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批病美人又在装娇吗》 第1章 《好巧,原来你们也不是土著/事业批病美人又在装娇吗》作者:张参差【完结】 ---本文发癫版文案--- 捋毛训犬小能手vs拗不过只能惯着大冤种(bushi,请正经一点) 带刺玫瑰受x假冰山真护短心机攻 纪满月其人,长相美性格a,妥妥事业批,无奈一朝穿游戏,变成个武艺高强的恋爱脑,痴恋江湖顶流大佬,不仅为他把自己作成病秧子,还在关键时刻惨遭背叛,被大佬亲手扎个透心凉。 以为游戏就此结束…… 再一睁眼,魂儿还装在这副三步喘,五步咳的破身子里,可喜人设被不同了。 做回事业批,普天同庆! 自此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纪满月一心追寻方法回现实,寻秘宝、闯禁地,上天入地作得舍我其谁; 大佬一改往常,恨不能把他捧进心窝里,差点被他杀、为他犯众怒、寻医求药,有求必应,无求追着应。 一日,满月追查线索,内伤突发,大佬及时上演英雄救美。 只是美人太作了怎么办——发带绑手拴床头。 满月挣扎不开,心底恼火,但——毕竟是大佬,物尽其用。 装作可怜巴巴抬头看他:知道错了。 大佬面无表情,心底巨浪滔天:顶不住…… 结果想也知道,下次还敢。 眼看满月离开游戏的大业将成,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念成灰。 他内伤咳血,奄奄一息,伤不治,药不喝:干不动了,摆烂了。 可这人要是倒霉,想躺平都有人来掀棺材板子。 大佬极尽温柔的把他抱起来,沉声道:纪总,想回现实去?我有办法。但你,要用什么还…… 纪满月:你是谁! 【说明】2023-01-21 ※1v1,he,双穿单暗恋,穿游戏,会有现代概念及用语,尤其是满月的os; ※有“系统”,挺关键的,但出现的次数很有限; ※没有推理文的逻辑严谨; ※官职混改乱编; ※表白封面画师,小泥巴。 第1章 血月公子 沧澜山,点沧阁门前,一片萧瑟乱象。 大雪,如被撕碎的白云般落下。 鲜血,洒在皎皓无垠的皑皑茫茫上,是巨幅画卷绘着簇簇殷红。 像彼岸花海,美得妖冶,却到处蔓延着死亡的味道。 “快,冲进去,他们挡不住了,”说话这人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一鼓作气!” 雪接触到他的脸颊,顷刻融成冰水往下流,把他脸上凝浊着的、不知是谁的血污冲得斑驳。 话音刚落。 一道身影快得如天边的红霞,掠过几近溃散的点沧阁门人,眨眼就到了这人近前。 寒光闪烁,剑锋如虹,待到这人回过味来,痛楚才自他的喉管传入大脑。 他的血也变成了描绘一派雅艳画卷的颜料。 向后仰倒的瞬间,他见到身前孑然而立红衣男子的侧脸,冷冽难掩清秀,神情悲悯地看他倒下,他不明白——你既然出手杀人,又为何露出这般忧伤神色呢? 死尸倒下,红衣男子剑尖指地。长剑血槽里鲜血连成串的淌下。 被逼入绝境且战且退的点沧阁门人,迅速集结在他身后。 男子的目光从尸体上收回来,没有温度地看向刚还打算一拥而上的敌人,声音慵柔,带着几分苏沙:“还有谁来?” 他只说一句话,就轻声的咳嗽起来,气音在胸腔里回响,听着就难受。 刚去阎王爷那儿报到的那位,是青枫剑派的掌门。 半年前论剑大会上,他技压群雄,得了剑道探花的尊荣。 如今,却被个年轻人一招毙命。 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才被他吆喝起兴的剑客们见状,有的拉起架势,严阵以待;有的则不动声色,悄悄向后退却开去。 “是……是贯月剑!他是纪满月!血月公子!” 不知是谁,突兀的喊了一句。 众人透过纷落的大雪掌眼—— 红衣男人长得好看,轮廓清致,棱角分明又难掩秀美,他左侧眼睛下方,有一簇红色的花型面纹,正好托住晶亮得如明珠坠清泉的眸子,落在他白得发惨的面皮上。让他的好看带出几分病态的妖冶来。 别看衣着容貌烈艳,他的神色反满是淡漠,毫无畏惧。 这样的人该与江南醉雨、山水朦胧的意境相配才对。 “听说,他功夫其实和那魔头不相伯仲?” “这两年不行了,据说为了那魔头闹得内伤难愈,快死了。” “可怜啊,那魔头若是待他有真情,怎么能舍得他闹成这样。” “哈哈哈,姘头嘛,各取所需罢了。” “别说,长得真不赖,看这小脸儿,精致得跟个妞儿似的。” “他们到底做没做过那事儿……” …… 言语越发离谱,纪满月听不下去,退一万步讲,做没做过关你屁事。 手微一扬,呼应他的动作是“哎呀”一声短促的惨叫,后半截变成了呜咽。 就见正在与人调笑,把场面描述得香艳至极的一人,手捂住嘴,已经说不出话,表情痛苦至极。 这人虽然聒噪,其实一直集中精神注意着纪满月。 第2章 饶是如此,依旧眼睁睁就中招了。 他哼唧着缓了半晌,才把什么东西吐在掌心,挪开嘴边。 掌中汪着一捧鲜血,里面浸着两颗门牙,和一颗拇指盖大小的金弹丸。 众人看他,想笑,又觉得看着忒惨了些——好好的一张嘴,不仅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就连嘴唇也血呼啦啦的豁开个口子。 实打实的口无遮拦。 纪满月面无表情的看眼前所谓的正派人士,心道:呸,叫你口嗨,什么姘头,老子要不是身不由己,早就自立门户了。 眼看众人被他的行为激怒,一副想一拥而上,又没人敢为先的模样,纪满月心里烦躁。 这是梦吗? 他为什么突然穿到开发项目里的一个游戏人物身上? 人物满月,因为素来爱穿红衣,左眼下纹着殷红的面纹,行事狠辣,江湖人称血月公子。 入点沧阁七年,他用了三年时间平步青云,自此无冕稳坐第二把交椅。虽然没有授职,点沧阁人人将他视作司慎言的副手,尊称他一声“公子”。 他痴迷于点沧阁主的孤冷恣意,行事果敢。 点沧阁主成为了他藏在心底唯一的一片柔软,只有他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睛里淡漠散去,满目温存。 他数次为救对方,不顾自己命悬一线,而今落下难愈的内伤。 但那人与江湖大派的关键人物义结金兰,待他反而连兄弟情意都没有。 妥妥的舔狗么这不是? 纪满月心里三万六千句牢骚。 他抗争过。 无济于事…… 好像人物的设定极大程度左右着他的作为。 好比现在,点沧阁被武林正道联合围困,纪满月骨子里想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但到头来,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挡在点沧阁门前,不让人踏入山门半步。 这种感觉很分裂,渐而让他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想法。 是以他刚才杀人出手如电,脸上却写满了悲意。 满月收拾心思,面色平淡的扫视众人,冷声道:“点沧阁不欢迎诸位,再往前一步,就不客气了。” 风雪越发大了,掩盖住他的咳嗽声。 不知是谁闷声喊了一句:“大伙儿一块儿上,他身子不行!” 满月眼神一凛,那句呼喝就被吹散在风雪中。 杀气,像一把无形的刀,把对方剑客们的勇气割得粉碎。 平日里豪气干云的侠士豪杰,如今被个病秧子一夫当关,讽刺又违和。 正僵持不下,突然听见马蹄声急响,众人纷纷回望:“是国尉大人,朝廷来人了!” 高头大马上的中年人居高藐视一众江湖剑客,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满月身上,定定的看他片刻,开口道:“纪满月,知不知罪?” 一言出,无人不惊骇且莫名。 满月抬起头与马上的军官对视——是要舍弃自己这颗棋子了么? 血月公子,身为朝廷安排在点沧阁主身边的暗探,历时七年,都没能完成招安的使命。 如今,他最隐秘的身份眼看要被叫破。 暗探,一旦暴露,就不再有意义。 摆在他面前看似有两条路,要么回朝廷去,要么死。 然,听话听音,睹始知终,上头要是有心保全,又如何会选择这当口叫破他的身份。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纪满月也不知道,他穿进的游戏,结局会根据人物不同的选择,导致不同的结果。 那是一套非常复杂的组合结果,脑子再好,也背不下来。 但纪满月一直在等着今日。 该是个了结了。 于是,他对国尉大人的话不置是否,冷笑着用剑尖指向他道:“跨过半步,便不容情,”他挥剑横掠过地面,雪地上,顿时被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大人也一样。” 国尉歪头看他,忽然也笑了,轻蔑道:“本官早就跟将军大人说过,你靠不住,”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坐骑的鬃毛,动作轻缓得漫不经心,“你这样为他,他领情吗?” “他”指得当然就是点沧阁主。 “一派之主,为何让你这个剩下半条命的,抵挡刀光剑影?他若知你心意,又为何眼看你陷于险境?” 语气淡淡的,如一记重锤,锤击在满月的胸膛。 国尉见他不答,冷笑出声,扬声道:“点沧阁主,别躲着了,出来相见吧。” 话音不大,但能清清楚楚的穿透雪幕,送入山门内。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他无意中露了修为,他的功夫,怕比在场的大部分高手还要高明。 话音刚落,一人缓步自石阶下山。 一袭狐裘,雪白得没有杂色,仪态富贵从容,不像是个江湖人。 万众瞩目中,他没展露轻功,一步一步踩着积雪走到满月身侧。 这人向国尉大人道:“司某一直不出手,是想让大人先和他清算好恩怨。” 他说这话时,露出点淡淡的笑意,温和有礼,但任谁看,都觉得他笑容里藏着冰冷的刀。 脸上有笑,心是冷的。 满月心惊,再难保持刚才的气度,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这人目光流转,至这时才淡淡扫他一眼。 在这一瞬间,纪满月心里有了思量——点沧阁主,早就知道他是朝廷密探。 第3章 所以对他加以利用,全无情义。 何时暴露的? 但事至此时,纪满月不想再深究。 国尉大人脸上挂着优越的、俯瞰众生的表情,最终把目光凝聚在点沧阁主身上,幽幽开口:“今日江湖正道合围点沧阁,邀请本官前来主持公道,本官身为朝廷中人,不该多涉足江湖事,事情如何了结,还要看阁主是否愿意本官做这个和事老。” 狗屁的不该多涉足江湖事,分明就是趁人之危的要挟。 满月正在心里冷笑,腰侧猛的剧痛。 猝不及防,却又意料之中。 疼痛瞬间自伤处炸裂,攀着神经,迅速窜入大脑。 他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抖,热血涌出,带走了他身上的暖。 寒意和窒息感,侵袭包裹住他。 满月再也站不住,向后跌倒。 以为会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扑面而落的鹅毛雪花,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 却被一人接在怀里,暖融融的裘毛簇在身子周围,很柔和。 点沧阁主冷如冰霜的面庞,挡在满月眼前,为他挡住漫天飘落的冷。 他平静的看着怀里的他,什么都没说。 纪满月身子有旧伤,气血不畅,脸色一直白得发惨,唯独眼睑周围,血色瘀滞难散,总是蕴出一层淡红色来,为殷红的纹面,扫出浅淡的底色。 此时外伤极重,他脸色更白了,下眼睑的红色也更浓了,相衬夺目。 像要哭一样。 让人看了,觉得可怜。 似乎就连点沧阁主也不忍再看他那双眼,伸手抚上,温存像能从掌缝流出来。 对方衣服上的幽香沁入满月鼻腔中,冲淡了浓重的血腥味。 被迫在对方温暖的掌心中合上双眼的那刻,满月的世界里,是极致静与痛。 喧嚣都离他远去,他只听见,自己越发急促的喘息声,透过胸肺,敲击着耳膜。 失血窒息带来恶心眩晕。 他无意识地微张开嘴,一声声叹息似的呵出白雾,换来冰冷的空气冲入肺管。 神志终于渐而涣散。 他想:不知这个结局对于血月而言,算不算求仁得仁…… 但是结束吧,这光怪陆离的梦,该醒了。 作者有话说: 对,我抽风了,突然开文,蹭个吉利~ 春节这几天更新可能不稳定。 祝天使新春大吉,笑靥如花, 一半烟火一半诗, 胖瘦随心又好看, 健康有钱还可爱, 四方梦想皆如愿。 么哒。 第2章 老子直了 纪满月的身子轻飘飘的荡入一片虚无中。 像浸润在水流里,他感受不到自身的重量,也感受不到冷暖。 曾经为那个人落下的旧疾沉疴,都不再造作。 就连刚才致命的伤口,也不再疼了。 但这种感觉,并不美好,因为一切他都感受不到。 无感,让人心里发慌。 唯有脑子,格外的清晰。 这就是死后的模样吗? 这一刻,他才真的变成一个旁观者。 不再被游戏的代入感侵袭。 能够冷静地看待血月公子的喜怒哀乐;分清在心中涌动不息的,对点沧阁主的痴、狂和执念只不过属于一个游戏人物。 点沧阁主…… 名叫司慎言。 然而江湖上,他是亦正亦邪的一派之主;点沧阁里,人人都尊他一声尊主。 司慎言这名字无形中被弱化了,以至于很多人只知道司阁主,不知司慎言。 唯有血月公子,不知把这名字藏在心间,轻唤过多少遍。 但是! 如今,司慎言…… 拜拜吧,您呐。 纪满月自嘲,game over想放一挂鞭,死了都想吃捞面庆祝,只怕他堪称江湖第一人。 他预想着,眼前的虚无会裂开一道缝隙,透射进光芒,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办公室里。 纪满月都想好了,回去第一件事,就是给这游戏人物改名字! 他的调皮的同事,把身为开发总监的他拿来恶搞—— 老大,你这花容月貌不加以利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们按你的长相,给人物捏了脸,你把名字也借他用用呗? 但他跟你不一样,不是事业批,是个恋爱脑! 哈哈哈哈哈…… 当时他一笑置之,这些细节无所谓的。 如今…… 独有“呵呵”二字,深得其精髓。 更甚,他们其中一人,骤然失踪,不知身在何方…… 不知在虚无里飘摇了多久,点滴光亮终于出现了,灰蒙蒙的雾色被逐渐冲淡,纪满月奋起全身的力气,冲向光亮。 胜利在望。 突然,他周围的光亮熄灭。 紧接着,一个声音自纪满月的脑海响起【游戏人物死亡,您将获得一次修改设定机会。】 啥玩意? 满月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比吃了屎味的巧克力还难看。 “不改,我要回现实去。” 【您是否放弃修改机会,重新回到复活点?倒计时开始:5、4、3……】 “我!要回去做社畜!” 【您是否放弃修改机会,重新回到复活点?倒计时开始:5、4、3……】 第4章 纪满月觉得脑瓜子嗡嗡的,真是不知得罪了哪位瘟神。 现实里,他是这款游戏的开发总监。为了这款游戏,他们游戏发售在即。 谁也没想到,先是与他风雨同舟多年的开发组人员莫名失踪,团队被调差人员三番四次找上门,后又是游戏bug频出闹得焦头烂额。 双重麻烦,让整个团队陷入了没日没夜的加班循环中。 一日中午纪满月累得紧了,小憩片刻,再一睁眼,就成了纸片人…… “我怎么才能回去?” 有时候,人还是需要锲而不舍一番的。纪满月想。 【从根源修复bug。】 纪满月一听有戏,便要乘胜追击。 谁知……那系统好像赶时间似的,片刻都不停歇。 【倒计时结束后,意味着您放弃修改机会,现在开始计时:5、4、3……】 “改!” 骤然,光亮毫无预兆的爆裂,刺痛了满月的眼睛,推送着他,不知去往何方。 待到强光带来的暴盲逐渐消散,清和的空气送入满月的鼻腔,他深吸一口气,才定下心神。垂首看自己,依旧一袭红衣。 真“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了? 纪满月扭了扭腰,痛——腰上的伤好了大半,却没好全。 他暗骂,debuff都不给驱散一下,还搞残血复活? 他一边暗自牢骚,一边抬眸看周围。 这里,他再熟悉不过——月朗星稀,苍松翠柳,点缀着点沧阁巍峨的山门。 环视间,他的眼睛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气韵高洁傲岸,负手站在山门前,只是他清俊的眉毛微蹙起来,贯是冰冷的脸颊上透出极淡的焦期神色。 他临风远眺,看见纪满月时,一丝笑意攀上他的眼角,他快步走来。 夜风带起衣袂,飘摇如谪仙临世。 这般容颜仪态,也只能出自司慎言了。 果然……纪满月心道,春天来了,他也又回来了。 一想到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该死的二次元世界,他又皱了眉头。 司慎言看在眼里,想扶住他,柔声道:“旧伤又犯了?” 可是如今,满月已经没有了对这人的痴恋。 他向后急撤一步,脱开司慎言的搀扶,步子急了,腰侧伤口隐痛,人一下子定在原地。 一晃神的功夫,他被司慎言拥入怀里。 动作急切,又千万分的温柔,好像生怕再牵动他的伤口。 怀抱微温的暖,阻挡了夜风的寒,衣服上淡缓又熟悉的熏香气味,替代了夜风的冽。 “对不起,我知道……如何解释都苍白……” 声音呢喃在纪满月耳畔,温热的气息喷在耳侧,痒痒的。 纪满月在对方怀抱中一挣。 那人抱得很紧,他没能挣脱。 “放开……” 声音依旧慵柔苏沙,语调却很决绝。 抱着他的人像是一愣,反而又把手臂收紧了两分,无言的把下巴垫在他的肩头。 这般作为,若是放在从前,血月公子的心瞬间便要融化了。 可如今,他是血月公子,又非是从前的血月公子了。 回想司慎言曾经为壮大门派,与江湖中三大名门的翘楚人物结义金兰,但那三人最终谁也没落得好去,更因变故闹得门派盛势不在。 只有点沧阁得了好处。 你曾经对那三位结拜弟兄,也是这般手段吗? 我可是改过人设的! 老子如今直了!你再如何柔情蜜意,都没有用,长得好看我也不馋你身子。 哈哈哈…… 想到这,纪满月差点笑出声来,顿时觉得自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陈年旧伤都好了。 他提起胸中清气,想使个巧劲挣脱对方怀抱的禁锢。 但是…… 俗话说得好,帅极了掉渣,嘚瑟大了掉毛。 得意不过眨眼的功夫。身上的旧伤就跟活了似的,抡圆了给纪满月一记耳光—— 真气刚提到胸前,膻中穴就是一阵剧烈的刺痛,遂向周边要穴飞速漫散开。 猝不及防,他闷哼一声,身子紧跟着便是一软。 这伤是他曾经帮司慎言寻一本秘籍时,被人伏击所致,后来每每运内息不慎,膻中穴便会如千万根钢针猛扎。 “别提真气。”司慎言伸双指抵在纪满月胸前,要帮他疏散岔气。 就在他手指,要触及满月殷红的衣裳前襟时,纪满月终于撑起气力,猛地退开。 “属下已经死过一次了,尊主就当我没回来过吧。”纪满月冷声道。 不想和你相濡以沫,只想相忘于江湖。 系统那句【找到bug,从根源修复】看来很关键,但也没说他非要在点沧阁一棵树上吊死。 司慎言眉头微蹙起来,张了张嘴,不知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纪满月火气便往头上撞,什么叫不是时候,等你再杀我一次? 杀我爆装备还是涨经验…… 难不成你是在蹲复活点! “呛——”的一声轻响,贯月剑出鞘,在深夜里带出一道寒光——旧爱祭天,法力无边。拒绝炮灰人设,从一剑斩旧爱开始! 第5章 司慎言万没想到,他说动手便动手了。 一丝惊骇划过阁主俊朗的脸颊,他身子下意识要向后飘去,但只刚动作,就见对方运剑的动作因为内伤,略带出滞涩来,一刹那的犹豫,让他身形微微一晃,迟疑了。 高手之间,片刻犹豫便已失良机。 贯月剑锋的寒光在他的胸膛中暗淡下去,隐匿了冷冽,取而代之的,是一朵鲜红的花朵迅速的在他胸前绽开。 那些来不及浸透衣裳的鲜血,顺着贯月剑的血槽,滴滴答答、断线的玛瑙珠般落在地上。 纪满月脸色依旧冷冷的,心里却不禁一颤——这人怎么不躲? 疼痛,终于让司慎言的表情扭曲起来。 纪满月穿进游戏里时日已经不算短了。 利剑,穿透人身体的手感,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可这一次,他执剑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因为这人是司慎言吗? 不可能,他如今心里清明得紧,前世……确切的说,是他game over以前,深埋心底对司慎言的痴恋在意,这会儿半点都不剩了。 想到这,纪满月想抖手撤剑,拂袖而去——曾经想仗剑走天涯,却因为工作太忙没去成的遗憾,终于能够完成了。 可就在他把贯月剑往外抽的瞬间,他的手,被司慎言握住了。 因为重伤拿捏不好力道,司慎言情急之下,反又让剑身向身体里贯穿了两寸。 纪满月:…… 眼看长剑几乎要将人透个对穿了,一定非常疼。 阁主却半声都没哼。 手,抖得更厉害了。 纪满月终于确定,不是他在抖。 是司慎言。 “别走……”司慎言本来清朗的嗓音,变得沙哑,他气若游丝,“我……但……你现在不能走……” 纪满月一愣,从前,司慎言在他面前从来都自称本座,“我”这个称呼,从没有过。 近在咫尺的距离,对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水,满月看着对方的眼睛。 这一瞬间,纪满月几乎沉溺在这人深邃又柔情的眸子里。 他看见自己映在那双眼眸里的影子,恍如乍暖还寒时在明媚的、凛冰悄融的缓溪中的倒影,清透、柔情、被水汽柔和了轮廓。 恍惚又隐约,让他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但这很奇怪。 他面儿上不动声色,在心里给了自己俩嘴巴子。 就这样相顾静默。 司慎言的眉头微蹙起来,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刚一张口,就逢初春的夜风起,被凝聚在心口的真气,被冷风一冲,顿时散乱,胸中气血如滚沸了的水翻涌起来,再难以自持。 一口鲜血上涌,司慎言强压住最后一丝气力,没把这口血喷在满月身上。 别过头,血顺着他惨淡无色的唇角淌下来,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纪满月被他倒下的惯力拉得就势蹲下去,看着意识渐失,还依旧死死拉着他的手的男人,皱了眉头。 真心也好,苦肉计也罢,老子懒得和你纠缠。 想到这,纪满月把手从对方的掌握里抽/出来。 司慎言渐而冰冷的手便垂下去,他还强撑着一丝清明,双目失焦地看向纪满月。 纪满月握住贯月剑柄,收剑。 男人的身体随着拔剑的力道,抽搐了一下。 鲜血没有利刃的阻碍,顷刻就汩汩的往外涌。 反正你也是个npc,你杀我一次,我还你一回,扯平。 纪满月一边想,一边抖个剑花,甩落贯月上沾染的鲜血,还剑入鞘。 作者有话说: ※ 《仙剑奇侠传》game over 文案 第3章 扛上山的 夜风已经吹冷了司慎言胸膛中溢出的鲜血。 纪满月站在点沧阁山门前,看天上的月亮,蕴上一层朦胧的红。 今天他“死而复生”,天空应景儿的现出一轮血月。 血月出,妖异现。 纪满月嘴角勾出一抹蔑视的笑意,心道,鬼扯。 他转身下山,突然,脑海里划过熟悉的声音【我待你态度巨变,你就不好奇吗?】 纪满月瞬间警觉。 有人传音入密? 可万籁俱寂的山门前,再无旁人,就连平日值守的门人弟子也没在,想来是被司慎言遣散了。 “是谁……” 无人应答。 再仔细分辨,满月感觉这声音雌雄莫辩,就如…… 他在那片虚无幻境里听到的一样。 系统音吗? 从前自始至终,直到game over,都未曾听到过半句系统提示。 纪满月腹诽:之前休年假,今儿上班了? 【……】 【我待你态度巨变,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 既然被迫打游戏,那老子就要恣意江湖,仗剑天涯去。 纪满月在心里想着。 可那声音复读机一般,又在纪满月的脑海中响起来。 “……” 纪满月脑袋顿时如苍蝇开会,嗡嗡个没完。 回想那片虚无里……按照这系统的调性,要是不按照它画的道儿走,非要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在他脑子里爆炸不可。 忍着脑子里的逼逼赖赖,纪满月气得抖楞手。 第6章 突然……他意识到一个关键性问题。 “等等,你说……‘你待我’?你是谁?” 没声音了。 “你是谁?怎么才能从根源修复bug?” 【救他,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话没说完,一阵电流声。 是你bug了吧? 又尝试了两次,再没有人说话了。 忍着要把天灵盖顶炸了的嘈杂电频音,纪满月回身看躺在地上的司慎言,他终归是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了。 纪满月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完败,帅不过三秒,敌不过主角光环,前一刻装逼,后一刻就得跪这儿求人家别死。 自作孽,不可活。 他探他鼻息。 非常微弱。 而更奇怪的是,就在他生出救人心思的瞬间,电流声戛然而止,他的世界重新安静下来了。 满月顺理成章的翻个白眼。 心思重新回到司慎言身上,这样把他弄上山去,不大现实…… 伸手入怀,他摸出几根金针。 长久的内伤难愈,让血月公子久病成医,保命急救的技法,要比一些大夫还娴熟。 他解开司慎言衣襟。 万幸,刚才司慎言须臾之间还是有所应变,刀口与心脏偏了几分。 满月在对方伤口周围的止血穴道下针,片刻,血流势头渐缓。 接着,他摸出伤药,撬开司慎言的牙关,把丸药塞进他嘴里。 却始终不见他往下咽。 满月无奈,异常温和的把人扶起来,让对方倚在自己胸前。 他的动作不敢粗暴,毕竟怀里这人已经昏过去了,要是万一药丸呛入气管,依着他现在伤势,可不敢用海姆立克急救法。 因为失血,司慎言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唯有嘴角挂着的鲜血,点缀出一缕色彩。 触目惊心。 他闭着眼,平日里的桀骜恣意就都被收敛起来、半分不剩。 竟然显得异常乖巧顺从了。 纪满月在他下颌上微微一抬。 随着这个动作,就见他喉结终于滚动了一下。 药,好歹是咽了。 满月的心略安下来。 这伤药,是当初他与一位江湖医仙打赌赢来的,若是那老头儿没吹牛皮,司慎言的命该是保住了。 可这之后呢……他又当如何? “你还在吗,”纪满月心中暗道,“系统?” 万籁俱寂的山门前,只有风声。 —————————— 司慎言很久没受过这样重的伤了,待到他清醒过来,已经是两日之后的事了。 他稍微一动,照顾他起居的小厮就快步到他近前,喜道:“尊主,您可算醒了!”见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轻轻按在他肩头,“您的伤太重了,要不是……要不是……公子送您回来,只怕……您怎么伤成这样呀?” 他一边高兴的念念叨叨,一边打了个手势,叫门口的侍从去叫大夫来。 尊主重伤初醒,顷刻间,没出外差的几位堂主,连同大夫,便聚了满屋。 司慎言半倚在床榻上,双目无神的扫视一遍众人,并没发现他期待的身影。 若是从前,他一睁眼,便会看到他。 “他……满月呢?”刚说一句话,他便咳嗽起来,扯动胸前的伤口,不自觉的蹙起眉头。 大夫莫肃然连忙上前照顾。 这位莫大夫,在江湖上有个莫阎王的称号,吓人得很,可实际他是个看上去很随和的小老头,长得有几分像寿星老,半点阎王模样都没有。 也不知当初是何人,又因为什么事,得了这么个吓人的称号。 身为大夫,莫肃然精通望闻问切。 而这“望”字,望得也不能只是伤者的面色状态。 正如前日白天,莫大夫“望”见,尊主是被纪满月扛上山的。 没错,就是扛的,扛麻袋一样。 且不论纪满月为何时隔数月,死而复生,单看尊主的伤口,便知是出自满月的佩剑贯月。 可转念,他若是死里逃生,想杀尊主报仇,又何必救他回来呢…… 莫大夫在点沧阁这么些年,更是没见过司慎言一睁眼就急急火火的寻谁。 相反,若是从前,纪满月必会衣不解带的照顾他,而今……到反过来了,公子自从上山,就再没过问过尊主的伤情。 望完了,莫大夫又听闻尊主称公子“满月”,这称呼真是破天荒了,从没有过。 二人的关系从前虽然静默,可其实内里已经剪不断、理还乱了,如今,只怕更甚。 “尊主少提气说话,公子身上旧疾新伤的,好好的在自己房间休息呢,已经派人去请了,片刻便会来了。” 莫大夫话刚说完,旁边一个中年汉子道:“尊主身上的伤,是何兵刃造成的?下杀手的,是不是那些自持正道的狗杂碎们?” 这人是点沧阁的三堂主,他为人爽利,但大多时候,爽利过了头,就变成了莽。 莫大夫看了看他,没说话,眼睛瞟向司慎言,想着倒要看尊主如何说。 司慎言此时说话全是气音,向三堂主有气无力的道:“是……本座不小心,练剑伤到的。” 三堂主的表情瞬间扭曲得像吃了苍蝇——天下有几个人能把你伤成这样,你跟夜叉练的剑么? 第7章 无奈尊主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尴尬的“哦”了两声,求证真相似的看向莫大夫。 莫肃然装没看见,转向司慎言道:“尊主的伤离心脏偏了两寸,但也伤了关键,还是要静养……” 话没说完,一阵脚步声急切,报事的门人气喘吁吁的在门口:“尊……尊主……国尉杜泽成大人带兵堵在山门前,说您与公子,上演诈死脱生的戏码,欺瞒朝廷。”说着,他缓了一口气,“公子,已经独自出去了。” 这才几日? 满月回来的事情就被朝中知道了…… 寒霜染上司慎言的脸颊,他眼色淡淡的扫视过屋里的众人——阁里还有朝堂的人。 他翻身下地,起得猛了胸中一阵翻腾,强自提真气护住心脉,稳定身形,迈步便往外走。 几位堂主纷纷阻拦,司慎言只是摆摆手,与众人擦身而过。 三堂主看向莫肃然,急道:“莫大夫,您怎么不拦着呢?” 莫肃然笑得无奈又和蔼:“医之上者,医伤医心,尊主的伤势固然要紧,但重伤之下,若让他心意执拗,郁而成结,便适得其反了。” 他说罢,紧跟着司慎言,出了山门。 三堂主丈二和尚,呆立原地,皱着眉头暗道,这不就是矫情么——因果瞎疙瘩一团还得日日费心寻思,可不得郁而成结么? 三堂主身旁一人看他片刻,笑着拍了拍他肩头,道:“三哥,咱们出去看看吧,只怕,要变天呢。” 沧澜山,已经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了暖黄。 时隔数月,恍如隔世,纪满月孤立山门前,山风撩拨着他的衣摆、发丝。 他面带笑意,看向骑在高头骏马上的国尉大人。 国尉杜泽成也居高临下的与他对视,片刻才道:“司阁主呢?又让你孤身挡在这里,自己却做个缩头乌龟?” 纪满月无奈,他并非是像旁人以为的,只身跑来阻挡强敌。 全是因为新伤旧疾导致胸闷异常,春雨初霁,空气清新,他是出来透气的。 这都能恰好撞上杜泽成,实属倒霉催的。 “你是与本官回去听候发落,还是自裁当下?” 自裁当下是不可能的,但回去,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纪满月暗自思量对策,未开口,便听见身后脚步声响。 熟悉中,带着些许沉浮不定。 司慎言中气空虚,语调却坚定:“杜大人,司某身上有伤,才出来迟了。” 他说着话,挡在纪满月身前,隔开身后的人与国尉杜泽成。 杜泽成看他——司慎言如今这副模样,只怕在自己手下走不过五十招。 他笑道:“司阁主不怕本官趁人之危吗?” “杜大人倒确实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 “你……” 纪满月莫名想笑,心道,好啊,天儿就是这么聊死的。 一时间,无人说话,尴尬划过。 司慎言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不过,朝廷大约是舍不得司某去见阎王吧?” 国尉打了个哈哈,眼珠一转:“可是本官如今将在外。”他话音还飘在半空中,身法却比声音还快。 不及眨眼的功夫,人已经到了司慎言身前咫尺,提掌便向司慎言胸前推来,掌风凛得司慎言的披风飞荡起来。 眼看这一掌拍在伤口上,司慎言说不定便要当场毙命。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满月啊,你诨号又多一个。 纪满月:嗯? 司慎言:纪夜叉。 纪满月:黑人问号.jpg 【悬星图】 第4章 鞭骨之刑 千钧之际,司慎言嘴唇微动了两下,是传音入密的技法。 声音只送到国尉大人耳朵里。 除他之外,没人听见司阁主说了什么。 杜泽成的手几乎是贴着司慎言的衣襟停住。 饶是这般,司慎言依旧被对方的掌风推得胸前伤口剧痛,暗抽了一口冷气。 看来,这人是真的要下杀手。 “你说什么?”杜泽成脸色沉下来。 司慎言面色淡淡的,道:“司某说得很清楚,杜大人耳朵好使,没听错。” 这之后,便是二人剑拔弩张的对视。 天上云在飘,日头在下沉,就连风都在动,唯有二人,入定一般的静。 终于还是杜泽成打了个哈哈,开口道:“若司阁主所言非虚,倒真是合则两利,”他沉吟片刻,“这样吧,本官给你两条路走。” 司慎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抬手示意他继续。 杜泽成道:“南泽地区有一处矿源,被悍匪霸占,让将军大人头疼烦忧,若是司阁主能为朝廷解忧,纪满月与阁下合谋欺骗朝堂的事情,便翻篇了,而且,阁下在江湖上闹出的乱事,朝廷愿意在其中做个和事老,否则……” 他狞笑不语,看着司慎言。 言外之意,是让司慎言抉择,是帮朝廷解决南泽地区的乱事,还是依旧做个江湖闲散门派,担了合谋欺瞒朝堂的罪名,等着日后的麻烦。 纪满月站在司慎言身后,冷眼旁观,他知道,杜泽成这一手,拿捏得司慎言很难受。 本来,朝堂见点沧阁在江湖上亦正亦邪的声名渐起,便欲招安,无奈司慎言性子恣意,朝堂派来修和的官员,被他打发走了好几拨。 第8章 点沧阁更是一直没做什么为祸百姓的事情,强行兵剿,又说不过去。 朝廷这才安插了纪满月在司慎言身侧,观其动向,伺机而动,妄图将他收入麾下。 近日,闹了这出大戏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司慎言若是去帮朝堂治压匪患,那么在江湖上,点沧阁便几乎坐实了投靠朝廷之实。 司慎言尚没说话,他身后,三堂主突然朗声道:“尊主,咱们如何能受这般挟制,要打便打,兄弟们跟着尊主!” 话音落,另有一人却慢悠悠的道:“三堂主这话说得不对。” 司慎言回眸,见驳斥三堂主那人,是点沧阁年纪最轻的堂主。 名叫钟岳仙。 三堂主满面疑惑,道:“何来不对?” 自刚才起,钟岳仙说点沧阁要变天,便很奇怪。 “三哥知不知道,尊主是伤于纪公子的贯月剑下,”说着,钟岳仙向国尉杜泽成抱拳行礼,“杜大人,此事并非尊主与纪公子勾结,欺瞒朝廷,而是那纪满月向尊主报复!” 话说完,他片刻不停歇,向司慎言单膝跪下,“尊主不该包庇,更不该为他,受人裹挟!” 坏事儿全都归于纪满月,把司慎言摘了个干净。 此话一出,点沧阁众人一片哗然。 三堂主喝止道:“分明是公子救尊主回山上的!” 钟岳仙没理他,看向司慎言,目光半点不退让:“恳请尊主莫因私废公,令点沧阁受挟制。” 司慎言看他片刻,不愠不喜,目光直接挪开了,对杜泽成道:“司某应了杜大人的差遣,但也请杜大人向将军请命,若事成,满月便不再受朝廷差遣。” 杜泽成露出三分喜色,道:“这事儿本官便能做主,两月为限,若是不成,二位蒙骗朝堂的罪责,终要有人承担。” 他说罢,颇有深意的看了纪满月一眼,调转马头,带着小队骑军,下山去了。 “回吧。”司慎言面色如常。 一众人随他回到点沧阁大殿。司慎言往殿椅上一歪,他知道,杜泽成虽然走了,但刚才在山门前那一出没完。 “十日后,待本座伤势渐缓,便亲去南泽,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了。”司慎言道。 钟岳仙立刻阻止道:“尊主三思!” 三堂主刚才见他在外人面前突然炸刺儿,心里就有气,此时见他没完没了了,怒道:“五堂主到底怎么回事?外敌当前,你为何胳膊肘往外拐?” 钟岳仙倒是自刚才起便沉稳极了,淡然道:“尊主的伤是贯月剑造成的,不信可以请莫大夫验伤。纪满月出身本就有问题,说不定这次乱子从头到尾都是他和朝廷里应外合的算计。” 这番推断,在外人看来,因果逻辑全都说得通。殿内几位堂主、长老,顿时齐刷刷的看向司慎言。 而司慎言,只是半倚在宽敞的座椅上,淡淡地看着钟岳仙。 众人的目光,便又转向莫肃然和纪满月二人。 莫肃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全不想与众人有目光接触,他当然是自看到司慎言伤口时起,便知道是纪满月的手笔。