去。由于魔党重现,分布于全世界的密党成员闻说这个消息都赶回了西司廷老巢。一共聚集起了一百三十八人,西维诺按族谱点了点名,除了圣? 第68章 蒂安,密党所有的成员都到齐了。 当时瑶光的干爹穆斐选择一对双胞胎也是一种策略。他随时准备好牺牲掉一个,这样,另一个的年龄和法力随时都可以在让人不防的情况下翻倍,只有双生子的血融合起来有这样的作用。所以他不辞辛苦地到处物色血统良好的双胞胎,找到这对冰雪可爱的姐妹花简直欣喜若狂。只是连穆斐也没想到瑶光竟会有壮士断腕的勇气,连自己的情绪神经系统也一并摧毁了,这才可以避过拥有阅心术的吸血鬼,打入到西司廷内部。也就是说,这一生她都不会有真正的喜怒悲欢了,她让自己彻底地沦丧为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一个复仇的工具,就算她实现了一切企图,她也永远丧失了感受欢乐的能力。穆斐很庆幸他没有选错人,天蝎座的瑶光有着惊人的报复心、意志力和爆发力。必要的时候,她的身体就是她的武器,只要能够打击黛丝特,令法老痛苦,连吞了毒药去药老虎都在所不惜的。 “这是为什么?”法老问道。 “因为我得不到你,因为我爱你。”瑶光的眼中却分明是赤裸裸的、膨胀的野心作祟。她在穆斐的调教下,早已经有着君临天下的野心和权力欲。 “住口!”库伊叱道,“你忘了?我不准你说这个字,你不配。” “是的,我爱上了法老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会放弃一切复仇计划的,我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你都不可惜的。可是没有。甚至在黛丝特出现之前,你就拒绝了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恨死了你。如今你选择了她,我更要你们都不得好死。” 瑶光恨恨地诅咒道:“虽然你贵为法老,但我会让你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昂贵的代价。你终究会后悔的。”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骄傲而诡异的微笑,“我手中还有一张王牌。” 黛丝特道,“王牌?” 瑶光道,“你们太低估我的力量了。那张王牌会产生一个无往不利的格局。” “无往不利?你今天落在我们手里,还想活着出去吗?”塔文森怒道。 “那当然!”一个雄浑的声音道。却并无人踪。 “穆斐,你终于现身了!”法老道。原来是魔党的首领到了,他人还没进门,先远远把声音送了过来。 第六章魔密 穆斐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吸血鬼,身量接近两米,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迈出的步伐也大得惊人。他灰蓝色的眼睛也是精光闪烁,一看即知,是个上了年头的吸血鬼。 这也是穆斐第一次见到他忌惮已久的法老。库伊头上不戴冠冕,任谁也知道他就是法老。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度和潜隐的力量似光芒般流贯他的周身。即使功力浅的人看不见光环,也会毫不疑惑它就在那里。 穆斐暗暗心惊,此人所具有的影响力惊人,如果他施加法力制住了他的人手,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回首,果然见到自己部下的脸上有敬畏之色,心里的恼恨在迅速滋长,遂生了一计。 他甫一坐定便道;“法老,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可以。只是魔密之间似乎没有交谈的基础。” “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让人类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地球上存在着我们这个物种啊,比他们更加高等而智慧。我们为什么要做鼠辈,被个把人知道了秘密,就只有抱头鼠窜的份?法老,我冥王愿和你共享半壁江山。” 西司廷的一众露出了鄙夷惊讶的神色,若不是法老在前,不敢放肆,早就把穆斐骂得狗血喷头了。 “法老,虽然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暗地里作乱,但其实我恨的不是你们。只是你们密党挡住了我。”穆斐的神色居然表现得很诚恳。 “你恨的是……” “我恨的是人类,正是他们,把我们逼进了黑暗无边的地方,他们不允许我们存在,但真相又岂是他们否定得了的?” “你是不是说反了?是你们一直在伤害、利用人类。听着,这点我绝对禁止。” 穆斐道:“这是复仇,何足为奇?那天魔党覆灭,我就对自己发誓说,总有一天,我所失去的一切,要十倍地讨还回来。”他遥指法老身后的密党说,“我们都是吸血鬼,正应该同心协力、惺惺相惜。让我们联合起来,结束暗无天日的惨淡岁月,一起走出来光明正大地共同统治人类。” 西维诺冷笑道:“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游说我们。”整个西司廷都在诧异穆斐的居心这样幼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密从来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那有什么奇怪?我也在你们这里损失了棋子。大家本来就有自由选择立场的权力。” “你是说塔文森?”法老道。 “吃惊的人倒是我了。你知道?”穆斐嘴角富有魅力的微笑不见了。这是一个他埋伏进入西司廷的奸细,谁知道他进去后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搭理过他。 法老淡淡道:“我并不关心成员最初的血统。采取秘密活动方式的魔党也不就是密党了?何况在和我们生活的过程中,他并没有犯过戒。” “那是因为他爱上了你。本来他的天地里只有他自己,后来就出现了你,成为他唯一景仰的人,虽然我真搞不懂他妈的为什么。”穆斐摇头叹道。 法老不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动机没什么好追究的。一切恪守戒律的血族成员都有权生存。对你们也不例外。”穆斐身后的魔党成员中,竟有好几个露出了动摇的表情,他们大多被迫成为吸血鬼,又受到缔造者的精神凌辱,还常有被淘汰的危险,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有机会他们当然想要加入密党。 “你还想游说我的人,你这话对我们都是莫大的羞辱!”穆斐两道浓眉都竖了起来,“我是魔党的领袖,难道要我和你们一样畏首畏尾、苟延残喘?法老,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强大力量?眼下世界被弱小无能的人类霸占着,我们反倒偷偷摸摸的,唯恐被人知道了去。这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他们都是些被风一吹就不见了的脆弱东西,几十年就更换一批,我们需要怕他们?这个世界的规则应当被全部改写。应该由我们高贵而优秀的血族统治世界,夜晚应该取代白昼成为主体。要让人类白日臣服,而不是血族锦衣夜行……”穆斐热情洋溢地宣讲他的论点。 “你准备如何让夜晚取代白昼呢?”法老沉声道,知道他执迷不悟。 “铁血!当然只有武力和暴力!从古到今,任何革命、任何改变都是这样取得的。目前的主宰要被颠覆,现行的体系要被推翻,既定的规则要被改写。法老,想想看,到时候我们就是万物之尊,正大光明统领整个世界,何必窝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整日担惊受怕?……” 法老闷哼了一声打断他。“你不用多费唇舌了。你这样做的话,将成为我们密党的公敌。” “我就知道你迂腐不堪的,”穆斐露出痛惜的神色,又道,“我要带走瑶光。你不见得今天就要和我较量吧?” “我无所谓。”法老淡淡道。 穆斐凝神看着法老周身的光环,只有他们这样年代久远的吸血鬼才能看得分明。他暗自判断着法老的功力强弱。又问:“你有十足把握胜我吗?” 法老道,“没有。” 穆斐微露得色。“我的年龄比你略有不足,但我使用采补等各种方法,你也未必对我有胜算,哈哈。比试一下很有必要。” 瑞塔湖边。 法老道:“你想怎么试?” “我们各自催动内力,越过我们位置中点者获胜。” 法老左手平平向前推出,湖中忽然跃出了一道晶莹的水柱,灵蛇一般,缓缓向穆斐游来。停在他们中点处不再前移。 “来得好!”穆斐道,双手抓向湖中一探一引,激起一道玉龙一般惊矫的水柱猛地撞来。那股细细的水柱在粗壮的水龙猛力冲击之下,稳稳地毫不退缩,一个震颤也没有起。 两道水流一粗一细,在中点处截然分界,凝在那里数分钟之久,一寸也没有移动过。法老和穆斐的神色都很轻松,但暗中都催送过七回内力了。 穆斐忽然抬眼看向法老,法老微微颔首,两下里同时收掌,把水撤回了湖中。法老的灵蛇倾泻入水波澜未兴,穆斐的水龙却噗嗤一声激起了好大一片水花。 “算了吧,这样我们是比试不出功夫来的。”穆斐说。 法老不置可否。 穆斐一边退走一边道:“我们一出手就是你死我活,要分个高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我并不着急。” “我们还是把关键的秘密留在最后揭晓吧。”魔党们走远了。 法老道:“且慢!穆斐,我警告你,哪一天你把自己暴露给了人群,或者你把人类当作和我们对抗的工具,西司廷就会一举捣毁你们的老巢,片甲不留。” 穆斐同一干众人消失在了沉沉夜幕中了。 “刚才你们是势均力敌吗?他的话什么意思啊?”黛丝特问道。 “我们都想知道对方功力的底线,同时却不想暴露自己的,而这一点只有功力更高的那个可以做到。这样,我们不会出全力比拼,都呈现守势,随着对方内力的增加相应调节自己功力的投放,这就是水柱毫不移动的缘故了。刚才,我们连连催动七次内力,都发现对方还有余力,远没有触到那个底线在什么地方,而我们都已凝而不发了。” 第七章战乱 狭路相逢。 火把明灭,照亮了蜿蜒的一行人,纵横于整座山脉。 第69章 人们全副武装,手中握着兵器,身上穿着盔甲,内心带着憎恨,口中诵着咒语,每个人的腰上、脖子上还挂着各种符咒法器……和解,怎么可能呢?冰火怎能共容,天地怎能并合,日月怎能交会? 逃避、退让……被逼退到海边却突然发现早有大队战马和严阵待发的战士守候在那里了。