但他更明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事儿,司慎言从没想过要追究。 纪满月见钟岳仙彻底揪住自己不放,索性因势利导,道:“满月自入点沧阁,从来未得封职,全赖诸位看得起,称一声公子,而今,想来是与诸位缘分尽了,在下自请鞭骨之刑,离开点沧阁。” 他这话说完,司慎言眼神瞬间变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力道用得猛了,扯动伤口,“嘶”声倒抽一口冷气,道:“不行!” 莫肃然也道:“公子如今的身子受不得那鞭骨之刑,莫要义气。” 说起鞭骨之刑,是点沧阁最让人生畏的刑罚。 意不在诛,而在罚。 点沧阁内,同门相残、背叛或脱离门派,便要受此刑罚。顾名思义,“鞭骨”打得是骨头,而不是皮肉。 偏又得找准膝盖、脚踝、肘骨、甚至是椎骨这样的关键地方以钢鞭击打。 刑罚由三鞭至三十六鞭,罪名轻重有别,施刑轻重不同。 受此刑者,轻则骨骼断裂,修养数月,重则后半辈子变成个废人,再难行走站立,比废去武功更加生不如死。 此间利害,纪满月自然明白。 但他越发看不明白司慎言的初衷,先杀他,而后又突然这般黏糊。 还有那个奇怪的系统音…… 穿游戏这件事情,本就很诡异,如今越发失控了。 纪满月深知越是这时候,便越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哪怕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也好过每一步都踩在不知是何人为他安排好的脚印上。 索性快刀乱麻的闯一把。 依照门规,他犯的事儿,应该是十八鞭,只要一口真气不散乱。 最不济,便是修罗殿内走一遭,养好了,他便自由了。 更何况,只怕有人不会眼睁睁看他受刑…… 他正想着,眼前人影一晃,司慎言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慢悠悠的路过钟岳仙,在纪满月面前站定。 这二人如今的身体状况半斤八两,战损cp,惨着脸色两相对望,多少有些狼狈。 “非要如此?”司慎言问道。 纪满月抱拳躬身,道:“请尊主成全。” 司慎言点头,抬手拍拍纪满月肩头,转向殿内众人,朗声道:“若帮主有心免除门人受罚,便要代为受过,纪公子自入我点沧阁以来,虽未得授职,却多次救本座于危难,助我门派壮大,更因此落下旧疾,本座不能眼见他受鞭骨之刑,愿代受刑罚,放他离开。” 第9章 他话音落,不及众人反应,腰间短刃已经出鞘,一刀刺在自己右侧胸前。 这下,就连纪满月都吓了一跳。 他预想到司慎言可能会拦,却没想到他能这么拦。他是来真的,全不是“刘备摔孩子”刁买人心的假把式。 众人惊呼着围拢过来,司慎言一抬手,止住众人步伐。 他微打了个晃,纪满月下意识扶住他。 司慎言看向满月,脸上极难得蕴出一层极淡的笑容来,他提真气顶住心间一丝清明,朗声道:“第一刀,免他山门前误伤本座之失,”说着,他左手轻轻拨开纪满月扶着他的手,自行站稳身子。 匕首拔出来。 鲜血也被带得洒落在地。 下一刻,第二刀重新刺回右侧胸前的伤口,分毫不差。 这般做法,将伤害降至最低,却不知要疼多少倍。 司慎言面无表情,眉头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极快的跳动了一下:“第二刀,”他缓了一口气,转向纪满月,“若要离开,便随时可以走,你自由了。” 言罢,匕首从伤口中第二次抽/出来,“嘡啷”一声,扔在地上。 莫肃然冲上前来,急封住司慎言的穴道,给他治伤。 纪满月站在原地,隐约看见,司慎言左胸前还裹着厚厚的白帛,右胸便又多了个血窟窿,狰狞幽深,鲜血止不住的往下淌。 莫肃然数次将止血的药粉堆到他伤口上,都瞬间就被血冲开了。 “尊主这是何苦呀……”莫肃然叹息似的自言自语。 至于何苦,其实不问也明白。 门规如山,纪满月离去之意坚定,这般痛楚不落在尊主身上,便会落在公子身上。 比起鞭骨之刑,司慎言避开要害自刺两刀,伤情要轻得多,风险也小很多。 可莫大夫却不知道,尊主做这般决定,几分是义,几分是情。 想到这,他摇了摇头。 再看司慎言,强撑起精神,言道:“鞭骨之刑就此作罢,纪公子若要离开,不得有人再做阻拦。” 堂上一时寂静无声,纪满月刚才震惊,此时心思已经定了。 毕竟现实里,他是“纪总”,是一个可以构建宏观游戏世界的人,心思怎么可能简单? 他心思不简单,头脑也不简单。 冷静下来,便察觉出这事儿的深意了——司慎言若是有心放他离开,当初在山门前直接让他离去便是了,何苦闹这一出? 人心若往恶想,他假戏真做,更能收拢人心; 但若往善处想,南泽一事若成,自己便可以摆脱朝廷暗探的身份…… 早走两日,终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你自由了……”方才司慎言是这样说的。 想通这点,纪满月竟有些无所适从。 另一边,三堂主突然走到近前,单膝跪在纪满月面前,正色道:“公子,吴不好有一事相求!” 三堂主叫吴不好。 为人简单率性,纪满月对他印象不坏,便要将他扶起来,道:“三堂主何必行此大礼?” 吴不好依旧跪着:“吴某是个粗人,不管公子暗中与朝堂是何关系,我只看到你护卫我点沧阁是真、尊主带你受过也是真,他被迫去解决难事更是因为你,事情解决之前,你不能一走了之。” 他这话说完,其余的点沧阁门人相互看看,隧而,都像纪满月抱拳行礼,齐声道:“公子,行义当先!” 纪满月展眸,见司慎言失血过多,昏沉过去了,便合上眸子不再看他。 在游戏里,是可以肆意妄为。 但为人的底线和初心,不能扭曲的。 更何况,纪满月隐约觉得,那个奇怪的系统音,是与司慎言有关的——它逼自己救他。 打定主意,他睁开眼睛,定声道:“也罢,在下先行去南泽探查一番。” 司慎言强撑着气力微张开眼睛,像是想说什么,但沉吟一瞬,又把话咽回去了。 算是默许他这般作为了。 另一边,钟岳仙目光晦暗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第5章 怕啥来啥 两日后,纪满月离开点沧阁。 他本以为至少五堂主钟岳仙会来找他的麻烦,比如,让他押下些什么,确保他不会一去不返。 不料,这人对他只是恭送; 他还以为依着司慎言几日前的架势,说不定要上演一出一瓢浊酒尽余欢(※)。 又不料,司慎言没有出现。 这便一怪加一怪——我滴个乖乖说不出的怪。 “公子——” 眼看纪满月要牵马离去,莫肃然自山上小跑着下来,这老爷子医术高明,功夫却着实一般,一路飞奔,让他面红气喘。 他行至纪满月面前,喘匀了气:“这两日……尊主发了高热,刚才,依旧执意要来相送,被老朽行针,强制歇下了,公子莫怪。” 纪满月心道,不见最好。 莫肃然见他面不改色,半分失望都没有,撇嘴——尊主日后,怕有的是南墙要撞,自求多福吧。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递在满月手上:“公子的旧伤……老朽医不好,此次你孤身先行……尽量莫与人动手,最多十五日,尊主便能与公子汇合,若万不得已,这是应急的药。” 便就这般,纪满月孤身上路。 第10章 南泽地区,离沧澜山并不远,都属蚩尤道的管辖,他信马缓行,第三日傍晚,就已经入了南泽界。 南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除了中原人,还有当地的少数民族。 信仰不同,习俗不同的两族,混居于同一片土地,不仅相安无事,还能彼此尊重,实属难得。 近年更有两族通婚,相亲相爱。 纪满月骑在马上,见路上行人纷纷向他侧目。 一时不明所以,再寻思,便知毛病出在衣服上。 街上的行人,衣衫精致考究的并不在少数,但一水儿轻浅净透的颜色。 再看自己这一身红衣裳。 行走的红包,简直是招摇过市。 幸好不远处,便有家成衣铺子,满月快步进店,随便换上一身淡灰色的衫子。 大红色换下去,他脸色显得更惨淡了。 但细看面貌,单就左眼下的殷红面纹,便又扎眼了。 满月只得从货架摘下顶垂纱斗笠戴上。 终于不再招眼了。 晃眼,他看见镜子边挂着一串朱砂供的菩提根珠串,颜色殷红,美得像血珠子凝结成似的,不十分值钱,却贵在气韵佳,便摘下来,当个坠子挂在腰侧。 照镜子看看,点睛一笔,觉得不错。 纪满月功夫不凡,对于周围气场的变化,极为敏感,感觉有人注视,寻感觉去看。 这家店的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她大约是见纪满月生得好看,看顾生意就变成了目不转睛的看人,可想而知,一瞬间就被发现了。 透过垂纱的朦胧,二人目光对上,满月大大方方向她弯起嘴角,她心尖儿就像被什么情愫勾了一下,暗道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男人能这么好看。 略觉得局促,掌柜的别过目光,脸颊飞上一层淡红。 满月看在眼里,一笑置之,见她的柜台前,挂了一列朱砂饰品,镯子、珠串,耳坠子、挂件,件件手工精美。 可在这游戏里的年代,朱砂开采提炼不易,是非常珍贵的原料,这般大量用来做饰品…… 想到这,纪满月上前去,手指轻触到一对如意坠子。 掌柜便笑道:“公子好眼光,这对坠子的模具,出自一位玉雕大师之手,做好这一对,模具便毁了,既是孤品,又非凡品。” 确实,那坠子自轮廓到细节,都颇为精巧,细致处精工,写意处一笔带过。 “姊姊帮我包起来吧。”满月道。 掌柜见他痛快得价都不问,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哎呀,我几世修行,才能修来你这画儿里走出来的弟弟,”她嘴上说着,手下麻利,拿出锦盒,把那对坠子摘下来,用小毛刷子扫干净,“公子不是本地人?” 满月答道:“奉师命下山办些差事,我师妹早就听闻南泽的辰砂好看……” 他话没说完,掌柜就笑着接话道:“公子对师妹可真好,若是姑娘喜欢,不如多带几件回去,说不定,这些东西,很快便要没有了。” “这是为何?” “咱们这儿,其实老早就有辰砂,只不过早先不会开采,百余年前,青枫剑派掌门得知此事,集结本地人开采贩卖,这才让南泽有今日这般富庶。” 纪满月听到“青枫剑派”几个字,心头一颤——他们的掌门人,不久前刚被自己一剑抹了脖子。 而今,更是听过前因,便知后果。 想来是朝廷早就眼红矿脉,却碍于江湖势力,不得动手,青枫剑派掌门人日前终于暴毙,派内定是乱作一团,朝廷才伺机而为,想收渔利。 那国尉杜泽成口中的“匪类”,竟然指的是青枫剑派。 这不是游戏原本的设定…… 本以为是平匪患,结果还是被牵扯到江湖门派争斗里,终归是被算计了。 想通了这点,纪满月不禁暗道,天道好轮回,还道自己是无端被牵扯,万没想到,是自己当初一剑种恶因,才闹出这般后续结果。 若是处理不好,点沧阁和他纪满月非要闹得猪八戒照镜子——黑白两道不是人。 掌柜见他只是皱眉苦笑,不明缘由,便道:“这事儿总归得讲个理,朝廷不能生抢,否则,早便抢走了。” 礼貌性的微笑始终挂在满月脸上,他心里却想,也不知道青枫剑派如今谁是继任掌门,他全派上下,有能力一争掌门之位的,只有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扪心而论,纪满月巴望着,新任掌门莫要姓在“许“才好。 付了银钱,满月离开成衣店,在附近找一间小客栈住下,吃过晚饭,小憩片刻,再睁眼已经月朗星稀,夜风浪荡。 他心里盘算计划,拿上兵刃和些必备物品,刚要出客栈门,就听街上一阵马蹄声杂乱,两匹马儿在眼前呼啸而过,道路旁小贩急忙避让,仍是有人闪避不及,被带落了商品。 客栈老板长叹一声,道:“少侠莫看了,是青枫剑派的人。” 自纪满月住店,那客栈老板与他来言去语几句,便觉得这年轻人为人温和,又是一副江湖人打扮,这会儿,乐得与他多说两句。 左右看看大堂没人,他招呼满月到近前,低声继续道:“青枫剑派仗着当年开矿的恩情,越发恣肆了。我看啊,再这般下去,名声要臭遍街了。” 纪满月手肘撑在柜台上,一副感兴趣的模样,皱眉不解道:“为何会这样?” 第11章 老板一拍大腿,一副说来话长,你可不知道了吧的表情,叹气,低声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矿脉的事情……少侠若是感兴趣,明日一早南泽湖畔……”话说到这,他突然住了口,满面笑意地迎到门口,“二位打尖还是住店?” 满月自然是能察觉身后来人了,且那二人步子轻盈利落,一听便是有功夫在身上,他便没有回头,在角落里坐下,道:“掌柜的来壶酒。” —————————— 春寒乍暖,南泽湖的水刚化冻,透绿泛蓝,如一块奇巧的宝石,嵌在山泽间。湖边柳树芽抽了嫩尖儿,柔枝探在湖水边,宛如姑娘顾影梳妆。 可再看湖畔观“柳美人”的一众老少爷们儿,脸上可没什么赏心悦目的神色。 东面一众人,衣着统一,丹青泼墨的衣衫被湖风吹得飘摇,人均执剑肃立,几分仙侠骨,几分江湖气。 为首那人玉面翩翩,三十多岁年纪,相貌好看得很,剑眉细眼,鼻梁高挺尖削,脸颊的轮廓如雕刀打磨出来的,半分冗赘都没有,这人神色乍看正气满面,凛然的望着对面一众人,颇有一派之长的沉静,可若是细品他神色的底蕴,也说不出是漾出了几分轻佻还是别的什么,违和得紧。 西面,与众剑客对面而立,也有三十余人。 相比之下,就显得乌合多了。 有人身穿中原服饰,多是文士打扮;有人,则一看便是南泽土著的少数民族,带了家伙,却千奇百怪,有割草刀,也有狼牙棒。 没有整齐的装束,身姿体态都参差。 果然,货比货得扔,人比人高下立见。 乌合之众这边为首一人,是个中原文士。他上前抱拳道:“许掌门,登位大典那日,在下礼到人没到,还请掌门念在贵派与我家多年的交情,莫要怪罪。” 青枫剑派为首那人抱拳还礼:“先生说哪里话,若论辈分,许某还要称您一声世伯,小辈哪敢多置喙长辈的作为。” 话音落,文士脸上笑意犹在,眉头却抽了一下。 纪满月此时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撇嘴:emmmmm…… 在纪满月的语言世界里,一个“e”加五个“m”,翻译过来就是“噩梦密密麻麻”。 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他做了掌门。 青枫剑派的新任掌门,叫许小楼。 他做掌门之前,一直在派中做戒律长老,江湖盛传,他为人刚正秉直,可满月毕竟是游戏的开发者,自是知道许小楼人设中有非常阴暗执拗的一面。 正如他方才回话,便是十成十的软钉子。 更何况,今日两方相约,是知道朝廷觊觎矿脉已久,想要商量对策的。 若真的想好好谈,大可找个茶馆闭门细聊,这样群架似的两相约,一看就是谈没好谈。 就听那文士继续道:“朝廷有意收了这辰砂矿脉,也是好事,依厉某拙见,不如咱们好好与朝廷谈一谈,或许当年贵派同我们的约定,朝廷能够继续满足呢?” 许小楼嘴角挂上一抹轻蔑的笑意,朗声道:“今日约诸位前来,就是想把这事的利弊与大家说明白,”说这话,他目光扫过看热闹的百姓,“各位街坊都在,也好做个见证。” 话到这里,突然一名青枫剑派弟子上前,与许小楼耳语两句,交给他一只小竹筒。 那竹筒一看便是自信鸽脚上取下来的,许小楼打开蜡封取出信件,看过,神色就变了。 他眸子第二次向看热闹的人群扫来,方才的和善一扫而光,透出冷厉来。 “血月公子,也来了吗?请现身相见吧。”许小楼朗声向人群道。 变故突如其来,纪满月脑子里飞快划过一个闪念——有人向许小楼通报自己的行踪。 且报信那人不在南泽,否则根本用不到飞鸽传书。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外围一人,回身便跑。 他就是个普通看热闹的,定是眼见事态发展不妙,想要风紧扯呼。 可万没想到,他只跑出三四步,“嗖——”一声破风响,一支袖箭正中那人背心,他就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趴伏倒地,不动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倒地半晌,背上伤处的血迹才逐渐洇湿衣裳,扩散出一片夺目的红。 老百姓哪儿见过这个?先是一时惊骇无声,而后也不知谁第一个反应过来—— “杀人啦!” 随着这一声喊,场面立时要乱。 许小楼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千万别动,许某要寻我派仇敌,误伤街坊可就不好了。” 这是要挟。 许小楼在以人命威胁他现身,纪满月暗道。 作者有话说: ※出自《论语·雍也篇》 第6章 是个尤物 许小楼的声音清楚的送到每个人耳中,透过耳膜直接敲打在心上。 惊惶的看热闹百姓,瞬间都被吓住了,不敢再有所动作。 许小楼向身边弟子递个眼色,那弟子会意,走到气绝的那人身侧,装模作样的查探一番,朗声道:“回禀掌门,这人是点沧阁的门人。” 纪满月皱眉,鬼扯的点沧阁门人,那分明就是个无辜受累的倒霉蛋,如今已经死无对证。 他展目看,周围百姓不下百人。 死个把人,朝廷懒得管。江湖械斗,是他们自己要来看热闹的,死于混乱,与人无尤。 第12章 许小楼大指一顶,剑锋出鞘半寸,他看向众人,杀气顿时如浪涛一般席卷开去。 “司阁主到底安排了多少门人,隐匿于百姓中!” 纪满月冷眼看许小楼:整活儿是吧? 他想,按照血月公子原本的人设,大约是不会理这些人的死活的,但若许小楼算计司慎言,可就正好拿捏住血月了…… 只是如今以满月的视角来看,这些人都是npc。 但也正因为纪满月已经做回自己了,便觉得,人无论在哪里,在做什么,还是该守住心底的一抹光亮,任疾风骤雨过,都不该让它幻灭。 该怎么办…… 跳出来自亮身份,当场对峙? 空口之争,苍白。 去留正自踟蹰,身后不远处,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哭闹起来。 那孩子是骑在父亲肩头看热闹的,结果先是见到杀人,后又敏感于许小楼的杀气,顿时给吓得哭出声来。 孩子爹忙把他抱进怀里安慰,可小孩子,哪里是说哄好,就能哄好的。 哭声渐大,引得许小楼看向他。 许掌门勾起嘴角,向身边弟子笑道:“查探来的消息,是不是说,血月公子这些年依靠小孩在江湖中搜罗散布消息?” 那弟子抱拳躬身,道:“正是。” “你看,这小鬼定是心虚了,才吓哭的。” 弟子一愣,显然没料到掌门人能扯出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荒唐理由,但脸上还是顷刻就摆出一副谄媚的笑意:“定然是的。” 血月公子确实做过这样的事情,但当然不是这个孩子。 许小楼如今是何意,不言而喻,他目光死死盯住孩子,嘴角挂着一丝狞笑。 孩子爹紧紧的将儿子护在怀里,想转身跑,又想起才有人惨死,不敢贸然。 人总是这样,怕极了,会生出愤怒。 他不敢与许小楼叫板,只得大喝道:“劳什子的什么血月公子,你要是有半分血性,就莫要牵扯无辜!” 许小楼眉头一挑,也不知心里作何想,脸上浮现出蔑视来。 眼看他要扬手甩出袖箭,就见人影一闪,一名灰衣人,轻巧地落在许小楼身前一丈外。 他落地时半点声响都没有,一粒灰尘都没蹚起来。 正碍住许小楼看那孩子的视线。 这人头上戴着垂纱斗笠,身形起落间,纱罩飘摇。 再细看,他该是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长身而立,手上一柄长剑。剑鞘颇有几分厚重,剑柄上,嵌着颗不知是什么宝石,日光映衬下,反射着七彩的光芒,一看便不是凡品。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许小楼暗赞这人轻身功夫,抱拳道:“尊驾是血月公子吗,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听到这问话,纪满月心思一动,血月公子名满江湖。然而江湖之大,身在古代,众人只道他常穿红衣,佩剑贯月,左眼下有一片红纹,但归根结底,大都是耳闻,亲眼见过的是极少数。 正如现在,许小楼不认识贯月剑。 想清楚这一点,满月抱拳道:“在下不过是个路过的,见许掌门滥杀无辜,有违江湖正道信义。” 许小楼脸色阴沉下来,冷笑道:“尊驾既然不知鄙派与点沧阁的恩怨,就不要横插一杠。” 纪满月抱怀看他,道:“但是,在下知道纪满月在哪里,阁下让百姓们散了,在下便据实相告。” 本来,许小楼是来与人商谈矿脉事宜的,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骤然收到消息。 信上说,几日前,血月公子诈死复生,已经离开点沧阁,前来南泽帮助朝廷收拢矿脉,说不定隐匿在暗处查探消息。 他掐指算日子,纪满月该是已经到了南泽,今日两相商谈在城里闹得人尽皆知,他若是到了,不可能不藏在暗处观瞧。 退一万步讲,即便纪满月没隐匿于暗处,他试探一番,杀个把人也无所谓。 脏水泼到点沧阁主身上去便是了。 结果,眼前这位,突然程咬金一样地杀出来。 许小楼当然怀疑他的身份,顺势道:“你遮头遮脸的,叫我如何信你?” 对方轻声笑着答道:“不如这样,咱们打个赌呗?” 许小楼示意他说。 “十招之内,许掌门若是能摘掉在下的斗笠,见我真容,便算你赢了,那纪满月的行踪,在下必会据实告知,若不然,十招之后,让百姓们离开。” 许小楼歪头打量对方,他听这人说话中气不坚,似乎身体不大好,可又夸下这般海口,气度丝毫没被自己一派之主压下去…… 心道,江湖上这般翘楚,当真该看看是谁。 何况,他恨的是司慎言,不是纪满月。当初若没有纪满月一剑了结他的掌门师兄,青枫剑派也轮不到他说了算。 听说,那纪满月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又与点沧阁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刚才对方斗笠上垂纱飞晃,惊鸿一瞥他颈子、下颌的线条流畅得如天工画巧,皮肤透白无双。 高挑的身形潇洒极了,尤其腰封一束,惹得许小楼心底那点难以言说的喜好躁动起来,忍不住想伸手触及,一探手感…… 这人即便不是纪满月,八成也是个尤物。 许小楼弯起嘴角:“既然如此,请赐教。” 第13章 他话音落,就已经欺身到纪满月身前,提掌便向对方面门拍去。 这一招又快又狠,掌风凌厉,对方斗笠的两层垂纱,眼看要被劲风掀起,下一刻便能得见他面貌。 但于许小楼而言,确实好事多磨。 对方陡然侧身,避开掌风,身子一转,已经到了许小楼身子右侧。 错身的须臾,许小楼又看见他斗笠的垂纱掀起个角…… 阳光都像是帮着许掌门一样,趁机钻到对方斗笠下面,打得他肤色在这一瞬间高亮,他淡灰色长袍衣领处,滚了一趟黑丝绒线,服帖在领口,轻抚着他的皮肤,黑白相称。 若说灰色显得人委顿,这一抹描墨般的黑,就有种禁忌又精致的美感了。 只是垂纱不解风情,只一掀,便又坠下去。越是这般若隐若现,便越是惹人。 许小楼看得心口一热。 他已经三十几岁了,却至今未娶妻。门人只道他醉心剑术修为,不愿意谈儿女私情,殊不知,他心底最深处,隐藏的欲望,不为人知。 这事儿,就连颇知游戏人物设定的纪满月,都不知道。 满月避开对方进攻,并没还手,错身时,在对方耳畔轻声笑道:“第一招。” 苏沙浅语。 许小楼心头如同被挠了一下,他不动声色,赞道:“好身法。”紧跟着,拧腰垫步,左手剑鞘自下而上,去挑对方斗笠的边缘。 这一招,还有后手。 果见对方应对如他所料,身子后仰,使了个铁板桥,避开他剑鞘的势头。 许掌门即刻剑鞘下压,向对方胸口撞去—— 铁板桥使到一半,不好再变招,只得骤然猛的弹起来,能化解剑鞘撞胸口的危机,八成也顾不得须臾间纱罩飘荡。 这招在赌约上没赢,却能在咫尺间,看到他的面貌。 谁知,纪满月腰身后仰,眼看许小楼变招,并没直接起身,反而突然侧腰用力,腰身在剑鞘下“涮”了半圈。 “武”非“舞”,大部分时候是实用至上。 如舞蹈一般的动作,对腰身的柔韧和力量要求极高,但放在实战中,又没什么用。 说白了,这个动作单拎出来看,实打实“花拳绣腿”。 这般涮腰,若是女子,自小习武,力量不济便注重柔韧,便也罢了,可眼前人分明是个男人…… 周遭的看客,发出一阵赞叹。 许小楼期许之意更浓。 但是他进招,无论是刚直,又或是阴厉,始终碰不到对方的斗笠。 那两片垂纱,就如乘着春风,飞荡进他心里,招招撩撩的,惹得他心痒又心焦。 你来我往地拆招,纪满月心中好奇,对方功夫里带出一股违和,乍看是青枫剑派,中正刚直的路子,底子里,散出一股莫名的诡谲来,不像所谓名门正派该有的模样。 仔细分辨,这股诡谲,就好像是什么奇怪的武功没练到家,刚接触个皮毛……反倒让本门剑术打了折扣。 纪满月不禁皱眉,他印象中,许小楼没有这个设定。 若论痛下杀手,许小楼该不是满月的对手,可此时,众目睽睽的打赌,满月便只是闪躲防御,并没还手,想着混过去便罢。 满月已经暗觉得心口憋闷。因为内伤,他胸中总有一口真气提不起来。许小楼功夫着实不算弱,他越是留手,消耗越大。 从前,满月常被血月公子的人设支配,就像半个工具人,行事不自主。 而今,他倒渐而理解了血月人设中,一出手就要人命的狠辣, 这破身子……械斗久了,负荷太重。 眼看剩下最后一招,许小楼显然也急了。他赌约没赢,就连偷看一眼对方相貌的念想儿都没得逞。 心思一晃,嘴角勾出一抹阴笑。 扬手一支袖箭向纪满月打去,满月侧身躲过。 许小楼神色骤变,目光聚焦在纪满月身后,大喝一声:“有孩子,当心!” 满月大惊,回身看,身后确实有个孩子,但那孩子站在三四丈开外,袖箭根本打不到他。 电光石火间,一个闪念划过脑海——上当了!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这撒到外面去叫我怎么放心…… 纪满月:??? 第7章 倒霉催的 透过纱罩朦胧,纪满月一扭脸的功夫,就见许小楼已经贴到他身前咫尺。 更甚,许掌门最后一招没有招式可言,抬左手便去掀满月的斗笠。 满月皱眉,心道这人眼看打赌要输,失心疯破罐子破摔了么?可又一转念,觉得他能使诈,事情便不会这般简单。 果然,对方右手长剑往身侧一抛,“铛——”,钉在不远处树干上。 下一刻黑洞洞的袖口对准满月心口。 星火之间,满月见他袖里寒光一闪。 “!” 原来许小楼的袖箭,除了可以靠人力打出,还可靠手腕上绑的机关发射。 机械弹射的速度、劲力,要远高于手打。 更何况,这般距离,太近了…… 袖箭疾飞向满月心口。 许小楼倒也不想要纪满月的命,拆招换式间,他确定对方伤不到的。 只是有个前提,满月需要在赌约与性命之间做取舍。 料想是个人,便没有豁出性命,也要赢赌约的道理。 第14章 想到这,许小楼几乎要笑出声了。 结果千算万算,还是小看了对方——满月长剑至此时都还没出鞘。 就见那剑后来居上,被满月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挡在胸前。 先是“铮——”一声,袖箭撞在剑鞘上,瞬间被弹得飞了出去。 几乎同时,满月大指一顶,贯月剑终于出鞘,倏然斜向拔长,寒光闪过…… 长剑像是护主一般,刃口往许小楼左手削去。 此时,许小楼的手指几乎触碰到纪满月斗笠的边缘。 然而,天道好轮回的铁律这么快便轮到许掌门了——抉择需要定在须臾。 他若撤手,对方的斗笠依旧好好地戴在头上; 他若执意动作,便得拼着被削掉两根指头。 弹指间,无奈撤手。 纪满月一剑悬空,紧跟着剑鞘轻展,“咔哒”,寒锋归鞘。 他向后飘开丈余,抱拳道:“承让。” 言罢,缓一口气,轻咳出声。 这许小楼说来也怪。 众目睽睽之下使诈,此时输了,异常坦荡,心情好像不差,乐呵呵的还满月一礼,才转向看热闹的百姓和矿主们,悠哉哉道:“在下愿赌服输,江湖事,不宜再看热闹,诸位快散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片刻功夫散个干净。 纪满月越发摸不清对方的想法了,寻思着他人设里是有睚眦必报的一面的,不该如此。 输了还挺高兴?莫不是有病? 他当然不知道,许小楼高兴,是因为许掌门虽然输了赌,却看见了他纱罩斗笠下的容貌。 就在最后一招,满月忙于自救,贯月带出的戾风,激荡起垂纱,白驹过隙的光景,如惊鸿照影。 许小楼见他生得极为俊秀清雅,垂纱下,竟还带着半幅面具,将眼睛周围遮了起来。 饶是如此,犹抱琵琶的模样,惊为天人。 那轮廓、口鼻的每一抹线条都正好描摹在许小楼的喜好上。 往深处想,他为何纱罩下又戴面具? 听闻血月公子左眼下有一片红纹,且身体不好,刚才过招,这人分毫没用暴露本门武功的招式…… 许小楼越想越是觉得,眼前这位,八成便是纪满月。 二人赌约的关键是“得见真容”,对方斗笠下面,还有一层面具保障。这小心思油滑得紧。 可笑,又有点可爱。 难怪点沧阁主,为了他不惜戏耍朝廷。 许小楼脑子里过完这些,似笑非笑的看着纪满月。 这下,满月确信了,这人就是有病。 刚才一通折腾,满月旧伤渐而造作起来,他不想与对方再做纠缠,万一等下青枫剑派一众师父徒弟群起而攻,实难全身而退。 想到这,他抱拳道:“后会有期。”话音落,身子已经飘出丈余。 再看许小楼,袍角微微一动,似是想施展轻功追上,可心里不知做了什么盘算,终是没有动。 远远站着,向满月抱拳拱手,唇形微动。 声音清晰准确,只送入纪满月耳朵里:“既见公子,云胡不喜。纪公子,咱们来日方长。” 被对方认出身份,满月倒也不奇怪。 只是片刻反应过来这人上一句话…… 他一脑袋问号——我是男的! 再闪念,想起同事曾跟他说的——您得顺应市场需求。 于是,形象全无地翻了个白眼。 许小楼望着满月的身影远去,片刻,才向身边弟子悄声道:“去,找到刚才那孩子爹,打点一番,再把孩子带回来。” 弟子略有迟疑:“掌门……这是要做什么?” 许小楼笑着答非所问:“他疼儿子是真,但自己却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 再说纪满月,回到城中小客栈内,闭门不出。 南泽地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刚在湖畔闹完那一出,此时最好不要再招摇过市。 矿脉一事,虽然只听对方来言去语几句,也已经能知关键所在——青枫剑派难与朝廷谈拢,是因为“最初的要求”。 至于具体的,须得设法再查清楚。 天色已经渐晚,春风抚星月。 满月锁住房门自行调息,果然内息行至任脉,胸前几处大穴像被无数钢针猛扎,带得腰侧要好没好的伤口,也跟着一跳一跳的疼。 通则不痛,不通则痛。 纪满月忍着刺痛,小心地让气息冲过要穴。 旧伤的岔气瘀在任脉,越是不去冲撞,便越是难滞凝难挨。 是以,他每到闲时,即便行气宛如上刑,也得忍痛让真气顺过任脉诸穴。 偶尔几次,被他冲开滞涩,他便能舒服几日。 但那旧伤,就如个皮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畅顺不得几日,便又暗暗跟满月较劲。 他正守心如一,拉好架势,准备跟“皮孩子”开战。 突然“咣当”一声巨响,窗子被大力撞开——一柄长剑直取他脖颈。 纪满月倏然睁眼。 剑锋几乎贴着他的脖子擦过去,与此同时,他心口一阵炸裂似的疼痛,暗道不好。 可敌人怎会给他喘息机会。 对方一剑刺空,第二剑又来了,那人一边向他攻过来,一边怒喝:“血月,你还我师父命来!” 满月翻身下床,抄起身旁贯月,挡落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势。 第15章 对方用得是青枫剑派的剑法,剑术不低。 纪满月定住身形,眼看对方第三剑刺来,他闪身躲过:“少侠怎知在下是纪满月,许掌门说的?” 那人却笑道:“坏事做尽,你们自己人都盼着你死!” 不由分说便又动手。 满月胸口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不再与他纠缠,虚晃一招,自窗户一跃而下。 那人跟着追出来,呼哨一声,还有数十人埋伏。 可满月的功夫,是这些人难望项背的。 众人追出不远,便追丢了。 南泽城内不能再待。 纪满月一路出城,撑着气力进了一片杏树林,便再也走不动了。 嗓子里时不时一股血腥味往上翻涌。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怀中摸出莫肃然给他的伤药,服下一粒。 胸中的闷痛渐缓,药力让满月觉得困乏。 月色清寂,杏花暗香,这般良辰美景,倒是辜负了。 满月弯了唇角,倚在杏花树上闭目缓神。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似睡没睡的警觉犹在,他心头骤然一凛。 睁开眼睛,困顿瞬间消散——杏树影下,一人头戴帽子,脸蒙黑巾,正居高临下的看他。 纪满月条件反射地去抓贯月剑,惊而发现,竟然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这种懈怠感,绝非因为内伤,反像是中了松筋软骨的药剂。剂量不重,恰到好处地因伤情让身体如雪上加霜。 对方见他睁了眼睛,轻声笑起来,走近两步:“你就要死了,求求我,我给你个痛快。” 满月倚在树干上,匀两口气,抬眸看对方。 他相貌好看,气韵本来是透着冷冽的,可眼睛里又总融汇着温情,冷与温两相冲撞,便撞出一丝难以琢磨的妖冶危险。戴着面具,让异媚更胜。 偏这要命的当口,他嘴角还弯起个弧度。 那人被他的笑激怒,抬手便要扇他巴掌,纪满月突然道:“五堂主连环算计这般缜密,是个人才。” 被这句话震惊,对方的手悬在半空。 他先是一愣,才冷笑道:“我何处露了马脚?” 说这话时,已经恢复了本来的声音,正是五堂主钟岳仙。 纪满月没答,他其实也不能确定对方是钟岳仙,只是依照因果诈问——从暴露自己行踪给青枫剑派这事儿来看,只有在南泽有堂口的五堂主最易得手。 回想几日前,他离开点沧阁时,钟岳仙态度前后的变化,显然当时,五堂主看出司慎言的心意,不愿徒劳。 钟岳仙见他不答,抽/出腰间匕首,道:“有什么遗言?” 纪满月道:“为何这般恨我?”他一边问,一边强忍胸膛炸裂的痛,暗运内息。 可显然,钟岳仙不想与他废话,笑道:“我会让你慢慢的死,好好享受。” 说着匕首慢慢向满月脖子压下。 颈侧顿时出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洇湿了衣领。 眨眼就上西天,和用两个时辰慢慢磨蹭上去,是天壤有别的体验。 然而,凡事利弊不绝对,于纪满月而言,磨蹭得久了,机会也多。 钟岳仙显然也是忌惮纪满月的,收回匕首,欣赏似的看看上面的鲜血,突然就笑了:“我后悔了,还是祝你早死早托生。” 话毕,匕首猛然向满月心口送过来。 就在此时,他眼前神色委顿,一副任人宰割模样的公子,突然眼中精光凝聚,出手快如闪电。 钟岳仙只来得及暗道不好,胸前玉堂穴就一阵酸滞。 一刀没能刺下,手就悬停在半空。 剧烈的窒息感让他的大脑迅速缺氧,眼前一黑,人向后仰摔过去。 满月紧跟着一口鲜血闷出来,自嘴角淌下,滴滴答答的止不住。 他想起身,在钟岳仙身上补刺一剑,可几次三番的折腾,让他的身体难堪重负,眩晕一阵阵的袭来。 今天真是倒霉催的。 满月抬头,眼神空洞地看向一轮皎月、漫天飞花。 夜风吹过,杏花飘零,温柔的坠在公子的发丝、肩膀上,月光怜惜他似的,透过杏树影,为他披上一袭银裳,却让美人的脸色更加清戚。 只嘴角和颈侧的艳红,衬出他惊心动魄的凄美。 满月觉得神志越发昏沉,暗笑自己眼花,看着如雪飞撒的花瓣,仿佛凝聚出人形来。正要合上眼睛,忽然听见咫尺间一声轻叹。 确实有人在他面前蹲下,端详他片刻,从怀里摸出止血药膏,涂抹在他颈侧伤口上。 作者有话说: 纪满月:我是城门楼子吗,数数,这一会儿功夫,来来去去几个人了? 第8章 本座的人 彩云追遮着月亮,又被风吹散了。 纪满月仰靠在树干上,心间还剩下点滴清明,看清了对方的相貌,那一丝清明化成了苦笑。 那人给他敷药的动作轻柔极了,像怕弄痛了他似的,而后,定定的看他片刻,伸手将他的面具摘下来。 好像小心翼翼地拆开一件心念已久的礼物。 因为内伤憋气,纪满月胸膛剧烈起伏,扯得领口也会呼吸似的一开一合,勾引着清冷的月光扫在他消瘦的脸颊上,抚摸过他向后折过的修长脖颈,不甘心的爬进领口,还想嗅到更多。 他好像冰白的玉人,没有血色,净得透明。 第16章 他的容貌终于被那人见到,对方动作微微一滞,把面具扔到一旁,伸指抹去满月嘴角的血迹。 他皮肤的触感也如冰玉一般,微微发凉,又润又腻,唇边的柔软,直软到那人心里去了。 纪满月眼见对方看他的神色,心知此时困境,只怕比丢了性命还尴尬。 他提气缓声道:“许……许掌门,要为师兄报仇,可以动手了。” 身体的负荷已到极限,只得先稳住对方,再伺机脱困。 许小楼在纪满月面前席地坐下:“其实,许某是要谢谢纪公子,若非你一剑了结我师兄,许某还得做那戒律长老,枯燥地守着麻烦规矩,更没有今日的地位,但是呢……师门之仇,也不能当没发生过,”他说着这话,又沾了一点药膏,轻轻涂在满月颈侧的伤口上,顺手在他领口一带,领子上最高的那颗扣子,便松开了,“许某,最近武功修为上遇到点麻烦,若是纪公子能帮许某个忙,咱们两派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许小楼行止轻佻,纪满月皱了眉,暗道这人从湖畔就莫名其妙,现下提出这条件也莫名其妙。修炼内功,该找极为信任之人相助才是。 闪念间,满月想起白日里与他过招,他招式中正中带出几分阴谲诡异…… “许掌门……名门正派,难不成,偷……练了什么邪派功法?你这般直言,不怕……不怕……我在江湖上叫破?” 许小楼眉毛一挑,心道,难怪他在点沧阁地位尊崇,自己并没透露过过多练功的细节,他只与自己动手十招,就在这只言片语间猜中了关窍。他又生得这般好看…… 无论他帮忙与否,今日都不能放他离开,看他内伤很重,索性先把他关起来锁着,再从长计议。 “虚名而已,许某敢说,便不怕公子叫破,更何况,纪公子如今这副样子,没有资本讨价还价。”许小楼面带笑意,说完这话,便起身要把纪满月抱起来,他俯身时,在满月耳边轻声道,“听说,点沧阁主多次践踏公子心意,不如你跟了我,气他一气。” 就在他手要勾住纪满月膝窝时,一道劲风起,有什么东西,向他手背弹射过来。 许小楼惊而撤手,飘身躲开,站定回望,打向他手背的,是一杏花枝,花枝直插入树干。 一人自杏花影中缓步走来:“许掌门,本座的人,也是你能觊觎的吗?” 数月前,江湖诸派围攻点沧阁,许小楼在派内主持日常,他从没见过司慎言,就连对他的恨意,也源于另一人。 如今,听眼前人言语气度,观其飞花堪比利刃,心中便也就知道了。 许小楼的功夫,在江湖中算是一流,一流高手的必备素质,便是有自知之明,白日里,他连身受内伤的纪满月都不能力敌,如今更不要说司慎言了。 司慎言不说话,眸子被月色映衬得泛着冷光,定定的看着许小楼,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许小楼飞快地打个盘算,觉得现在尚不是与司慎言彻底撕破脸的时候,便一笑,抱拳道:“阁主误会了,”他说着,目光投向昏死在一旁的钟岳仙,“贵派出了岔子,许某恰巧得知,前来救助纪公子,既然司阁主来了,许某告辞。” 说罢,身形一晃,眨眼便隐匿进夜色里了。 纪满月见危机解开,精神一松,眼睛里那点强撑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只看见对面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快步向他走来。 司慎言见他神志几近涣散,俯身将人抱起来,他轻身功夫了得,抱着人在杏花林里急行,平稳极了。 纪满月在那温暖的怀抱里缓了须臾,觉得好些了,便提起一口内息,顺应药力去冲撞心口瘀滞的岔气。 可气息刚至膻中穴,气血就翻腾着,往喉头冲。 猝不及防,像一只巨大的拳头,猛地锤击在心口。钝痛穿过胸骨,直达心脏。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运内息。”司慎言沉声道。 话毕,更加快了脚步。 满月撑起力气抬眼看他,背着月色,点沧阁主的面貌埋在暗影里,让人怎么都看不清。 他总觉得这人偶尔有种熟悉感,又想不出这股熟悉源自何处。 他突然抬起手来,像是轻拂灰尘似的,想把对方脸上的暗影拂去。 好像这样,就能寻清那熟悉感的来源。 “你是……谁呀……咱们在哪儿……见过吗……”他伤重得神志不清,已经分不清身在何方,更是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修长手指,在对方脸颊上无力的划过。 呢喃似的无力言语,漫步入对方的耳廓。 惊得那人一凛。 司慎言感受着满月指尖的冰润,微皱了眉头,垂下眸子,就见怀里的人在他脸颊上一触之后,昏过去了。 他眼眸中的心疼之色满溢,加快了步子。 不知过去多久,满月神智恢复几分,觉得有人动作轻柔地解他的腰带,褪去外衣。许小楼对他的轻佻觊觎,瞬间在他心里爆开,他惊骇万分,却睁不开眼。 “别怕,是我。”熟悉的声音很沉静。 接着,满月就坠入了一片柔缓的温暖,他终于在温水中彻底放松下来。 这种放松,似曾相识,是他被司慎言一剑致命后,飘飘荡荡,不知归处。 满月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在吗……? 第17章 他心中暗道。 【我在,但是不能多说,矿脉里可能有关键线索。】 满月莫名:什么叫可能?你不是系统吗,怎么这么含糊? 【你所悉知的设定,根本就不足这世界的一成。】 满月惊道:你知道我现实中的身份? 【……】 满月又追问道:你还在吗?为什么不能多说? 无人回答。 只隐约有水流声音在耳边轻响,温暖渐变为温热,也不知是温润的潮气洇在脸上,还是出了薄汗,水珠自满月脸颊滚落,一路向下,又融于包裹着他的大片水域中。 温热,让他体内的药力极快的发散出来,这时,他的手被人拉起来,一股清气,柔和地通过他手少阴心经。 说不清是因为隐痛,还是内力冲破瘀滞的痛快。 纪满月好看的眉头,随着对方内力游走过每一处穴道,微微跳动蹙起,隧又放松下来,终于,那道清气猛地冲向心口,心间瞬间的刺痛之后,便是畅顺。 一口气终于缓上来,他睁开了眼睛。 发现自己身处之地,还是在那片杏林。 此时他就只穿了一件里衣,半躺在温泉中。月光银洒,风摘下杏花瓣,投入温泉蒸出的氤氲水气里,似真似幻,宛若仙境。 他的左手,还被人握着。 方才发生的一切瞬间在脑海里冲撞,他惊而抬头。 映着旁边冉冉的篝火,司慎言没有笑,关切的看着他。 司阁主的眸子里从来都是带着冷冽的寒意,但满月也不知是不是火光带来的错幻,他在对方眸子里,觅到了柔和。 “醒了?还疼吗?” 纪满月把手从对方掌心里抽出来,下意识就想站起来,一动,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浸透了水,贸然站起来,可比光着身子还好看。 虽然都是男的,虽然他有的自己都有,虽然…… 但是! 于是满月只往后挪了挪,正色道:“多谢……尊主救命之恩。” 恭敬之意极盛,又满是疏离。 司慎言听他说话气息畅顺不少,面色松懈些许,脱下外氅递给他,道:“先把身子擦干,衣裳就在你身后台子上。” 纪满月一怔,接过氅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如今,他已经不痴迷对方了,可司慎言反而对他多了许多温柔在意,无论这里有多少真情实意,又有多少虚假利用,血月与对方,只能如冬箑夏裘,不合时宜。 他正要抖开大氅裹住自己,瞥眼,见司慎言心口处似有斑驳。满月皱眉道:“……你的伤口。” 对方闻言低头看,冷静得好像伤不是在自己身上,道:“无妨。” 说着,就把衣裳解开了。 他胸前的伤口已经渗出大片血迹。 满月见他脖子上挂着一只锦囊,司慎言极为关切地检查它是否被血迹洇湿了,模样难得的显出紧张,而后竟然好像不想让满月看见,直接身子一转,背过脸去了。 罢了。 纪满月不再看他,自顾自穿衣裳。他脑子里还满是刚才的系统的提示——矿脉里有关键。 收拾已毕。 满月走到篝火旁,把氅和湿衣裳都架在火旁烘烤。 干柴爆出火花,劈啪作响。 “你……这几日,少运内息,”司慎言坐在篝火旁,抬头看纪满月,“怎的伤好像又突然加重了?” 纪满月撇嘴叹气,漫不经心的道:“尊主拿属下当诱饵,钓出来钟岳仙,难道不知他飞鸽传书挑唆青枫剑派找属下麻烦?” 司慎言听了这话,眸子一瞬间黯淡,张了张嘴,思量片刻,才道:“我若说没安这份心思,你信吗?” 说完这话,他微蹙起眉头,面色显出痛色,抚上胸前伤口。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哎呦哎呦,疼死本座了,你个小没良心的。 纪满月:…… 第9章 有点喜欢 纪满月歪头看司慎言。 尊主带着重伤来救自己性命是事实,但想他从前对结义兄弟,面儿上也都守信重义,可那人,没落了好去。 这段过往细节,游戏里没有交代,只说因此,江湖上传他心机深重。 若这般想,谁知他对自己一反常态,是否也是算计…… 司慎言沉声道:“近来总有人把阁里的消息传到外面,我本来尚无头绪,但你离开后,莫大夫发现他给你的伤药,被混入了软筋散,我才快马加鞭的赶来……”说着,他缓一口气,“幸好,赶上了。” 确实幸好。 纪满月一整天都裹在麻烦里,一波又一波的,比海浪还浪。 料理钟岳仙时,他就已经力竭,若是司慎言不来,即便他能伺机反杀许小楼,也必得付出些什么。 “五堂主……还在那里。”满月突然想起被自己一指头戳倒的那位。 “有人善后。”司慎言道。 纪满月低头不语,片刻,将事情的因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问道:“那日山门前,尊主传音入密与国尉大人说了什么?” 结果司慎言捂住胸前伤处,紧皱起眉头来:“我一路抱着你过来,好辛苦,伤口疼得紧,得休息,”说着,在篝火旁直接躺倒,“泡温泉药力散得快,你可以再去蒸一蒸。” 然后眼睛一闭,不理纪满月了。 第18章 难得他造作,非常矫揉…… 满月当然明白,他是不想回答。 这人身上似乎藏着许多谜团,总觉得违和。 但毕竟又伤又累,满月没气力再跟他较劲。 夜,就这样安静下来了。 司慎言,嘴上说休息,其实没睡着。 他是名调查员,近来负责一起失踪案,这款游戏牵涉其中。纪满月身为游戏的第一负责人,本来是被司慎言怀疑的。 但几个回合下来,他发觉这人不仅无辜,且也正焦头烂额呢。 满月的为人与血月公子不同,血月的尖利很直白,而满月乍看温润,自有馥郁,其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浑身都是刺,若相敬远观,美不胜收,若被触及底线,便要被扎得满手都是血。 司慎言常年与嫌犯打交道,深知人心险恶。 带刺的玫瑰,他有点喜欢,一点点,偷偷的。 寥寥几面他还记得他吗? 躺了好半天,司慎言想着这些,越发精神了,他听到不远处纪满月呼吸已经平和沉静,偷偷睁开眼睛看对方。 刚才,满月泡在温泉里,头发全湿了,这会儿松散开,半湿不干地垂在胸前身侧,夜风轻抚,已经被吹干的发丝飘摇着,叫月光晒成银色。 轻缓地荡涤出些旖旎的味道。 他半倚在杏树干上,已经睡着了。 司慎言悄悄起身,拿起被篝火烘得暖融融的氅衣,盖在对方身上。见他脸色依旧冰白,便想,他脸颊是否也冷得像冰一样,忍不住想捧在掌心里,为他暖一暖。 可就这时候,纪满月不知是做了梦还是难受,微蹙起眉头。 司慎言的手便悬住了,指尖在与对方脸颊密而欲触的距离蜷缩起来。 他把氅衣给满月拉得更高些,自嘲苦笑:对你痛下杀手,是想让你脱离麻烦,回到现实去…… 不知为何,没能成功。 更没想到,看你对我的态度,何止火葬场,说不定我都快进焚尸炉了。 但万幸,你能做回自己,尚且无恙。 再说纪满月,他虽然习惯了与伤痛共存,也依旧是不好熬的,这一夜不知是晕了,还是睡得很沉,总之睁眼天光已经大亮,脚边的篝火还剩下几点暖星,没见司慎言,只见自己身上盖了那人的衣裳。 他起身伸懒腰,一夜倚靠着树干,背都是僵直的。 正待去寻司慎言,便见阁主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卷书信,直接扔到篝火的残烬里烧掉,道:“咱们修整几日,就去探那矿脉。” 满月看他。 “青枫剑派不愿意将矿脉交予官府,是因为矿洞里藏了东西。” 这话倒正与系统那模棱两可的线索呼应上。 纪满月腹诽:但这样岂非与他越发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系统跟你一伙儿的吧…… 这日晌午,三堂主吴不好带着亲信寻到林子里,莫阎王也跟着来了。 一见面,莫肃然就向纪满月行了个大礼:“老朽失察,害公子遇险。”说罢,拉过满月的手诊脉。 摸完左手,换右手,眉头直皱。 不怕医生笑嘻嘻,就怕医生眉眼低。 难不成又要跑尸了…… 司慎言则直接看不下去了,冷肃着脸,问道:“莫大夫,满月的伤很严重么?” 纪满月、莫肃然同时看向司慎言——叫得这么亲,连姓都不带。 纪满月想:一成概率是吃错药了,九成概率是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 莫肃然想:这称呼第二回了,自从尊主被公子扛上山,就转性了?纪公子精诚所至,唉,可惜尊主这金石开得有点晚,只怕是要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司慎言面不改色,忽略了二人目光里的五味杂陈,看着莫阎王,等他回答。 只有三堂主吴不好,不明就里,见三人打哑谜似的眉来眼去,越发以为纪满月伤重到难以医治的地步,扑上来一把拉住莫肃然的手:“莫大夫,公子这么年轻,劫后余生……怎么……怎么就……您再想想办法,哪怕要长白山的老山参、天山的千年莲,只要能救公子,我吴不好,都能寻来!” 情切至深,搓得莫肃然手皮生疼。 莫阎王挑眉毛看他:“怎么,你要给老朽的手,盘出包浆来?” 吴不好还没反应过来是何意,就被莫阎王一巴掌扇在手上,“啪”的一声,又响又疼。 他“嘶”地抽一口气,抖楞着爪子撒了手。 “谁说公子要死了……”莫肃然看向司慎言,“这新伤是急症,来得急、发起来猛但去得也会快,严重的问题还在旧伤上,医治……除了养护,还要看机缘。” 吴不好揉着泛红的手背,哎呀一声,急道:“最受不了你们这些说话故弄玄机的,莫大夫,能不能给句痛快话?” 莫肃然白他一眼,问他道:“如今江湖上,令英雄豪杰趋之若鹜的宝物都有什么?” 吴不好心道,这都不挨着。 但他还是答道:“悬星图、醉仙芝……还有……叫什么来着……”他敲自己的脑袋,“我这脑子……” “凤台箫。”纪满月道。 吴不好紧跟着附和:“对了对了,凤台箫,这小娘子的名字,我总是记不住。” 说完,他看向莫肃然:这跟公子伤,有何关系? 这回别说吴不好了,就连司慎言和纪满月也莫名。 第19章 这三样宝物,是纪满月那名失踪的同事一手设计出来的,他当初给纪满月看过,满月还有印象。 但这三样东西,在江湖设定中炙手可热,其实于剧情非常边缘化,与主线任务没什么关系,属于“江湖传说”类的道具,只闻其名,难以得见,分别对应着“财、酒、色”三欲。 吴不好试探着问莫肃然:“您……是想让公子娶美人,还是饮美酒?” 莫肃然摇头不再理他,向纪满月和司慎言道:“并非是这三样东西,几位可曾听说过《恶无刑咒》?” 司慎言看向纪满月。 对方却没给他一个对视的机会。 要说那三件道具,纪满月心知肚明,这《恶无刑咒》他是当真闻所未闻。 他向莫肃然抱拳道:“请教莫大夫。” 莫肃然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一眼落花付流水的自家尊主,才道:“《恶无刑咒》的名字取自‘为恶无近刑(※)’,里面收纳着无数稀奇古怪的药方、心法,被视为歪门邪道,百余年前,魔教教主夫人重伤,教主孟朝为救爱妻苦寻《恶无刑咒》,引发轩然大波后终于得觅宝典,用里面记载的心法治愈了爱妻。听说,那教主夫人的伤势也是血瘀滞涩于心,该与公子相似……” 听到这,司慎言眸子一瞬间光亮灿然起来,问道:“《恶无刑咒》不是江湖正道为了围剿魔教杜撰出来的吗,难道真的有?” 莫肃然极为肯定的点头,又补充道:“老朽无能医治公子内伤,日前,专门向家师请教。家师从不妄语,但毕竟血瘀滞涩伤情病因多样,《恶无刑咒》里面的心法并不一定合适公子的伤情。” 司慎言道:“一线也是希望,本座知道了。” 几人又闲话几句,纪满月脸上便显出疲色来。 莫肃然道:“老朽说公子的伤情不重,是因为一来公子内功不弱,被扰的千钧之际,凝住气息护了心脉;二来公子常年带伤,身体已经习惯了,此番变故若是放在平常武人身上,怕是要当场呕血晕厥。” 纪满月默默叹了口气——意思就是,我是滚刀肉,死猪不怕开水烫,油盐不进了呗。 “若想恢复得快,近几日还需静养,尊主早先命人在杏林深处置办的院子已经安置妥了,属下送二位过去吧。” 几人当即动身。 到地方,纪满月感叹,杏林深处别有风情。 这是一座用竹墙围起的院落,院门上挂着干竹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声音空灵可爱。院里错落着几间木屋,满院杏花树,杏影背后,腾起暖雾来——这里也有一方温泉。 平心而论,这样简雅的地方,纪满月是喜欢的。 但眼看莫肃然与吴不好,抬脚要走,纪满月便又不喜欢了。 他捂着心口,皱眉道:“莫大夫……莫大夫……怎的要走,不理会在下的伤势了吗?” 莫肃然似有似无的看了司慎言一眼,见他眸色淡漠的看着自己,便陪笑道:“公子的伤势只需静养,这几日,心闷许会稍有难挨,莫要自行运功冲穴,若是太难受了,便请尊主像昨夜那般助你便是,老朽还有差事,”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个小瓶,递给纪满月,“这回保证没问题,晚上睡前服一粒,缓伤助眠。” 纪满月不甘心,死皮赖脸道:“在下静养,即便自己不吃不喝,尊主也要吃饭的,岂可无人料理……” 司慎言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吴不好截胡了。 三堂主沉吟道:“也对啊,尊主身上也还带着两处伤呢,要不属下留下照应吧。” 这一瞬间,三堂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尊主本来就冷肃的脸,更垮了。 作者有话说: ※出自《庄子·内篇·养生主第三节》 --- 莫肃然:公子……老朽是在夸你武功修为深,应变快,你的关注点好奇怪。 纪满月:对不起,我是杠精。 吴不好:话说,尊主怎么好像不高兴了? 莫肃然:活该你娶不着媳妇。 吴不好:?? 第10章 睡前一粒 吴不好扪心自问,自己所言皆是好意。更何况,公子的话在理——总不能让尊主天天泡厨房吧,只留几个弟兄在这,又不是那么放心。 尊主为什么不高兴? 他便向莫肃然投去求助的目光。 莫阎王看看司慎言,又看看纪满月,于理,只放他二人在此,确实欠妥; 于情嘛…… 莫肃然撇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管吴不好,抱拳向众人告辞了。 小院子,有两间能住人的房,如今是三个人。 按纪满月的意思,他和吴不好住一间,把正屋留给尊主。 司慎言说,人在外,不必拘着礼数。 满月又想说那小屋子挤是挤了点,好歹有两张床。 结果到正屋一瞅——好一张丈宽的大通铺! 贴饼子的睡法,十个人都睡下了。 吴不好终于没再掺和二人的揪扯,直言自己睡觉打呼,公子您需要静养,还是跟尊主一屋吧。 …… 这一遭,让纪满月反思,怎么总想躲着司慎言呢? 怕重蹈覆辙? 可自己孤身在这游戏里,想要破局,又这般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 如果司慎言要利用自己,那么,来呀,互相利用啊。 第20章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自己脑袋瓜子打通了任督二脉,向司慎言淡然一笑:“如此,多谢尊主体恤。”转身进屋,往床上一躺,闭目静养。 司慎言,倒骤然有点不适应,自从满月回来,对他满是淡漠疏离。 刚刚那一笑,让他恍惚。 回想现实里初见的场景—— 司慎言公式化地伸手:“多谢纪先生配合我们工作。” 纪满月勾弯着嘴角,从容地自座位上起身。 当时,两人之间隔着条形桌,满月想要握上司慎言的手便得欠身。他西装没系扣子,为了避免衣摆扫翻桌上的杯子,只得用左手掩在腰前挡住衣裳,右手搭上司慎言手掌,略带力道的一握:“辛苦。” 优雅、礼貌又蕴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真诚。那笑容司慎言至今记得,就如刚才那般。 从回忆里缓神,司阁主默默跟进屋里,他当然盼着尽快理清线索,和纪满月一起回归正常生活。 他曾多次犹豫要不要对满月道出实情。 可是…… 于事件案情,如今尚有细节不清,记得当初他查询到一件重要的证物,刚伸手碰触,一转眼,便进到游戏里了,恍惚一瞬间,隐约听见有声音说:小心隔墙有耳。 于私心,他喜欢纪满月,可第一面起,他就察觉对方的温润笑意背后,有股生人勿进的禁忌感,他不知道满月的喜好,若冒然,闹得僵了,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喜欢,有人一见钟情,有人日久升温,纪满月对他,已经不可能是前者了。 于是,他要徐徐图之,起码不能把路走死。 想到这,司慎言不经意间伸手,隔着衣服握住了胸前的锦囊。 抛开司阁主的小心思,有吴不好在,满月养伤倒不觉无聊。 吴不好是个糙汉,爱聊天,兴致上来天南地北的胡侃,唾沫星子横飞。 他知道尊主不苟言笑,便总是拉着纪满月闲话——公子对敌虽然一出手就是要人命的狠,但对自己人,从来都温润。 可说来也怪,向来喜静的尊主,好似也转性了,吴不好一和满月闲扯,司慎言就不动声色的凑过来,也不吱声,只是在一旁啜着热茶听。 再过不大会儿功夫,便会提醒纪满月:伤,需得静养。 吴不好再如何神经大条,也明白事儿,每到这时,他就出门去打理日常琐事,烧水煮饭,煎药洗衣裳。 纪满月随之感叹:“若是哪家姑娘能嫁给三堂主,真是好福气。” 司慎言听了这话,抬眼看纪满月,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纪满月则不再多言语,该干嘛干嘛。 果然,心中的结扣松了,他与司慎言相处,也就没有从前别扭,满月不禁感叹,当真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于是,吃饭、泡温泉、借助司慎言之力运功疗伤,偌大的床铺二人各睡一边,相安无事。 满月觉得这是他穿入游戏以来最放松的日子,白日闲在,晚上睡得也安稳。 他料想司慎言定然睡相极佳,睡着了就跟死了似的,半点声音都不出。 只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 他睡觉只爱抱被子,不爱盖被子,只要不冷,被子就只在腰腹间搭一个角。 可这几天早上醒来,棉被总是从脖子盖到脚,严丝合缝。 于是,纪公子坐在床上醒神自问,司慎言不至于半夜爬过来给他盖被子吧? 呵呵!不可能! 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自己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可叹满月这回当真算漏了莫阎王那句“睡前一粒,缓伤助眠”,莫大夫为了让他好好休息,在伤药里下了计量不轻的安神药。 这日午后,满月泡过温泉,在院子里晒太阳晾头发,他手里捻着前些日子得来的朱砂供菩提珠串。珠子油性好,给他养伤这几日盘玩得越发润腻了,每颗都油亮得可爱。 花瓣又落了很多,风带过阳光的暖融融和花香,纪满月舒服得眯起眼睛,把手撑在身后石凳边缘,直了腰身。他穿得是吴不好自镇上买来的米白色袍子,不大合身。但宽肥的衣裳衬得他此时格外慵懒闲适,把他向来的锐利淡化了。 领口松松散散的扩着,延长了他抬头望天时颈部的弧度,发丝被吹起来,温柔的攀着脖颈。 煦阳飞花,玉人赤珠,白衣黑发,美得像一副彩墨。 “公子……”吴不好端着碗,里面还腾出热气,“补气血的药茶,公子趁热喝一碗吧。” 他说着话,从厨房出来,快到满月近前时,突然一怔:“尊主也在,还有一碗在灶上,属下就去端来。” 纪满月这才发现,司慎言就站在屋门口,斜倚着门框。 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也在看满院子的落花吗。 纪满月便道:“尊主先请吧。” 吴不好一想也对,把药茶端过去。 司慎言道:“你先喝吧,本座的伤好了六成,算算时日,该做正事了。” 吴不好只得又把茶碗递给纪满月——我还是得听他的。 纪满月啜着药茶,寻思,什么叫算算时日? 他在等什么…… 想不通,索性问道:“尊主在等什么?” “明日春分,会有人牲,矿洞里不会有人,我去看看。”司慎言答得直接。 第21章 “人牲”二字入耳,纪满月还是忍不住变了神色,听司慎言要自己去,他眼珠一转,道:“属下一日称您尊主,便要一日护佑您安全。” 司慎言脸色的变化一闪而逝,快得让人看不出他是喜是忧:“伤势如何了?” 纪满月起身拱手道:“已经无碍。” 于是第二日,天还没亮,纪满月便和司慎言抵达矿脉附近,司阁主预料之外的路熟,引着满月,抄小路隐匿在一处缓坡上,俯瞰南泽湖畔丫丫叉叉的人影。 火把被风吹得摇曳。 一名祭司,恭敬地取出钥匙,在藤草覆盖的高石台上捣鼓片刻,才又有四人上前,合力将高石台上覆盖的石盖子推开,露出一个幽深的孔洞。 紧接着,一名少年被带到洞口前,他被绑得结实,嘴里塞了布。 他好像认命了,毫不挣扎,被一根绳子吊住,顺进井里,绳子的另一头,被祭司在直井口边的大树上绑了个结实。 而后,祭司跳大神似的折腾片刻,太阳一出来,他就张罗着众人,逃也似的撤了个干净。 阳光直洒入井口。 纪满月莫名:“他们在怕什么?” 司慎言示意他过去:“传说这里是矿眼,里面住着矿仙,每年以人祭祀,才能保佑整年的开采平安丰硕。三日后,祭司回来查验绳索,抽上来时,绳头斑驳且带血,便是成了。” 说话间,二人到了洞口,满月见那井洞幽深至极,普通人被绑着送下去,确实逃不上来。 司慎言艺高人胆大,在绳索上借力,一跃入内,片刻,他道:“下来吧。” 满月轻飘飘的落地。刚才的少年就在脚边,已经昏过去了。 少年身旁,有一小汪泉水,泉口不大,只三尺来宽。阳光正好直射在水面上,泉水反射出晶莹的斑斓颜色。 再看泉水周围,生出些泛红的矿石,是曝露在地表的辰砂矿。目及远处,直井四壁,有两道幽深的隧道,不知通向何处。 四下静悄悄的。 满月见暂时没有威胁,便去查探那少年的状况。少年摔晕了,满月两根金针下去,他就有了转醒的迹象。 司慎言则划亮火折子,从怀里摸出一张鹿皮展开,纪满月这才凑过去,见那竟像是这地方的地图…… “尊主有备而来,要寻什么?” 司慎言也不藏着掖着:“朝廷若只要辰砂,买就行了,再不济,找个冤大头,空手套白狼。不知多少有钱人乐得寻这样的机会向朝廷买好。”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满月即刻便想起当日矿主说的——或许朝堂还能准许许掌门的要求呢? 司慎言继续道:“悬星图的线索,藏在这矿坑里,朝廷要得是这个,”说着,他抬起眸子看纪满月,“咱们若能寻到线索,便不必再与许小楼纠缠,你就能自由了。” 悬星图,在三件传说秘宝中对应着财。它传自上古,以数千颗夜明珠绘制成星河夜图,价可敌国,更有传说,星图内藏玄机,若能参悟,便能登仙。 原来是为了这个……满月看向司慎言。 火光明暗虚幻,粼波反射着日光,将司慎言的眼睛映衬得不真实,却又很好看。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言语里满是替纪满月着想,满月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不过,他还无暇细品深意,便敏感地觉察到一丝头晕,非常浅淡,指尖也痉挛似的抽搐了两下。 若是平时,他定要以为此地空气不畅,引发他血瘀眩晕。 可今日所处之处,不得不让他生出另一个想法。 他飞快看了司慎言手中地图的走势:“尊主这图,确实准吗?” 司慎言不明所以,还是答道:“不会有错。” 于是,纪满月脱下自己的外氅,一展,宽袍飞落,盖在泉口周围凸起的辰砂矿上,像给泉水支起个帐篷,把水光遮了严实。 紧接着,他左手捞起那还没清醒的少年,夹在腋下,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作者有话说: 莫肃然:论安神药的多种用法。 司慎言抱拳拱手.jpg 第11章 关我屁事 纪满月逃得仓惶,司慎言不明所以,只能跟着。 他数次想把满月拎包袱一样夹在腋下的少年接过来,无奈纪满月脚底抹油,步子快得只有“逃命”二字,配得上形容。 于是司阁主一面在后面追着,一面想,当初自己好歹是被他扛上山去的,待遇似乎是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约摸在矿道里急行两里地,连续翻过好几道贴满符纸的铁铸高栅栏,纪满月才停下脚步,把那少年顺在墙边,自己缓一口气。 司慎言打量他,见他面色如常,脸色依旧白得发惨,气息倒尚且平缓,又回头往来路看看,什么也没有,问道:“怎么了?” 二人驻足的地方离通风气口不远,火折子被吹得忽忽悠悠的,在阴暗无人的隧道里看着瘆得慌。纪满月深吸几口流通的空气,觉得不适已经大缓,几乎确定了猜测,道:“尊主听说过魔鬼湖(※)吗?”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这游戏背景毕竟是古代…… 万没想到,司慎言先是一怔,随即接话道:“你的意思是……泉水下面,有水银?”接着,他神色紧张起来,又仔细端详纪满月,“怎么样,是哪里难受?” 第22章 纪满月诧异——司慎言怎么会知道魔鬼湖,那是一面地处于非洲的湖泊。 司慎言见他突然愣愣的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就更担心了,沉吟道:“方才日照的温度不会让毒素散得太快的,是因为你的内伤……才……” 纪满月也就更惊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尊主怎么会知道这些?” 司慎言张了张嘴:“啊……嗯……知道这边有辰砂矿,前些日子查阅书籍资料来着,具体是哪儿见到的,本座也不记得了。” 他说这话时,带出局促,分明就是临时起意胡编乱造的不坦诚。 纪满月自然是看在眼里。 他早先心下就已经生疑,他能穿进游戏里,旁人,就进不来吗?回想当初那道系统音【我待你态度巨变……】 待他态度巨变的,可并非只是那系统…… 还有司慎言呢。 然而纪满月精明,他懂得进退,难得糊涂弥足珍贵。 如今看得出,至少当下,司慎言对他没有恶意,他若也是个玩家,刚才的反应,分明是不想被扒马甲,无论出于何原因,总归是有他的考量。 别人既然捂着,最好不要冒然去掀,否则谁知看见的会是什么妖魔鬼怪。 想到这,满月觉得“关我屁事”四字,深得精髓。 好好利用点沧阁主,借力寻出深藏于游戏中的bug才是重点,旁的事情不必深究。 满月不再理会司慎言站在原地用面无表情地脚趾抠地,转眸子去看那少年人。 正好见他,缓缓睁开眼睛。 少年在一片摇曳暗淡的火光中醒来,入眼见两名不认识的年轻人站在身前,他撑起身子揉着眼——一人面若冰霜,看了让人觉得心底生寒;另一人美得不像话。 他皱起眉头,心道,勾魂的鬼原来这么好看啊……于是,小心翼翼的问:“我死了?” 话音刚落,那面貌好看的年轻人就在他身前蹲下,搭上他的脉搏。修长的手指带着丁点温度,触在少年皮肤上,号问片刻,他才问道:“站得起来吗?” 声音轻飘飘的,算不上清亮,甚至带着几分沙哑音儿,但听着舒服。好像夏日里细雨敲打着竹叶,让人舒缓放松。 鬼不可能是温的,更没有这么好听的嗓音。 少年讷讷地点着头,站起来了。 他大约十四五岁,身形轮廓恍惚已经带有成年男人的伟岸,但细看眉眼,还是嫩涩。许是平日里总在户外,他皮肤晒得有点黑,甚至粗粝粝的。 “你叫什么名字,祭祀为何会选中你?”满月问。 那少年看他片刻,又向四周张望,而后低了头,咬着嘴唇,好半天才道:“我叫厉怜。” 只答一句,就又沉默不语。 他姓厉……这姓很少见,上次听闻是在南泽湖畔。满月打量他,但看他的神色,道他是惊魂未定,心思没缓过来,便没多追问,在他肩头拍拍,安慰道:“不用怕,出去了便会送你回家,”他说完这话,展目前望,看着空洞洞的隧道,沉吟道,“这些铁栅栏,到底是为了拦什么?” “为了拦直井里的矿妖!”厉怜接茬儿,“你们……你们从那里救了我,没看见矿妖吗?那他一定是还在睡觉,没有醒。” 说着,他又心有余悸地环顾。 纪满月摇头笑笑,懒得和他解释,危险的非是矿妖,而是汞蒸气。平日里直井口封闭,井内温度不高,水银表面又有一层清水液封,能够发散到空气里的汞少之又少,更何况,传言可怕,还有铁栅栏阻隔,直井那边根本就没人敢去,是以,不会出事。 偏是到每年祭祀的时候,直井的封口被打开,太阳直射,泉水升温,加快了泉底水银的发散,被扔下来的人牲,先是摔个半蒙,再吸毒气,即便浓度不足以致命,也凶险异常。 “这事儿不对。”司慎言突然开口了。 满月看他。 司慎言道:“没见尸骨。” 一语惊醒梦中人。纪满月暗道大意了,他只在意那口泉水了,却没注意周围。 诸多细节不难看出,众人惧怕矿妖。 试想,以往的人牲,若都是伤毒致死,又无人敢来收尸,那么泉口周围该堆满了尸骨才对。 可是,刚才那地方别说尸骨了,干净得连片鸟毛都没有。 更甚,司慎言说过,那些人判断祭祀是否成功,是要在三日后将绳子提上去,若是绳头断了,斑驳带血,便是成了…… 难不成,真有东西? 司慎言看纪满月的神色,便知道他想明白了,正待说话突然脸色一变。 几乎同时,纪满月也听见,与直井相反的方向,隐约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厉怜的脸上瞬间爬满了惊惧,刚要开口,就被满月一把拉过来,往怀里一捞,捂了嘴。 满月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出声。”半揽半拽地,带他隐入墙边的暗影里。 司慎言紧随其后。 火折子甩灭,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幽深的隧道里,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走得很慢,不知把什么东西,拖在地上,发出让人牙碜,又背脊生寒的摩擦声。 再片刻,一缕飘摇不定、苟延残喘的火光,随着脚步声,映在矿洞斑驳黑湿的墙壁上。 纪满月和司慎言经过见过,只是屏息凝神,尽量压低呼吸,确保不被发现。 第23章 但厉怜,就不一样了。 他刚刚死里逃生,窥见一线生机,本来就惊魂未定,又骤然见到这摇摇晃晃 “鬼影”一般的玩意,听着那让人寒毛直竖的摩擦声,瞬间就想到,自己可能是要落入这么个玩意手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他心里怕极了,想在纪满月怀里转个身,无奈,被满月制得分毫不能动。 纪满月在他耳边低声道:“莫怕。” 轻浅的一句安慰,让少年安心不少。 可他依旧是不敢再看,直接闭眼,又觉得丢面子,索性偏过头来,看纪满月这个好看的。 满月相当高挑,厉怜再如何也是个半大小子,比满月矮了大半个头,脑袋一偏,正好枕在满月肩头,脸扎在他颈侧。 纪满月微低头看他,突然觉得这姿势别扭,有心把他推开,却见那影子越来越近。 打算忍一忍便罢了,司慎言突然出手,一指把厉怜戳晕了过去。 可怜少年人哼都没哼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紧接着,司慎言从满月怀里把人提着领子拎开,极轻地安置在脚边。 纪满月看得皱眉,嘴巴一撇,没言语。眸子又淡淡的,看向火光越来越盛的隧道。 终于,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得现——他乍看是个人,细看又不像人。 那是个人形,穿着一身黑袍,筒子一样从头遮到脚,他头上戴着帽子,脸埋在风帽的暗影里,看不清。 让人一见难忘的,是他的走路姿势。 他的关节好像异常不灵便,以至于每往前迈一步,关节便会带动整个身子扭曲成一个非常怪异的姿势。 有点像丧尸,满月暗道。 那东西手里拽着一条铁链。 链子太长了,拖拖拉拉地划拉在地上,才发出那种让人听了,就脊背生寒、刺挠到骨头缝里的声音。 “丧尸”就这样在二人面前游荡过去了,走到铁栅栏前,半分停顿的意思都没有,脚一点地,一跃而过。 奇的是,他落地时,膝盖好像不会打弯。 力量若没有缓冲,对关节的冲击该是极大,这人浑然不觉。 眼看火光渐而消失在隧道深处,司慎言划亮火折子,低声道:“跟上。” 满月抬脚要走,又一眼瞥见被一指头戳倒了的厉怜,便略有迟疑。 司慎言见状,蹲下身子,又在少年身上补了两指:“醒不了。” 纪满月:“……” 罢了。 二人一前一后,追着前方嘘嘘呼呼的光亮,折返回去。 纪满月小心翼翼,不敢跟得太紧。他驻足片刻,察觉自己给那口会冒毒的泉水搭的帐篷管用,没再头晕,这才压轻步子过去观瞧。 就见那怪人,站在泉口边,四下张望,看见绑人的绳子还垂在井口,本该被绑在绳子一端,煮熟的鸭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先是意外,渐渐的焦躁之意冲头。 