看来他们早有准备。 战士墨色的盔甲隐隐流动着一层诡异的铅黑之色,恶战和杀戮带来的血腥气近在咫尺,塔文森的心中瞬间涌起了颤栗兴奋之感。这并非由于必胜带来的快感,而是他天性喜欢争斗厮杀。他手握着一把大刀,跃跃欲试。 有人冲杀过来,塔文森靴跟的马刺扎进了坐骑的肚皮。战马瞬时间掠了出去。策马向前,那把张牙舞爪的大刀毫不留情地四处劈下,首级滚落,鲜血从腔内冲天而起。伤口里蓦地里迸出惊心动魄的艳丽。 有一人静静站在不远处,他一身苍青色的盔甲,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了一体。头盔勒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正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蓓蕾图案。他浑身散发着淡漠、倨傲,让人一见之下就难以忘却。他就是莫奈德了。人们似乎有点不相信这斯文俊秀的男子,竟然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吸血恶魔。 见到塔文森被越来越多的人包围,他忽然也跃入了那个圈子,他手中的鱼肠柔青光凛冽,一旦抖将开来,刀刃游弋,矫若灵蛇,仿佛充满了自己的意志,刃尖轻颤如青蛇吐信,瞬间身化万千。被砍杀的那人倒毙马下,额际的一点血方才滴落,只留下小小伤口如梅花一朵。 眼看着一场混乱的厮杀就此拉开帷幕。已有多人倒地,那大股喷涌飞溅的血花耀眼而夺目,挟裹着惊人的美艳,四散开来,渗进了黄色的沙土之中。 但数千人众还是不断向前…… 此刻有一人正远远欣赏着混乱的争斗厮杀,慢慢展露了笑容。 按实力对比,魔党决不敢和密党正面交锋。他们的成员以新生的居多,五百年以上的除了穆斐,就只有副手蒙奈亚克和瑶光。他们对付人类那是绰绰有余,和密党动手却注定不敌,实力必将大大减弱,甚至会遭受灭顶之灾。所以,挑起人类和密党的战争才是他们唯一的机会。穆斐虽然渴望真刀真枪地和法老决一死战,却非常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看眼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还有大量的鲜血不断从人的身上喷涌而出,穆斐快意极了,更自觉这个决定虽然无奈,和他不齿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也差不多,但无疑十分明智。成大事的人都能忍辱负重,他对自己十分满意。 蓦地,厚重的云块滚滚而来,齐集海面,浓云遮天蔽日,直压地面。闷雷在天空轰隆炸开,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人们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根本站不住脚。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闪电如银鞭一样不时抽打着大地。 突然,大海沸腾起来,高高的浪头猛烈地撞到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激荡起了高如山峰的巨漩浪涛,形成了数以千计的漏斗形漩涡,在海面上急速旋转,好似一个个吞噬人于无形的深渊。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这是幻术,我见过的!”他那略带雌音的尖细声音竟然压过了雷声。刚才有人在他耳边冷喝道:“还不快去,没时间了。你想我们多年来的苦心经营,统统化为泡影吗?你自己家族的血海深仇,都不用报了吗?” 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被对方杀死,别无其他选择,他一想到这里,顿时感到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猛悍力量从心中升腾起来了。事实上他也没有退路,他一想起瑶光震怒的表情就不寒而栗。她的上齿咬着下唇,已经沁血,一抹殷红。他顿时忘却了一切恐惧,脚步已经飘了出去。 塔文森正在和大队人马激烈厮杀,简直有点上瘾的痛快感觉。他们的人真不少,有的还相当勇悍呢,在激战中,塔文森甚至被掀翻到地上几次,立刻又毫发无伤地一跃而起。 塔文森正杀得兴起,忽然额头一阵锐痛,一朵血染的桃花已在额角开得灼灼了,这一回流下的鲜血竟然是他自己的,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见是普林尼。四周的人见到他的伤口立即自动愈合,更是目瞪口呆。 “你惨了!”塔文森看着那个弱不禁风的男孩子,摇摇头道,“你怎么敢冒犯我?你确定你付得起代价吗?”塔文森的唇角绽开了一个傲慢而戏弄的微笑。他拿着犹自滴血的大刀向他走去,他的手干燥而稳定,这原是一双握惯刀柄的手。而普林尼的手早已经微微颤抖了,根本握不稳刀。 普林尼正在瑟瑟发抖,忽然发现塔文森一下子无影无踪了。正在诧异,忽见脖子边上就是一口森森的白牙,闪着冷光。不由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行动飘忽是塔文森天生的能耐,脚步在地面轻晃而过,一闪身就倏然绕到了他的身背后。这下他是完了,塔文森看上了他男孩子身体里鲜美的血,而且要报复刚才的一下刀伤。 “放开他。” 塔文森听见的是法老的声音。 “嗯?”塔文森虽然诧异万分,但立刻松开了手。刀锋在普林尼睫前划过一道青色的弧线,哐当一声入了鞘。 法老竟然一再维护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为什么? “因为他是宁芙的后裔!”响起的是一个女声,瑶光。 “宁芙的后裔?!” 瑶光傲然道:“我是冥王穆斐的王牌,你可知道,我手里也有一张王牌,就是他,宁芙的血脉。”她尖利的眼睛微微泛着青色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法老没有否认,他可以看出人的血脉基因。 刚才混乱抵挡、进攻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普丹尼受伤了,还有红红的液体从头上流下来。法老便取下了他的刀,并给他包扎了伤口。 普林尼恨恨道:“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做梦!我和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谁也没有要谁领情这回事,眼下你受了伤,把伤养好再斗不迟。”库伊道。 “你和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莫要中了奸人诡计,快离开她。”黛丝特道。 普林尼一动不动。 黛丝特看见了瑶光胜利者的微笑,仿佛在说,没有任何力量能令这颗棋子离开。 瑶光绕到黛丝特边上,对她附耳道,“为此我也付出了代价,我糟蹋了自己,勾引了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密党众人起身返回西司廷的时候,海上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你们的法老气数已尽。良禽择木而栖,你们最终还是会听命于我的。不是吗?”穆斐的笑声飘远了,渐渐不闻。 厮杀过后,海面上数千个狂旋如山的漩涡开始汇聚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超级漏斗,又缓缓平息了下来。海面上恢复了水平如镜、波澜不兴的恬淡模样。乌云尽散,天光和霁,璀璨柔和的星光顿时倾泻了下来。海风习习,似乎刚才惊心动魄的天地之变从没有发生过。 他夜半醒来,突然察觉身边有人呼吸。 “谁?” 没有回答。 他惊恐地又问了一遍,“是谁?” 令人不安的气息在屋内氤氲,似乎真有什么人在他跟前。妖娆芬芳的一点异香缠绕过来,他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然而身体忽然无力,花瓣一般的指尖轻抚过肌肤,冰冷得他起了一层战栗,却莫名地兴奋起来。他仰起身子,想要看个清楚,她姿势优美的一个侧身闪避开了,细碎发丝痒痒地擦过他的脸颊。 “到底是谁?”这个问句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见她已经站起,一丝不挂,站在月光下。美艳绝伦。 他只觉喉咙干渴得说不出话来。 她除了一头长发没有寸缕的遮蔽,然而她的神情没有丝毫不安,甚至还是居高临下的,他完全看不懂。她久久地注视着他,用眼神解剖着他,挑剔着他。他反而在她透亮、冰冷的眼神下扭捏不安起来。 她突然柔媚一笑,“你想要我,我就是你的。”究竟谁是谁的?这一刻他们似乎都清楚,谁是狐,谁才是兔。 一个吻铺天盖地席卷过来,香软得不可思议。他只有十七岁,也懂得把那个娇软的身体压下,深深地回吻下去。接触之下,她皮肤的凉意沁入了他的毛孔,肉感的颤栗传遍全身,带来销魂蚀骨的欲望。黑暗遮掩着一切,他并没有看见她的眼神淡漠无情。这个诱惑的游戏她其实十分厌倦,她的美丽屡试不爽,何况她自己的情感神经系统早已麻痹,没有任何知觉。 此后,他始终记得她的恩情。然而这个眼睛幽蓝的女子如此神秘多变,那张娇小脸庞,夜来娇嫩而柔媚,被他揽入怀中。一个不高兴就没有一丝表情,完全像个陌生人,让他不知所措。她轮番折磨着他,使他意识模糊,早沦为一颗棋子。 她长长的睫毛下是猫一样灵活闪烁的眼神。她知道猎物已经被制住了,在他面前,她不用掩饰眼中的诡谲狡黠。瑶光对普林尼讲的故事里,是法老残杀了他们的家族。他这才明白自己悲惨的身世,才找得到那些吸血鬼,并立下报仇雪恨的志向。当然对她感激得五体投地,也就热心地率领人类的军队,随时把瑶光得来的信息传播给他们知晓。 第八章时光裂缝 黛丝特在路上。突然,三条以水化成的粗壮水绳,像有生命似的卷曲过来,把她的肩、腰、腿层层围住。见状她脸色微惊,用力挣开,但水性至柔至刚,却挣脱不了。“传说已久的吸血鬼公主也不过尔尔嘛。”有人还在一旁讪笑她。 第70章 说话间,那三条粗壮的水绳轻轻一拖,她身不由己地向外飞去。水绳又倏然一松,眼看她不偏不倚就要跌落到一个人的怀里。黛丝特没等下坠,就从怀中抛出绣球,卷住了前方的大树,这才从水绳之力突然消解中稳住了身形,又凌空一个翻身稳住了身形。“好身手!”有人在为她的狼狈喝彩?掌声清脆而响亮。 黛丝特回身,一双眼并没半分惊诧,还微微含了笑意。