他拉住绳子猛拽了几下,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向来路回望过来。 动作极猛,把风帽甩掉了。 纪满月饶是早有戒备,也依旧被吓了一跳。 那人的脸上,伤疤满布,新旧交叠,有的更甚是新伤叠旧伤。伤疤的增生让面皮在火光的映衬下,沟壑纵横,乱得看不出他本来的面貌。 下一刻,他突然难掩焦躁,直冲着隧道,念念叨叨:“人呢……在哪里……在哪里……” 他所指的,九成九便是厉怜。 隧道,拢着他的声音,空洞又幽窅,他所有的字眼儿都念在一个音调上,宛如来自地狱恶鬼的低/吟。 作者有话说: ※魔鬼湖,位于非洲喀麦隆,液态汞富集于湖底,日光照耀水温升高,汞蒸气就会笼罩在湖面,导致草木不生,也偶有游客丧命事件发生。 --- 厉怜:大人怎么欺负小孩儿呢? 司慎言:你出场(出场在心里默默划掉)姿势不好。 厉怜:?? 第12章 危急时刻 这玩意看似是人,但绝非是正常人。 纪满月想不明白他要对那人牲做什么,但不用想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哪——”怪人的念叨逐渐变为嘶吼,像一个喉咙严重发炎的人拼尽全力的吼叫。若不仔细分辨,根本难以听清他说什么。 这是什么人…… 满月看司慎言,见他也只是皱眉没头绪,突然,司慎言脸色骤变,低喝一声:“当心!” 纪满月功夫不弱,不用看,就已经察觉对面杀气暴涨,钝器顷刻破风,直奔他袭来。 他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脚尖轻点,向后跃开丈余。 刚落地,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矿道内扑起一阵灰尘碎石。满月刚才身处的地方,被那怪人用铁链击中,铁链前端,把坚实的石壁砸出个脸盆大小的深坑。 铁链上没绑流星锤之类的重物,仅靠一个空链子就能把墙抡成这样,纪满月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 “还我——”怪人嘶哑着嗓子,没再出手。 他站定了,看着纪满月,火光把他眼睛映得通红,他的白眼球几乎被血丝畔满了,看着很可怕。 但纪满月在他的眼眸中读到的是迷茫与混乱,见不到什么绝对的恶意。 说不定已经神志不清了。 第24章 “你是谁?要做什么?”司慎言问道。 怪人的目光转向他,张了张嘴,发出“呵——呵——”的声音,不知是喘息声,还是话已经难说清楚了。 对视片刻,怪人眼眸突然一凛,锁链在他手里活了一样,如一条钢筋铁骨的蛟龙,直冲司慎言。 司慎言早防备着他暴起,非但没往后退,反而矮身躲过铁链的一记横扫,紧跟着揉身上前。 这般战术,非常正确。 铁链适合远攻,司慎言与他贴身而战,铁链便难在狭窄的矿道里施展。 再一晃眼的功夫,点沧阁主手里多出一支黑得发亮的笛子,他身法快如闪电,一跃极高,乌亮的笛身反射着火光,向那怪人头顶贯力砸下去。 这下若是打中,对方非要头骨碎裂,暴毙当场不可。 这一击并没留手,纪满月看得出来。 谁知,对方眼见雷霆之势,竟然不避不让,锁链甩脱手,左臂往头顶一横——他要以肉身挡下点沧阁主的全力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闷响。 司慎言没察觉对方骨头碎裂爆脆感,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打在一块包着厚毛皮的生铁上。手瞬间就被震得发麻,几乎拿不稳笛子。 司慎言心下大惊,暗道,即便对方是硬功高手,也不该是这般触感。好在那人虽然孔武坚实,反应却似不大敏捷——他的手还镗在头顶,胸前门户大开。 一击不成,司慎言撤手变招,墨色的笛子顺势变换路数,往那怪人颈嗓戳去。 笛子顶端正中对方颈窝。 颈窝不同于手臂,即便是硬功高手,也必得被戳得呼吸滞涩,甚至一命呜呼。 可怪人,又一次惊骇了司慎言,他仅是闷哼一声,下一刻没事人似的,双手紧紧把握住笛身。 这笛子是司慎言的兵刃,名为墨染骨。 他笛子的招式融合了剑术、判官笔法与短棍法。 而与敌手过招,第一要素,便是不能失了兵刃。 是以司慎言丝毫不惧怕笛子被人握住。即便对方手是铁钳,他使巧了劲力,依旧能将笛子稳稳当当掌握在手。 就见司慎言巧劲一带,笛子先是往对方身前送了几分,而后打出个螺旋似的圈,本来这般,再反向抽手,笛子便会因为压制对方大指到极限,迫使对方撤手。 万没想到,那怪人大指折到极致,向上一顶,居然以蛮力化解了司慎言的巧劲。他非但没撤手,更是借着这与司慎言咫尺之机,抬脚就往司阁主小腹蹬去。 动作灵巧至极,哪里有半分刚才显出来的笨拙? 故意诱敌? 危难当头,司慎言只得墨染骨脱手,向后跃去。 那怪人,脚一点地,追随司慎言身形,大有后发先至之势。 纪满月眼见不妙,抄起地上锁链,一抖就缠在司慎言腰间,把人往怀里一拽。司慎言借力骤然加速,与那怪人脱开安全距离。 满月与司慎言擦身而过。 白驹过隙,贯月剑出鞘,剑尖直逼怪人心口。 长剑与笛子,区别甚大。纪满月这一剑若是戳在怪人身上,饶是他一身铜皮铁骨也得戳个窟窿。 怪人显然拎得清,瞬间变招,要侧身躲过。 可满月本就没想能够一击制胜,这剑刺得看似凛冽,其实是个虚招,眼看一招未使老,就陡然撤剑,同时借势在那人肩头一撑,灵巧的自他头顶侧翻而过。 锁链,顺势套上对方脖子。 纪满月片刻不给对方喘息机会,猛地一勒,怪人直接被他带倒在地。 “尊主!” 贯月剑抛给司慎言。 话音未落,司慎言就已经到了近前,抄手接住长剑,猛然刺下。 眼看那怪人被带倒,勒了脖子,司慎言这一剑非要将他钉在地上。 眼看赢了,怪人猛然大喝,双手抓住颈间锁链,奋力一扯。 “咔吧——”一声响。 那足有满月手腕粗细的锁链,被他徒手拽断。 电光石火间,纪满月陡然脱力,向后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怪人翻身而起。 司慎言一剑刺空。 下一刻,三人谁都没动,相顾僵持。 矿道内很安静,只有直井口,传来晴空下的鸟鸣。 一瞬间的僵持仿佛天长地久,纪满月方才隐约看见那人黑袍下的衣领,像是丹青泼墨的花样。 青枫剑派的人? 满月弯起指尖,蜷缩在自己掌心里。他指尖触碰到那怪人肩头的触感犹在,对方身上的温度高得像要烧起来一样。 那温度不是正常人身体能够承受的。 满月心里刚这样想,就见那怪人突然发起狂来。 他嘶吼着,双手抠入自己头发里乱扯。帽子顷刻便被他拽飞了。头发散乱,性状如狂。 接着,怪人便在矿道里四下乱撞,口中含混不清的喊着什么,纪满月凝神去听,才隐约分辨出来,他喊得好像是:“人呢……你在哪……渴……给我……” 至于给什么,就怎么都听不清楚了。 他双眸猩红,扫视过满月与司慎言……接着,转身便向那直井口奔去。 纪满月见他要逃,扬手三枚金针,非是冲人去的,而是打向坠入直井口捆绑人牲的绳子。 满月的金针主要是用来压制自己内伤用的,偶尔会被用作暗器。 第25章 金针的尖端极细,只比普通的针灸银针稍微硬一点点。可此时,那三枚针被满月贯以劲力,细软的针尖登时綳得刚直,钉在绳子上,力量出奇的大。麻绳,被三根金针,打得飘荡开去。 怪人一下扑空了。 司慎言当然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抄起地上的锁链,“哗啦”一抖,缠住那人的脚踝,猛地将对方拽了个趔趄。再绕一圈,在对方脚上飞速套了个结。 怪人目光本来已经散乱,看上去有几分像醉酒的疯汉,可突然,他看着纪满月身后,眼神发亮,看见宝似的。 紧接着,全不顾双腿被拌住,就地一滚,手脚并用地向满月身后冲去。 他双腿被绑在一起,只能手脚并用,活像一只三脚的怪兽,冲脱而出。 这般滑稽又怪异的奔跑方式,在此时看,说不出的恐怖。 纪满月与司慎言莫名,同时向他冲过去的方向看,但那边太黑了…… 须臾间,一个不好的预感划过满月心头,他划亮火折子,向黑暗甩去。 火光划出一道急劲的弧线,猛地一亮之后,落在地上熄灭了。 但已然足够。 就见厉怜正满脸惊恐地站在黑暗里。 纪满月抄起墙壁上的火把,依着记忆中看准的位置猛掷过去,火把稳稳当当卡在墙壁一处插台上。 黑暗骤然被点亮了。 紧接着,他借着火光,运起轻功,超过怪人,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厉怜身侧。 薅住少年脖领子扔向身后。 金飞玉走一瞬间,他一系列动作做完,转身迎敌,怪人已经逼到他身前。 对方眼眸中好像有一丝清醒划过,视线定在纪满月脸上,仿佛认识他似的。 满月一愣。 怪人这奇怪的反应陡然而逝,下一刻,他依旧饿虎扑食般,绕过纪满月要去扑厉怜。 满月此时没了兵刃,只得金针夹在指缝里,运内力一掌拍出。怪人不及躲闪,举掌迎敌。 眼看二人双掌相对,司慎言直接将另外半截断锁链套在怪人脖子上。 想起方才对方徒手断铁索的刚猛,司慎言顷刻把锁链子又在他脖子上饶了两三圈,扯着他向后急退,远离开纪满月。 接着,司阁主运起十成内力,一掌推在这怪人后心。 这一掌打得着实,那怪人一口鲜血喷出,身体顷刻松软下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司阁主十成十的功力,莫说是对人一击正中后心了,就算是牛,也得拍得筋骨皴裂,五内俱损,瞬间暴毙。一探鼻息,果然没有气息了。 纪满月与司慎言对视一眼,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危急时刻,预料之外的相当默契。 满月心下感激,若非司慎言及时出手,他与这怪人对掌,即便耍了小心思,也极可能难保万全。他向司慎言一笑,转身去看刚才被自己扔鸡仔一样扔开的厉怜,刚要开口问他,吸气便觉得胸中一阵刺痛。 他没说话,只是人一下就定在原地了。 厉怜在一边儿,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倒是司慎言,只看满月背影,便觉得不对。 两步转到他身侧,见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急道:“内伤又发作了?” 满月缓息片刻,看着厉怜道:“无碍,急着救他,气息急了,”说完这话,他嘴角弯起个极小的弧度,斜瞟着司慎言,笑眼弯弯,“尊主,打穴的功夫不到家呀,不是说,他醒不了吗?”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欺负我月月,一巴掌呼死你…… 第13章 收徒弟吧 纪满月揶揄司慎言,是头一次。司慎言只是愣了片刻,非但没生气,见对方还有心力还嘴反而笑了,转身拉过厉怜的手搭脉。 厉怜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有一道凌厉的气息,冲进自己身体,不难受,可骤然之间,被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挣开司慎言的手,往纪满月身边挪了两步,戒备地看着司慎言。 “小子,你习过武吗?”司慎言问。 厉怜懵懂地摇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了,在司慎言和纪满月面前跪下:“小子不曾习武,但父母已丧,家叔惦记我家的钱财……才算计我做人牲,求二位恩人……大侠……”他神色伤怀起来,“救我个彻底,让我伺候在侧,端茶倒水什么都行,否则……否则……即便我现在能活……” 纪满月听了皱眉,心道,打架简单粗暴,这孩子若真与那姓厉的矿主是本家,留在身边反倒不知是不是麻烦…… 他想着,眼睛不经意向那怪人尸身的方向飘去。 可目光所至之处,空空如也。 不由得大惊。 司慎言见他面色有异,一看,也惊了。 以他和纪满月的修为,别说是走个人了,哪怕就是飞过只苍蝇,都不可能全无知觉。 更何况那怪人,分明已经吐血气绝,怎么能够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仿佛……没存在过一样。 纪满月看着这般场景,心中一个闪念划过——莫非,他也是真人? 就如自己一般,回到那片虚无中去了。 于是他抄起墙壁上火把,往怪人“陈尸”的地方照去,只分明地看见一趟滴落的血迹,往直井口方向延伸过去。 更要命的是,井口的绳索,已经被割断了,兔子尾巴一样撅在井口。 第26章 显然是怪人逃走,怕被追击,断了几人的路。 看来……想得不对吗?纪满月沉吟。 厉怜见二人急急火火的往直井口去,他再懵,也明白那怪人逃脱了,更加害怕起来,拉住纪满月衣角,道:“大哥哥,我给你做随侍,只要能活命,当牛做马都可以,你带着我吧……” 纪满月看看他,没拾茬儿。 万没想到,司慎言突然开腔道:“满月,这小子穴脉奇谲,挺有意思的,不然你收个徒弟得了。” 原来方才司慎言封不严他的穴道,是因为这个。 厉怜机灵,见有人给递了杆子,立刻顺着就往上爬。“扑通”一声,双膝跪倒,眼看就要给满月磕头,口称师父。 想也知道,又一次被纪满月拎脖领子揪起来,丢到一边:“拜师就罢了,看见你我就肺疼。” 司慎言先是一怔,而后明白纪满月这是还记着刚才着急搭救,引得内伤造作这茬儿,莞尔摇头。他见厉怜脸上满满的失落,拍拍他肩头:“来日方长。” 纪满月没理这俩,走到泉水旁,抬头看天,日头已经西斜,错过了井口。 “怎么了?”司慎言问道。 纪满月跟他要来地图,借着夕晖细细看。 “依尊主所言,青枫剑派是为了寻找矿脉中悬星图的线索,才参合开采矿脉的?” 司慎言点头。 纪满月好看的眉头微蹙起来:“那这线索怎么听都像是被人为藏在矿脉里的,既然是这样,便该是人力所及之处。” 司慎言即刻便明白了。 这矿脉图,是他筹谋日久,费尽心力得来的,不会有错。 从地图上看,标注有矿的地方已经被开采殆尽,其余的地界儿全是还没探寻过的实心山体。 若线索,是被人为藏匿于此的,那么即便那人是绝顶高手,也不可能把东西凭空藏进实心儿地脉山体里。 满月见他明白了,继续道:“说不定,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线索非是众人找不到,而是藏在他们不敢找的地方……” 就在这传闻居住了矿妖的直井里! 而且…… 纪满月眸子落在那泉口上。 此时已经几近傍晚,温度已经降下来,不怕有汞蒸气发散出来,满月便将盖在井口的衣裳掀开。 他捡起半截断掉的铁链,慢慢垂直顺进泉口内,待到铁链的一端触及泉底,他又将铁链抽上来。 泉口的垂直深度只有一人多高,水波灵动,定然是地下活水,不知向四周发散多广,通往哪里。 纪满月正色道:“这泉口可能是地下暗流的末支,泉底的水银不一定是天然存在的,可能是人为灌注下去的——为了藏匿东西。” 若要分辨是否,潜下去一探究竟就好了,可无奈如今,他与司慎言身上都有伤口。 “与尊主同来的兄弟,有水性好的吗?” 司慎言还没答,厉怜先插嘴道:“要捞东西?我下去便是。” 纪满月面露诧异。 厉怜见他小看自己,来劲儿了:“我从小就在南泽湖里打水浪子,闭着气横潜南泽湖都小菜一碟,别说这么个小水坑了。” 满月还是迟疑,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道:“他胸有成竹,你就让他试试嘛,”说着,他向厉怜问道,“小子,你身上有伤口吗?有丁点儿破口可能都会死的哦。” 厉怜麻利儿地把衣裳脱得只剩个裤头,道:“方才摔下来,磕了背,只要没破,就没有。” 他左肩上淤青一块,幸而是没破皮的。 司慎言便把锁链拦在他腰间,道:“下去了径直往下,你该会碰到奇怪的触感的液体,去里面捞一捞,如果有东西就带上来。” 厉怜奇道:“要找什么,我能在水下睁眼。” “不行,只能摸,”纪满月正色道,“好了扯三下,拉你上来。” 厉怜见满月神色郑重,也跟着正色点了头。 而后,他自泉口一跃而下。绑在他腰间铁链急速往下坠去,很快就稳定在一个深度。 接着,随着他的动作,锁链轻微摇晃。 这事,比纪满月预想的顺利,不到半盏茶,锁链被扯动三下,司慎言即刻就把厉怜往上拉,见他浮出水面,把他按在清水里涮了涮,抹干净脸,才拎上来。 厉怜满脸开心,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纪满月把自己的大氅抛给他,从他手上接过东西,那是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石蜡封住的包裹。 正待拆开看,司慎言突然闷声道:“快走,水温在上升……” 他说这话时,手探在泉水里。 厉怜不明所以。 但纪满月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地下泉水暗流涌动,或许暗通周围的温泉,不知是因为潮汐的影响,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水温会变! 他不甘心地抬头看了一眼洞口被割得跟兔子尾巴似的绳子,“啧”了一声表达不满,抄起墙上火把,拉着衣裳还没穿完厉怜撒腿就跑。 这地方当真有“矿妖”。 除了那怪人,还有会要人命的温泉汞蒸气! 司慎言脱下外袍当作帐篷盖住泉口,几步追上他们。 顺利地把厉怜从纪满月手里接过来。 厉怜被司阁主拎着腰带飞奔,只觉得自己脚踏祥云,会飞一样。 第27章 三人依着地图的指示兜兜转转,终于冲出矿脉,一轮皓月当空,清和的晚风吹散了三人胸中的沉闷气。 厉怜直接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还不忘了问:“咱们……咱们……为什么……要跑啊……” 纪满月又一次懒得和他解释,随口胡扯道:“矿妖要出来了,不跑就会吃了你。” 吓得少年一骨碌翻身爬起来,缩在满月身后,心有余悸的往矿洞里看。 纪满月见他这模样,便莞尔笑了,垂眸去拆石蜡布包。 布包松散开,迎风一展,一张墨黑色的绢帛荡开。 那绢帛的颜色如墨染的深邃天空,上面星星点点,缀满了明珠,明珠之间,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的线连着,非金非银,却在星月冷辉下璀璨着光芒。 这是一幅明珠绘成的巨大星图。 三人的目光瞬间便被吸引,这哪里还是什么悬星图的线索? 分明就是悬星图! 江湖上炙手可热的秘宝,竟然直接被人藏在矿脉里。 几人正待细看,突然,远处林间有人道:“二位不仅出来了,还带了个小子出来,看来收获不少。” 那人离三人很远,但声音清晰,并非是传音入密,只是利用内功,将本来轻浅的声音推得更远。 嗓音熟悉——是国尉杜泽成。 他为何在这! 乍想有迹可循,细想却让人背后生寒。 纪满月知道他算计自己与司慎言当枪使,可他竟然连自己与司慎言会在哪个洞口出来,都算计到了。 果不其然,山林间,杜泽成踱步而出,走出阴影,纪满月便看清了他的面貌,笑呵呵的,宛如与老友相见。 再细分辨,他身后的树林里,影影绰绰该是埋伏了不少官军。 杜泽成一眼就看见了纪满月手里的星图,眼睛一亮,道:“满月手里的可是本官想要的东西吗?”他说着,自怀里摸出一沓文件,向司慎言道,“这是满月与朝廷的密契文书,司阁主,东西给我,这些文书就给你,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司慎言走到满月身边,将悬星图接过,安慰似的在他手腕上一握。 杜泽成见了便高兴道:“我数一二三,”杜泽成道,“咱们一同把东西抛给对方!” “一——二——三——” 他这回倒是坦荡,“三”喊完当真出手,与司慎言一起将东西抛给对方。 悬星图与身份密契飞在空中,眼看相错而过。 突然一道黑影,快得跟鬼似的,一把抄下两样事物,也不多做停留,转身便跑。 变故出乎预料。 满月甩手三根金针,去截那人退路。 司慎言几乎同时猛冲过去,眼看,就要抓到对方的脚踝。 可那人也是个狠角色,知道自己此时被拽住,再想跑就难了,须臾间做出盘算,只是身子一扭,避过要害,拼得皮肉挨上三针,也不能被司慎言一把抓住。 就见那三枚金针,两枚打进那人手臂,另一枚没入肩头。 他吃痛一声闷哼,脚下丝毫不停歇,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森林深处了。 眼看被人截胡,司慎言追着那人,眨眼消失在密林中。 纪满月也要跟上,人已经腾在半空,眼前黑影一晃,国尉杜泽成拦在他身前,伸指向他胸前要穴戳来。 满月只得侧身躲过,二人同时落地。 作者有话说: 人在鞭腿,一动不动…… 继续生气气,作死写古耽武侠,我丑我凉我就是要写,哼。 ps,昨天又不知死活蹭晚上九点的玄学,果然一个标签都没蹭上。 在此发下毒誓,再蹭九点玄学我就把笔名改成张蹭蹭蹭蹭蹭! 第14章 十日为限 杜泽成挡住纪满月的去路,道:“区区匪类,司阁主一人足以力敌,血月公子身体欠佳,还是留下来,与本官同候佳音吧。” 看着杜泽成似笑非笑的表情,满月皱了眉头。 他明白,对方是要自己留下做人质,但…… 这事儿逻辑不对,杜泽成不该是这般反应。 杜泽成上前两步,二人就只剩半臂距离,他不知纪满月的心思,低声笑道:“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怎的他对你……不一样了?” 纪满月心道,还真没有,只不过如今白月光变成了饭米粒子,过眼云烟尔尔,得不到的,也不想得到,更不骚动了。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只是向杜泽成抱拳,算是行过礼,闭口不言。 至于司慎言,他追得快,回来得也快,手中拎着刚才那人。 满月刚暗赞他果然有两把刷子。 迎上几步,却见司慎言脸色不善。 “司阁主旗开得胜,依约把东西交给本官,你二人诈死欺瞒朝廷的事儿,就算翻篇儿。”杜泽成说着,向司慎言摊开手。 司慎言没说话,把手里拎着那人往地上一扔—— 烂肉一滩,直接翻倒,乌青的脸色,查都不用查,就能看得出已经气绝了。 国尉大人脸色直接变了:“这是何意,人死了,东西呢?” 司慎言道:“他是服毒自戕的,东西,被他驯养的鸟儿劫走,组织行为,早有预谋。” 杜泽成冷笑道:“本官又怎么知道,是不是你,逼迫他服毒,再把东西藏起来,这会儿回来告诉我没有?” 第28章 司慎言道:“当日点沧阁门前,本座就向大人坦白过,本座手里有悬星图的线索,今日又何必这般?” 纪满月看向司慎言——原来当日,他传音入密说得是这话。 杜泽成一笑,没再继续掰扯,反而看着纪满月道:“既然如此,本官请满月回府衙叙旧,给司阁主十日时间,接人或者收尸。” 他说完,向满月颇为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慎言的脸色更冷了。司阁主面对外人的时候,常是面无表情的,喜怒不怎么在脸上表现,如今能看出脸色冷寒,心里应该已经很气了。 可眼下,并不是与杜泽成明着叫板的好时机。 纪满月上前一步,拉住司慎言手腕,贴近他。 司慎言个子极高。 满月站在人群中,已经算是高挑之流,而司慎言,还比他高出半个头。 纪满月不会传音入密,无奈只得微踮起脚,仰头贴到对方耳侧,压低声音小声说了句话。 话刚说完,他扶在司慎言腕上的手,便被对方反握在掌心,坚定地握了握。 众目睽睽之下,点沧阁主微低下头,也贴在满月耳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音量道:“莫怕,成败都有办法救你出来,”隧退开半步,看着满月的眼睛道,“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应着。” 满月愣了愣,对方的气息喷在脸颊、耳侧,温热微痒,让他有点不自在。 就仅限于不自在。 司慎言说完,抬头看向杜泽成,定声道:“杜大人,无论纪公子是何身份,他曾数次舍命救我,是司某的恩人,大人招安点沧阁之意司某心知肚明,若想日后合作顺遂,这几日便好好待他。” 杜泽成挑了挑眉毛,看不出是不屑,还是佩服司慎言敢当众威胁他,皮笑肉不笑地道:“纪公子与本官是故交,只要司阁主不耍花样,这几日本官自然好吃好喝的待他。” 他说罢,手一摆,身后兵将上前,凛声又有礼:“纪公子,这边请。” 回南泽府衙这一路,杜泽成待纪满月真如同僚一般,既不格外有礼,更没怕他逃走。 朝廷看重点沧阁,将军大人看重纪满月。 但在杜泽成看来,当前的情况尽在他的算计中,纪满月虽然做了多年密探,说到底,不过是江湖草莽出身。 他实权在握,对这些江湖人,能归拢的便归拢为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去与他们较真,但若真的是必争之事,草莽无论如何都敌不过官军。 纪满月能逃,点沧阁逃不了。 而满月也确实没想逃走,他一直记得系统的话。它让自己救司慎言,还说矿脉里,有线索…… 这么一想,修复bug的关键,好像与司慎言密而难分。 那线索,指得是悬星图吗? 系统为何不明说? 通通莫名其妙。 这南泽地区,隶属于蚩尤道管辖,名字叫地区,其实是个郡。 府衙内最大的官儿,是郡守。 国尉杜泽成一来,官职便高他一级,杜泽成又是蚩尤道外辖武官的第二把交椅,上面就只有蚩尤道行军将军一人。 杜大人实打实的拿印把子。 郡守不敢怠慢,先是麻利儿的腾出内衙,后又安排好驿馆,让杜泽成爱住哪儿就住哪儿。 杜泽成想是在蚩尤道作威作福惯了,言语上客气,行事可丝毫不见外,直接在府衙住下了,说是借府办案。 郡守如何敢不从,只得带着家中老小,卷铺盖搬走。 还得美其名曰大人体恤下官,下官才得空陪夫人回娘家与父母团聚,以尽天伦。 一行人住进府衙,纪满月既来则安,吃饭沐浴,换下那身在矿洞里摸爬滚打的脏衣服,身上总算舒服了。 一通折腾,天色已经很晚了,满月乏累极了,直接躺倒,心里盘算着矿洞口的突发事件,着实不知自己的推断对错,若是不对…… 十日之后,难不成真的又要没命了。 脑子胡思乱想,困意袭来,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 纪满月换上府衙小厮备下的新衣裳。主色虽是白的,衣袍下摆,却点缀着殷红的衬纱,经外袍一压,隐约可见个红边。 闷骚得很。纪满月心道。 他刚整理好衣裳,便有人敲门:“纪公子起身了吧,杜大人请您用膳、喝早茶。” 南泽地区的春,早晚微凉,满月随人进到院子里,就见杜泽成坐在一张小桌前,桌上满满当当摆了杯盘碗盅,都还微微腾起热气。 杜大人没动筷子,只是捧着热茶,捂在手心里,呵着热气,浅浅的啜。他听见脚步声,回身向满月一笑:“这身衣裳衬你,”话说得亲和极了,招手道,“快来。” 满月近前礼都没行完,就被他赶落着坐下。杜泽成点手,旁边的小丫头便走到满月身侧,将锦缎披风展开,轻轻披在纪满月身上。 “你毕竟身上落了伤,保暖还是该注意的,”杜泽成亲自盛粥,放在纪满月面前,“趁热吃。” 这时,满月才看清,这桌子其实是个围炉,只是火不旺,远看便看不出什么,这会儿细看,光是摆桌,就很繁杂: 炉桌正中,是一只大炖盅,端正地坐在镂空的铜网上,里面温着粥,米粒精白油亮,汤色显出牛乳的润糯,内有百合、枸杞,红白相称,挺好看; 第29章 外围,是四只小盅,里面青、红、黄、紫四色的汤; 再往外,依着四色的基调,小食小菜延展开去,白软的千层糕、金黄的桂花酪、青绿的叶儿粑、紫薯水晶皮虾饺、马蹄红枣酥……一圈一圈摆得错落,桌上便如同开出一朵四色的花来。 杜泽成又亲自往满月碗里夹了一块糯米藕,放下筷子在他脸上端详一番,笑道:“看样子,昨儿歇得不错?” 说着话,他自顾自地开始用早膳。 纪满月不知他要闹什么幺蛾子,微笑应承道:“许久没似昨日好睡了。”说罢,也盛一勺粥,喝下。 淡淡的清甜蕴和着牛乳香,在唇齿间散开,让人喝一口,便想第二口。 二人吃着饭,杜泽成跟满月有的没的,扯着闲话,一会儿回忆与满月第一面相见,便觉得他公子世无双,一会儿又说满月的武功修为可以进展更快,可惜内伤难愈,该向朝廷要些封赏…… 纪满月听着,从这些看似没正题的闲扯里,听出点儿主题来——来日方长,递橄榄枝你要不要? 可杜泽成始终也没点破这层题,满月就乐呵呵的听。 二人一套<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太极打得堪称宗师级别。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纪满月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 杜泽成磨洋工的活计终于进行不下去了,他示意左右,撤掉残羹冷饭。 待到桌上,重新被摆好茶果热水,杜泽成又似笑非笑的开口:“满月啊……本官怎的觉得你不大一样了呢?” 纪满月垂下眸子,嘴角却带出笑意,答道:“满月毕竟鬼门关走过一遭,很多事情看开了,便不在乎了。” 听他这么说,杜泽成突然叹气道:“你如今这样子,倒是比从前能入我的眼……将军大人若是知道了,大约更稀罕你了,”话说到这,他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眼神变了,“但……你以为本官对你客气是怕了司慎言的威胁?” 纪满月道:“自然不是。” 杜泽成冷笑道:“知道就好,你有违使命是事实,杀你放你全随本官心意,昨儿不想杀你,今儿或许就又不这么想了,”他轻描淡写的直言不讳,好像杀纪满月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当然,现状也确实是这样的。 “只不过,你近来变得有意思多了,本官有心再拉你一把……” 他话没说完,就听门外一阵堂鼓急响。 杜泽成被搅了话茬儿,刚要吩咐说击鼓鸣冤的事儿叫该管的去管,他身边一名近卫,自外堂进来,走到他身侧耳语几句。 杜泽成先是难以置信的看那近卫,确认后,笑道:“这倒是有意思,带上来。” 片刻,近卫带上个男人来。 满月打眼看,觉得男人眼熟,仔细回忆,他正是当日南泽湖畔,那个带孩子的父亲。 杜泽成道:“不用怕,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跪下行礼,道:“回大人,草民钟正。” “那你认认,是他吗?”杜泽成道。 钟正端详满月片刻,目光在他左眼下的红纹上打转,而后磕头道:“回禀大人,草民没见到人,只是发现了点沧阁留下的字条,说要给犬子培养个好出路……草民不要他有什么好出路,只求大人做主,让点沧阁将孩子还给我!” 这话,直接把纪满月招呼蒙了。 他刚想开口询问,杜泽成突然眉头一挑,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向身旁的近卫道:“老百姓的事儿,咱得好好管呀,”说到这,手指摩挲着茶杯口,沉吟片刻,忽而眼睛一亮,“听说郡守老爷,为了折腾内衙的丫头们,学那纣王备了滴水观音?” 近卫听了,先是一愣,目光极快地在纪满月脸上扫过,而后躬身道:“回大人,正是。” 形式突然急转直下,明摆了欲加之罪,杜泽成心里不知起了什么算计,正好借题发挥。 听到滴水观音几个字,纪满月心下一阵恶寒。 杜泽成看向纪满月,一脸爱莫能助的真诚中,带着一丝笑意:“上刑。” 作者有话说: 杜泽成:是谁,当众秀恩爱?咬耳朵,拉小手儿~ 纪满月:谁?有吗? 司慎言: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纪满月:是谁,疯狂改文名? 作者: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对不起,鞠躬~~~ 第15章 滴水观音 纪满月被带进一间空旷的屋子,绑在一张木床上。 他手脚被锁紧在木床四角的铁镣里,动弹不得。头,正好枕在个卡槽上,那卡槽宽窄可以调节,以确保躺在上面的倒霉蛋的头,被固定得半分不得偏转。 满月躺着,他额头正上方,悬着一只盛满水的木桶,片刻的功夫…… “滴答——” 水桶底部细小的孔洞洇出水汽,结成水珠滴下,正好滴在满月额头上。 非常凉,桶里或许是冰。 纪满月被冰得一凛。 “滴答——” 又一滴水,落点与刚才那滴几乎没有偏差。 “大人,刑上好了。” 杜泽成先欣赏似的看了看,偏头跟身边一人说:“本官听说,陶郡守前些日子玩得很花,在这儿闹出过人命?” 一旁有人答道:“这事儿卑职去查过,听说不止一人,男女都有。” 第30章 杜泽成咳了一声,不屑道:“搞不懂,绑住了丝毫动弹不得,有什么意思,陶大人的口味怪得很。”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在纪满月垂眸就能看见他的位置驻足:“满月啊……有人报官,官府便得受理,你说你们点沧阁人丁衰落了吗,掳藏人家孩子做什么,早点把孩子交出来,本官早点放你下来,”他说着,上前几步,在纪满月周身打量一番,向身旁那人道,“这锁链不行,能困住郡守家里的丫头和小白脸,可困不住血月公子,再加几道。” 那人应声下去,片刻又回来,在满月胸前腰间加上两道极重的铁链,莫说纪满月旧伤在身,就是囫囵个儿的硬功高手,连续压上几日,也非要气滞难舒。 杜泽成满意了:“本官其实舍不得你死,你可得勉力撑着,”说完,直接在纪满月身侧蹲下,满月便看不见他的脸了,只听他声音压得极低,“司慎言辜负你,你把将军大人要的东西交出来,我即刻放你,还能帮你向司慎言讨个说法,如何?” 纪满月听他说得隐秘,无奈着实不明所以。 他只知道血月公子是朝廷密探,任务是辅助朝廷招安点沧阁,却从来不知,还要寻什么东西。 听杜泽成的意思,拿出东西于满月而言,并不是太难的事。 “什么东西?”纪满月索性直言问,“在下之前伤重,现在脑子混乱,有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了,大人可否明示一二。” 满月说得坦诚,杜泽偏偏以为他是推诿,冷哼道:“也罢,既然脑子混乱,你就在这醒醒神,”他说完,起身向监刑官道,“好好伺候着,别让他睡。” 监刑官凛声应了,门被关上,屋里即刻暗下来。 纪满月只得躺在硌得骨头生疼的木板上,看着方寸的天花板,和视线范围内的半只木桶底。 若论真正可怕的刑罚,从来都不会是一刀毙命的狠绝,而是如凌迟割肉般的求死不能。 滴水观音,深得此道精髓,它是对受刑人身心的双重折磨。 在幽暗安静的环境中,人本就容易困顿,可试想每每迷顿欲睡时,便有冷水珠滴在额头,把人敲醒。 是以,熬,是这刑罚的第一重残酷。 待到受刑人熬到极致,昏死过去,刑罚的第二重残酷,就显出来了,那就是磨。 滴水能穿石,日子久了,受刑人,非要被水滴穿皮透肉,深而入骨。 据传,这是纣王为了惩罚宫女,发明的玩意。那熬刑的宫女死时,后颅穿孔,双目暴血…… 从她受刑到死,整整磨了十几日。 十日…… 纪满月知道,若只是刑罚,他大约是死不了的。 但这副破身子,光是被那两道重锁压在胸腹上,便已经如燕巢危幕了,不知能撑几时。 冰冷的水滴,有节奏的滴下,开始满月只觉得烦躁,渐渐地,便有股刺痛,自额间向太阳穴扩散开去。 木板极硬,一个姿势躺得久了,开始浑身酸痛。 他微一动,铁撩轻响,手腕便是一阵刺痛。那铁撩的环扣里,做了倒刺,动作稍大,冰冷的铁刺便刺得皮肉生疼。 纪满月一直在想,杜泽成这是为了什么,借题发挥给司慎言一记杀威棒? 不像。 杜泽成更像是想拿捏他纪满月,给个甜枣然后借机抽巴掌,就像驯兽一样,张扬主人的掌控力。 司慎言嘱咐过他,无论对方提什么,先应着…… 可现在,他连对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司慎言…… 满月不太明白,司慎言对他为何突然多了许多关心,虽然微末,但察觉得出很微妙。 他有些读不懂司慎言的心意,他只想好好利用。 否则,他孤身在此,无人可用。 于是,他把矿洞口突发事件的推断,耳语给司慎言。 纪满月希望自己看得不错。 就这样,他心思飘飘荡荡,想着司慎言,想着杜泽成,又想起许小楼和那钟正…… 他看着门缝处透进的那缕微光,看它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听着窝在角落里的监刑官,睡着之后,磨牙放屁吧嗒嘴;醒来起身活动,吃饭喝水无聊得哼曲儿。 约么过了三四日,纪满月头痛欲裂,想睡睡不着,眼睛酸涩得睁开便会要流泪,可闭上,又会将身体其他地方的感触放大。 腰背酸痛得好像要断掉一样,压在胸腹间的铁链,让他难以提息行气,困顿和压迫,致使他的大脑缺氧,耳朵像被封上了一层薄膜。 他再也没精力去想那些算计来算计去的事情。 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还有冰水滴在额头,通过骨头传导入耳。 “扑通——” “滴答——” 惹人烦躁。 纪满月觉得自己要熬不住了,他一时间自暴自弃地想—— 为什么要穿进这倒霉游戏里? 又为什么要凭白在这里受罪? 