这时才看清楚对方,正是穆斐,还笑吟吟地过来搀扶她。 “不必了。”黛丝特轻轻灵灵就闪身避过了。眼神却暗透着戒备。 “别这么紧张嘛,收起你的花球来。我并无恶意。” 穆斐也清楚瞧见了黛丝特,月光下她浴着一层迷雾薄纱,看起来清丽绝伦,如梦如幻。 “对你,我不敢动用漂亮这个字。你真是太……美了。你是属于我的。放弃库伊吧,我们一齐来统治世界。” 黛丝特冷笑道:“你该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不,是你不明白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是地球的唯一法则,在原始丛林里和衣冠革履的社会都是一样。我们远比人类优秀、强大、智慧,应该由我们发号施令。” “优秀?你们有的恐怕只是傲慢和自大。力量?你们有的恐怕只是倒行逆施,大肆破坏。智慧?真正的智慧通向的只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不是赤裸的权力欲。”黛丝特少有的出言不逊。 “悲悯?上帝热爱他的子民——人类吗?”穆斐仰天长笑,仿佛在嘲笑黛丝特的天真,“如果他那样也叫爱的话,那我们也爱人类啊,爱他们的死亡,爱他们芬芳的血液。” “魔党的爱就是无穷无尽的猎杀,不休不止的啜饮,还有欺凌压迫……我痛恨你们给人类带来苦难和死亡。” “你难道不觉得,死亡无比美妙?是个戛然而止的有力音符。生命只有贡献给死亡才有意义。生灵中,只有我们强大到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命运,以及安然无恙地欣赏死亡。” 穆斐看见黛丝特难以忍受的表情,便道:“那你们密党呢?跟着库伊,一个个都变成了缩头乌龟,躲在了天涯海角的黑暗边缘,苟延残喘。而我,就是为了顺从天意来扭转这个错误的。我们应该光明正大地取得我们的统治权。”穆斐也有血族那蛊惑人心的魅力。俊美的外表散发着凛然的气质,说话的时候节奏舒徐,抑扬顿挫,有如催眠。 “你不用白费心机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黛丝特心静如水,这股强大的蛊惑力并无空隙侵入她。她心头感叹道,在穆斐疯狂的铁血王国里,他振振有词,高谈阔论,义正辞严,师出有名,让他清醒觉悟看来绝无可能。奇怪的是,邪恶并没在他的面容留下任何痕迹,他看上去几乎是正气凛然的,是他自己理论的忠实信徒。黛丝特不知道应该蔑视他,还是同情他。 “你可以不要这么不耐烦吗?你要多给我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弃暗投明啊。”穆斐没有料到和他年岁相差这么远的黛丝特完全不为所惑,优雅的仪态登时有几分狼狈。 黛丝特冷冷举首望月,完全置若罔闻。穆斐的手顺势一翻,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食指长而尖利,指甲隐隐发光,正对着她腕上的动脉,不知有多少人丧生于此。 黛丝特一双晶眸毫不退让地看定了他。毫无惧色。 “免了吧。你要我死的话可以动手,要我从了你那是办不到。” 穆斐长叹一声。“有朝一日也许我会管束不了自己的,也不排除勉强你的可能。但我还有一分清醒神智的话,总希望你能心甘情愿地选择我。” “痴人说梦。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 “美人儿,你会后悔的。”穆斐意味深长地说,“我的耐心极其有限,而且不像库伊那么怜香惜玉。你若不想让我对你不利,唯一的方法就是合作。” 黛丝特丝毫不为所动,悠悠站着,随后就被穆斐逮走了。 广场上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将木柴收集了送来,直到广场的一角集满了大堆搀着松脂的、松透上乘的干木柴。夜来,熊熊的火焰光照了整个广场。 有一人白衣飘飘,自空中冉冉出现。他高贵的仪容光华流转,摄人心神。 “他还当真来了。”穆斐自言自语道,忽然大声叫道,“站住。否则我就吸取她的血液。”来人闻言果然凝步不前。 “你想要怎样?” “我想要交换你的法老指环。” “做梦。”库伊平视着前方,淡淡道。他的白衫无风自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黛丝特身上早绑上了众多的炸药,倒吊在烈焰之上。而这个柴堆距离法老尚有一千多米之远。 巨大的火堆在熊熊燃烧,火苗贪婪地舔食着松香的油脂,哔剥有声。 “库伊,我不是威胁你,为了伟大的事业,我是不惜牺牲黛丝特的。” 黛丝特头朝下倒吊着,但她神情悠然,如平地里稳稳站着一般安详镇定。她也有着血里的刚勇。“怎么,穆斐,你疑惑我怕死吗?”她扬眉笑道,“现在活着固然好,我也不见得一直想霸占着这个世界老不退场的,是不是?有时候想想,彻底归零后再活这么一次也不坏啊。” 黛丝特无限深情地看着库伊,心中默默对上苍祈祷,我只祈求彼时不要失落了你的气息,还能看见你美丽的存在。 “退后,库伊。如果你在意我,就应承我。”她的眼神清澈而无畏。 法老一动不动,气定神闲地稳稳站着。他向来不动声色,谁也无法在他脸上找到一丝内心波动的蛛丝马迹。 穆斐却有些紧张了起来。库伊和黛丝特的表现和他料想的毫不相同。看来稳操胜券的局面并不见得会那样顺利开展。 “是了,法老是何等样的人物,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女子而交出指环。传了出去,法老还能见人吗?”蒙奈亚克阴恻恻地笑了。 “穆斐,我要你放人。日后我三次饶你不死。”他眉峰一挑,雍容气度在眉梢熠熠生辉。 “哈哈”,“呵呵”,“咳咳”,“嘻嘻”,“吃吃”…… 魔党众人发出了各种古怪的声音,密党们望着那群乌合之众,不禁有些皱眉。只有法老充耳不闻,仍然气停山岳。 “法老陛下,您大概发号施令惯了。可惜今日的局面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讨不了好去。三次不死吗?我看黛丝特现在就要死。”蒙奈亚克道,他长着一双猥琐而阴翳的绿眼珠。 “库伊,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否交出指环?”穆斐已快沉不住气了。 库伊对密党作了一个退后的手势,所有人都向后退去。 库伊开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这个距离,连飞过去也来不及。 “不要过来!”黛丝特绝望地呼喊道。 无数双眼凝驻在法老身上。他的眼神闪着坚毅的光芒,那是天地都无法动摇的意志力和超能力。人们一瞬间都对他产生了无限的信心,在库伊的一生中,他从未束手无策过。 穆斐在一刹那突然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他意会到了库伊的深情和不惜一切代价救她的决心。相比他突然展现弱点的大好机会,黛丝特又算得了什么?他仰望着璀璨的星空,那么,今日可以拿到的,看来并不仅仅是一只宝石指环了。 他果断地做了一个挥刀的动作,黛丝特身边高举着大刀时刻待命的蒙奈亚克毫不迟疑地挥刀砍下,黛丝特向火堆直堕下去。永别了,世界,她无限依恋地最后看一眼四周;永别了,库伊,她也无限深情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她的秀发最先掉到火堆里,一霎眼就燃烧起来了,她的额头瞬时已经焦黑一片。更可怕的是,有几颗火星溅上了她胸口众多炸药的导火索,火星一碰就着,顺绳立刻蔓延开来,咝咝作响,爆裂声几乎就在耳畔。眼看她整个人就要支离破碎、灰飞烟灭了。惊骇和镇定的表情同时出现在她脸上。 不出穆斐所料,库伊一反常态,疯狂地往火堆扑身过去。太好了,他不被烧死也会被黛丝特身上的炸药伤到。穆斐的嘴唇绽开了一个得意的微笑。今日老天相助,他隐忍数百年的苦心眼看就要得到回报。密党余众都不难料理,唯一的阻力只有法老库伊。只要库伊一死,他对吸血鬼王国,乃至对人类的统治势在必得。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重复道。看来,这张感情的王牌真的押对了。 他兴奋地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就会传来一个地动山摇的爆裂声音,一个天底下最悦耳、令他最陶醉的声音。他急不可待地等着。 他没有看见,那熊熊舔噬的火星停住了。眼看就要爆炸的炸药停住了。所有的人被凝固住了,都没法动弹。 时间平滑运行了亿年的镜面忽然发生了些微的弯曲。在一刹那间把时间流动的光幕劈分开来,赫然出现了一条时间裂缝。库伊调用了他的力量去抵抗宇宙所有平缓运转的力,以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使宇宙机器刹住了车。那个巨大引擎的齿轮格格作响,但终于刹住了——这就好比有人用一只手在一瞬间扼住了一亿头奔跑中的牦牛。地球四十六亿年来,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库伊握着黛丝特的脚踝,把她生生拉出了火堆。她的头发完全烧尽了,额头一片焦枯。库伊闭目,集中他所有的能量再把时间向前逼退了一秒钟。宇宙机器巨大的引擎又转动了,齿轮往后倒退了一格……黛丝特头上的绳索已被利刃砍断,她像流星一样坠跌,库伊在空中把她稳稳接住了。 第71章 她浑身毫发未损。 “快走。” 黛丝特脸上一片迷惘,“刚才,我似乎……记得自己掉进了火堆里。”她犹自抚摸着自己莫名其妙竟会作痛的额头。 “快走吧,现在没法细说。我刚才凝结了时间。”库伊简单道,抱起黛丝特向前一掠而走。 穆斐等众人很快就从数秒钟的时间错位中苏醒过来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眼花缭乱中只见库伊已经截走了黛丝特。 “这个法老果然有些门道。”穆斐第一个涌来的感受是不可思议,“想不到他竟有这个能耐。这种速度完完全全不能想象。”随后便产生了惆怅和敬畏交织的复杂感受,他的年龄比法老并不差多少,很清楚在这个阶段能够具备多少能力,谁料法老奇迹般竟能超越光速。 他又嗟叹道,这下可完了,这次绑架黛丝特等于向西司廷宣战了,日后密党杀来,他不知能不能抵挡?又环顾四周,今日在魔密两党的众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对他自己的声望也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他不由产生了大势已去的感觉,颓丧地瘫软了下来。 蒙奈亚克道:“有一件事,颇有几分蹊跷。”他是刚才距离柴堆最近的一个,一直在冷眼旁观。 “哦?” “按照法老的性格,他的爱人差点被害,他岂肯善罢甘休的。刚才他向柴堆冲来,脸上冒出了青气,那是他怒极了吧?可刚才他们却走得如此匆忙。” “你是说……”穆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会不会,受伤的不是黛丝特,而是库伊?” “什么?” “从刚才看来,黛丝特绝没有可能不掉下火堆的,我在她的背后瞧了个分明,她的额头已经烧得一片焦黑了。可眨眼之间库伊却把她给救走了,而她的脸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冥王,会不会法老扭转了时空?” 穆斐难以自控地瞠目结舌。倒转时空的事情只在血族的古书里面有过记载,说是吸血鬼活到五六千岁法力通天就能够天眼通、神觉通、这个通、那个通,还能操纵时空,逆转光阴,最后还能在空间、时间中自由行走,只是谁也没见过。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吸血鬼卡玛利拉法老曾活到两千多岁,而他直到死亡也没能具备这样的能力。库伊才一千来岁,并不比他大多少,怎么可能达到这样的修为呢? “冥王,冥王!”蒙奈亚克连声催促道,“急击勿失,我看我们赶紧派人……”他附耳细道。 穆斐如梦初醒般连连点头。 第九章毒计 “走”。库伊轻若蚊蝇地只说了一个字。黛丝特心知不妙,使出生平最大的力量和他加速飞了出去。刚到了没人的地方,库伊就栽倒下云团,急走了两步,连脚步都是虚浮的。黛丝特火速把他背了起来向前飞掠。 “要紧吗?”她含着眼泪焦急地问道,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傻孩子,你刚才自己险些掉进火堆都没有这么慌乱嘛。”库伊气息微弱,还故意开了个玩笑免得她着急。他这次受伤颇重,一时间连身体都不能运转自如。 “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刚才我在情急的时候,调用了超能量,把时间往后逼退了一秒。可能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所以现在浑身乏力。其实当时我能不能成功也没有把握,好在你现在安然无恙。” “唉,这都怪我太不谨慎了,被穆斐他们捉拿住了。”黛丝特咬着嘴唇,后悔不迭。 “别担心,我想我只要睡一觉就没事了。”传说中的安第厄斯是地母的儿子,只要双脚碰到大地,就能恢复力量。吸血鬼也是如此,有时遇到些意外和伤害,只要在至阴的棺材里好好休息一晚,也能恢复体力。 “那好,我们先走得远一点儿,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好好休息。”黛丝特有些焦急地说,“只是你今日还没有喝过血,又受了伤,要是现在能让你喝一点儿就好了。” 库伊说不出话来,软软地伏在她的背上,面色苍白,犹如蜡像。 黛丝特背着他奋力向前赶路,她知道,走得越远,就越安全。为了他的安危,她也有不顾一切的决心。然而不知库伊伤势究竟如何,她心里甚为不安,冷汗一点点洇透了她的脊背,又被山风吹干了。 山谷中的岚风四处游荡,所到之处,凉意渐生。淡淡的雾气围绕着山峰的阴影,与夜色混为一体。 天上只有寥落的几颗星,皎洁的孤月凄清而幽冷。 蜿蜒的小路上长满了丛丛杂草,时闻秋虫细弱断续的鸣叫声。 黛丝特感受到法老紧贴着她的背部,他的体重和他的依赖给她无比的安慰和力量。一股柔情脉脉流过她的心脏,有他陪伴,她又怎会害怕。她背着库伊迅速地穿过小河,沉静的河水泛着粼粼的银光。河道边上,树木投下了长长的、捉摸不定的影子。树梢随着微风微微地摆动,影子也变换着形状。黑黝黝的暗影看起来十分神秘。 黛丝特视而不见,以她的极限飞速赶路,恍若幽灵穿梭。她又进入了森林,越孤荒、黑暗的地方越安全。那里是树木的国都,根本还没有路。黛丝特小心地避开树枝,往前飞着。树木在夜色中静静地垂着枝条,像一个个放松姿态的人垂下了手臂。阴影笼罩着一切,看上去更加黝黯无边…… 朦朦胧胧中,黛丝特见到石凳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竟会有人?不是她盼望殷切,出现了幻觉吧。 一阵狂喜。她和库伊都没有吸过血,本能的饥渴在蠢蠢欲动。何况,库伊现在受了伤,血族的最佳疗伤方法就是喝血后盖棺沉睡。她心里七上八下,正作没理会处,突然看见了一个“人”,怎能不喜出望外? 她走上前去,轻触了一下,那个人是温热的,这么说,还是个活人?她把他翻转过来,那人骤然醒了过来,冲着黛丝特呜呜乱叫。看他目斜口歪,原来是个智障儿。他怎么会半夜三更独自出现在这黑暗无边的森林里呢? 黛丝特却来不及多想,立刻挥掌把他击晕,唤醒了库伊,让他饮用。 一股交杂着酸涩和血腥的液体紧贴着他的喉咙滑向了他的身体。逼人的涩味向四肢百骸游走开来。他的每块肌肉随之痛苦地剧烈跳动着,血液突然翻涌起来,心脏被迫剧烈蹦跳着,刺激着他的身体。喉咙火烧火燎般煎熬,库伊喘不过气来,使劲张口吸入冷冷的空气,同时有几滴血液涌到了他的眼眶,流在苍白的脸上,说不出的可怖。此时,他从石块上滚落下来,四肢明显运转不灵了。 “你……你怎么啦?”黛丝特直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音都变了。抱住库伊大哭起来。 “这是他们的阴谋……”库伊费劲地说,“这个活人的身上被灌进了死人的血……” 吸血鬼必须吸取活物的鲜血,如果贪食,在人的心脏停跳之后继续啜饮,就会有杀身之祸,何况吸取一个死人的陈血。 如今,死尸之血在他的体内不住地沸腾逆悖,怎样也镇压不住。 “不好!”黛丝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声,刺耳而绝望。 只见混沌沌的死灰之气,霎时间在他脸上层层弥漫开来,只有双眼仍是精光四射的。 黛丝特泪水涟涟,她勉力平定心神,把库伊搀扶住。“我带你走。” 库伊摇头,“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决非偶然。他们一定发现我受伤了,正布下了天罗地网来捕获我。你留在这里很危险,快走吧。” “什么?”黛丝特泪眼婆娑,但眼神透亮而坚定,“我决计不走。” “你走吧……明智的方法是彼此分散。” “不。” “走!”他怀着深重的绝望想要吻别黛丝特,他吻得如此用力,在她的唇上留下一串细细密密的伤口。 “不走。”黛丝特紧紧地把库伊抱在怀里,感到他的身体那样软弱无助,不由泪如泉涌。 林间的露珠结成了霜花,黛丝特似乎听见了一朵霜花坠落地面发出的一声脆响,“啪!”她的心也仿佛这样重重地坠落到了地上。 她脸上泪痕阑干,淡淡绯红如娇花盛开。库伊挣扎着为她抹去泪水,“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难过。这个世界上我所知道的真理,第一就是熵,无限地趋向冷寂和混乱,第二就是无常,没有什么可以凝固不变。有日出,就会有日落;有上车,就会有到站;有占有,就难免失去。只有无所得,才无所失……” 黛丝特听着他冷静的嗓音却心如刀绞,库伊有可能离世的念头令她不寒而栗。她痛哭着打断他,“别说什么无所住心。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你死了,我也决计活不成。” 黛丝特常佩着那把镶明珠的短剑,用它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做什么?” “你快喝一点,你现在很缺血。等你恢复一点气力,再把毒液集中到一起,我帮你吸出。” “我没事。追兵随时会到,你尽快离开。”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说话间,黛丝特划开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库伊的伤势很重,死尸之血已令他的脸迅速地皱褶了起来。越年老的吸血鬼受到时光之神的报复越深。转眼间,越来越缩皱的皮肤紧绷在骨上,看上去十分可怖。他吃力地背转过身子,不让黛丝特看到。 “你快走吧……这是我的命令。”他虚弱地说。 “你看不出来吗?我是你调教的女儿,是你忠心的臣民,是你灵魂的伴侣。我们密不可分,让我看护你有什么关系呢?” 库伊坚决地背转着身体。 第72章 黛丝特道:“难道你不明白,这些皮相的东西我从来都不看重?” 他仍没有转身。 “好吧,你曾经说过可以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的,我曾想求你永远别离开我。好啦,现在就求你喝我的血。” 黛丝特又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这次她生怕伤口凝结,没有把剑拔出来。鲜血一滴一滴溅在了地上…… 库伊道,“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黛丝特望着天色,时间已经不多了,在清凉的夜风中几乎已经感到一丝热力了。人类决不会察觉的一点点热量,对吸血鬼来说,却是如此明显。她甚至感到,那光束之鞭毒蛇一样嘶叫着吐出火信,火烧火燎的气味弥漫开来,危险一触即发,毁灭迫在眉睫。吸血鬼无比轻灵的脚步是否每次都这么幸运,来得及纵身跳开呢?她连忙点头道,“任何事。” “我想求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再也不要独自去沉睡。” 黛丝特望着库伊,他的皮肤全部萎缩塌陷在了骨架上,看上去十分可怖。但在她眼中,库伊的形象无比光辉。一闻此言,她的心弦强烈地颤动着,灵魂往空中越飞越高。“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目中,你都是无量美。”她在心中自叹。 “我已经答应过啦。”她娇羞地一笑。 “我还想听一遍。”库伊的语声那样温柔,眼睛也那样深情,只有在你受伤的时候,你才完全卸下盔甲吗? “是的,我答应。我怀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一个人在离你这么近、又这么远的地下沉睡,已经睡够啦。无论如何往后我都不离开你了。即使有朝一日你厌倦离场,我都不离不弃,就当你的丫环使婢都好。你一向一言九鼎,我也一诺千金。阁下如果还没听够,我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现在请你快喝吧,我的血都快流干啦。”