若是再死一次,又会如何? 那监刑的官儿是有经验的,心心念念杜泽成吩咐的“别让他睡”,看满月大不如前几日精神,就恪尽职守起来。 纪满月神思一恍惚,他便掸些冰水在他脸上。 就这样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满月心里的烦躁消极,化成了一股愤怒。 执拗劲儿从心窝子里往外钻,脑子里问得不再是“为什么”,而是“凭什么”…… 第31章 凭什么自己摊上这莫名其妙的事儿? 又凭什么让同事们的心血付流水? 一股子倔强上头,他索性撑起气力,守心如一。胸中的真气,被那锁链压得难以凝聚,反冲回颈嗓,闹得满月止不住地咳嗽,就正这时候,黑漆漆的门缝外面,突然有点阑珊的火光透进来。 接着,门被推开了。 监刑官儿见了来人,立刻起身点头哈腰道:“张大人,怎么来了,可有何吩咐?” 纪满月撑起精神看,见来人正是前些日子,跟在杜泽成身边的卫官。今儿看监刑官对他的态度,便知道他该是受器重的。 这位张大人往看了一眼气息还不稳当的满月,问那监刑官道:“他怎么样?” 监刑官陪笑道:“有点受不住了,总要睡过去,如今已经第七日,算是很能熬了。” 满月眼皮沉极了,心道,原来浑浑噩噩,已经七日了…… 接着,就听那张大人道:“我有几句话问他,兄弟回避片刻。” 监刑官自然麻利儿出去了。 张大人回望一眼门边,见门缝处透过来的影子极远,才到满月身侧蹲下,悄声道:“事情正如公子所料,尊主已经得手了,再撑一半日,定能脱困。” 这话如同一道希望的光亮,耀得满月瞬间睁开眼睛。 原来司慎言说保他万全,是在杜泽成身边安插了自己人。 他问道:“你是阁里的兄弟?” 对方先是“嗯”了一声,片刻无语,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他拉住纪满月的手,握紧了,沉声道:“是我,老大,事情远比你想得复杂……” 一声老大,叫醒了纪满月心底所有已经沉睡的念想。 这是与他同舟共济的同事在喊他。 声音很熟悉。 满月几乎脱口要喊出这人的名字——张日尧。 他二人搭档近十年,可眼看游戏发售在即,他突然失踪了,还留下许多匪夷所思的烂摊子。 原来他也在这里…… “长话短说,三件秘宝道具,不能落在朝廷手里。还有……老大,你得惜命,否则可能会被卡在异空间。” 纪满月一句“为什么”被门口一阵脚步声堵在嗓子里。 就听有人在门口道:“张大人在里面吗,杜大人找您呢!” 张日尧叹了口气,在满月手上重握一下,不敢再多言语。 他刚起身,门就被推开了,监刑官谄媚地伸进个脑袋,冲着他笑。 张日尧往门外走,道:“恪尽职守是好事儿,但他身子有伤,万一真的嘎奔儿过去……”说着,颇具深意的笑了,拍拍监刑官肩膀——你自求多福。 果然,对的人的一句吓唬,就起了作用。 待到夜深了,监刑官拿出块厚帕子,往纪满月额头上一搭。 终于这夜,满月得以合眼睡去。 这一睡,就沉得如同死过去一样。 时间快如白驹过隙。 冰冷的水滴重新敲醒了纪满月。 他微睁开眼睛,见门边透出些光亮,天亮了。 光照进门缝,也照进满月心里,张日尧的突然出现,让他看到了破局的一线希望。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再次被推开,光亮曝射进来,扑进屋里,爬上木床,勾到纪满月的指尖。 “把人带到花厅去,杜大人在等,司慎言回来了。” 是张日尧在说话。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我来了我来了,月月我来了! 纪满月:什么月月…… 第16章 贼喊捉贼 纪满月头几天只是喝粥,自第四天早上起,就没吃东西了。他早先心里一时消极,又一时较劲,乱七八糟;后来凭着一口不认命的怒气撑着,直到昨日夜里,张日尧的突然出现,才让他心情好了许多。 这会儿脚一沾地,人直打晃,站定了,沉静一口气息,由衙役半押半搀的,往花厅去。 进跨院门,满月看见杜泽成坐在主位,脸上挂着笑意,他下垂手坐着那人,正是司慎言,依旧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二人听见脚步声响同时展眸。 司慎言见纪满月两侧发鬓都是湿的,额头上红肿起来,一道极细的血痕,自额头淌下面颊,道:“国尉大人,这是何意?” 他看向杜泽成,眼神倒也算不上冷冽,可杜泽成就是不明所以地,被他看得心底一慌。 杜泽成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叹息道:“本官也很难做,有人击鼓报官,说点沧阁掳掠幼童,人证物证具在,若是本官待一个疑犯如上宾,让衙内看着,成什么样子……朝堂之上的事情,司阁主可能不理解。” 司慎言没理杜泽成,起身到纪满月身边,在他耳畔轻声道:“妥了,放心。”便将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那椅子靠背和扶手都很低矮,跟个摆设似的,满月坐在那里,倚不得,靠不得,几乎要靠全身的力气去撑,才不至于让自己瘫坐。 还不如站着,好歹有几个衙役搀着。 司慎言见状,就没走开,右手搭在满月肩头,把他挤在自己腰侧靠着。 杜泽成道:“司阁主如今已经见到人了,”说着,他一伸手,“东西呢?” 司慎言却毫无拿东西的意思,只是道:“大人手下,天禄营的罗统领立了大功,劳烦大人请罗统领前来。” 第32章 杜泽成直接心里翻了个个儿,眉头一皱,也还是吩咐道:“去把罗天虎找来。” 片刻功夫,一名四十来岁的武将,疾步前来。 司慎言道:“司某这几日一直追寻劫匪的踪迹,昨日好不容易查到线索,正欲出手,却被武艺高强的罗统领抢了先。当时罗统领巧杀劫匪,为保万全,将悬星图,藏在兰香苑若心姑娘的兰房里,直至后半夜才取回,当真是大隐于世的妙计。想来,稍后便会将东西交到大人手上了。” 杜泽成听完,眼里的怒意简直要具现出火苗子去烧罗天虎。 这位天禄营的统领身上还隐约带着酒气,他昨夜的酒还没醒完,司慎言一番叙述,那点儿残存的酒意,全都随着冷汗由背上冒出来。 再被杜泽成目光一烧,头皮都要炸了。 纪满月精明,当日悬星图骤然被劫,他就觉得蹊跷,怎么可能这般恰巧? 而且,杜泽成的反应很奇怪——这人若是心心念念江湖秘宝,便该在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倾尽全力去追击劫匪。可他呢?手下的兵将不动如山,更是拦住纪满月去追。 满月隐约觉得,他是自己抢自己,一箭双雕。 这样,他既能得悬星图,又能拿捏纪满月与司慎言。 事情,也确实如满月所料。 事发当日深夜,悬星图就已经到了杜泽成的手上。 只是杜大人千算万算,细枝末节处戏没做足,一眼被纪满月看出了破绽。 司慎言道:“司某听说,罗统领是驯养战鹰的高手,可惜事发当时,统领不在现场,否则,司某也不用疲于奔命这些日子。” “不在现场”几个字被司慎言咬得极重,显然是已经悉知因果,隔着窗户纸敲打杜泽成——你若是识相,见好就收吧。 再闹什么幺蛾子,本座既然敢来,便还有后手。 杜泽成看向罗天虎。 罗统领在这春风三月里,额角已经冒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能得杜泽成委以这般密任,他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因果即便没全想明白,也瞬间就理出来七八成,他抱拳行礼道:“确实如司阁主所言。” 他可不敢说,昨儿夜里他喝多了酒,和楼子里的姑娘风流一夜,拿这要紧的东西做谈资,给人家吹嘘悬星图如何厉害。 如今再想,只怕昨儿夜里的浪荡,全被司慎言看去听去了。 司慎言见他认了,即刻便道:“既然如此,满月的密契文书,司某便收着了。”说罢,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正是当日一同被劫去、写着纪满月身份的密契。 上面还带着官府的火漆印。 司慎言当众拆了查看,见确实一字一句都清晰,官印齐全,便又收好了,揣回怀里。 杜泽成不动声色地大惊,这东西当日被罗天虎驯养的战鹰劫到手之后,是与悬星图一同被他收在书房的暗格中的。 怎么会在司慎言手上! 他何时偷闯府衙? 悬星图还在不在! 杜泽成定力再足也坐不住了,找个借口,把那几人晾在花厅,快步回了书房,忙乱中打开暗格,见悬星图还好好的锁在里面,只是不见了满月的身份密契。 这才一边暗自吞下这个哑巴亏,一边又回到花厅去。 他见了司慎言,没话找话地问道:“身份密契这么要命的东西,司阁主不毁了去,还留着做什么?” 司慎言看向纪满月,眼角露出点滴笑意:“这是司某与他的账,总该先留着账本儿,”杜泽成刚才去做什么了,他心知肚明,见他回来没炸刺儿,便道,“满月叨扰杜大人多日,司某先带他回去了。” “且慢。”杜泽成道。 司慎言看他。 “点沧阁虏掠孩童的事情,又当如何论?” 司慎言叹了口气,道:“报案人何在?” 半盏茶的功夫,那叫钟正的孩子爹被带到花厅。 司慎言上下打量他,尚未开口,纪满月便打着晃儿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他还是有些趔趄,司慎言想扶他,被他看似不经意的扭身躲了开去。纪公子就这样弱风扶柳地晃到钟正身前,看着人,也不说话。 他脸色就没好过,熬刑七日,更惨白得跟鬼似的,额头伤口淌下的血迹还挂在脸上,嘴唇干裂开,口子深可见肉。 钟正本来已经心虚,见几日前还公子如玉的人,因为他一句话,被折腾成这副样子,更是不愿意与他对视。 “钟先生,心虚什么?”满月轻飘飘的说,露出一抹笑意。 他这副惨样子,不笑还好,一笑说不出的渗人。 钟正嘴硬,颤声道:“我没心虚,你不是好人,我心里怕你。” 纪满月上下打量他,幽幽道:“记得南泽湖畔,在下救令郎性命时,先生……身穿淡黄的棉布长衫,脚下广口布鞋,腰间悬得……”说着,他合上眼睛,似乎在回忆,突然就咳嗽起来,片刻平缓了气息,才继续道,“是个紫竹的‘节节高升’。” 他说完,手势在钟正身上比划了两个来回,那意思是,看先生如今——锦缎长袍,千层底的文生靴,腰间一块玉牌…… “青枫剑派出手也算阔绰。”满月微微颔首,笑着贴近这人身前,低声道。 接着,他撤后一步:“江湖恩怨,不该牵扯百姓,先生给句真话,这事儿从此罢了,若非不然……你不叫我痛快,我便先叫你不痛快。” 第33章 钟正是个普通百姓,被许小楼看准了脾性,才得以收买拿捏。 当日,他诬陷纪满月时,便觉得对方身形很像南泽湖畔救儿子性命的人,只不过箭在弦上,儿子在青枫剑派手上,自己又被半逼半游说的收了钱。 这会儿,终于反应片刻,转身向杜泽成跪下:“大人饶命,草民儿子在他人手上,受人逼迫,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只要能将幼子救回来,草民认罚认打!”说罢,磕头不断。 杜泽成皱眉不语。 司慎言看了看纪满月,他此刻只想赶快把人带回去休息,便道:“杜大人,此事本就是江湖纷争,不该惹大人伤神,让这位钟先生且随司某回去,事情了结之后,再来府衙销案。” 事至此时,杜泽成明白,他再揪住不放也是徒劳,摆摆手:“既然如此,本官还有军务,司阁主自便吧。” 就这样,满月终于站着出了府衙大门。 吴不好早就等在门口,见他出来时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开口便骂,也不知骂得是谁。 纪满月拍拍他肩膀,笑道:“三堂主,咱们还在衙门门口呢……” 吴不好不骂了,改了小声嘟囔:“老子想把害你的人砍成八八六十四块!” 钟正差点自台阶上拌下来。 纪满月见状想笑,可气息急促,又咳嗽起来,他头疼的紧,一咳嗽,脑袋就像是要炸开了似的。 吴不好扶他上马时,他几乎要坐不住——要是马儿跑起来,一个脱力,掉下来怎么办?三堂主正为此心焦,司慎言已经翻身上马,与纪满月同乘一骑,扯住缰绳就正好把人环在怀里。 纪满月惊了,刚要起身,腰间又一紧。 司慎言右手直接扣在他腰上,用力把人往怀里拢紧,不等对方再做反应,一夹马肚子,马儿便小跑着,远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纪满月强撑精神绷着身子,马儿颠簸得他坐不住,好几次,他都险些仰倒在司慎言肩上。要说满月现在这模样与风流潇洒半点不沾边。 顶多是沾满了泥泞被风雨摧打的玫瑰,还强撑着气力不愿凋落。 司慎言环着这人,不动声色地心跳快了——他对他的喜欢在这微妙的、亲近的距离中,悄无声息地发酵,莫名其妙地越发浓烈。 他偷偷喜欢的人,聪明,倔强,又戾烈。他知道,若是再相处下去,他还会发现更多。 如今,这人活生生的、又狼狈至极地在他怀里。 司慎言心里生出股冲动,想把对方抱得紧一些、更紧一些,不让旁人碰触,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安栖、痊愈。 “撑不住了就靠着,”司慎言突然在满月耳边道,“都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我的天使~ 第17章 本座守他 纪满月想还嘴,刚一开口,便觉得气息不稳,索性不理他,憋了一会儿,又觉得心里怪怪的,暗自运气半天,终于问出一句别的:“悬星图……就落在杜泽成手里了?” 司慎言叹息似的浅声道:“省省心吧。” 满月不说话了,坚持到客栈,进了房间一头扎在床榻上,盖上被子就要睡觉。 吴不好在一边低声向司慎言道:“属下去接莫大夫来。” 纪满月闭着眼睛,他脑子熬惊了,这会儿首要任务就是睡觉,倒睡不着了。 头疼。 眼前过不完的画面,跑马灯似的——一会儿是团队集中开发的场景;一会儿是出事后,被一波又一波的调查人员找上门的过往;再一晃,便是司慎言对他一剑致命的狠,和他把自己拢进怀里的柔…… 额头上的伤口和脑袋里的混乱,相互勾搭着,拉帮结伙地欺负他。 他一个咕噜爬起来,把司慎言吓了一跳。他也不理会,从衣衫里摸出几根金针,在自己左右手合谷、劳宫、少府分别扎下,才又重新躺下。 片刻头痛渐缓,困顿袭来,终于比刚才舒服些许,渐而睡着了。 只是,他睡得不踏实,昏沉间,觉得有人给他清洗额头和手腕的伤口,敷上药膏。 动作轻缓熟练,药膏的清凉,缓解了伤处灼热的痛,舒服极了。 是莫大夫吧,纪满月想着。 三堂主说要去请莫大夫来的。 接着,他手上针灸也被起了。取而代之,那人在他手上穴位不轻不重的按压,比起针刺的酸胀,这般揉捏受用极了。 满月终于睡得踏实。 司慎言坐在榻边,看眼前人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才腾出一只手,将他还扫在侧脸的发丝拢齐。 就这时,莫肃然和吴不好来了。二人料想纪满月兴许已经睡了,动作轻悄悄的。 进门,正看见这一幕。 莫阎王毕竟年纪在那,看见也只当没看见,吴不好就不一样了。 先是一愣,然后拉住莫肃然的袄袖子就往外拖。 莫阎王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拽倒。急了袍子一甩,大袖子好悬给吴不好个大耳瓜子,紧接着剜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吴不好挤眉弄眼的:尊主不需要咱俩来当红蜡烛…… 他俩在门口用五官过招,司慎言当然看见了。他轻声道:“他睡着了,莫大夫快来给看看吧。” 莫肃然这才最后瞪了吴不好一眼,往床边去。 司慎言起身,给莫大夫让地方,可就在他的手要脱离开纪满月手上穴位时,满月的手突然翻转过来,指尖微蜷。 第34章 他有点发热,手指尖怎么都捂不热,微凉的触感划过司慎言掌心,恍如要挽留住方才裹着他手掌的温暖。 司慎言知道,这是他条件反射的下意识,但心还是瞬间就被勾扯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墨汁滴入清水,只需眨眼的功夫,就会漫舞飞散,越扩越恣意。 纪满月骨子里总是散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非常细腻,让司慎言忍不住要去保护,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于是,他便顺了心底的意愿,站在原地,回握住满月的手,只是让出身位来给莫肃然。 “满月方才给自己下针,时间久了终归不好,本座给他起了,他睡不踏实,所以又给他压片刻。”司慎言轻声道。 莫肃然查看过纪满月的伤处,道:“尊主和公子应对得宜,这会儿发热,许是因为水滴不净,伤口要发炎,属下去抓几副药来熬,待到公子醒了,按时内服外敷,会没事的,”说着,他端详纪满月,见他睡得不如刚才踏实,总是蹙起眉头,一副要醒又醒不来的样子,就又道,“公子主要是得好好休息,长时间不寐,对内府伤害不轻,但他熬过了力,精神紧绷,所以睡不安稳。” 司慎言便道:“可有安神药物服下?” 莫肃然破有深意地看看司慎言,诚恳道:“是药三分毒,一会儿老朽寻个门人来,继续给公子压住手上穴位,让他安睡便是。” 司慎言挑眉道:“是他方才自行下针的几处吗?” 莫肃然点头。 司慎言道:“不用找旁人了,本座守着他。” 说罢,向莫肃然颔首,又坐回床边,尽心尽责地给纪满月揉手。 吴不好站在一边,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近来莫不是有狐狸精上了公子的身,还是他其实之前就已经死了,如今身子里住得是个借尸还魂的老鬼? 他怎么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从前上赶着尊主,对方待他平淡。 如今,什么都不用说,昏昏沉沉,勾勾手指头,便把人拴在床边了。 三堂主还没回过神,就被莫肃然拉着出了屋。 莫大夫到隔壁,舔笔写方子。 吴不好忍不住嘟囔:“莫大夫,尊主和公子……他们……” “他什么们,抓药煎药去,”莫肃然方子扔给吴不好,看他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就心烦,“我去给公子配外敷的药。” 纪满月这一觉几乎睡了对时,中间有几次不踏实,总觉得杜泽成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阴恻恻的看着他笑,恍惚间便要惊醒去寻。每到这时,便会有人在他手上不轻不重的按揉,片刻心里的紧张就被这力道驱散,又睡熟了。 待到真的清醒,先是窗外淅沥沥的声音闯进耳朵里。 下雨了。 纪满月要动,才觉得右手还裹在一片温暖中。 睁眼见天色阴沉,身侧一点烛火光。司慎言就坐在床边,一手握着他,另一只手端着本书。 烛火给司阁主的轮廓描上一层暖暖的光晕,看上去少了冷肃,温柔许多。 纪满月坐起身,见手腕缠着白帛。微晃晃脑袋,只有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之前缺觉引起的头疼,几乎察觉不出了。 司慎言对他照顾备至,他总不好再冷着脸:“尊主……一直守着属下吗?” 司慎言没说话,放下书,端详他面色片刻,伸手搭他额头。 满月下意识就往后躲,可他背后是床头,徒劳。 温暖干燥的掌心,扣上他汗湿微冷的额头…… “烧退了,我去叫莫大夫来。” 说罢,司慎言起身出门,片刻功夫,莫肃然来了,身后还跟着厉怜,端着粥和药。 莫肃然诊过脉,向司慎言道:“尊主,公子的身体无大碍,再休息就是了。您这些日子也好几日没合眼,昨儿又彻夜守到现在,去休息个把时辰也好,公子这儿有我们呢。” 司慎言脸上这才露出点笑意,起身到外间屏风后的罗汉榻上和衣而卧。 纪满月刚才的问题,在莫肃然这儿得到了答案,原来真的是他一直守着自己…… 他心思飘飘忽忽的,任莫肃然换药,莫大夫的嘱咐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过心。莫肃然看他这模样,笑着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厉怜和在外间休息的司慎言。 厉怜端着粥:“师父,您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不能吃硬冷油腻的。” 纪满月瞪他:“别瞎叫。” 接过碗来,溜达到窗前,将花窗撑开半扇,看街上的风景。 雨淅淅沥沥的,黏糊暧昧得如同他的内伤,他披着外氅,在窗边坐下,一勺一勺将白粥喝了干净。 厉怜颇有眼力价儿,接过粥碗,道:“师……”话没出口,又被满月瞪一眼,旋即改口,“大哥哥还要添一碗吗,若是没胃口,待会儿,可以沐浴更衣。” 这话说到心坎儿里了,满月这身衣裳穿了八日,里衣被汗水浸透了,又干掉,皱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头发被冰水冲了,又和着汗水,早就打绺儿了。 厉怜一提,他瞬间觉得脑袋身上,麻麻蝇蝇,各种皱巴,哪里都痒。 “最好不要稍待,现在便去吧。”满月道。 这间客栈,每一层都设有浴堂,点沧阁包下了整层,这层的浴堂自然只有自己人用。 第35章 厉怜进去巡视一圈,里面没人,他放好热水,要伺候纪满月更衣。 满月哪里受得了这一套,直接把他轰出去,那小孩儿就又守在门外,恪尽职守:“师父,您要是有什么吩咐就喊我,搓澡我拿手。” 想也知道,回他的是一句“别瞎叫”。 纪满月泡在水里,终于舒服了,片刻,听不见厉怜聒噪,寻思他的身世还没来得及细问呢,便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亲近的人?” 半天,那厉怜才道:“我没有家了,自从作人牲那时起,我就没家了。” 满月听着,多少心酸,又问:“你说还有个叔叔?” 厉怜直言不讳:“郊外的矿脉,是我家与青枫剑派共理的,但我爹死得早,家业被家叔巧取了去……”说着,他顿了顿,“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从没想过再接手回来,他却怕我年幼心性不定,有朝一日知道其中好处,索性说我是娘生的野孩子……才有了后来的事儿。” “娘亲呢?” “被逼自尽了。” 满月半天没说话,这么细盘,果然这孩子是厉家的小少爷,他口中的叔叔,八成是当日与许小楼相约南泽湖畔的领头文士。 “你恨不恨?”满月道。 厉怜奔儿都没打:“恨,他们攀诬我父亲母亲,我自然是恨的。” 他说完,就听见里间水声响动,不大一会儿功夫,纪满月披了浴袍,笑吟吟地出来了:“既然如此,我带你把公道讨回来如何?” 厉怜先是一愣,满月这话显然让他颇为心动,但他懂事儿,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行,你身体没好,不能现在去。” 满月拍拍他的头,笑道:“我身子就这样了,好不了,也死不了,”说着,屐子往脚上一踩,掀帘径自往外走,“你去便跟着,若是不去,就帮我备点宵夜。” 厉怜追上去,歪头看他。觉得他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左眼下的红纹,被他不知用什么遮去了。 作者有话说: 纪满月:借尸还魂的老鬼……有被冒犯到。 第18章 给你脸了 厉怜拧着眉头深思熟虑,纪满月执意要去,十个他捆一块儿也拦不住。 硬拦的话,说不定落得个直接被敲晕了扔屋里的下场。 认清现状,少年决定跟着一起去。 雨歇月色明,二人来到厉府侧门。因为矿脉,厉家不缺钱,高门大院,侧门比普通人家的大门都宽敞不知几倍。 纪满月认真端详片刻,笑道:“你家这宅子,风水不好,难怪家宅不宁。” 厉怜满眼钦佩。 满月摇头晃脑,神棍似的又道:“门不聚气,家业长不了。” 把厉怜唬的一愣一愣的。 少年马屁还没来及拍,就被满月在腰上一提,拎着腰带,轻飘飘地落入院内。 纪满月之所以愿意带着厉怜,一来他毕竟是个现代人,着实心疼这孩子身世;二来,朝廷想拿矿脉的归属,却不敢快刀斩乱麻地收,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三来,他身体刚缓上来些许,不乐意在寻路这件事儿上多花心思。 但在第三点上,满月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这游戏所处的时代环境,南风、磨镜都盛行。 厉怜的二叔,表面上文绉绉的,其实玩得很花,形容作衣冠禽兽毫不为过,色中饿鬼都不冤枉。光是妻妾就近十位,野路子的更是时时换,男女不忌。 他为了风流逍遥,将后宅修得极大。 是以,夜里到底宿在哪间屋子,每日没个定性,厉怜也不知道。 满月只得带着厉怜跃上角楼顶子,举目四望,见这宅子里明着火烛的房间好几处,便耐着性子等。 终于,看出南边一处小院,丫头进进出出忙活得最热闹,传菜端酒,不亦乐乎。好久,最后一名丫头退出房间,又将门好好掩上,才退下去了。 这般,满月索性不下屋檐,一路飞檐走壁地过去。 黑夜里,他穿着夜行衣,乘着夜风,宛如一只搏空夜翔的雀鸟,轻灵地落在小院的房顶。居高而望,见这屋子背阴处是一片花圃,迎春都已经开了,簇拥在后窗根,那窗子正好开了个缝隙透气,他就拉着厉怜一跃落地,在窗边儿蹲下。 屋里有人说话,声音非常清晰。 可刚听一耳朵,满月便被腻住了。 “二爷,捏疼我了,今儿个心情不好?”语调造作,吭吭唧唧,声音却是个男的。 纪满月下意识看了厉怜一眼,心道,这小子不过十四五岁,莫荼毒了他。谁知厉怜一脸不屑,道:“是郡守家的小公子,叫陶潇,这俩人早腻歪到一起了。” 见对方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纪满月才又意识到,这是古代,十四五岁,有的是娶过媳妇当爹的,便不再纠结。 就听另一个声音说:“家里那小兔崽子,死里逃生,是个麻烦,朝廷又要将矿脉收了去,许小楼也不是一条心……” 说话这人正是厉二爷,他知道厉怜死里逃生,却还不知道朝廷想要矿脉,是因为悬星图。 他喝醉了,舌头不利索,说完话,“吱喽”一声,又干一杯,酒盅重重往桌子上一蹲。 陶潇轻声笑了:“我当是什么事情,朝廷即便收了矿脉去,也不能自己去管,你厉家多年掂配矿上的事儿得心应手,稍作打点,矿脉的管事儿还是你,”他说着话,突然嘶声抽了一口冷气,不知被厉二爷捏了哪里,假嗔一声“讨厌”,才又道,“麻烦在于你那侄子……他……当真是个野种?” 第36章 厉二爷半晌都没答话,厉怜期盼这个答案,紧张起来,手握成拳头,骨节綳得发白。 纪满月伸手搭在他肩头,稳重地捏了捏,向他眼角含笑地眨两下眼睛,示意他莫着急。 就这时,厉二爷突然笑了,道:“这问题好奇怪,你是从哪里听了什么消息,要与我吃秋后的非醋不成,”屋里突然“咣当”一声,有什么撞在桌子上,那桌上放的杯盘酒壶一阵轻响,“就算有什么,我何时亏过你?” 陶潇轻哼着笑,那笑声听着骨头都酥了,道:“即便你真的……看中了嫂子,我也不会跟个死人争风吃醋,你……嗯……你……认真答我,我告诉你个好事儿,拿去跟国尉大人说,包能让你继续做你的矿主,说不定还能把那许小楼踢出局。” 厉二爷迫不及待在陶潇身上腻歪。 陶潇被他闹得气息不稳,嗔道:“正事儿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厉二爷急色了,只闻喘息声,和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含糊道:“你说吧,我听着,两不耽误……” 可陶潇死活都不说了。 纪满月现在后悔得不行,谁能想到,他拉着厉怜来,正好撞上这种墙角,如今骑虎难下,左顾右盼,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头,顺着窗户掷进去,穿过屋堂,打在对面窗架子上,撑子一下被打脱了扣,窗户啪嗒一声就合上了。 屋里那二人吓了一跳。 “什么人!”厉二爷厉声喝问,说着就去查看。 陶潇没动地儿,笑道:“说不定是你那死里逃生的侄儿,跑回来给他爹娘讨公道了。” 厉二爷被坏了兴致,没好气地答道:“那小兔崽子爹妈都斗不过老子,他若敢回来,老子直接送他去见爹娘,”他在外面没寻到人,索性把窗子落下,又回屋里抱陶潇,兴致被扰了,生出戾气来,半拉半抱地把人拥到条案旁,挥手将书卷纸笔全都扫在地上,按住人就亲。 片刻功夫,二人衣衫都凌乱不堪。 满月苦笑自己的行为徒劳,听屋里声音越□□荡,低声道:“你在这等着。”说罢,自窗子一跃而入。 那二人,正神驰色急,屋里多了个人,谁都没察觉。 直到厉二爷被纪满月一指头戳倒,伏在桌上的陶潇还喃喃如呓语般,不知念叨什么。 纪满月将瘫在陶潇身上的厉二爷揪起来,甩到一旁。陶潇终于察觉不对了,回头就见个年轻人站在身后,一袭黑衣,黑巾遮脸,反衬得他肤色很白,只露着的一双眼睛好看极了。看轮廓是一对柔和含情的妙目,可蕴出来的神采却寒意和玩味交杂着,让人捉摸不透。 这双眸子的主人,正抱怀似笑非笑的看他。 陶潇没有惊呼。他的大半心思还沉溺于方才的欢愉里,剩下的一分为二,一半用来惊奇,另一半用来自惭形秽。 南泽地区,陶郎君出了名的玉面无双,可只看这黑衣年轻人的眼眸,他便觉得自己哪里长得都粗糙。 一时竟忘了害怕,呆愣愣的木讷在原地了。 直到对方握着剑鞘的手一抖,送出剑锋,冰凉的刃口贴着脖子,他才回神了,心底还留存着郡守公子的几分镇定,抬手示意纪满月,请他容自己把裤子提上。 纪满月当然没有这么大度,贯月剑一晃,往他颈侧贴了半分:“无冤无仇的,陶公子先回答在下的问题,在下便不为难你。” 陶潇叹息,道:“侠士问罢。” “陶公子方才说的秘密是什么?” 陶潇歪头看满月。 这表情让满月觉得,他并非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只不过威逼或者利诱不够。 纪满月走近两步,就着烛火看陶潇,捻起对方下巴,把他的脸扳过来。这般细看,这陶潇的眉眼精致,气韵也算一表人才,比那只表面儒生的厉二爷不知兰秀风雅多少倍,笑道:“你看中厉家二爷什么了,说出来听听,总不会是因为爱他吧?” 陶潇笑了,道:“就是玩嘛。”他从这黑衣年轻人微微眯起的双眼中,察觉出一丝危险来。 很少。 少得让他失心疯似的想触碰到更多,去探寻对方的底线。 对于陶潇这样的官家少爷而言,这感觉很微妙,他什么都有了,只想去探触刀头舔血的痛,和在悬崖边走钢索的险。 这种刺激,会演变成爽,能填埋内心的需求。 他就只是回以微笑,看着纪满月。 满月冷哼一声,蔑笑道:“给你脸了?” 看来是没挨过社会的毒打。 只这一句话,陶潇刚才那点“试探之心”瞬间就给磨成了粉,心底突然就怕了。 他是郡守的儿子,从前玩得多花,都不用自己亲爹出手,总会有人帮他兜着。 厉二爷也是这些人其中之一,不知帮他扫清多少烂账。 今日,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顿悟,他的生活一直都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有一定之规,大家都守着的规矩,叫面子。 面子能交换利益。 也正因如此,他被保护得太好了,初生牛犊,嫩得有些不知好歹。 眼前这人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与他不在一个圈子里。 官家遇上混不吝,自己父亲的面子,不好用。 对方想要的东西,不一定非要靠交换才能得到。 果然,纪满月捻着他的下巴,端详一件商品似的看了许久:“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 第37章 陶潇不甘心道:“你是江湖人,不怕……官府围剿吗?我爹可是郡守……” “哦……怕呀,我好怕,”满月说着,笑吟吟的道,“所以,还真不能弄死你,要让你苟延残喘地向你爹告状。”他还剑入鞘,自怀里摸出一根金针,反手刺在对方脸颊上。 陶潇的半张脸瞬间抽搐起来,他显然能觉出不对劲,惊恐地看向纪满月。 只片刻的功夫,口水就不受控制地淌出唇边。 想伸手自己拔针,又不敢。 纪满月悠哉哉地捡起刚才被厉二爷扫落的铜镜,让对方如同中风的面貌映在其中:“我没有太多时间跟你耽误,所以你最好快说,半盏茶的功夫,若不起针,你后半辈子,就只能这副鬼模样了。” 说罢,满月拎着陶潇,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铜镜往对方眼前架好,后退几步,斜倚在桌边看他。 “是……”陶潇刚开口,口水淌下来,淋湿胸前衣襟一大片,“国尉大人身边,有江湖中人……”他说着,委屈害怕突然在心里炸裂开,哭道,“你快把针拔掉……我已经告诉你了。” “国尉大人身边的人?指谁?”纪满月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陶潇鼻涕眼泪口水齐流,颤抖着声音说:“我……我真的不知道……” “这事儿,从何得知,还有谁知道?” “我……我从我爹书房偷听来的,当时屋里还有个人,我听着像是青枫剑派近来与我爹商议矿脉事宜的人,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是许小楼?” “不像,我认得他的声音……” “很好,”满月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粒药丸,塞进陶潇嘴里,接着在他下巴上一推。 那药咕噜一下就滑进陶潇喉咙里。 “穿肠烂肚的毒药你已经服下了,解药定期给你,陶公子是聪明人,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儿,多得是。” 陶潇这会儿已经吓傻了,刚才那点触碰危险的悸动心思,被纪满月一针扎得烟消云散,他只能拼命地点头,示意自己不会乱来。 “乖。”满月说着,拍拍他肩头,接着,一指头把人戳晕了。 接着,他转向一滩烂泥堆在地上的厉二爷,捏松对方的穴道,拿起桌上的冷酒,悬高了,冲茶汤一样淋在对方脸上。 厉二爷悠然转醒,还不知怎么回事,就听身边有个苏沙又优雅的声音说:“二爷,轮到您了。” 接着,这声音的主人轻声咳嗽起来。 第19章 性/福刺身 纪满月对陶潇的手段多少还算正常,对付厉二爷这流氓,最好是比他更流氓…… 环视屋里,屏风后面角落里,堆叠着些不可描述的“刑具”。 满月拎着厉二爷就把人锁在上面,扫了一眼不该看的地方,慢悠悠地,在桌上捡起根筷子,幽幽道:“听说东海另一边的住民,蛮荒无比,最讲以形补形,那里的青壮年,一旦犯下死罪,就会被切了那里,然后……” 他在厉二爷面前抽/出腰间短匕首,把那筷子切得一片一片的,每一片放在光源处看,都能照透了光,刀工堪称完美,“因为不够分啊,他们就只能把东西切成这样的薄片,蘸酱分食,据说烹饪会破坏功效,他们选择生吃,把这玩意叫做……性/福刺身。” 满月显出一副极其厌恶嫌弃的表情:“刺不刺激,二爷想不想自己试试?”说着,他一把扬了手里筷子切出来的小圆片,“在下刀工尚可,一会儿你想要酱油,还是三合油?” 再看厉二爷,脸都绿了——眼前这位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但看对方这架势和已经昏死过去的陶潇,他即刻就明白,这位不是忌惮强权的主儿,于是哆哆嗦嗦的问道:“我和你……无冤无仇,阁下是许小楼的人,还是朝廷的人……” 满月听了,挑眉顺势道:“对付你自然不用掌门亲自动手。” 厉二爷抖声道:“许掌门多次暗探我厉府无果,终于要明抢了么,不过是矿脉的官契,给你便是了。”说着,他示意自己脖子上。 满月用匕首挑起他脖子上挂着的锦囊,打开看,是矿脉归于厉家开采的官契,有厉家先祖,青枫剑派当时的掌门,还有官府三方印信。 满月心道,这几方罗圈架打得麻烦,杜泽成不敢明抢,原来是因为厉家手上有这东西。他把官契收好,揣进怀里,和颜悦色:“还有另外一个事儿,也要问问二爷。” 厉二爷吓破了胆,诉说自己家事,更是如竹筒倒豆子——他害死大哥之后,觊觎嫂子美貌,逼迫不从,花钱找了人来半夜爬进厉怜娘亲的院子,制造了一场寡妇偷人的冤枉。 本想再以此要挟,没想到,就这么把人逼死了。 然而天下美人多得是,这混蛋只惋惜了两杯酒的功夫,就又找旁人逍遥去了。 厉怜暴怒着冲进来,一拳打在厉二爷鼻梁骨上,那老流氓顿时鼻血长流。 少年泪流满面,他胸中有一团怒火,让他想哭喊,却又怕惊动了府里的人。 他从不曾想,父亲也是死于二叔之手。他一拳又一拳,毫无章法的打出去,厉二爷想高呼求救,直接被满月封了穴道,只能被锁着一下下地挨揍。 可父母之仇,又如何是一顿拳头能够解恨的? 厉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双手握住贯月剑柄,“呛——”地把剑抽/出来。双手运力提起,向厉二爷胸口猛地刺去。 第38章 剑尖已经触及厉二爷胸前的衣襟,厉怜被纪满月拎着脖领子向后拉过三尺。