果然,她的刀尖刚刚滑离皮肤,送向他口边,伤口又立刻愈合了。 黛丝特褪下了一截衣衫,露出柔滑粉白的一段香肩,“请。” 库伊轻触她的一条血管,一丝甜甜的涓流涌了出来,他的舌尖上顿时满是爱人那甜蜜的味道。 库伊饮了她。那甜美纯净的血液犹如她美好的心灵。他们第一次彼此清晰地聆听了彼此的心跳,那样协调地共同节拍,一拍、一拍……同时开始,同时结束,完全步调一致,那样和谐而美妙,让他们都心驰神往。 地上还是漆黑一团,但深邃的天空已经有微微泛白的迹象了。笼罩一切的苍茫开始松动,星星渐渐零落、渐渐隐去。野草在微微挣动,好像要从迷梦中苏醒过来。寂静还笼罩着大地,阿波罗的马车就要开始转动车毂。黎明女神已在一旁待命,她屏息静听着,只要云雀的一声鸟啼,神秘的暗云就会被刺穿,黎明的光线就会尽数涌出。 远处山坳的黑影从朦朦胧胧,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啊!”黛丝特轻呼一声。“天快亮啦,我们立刻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法老道,“你莫着慌,这也反而保护了我们。追兵也忌惮天光的,他们的搜索范围一定受到影响。” 黛丝特微笑道:“他们埋伏了连环毒计,险些就要得手,好在你的威慑力如此强大,这些乌合之众又贪生怕死,不敢亲身追近,否则我们今日就没这么侥幸了。好险!” 黛丝特找到了藤萝掩映下的一个山洞,她用沙土把洞口密密实实地封死了。山洞很黑,深不见底,令他们顿感安全。他们都没有喝过血,又都受过伤,夜凉如水,两人都有点发冷。好在山洞里曾经有人住过,地上有张柔软的熊皮,当下他们紧紧相拥。 山洞如此狭小,但他们都已经遗忘了外面广袤的世界,山洞如此简陋,但这里春光旖旎。黛丝特在他的耳畔轻道:“在这么危险的境地里,我竟然感到很幸福。你看,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呼吸着,一起心跳着。”她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个吻。他们在一日之内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劫难,一下子就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第二天黛丝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库伊。在黑暗中他清亮的眼睛如同星辰一样闪闪发光,他精神奕奕,毫无异状。“你完全好了?” 库伊微笑着点头。 “太好了!”黛丝特陶醉地闭上眼睛,揽着他旋转起来。 库伊抱着她一起旋舞着,旋舞着……黛丝特的鼻端忽然嗅到了一阵馨香,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花瓣轻扬,从天空缓缓降落,又从地面悠然升起。她睁眼一看,山洞中竟然落英缤纷,下了好一场花雨。虞美人、夜来香、风信子、薰衣草、迷迭香、橙花、玫瑰、茉莉、水仙、丝兰、莲花、芍药、瑞香、紫薇、大丽花、波斯菊、杏花、石榴、蔷薇、合欢、凤仙、佛手柑、洋柑桔、黑醋栗、百合、铃兰、鸢尾、紫丁香、紫苏、金盏花、三色堇、郁金香、紫罗兰、垂丝海棠……香花在山洞中作天花乱坠。 库伊是随身带着香水和精油的。此刻他掌心缓缓加热,香炉一样,那滴精油便发散出迷幻沁人的香气,千百个绝色花魂一同吐露了芬芳。山洞霎时春光融融,顿生繁花瑞锦,琼苞烂漫,群芳璀璨,他们的身心都被这场香甜的花雨浸湿了。在这瞬间他们甚至愿意一起消失。 库伊发现自己现在竟像个普通男子一样容易动情了,他缓缓吻过来,吻过她柔软的长发,吻过她的耳垂,吻上她的脸颊,终于吻到了她的嘴唇。他给了她一个缓慢、饱满、悠长的吻,濡湿的唇舌温柔地缠绵在一起。他的手滑入了她的衣服,停留在她腰际,那柔弱无骨的纤细腰身,只辗转过他的掌心。他浑身都有一点震颤,那抵住她双腿和胸膛的坚实肌肉微微颤抖,震动得她很舒服。她的心中又甜蜜又慌乱,感到他整个人都在召唤她,想要她…… 库伊的身体温暖宽厚,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令她紊乱的心跳慢慢平复了下来。黛丝特俯身轻吻他的脸颊,见到他的脸容纯净无瑕,如同一个婴儿,不由微微叹息。 “怎么啦?”库伊迷迷糊糊地问。 黛丝特想的是,从此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要全心全意地爱他——她亦懂得,每一个生命本身就应该是完好的、完备的,不以任何人的出现为自己生命洪流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不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以至于抽离掉那个部分,自己的本体就遭到致命性的打击,他的出现只能是锦上添花。而黛丝特向来做不到,如今她甚至也不想做到——她这样着迷,就有可能丧失自我,有可能沉入牺牲在塞壬的蔷薇泡沫中,但她以后决不会害怕,也不会挣扎了。说什么雪云散尽,花到荼;落爱见坑,失菩提路……一切她都在所不惜。知道要凋谢,玫瑰到了春天还是要含苞、要盛放,事物的发展并不是预先警告就脱离那条危险的轨道的。此刻,黛丝特决心对自己完全撤手了,她再不去多想后果,敢于去爱了,为了那颗柔软的、深情的、敏锐的、灵慧的、特别的心。 瑶光和蒙奈亚克瑟缩道:“库伊已经中计饮用了死尸的血,但是……” “我不关心过程,”穆斐不耐烦地一扬手,“他死了没有?” 他们低首不语。 穆斐遽然回身,眉立牙龇,厉声道:“什么?” “当时我们还未能确知库伊究竟受伤与否,我们安排了死尸饵人计,放出了十二个饵人,我们远远跟着,也不敢太过接近,露了行藏。我们算好了时间赶去,逐个观察那些饵人,果然见到有一个被饮过了血已经死去。这时我们却突然失去了他们二人的行踪,搜遍了周围方圆千里都找不到他们的一丝气息。然后……天倒大亮了。”蒙奈亚克解释道。 穆斐浓眉蹙起,他深恨这些人自己贪生怕死,见到了法老通天彻地的能耐就心生怯意,不敢接近,错失了这样一个天赐的大好时机。 瑶光也在一旁道:“女儿自知过错,一定再派人攻入西司廷,将功赎罪。乘法老不在,一举歼灭他们。”西司廷现在聚集了一百三十多个吸血鬼,其中五百岁以上的老吸血鬼那就太多了,也是穆斐的心头大患。 可她话音未落,只听见噼噼啪啪,左右两半脸已经正正反反不知挨了多少耳光。她的脸偏到左边,又偏到了右边。 “不中用的废物,这样大好的机会竟轻易放过了!”穆斐恨恨道,“这次进攻西司廷再有误的话,我要你好看。” “女儿知错!”瑶光拜倒在地。她已经丧失了神经系统,对责打也并不感到多少羞辱难受。 穆斐道:“将来我和库伊一战在所难免,到那个时候,我要你用你的身体变成武器,杀死黛丝特。这就是你做错这件事的惩罚和代价。” 第十章无边的梦魇 黛丝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醒来还难抑娇喘连连。她埋首在他怀中好一会儿,才自语般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天空中出现了一朵绛红色的玫瑰花。开始的时候是一个花蕾,它越长越大,花儿也越打越开,最后成为了一朵硕大无比的玫瑰花,花瓣似一片片巨大羽翼,饱满地撑开来,占据了整片天空,花儿妖艳夺目,骇人魂魄。” 黛丝特抚了抚胸口道:“每个花瓣都鼓足了力量,忽然间急骤地俯冲下来,飞扑过来,把地球整个包裹在它的花瓣中。只见那硕大无比的玫瑰花旋转着,旋转着,我们脆弱的地球转瞬无踪……” 库伊闻言,霍然起身道:“你这一梦非吉,我们立刻回去吧。” 此时他们已经在外逗留四个晚上了,也不知西司廷怎样了。 第73章 返回途中他们经过了一座神庙,它庄严肃穆,里面遍布精美绝伦的浮雕与彩绘。神庙内优雅地矗立着十二根洁白的石柱,上面细细镌刻了神秘的星宫图。没有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吸血鬼也不例外。但所谓的命运、气数竟然刻在神秘的图中吗?黛丝特全然不懂那些星星点点的图形暗中指明了什么,但库伊看过之后,眉头一直紧紧锁着。 “怎样?”黛丝特道。“里头真的看得出命运?” “我不知道信不信命,但若说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那一定是有的了。”他叹了一口气,“谁说我无所不能?那种东西给我的意外连着意外啊……现在我们赶紧回去吧。” 西司廷空空如也。华美的棺木横七竖八地大开着,洁白的被褥都拖了出来,乱成一堆,好像被开膛破肚了一样。棺盖零落一地。四处混乱不堪。 冷风飒飒而来,挟带着一股浓重的阴郁气味…… 令黛丝特更加惊异的是库伊的表情。她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漆黑、幽暗、黑洞一样无边无际。他镇定了一千年的双手,在这一刻抖得无法自控。 他悲愤地一声长啸,甫一出声,便用力掩住了口,然而整个山头都被那半声呼啸震得微微晃动,如果再有半声,就会地动山摇,甚至引发海啸山崩了。他猛掩住口,把无声的啜泣都闷在了口中。 一刹那间,法老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样的浩劫了—— 灭顶之灾! 法老不敢相信,和他共同生活了几百年之久的部下甚至伙伴们,从此在世上永远地消失了。除了西司廷旧有的成员,还有来自各地的血族,共有一百三十余人。 什么样的大灾变! 全军覆没! 灭顶之灾! 星宫图上不祥的血色凶兆! 库伊只觉心如刀绞,他们是他忠心不二的部下,是与自己一起生活、一起成长的伙伴,是自己唯一的同类……而他们就此永远地消失了,轻渺无痕地消失了。 神灵在天庭欢饮,亡灵在冥界受苦,人们在尘间生活。夏虫无法语冰,世上就只有他们才是他的同类,唯一的交往对象。只有血族彼此间才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慰藉。在那孤独的异样国度里,他们彼此依靠着,一起飘泊、一起追寻、一起流浪了这么些年……如果把这些数字一一刻印在木桩上,会形成怎样庞大繁复、触目惊心的印痕啊。此刻,他渴望看到西维诺的冷静、莫奈德的忧郁,甚至塔文森的张狂……然而却再也不可能了。有一瞬间库伊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尝过这样的惊骇、痛楚、无奈和失落。 灭顶之灾!