少年一剑刺空。 下一刻,他都没看清如何变故,死死握在双手中的贯月就已经还锋于鞘内。 他自己则被人猛地拥入怀里。 厉怜止不住的颤抖,他没有纪满月高,眼睛正好触及满月肩膀的位置,眼泪全都蹭在满月的衣服上。 他觉得对方很清瘦,但一双手有力又沉稳,能让他那颗没有依靠的心瞬间安定下来,那双按在他背心的手,带来久违的、源于父兄才能给予的安全。 “不值得,”满月低声道,“你娘亲不会希望你这样。” 直到觉得少年在自己怀里冷静下来了,纪满月才将他放开,捡过笔墨,递给厉二爷,将他解下来,笑道:“刚才怎么说的,如今便怎么写,纸上弄上半点血污,我便切了你。” 厉二爷忍着剧痛,大气不敢出,老老实实将害死大哥,逼死嫂子的经过,写了个清楚。 “但是……”厉怜低声道,“他们官商勾结,这供状没用的。” 纪满月低声向厉怜耳语:“在郡守那儿没用,可在杜泽成那儿就不一定了。” 杜泽成与江湖中人及属地商贾的关系很微妙,一言以蔽之,图利则合。 官府没有固定的立场,对于江湖与商贾,从来都是利用,今日利益一致便是朋友,明日存了冲突,翻脸不认人。 但这种关系,在纪满月这个现代人看来,并不是一定的劣势。 事了善后,满月拉着厉怜从窗子翻出去——不虚此行,收获颇丰。 脚刚一落地,惊觉窗边站了个人。满月头都不回,反手便刺。 那人侧身躲过:“是我。”声音沉静。 接着,满月的手被那人握住了——司慎言一脸无奈,看看纪满月,又瞥了厉怜一眼。 厉怜一缩脖子:“司大哥……我拦不住师父,给你留了字条的。” “别瞎叫!”纪满月瞪眼。 “什么辈分!”司慎言也瞪眼。 厉怜不敢说话了。 夜风过,凛得满月打了个寒颤。 司慎言握着纪满月的手一紧,随即松开他,脱下自己的外氅披在他身上,嗔道:“你好了吗就作?发着烧呢,赶快回去。” 这么一说,满月确实觉得自刚才起,身上就一阵阵的发冷,额头上那道细小的伤口胀痛。 但他早就习惯了与伤痛共存,所以并没上心。 三人跃出院墙,乘着月光往回走。 此时,还不算很晚,大道上有晚市。 厉府街角处的茶棚客人不少,三人路过时,满月觉得口干,买下温茶,站在摊位边上,喝完了才走。 眼看要到客栈,一路都没说话的纪满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惊道:“不对!咱们回去!” 司慎言和厉怜都被他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他。 满月先向厉怜道:“小孩儿回去睡觉去,”又转向司慎言,“尊主知道灯不归和浊酒红吗!”不等司慎言回答,他直接飞身上房,往厉府方向折返回去。 司慎言一愣,追上纪满月,道:“你去休息,我去便是。” 纪满月心心念念都是如何破局,心道,我能听你的? “发发汗,退烧快。”他笑着答,说罢,运起独门轻功,片刻把司慎言甩出好大一截。 轻功高手,踏水而行,不是最难的。 纪满月的本门轻功名为踏冰绡。 这功夫,要在乍暖还寒,水面上只剩宣纸薄厚的一层浮冰时,一路行过去,冰层不裂不碎,才算是成了。 司慎言皱眉苦笑,满月若出全力,还真追不上他。 他知道灯不归和浊酒红。那是江湖上一对收钱办事的杀手,有人说这二人是兄妹,也有说他们是夫妻,但到底是何关系,没人知道,也没人真的在意,大家只知道这二人黑白通吃,只要钱到位,便没有不应的事情。 他们在厉府附近出现,八成不是恰巧。 厉府。 纪满月又藏匿在窗户根处,明显小心谨慎多了。 司慎言悄步来到他身边,往窗子里看——一个男人站在厉二爷身前,悠悠道:“二爷,我们不难为你,你把三方矿契交出来,我们即刻便走,”说着,他端详厉二爷这副惨相,顺嘴拉生意,“谁把你打成这样,你若出钱,我帮你报仇。” 厉二爷脸上身上哪儿都疼,刚送走了纪满月那妖孽,还没还阳呢,就又来了这两位瘟神,茫然据实道:“二位……跟刚才那人……不是一伙的?矿契他拿走了呀……” 男人是灯不归,他看向身边的女子。 女子身形婀娜,肩润纤腰,长发松散地绑在脑后,几分绰约几分慵懒,想来便是浊酒红了。 浊酒红在厉二爷身前蹲跪下,笑道:“骗我?” “我……你看我都这副样子了……真的没骗你……”厉二爷颤抖着声音道,带出点哭腔。 浊酒红的手抚摸在厉二爷的腿上,她动作很旖旎,蜜里调油般的腻乎,若非是这般场景,只怕但凡是个男人,都会被她摸出些难以诉说的反应来。 可如今,厉二爷只剩下紧张,拼命地咽着口水。那双手嫩得不像个江湖人,此时却像是索命的鬼爪。 突然,这鬼爪子捻住厉二爷膝盖,猛一运力。 第39章 捏碎一块点心一样,膝盖骨碎裂。 厉二爷哀嚎一声,眼看双眼翻白,要疼晕过去,浊酒红的手又在他不知什么穴位上揉揉捏捏,把他揉清醒了。 他只能忍着清晰入脑的痛,无比清醒。 “你若不说,我便要对你更要命的地方下手了。”她声音也腻得好像蜜水一样。 厉二爷有苦言说,对方不信,他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很难看,求爷爷告奶奶地求饶。 满月把手伸进怀里,捻着那锦囊,突然想起司慎言脖子上也挂着个锦囊,不由自主地去看司慎言。司阁主的外氅给了满月,斜襟的上衣,没了氅衣的压抚,领口微敞得开了,暗影里,若隐若现一根线绳搭在锁骨上,延伸到衣领深处…… 里面装了什么,让他那么紧张在意,满月想。 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司慎言偏头看他。满月的眸子正撞上对方喉结一颤,不知为何,觉得眼睛被烫到了,别开头去。 “看他这狼狈样,不像假装。”灯不归道。 浊酒红笑着看厉二爷和还昏死在一旁的陶潇:“那……这人留着没用了,不如给我玩一玩?” 灯不归啧了一声,假嗔道:“还有正事呢。” 厉二爷哭得更惨了。 屋里他告饶求情的声音不断。 无奈,这小院儿是他用来风流快活的,玩得花了,总时不时会传出哭喊声,后来便立了规矩,“待客”时不用伺候,万没想到,今日恶果自食。 纪满月在哀求声中寻思,不能让这二人死了,厉怜和自己已经牵涉其中了,处理不当,后患无穷。 想到这,他刚要出手相救,就被司慎言一把按住肩膀,往身后一带:“你歇着。” 话音落,点沧阁主一跃进了屋子,墨染骨在手,直取灯不归后心。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月月,你这手段真是太狗了…… 纪满月:这是夸奖? 司慎言:我喜欢。 --- 竟然屏蔽我章节标题……nnd 第20章 您是祖宗 司慎言的武功与灯不归和浊酒红相比,何止高出一星半点。 纪满月便也就乐得站着看热闹。 司阁主出其不意,墨染骨几近触到灯不归后心衣裳,对方才反应过来有人偷袭。倒是浊酒红所处位置的视线更好一些,她须臾间抽/出腰间软鞭,去裹司慎言的墨笛。 但鞭子还没碰到笛身,司阁主已然变招,笛子突然脱手,像暗器一样的甩出去。 始料未及,哪里有人使笛子像打暗器…… 浊酒红肩头穴道倏地麻了,半边身子立时不听使唤。 眨眼的功夫,墨染骨弹回司慎言手中。浊酒红因为身子麻痹,鞭子眼看拿不住。司阁主笛身轻挑,将软鞭抄在手里,回身一抖,鞭如灵蛇,攀上赶来救助的灯不归的脖子。 司阁主对男人,就没有待浊酒红那般留情了,飘身形绕到灯不归身后,狠狠一脚踹在对方膝窝上。 灯不归被他踹得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司慎言提着鞭子,一只脚蹬着灯不归的背心。灯不归立时被勒得额头青筋暴起,说话出不来声,看口型说得是:你快逃。 “师兄!”浊酒红急切。 时至此时,她才看清出手如电,一击制服他二人的男子——很年轻,脸颊的轮廓线条格外分明,屋里烛光柔暖暧昧,却没办法温和他眼中的寒意。 怎么看都冷峻得紧。 可若再细看,她又觉得这人眉眼是那么的好看,武而不莽,无怒自威。 这人形韵惊艳,他的年纪与气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再看他手上那支如墨染的笛子…… “你是……点沧阁主?” 司慎言半点藏着掖着的意思都没有,坦然笑道:“正是。” 浊酒红江湖沉浮已久,明白此时的处境,道:“技不如人,司阁主处置便是。” 司慎言眉毛一挑,道:“金主是谁,你若肯说,本座便放你二人离去。” 这个问题,其实比杀了二人还要命。 江湖人义字当先,这二人虽非正道,但多年来,靠口碑金字招牌不倒,今日若是为了活命,把背后金主卖出来,日后万难在江湖上混这口饭了。 再闹不好,还会被寻仇。 浊酒红不说话,看向灯不归。灯不归此时已经脸涨得通红,顾不上这些了。 纪满月一直作壁上观,其实已经心有猜测——金主不是许小楼,便是朝里的某人。 浊酒红沉吟片刻,道:“司阁主,我用另外的消息,换我二人性命,如何?” 司慎言未置可否,示意她说。 浊酒红道:“事关贵阁的大堂主……” 司慎言表情及不明显的滞涩一瞬。 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被浊酒红捕捉住,她觉得自己这宝压对了,道:“你放他离开,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但司慎言突然就笑出声了,摇头道:“姑娘,你泄底了。” 浊酒红瞬间后悔——她这么说,相当于明示对方,在她心里,灯不归的性命要比她自己的安危重要。 二人江湖上恶事没少做,倒真的彼此重义。 司慎言手上鞭子猛地运力,灯不归被他勒得几乎瞬间就背过气去,眼瞳迅速充血涨红,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能粗重的喘气。 第40章 “本座数三声,你不说,他脖子便断了。一——二——” 点沧阁主说得出做得到,浊酒红不敢赌。 她抬手示意司慎言住手,道:“大堂主的身份,已经在□□散开了。” “何时的事情,何人所为?” “就这几日,至于何人所为,我确实不知道。” 纪满月在窗外听得莫名。 要说点沧阁中,有两个人身份隐秘,其中一人便是大堂主,江湖上空有名号,没人见过他,更不知他是男是女,年老年少…… 司慎言撤了鞭子,沉声道:“二位可以离开了,但厉二爷的命,本座保了。” 浊酒红麻着半边身子,扶起灯不归,向司慎言抱拳一礼,离开了。 满月和司慎言也就放任厉二爷和陶潇不管。 这对野鸳鸯,暂时翻不出花去,光是纪满月假称给二人服毒,便能震慑这二人,更不用说司慎言又当着厉二爷的面,轻易地收拾了那对魔头。 经此一遭,再回客栈,已经月上中天。 一进屋,厉怜便迎上来:“宵夜备下了,嗯……二位用吗?” 他刚才一句“师父”和“司大哥”,把这俩人同时惹恼了,这会儿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好哼哼唧唧的,蒙混着招呼二人。 司慎言看看纪满月脸色,道:“你吃些东西,好生吃药养伤。”说罢转身又要出去。 “唉——”纪满月追上几步,“尊主去哪里?” 眼看司慎言脚下生风,满月便伸手拉他。 没拉住手腕,就只拽住了袖边。 不经意间,司慎言被他扯得心里一软。 他面上不动声色道:“阁中还有些要紧事,你不用费心。”说着,轻拍在纪满月手上,示意他放手,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鬼知道这人在自己离开之后,又要去翻什么天。 可是…… 还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管他,抬眼看见厉怜木头似的杵在纪满月身后,一挑眉毛:“你若是再跑出去作,回来我便揍他。” 说罢,指了指厉怜——不想挨揍,就伺候好了。 司阁主走了,留下厉怜可怜巴巴地看纪满月——可怜可怜小的,您消停吧,我不想挨揍。 满月勾起嘴角——我能听你的? 但他没即刻就暴露目的,转身回屋,见桌上厉怜备了砂锅粥,坐下来盛出一碗,慢慢的喝。 厉怜见他这样子,以为他真的不走了,特有眼力价儿地给他准备更换的衣裳,正待问他还要不要再去沐浴,就见纪满月拍拍肚子,道:“粥不错,你好好歇着。” 说完,迈腿儿就要往外走。 厉怜几乎是扑过去搂住他腰,把他往里间拖:“祖宗……您是祖宗……您心疼心疼我,我不想挨揍。” 纪满月叹口气,笑着反手戳在他肋下不知哪个穴位,厉怜身上顿时一阵麻痒,被迫松手。 “你若是不碍事,我说不定能比他早回来,”他笑着拍在少年人肩头,“你是要拜我为师,还是拜他?” 厉怜一愣:是啊…… 晃神的功夫,他那个不知道哪辈子才能拜上的师父,已经没影儿了。 少年终于认命,你俩我都惹不起,跟着你们注定受夹板儿气。 他坐在窗户前头看月亮,片刻,又觉得刚才自己的想法消极了—— 细想这二人的你来我往的架势; 自己“师父”非常不把司阁主的话当回事儿那作劲儿…… 他悟了,应该还是他“师父”更胜一筹。 左右逢源,两边不是人,不如死磕一边。 对! 纪满月要去的地方,是府衙。 诸般因果,张日尧的双重身份呼之欲出。他不放心。 更何况,二人需要互通境况。 满月轻功了得,趁着月色,翻进府衙,每间屋子找了一遍,没发现张日尧的踪迹。 若不是他被派了外差,便是今夜在杜泽成处当值。 他心中突然动了一个闪念,回想司慎言接他回去那日,杜泽成中途离开的方向,大约是书房…… 悬星图,说不定就在那里。 但他暗提一口真气,又把这念头放弃了,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过分造次。 单是去杜泽成住处查探,满月便提起十二分注意。 对方功夫很高,就算满月没有内伤,二人也该在伯仲之间。 于是满月收敛心思,提起万分小心,摸到杜泽成卧房附近。 远远饶一圈,见屋里灯火明亮,透过窗上剪影,看得出杜泽成坐在茶桌前,他对面还有一人,那人的影子被窗棂的花雕分割得碎乱,看不真切,不知是不是张日尧。 屋门前,戍守护卫站得笔直。 满月正寻思是上房揭瓦,还是就在这边稳妥的藏着,待那人出来。 突然间,就见杜泽成猛的起身,手闪电一样在那人脖颈间掠过。 对方不及反应,就倒在地上了。 鲜血甩出,错落着泼在窗纸上…… 纪满月大惊。 再看杜泽成,这才慢悠悠的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丝毫没有叫人进门把死尸搭出来的意思。 满月按捺不住。 他踏冰绡的轻身功夫出神入化,不再犹豫,从树上绕到屋子后,比一阵风还轻,落在房顶上时半点声响都没有。 第41章 他小心又急切,寻到大概的位置,揭开两片砖瓦,往屋里看。 好巧不巧,他这个角度,正好被房梁挡了视线。纪满月做贼一样,换了好几个位置,都看不见死去那人的面貌,只能从身材上分辨,隐约觉得这人身形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应该不是张日尧,他悬着的心稍微放下。 蹲在房顶上把近来见过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惊觉他极像南泽湖畔,许小楼身边极有眼色的弟子。 若真的是…… 杜泽成杀青枫剑派的人? 又或是……朝廷的暗桩无处不在? 正这时,一阵劲风起。 满月想都没想,身子先做出反应,须臾间飘开丈余,又轻又快地落在房顶边缘。 定身形看袭击他的人…… 月光下,这人负手而立,一头银发,是名老者,脸上皱纹堆垒,但面带红光,腰杆坚直,颇有宗师之风,似笑非笑地看着纪满月。 “什么人!”屋里杜泽成凛声道。 显然,二人在屋顶上一招来往,就惊动了屋里的国尉大人。 作者有话说: 厉怜:我觉得司大哥你治不了我师父,你看他有恃无恐那劲儿…… 司慎言:哼,是吗? 第21章 尊主醉了 老人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歪头看向纪满月,并没有再攻过来的意思。 满月如今黑巾蒙面,还带着斗笠,但他觉得老者似乎是认出自己了。 杜泽成从屋里冲到屋外,眼看要飞身上房。 满月再无暇多想,飘身几个起落出了院子。 杜泽成追到房檐上,见月下黑影飘然远去,刚要呼喝人去追,就被那老者笑吟吟的拦下:“罢了,徒劳,追不上。” 杜泽成单膝跪下,行军中的礼:“卑职杜泽成,参见将军。” 这老爷子,名叫丰年,正是执掌蚩尤道兵权的行军将军。 老将军摆手,示意杜泽成起身。 杜泽成瞥见房上几面砖瓦还掀着,暗道自己大意,刚刚那人轻功卓绝,却没露招式,他孤身夜探重兵围守的府衙,上房揭瓦,自己毫无察觉…… “卑职大意,甘愿领罚,将军与那贼人照面,他是否纪满月?” 丰年一笑,跃下房顶,落地并非如纪满月那样轻飘飘的不惹尘埃,而是又稳又重。 杜泽成随脚将两块砖瓦踢好,也跟下去了。 “那人功夫不弱,又蒙了脸,老朽确实没看清,满月……近年内伤不轻,前几日被你折腾得一条命剩下半条,哪里还能有精神来听你的墙根?” 杜泽成皱了眉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跟在丰年身后近屋去:“您怎么这时候孤身来了,伺候的人呢?” 丰年笑道:“人老啦,睡不着,出来遛遛月色,没带人,”他眼色被烛火晃得忽明忽暗,“对了,你身边是不是有个亲信,叫张晓?” 杜泽成道:“正是,卑职也刚刚得知他身份蹊跷,在黑/市散布他身份消息的人,卑职已经清理了,尸身还在屋里。至于后面怎么做……还未有打算。” 顺着他的目光,丰年看见屋里地上的尸身,笑了笑——这些江湖人,给几分颜色,就总以为能和朝廷谈条件,是该杀杀风头。 纪满月运轻功,抄小路走,见没人追上来,心思放下些。 回到客栈,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索性先到浴堂。 这客栈规格不低,伺候自然让人挑不出毛病,浴堂的柴火日夜不断,即便如满月这样夜半三更抽风要沐浴,也是有热水的。 他洗掉身上的尘埃汗水,热水里泡了片刻,低烧经这一通折腾,好像真的退了。他呼出一口闷气,穿上里衣,随手披了店里的浴袍,回房间去了。 推门,屋里静悄悄的。 厉怜没冲出来,想来是这小孩儿等不到他回来,熬不住睡了,满月便放轻了动作,转到里间。 结果…… 转过屏风,就见司慎言坐在茶桌前,自斟自饮。 厉怜蔫头耷拉脑的站在一旁。 少年见满月回来,刚要开口,被司慎言横了一眼,吓得立刻闭嘴了。见司慎言移开目光,他才只张嘴不出声地跟纪满月通风报信,说得是:我说我睡着了。 满月挑眉,道:“属下睡不着,索性去泡澡发发汗,这会儿烧都退了,”他手里捻着那串润红的朱砂供,一边慢悠悠地说话,一边晃到司慎言身旁,见他衣裳还没换,大约是回来就先奔自己这儿来了,“尊主也忙一天了,浴堂水不错,早些洗漱,休息吧。” 说完,往屏风后面去,换上一身新的里衣,披着外氅没伸袖,逛荡出来。明示暗示只有一个意思——我要休息了,你快走吧。 司慎言却没动,只向厉怜道:“行了,你歇着去吧。” 厉怜如蒙大赦,毫无义气,扔下他“师父”扭头就走了。 满月看司慎言,司阁主面色向来难见喜怒,极难看出他到底是何心思,索性问:“尊主还有事交代?” “去哪儿了?”司慎言喝干杯中酒,摩挲着浅盏那润白的瓷釉,看纪满月。 满月明白,刚才厉怜在,司慎言多少照应着彼此的面子,什么泡澡发汗的鬼扯,他自然半句都不信。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是不需要负隅顽抗的。 满月直言:“去府衙了,寻一位恩人,当日受刑,若非是他属下会更惨,我担心……” 第42章 “但你没寻到人,是不是?” 满月看司慎言,没说话。 只看神色,司慎言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道:“张晓来见我了,他在杜泽成身边隐匿多年,一直未得重用,最近才扶摇直上,他无恙,你放心。” 纪满月沉吟—— 晓字拆开便是日尧。 早先,自己朝廷暗探的身份被司慎言知晓,或许是原主张晓暗中查探告知司阁主的。 如今,他能与司慎言见面,想来是无恙。 “他身份已经暴露了……”纪满月道。 司慎言点头:“他心里有数,尚且安全,我让他尽快脱身了。” 纪满月低头不语,心道,还是需得再寻机会与他见面。 他走神儿了,注意力没在司慎言身上,一晃,那人就站在他面前了。 咫尺的距离,对方略带酒气的吐息微温,吓了满月一跳。下意识便往后撤步,“咣当”一下,后腰撞在桌子上。 司慎言没动,也没说话,眼色里蕴出一抹难以琢磨的笑意来,让人摸不准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我给你解了心宽,你呢?把本座的话当耳旁风?” 纪满月得知张日尧安全,心情大好,向司慎言陪笑道:“尊主别跟属下一般见识,更不会跟厉怜一个小孩子为……” “难”字还没出口,就被司慎言拉住手臂,两步拽到床边,一把甩在床上。 殷红的珠串随着掉在白缎被上。 满月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第一反应是震惊,震惊之后,便是愤怒,翻身就想起来。 但显然,司慎言还有后手,拉着纪满月的手并没松开,行云流水般,扯下对方挽发的束带,在满月手腕上飞快地打个结,另一边系在床头上。 那结扣很特别,纪满月情急挣扎,反将结扣扯得更结实了。 他瞪司慎言,要用另一只手去解开。 “劝你别弄,”司阁主声音轻飘飘的,劝慰里带着几分不容反驳的定性,“你若还闹腾,我就把你另一只手也绑了、封住穴道,你今儿夜里就只能一个姿势睡觉。” 满月还真给他吓愣住,停下动作。 他一只手已经受了束缚,硬碰硬讨不得好去,司慎言既然说得出,便能做得出来。 于是,满月就这般坐在床边,定定的看司慎言。 片刻,他突然笑了,语气瞬间软下来:“阁主这是做什么,属下知错了,我不出去了。” 他长得好看,一笑起来,刚被绑住的急怒顷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眼睛里纳着床边灯烛跳跃的光芒,潋滟一片中好像坠着暖星。 柔和,带出几分和对方闹着玩的俏皮求饶来—— 闹输了,我认栽,放了我呗? 司慎言立马就心软了,明知道对方是战术认栽,依旧想即刻就给他解开。 但他心里也着实生气,气他不拿新伤旧患当回事,气他不拿自己的话当回事,也怕…… 这游戏世界存在着未知的设定及bug,上次对他一剑致命,并没如预想一般送他脱离麻烦,他再伤性命,若有万一…… 司慎言不愿去想。 方才他赶回来,没见到纪满月时心里的焦急与气恼,让自己都始料未及。 他对满月的点滴喜欢,不知何时悄然浓烈。 那一刻,他真的想揍厉怜一顿。 司慎言微眯起眼睛,走到纪满月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这是惩罚,”他垂下眸子,目光正好落在满月微敞的领口…… 里衣本白的颜色,异常洁净,又非常无辜地带出几分色/欲。 司慎言一直自认为是个坐怀不乱的人,但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心头陡然腾起股热气,紧张悸动,喉头滚动了一下。 从前,抱过也搂过,但他心里想得大都是保护。 今天,司慎言承认他的想法不纯洁了。 满月仰着头,将对方神情微妙的变化,看在眼里,弯起嘴角:“哦……原来尊主是体恤属下伤情啊。” 司慎言看出他眼眸里的挑衅,目光收敛回来,倾注在他脸上,笑道:“旁人没这待遇,本座只对你这样。” “呀……”满月叹息似的道,“得尊主抬爱,可真是折煞了。” 司慎言弯了腰,贴着纪满月的鼻尖,与他对视:“我知道你想离开,还有更想做的事情。” 纪满月在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腻在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情绪里,有点危险,又让他欲罢不能地挪不开眼睛。 “我能帮你,”司慎言笑道,“利用我啊,本座甘之如饴。” 司慎言多年的工作经验教给他,绑住一个人,便要先抓住他的执念。 果然,满月微皱了眉,半晌没说话。他留在司慎言身边确实是存了利用的心思,被看透了吗? 清淡的气息呼在司慎言唇边,他依旧在仰头看着他。 司慎言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犹疑。 这些日子满月一直在想,从前尊主对结义兄弟若是利用,也是因为他有利可图,那人倒台后,明里,门派中大部分人纳入了点沧阁;暗里,说不定还有些别的什么。 可纪满月思来想去,始终不觉得自己有何价值,值得司慎言如此。 功夫?谋算?虽然拿得出手,但远不至于让对方做到这般地步。 与朝廷周旋?说不通。 第43章 纪满月不知道,他这恍惚疑惑的眼神,多招人。 “为什么?”他问道。 司慎言觉得自己马上要被他看破防了,千钧之际站直了身子:“见那许小楼看你的眼神,本座心里扎得慌。” 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就像说吃饭、喝水那般不经意,而后,他转到桌边倒一杯酒。 纪满月却像是被雷劈了,直接讷在原地,几乎忘了自己手还被绑着,心思瞬间被司慎言这句话填满——什么意思?他疯了? 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尊主醉了。” 司慎言端酒一饮而尽:“是啊,我醉了。” 就像我对你的心。 我早就醉了,不知不觉要醉死了,你却还独自醒着。 就这样,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耗了好半天。纪满月脑子乱得紧,似一团麻绳系成瞎疙瘩。他还带着伤,心思越乱身上越乏,索性躺下了。 司慎言见状,将床头的灯烛吹熄,扯过被子搭在他身上,又坐回桌前喝酒。既没有给他松绑的意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满月右手悬在头顶,不怎么舒服。他恍惚着,似睡非睡。 明明什么梦都没做,却突然心里一惊,分不清是寒颤还是心慌,一阵寒意瞬间侵袭包裹住他。 人一下子就惊醒了,这感觉很不好,让他心不安。 他分明盖了被子,可还是浑身都冷。 缓神片刻,偏头见司慎言坐在桌边的姿势都没怎么变,摩挲着杯子不知想什么。 司阁主听见响动,转眸子看他:“做梦了?” 他喝酒之后嗓音暗哑,比起平时的冷冽,幽慵不少。 满月半撑起身子,那还有些懵懂的眸子里荡进一抹流淌的旖旎:“尊主,我渴了。” 他松着声音道。 作者有话说: 没话说,哈哈哈~ 第22章 属下手麻 自来灯下看美人。 朦胧灯烛下,看睡眼朦胧的美人。 司慎言明白,满月这般撒娇,八成不是本性。 而且,这货可能一点都不渴。 不过是变着法儿的软磨硬泡,旁敲侧击想让自己松开他。 但司慎言只作不明白,倒上大半杯温水,端到纪满月面前。 满月坐直身子,起得猛了,突然眼前一暗,再就觉得司慎言在晃,暗道不好。 他强自定下心神,才眨巴着眼睛看人,那人依旧美得如冰雕,冷得如冰山,看都没看他。满月无奈左手接过杯子,把水喝了个干净。 司慎言又把杯子接回去,转身要走。 眼看对方软硬不吃,再这么干耗下去,还是自己吃亏,满月心里明镜儿似的。而且他已经开始不好受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冰坨子你丫给老子等着。 “尊主……属下手麻……” 满月哑着嗓子讨饶,仰头看司慎言。 司慎言只见他那眼神,就要受不了了。他才惊醒,因为血脉滞涩常日里就微红的眼周,洇得更明显了,要哭了似的。 虽然但是。 司阁主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败下阵来,面儿上还崩着最后一丝冷肃,看他片刻,道:“还有下次吗?” 脸冷话冷,语调不知不觉柔下来。 纪满月没说话,就那么看他,摇了摇头。 司慎言叹着气,把他手上的发带解下来,无意间碰到他手腕。 温度不大对劲。 他沐浴之后,大概是嫌麻烦,手腕间的伤口就没再包扎。这会儿映着暗光看,曾被镣铐尖刺划伤的血檩子一道一道的攀着,泛起红肿,伤不重,但杂乱骇人。 司慎言二话不说,拉过被子,把人塞进去,再去探他额头,果然又热起来了,温度不低。 心里划过一丝自责,可他刚才也着实又气又担心,隧去端来盆温水,沾湿帕子,不敢敷满月额头的伤口,便给把鬓边、手心手背、臂弯擦了散热。 纪满月烧热的劲儿上头,再没心思跟司慎言揪扯,眼睛都睁不开了,喃喃似的低声道:“尊主……快去歇下吧……属下困了……实在是困得紧……”话到后面越发低沉,听不清还说了什么。 司慎言就真的心疼了,缓着声音哄他道:“睡吧,旁的事情不要想了。” 纪满月没再说话,听着对方的声音,想起他那句类同表白的话,也不知几分真假,只觉得这人在他心里扔了一颗炸雷,震撼,又难以置信。 抛开这个,他思绪开始不受控制的乱飞,心心念念转到张日尧的安危上,又惦记着悬星图可能还在杜泽成手上…… 脑子乱糟糟的。 突然,一阵极轻的笛声冲进他脑海的混乱中,忽远忽近的。这乐音很神奇,只一瞬间,就将纪满月散乱的思绪安抚平息。满月好像被声音牵引着,在徐风暖阳下漫步,在碎星静湖上泛舟,诸事纷扰都被乐音赶走了,他的世界终于清宁下来。 恍恍惚惚,满月分不清是看见还是梦见,灯火阑珊处,一人吹着墨色的笛子…… 然后,他终于睡沉了。 待到再醒时,天光已然大亮。 睁眼,就看见莫肃然冷着脸坐在床边。 莫阎王见他醒了,沉声道:“公子,这回老朽真的要说你了。你熬刑七日,怎地才缓半天儿,就又跑出去……当真不要命了吗?当日老朽说你无碍,你就真的心里没个计较,身上的内伤你自己没数儿?” 第44章 满月坐起来,懵着脸听训。 司慎言难得把话茬儿接过来解围:“莫大夫,满月也是担心阁里的兄弟,别说他了。” 没想到,这回莫阎王连尊主的帐都不买:“身体是公子自己的,尊主您能夜夜都守着他吹《清心普善咒》(※)吗?” 纪满月看了司慎言一眼,心道,原来他吹出的笛音那么清灵安宁。 莫大夫义愤填膺,这时候大夫大过天,于是点沧阁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捆一块儿低头听训。 吴不好在外面听见动静,和厉怜进了屋来,心道八百年看不见的西洋景儿嘿! 眼看莫大夫声讨得差不多了,赶快过来打圆场:“莫老爷子,还是快让公子吃些东西吧,一会儿好服药。” 莫肃然这才哼出个鼻音,罢训了。 之后几日,纪满月当真老老实实的在客栈养伤病。 拖着这副身子,他自己也烦,从内衙出来,本来以为睡一觉就无大碍,结果趁夜出去两趟,微汗拍了点风,就病成这样,若是一直如此,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心里总是想起张晓说的话——不能作死,否则可能被卡住。 这句话,真的吓到他了。 他game over,无论是回现实,还是又残血复活,都不可怕,若是万一被卡在那片虚无中,不死不活,永远听那系统重复着不知所云话…… 这才真的可怕。 再说司慎言,满月养病这几天,他倒总是往外跑,不知在忙什么。 但或许是被莫大夫训得上了心,他大都是在满月施针服药,睡下之后才出去。 伤病时,睡觉是很好的修养方式。 莫肃然也深以为然,是以总是变着法儿的让满月多歇,莫大夫的睡眠疗法也确实有效,纪满月之前发热,跟滴水观音用水不干净有关,再加上他身体不好,自己又作,才闹得终于发了一场烧。 在客栈躺了四日,满月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心里惦记着钟正的儿子,那孩子被许小楼掳了去,需得赶快救回来,想到这,他起身,想去司慎言屋里等他回来。 刚要出门,就听街上突然吵嚷起来了。 满月推开窗子看,见百姓们一股脑地往府衙方向涌去。紧接着,客栈大堂也闹起来了,隐约听见有人说什么“祭祀失败”、“妖怪吸血”。 满月心思一动,披上外氅推门出屋,正和厉怜撞个满怀。 “外头什么事?”满月见他神色慌张,便问道。 厉怜没答,越过他肩膀往屋里看:“司大哥呢?” “出去了还没回来,”满月答道,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厉怜犹豫,他不想满月费心。 片刻,还是被未来师父看得败下阵来:“其实……你生病这几日,镇上一直有小孩失踪,刚才,孩子们都找到了……但是……但是……”他不忍说,“都死了,被吸干了血,扔在南泽湖畔的乱林子里,尸体这会儿运到府衙门口,那边已经乱……” 他话没说完,被楼下一人打断了:“二楼廊下,是纪公子吗?” 循声下望,来人穿着官衣,看品制,是衙内的捕头,满月在廊上抱拳道:“纪满月,见过大人。” 那人很客气,见寻对了人,道:“国尉杜大人有请,司阁主已经在内衙叙话了。” 府衙近前。 离得老远,满月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些遇害孩子们的亲人,悬而不定的心终于能够放下了,却是以这种最悲戚的方式。 官军在维持秩序,把受害人亲属和普通百姓隔开。 捕头引着满月自侧门进内衙,到书房门前禀事:“将军,纪公子来了。” 屋里茶台主位上坐着杜泽成,司慎言与他对面而坐。 杜泽成脸上立刻浮现出主人家的笑意,仿佛从前那些过节都不曾存在过:“满月来了,快来坐,”他说着话,熟练地张罗着工夫茶,“近来案件焦灼,还得多谢司阁主帮衬。” 旧茶泼在茶海上,他和善的问道:“满月喜欢什么茶来着?” 纪满月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麻烦又找上门了,笑着坐下来,答道:“在下客随主便,大人的茶,自然没有差的。” 杜泽成乐呵呵的张罗,把事情说了。 这几日,司慎言其实一直在寻钟正的儿子。他知道是许小楼下的手,却一无证据,二不知对方把人藏在哪里了,甚至夜里夜探青枫剑派,都没个结果。 今日晌午,散出去的暗探终于回了信儿——湖畔野林子里不对劲。 司慎言带人进去,直接敛回来五具尸体。失踪的孩子们,都被吸干了血,钟正的儿子也在其中。依照尸体的状况判断,他是第一个遇害的。 纪满月听到这,摇晃着品茗杯,清亮的茶汤像一块宝石,清透璀璨,让他想起南泽湖初春的水。 湖畔,他救了那孩子的性命,却不想他又被无辜卷入更大的麻烦,也不过多活了个把月…… 他被许小楼劫走藏匿,什么人能在许掌门眼皮子底下动手? 更何况……那孩子被藏在点沧阁主都寻不到的地方。 凶手,像是轻易就得手了。 “将军,陶大人将百姓遣散了,五具尸体已经安置在敛房。”衙役前来通报。 杜泽成起身,道:“二位,随本官前去看看吧。” 第45章 一路往敛房去,几人都没说话。 满月知道,杜泽成是要抓着前些日子司慎言许下的承诺,加以利用。 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朝廷必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的。 一进敛房的门,就见五具小尸体,并列躺着。其中一个孩子身上的白布没盖好,露着一只脚,他的鞋子掉了,肉乎乎的脚掌已经变得青白。 短短四五日,五个小生命陨落,事情的变化始料未及,纪满月不是神仙,这游戏里已经生出太多意想不到的变数,他做不到算清每一步路,但终究还是心里难受。 司慎言看了杜泽成一眼,没说话,走到一具小尸身前,掀开白布,从怀里摸出帕子垫在手上,扳过孩子的头面,细细观察。 旁边一名老仵作,见他摆弄尸体,要上前阻拦。杜泽成一摆手,示意仵作莫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司慎言把五具尸体都查看过,起身,道:“从这些孩子的伤口皮肉收缩来看,他们是活着的时候就被人咬了喉咙吸血,死因是失血过多。” 老仵作面露诧异,他没想到,一个江湖门派的阁主,有查验尸体的能耐。 司慎言起身。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国尉大人终于开口了:“按理说,司阁主的约没能守住,本官可以依据报案人的供词,将阁主与纪满月,收监查问。” 司慎言眸子一抬,面色不善地看着杜泽成。 杜泽成嘴角扯出点冷笑:“司阁主不必这般看我,有时候真相与官场上的事儿掂配较量起来,就不那么重要了。” 纪满月看着杜泽成一副只手遮天的模样,心里就来气,但这事儿,杜泽成若是认准了要与点沧阁为难,当真轻易。 就这时,门外一阵哭泣声由远而近,脚步声杂乱。 先是有人道:“夫人,您回来了,您来敛房做什么,这地方晦气。” 紧接着,便是一名女子在外面哭喊道:“将军……将军……阿鹿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小菜鸡致敬金大侠 --- 司慎言:自己家里的只能自己说。 莫肃然:那你俩一块儿挨训,让你就这么由着他! 司慎言os:我也想拦着,拦不住啊…… 厉怜:啧啧啧,你看看,我之前说什么来着。 第23章 说不清了 来人是国尉夫人。 衙役和侍从拦不住她。 那哭声由远及近,就见一名贵妇,自门外跌跌撞撞的仓惶而来,一步绊在门槛上,眼看要跌倒,被杜泽成抢上去扶住。 杜泽成面对怀里哭花了妆容的美妇,声音都柔软起来,隐约露出预感不详的急切:“你不是回娘家了吗,阿鹿怎么了?” 一见夫君,她心底的焦急委屈一股脑翻涌上来,几乎抽泣不成声,强忍着大哭的冲动,道:“昨日傍晚,小婵带阿鹿上街买糖,一夜都没回来,”说着话,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我连夜……连夜赶回来找你。听说最近很多孩子失踪,咱们的儿子……咱们就只这么一个儿子……” 她又急又累,撑着交代完这句,瞥眼看见敛房地上的尸体,虽然一眼就能看到儿子不在其中,也是联想到了什么,终于软倒在杜泽成怀里。 杜泽成把人抱起来,一声不吭的出门去,片刻又回来了。 神色难得没了惯有的颐指气使。 司慎言直言道:“凶徒作恶,司某去寻到凶手。” 杜泽成诧异,遇到这种事儿,一般人躲还来不及呢。方才,他都已经想好如何逼迫司慎言接下这烫手的山芋,没想到,司阁主自己抢着往前冲。 他看着司慎言,好像在分辨他的痛快背后,是否有别的诉求,片刻才道:“司阁主敞亮,免得本官麻烦,给你们三日,自证清白,到时候若是交不出凶手,本官便上奏朝廷,围剿点沧阁。” 说罢,他一甩袍子,没有闲心与二人多说,离了敛房。 满月没说话,心里的火气窝得难受。 三日…… 他看向司慎言,对方依旧是那张冷肃的脸。 回客栈的路上,司慎言问纪满月道:“你觉得是谁,怎么一直不说话?” 纪满月随意捻着菩提珠,没着急答。他隐约有猜测,但不确定。司慎言也不催,只是缓步走在他身侧,给他时间,梳理思绪。 “属下觉得是许小楼,但又觉得不是。” “为何?” 满月继续道:“那凶徒总不能本事大过尊主吧,”他轻浅的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但细看,笑容里透着悲切,“钟家小孩儿被许小楼掳掠了去,尊主找了这些日子都没找到,凶徒怎么一下就能找到呢,还那般轻易就得手了,除非,他一早就知道人在哪里。” 司慎言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而且,许小楼似乎在练什么邪派武功且已到瓶颈,这般吻颈吸血……” 看着就像是眼看走火入魔的补救邪法。 司慎言听他说完,道:“方向是对的,但的确不是许小楼。” “为何?看来尊主知道是谁。” 所以三日,于你而言才不算紧迫? 二人说着话,已经回到客栈里,司慎言走进茶室,把外氅脱下来,随手扔在八仙椅上,转身看着满月,问道:“你若是要吸血,会怎么做?” 第46章 这可真把满月问懵了,什么怎么做? 第一步抓住,第二步张嘴,第三步咬……? 他甩甩头,暗骂自己前几天烧傻了,蹙起眉头看司慎言。 对视片刻,司慎言见他确实没领会到自己的意思,上前一步,不等满月反应过来,左手一拉他手臂,把人拽到身前咫尺,右手随即扣在他后颈上,微用力气,拿捏着他颈枕的位置。 满月要往后躲。 司慎言却早有预料,右手微一用力,满月的头便被他板得向左微倾,他把人禁锢在怀里,低下头就咬纪满月的脖子。 嘴唇几近碰到满月右边颈侧的时候,他又停了:“是不是这样?” 温热的气息喷在满月脖子上,掠得他身子打颤,呼吸紧跟着一滞。 他垂眼,正好能看见司慎言的眼角,微妙的眯起来,非常难得地带出点笑意。 笑没好笑。 “我是右撇子。”司慎言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道。 什么意思? 满月回忆刚才那五具小尸体,伤口一水儿在左侧。也就是说…… 凶手是个左撇子? 但许小楼不是。 这姿势太暧昧了,司慎言心头发烫,把唇齿离开对方脖颈些许,可目光偏又落在满月颈间的凸起上。 因为满月微仰着头,喉结的弧度更加明显了,它悄悄地在司慎言眼前滑动着,让司慎言眼角泛起的笑意里,挂上一抹饱含侵略的坏。 “也不知尊主和公子回来了没……” 正这时候,吴不好的声音响起来,不知在和谁说话,紧接着,茶室的门就“嘎”地被推开,显然,吴不好没想到,二人不仅回来了,还…… 三堂主大惊失色:“哎呀哎呀”…… 满月还没来得及挣脱开,就听身后的门“咣当”一声,又给关上了。 得…… 彻底说不清了。 司慎言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放开纪满月:“明白了?” 纪满月看他脸上那满不在乎的劲儿,心道:还真不好弄,跟他较真儿,就是我思想复杂;但看他这滚刀肉的样子,分明就是故意的。 罢了,我都拿小本儿给你记上。 他缓平气息,收敛心思,脑子回到正题儿,道:“凶手是左撇子?是……于洪刻?” 青枫剑派有本事在许小楼眼皮子底下掳人的左撇子,只有一位,便是当初纪满月预想的另一位掌门继任人选——左手仙影于洪刻。 司慎言点头,道:“而且,咱们与他许是早就打过照面了。” “尊主有何打算?” 司慎言道:“这几日我一直着人暗中追查,有一次,差点抓住他了,”说着,他叹了口气,“大约是因为他察觉恶事暴露,才去了邻郡,杜大人家的孩子……八成是倒霉撞上了。” 话刚说完,门外又有人来,沉着声音叫了一声:“东家。” 司慎言道:“进来吧。” 应声,一人进屋。 要说点沧阁名头最大的,自然是行事冷冽、亦正亦邪的阁主司慎言,和他那被传成姘头、杀人不眨眼的血月公子;而最神秘的,一是大堂主张晓,第二位,便是眼前这人。 这人很年轻,二十岁不到,稚气未退的脸庞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含着精明,他叫紫元,是司慎言的书童,因为功夫不弱,年纪渐长,总被派去做一些追踪暗查的活计。这种事情做得多了,渐而就变得神秘起来,以至于新入阁中的兄弟,都只闻其名,不识其人。 纪满月与他也有大半年未见了。 紫元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跟他东家一样不苟言笑,先是向司慎言行礼,看见纪满月,口称“公子”,补了礼数。 “如何?”司慎言问道。 紫元道:“追到了,人确实在临郡,东家可以随时收网。” 司慎言点点头,抬脚要走,走出两步,见纪满月还站在原地。他心下诧异,这人前几天抢着往前冲,今儿怎么反倒老实了? 满月捏着眉心,见司慎言看他,才拿起贯月剑,要跟着出门。 “不舒服?”司慎言拦下他问道。 满月略一迟疑,道:“有些头晕。” 司慎言歪头看他片刻,道:“你还是留在客栈歇着吧。”说罢,与紫元一道出门。 他前脚走,莫肃然后脚便进来了:“公子,尊主说你不舒服了,老朽看看。” ——————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退下去了,纪满月用过晚饭,趁厉怜不注意,将莫肃然送来的药倒掉。 鬼知道莫阎王又在他药里下什么安神助眠的好东西,更何况,他本来也没难受。 那些孩子遇害,满月心里别扭,但他看得出来,司慎言也气。 否则,他不会那么顺应杜泽成的“欺负”,二话不说,就把缉凶的事儿揽下来。所以,锄暴安良的好事儿,就让阁主自己去做吧。 积的阴德都给他,满月决定不去抢。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如今,国尉杜泽成儿子丢了,府衙定然乱作一团,无论是找悬星图,还是见张日尧,机会都千载难逢。 于是,他早巴巴说喝了药困倦,打发厉怜去睡了,自己躺在床上养精蓄锐。 又等了些时候,街上喧嚣渐退,万家灯火变成残烛点点,满月起身,换上夜行衣,自窗户一跃而出,身形一晃,便隐匿于黑暗中了。 第47章 片刻,满月落脚在府衙偏门,正待借着院墙蹬上角楼顶,突然身后有人幽幽道:“你上回,是怎么答应我的,这才几天,又忘了?” 纪满月吓了一跳。 他一直警醒着,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人,更要命的是…… 司慎言怎么会在这! 司阁主站在街对面,冷着脸看他。 “尊主……你怎么……” 司慎言冷哼一声,道:“本座能掐会算。” 这人真正难受的时候从不吭声,像傍晚那般表现外露,怎么想都是另有所图。 但他没说破,免得对方战术升级。 满月一瞬间就想起那日夜里,被他绑住手的窘境,心底恶寒骤然腾起来,片刻演化成一股反正已经被抓现形,已就已就、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直接不回话,便要翻墙而入。 司慎言突然低声道,“张晓出外差去了。” 一句话,又把纪满月拽回来了。 他一袭黑衣,暴露于月光下,忒的扎眼,便几步过到街对面,随着司慎言隐身在高墙暗影里。 司慎言继续低声道:“杜泽成手上的悬星图是假的,真的在我手里……” 话说到这戛然止住,二人同时警觉起来,极为默契地屏息紧贴在墙根处。 几乎同时,三丈外,一道黑影在院墙上借力,飞身翻进院子里。 呵,今儿夜里,府衙可真是热闹。 满月若是没被司慎言拦下,八成要跟这人对上。 司慎言突然就不放心起来,生怕身边这作货又生出什么旁的想法——单论轻功,他若跑了,自己还真就追不上。 于是反手拉了他:“许掌门出门没看黄历,今日必定徒劳,你若是有精神,便随我去吃碗面,”说着,他舔了舔嘴唇,补充道,“好吃极了。” 第24章 你伤好重(倒v开始) 纪满月与司慎言赶在城门下钥前策马出城。 满月满肚子疑惑, 司慎言刚刚像是专程等他的。 听这人话里的意思,翻墙而入的黑衣人是许小楼? 也是为了悬星图吗…… 更甚,事态发展, 司慎言好像早有算计。 也不知自己养伤这几日, 这家伙做了多少事。 吃面……? 又是什么鬼玄机。 杜泽成可还等着儿子回家呢。 满月以为, 二人好歹是要去事发的邻郡, 谁知行路到中途驿站,司阁主便带慢了马匹。 两骑悠然并行。 驿站里亮了点点星火, 门口还设有篷铺,是为行路人准备吃食的。 篷铺下罩了灶台,烹饪的热气, 在郊外的夜空里腾起来,为旷野孤路平添暖人心的烟火气。 再行近了, 满月看清,这是个面摊儿, 摊主是位姑娘。 而且,是位很好看的姑娘。 看年纪, 她约么十八/九岁,头上扎着一块碎花小巾。煮面的蒸汽, 把她脸蛋熥得红扑扑的, 一双眼睛被气雾蒙得虚幻, 却又忽闪忽闪的,看着就灵气逼人。 她听闻马蹄声,见又来了客人,大方的张罗道:“二位吃面吗, 家传药膳面, 面香不怕巷子深啰。” 司慎言道:“两碗, 多些汤。” 姑娘敞亮的应了,手里活计麻利极了,片刻功夫,给二人端上两碗汤面。 那汤清亮,又长又顺的面浸润着,盘在汤里,满月还没吃,就闻见面汤底子隐约散出药香,不同于药铺里的味道那样沉泞。 这药味,好像能开胃似的,让人食指大动,忍不住想尝一口。 司慎言卖关子,满月即来则安,刚拿起筷子要去挑面条,摆面摊儿的姑娘突然“咦”了一声,伸手就要扣满月的腕脉。 纪满月下意识翻腕子。 姑娘扣了个空,脸上露出诧异来,显然是没料到,自己失手。 要说她招呼不打,就去抓个陌生男子的手腕子,唐突得很。但满月待女孩子向来君子,见她盯着自己的脸端详,便也微笑着抬眸看她。 姑娘赞道:“你功夫真好,可是……你身上有伤,这伤……”说着,她简直要把纪满月脸上盯出花儿来了,“你这伤……好重啊。” 当真高手在民间。 满月以为司慎言是拉他来追捕于洪刻的,怎的吃面还吃出个神医来。 他想不明白,脑子要打结了。向来觉得自己是心思缜密那一挂的,如今被司慎言一套组合拳打得不知所谓。 他漫不经心地叹息道:“是啊,老毛病,大约医不好了。” 司慎言却紧跟着赞道:“姑娘好眼力,不知是否有法可医?” 姑娘看看纪满月,又看看司慎言,突然笑了,道:“你一定是他很要好的朋友,否则待他的伤势,怎么比他自己还上心?” 司慎言一愣,看向纪满月,肯定道:“正是很好的朋友。” 姑娘瘪了瘪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刚张口要说什么,就听见又有脚步声传来。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荒郊野外,还有人徒步赶路:“两碗面,快一点。” 新客到,姑娘示意二人先吃面。 再看那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的,他身边带着个小男孩,男孩目光呆滞,像是心智不全的模样。 反而男人很警觉,察觉到周遭几桌客人看他,便戒备地环视一周,最终,目光落在司慎言与纪满月身上。 第48章 一瞬间,他好像已经认出二人,未曾坐下,便要拉着男孩离开。 司慎言突然就开口了:“于先生,匆匆来,匆匆去,人生苦短,何必如此匆忙?” 那人正是青枫剑派的于洪刻。 他被司慎言叫破身份,身形一顿,回身戒备地看着司慎言。 周围的几桌客人也都望过来,见纪满月手边有兵刃,料想月下荒野,驿馆孤店,再听司慎言的语气就像是在拦路找茬儿,可能一言不合就会动起手来,纷纷起身就走。 有人将面钱留在桌上,也有人甚至钱都没付,就趁夜赶路去了。 “哎——别走啊……给我面钱……”姑娘很沉着,对江湖事习以为常,更关心她的面钱。 可那些人脚底抹油,四散离开,她眼见追上一个也无济于事,脸上罩上层愠色,便又端来两碗面,放在于洪刻桌上:“给你面,吓跑了我的客人,一会儿我损失的面钱你们两桌分担。” 满月在一边看着,觉得这丫头财迷得可爱,她一个姑娘家,敢独自在郊外孤店照应生意,功夫大约是不弱,胆量也不错。 可那于洪刻如今已经非常危险可怕,他若是吸血杀人的凶手,这姑娘本事再大最好也少要惹他。 满月道:“我等扰了姑娘生意,损失在下赔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 那姑娘看着银子皱眉道:“你是准备连砸我摊位桌凳的钱一并赔了吗?” 满月被她说得一噎,随即反应过来,她是说钱给多了,心道,一会儿兴许还真得陪你桌椅,于是未置是否,只是向她道:“姑娘还是进驿站去歇一歇。” 结果姑娘冷哼一声,并不买账:“姑娘我不用你赔摊子,病病歪歪的,边儿上歇着去!”她话音落,纪满月和司慎言还没反应过来要发生什么,就见一锅面条,有干有稀,毫无预兆的向于洪刻泼过去。 “老娘就看不惯你这拐孩子的!” 于洪刻也没想到。 他本来寻思着能逃便逃,最好不要和司慎言二人动手,结果被这面摊儿丫头横插一杠。 汤面可不等人,顿时劈头盖脸、冒着热气就往于洪刻的脸面上招呼过去。 于洪刻是青枫剑派的高手,他又存着退避之心,顷刻自面摊上起身,躲开姑娘要把他烫成猪头的盛情。 姑娘眼看一锅泼空,踮脚踩上长凳,惊鸿般,一跃而过三张桌子,借着于洪刻躲闪的当口,把那孩子拉到自己身边,横了于洪刻一眼:“哼,迷神药,用在孩子身上,畜生。” 于洪刻躲汤面的功夫,身边孩子没了,伸手抄起桌上的筷子,飞镖一样甩向姑娘拉着孩子的手。 “下三滥!”姑娘非但没躲,反而抡起手里的铁锅,颠勺收菜一样,把疾飞而来的筷子收进锅里,一拉一送,顷刻泄掉筷子的劲力,“还你吧!” 下一刻,她左手把孩子往身后一掩,右手连锅带筷子,一同向于洪刻头上盖去。 这丫头绝不是善茬儿!再加上司慎言与纪满月…… 于洪刻顷刻之间决定去留,再也顾不得孩子,借着闪避姑娘攻势的档口,以弊为利,转身就跑。 眨眼不到的功夫,跃出丈余。 “留下吧!” 纪满月当然不容他走,三根金针分别射向于洪刻三处穴道。 金针急追目标。 于洪刻只得侧身闪躲,一偏身的功夫,纪满月身形如鬼魅,已经到了他后,截住他的去路。 错身的瞬间,满月看清于洪刻那双眸子,眼神阴厉无比。他九成九确定,这人就是矿脉里的怪人——那双满布血色的眼睛,深深烙印在满月的记忆里。 难怪司慎言说,早就已经照过面了。 上次矿洞内,于洪刻一身黑袍,脸面上到处是斑驳的伤痕,如今伤痕都已经不在,想来是他当初为了防止万一,带了□□。 想透这些,满月不再留手,又变回曾经的血月公子。 贯月剑直削断于洪刻的退路,一招不老,剑锋流转,向于洪刻腰腹间袭来。 于洪刻号称左手仙影,一套左手掌法出神入化。 他左掌快得让人几乎看不出运掌线路,掌心倏然按上贯月剑剑身,陡然猛烈发劲。 贯月剑是名家利剑,当然不会被他一掌震断,可饶是如此,只听剑身响起一阵嗡鸣。 紧接着,满月觉得有一股内劲以剑为媒,传导至他的掌心,震得他手掌发麻。 剑客,与人过招,第一准则就是不能丢了兵刃。 满月应变神速,他握着剑柄的右手瞬间改实为虚,五指用力一措,剑柄便被他拢在掌心,以剑尖中轴为心,自转起来。 这招取巧得紧。 贯月如银龙一般打旋。 既泄了于洪刻贯于剑身的内力,又能逼得对方撤掌。 下一刻,纪满月又由虚入实,握紧剑柄,借势挽个剑花,看着花哨,实际剑尖的走势又一次掠着于洪刻的鼻尖而过,截退他的退路。 于洪刻是矿脉里的怪人,纪满月和司慎言心照不宣。但显然,于洪刻此时的状态远没那日癫狂,想来是与饮血有关。 司慎言在一旁看,眼见二人顷刻对拆五六招。心道,他身体不好,在屋里闷得太久也不行,就这般稍微活动活动,挺好。 但若要取胜,怕是要五十招之后。 第49章 变数多,且……也太累了。 司慎言目光又投向面摊儿姑娘。 她的医术着实可圈可点,在那孩子身上的几处穴道揉捏拍打,小孩突然就难以控制的呕吐起来,吐出的基本没什么食物,全是色泽墨暗的酸水。 不大会儿功夫,孩子呕吐渐停,那双状似痴呆的眼眸,逐渐恢复了清明。 司慎言道:“劳烦姑娘,照顾好这孩子。” 话音落,他揉身上前,墨染骨横扫,劲力极巧,正从满月腰侧穿过,斜向里压在于洪刻去推纪满月肩头的左掌上。 “活动活动得了,你歇会儿去。”司慎言向纪满月道。 第25章 勾引失败 今儿个, 于洪刻没有那日矿脉直井下的疯癫模样,更像是体力和精力都损失极为严重。 他与纪满月对招,乍看攻势凌厉, 实际上是纸糊的老虎, 气力空虚。 司慎言一接手, 就察觉了。 他墨染骨用了一套判官笔招式, 专攻于洪刻掌心穴道。 顷刻间十几招过,于洪刻气息已经散乱了, 喘息短促,显然是气不够长,这般下去, 不出二十招,司慎言便能得胜。 那二人你来我往的, 满月歇在一旁,想着于洪刻的所为, 心理恨得烦躁。 他突然开口问:“于先生在矿脉内为非作歹,掳掠迫害少年人, 许掌门知道吗?” 于洪刻明显一呆,须臾的分神, 手腕一处穴道便被司慎言敲中, 左手即刻麻了, 他骂道:“都是王/八羔子……不讲武德!” 纪满月几乎气得笑出声来:“跟你这残害无辜的混账,讲什么武德!老子没将你抽筋剥皮就算客气了。” 于洪刻瞥他,不再说话,专心应对司慎言。他其实一直想借机逃脱, 但司慎言一直把他的退路封得死死的。 眼见司慎言攻势越发凌厉, 于洪刻已经左支右绌, 险象环生。 他确实是因为练功才需要定时饮血,前些日子在矿脉里,被司慎言二人阻碍好事,逃走之后差点丢掉性命。 最近连续作案,都是为了那口少年血。 可补血的节点早已经乱了,后补多少,也只能暂时压缓经脉错乱的凶险。更甚,再与司慎言斗下去,非要因气血暴涌,毙命当下。 于洪刻索性识时务了:“阁主住手吧,于某认输,留我一命,便将矿脉的因果内情都告诉你们。” 这之后,直接做束手之姿。 司慎言墨染骨舞了个花,打中于洪刻胸口两处穴道,于洪刻惨然一笑,也是无奈:“矿脉中与二位交手的确实是我。” 差事暂了,纪满月与司慎言对视一眼。 满月走到那姑娘面前,拱手道:“姑娘功夫俊得很,多谢出手相助,”小男孩在她的救助下已经恢复神志,满月便蹲下身子,问他道,“你叫阿鹿吗?” 孩子吓得不轻,看纪满月生得好看,才木讷的点头。 “你姓杜?”满月又问。 阿鹿回过味儿了,问道:“你是我爹爹的手下人?我没见过你……” 纪满月笑得温和,指了指司慎言道:“我和那个冰山脸叔叔是来接你回家的。” 阿鹿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懵懵懂懂之间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他仰头看看面摊儿姑娘,道:“姐姐救了我,请姐姐随我一同回去,我家好做感谢。”说着退开半步,站直了身子,向那姑娘深深作揖,已颇有文士风韵。 姑娘摸摸阿鹿的头,没拾他的茬儿,反而问纪满月道:“公子,怎么称呼?” 纪满月不知她是何来历,笑道:“在下……柳画桥。” 姑娘不知信了没信,笑道:“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公子好雅致的名字,小女子孟飘忱。” 孟飘忱,江湖上没有这一号。 纪满月道:“杜小公子盛情,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同行?” 孟飘忱目光落在于洪刻身上,好一会儿,才向阿鹿道:“小公子盛情,这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点沧阁一直有门人在暗中戒备保护,但带着阿鹿和于洪刻荒郊外宿,变数太多。孟飘忱江湖儿女气十足,根本就不在乎她那祖传方子的小面摊儿,于是几人在驿站买下马匹,趁着夜色,赶回南泽城中。 因为带着阿鹿,进城都格外顺利。 纪满月以为司慎言要第一时间把孩子送回杜泽成身边,没想到,他径直带众人回了客栈——还需要等一等,等一个时机。 刚进门,吴不好便着急迎上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于洪刻突然开口道:“给我找点血……否则……否则……”声音又已经如当日矿脉中那样炙哑起来。 司慎言不等他话说完,直接在他身上补了几指,向吴不好吩咐道:“着人把他看好了,有话进屋说。” 他转身回自己房间,脱下外氅搭在一旁,吴不好跟着进来,低声道:“尊主,钟岳仙脱逃了。” 司慎言问道:“在沉水囚逃的?” 吴不好答道:“正是,阁中怕是还有叛徒。” 纪满月折腾一晚上,身上疲累,安排好孟飘忱和阿鹿的住处,忙不迭冲进浴堂,把一身汗尘冲洗掉,终于舒服了。 他现在最想念的就是床榻,脑海里划过扑上床的十八般姿势,迫不及待回房,却见司慎言正在他屋里沏茶呢:“今儿夜里能消停吗?” 第50章 司阁主放下杯子,缓步走到纪满月身前:“你独自夜闯府衙的帐,本座给你记着。” 合着他是秋后算账来了,纪满月心里翻了个白眼。 二人上次这样说话,还是满月养伤时,他一下就想起司慎言把他手腕绑在床头上的所谓“惩罚”,心中一寒,也不知怎么的就心虚了,瞥开眼睛不去看他,心里却在想:日尧说,悬星图不能落在朝廷手上,如今图被司慎言掉了包,总算暂且放心。 可是日尧……不知是否安全。 司慎言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伤情有异,微低下头看他。 刚才二人就离得近了,这般就更近。 满月能察觉出对方对他的关心很微妙。 他没向后躲,反而抬头起头,露出个浅浅的笑。 抬头时,他的额头、鼻尖,几乎贴着司慎言的嘴唇掠过去。 司慎言呼吸一滞,心头起了一层柔暖的涟漪。 满月的笑意更浓了,道:“尊主,张晓现在何处?” 司慎言挑眉问他:“你们没有私交吧?” 满月想了想,答道:“挂心恩人,奇怪吗?” 司慎言看着他的眼睛,分辨他笑意里的情绪,道:“张晓现在安全,你想见他……倒也不难。”话说到这儿他停住了,看着眼前人。 初见他时,司慎言喜欢他衣冠楚楚,喜欢他斯文又强势;进到游戏里,唤回他的本性后,把他对人的凌厉、狠绝、算计与温柔都看在眼里。 他从皮相到心思都那么美,美得灵动。 “带你见他也可以,但你要怎么谢我?”司慎言问道。 纪满月没说话,慵懒的眨了一下眼睛。 他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点潮气,几缕湿发贴在脸侧,勾勒出脸颊流畅的线条,左眼下的红纹没了遮盖,浮绘着、艳丽着,在优柔的烛火映衬下,显得格外媚色。 他突然微踮起脚尖,凑进司慎言的双唇…… 可就在碰触的瞬间,司慎言见他眸子里带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好看的双唇,突然改变方向,贴向司阁主耳边,轻声道:“尊主……想要什么?” 轻浅如叹息的低喃,在司慎言耳边萦绕。 司慎言觉得头皮要炸了,小腹间有一团火焰,被骤然点燃,越烧越烈,延展至四肢百骸。 纪满月是美的,他的美与性别无关。从前,他美得惊艳又绝冷,这两种气质微妙的糅合在他身上,毫不违和。但司慎言从来没觉得他魅惑。又或者说,他从来不会主动魅惑。 可今儿…… 妖精。 一瞬间,司慎言脑子里闪出这个词儿。 他不动声色,就着对方的姿势,头微偏,正好将人窝在怀里,耳语般地问道:“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那怀里的人,又突然往后退了开去,幽幽的说:“呀……好像真的不知道呢,属下曾经以为知道,但后来发现想错了,还差点因此送了命。” 他翻旧账,带着怨。 怨很淡,天上星星点点的淡光似的,惹人怜。 可他又偏好像没察觉出自己言语里的怨、和司阁主的心疼,只是站在人家对面,随意揉着殷红的菩提珠。 珠子摩擦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歪头笑着看司慎言。 笑意漫不经心,却一点都不无辜。 就像在对司慎言说:你如今想要什么?是我吗?我在这儿呢。 双眼清澈纯粹,却纯粹得惹火。 让人想看这双眸子漾出万般神采变化,羞怯的、渴求的、隐忍的、意犹未尽的…… 司慎言被他招得火烧火燎,一把将他拉进怀里,低头就要亲上去。 纪满月在这一瞬间异常温顺的合上眼睛,身子不由自主的一僵。 便就是这一僵,唤回了司慎言的理智。 他停住动作,看怀里的人。因为紧张,满月微蹙着眉头,呼吸急促起来,胸口的起伏带得衣襟轻颤,一下下小心翼翼的碰触在司慎言胸前,传导着两个人的心跳。 司慎言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捻起满月的下巴,声音里带出几分笑意:“你知道我喜欢你。”纪满月睁开眼睛,眼里满是对他突然刹车的疑惑。 司慎言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吗? 无意中带出的局促紧张散开,满月又变回那副悠哉不上心的模样,轻轻的道:“血月喜欢你。” “你呢?”司慎言问道。 纪满月皱了眉:“有区别吗?” 司慎言看他。 “尊主想要的,得到了,属下想要的,也即将得到,岂不皆大欢喜。” 司慎言拉起满月的手,带他到床边。 这一刻,纪满月的第一反应非是这人要用强。 反而,前几日的“惩罚”让他如一朝被蛇咬,突然就戒备起来。打定了注意,他要是再绑人,就当场动手。 结果,司慎言只在他肩头一按,把他按得坐在床上,道:“早点睡觉吧,天亮了,带你去见张晓。”说完,竟然直接转身往门外走。 还没忘了帮他吹熄两盏灯烛。 司阁主人到门口,停住脚步,没回头,声音沉沉的:“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利用我,但你我之间的事儿,不要再论旁人。” 说完,直接出门去了。 留下纪满月独自坐在床上发愣——简直莫名其妙! 第51章 纪满月这般招司慎言,自然有他的目的。他担心张日尧的安危,他想尽快回归正轨,自从上次司慎言喝酒,说了所谓的“醉话”,纪满月便觉得他死而复生之后,这人对他的情谊,好像确实微妙。 纪满月知道自己好看,现实里馋他的人多得很,他身居高位,不乏有人同他提出利益交换,但他从没这么做过。 刚才之前,他私以为司慎言对他的所谓喜欢,与那些人的馋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司慎言对他有血有肉的付出过,他对司慎言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抵触。 所以他想试试。 可这一试当真试出来点儿不一样的勾扯。 若只是馋,他刚刚大可顺势而为。 若非是放在心上的喜欢,司慎言他何必这么…… 洁癖? 作者有话说: ※出自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第26章 你干的吗 天刚擦亮, 街上人少,只偶有起早的百姓,站在自家院门前, 打水洗漱。 巷子深处, 一户独门小院前。 司慎言驻足, 左右看看, 眼见没人,手在满月肩头轻轻一拍:“进去。”说罢, 飞身越过院墙。 大早晨起来就被拉来翻墙,满月嘴巴一撇,跟着轻飘飘的落进院内。 堂屋的门还关着, 司慎言在门上三长三短地敲出个节奏。 片刻,开门人正是张日尧。 司慎言身量很高, 与满月前后而站,把满月挡了个严实。他错开身子, 张日尧才看见纪满月,先是一愣, 后就笑了。 笑容里满是故人得见的松心。 张日尧道:“不知尊主留暗记要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司慎言道:“今日别再回去了, 杜泽成那边, 自会有人帮你演一出死遁。” 张日尧像是想说什么,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道:“属下领命,但有两句话,想单独向公子交代。” 司慎言眸子中划过犹疑, 最终没有反驳, 看看时辰, 道:“长话短说,马车到了就走,一会儿街上人就多了。” 说罢,他往院子中间去,把堂屋让给纪满月二人说话。 满月全没客气,进屋就把门关了,迫不及待地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张日尧是个技术宅,嘴本来就不利索,满月这般笼统一问,他找不到话头儿了。 见他抓耳挠腮的模样,纪满月无奈苦笑,问道:“悬星图那几样东西,为什么不能落在朝廷手里?” 张日尧道:“现实里,咱们对家数据泄露,出了人命,这事儿你知道。后来,我得着一份证据,来自对家已经‘自杀’的程序员,他许是出事前太着急,随便找了个邮箱把证据发出去,好巧不巧,是我的。” “会不会是群发?” 张日尧摇头:“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看,不像是。” 满月听着,皱了眉头,前些日子,对家数据泄露确实闹得沸沸扬扬。这么一听,还有内情? “他发得不是加密邮件,所以很快就被追踪过来了,我没办法,只能把原始文件销毁,将备份文件分散开,加密写在咱们游戏的代码里,就是那三件江湖秘宝里……” “怎么不报警呢?” 张日尧道:“他在邮件里说,这事儿背后水深……” 纪满月脑袋顿时嗡嗡的,觉得确实只有张日尧的脑回路,才能干出来这事儿:“既然不是加密文件,那他写得是什么?” 张日尧叹气:“是一串英文和数字的组合,非常长,当日太仓促,我没记住……”就这时,满月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眼花,张日尧好像在他眼皮子底下极短的消失了一瞬,“我当时也没想到你会牵涉其中,把事件的因果、加密解码程序写在了单片机里,本想着找你商量,可刚写完,也不知怎么的,就到游戏里来了……” 纪满月定了定心,在屋里踱步几圈,道:“我知道了,你先回点沧阁,那几样秘宝我去想办法寻来。” 张日尧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我进来了,还有旁人也进来了,我怀疑是数据泄露致人死命的幕后人,可能藏在朝中。” 果然,这游戏里还有旁的真人。 “是谁,有什么分辨方法吗?” 张日尧摇头道:“我不回点沧阁,正是因为这个,丰年身边似乎有线索。一直敌暗我明,咱们终归掣肘。而且,时间非常有限……” 满月明白他所谓时间有限的意思,若是对方背景深沉,利用商业手段,将游戏的全套源代码买断,不仅控制权紧握在手,更甚,到了狗急跳墙的那一天,直接销毁,鬼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好在……我虽然来不及仔细看,但那内容乍看像个位置坐标,很可能真正的证据,被他藏在现实某处,若这么想,对方暂时不敢破釜沉舟,”张日尧看着满月,正色继续道,“而且……老大,这是咱们的心血,不能就这么被毁了。” 是了,这游戏是承载着一群年轻人梦想的飞船,他们可以为了梦想摔折骨头,也不愿意让它陨落深渊。 但是…… 事情若真如张日尧所述,早就脱开满月的可控范围。 纪满月摇头道:“不对,没有什么比人命重要,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平安……咱们该把这件事交给更专业的人。” 张日尧垂着头,半晌没吭声,好一会儿才道:“可我不知道怎么出去,所以咱们只能尽可能掌握主动权。”说着,他突然抽出腰间匕首,抵在自己喉咙上。 第52章 纪满月吓了一跳,伸手要拉他。 张日尧却笑了,道:“老大别慌,我这样不会死的,但这是一项只有我才能用的金手指,”说着,他严肃地道,“而你,上次你被杀之后没有卡在异次元里,九成原因是因为运气好。” “当时……是你通过系统跟我说话?” 张日尧明显一愣,问道:“系统?什么系统?” 不是他?满月惊骇。 张日尧突然一拍大腿:“单片机!一定是单片机!有谁手里拿着单片机!” 什么意思? 满月正待细问,听见门外司慎言在和吴不好说话。 吴不好嗓音略高,催道:“尊主,车来了……” 张日尧眼神一变,压低声音快速道:“三件江湖秘宝的线索在司慎言手上,可能与他结义兄弟的过往有关,老大记住我说的,你别死!”话音落,他一刀抹了脖子。 不及眨眼,张日尧的身体陡然消失不见,连滴血迹都没有落下,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哎—— 纪满月一句阻止的话卡在嗓子里,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得看着眼前空旷的屋子,心道,这方法……为什么只有他可以用? 几乎同时,吴不好已经到了门前,推门道:“公子,我进来了。” 他推门而入,见纪满月独自站在后窗边,惊道:“大堂主呢?” 满月答道:“他……执意不与咱们回去,我要拦他,没拦住……”说着,看向半敞的窗外。 司慎言上前两步,没太在意张日尧的去向,反而似有似无的要扶纪满月:“你脸色……很不好,怎么了?” 满月也不知自己此刻到底什么脸色,应付道:“许是刚才气息急了。” 司慎言叹息道:“罢了,方才就就觉得他在搪塞我,以他的能力,若另有考量,咱们倒也不必过分担心,”说着,他侧头看看满月,二话不说,一弯腰,将人打横抱起来了,“咱们先回去。” 纪满月“哎呀——”一声,吓了一跳,他是脸色不好,又不是腿瘸,被个男人横抱起来,着实不大光彩,吴不好正看个满眼,眼里的笑意蒸得纪满月瞬间脸红了。 他挣扎着要从司慎言怀里跳下来。 司慎言把他抱在怀里一颠,道:“别折腾了,”说着,跨步出屋,到马车上,才把纪满月放下,吩咐道,“回客栈去。” 马车一路急行在空旷的大街上,进到客栈里,司慎言便急着寻莫肃然。 结果好巧不好,莫阎王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留了字条说是去寻什么药引子了。 纪满月安慰道:“属下自己也懂医,没大碍。” 但看司慎言,一副不信他的模样,显然,他在司阁主面前,信誉不怎么高。 就这时,孟飘忱声音悠悠柔柔的:“柳公子不舒服吗?” 满月又想说无碍,被司慎言一把按住。司慎言正色道:“姑娘医术高明,昨日仓促,今儿烦请姑娘给他仔细瞧瞧。” 孟飘忱看眼前这二人,勾起抹讳莫如深的笑意,走到纪满月面前,道:“我给公子瞧瞧吧,就算瞧不好,也瞧不坏不是?” 纪满月见镗不过去了,只得就范。 孟飘忱纤白的手指搭在纪满月手腕上,那指头嫩得水葱似的,哪里有小店老板日常操劳的粗糙。 脉诊得很细。 屋里静悄悄的,没人插话,司慎言、吴不好都在一旁关切地看。 直到姑娘撤手,司慎言才问道:“如何?” 孟飘忱一直云淡风轻的,满不在乎的神色里带着几分出世的缥缈。 这会儿,她眉头却皱得紧了,端详纪满月。 满月给她看得直发毛。 孟飘忱缓缓道:“你一共受过三次重伤,而且是接连不断的。第一次伤了心脉,本来养好了,是不会留下病根的,但你养伤期间心绪激荡,埋了心劳成疾的苗头;第二次,旧伤没好全,又伤了肺,期间忧愁思虑,伤就更好不了;第三次,心脉伤上加伤,被哪位内家高手震裂得异常严重,武人又讲行气顺畅,你心肺久伤难调,行气就会瘀滞岔愤,最要命的是……养伤期间你不仅又与人动武,腰侧还受了几近致命的外伤,气滞血亏,这都没死成吗……?” 这姑娘仅靠摸脉,就把血月几次重伤终成沉疴的因果顺序说得半分不差。 简直神了。 司慎言听到“腰侧外伤”时,忍不住看纪满月,显出伤怀来。 他这幅模样,被孟飘忱看在眼里,姑娘瞥他一眼:“你干的吗?” 司慎言:“……” 他讷住片刻,抱拳正色道,“确实是我的过错。” 孟飘忱一双妙目生出几分怒意,想说司慎言什么,又好似终归觉得不妥,没说出口,只是白了他一眼。 她再看纪满月,幽幽地道:“你现在忧思倒是解除不少,看来是懂得进退的,心不殇,内伤就有望医治,但你脑子怎么又跑到旁的算计上去了……不累吗?” 