这个可怕的字眼一再在他心中盘旋,令他心如死灰,从此再没有任何希望砸碎孤独与永生之狱的樊笼与枷锁了,因为此刻连属下、朋友、同类都一并失去了。 黛丝特慢慢咬紧了榴齿樱唇,无声地紧搂住了他。他们两个踩着虚浮的脚步,相互扶持着一步步踉踉跄跄地前行。这短短一段路不知走了有多久…… 接下来的日子里,库伊寸步不离地守在了西司廷,他固执地等待着,宁愿相信他的感应发生了错误,也许只是吸血鬼都集体陷入了沉睡……日升月落,交替了三十次,足足三十天过去了,却不见任何人回来。西司廷已经成为一座空荡荡的死城。库伊整个虚脱了下来,绝望地说道:“他们都错信我了……我把大家都害死了。” “别傻了,这是命啊,连星宫图上都刻着。”黛丝特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安慰道。“还有,塔文森和莫奈德的棺材整个被移走了,不在这里。这么说,他们还有可能活着?” 库伊闭目凝神,开始感应他们的气息。黛丝特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等着,虽是几秒钟也如此漫长难熬…… 他睁开双目,眼神明白无误地写着一个可怕的否定。 “怎么会呢?”黛丝特急急道,又如梦初醒地说,“啊,我们还有圣?蒂安!”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小小的火星同时点燃了他们两个的希望,还有那个老小子圣?蒂安呢。他早就跑到荒岛寻宝去了,总算没有卷入这场是非里面。 他们相视默默一笑,库伊又一次催动了法力,默默感应。奇怪的是,竟然也毫无他的信息。 黛丝特不安道:“这怎么可能呢?难道他也陷入了沉睡?” 这时法老派出搜索的人,带进了一件衣服。 库伊冷峻苍白宛如大理石像的脸上顿见紫气荡漾,黛丝特完全不知就里,也生出了强烈的不祥预感,一颗心在一直往下坠、往下坠。 这一次他几乎忍不住心头悲怆的长啸,呼喊出来将会天摇地动,山崩海陷。 “至少——你还有我啊。”黛丝特把他抱得这样紧,好像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黛丝特和他贴得这样近,好像彼此的体温就是天地间唯一的东西。 那一天的夜晚,天空聚起了满天星光,太明也太亮,似乎所有的星辰都流下了悲悯的眼泪。那却是血族一个最暗沉无边的梦魇,睡下去就再也醒不来。天上凶险的星位排列便宣告了血族的至大灾变。库伊曾在神庙的星宫图上见过,当时却兀自不肯相信。 那天,狭小黑暗的山洞里春光融融,梦幻一般安谧,天花乱坠,香气四溢,他们搂抱着彼此,轻柔旋舞着,舞步缱绻、轻婉,在心灵的世界里飞翔。山洞之外却是连天漫地的一片黑,危机四伏。不知法老下落的魔党们,在暗自策划一场最可怕的阴谋和灾变。 淡而微细的光线寻觅着一切缝隙,一点点渗透进来了,光线慢慢聚拢,渐渐邻近,它无孔不入地、灵活而轻巧地、缓慢而坚定地漫进来,趟进来,最后它完完全全游了进来,带着逼人的热力。房内完全明亮起来,有几分金灿灿的了。 普林尼满意地打了一个响指!这便是纯正的可以杀人的阳光了。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赞叹过阳光的来临。昨晚他兴奋得一夜没睡,几乎是看着东方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整整一夜,他的心里交织着种种复杂的感受,这怕是他人生最值得铭记,也最为辉煌灿烂的一日,他会是个英雄啊!利用那道阳光,他可以替人类灭除妖物,他可以替家族报仇雪恨,他可以令瑶光对他满意,同时又没有一丝危险可言,世上竟有这样现成的好处,这样伟大又这样轻易的任务! 普林尼一路踏着暖融融的金黄色的阳光,带领着政府派遣的队伍而来,重重包围了西司廷的地盘。他们首先干净利落地处理了所有的看守人。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人群中那种最不惹眼的人,平时半梦半醒的样子,但忠心耿耿,富有经验和应变能力。然而血肉之躯毕竟不敌刀枪棍棒,一片混乱中有的还没来得及叫喊一声已被一刀砍下了首级。 料理完他们,长驱直入就如探囊取物了。 普林尼站在一边,亲眼目睹着那一双双长满长毛、青筋凸出、粗鲁野蛮的手重重地胡乱揭开了一口一口密闭的棺材。 那些不死的、强悍的妖物,如今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了吧?他们都感到心头难以遏止的快意。 空气中突然有一丝丝焦味。突然间——四周变成了血红一团。视野中只有吞噬一切的惨红,无边无际。世界上没有这样惊心动魄的声音了,那是所有吸血鬼在刹那间暴露给死神发出的致命尖叫,绝望濒死的高频海豚音穿云裂帛而去,汇集起来成为一条飞流直上的逆行瀑布,挟带着骇人心魄的最强音。那是生命幻灭的声音!然而,生命从来就是一种可怕的浪费。又有谁来可惜呢? 时光之神在最不期然的时刻猝不及防地到来,手中的复仇之剑毫不容情地刺向血族们突然失去保护的脆弱身躯,引来了瞬间的崩塌瓦解,灰飞烟灭!吸血鬼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死了,这个荒谬的地球留给他们视野的最后一幕就是那吞噬一切、无边无际的惨红,红得像那些受害人的鲜血。吸血鬼看着那片红反而平静了,他们素知的,不是吗?死神点名从来不看出生簿,也从来不按预警铃,他的风格向来就是猝然来临。血族们长着天下最飘忽轻灵的双腿,然而这一次,他们终于被光束那火烧火燎的鞭子重重抽中了,却走得并无怨念。 脱离尘世,这不过只是一刹那、一霎时的事情。世界亿万年来不就是这样运行的吗?无所不在的荒谬性牢牢地笼罩着这片大地,生死之间,光明黑暗之间,质变的两个状态之间,游离从来就是一瞬间的事。哪怕一个破碎的玻璃杯都不能回到完好无损的上一秒——世上又有什么可堪改变,可堪倒转? 那些飘忽的灵魂在肉体幻灭扬起的轻烟中冉冉而起,手挽着手离开了这个尘世。 塔文森和莫奈德双双站立在穆斐面前,他们高大的身形伫立在马丘比丘的空旷宫殿内都显得傲然伟岸,脸上有着惊人相似的表情,冷漠而桀骜。自从耶兰死后,他们好几百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然而此刻,他们并肩站在了这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塔文森!我可以不介意你背叛过我,仍然欢迎你回这里来。你浑身都流淌着魔党的纯正血液,你自己竟会不知吗?”穆斐道。 “不错!我塔文森是个张扬的魔头,最喜欢大摇大摆地统领人群。我也不懂什么叫道义,不在乎什么魔党密党,不在意倒戈西司廷。” 穆斐还没有完全形成的微笑又突然消失了,只听塔文森道:“然而我爱法老,如果这世上还有光明、正义、智慧、德行、力量、和谐、真、善、美,那么就是他了! 第74章 我今生今世都不会背叛他,我一死又算得了什么!” 穆斐冷笑道:“塔文森,你真令人失望。你是个天生冷血的绝妙杀手,你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自私自利、冷漠无情、洒脱不羁,你居然也学他们变得婆婆妈妈、正义凛然,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看,我为了收罗你,把莫奈德也留下了,在这里你们会一起大展雄图的。” “你看错我们了。”莫奈德道,“我们决不会背叛西司廷,更不会顺从你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 塔文森霍然回头,莫奈德说的是“我们”?他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让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穆斐恶劣而悠然地笑了,“此刻,西司廷已经成为一座空城了。所有的血族都已经被我们送上西天,化成了青烟——只除了你们两个幸运儿。”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塔文森戴正领结,把袖口的一排长流苏整理妥当,“我们并不真的害怕退场。知道吗?有时候我们都暗暗地盼望着一个末日审判,一个救世主宣判了我们所有的罪孽,惩罚过我们,又恩准我们消失。我们血族日日品尝着死亡,目睹着死亡,它真的这么可怕吗?死亡也未尝不是一扇大门,谁说那扇门扉背后没藏匿着某种平静的幸福?当人们困倦的时候,可以打个呵欠从中逃走。” 他们对穆斐置之不理,两个人手牵着手,纵身轻轻一跃,一起跳进了火堆里。 塔文森在那片火海之中跳着舞,表情欢欣得很,“我什么老本也活回来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他又对莫奈德说,“有一件事,我们始终没有谈论过,变成了心底的死结。现在让我对你亲口承认,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的……她也是我的女儿。” 莫奈德的眼睛像大海一样蔚蓝无边,含着沸烫的热泪,“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的。”塔文森从他的眼神中还读到,“我也没有真的痛恨过你,因为失去了你,在这个寂寞的世界上,我就更加茕茕孑立、孤单无助了。” 塔文森和莫奈德彼此深深对看了一眼,在这临死前的一瞥中,彼此交换了最深的感情,那是一起走过七百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多么奇特啊,他们虚度了这漫长的一生一世,几乎都用来彼此纠缠了——相互酣斗、相互折磨、不在彼此的心口上刺出血来决不罢休的,那却是一种面目全非的深爱。 圣?蒂安怀揣着这张藏宝图,登上了岛。往后一连十天,圣?蒂安都在四处勘察,然而一无所获。他的兴致盎然,和周围人的痴迷可是全然不同了。他并不对财宝本身有多少兴趣,但他对揭示这件事情之有无存有浓厚的好奇心。 手中的藏宝图看起来和这个小岛全不相似。他几乎怀疑起来,是厘巴可可岛另有所在,还是此图胡编乱造?他像小时候玩迷宫游戏一样苦苦思索着藏宝图和现实岛屿之间的对应关系。 忽然间,他领悟道,藏宝图要拼合起来看,其中好一部分完全是障眼法。当藏宝图经过上下几层折叠后,忽然间就和眼前的这个岛屿重叠起来了。 当下他顺着图的指引来到一个小树林里。在一个完全看不出入口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穴。幸而圣?蒂安目力过人,也无需照明,就径直走了进去。抬头四顾,他发现自己被传说中的宝物包围了,精致木箱一一打开来,箱中盛满了金币、银币和珍奇珠宝。多得像是做梦一样。 圣?蒂安发了一会儿呆。他坐在金山银山之上,舒展开长腿休息了一下,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后,不由笑了起来,“这么说都是真的了,倒是不虚此行!”厘巴可可岛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休息过后他开始清点宝藏,成色精纯的金砖就有十七箱,金币、银币、金银十字架、烛台、钻石项链、玛瑙翡翠、金表玉器……精美绝伦的宝物比比皆是,连青瓷都是上佳的,瓷质细腻,釉色温润,有着冰裂般的纹样。 圣?蒂安对寻常的黄金白银毫不感兴趣,只对宝石多看了几眼…… 他起身离开。可以装满一船的金银珠宝,却都没有拿,只把心爱的几样装了个大包袱,就上了他的小帆船。 出海不久就遇上了猛烈的风浪,小船在大风大雨的洗礼下竟然四分五裂了,圣?蒂安心里叫苦不迭,只好扑倒在自己的棺木上顺风漂流。要是在天亮前还没有找到救援就大事不妙了。 好在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艘大船,圣?蒂安深吸了一口气,长啸一声,那呼声就远远地送了出去。 哈瓦纳号海盗船上的海盗听见了呼救声,也看见了他在一口棺材上漂浮,便将水里泡得浑身精湿的圣?蒂安救下了。 “我说你这个帅小伙一个人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一定也是来寻宝的吧?”安东尼奥问道。 圣?蒂安已经换过了干衣服,一边用干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点头。 “宝藏!有个鬼!听说他们在海底,在沙滩,在洞穴,找了很多年,屁也没找到。”海盗法利兹愤愤地说。他的脸上有个明显的弯刀刺青。此人来自牙买加,骁勇异常,绰号蓝牙。 “那也不见得。找到了宝藏的人还不悄悄离去,难道闹到人人知道,来哄抢他的?所以,有没有宝藏还不好说呢,只是剩下的人肯定还没找到罢了。”海盗艾洛尔说道。 “什么?我们千辛万苦找了一个月,挖土,掘洞,下海……这样都没有找到,你还做春秋大梦呢!”法利兹作势要撕掉那张藏宝图,边上的几个海盗连忙和他抢夺起来。 “不用争执了,宝藏之事不虚。”圣?蒂安轻描淡写地说。 四周围安静了下来。 “你小子怎么知道?”法利兹冷冷地发问,眼神中有着戒备和怀疑。 “我当然知道。“圣?蒂安仍是漫不经心地微笑。 “这么说,你找到宝藏了?”四周的海盗忽然兴奋起来,发出了口哨声、各种叫好的声音。和刚才的突然安静一样,他们此刻的兴奋也是不怀好意的。 “兄弟!赶紧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呀。” “我这次运气好,找到了一小批。”圣?蒂安从棺材里拽出了他的包袱。随随便便地打开来摊在桌上。 硕大的翡翠、绿宝石、紫水晶、珍珠、琥珀……一一展露了出来,众海盗着了魔一样,一个个瞪大了贪馋的双眼。做工精致的金龙玉凤,闪烁流离的步摇,凤簪,花钿,象牙,玉桴,琼玉,玳瑁……恍惚了他们的眼。 “还真有些好货色,”圣?蒂安把玩着一根精致的权杖,上面密密镶着两千八百颗钻石,耀眼夺目至极,送给法老倒好。他又从一堆宝物中拈出了一根项链,珍珠大如顶珠,“你们看,这应该就是苏格兰女王1587年被斩首时戴的项链。”里头还有些艺术品,那个黄金铸造的鱼儿有一双翡翠眼睛,光照上去活了一般,也被他纳入了包袱。众多珠宝的下面还埋着颗比鸡蛋还大的钻石,也即赫赫有名的“非洲之星”库里南,有五百六十克拉,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海盗们都露出了艳羡难抑的神色。 法利兹霍地一把抽出了他的弯刀。安东尼奥船长把雪茄扔在了地上,狠命地一捻,“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本来就是海盗!”法利兹狰狞地说着,一面舞着大刀往圣?蒂安这边走来。 “蓝牙!你这个龟孙子抢到我客人头上了?”安东尼奥的声音紧了一紧。法利兹慢慢垂下了弯刀,眼神却非常敌意。 圣?蒂安一直闲闲坐着,此刻对安东尼奥微一欠身,“谢谢大家把我从海里捞起来,每个人都该有件礼物的。” 他对如痴如醉眼望着珠宝的众海盗说:“你们一个一个过来,我每人送你一件。” “真的?”众海盗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 一个年岁最小的海盗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圣?蒂安瞧也不瞧,从包袱中随手摸了一件送到他的手中。小海盗眼中饱含着晶莹的泪水,回过身来,高举着手中的宝物让海盗们看,那是一颗硕大透明的紫水晶,灿灿发光,看起来美得惊人。 众人都排起了长队,轮番走到圣?蒂安这里。他还是那副随随便便的神气,瞧也不瞧,从包袱中拈起一件就送了人…… 二十多个人都拿过了礼物,只剩下法利兹,他终于也迟疑着走上前来。圣?蒂安拈起一颗明珠,“送给你装饰你的宝刀好了。”他轻轻巧巧一扔。法利兹只觉得臂上一麻,弯刀不由自主就掉到了地上。他含恨于心,捡起刀来的时候,却发现那颗明珠已经嵌入了刀柄。就在他的一掷之间,明珠已和木柄密合得仿佛工匠细心装嵌一般。他反复看着这把弯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终于他心惊胆战又戒心重重地望向圣?蒂安,然而圣?蒂安只是懒洋洋地友好一笑。 “我纵横江湖五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兄弟你这样仗义轻财的英雄好汉,老夫好生敬服。来人,拿酒来!我和好兄弟干一杯。”安东尼奥拿着海盗的大觥,一仰脖就喝尽了。 “那也没什么,这些珍宝本来还不是葬身海底。”圣?蒂安和其他血族一样,通常并不饮酒,但碍于情面,到底也喝了一杯。周围欢声雷动。 圣?蒂安向安东尼奥要了一个单独的房间。他扛起棺材,又解释了一下,“里面是我一个好友,当然,我希望没有人打扰他的清静。” 然而,几乎所有的海盗都确信无疑里面塞满了珍珠玛瑙而垂涎三尺。 第75章 但刚才见圣?蒂安露了一手,他们又都有些忌惮。 快到黎明的时候,还没有人睡觉,圣?蒂安的窗下埋伏着多人,有人窃窃私语报告说:“不在。他居然不在房中。” 法利兹皱眉,“还能够到哪里去呢?茫茫大海上就这么一艘船。” 他打发了人手到处找他,都说没有。 “那还找来找去作什么!管他呢,就算他躺在棺材里我们也要打开来看一看。”利欲熏心的法利兹猜测圣?蒂安本人就躺在棺材中亲自看守着这份宝藏。 小海盗们踌躇着不敢上前。“安东尼奥知道了怎么办?” “老头子还能杀了你?”法利兹粗声大气地说:“你想想,这个龟孙子说得好听,要把宝物赠给咱们。但是值钱的珍宝,那些个价值连城的大钻石,他都自己好好留着呢。” 小海盗们想想圣?蒂安昨日露的一手,还是胆怯地连连后退。 法利兹骂了一句,自己终究也没有勇气,还是怏怏地走了。 这几日,圣?蒂安和安东尼奥处得很好,海盗头子已经把他当成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了。圣?蒂安却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这里有几个人心术不正,那个蓝牙更是虎视眈眈。 是暗中干掉蓝牙还是嘱人看守他的棺材呢?在船上杀人实在有暴露的危险,一旦他们察觉,难道把整船的人全部干掉吗?圣?蒂安沉吟良久,难以决断。 正在这时,舰队不慎开进了险峻的珊瑚暗礁群,左突右险,船只的命运在须臾之间已经改写过几次了。他们还亲眼看到周围触礁的船只残骸,有幸没死的人们,抓到了几片浮木漂流着,向上天默默祈祷。 安东尼奥吃了这个惊吓,把船速大大地放慢了,圣?蒂安更加不安起来,越拖延他越危险。他终于告诉安东尼奥,“我有种古怪的毛病,不能见到日光。” “是吗?还有这种病?你是要我帮你找人看病吗?”热心的安东尼奥立刻里嗦起来。 “不是。我想你派人白日看守我。” “不成问题。” 安东尼奥把自己的亲信调来了看守圣?蒂安。 那些海盗都是夜晚打牌喝酒,白日睡大觉的,现在要他从黎明起就守着一个棺木,难免有些微词。 法利兹听说了圣?蒂安有畏阳的毛病,心下暗忖,“是这家伙的障眼法还是天助我也?” 他拿来了一壶酒,“你这么大早就起来了,这么辛苦还是喝一杯吧。”里面放了海盗专用的蒙汗药,足能麻痹一头大象。 小海盗咕咚一声倒下了,法利兹作势竟要揭开棺木。 “住手!”就在他踌躇的那一瞬,安东尼奥义正词严地闪出来了,“蓝牙!我早知道你有异心了。” “你要保护他?这么说,他真的害怕太阳?”法利兹仰天长笑,“我知道我蓝牙总有一天会发大财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真是妙不可言!”弯刀那冰蓝色的弧光一闪,安东尼奥已经身首异处了。 弯刀又一次高高举起,那第二刀就用力劈向了圣?蒂安的棺木。 就这样,拥有无上法力的圣?蒂安无声无息地被一伙小毛贼用一缕阳光给杀死了。 第十一章决战 三日之后,库伊出现在了秘鲁安第斯山脉的马丘比丘。他的长衫无风自动,脸上宝光流转,天神一般。 “不是我下的手。当日包围西司廷的是普林尼带领的政府人马……”穆斐慌乱道,明明对这一日早有心理准备,临到头上却还是乱了方寸。 库伊和穆斐面色凝重地静静相视了一会儿,杀气在眼中一隐而现。他们都知道这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决战,片刻之后,只有一个人能够站起来走出去。 熊熊的火堆在身边哔剥作响,每人激起一道火柱拍向对方。库伊双臂抡圆,漫天的火花已将穆斐密不透风团团罩住。穆斐气运丹田,一条粗壮有力的火龙冲天而起,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在库伊周身逡巡。两方又同时运用能量形成了自我保护的精纯气场,目前都还滴水不漏,没有丝毫破绽。 这是世上年龄超越一千岁的元老级吸血鬼,他们的生死相搏没有拳脚招式,没有刀枪攻守,比的就是法力。谁的能量能够首先突破对方的防卫,就获得了生存权。这次的较量有点类似上次的小试牛刀,只不过上次用的是水,点到即止,未分高下,这次用的却是火,生死相搏,一会儿这两个人中会有一个永远从世间消失。 一炷香的工夫了,格局始终未变。穆斐忽然睁眼,对瑶光使了一个眼色。瑶光心领神会地点头,从火堆中引出一脉细火来。众人料想这火必然攻向法老,魔党们已经开始欢呼助威,却看见它从瑶光头顶直贯而入,瞬间已把她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不由惊叫起来。她做出了同归于尽的姿态,敞开胸怀跑向黛丝特。 黛丝特本来蹲伏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瞬也不瞬地望着法老和冥王千钧一发的生死大战,连一块石头也不能像她那样纹丝不动。见瑶光突然冲来,黛丝特急中生变,双足一点地面,身体顿向高处拔地而起,花球顺势抛出,攀上了最近的树枝,身子一搭即起,飞鸟一般往外急掠,衣袂张开犹如鼓足了劲风的双翼。但瑶光鬼魅一般的身影来得更快,倏然间就到了面前,她的年岁更久功力更强,何况执行的不但是冥王的命令,还是她自己的宿怨。她咬牙切齿,筋肉脱落,样子恐怖之极。 黛丝特立时降落地面,她腾出手来,从怀中抽出一柄镶有明珠的小剑。它至阴至柔,和鱼肠柔是同时打造的,甫一出鞘就轻颤,摇曳出青影万千。剑花洒开,不知将攻向何处。瑶光吃她猛力狂攻了三招,身法有几分忙乱,足下也有些凌乱,黛丝特借机足尖一点,双腿弹起,人已轻飘飘又从地上跃起,左手连发,数点寒星急射而出,在空中嗤嗤作响,瑶光在地上闪避开了。有了这个空隙,黛丝特的身子在空中从容一个回旋,右手的花球已经抛到了数米开外的大树之上,借这丝带一牵之力,她也随即跃到了树梢之上。矫若游龙,翩若彩蝶,整个动作轻盈、利索,可说潇洒之极。 穆斐的眼光飘过,却有几分得色,他知道黛丝特逃得再轻盈再潇洒,也无非多几个回合,她无论如何不是瑶光的对手。瑶光年长这么多,而且已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天下最厉害的武器。只要黛丝特惨死当场,库伊心神一乱,他们伯仲之间的比试立刻就有了判决。他不由抬眼去看库伊的反应。 库伊在一旁闭目敛心,对周围的一切,宛若不闻不见。他的心平静如水,一片空白,如婴儿般无所念、无所见,不但没有对敌的仇恨、戾气,甚至对那生死命悬一线的恶斗酣战也并不萦怀。他默默把意念集中到一个点上,调动所有的能量形成了一个纯粹的场。如果一个法力高强的吸血鬼在旁观战,会看到他周身放射柔和的五彩宝光,有如神,不单把自己守护得滴水不漏,而且后劲绵绵地输送能量攻向对方的那片火海中,只要对方出现一个溃口,就能势如破竹地攻进去,星火燎原。 瑶光见黛丝特又跃回了树上,也立刻冲天而起,此时她身上的火已经猛烈地灼烧起来,快要支持不住了。她心下不耐,对黛丝特连环发出的暗器、腕上加力攻来的剑招也不管不顾了,只想一把将她拖入火坑。 她电光火石地欺来,眼看黛丝特就要被这血肉零落、白骨森然的铁臂铜手一把捉住,强行拖入仇敌之拥抱,死神之怀抱……蓦地,有一个人突然抱住了那个浑身冒火、疯狂进攻的身体。黛丝特趁此机会猛透了一口气,像游鱼一样从她的魔爪下堪堪滑开。 “你……做什么?”瑶光发出了磔磔如枭、嘶哑尖厉的刺耳叫声,火焰已经毁坏了她的声带,听起来如同金属间迟钝的摩擦声,让人几乎要掩上耳朵。 那个人正是普林尼。“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他哭着不住为她扑火。[手机电子书17z.] “你……暗中相助黛丝特这个贱人?”瑶光从不可置信一下子变成盛怒,伴着这声怒斥,她五指如爪蓄势待发,只待他一语说毕就要把他抓个穿心而过。 “不。我……爱你。”他紧紧抱着她,绝望地失声说道。 听到这个字,瑶光完全怔住了。在她长达八百多年的生命中,充满了空虚和仇恨,她诱惑过无数个男人,却没有得到过真情。此刻,她全身凝结的仇恨、怨毒之气忽然被这一个字软化了下来,她再也不能支撑下去了。普林尼只觉怀中那个灼烧得他痛彻心肺却无法放手的身体倏然消失不见了。 “瑶光,瑶光!”他张开空落落的双臂对着天空叫道,“你在哪里啊?” 他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自言自语道:“回来啊,我不介意你利用我,我不介意你诱惑我,因为我对你始终是真心的。你回来啊……回来诱惑我……” 这一下变故陡生,其实如惊雷乍过,不足数秒钟。穆斐看到普林尼出现就心中叫苦,“这个小子怕要坏事!”恨不能分身出去将他亲手捏死。直到看见瑶光听了他那几句废话心旌摇荡,以至于错失了诛杀黛丝特的机会,自己倒元神泄尽,灰飞烟灭,不由心神激荡,险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他叹道:“这些竖子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有靠自己了,他更加紧了自己火龙的进攻。 就在此时,穆斐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大湖,好像是从库伊眼中慢慢流泻出来的。 第76章 穆斐惊讶地看到它从涓滴瞬间泛滥成一个水波清澈的大湖,犹如明晃晃的平镜一般,澄澄映着天光。忽然,一道阳光射了下来,如一柄宝剑直直地射入了湖中。 穆斐愕然不知所措,看着那水波渐渐无风自动,仿佛被那道阳光搅出无尽的动澹水波。一时间艳阳照彻了一池湖水,金光滟滟的点点涟漪泛得他睁目不得。 这是幻象,穆斐立时明白了。没有任何吸血鬼可以调用阳光的,何况使用幻术正是库伊的拿手好戏,他宅心仁厚,总盼望威慑对方,可惜此刻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我冥王穆斐,远比你以为的老奸巨猾,法力高强。我怎么可能被你迷惑,分拨我的精力来对抗虚幻的湖水呢?穆斐甚至在心里发出了一个轻蔑的冷笑,继续对火花阵势全力守护,试图闭目不看湖水幻象,他自己也是使用幻术的老手,深知幻术伤不了人,虚若无物,根本不用理会、抵抗。 穆斐凌厉的杀气一波一波,一路向外顺势蔓延出去,他自信自己还有不尽的余力同法老周旋到底,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能量场触到了湖水中浑阳的倒影竟然开始涣散了。穆斐连忙又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火龙从狮身般粗壮,灵腾矫跃,变得细软如蛇,委顿无力。更令他惊恐的是,那阳光的无尽光影,还在滔滔汩汩,绵绵不绝而来…… 佛言。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视大千界,如一诃子。视阿耨池水,如涂足油。视方便门,如化宝聚。视无上乘,如梦金帛。视佛道,如眼前华。视禅定,如须弥柱。视涅,如昼夕寤。视倒正,如六龙舞。视平等,如一真地。视兴化,如四时木…… 法老在口中缓缓念诵。 此时,他慢慢睁眼,一股盛大的祥和之气拂面而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湖中洪波尽数涌起,挟带着阳光的无数倒影以一股无比雄浑的劲力向穆斐激射而去。 穆斐不由自主地运力抵抗。他的防守空门大开,笼罩他全身的火花堆立刻长驱直入,一道炫目的光环绕着他闪了几闪,熄灭了。 穆斐的意志力土崩瓦解,他在尘世的最后一秒钟在法老的幻境中彻底迷失了。他的天地间霎时间巨雷大鸣、电光闪耀、大地动摇、山崩土裂、疾风暴雨、泛滥成灾、狂风吹袭、折木拔树、飞沙走石、卷袭而至,佛经中的幻象一一出现。他惊骇得心魂俱裂。 火花烧上了他身后魔党所有成员之身。三百余人,却多是些年轻的幼儿吸血鬼,惨呼了几声就化成了几缕青烟,倏然消逝了。 火光、湖水、阳光、幻境……也随即不见了。库伊慢慢站起身来,一时间云淡风轻,繁星如水,璀璨的星空呈现出美丽而清新的纯净景象。而冥王穆斐和他的魔党众人从此在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黛丝特还攀在高高的一棵树上呢,她被刚才惊心动魄的决战惊呆了。此刻,她飘落下来,和库伊紧拥在一起,从心底里喜悦出来。 “一切结束了!”她哽咽道,“你终于打败了那个魔头!” 黛丝特捡起了地上的香囊,这是刚才从瑶光的脖子上掉落下来的。里面是几朵风干已久的枯花,也许已有三百多年。她天赋异禀,又曾在法老的调香室尝试过嗅觉辨花的本事,才辨出是白兰花。她为什么一直悬挂在脖子上呢?大约法老从来没有送过香水给她,但曾经送过这几朵小花? 黛丝特不得而知,她抚着自己项上的红宝石扣,却也嗟叹了一番。 普林尼已经神智涣散,犹自卧倒在地下。就是这个少年,亲手导致了西司廷血族的灭顶之灾,黛丝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想开慰他一番,又不知从何开解起。 第十二章孤独的永生 “结局在神庙上早已一目了然,我们却仍然悲哀。”法老敛目端坐着,轻叹一声。他始终怀念着血族成员们,就好像那些失去亲人的平凡人。 “库伊,我们从此再不吸血吧。”黛丝特也叹了口气,轻轻依偎到他肩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自己有了这样深刻的丧亲之痛,又如何能再把类似的苦难带给人类呢?让我们从此远离尘嚣吧,我们两个都累了。我想同你在山洞隐居,在井下隐居,一起沉没湖底,欣赏月圆。” [手机电子书17z.] 他们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无人岛屿,位于大西洋和印度洋的交汇处,开始了隐居生活。多年之前黛丝特在一次航行中发现它时,它还只是一个突出的小山岬,随着岁月流逝,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岛屿。 更深夜阑,海面风平浪静,犹如一面粼粼的镜子,他们就坐在山坡上吹着清凉的海风。大西洋浅蓝的水面上闪着一池微茫幽蓝的银光。 他们有时会沿着嶙峋的乱石堆往下走,以便更加接近海面。微微起风了,海面涌起一阵一阵的浪涛,在浪尖形成乳白色的浪花,温柔拍打着堤岸。远远眺望出去,仍是无边无际的汪洋……他们也一起游泳,亲身感受浪花雄浑的力量,猛浪若奔,都湍急地滔滔东去了。 黛丝特留心收集风儿带来的各种种籽,细心地培植花草,以供库伊提炼香水。他们还饲养了动物:仙鹤、羚羊、斑马……他们轮番取饮动物少量的血维生。 光阴磨平一切。当黛丝特依偎在库伊怀里,有时候忍不住想,眼下的幸福,都是真的吗?那曾经惊心动魄、风起云涌的岁月真的都过去了?水天相接的苍穹之下,他们紧紧相依着,彼此就是自己的天地。 岁月如洪波涌起,还在昼夜不停地往前流着,他们舒展了双翅,自由穿梭在镜花国度里,往前飞去…… 那一曲笙歌悠扬 流淌在梦中的大地 不羁的精灵 穿梭在浩渺云波 幻梦甘芳醉软 韶光中舞影翩翩 ……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