可不是么,他心思不在司慎言身上,全都跑到怎么尽快破局上去了。 要不是纪满月知道这是游戏里,还留存着一丝冷静,他非要当场口呼神仙不可。 司慎言闷声道:“姑娘既能看出病灶,可有什么方法医吗?” 孟飘忱咬着嘴唇沉吟片刻,道:“少跟人动手,少费心思,养个十年八载,大约能恢复个七八成,若是想医好……”她抿着嘴,在屋里转起圈来,“我没这本事,但我可以回家问问。也说不定,听了这般疑难杂症,我爹爹愿意亲自来一趟。” 第53章 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神医,好像没有姓孟的,不知是假名,还是哪路隐居的高人。 可只听她这么说,司慎言就已经动了亲自去请老先生的念头,他刚要说话,忽然旁边屋子里一声惨嚎。 声音沙哑闷涩,痛苦至极。 司慎言立刻神色一凛,道:“好了,咱们先去府衙。” 作者有话说: 交代一下逻辑基础,涉及现代的内容占总篇幅非常非常少,但我得带一笔~ mua! 第27章 清理门户 杜泽成自从儿子走失, 就焦头烂额。 他逼迫司慎言,但他不可能寄全部希望于司慎言。于是派出无数近卫、衙役撒网似的明察暗访,无奈收效全无。 阿鹿是他夫妻二人唯一的孩子, 想也知道, 国尉夫人水米不进, 以泪洗面。 杜泽成心疼, 起初还劝,后来实在劝不动, 便不劝了。 杜夫人三日彻夜未眠,终于这日天擦亮,迷糊了片刻。可刚睡着, 就梦见儿子变成一具尸体被送回来。 倏然睁眼,眼泪无声的落下来。紧跟着一股无名怒火, 在胸中爆炸,她推着身边还在睡觉的丈夫骂道:“你身居高位有什么用, 你去……你去把儿子找回来……你还有心情在府里睡觉!” 她向来温柔,说话从不曾大声, 如今这般,实属母子天性。 杜泽成也是深夜才睡下, 捏着眉心起身, 心里烦躁, 但看夫人那副模样,又不忍心怪她。 就这时,衙门口有人朗声:“点沧阁主司慎言,依约寻回杜小公子、捕获吸血凶犯, 请见杜大人!” 他说话时, 运足了内息, 声音不聒噪,却如晨钟暮鼓幽远浑厚,内衙听见了,街上百姓,听得更是清晰无比。 “吸血凶犯”四字,像在街市上扔出一颗炸雷。百姓顿时吵嚷着聚拢过来,忙不迭奔走相告的更大有人在。人越聚越多,大伙儿都要看看,至使多名少年人丧命的,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再看府衙大门口,片刻不待,就有人冲出来,并非是杜泽成和衙役。 而是国尉夫人。 满月见便不由得感叹母子连心。 两日间,她憔悴了许多。 上次在内衙初见,她虽然仓促焦急,但起码是贵妇模样,雍容高贵,而如今,她的发髻该是从那天起就没整理过,黑眼圈深得用多少香粉都遮不住。 她由丫头们扶着踉跄地奔出来,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儿子,扑过来抱在怀里,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急切道:“阿鹿,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你回来了……” “娘亲啊,我没事。”阿鹿被她闷在怀里,答得闷闷的,也哽咽了。 夫人把儿子看了又看,见他没有损伤,气色也好,干干净净地,甚至换过新衣裳,这才放下心来。 杜泽成也出来了。 第一眼看向儿子,上前去把阿鹿拉进怀里,仔仔细细查看一遍,抛开恩怨纠葛,这舐犊柔情,让满月等人看了动容。 见阿鹿真的无恙,国尉大人目光转到司慎言身上。 眼看因为司阁主一嗓子,衙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便向他道:“多谢司阁主寻回幼子,请内衙叙话吧。” 但司慎言若是想内衙叙话,也不会把百姓都咋呼来。 司阁主抱拳躬身。 他身后纪满月、吴不好等点沧阁门人,随之整齐划一地抱拳躬身,齐声行礼道:“见过国尉大人。” “三堂主,把人带过来。”司慎言低声吩咐。 就见一人头蒙黑布,双手被铁锁链缚着,由吴不好带到场地正中,才被摘下头套。 司慎言问道:“杜大人认得这人吗?” 杜泽成看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于洪刻。 前日夜里,府衙遭了贼,他与那贼人过了几招,可人还是跑了。他隐约觉得对方是冲着悬星图来的,身形不像司慎言,倒好像是许小楼。 青枫剑派,哼。 矿脉的事情上,许小楼就没少和他明里暗里的较劲。如今杜泽成见掳掠儿子的,竟然又是青枫剑派的人,便暗暗发了狠——江湖门派,果然给几分颜色,就能开染坊,这许小楼若是再不好好拿捏,简直要蹬鼻子上脸了。 杜泽成降阶到于洪刻面前,问道:“阁下是青枫剑派的执剑长老,为何作恶?许掌门又是怎么治下的?” 于洪刻半死不活,撑不起力气。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有能力行凶啊。” “说不定是抓来顶罪的,朝廷最会这一手了。” 声音飘过来,刺耳得很。 “何人放肆!”杜泽成凛声道。 没人说话。 只是突然一颗小石子,向于洪刻后心飞来,凌厉无比,眼看正是要打他后心要穴。 杜泽成此时可舍不得于洪刻死无对证,更何况,他向自己儿子下手,这笔账得好好算。 几乎同时,不等杜泽成出手,两枚金针,斜掠过来,正撞上那枚石子,两相弹开。 危机化解。 杜泽成刚松下口气,吴不好突然大喝一声:“保护大人!” 他声如炸雷,不光把周围几人都吓了一跳,更是出手如电,马后炮地将于洪刻推开,熊抱着把杜泽成扑倒在地。 衙役们见这情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拥而上。 第54章 场面顿时乱了。 要说杜泽成带的官军,毕竟算训练有素,只乱了一瞬,就即刻分为两队,一队将百姓们驱得远离开府衙门口,另一队,将杜泽成挡在其中。 杜泽成近十年都没这么狼狈过——吴不好块头不小,压在他身上跟座山似的。 但再怎么说,对方表现出来的是好意,他当着这么多人,不好发作,只得压着怒意道:“让本官起来!” 吴不好这才回过味儿了,连连道着“得罪”,把杜泽成拉起来,忙不迭去拍打他身上的土。 就在这乱糟糟的慌乱中,一声嘶吼格外突兀。 声音嘶哑高亢,其中隐藏着无尽的痛苦。 嘈杂,被吼声压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循声去看。 见那本来萎靡的于洪刻,双目已经圆睁,眸子红得被血浸润过一样,捆着他双手的锁链,被他猛地大力一扯,链子一下就崩断了。 接着,他就好像一只寻觅猎物的野兽,用猩红的眼睛环视众人。 百姓们被吓得不敢出声。 于洪刻的目光,落在纪满月身侧的厉怜身上。 他猛地扑上来,抓住厉怜,张嘴就要往少年脖子上咬。 下嘴的位置,正与五具尸体上落着的齿痕位置无二般。 纪满月离厉怜最近,贯月剑没出鞘,直接自那二人身子空档中间穿过去,往上一带,时机正好。 于洪刻一口咬在贯月的剑鞘上。 这一口非常狠,顿时磕出牙血来。 鲜血的味道在嘴里漫散开,仿佛兴奋剂,于洪刻喉结滚动着,把自己的血全都咽下去。面目上显出餮足,又意犹未尽。 满月看得皱眉。 “呛——”的一声长剑出鞘,自上向下,凌厉至极,纵切于洪刻双臂。 危急关头,于洪刻只得放开厉怜。 满月丝毫不给他喘息机会,贯月刃口一转,下切改为平削。招式直白,凌厉至极。于洪刻慌乱间向侧避开,剑锋贴着他的脖子舔过去,剑尖顷刻染了红。 再看于洪刻,脖子上横出一道口子,渗着血,他毫不在意,甚至都没有全神贯注地迎敌,一双眼睛飞快的搜寻着厉怜的去向。 他嗓音嘶哑,向厉怜低吼:“你……是你……本来就该是你……”声音就像被烙在喉咙里,又闷又哑。 他气息剧烈地起伏,不由分说又向厉怜扑去。 厉怜吓得连滚带爬地往司慎言身边跑。 于洪刻眼看少年逃脱,竟然就地一扑,宛如饿虎扑食,拼得扑倒在地,也要抓住厉怜。 这般行止,哪里有半点一派尊长的气度。 论轻功,在场的没有一人能高过纪满月。他快得让人看不清步伐,眨眼间挡在厉怜身前,隔开他与于洪刻,紧跟着抬脚往于洪刻胸口蹬去。 于洪刻扑在半空,无力可借,只得伸双手,去抓满月脚踝。 纪满月随即变招,瞬间收腿,借着劲力,调腰翻身,长剑自下而上,风车轮转似的,向于洪刻撩去。 贯月剑去势极猛,于洪刻人在下落,避无可避,他双掌猛合,想将贯月夹在掌心中。 有了矿脉内过招的经验,满月知道,于洪刻在如今这状态下,力量非一般武人能敌,须臾之间,应变神速。 贯月剑直接反转角度,剑刃由直改平,送给于洪刻一双肉掌。 这微小的变化,不知是在多少场临敌血战中累积的经验。 变化太快,于洪刻一双肉掌,直接拍在剑锋上,两根食指,顷刻带着鲜血甩飞出去。 人重重摔在地上。 然而,这位剑派长老,被断双指,丝毫看不出痛苦。 他就只是趴在地上,缓了片刻,突然把双手的创口同时送到嘴边,疯狂地吮着汩汩外冒的鲜血。 在场众人一阵惊呼。 厉怜看着发生的一切,藏在司慎言身后,定神片刻,突然大叫起来:“他……就是他……他是矿脉里的矿妖!” 杜泽成自刚才就在作壁上观。 那于洪刻本来一副萎靡的模样,突然来了精神,显然是先前穴道被封,有人在混乱中为他解开了。 至于那为他解穴之人是谁,纵观司慎言一来就咋咋呼呼,生怕热闹没人看的架势,不用想都知道,是点沧阁自己搞的古怪。 怕是连那块小飞石,都是他们借机引乱。 司阁主的用意,倒也不难猜,他不确定朝廷与青枫剑派背后的纠葛,想让变故白于天日下,让这诸多百姓做见证。 杜泽成早看许小楼乃至青枫剑派不顺眼了…… 他看透司慎言的目的,便也打算顺势而为,只是眼见于洪刻这奇怪的举动,还是不由得震撼。 听到厉怜突然喊出这么一句,他抬眼看他,问道:“你是谁,此话何意?” 厉怜当着众人,将矿脉里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杜泽成沉吟道:“这么说……矿妖,是青枫剑派刻意散播的谣言,为得是为于长老的怪癖制造便利么?” 他这样一问,厉怜懵了。 杜泽成又道:“你是厉家人?是否为了独占矿脉,诬陷旁人?” 厉怜气愤道:“小子可做不到拿命去诬陷旁人,我在厉家要是能吃香喝辣,又怎会被当做人牲,投入井中!” 话茬儿转到厉家上。 纪满月便从怀中摸出厉二爷画押的自白文书,交到杜泽成手上,道:“大人,此事恐怕是花开两朵。厉家存在冤案,但于先生,怕也只是个趁火打劫的。矿妖的真正面目,是一口地热温泉的泉眼,不知是哪位有心人,将悬星图藏匿其中,为保万全,才散步了矿妖的流言。” 第55章 接着,他把泉眼中有水银的事情简略说了,隐去了一些繁复的猜测。 杜泽成看过文书,又看性状疯癫的于洪刻,心里盘算权衡,断定这些人罗罗缸的纠缠,无论如何都攀扯不到自己身上,朗声道:“江湖人的是非,本是无人举,便不纠,但如今五条孩子的性命在你手上,于洪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洪刻,饮了血,心中的狂乱被压制下些许,他满嘴鲜血,坐在地上,神色木讷讷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低头看着已经没了食指的双手,好像恢复了理智,通红的眼眸里两行眼泪滑落,他颤声道:“我……我也不想这样……” 杜泽成一听有戏,问道:“那你说说为何如此,是得了什么怪病么?” 于洪刻垂眸片刻无语。 他太扎眼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突然,一支袖箭自人群中急射而来。 太快了。 就连司慎言和纪满月反应过来时,也已经晚了。 一箭,正中于洪刻咽喉。 真的有人胆敢在府衙门口杀人。 于洪刻中箭,脸上全是木然,丝毫看不出痛苦,他喉咙里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许小楼害我……他为了掌门之位害我……恶无……” 话没说完,倒地气绝。 接着,就见许掌门一袭长衫,文雅儒生一般翩然走出人群,抱拳行礼:“鄙派出了凶徒,身为掌门,许某当街清理门户,绝不包庇,给乡亲父老,和杜大人交代。” 可这事儿,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得出他杀人灭口。 但即便聪明精明如纪满月,谨慎冷静如司慎言,油滑老练如杜泽成,也都被他明将一军,压得死死的。 看得出他没安好心,却又半点毛病挑不出来。 第28章 求你救他 纪满月想起于洪刻曾经死而复生, 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他会不会突然起身复活。 但仵作来反复验证过, 拍着胸口说, 人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青枫剑派执剑长老残害五名孩童至死, 在府衙门前承认罪行, 被掌门清理门户。 杜泽成问许小楼道:“他这般,是否因为贵派有凶险的内功心法?” 许小楼抱拳:“鄙派心法清正, 不会走火入魔的。” 杜泽成皱眉,方才,他与司慎言等几个离得近, 都听见于洪刻死前说“许小楼为了掌门之位害我”,但如今死无对证。 再耗下去也没意思了, 正待叫人收敛尸身,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 清灵悦耳,悠然道:“他走火入魔, 练得是《恶无刑咒》里面的心法。” 莫肃然曾说,《恶无刑咒》或许可医满月的伤。司慎言瞬间眼神一闪, 看向她。 一句话, 更引得众人循声望。 那说话的女子穿了一身居士袍, 仙气飘飘的,站在司阁主身后不远。她的五官单看都不算出众,眼睛不太大,鼻子不挺翘, 唇形也算不得玲珑, 可这不出众的五官拼凑在一起, 说不出的动人。 她不顾旁人目光,走到尸身旁,蹲下细细查验,问厉怜道:“小兄弟,你方才说,他上次在矿脉里死而复生?” 厉怜称是。 杜泽成见她是自司慎言身后转出来的,又视自己如无物,怒道:“司阁主果然对手下人越发不约束了。” 女子悠然起身,向杜泽成行礼,道:“小女子不是点沧阁门人,只不过一介江湖游医,前几日才与点沧阁的诸位遇见。” 满月在一旁看着,觉得这姑娘前几天摆面摊儿的时候,衣着十分小家碧玉,一言不合就泼面抡锅,泼辣着呢。今儿在杜泽成面前突然浑身冒仙气儿,挺有意思的。 他插话道:“杜大人,令郎能平安归家,还是仰仗这位孟姑娘的救护呢。” 杜泽成一愣,打量孟飘忱,眼神顿时柔和许多。他身为官家,威严要守,君子之风更不能丢,抛开恩情,只见姑娘说话不卑不亢,便知道她不简单,问道:“敢问孟姑娘,《恶无刑咒》是什么?” “《恶无刑咒》是一本江湖秘册,剑走偏锋,记录了许多奇效的药方、心法,百年前,魔教教主用《恶无刑咒》里的心法救了重伤难愈的夫人,之后二人与《恶无刑咒》一同消匿于江湖,”说着,她看着于洪刻,道,“只是,那心法诡谲,若是练得不得体,便会如他这样,需得以少年鲜血为引,镇住心法每年一次的反噬,他难自已成这样……想来是今年没能按时饮血。” 杜泽成沉吟道:“姑娘……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孟飘忱一笑,没答。 司慎言神色暗淡下来,心道,竟然这般凶险吗…… 他忍不住看纪满月,见对方面色如常,满不在乎,好像心思根本没在心法能医旧伤上。 早晚要回现实去,满月当然不在乎这些,他想得是,孟飘忱大庭广众之下一番言论,仿佛就是在告诉整个江湖,青枫剑派有《恶无刑咒》的下落。 不是心思过于单纯,不谙世事,就是别有用心。 果不其然,许小楼皱眉道:“孟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为何把鄙派推到风口浪尖?” 孟飘忱笑道:“清者自清,许掌门已经清理门户了,还怕什么?也大可搜搜于长老的遗物,看看是否有《恶无刑咒》。” 江湖上,哪里存在什么清者自清之事。孟飘忱简直是一本正经的胡搅蛮缠,让许小楼气恼,又挑不出毛病。 第56章 就这时,马蹄声疾响,一名将士策马,转眼已经到府衙门口:“杜大人,清散百姓,行军将军,即刻便道。” 他撇眼又看见一众江湖人,继续道:“旁人可先行,请司阁主和血月公子留下稍待。” 老将军丰年来得很快,府衙门口刚清肃干净,他的马队便到了。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灵巧得看不出已过古稀之年,常年的行伍生涯,让他不拘小节,径自步入正堂,解下披风,随手交给侍从,招呼众人都坐,自己往太师椅上一靠,端起茶杯吃茶。 丰年是江南人,他是真的吃茶,茶叶和着水一并嚼了咽下,热茶见底,他赞道:“泽成的茶不错,今年的新茶吗?” 杜泽成道:“就是本地的腊梅小种,今年的花,今年的茶,贵在新鲜,能得将军喜欢,便不枉。” 丰年乐呵呵的,目光转向纪满月,道:“满月的伤,好些了吗?” 纪满月起身道:“承蒙将军挂心,满月的伤无碍。” 丰年又道:“前些日子得了关外的好药,一会儿拿给你,”他看向满月身旁的司慎言,“想来这位就是点沧阁主,果然一表人才,威严俊朗。”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场几人,都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顺着他的话应承。 闲扯了好一会儿,一名随侍进门,来到丰年身侧,耳语几句,又递给他一只小瓷瓶,丰年将瓶子揣进怀里,正色看向司慎言:“司阁主,老夫将你留下,是有件事情,对不住你,”他吩咐那侍人道,“把人带上来。” 侍人下去片刻,担了个人上来。 纪满月一看清那人面貌,心便一抖,骤然如坠深渊——那是张日尧。 分明一早才分别…… 他躺在担架上,脸色铁青,双眸紧闭,气息非常微弱,一看就已经命悬一线。 丰年不紧不慢地道:“适才老夫外出遇袭,幸得司阁主座下大堂主舍命相救……救命之恩大过天,至于他为何会在泽成身边,老夫可以不追究……” 纪满月不想听这些因果,他冲到张日尧身侧,拉过他手搭脉。 脉搏虚浮无力,像那落在雨中的蛛丝,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丰年看着纪满月,继续道:“老夫方才让人稳住他的伤情,也有办法给恩人续命,但有个条件……” 在这一瞬间,丰年的用意已经异常明显了。 纪满月与司慎言都让张日尧尽快离开杜泽成身边,可张日尧执意不肯。如今他变成这样,除非他醒,否则没人知道真相到底是否如丰年所述。 但无论如何,他点沧阁大堂主的身份,确实已经被丰年知道了。 纪满月看孟飘忱,姑娘会意,过来查看张日尧,片刻,摇了摇头,道:“这位先生中的毒……不似产于中原,很难根除,若是冒然,九死一生。” 丰年赞道:“确实如姑娘所言,老夫身边有位医者,也如是说,但他已经配制出压制毒性的药物,只要司阁主从此与朝廷兵合一处,老夫自然不能坐视恩人殒命。” 纪满月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头,回头,看向司慎言。满月如今正蹲在张日尧身旁,身位很低,司慎言垂眸就看到他眼睛里满是恳求。 就在这时,张日尧突然咳嗽起来,接着止不住猛烈地抽气,如胸口压了千斤巨石,很快要承受不住。 满月自从穿进游戏里,第一次觉得这样无助…… 他看孟飘忱。 姑娘也只是皱眉,道:“他毒发了,我没办法。” 再看丰年。 面色慈悲,却一言不发,看向司慎言。 张日尧如破风箱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切。 一声一声,是刀子,割在满月心口。于情于事,他都不能让张日尧死。 下一刻,就连司慎言都没想到,满月转向司慎言,撩衣袍双膝跪下,恳切道:“尊主,求你救他。无论要属下做什么,属下在所不辞。” 司慎言知道纪满月的身份,却并不知道大堂主张晓是那失踪的程序员。 今日纪满月的反应,让司慎言隐约觉出蹊跷。大堂主确实搭救过满月,只是满月眼中的恳切,远比那点搭救之恩浓烈——这里边八成还有他并不悉知的内情。 丰年在一边看着,他也没想到,纪满月比司慎言还着急,于是便饶有兴致的一言不发。 司慎言目光定在满月脸上片刻,问道:“当真什么都愿意?” 纪满月定声道:“绝不反悔。” 司慎言再不多说什么,走到堂中,面对丰年撩袍跪下:“点沧阁能得朝堂青眼,无上荣光,愿从此归顺,为圣上效犬马之劳,”说罢,一个头磕在地上,“司慎言,向丰老将军见礼。” 丰年听了,开怀大笑,亲自将司慎言扶起来,直接自怀里摸刚才的瓷瓶,抛给纪满月:“三日一粒,这是两个月的量。待到诸位由点沧阁善后归来,加官进爵,新药自当补给。” 这是明摆着的威胁,但纪满月只得受了他的威胁。 —————————— 第二日一早,点沧阁一行众人,离开南泽地区,往沧澜山出发。 莫肃然自从去寻药引子,就没回来,但他总是这样行踪飘忽,众人见怪不怪。 本来,纪满月久病成医,算半个草头郎中,起码针灸技术过硬,只要不是他自己垂危,应急看个小病小痛,总归不至于掣肘。 第57章 但孟飘忱不愿意以阿鹿恩人的身份留在杜泽成身边接受感谢款待,便借口自己江湖游历,既然遇见了点沧阁一位中毒的、一位内伤难医的,便该尽本分,也就随着众人一道离开了。 终于,南泽之行,留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一言难尽。 傍晚的时候,天边起了雷滚,风带着潮湿的春草气味冲过来,不多时,乌云压上天顶,天黑得好像夜里,就要下雨了。 一众人正在官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前方是哪里?”司慎言骑在马上问。 吴不好展目望了望:“是溪头子铺,一个小镇子,若是策马急行,该能躲过这雨,”他回头看张日尧安歇的马车,“马车走不快,尊主和公子先行,大堂主有马车,淋不到的,属下陪着便是。” 司慎言看一眼纪满月,道:“你和孟姑娘去马车里躲雨,”他把外氅的领子拉高,拢住领口,阻挡不怎么温柔的春风,“咱们还是一同走。” 满月见他把自己和姑娘、伤员一同关照,就不忿,策马与司慎言并行,笑道:“属下好了,没有那么娇贵。” 笑意还没自脸上褪去,便惊觉身侧利刃破风。 满月想都没想,贯月剑反向斜劈。 暗箭被他斩为两断,掉落在地。 有伏击! 雷在这一刻炸了,雨豆子急劲地砸下来。 道旁乱草猛地晃动,四五十名黑衣杀手,像是乘着闪电骤然出现的。立时,点沧阁众人被围在当中。 这些人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攻势一起,便不难看出,他们的目标是纪满月。 满月一剑荡开一名黑衣人刺向他小腹的钢刀,抹掉脸上的雨水,凛声笑道:“尊主,这么快就有人容不得属下了。” 司慎言冷哼一声:“还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话音未落,他一跃下马,闪到方才被满月逼退那人身前咫尺。那人还不及反应,手上的钢刀就已经脱手,落入司阁主手中。 接着,他被点沧阁主一刀劈倒。 第29章 有哪里疼 一声滚雷。 钢刀被闪电晃出高亮。 亮得人从心里往外窜凉气。 司慎言甩落刀上的血水, 斩开无数雨滴,凛声道:“吴不好护送马车先走。” 江湖人都知道,点沧阁主的兵刃, 是一支名叫墨染骨的乌金笛子。但此时, 他却拎刀而立, 显然是要砍杀个痛快。 闪电把天空撕裂开来, 直劈到地上。 锋利得如点沧阁主的刀。 眨眼的功夫,十余名杀手丧命司慎言一人刀下, 他凭一己之力,为马车开辟了一条血路。雨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砸,帮点沧阁主冲净官道上的血污。 “先走!”司慎言喝道, “紫元即刻就到。” 吴不好劈倒冲过来砍他马腿的刺客,还是迟疑。 纪满月策马到吴不好和孟飘忱身旁, 道:“二位护好张堂主。”他横过剑脊,在拉车头马的屁股上猛地一抽, 那马儿吃痛,嘶鸣着, 冲过血路,在暗雨里疾驰而去。 面杀们手见有人要逃, 呼哨一声:“结阵。”黑影交错, 眼看成阵。 满月见状, 贯月剑一挥,割断自己外氅下摆,将布片遮在自己坐骑眼睛两侧——毕竟不是战马。接着,他一夹马肚子, 那马得了命令, 直向阵中冲去。 马儿疾跑, 扰乱了对方的节奏。 满月自马背上一跃而起,一剑抹了拦住孟飘忱去路之人的脖子,抬脚将尸体踹翻一旁。姑娘的马儿在满月身侧疾驰而过。 点沧阁的随行门人不多,也即刻分为两队,一队护送马车离去,还余下十余人,与司慎言和纪满月仗剑迎敌。 司阁主的刀法与他墨染骨的技法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但此时,狠绝足以弥补技法的欠缺。 他又一刀,砍翻了偷袭的杀手,往纪满月身边晃去。 满月方才为了让马车队走得利索,已经冲到阵眼当中,对方的阵法虽然因为迅速减员,越发残破。但纪满月此时依然在以一人之力,对敌七八人。 他这时仿佛又变回了血月,做他手下的亡魂,从不用多受生死不能之苦。 一人来势极猛,被满月一剑划破喉咙。但那人狠戾,见身后一名同伴补位,眼看又可以向满月袭来,他吊着一口气,竟用双手紧握住贯月的剑锋,试图阻止满月抽剑回防。 纪满月脚下踏冰绡步伐绝妙,须臾间转到这人身后,赞道:“是条汉子。”剑锋一转,正手改为俯手。贯月剑锋利至极,加上满月转身的力道,那人手指被齐根削断。 可他还没死透,惨呼一声,多处创口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涌。 “结束了。”满月剑锋猛地划过那人脖颈,终于给了他一个痛快。 贯月剑太长,这般匕首似的用,锋刃上挂不住鲜血,殷红被甩得飞起来,溅了满月一脸。 死尸倒地,满月正跟即将袭来的杀手照面。 黑雨中,那人见他如同杀神恶鬼,四目相对时,没来由的压迫袭来,那人瞬间输了气场,只迟疑一瞬间,就被侧向揉身到近前的司慎言,一刀致命。 五十来名刺客,如今已经死了大半,还剩下十几人,与点沧阁的门人们周旋。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满月脸上血腥味浓重。 他和着雨水,胡乱抹掉脸上的血迹,眼下那片被遮住的红纹也被抹得显现出来。 第58章 司慎言见他激斗之下,面色无异,心略平稳,收刀凛声喝道:“钟岳仙!来了吗!” 声音透过雨幕,传出好远。 浪涛一样,推送到道边的小路缓坡上。 但,没有人应。 取而代之,一道冷箭,直奔纪满月胸口。被司阁主斜刀劈落。 紧接而来的,是与冷雨密度不相上下的流矢。 太密集了。 对方显然是看杀手出师不利,索性连自己人一起杀。 顷刻间,杀手和点沧阁的门人,中箭无数。 满月抬眸,透过雨幕,见弓箭手的点位漫散在道旁缓坡的树丛里,非常多。 司慎言不多做犹豫,挡在满月身侧,挥刀挡落乱箭,拉起他两个起落跳进官道旁的草丛里。 泥泞瞬间糊了满脚,跑一步都要打滑。 纪满月由他拉着飞奔,问道:“紫元何时能到?” 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司慎言甩掉脸上的雨珠,道:“他飞鸽传书说今日接应,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自从吴不好言说钟岳仙在沉水囚逃脱,司慎言便安排紫元去暗查阁中的众人。 点沧阁的沉水囚,是修建在沧澜山山涧中的暗牢。人一旦关进去,没有外人帮助,是断然出不来的。 除非钟岳仙是穿山甲,挖山十年八载,或许还有希望。 可显然,他不是,时隔更没有十年八载。 可惜,紫元暗查一番,收效甚微。数日前,司慎言算计时日,让他回南泽地区接应。 钟岳仙对纪满月的恶意浓重,逃脱之后若依旧心怀叵测,在众人回点沧阁的路上伏击,是最好的选择。 司慎言防着他,不想对方来得这么快。 机关算尽,紫元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满月回望甩在身后的疾风冷雨,暂时看不到有人追来,但这事儿该是没完。对方又是杀手,又是箭矢,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要纪满月的命。 “往哪边去?”满月问道。 二人穿过泥泞的荒草地,终于隐约可见一条羊肠小道,顺着走,说不定能寻到村落。 不过,此时去村落中,也不一定是个好选择。 司慎言没答,拉着满月手腕的手稍微松开些许。他手掌中,满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水,揉在满月的束腕上,滑腻腻的难受。 天已经黑得分不出时辰,司慎言展目看小道尽头,突然觉得雨水、天地,都杂糅在一起,分不出边界,如同一碗混黑的墨,打着漩涡,要把人往里吸。神情恍惚,脚下便一软。 人倏的栽歪,手中钢刀猛钉在地上,才没摔倒。 “怎么了!”满月大惊扶他。 看遍他周身上下,没发现有何不妥。 刚要细查,就见远处隐约有火把的光亮。天色暗,看不见人,只能看见飘摇的火苗子,像在杂草上飞。 暖黄得发红的火光,此时看了,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追来了。 纪满月看一眼司慎言,抓起他左臂架在自己肩头,右手揽住他腰身,自小路上一跃跳入乱草丛,往越发偏僻的方向,发足疾奔。 司慎言比满月高出大半个头,满月这样架着他,支撑了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司慎言两次提气,想少在满月身上借力,可脚步却越发虚浮,最后胃里都翻腾得恶心。跑得急了,开始气喘。 好在,人一直还清醒。 纪满月心焦,寻思八成是方才箭矢上有毒,司慎言挡落乱箭时,不知什么地方被擦破了。 需得赶快甩脱追兵,看他到底伤在何处。 满月的脚程,比头顶的乌云移动还快。暴雨被他甩在身后,迎着小雨,他半架半拖地带着司慎言跑进一片油菜田。 三月正开花。 黄莹莹的一大片花海。 满月抹掉脸上还挂着的雨水,眯眼远眺,见田垄上,似有一间茅草小屋。 回身,被他甩开的火光湮没在暴雨幕帐里,看不清晰了。 他惦记司慎言身上的伤,搀扶着对方,到那茅屋门口,侧耳听听,里面没有人。 一推,门开了。 小屋子不大,几乎进门就上炕了。 草炕上有一层薄尘,看来数日没有人住过。 纪满月扶司慎言在屋边靠着,脱下自己的氅衣拧干了,将茅草炕抽打一通,掸去浮土,划亮火折子,又检查一遍,确保上面没有什么吸血的虫子,才扶着司慎言坐下。 司慎言脸色青白,撑着真气护住心脉。 纪满月没说话,关好门,将暗冷关在门外,只留一点暖黄的火光在屋里。 “尊主有哪里疼?” 司慎言摇头,他只是觉得头晕憋气。 满月举着火折子,将他周身上下露在外面的皮肤仔细查看——他衣裳半点没破,若是极轻的划伤,定是在裸露的皮肤上。 纪满月就跟寻宝似的,在他身上一寸一寸的看,司慎言半倚着,看他那副细心的模样,身上的难受好像都被冲淡了些。 终于,火光照到颈侧时,满月看见一道白印子,血丝都没有,表皮是半破没破的模样。 回想刚才,他在乱箭中护在自己身后,确实有好几支箭矢贴着他的身子擦过去,当时只觉得有惊无险,看来还是被乱箭扫了边儿。 火光暖极了,满月细看,那道浅白印子周围的皮肤泛着乌青,不明显,但确实不对劲。 第59章 “伤口在这,”满月指尖轻触在司慎言的颈侧,“疼吗?” 他的手指又潮又冷,凛得司慎言一缩脖子,肉眼可见,寒毛炸起来了:“痒。” 满月皱眉道:“像是箭毒木,幸亏没见血,不然你已经死了。” 箭毒木是南方少数民族常用的剧毒,又叫见血封喉。中毒者眩晕恶心,呼吸困难,很快会心脏麻痹而死。 满月说话时,手还按在司慎言颈侧,摸着他的脉搏,细数心率。所幸只是稍微有些快。 按了片刻,他想起司慎言说痒,手指又触过他伤口两侧,沉吟道:“这里痒吗?不该痒啊……” 司慎言把他的手从自己脖子旁边拿开,握在手心里捂着,道:“你搔得痒,”他缓了两口气,“这里不安全,毒该怎么清?” 第30章 人设崩了 纪满月举着火折子, 在小屋里照了一圈,高窗边,有一盏豆油小灯, 他拿来点上, 放在床脚。 火折子递到司慎言面前, 问他道:“能拿吗?” 司慎言虚握左手, 已经麻了。又试试右手,尚可。 纪满月腾出手来, 往自己怀里摸,摸了个空,问司慎言道:“有帕子吗?” 对方拿眼睛示意在怀里, 但他拿不了——你自己拿吧。 满月伸手入他怀,手很凉, 指尖刚一动,司慎言便笑出声来, 眼睛里星点水汽晕出来,在暗光里潋滟地闪烁着。 纪满月皱眉白他一眼, 心道:眼前这个东西,跟平日里那冰雕脸的货, 是同一个人吗? 他脑子转着, 手倒没停, 指尖突然隔着司慎言的里衣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件儿,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他挂在脖子上的锦囊。 触感很怪,薄薄的一片, 颇有棱角, 不像是什么金玉之物, 反手便想去细摸。 司慎言麻了的左手,突然整只呼上来,没个轻重地将满月的手按在胸口上:“往哪儿摸呢……你这是手,还是猫爪子?是真的痒。” 隔着衣衫,对方胸口的温热,暖了满月手指的冰凉,他无奈挣脱对方的满把抓,恶狠狠地摸到帕子,拽出来。 话不多说,推门出屋。 雨比刚才又大了,滚雷压的很低。就着雨水,满月把帕子打湿,回来给司慎言擦伤口上的浮毒。 既然没见血,最好不要再扩大创口。 他擦了两遍,把帕子扔在一边,扯起司慎言麻木的左手,将他食指、中指刺破,挤出血来。 “好些吗?” 司慎言尝试握拳,麻劲儿确实退散了些许,他扯起个笑意:“好点儿。” 但他脸色不见缓。 满月端起油灯,仔细照那伤口,刚才透着青白的印子,已经微红发肿起来。 他凑得很近,这距离其实挺暧昧的。 轻喘的气息,正喷在司慎言耳廓里。司阁主觉得自己特别不合时宜,但心里难以控制的泛起冲动——要么从他身旁逃开,要么侧身把他抱进怀里。 无奈现在,他半身都麻,有贼心,没贼手。 只得勉力把注意转到遇袭的事情上: 紫元此去探查,虽然没查出与钟岳仙里应外合的人是谁,却得到了钟岳仙也是朝廷暗桩的确实证据。 恐怕那人是将满月暗定为竞争敌手了。 他有野心,所以,他想纪满月死,但他一系列谋算都没得逞。眼看点沧阁要归顺朝廷,他身份暴露,还与满月这个“自己人”暗中为难,事情叫开了,他里外不是人。 司慎言正想着,猝不及防脖子伤口处一阵麻痒,紧跟着便是包裹于柔软中的刺痛。 太突然了。 这感觉也太一言难尽了。 他身子一怔,“嘶”声抽一口冷气,右手拿着火折子的手不经意间一抖…… 纪满月赶忙托住。 满月偏头啐掉口中含着浮毒的沫子:“别抖,点了房子咱俩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了。” 说完,他又凑过去,吸司慎言颈侧的划伤。 伤口破了表皮,没见血,但毒素已经渗透进皮肤。满月实在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结果就是……司慎言好不容易支配开的心思,被纪满月一口“嘬”回来了。 随着对方贴近,司慎言心跳骤然不正常了,他暗道:是中毒,肯定是中毒闹的! 可那双唇又温又湿,勾扯着司慎言小腹迅速腾起一股妙又不妙的悸动,实践出真知地告诉他——毒,不愿意背这黑锅。 他咬着牙,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满月又啐掉第二口,不解道:“很疼吗?毒素随着皮肤渗透,能吸出多少是多少。” 司慎言闭眼不答,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被妖精勾搭的和尚,颇为感同身受的理解,“高僧”面对妖精,为什么要闭眼。心道,这哪儿是疼啊…… 他空咽了咽什么,好像这样心里的热气就能被压下去似的。 自欺欺人又看似配合得仰在墙上,任满月摆弄伤口,其实身子綳得僵直,这滋味比上刑还难受。 司阁主不对劲,起初纪满月脑子没往偏处想,不过,都是男人,他很快就察觉了。面不改色的沉吟一瞬,他选择视而不见,全当无事发生,清好了毒,从怀里摸出化毒的伤药,倒出一粒,喂进司慎言嘴里。 然后不再理他,拉开门走到已经瓢泼的雨中,掬一捧雨水,漱口。 茅屋的门敞着,风往里灌,满月站在风口里,衣摆和袖子被风吹得飘摇。 第60章 他衣裳还湿着,腰背和肩线被湿衣裳贴附着,勾勒得清晰。线条流畅,每一处弧度曲折,都让他看上去清瘦又恰到好处的挺拔。 司慎言忍不住想,一揽入怀,一定很好抱。 他并非没抱过纪满月,只是,一直没有在心被欲念涨满时抱过。 这区别很大。 好在司慎言终归不是色字上头,脑子就卡住的人。他缓了片刻,越过满月肩头,看外面的天色。 雨和夜混揉在一起,纠缠得难分难舍,不知摧落多少花。 这糟糕的境况,容不得他心猿意马。于是抱元守一,勉强提起真气,去催动药物化散。 行气两周,总算顺畅许多。 纪满月回到屋里,把门掩死,在狂风骤雨和危机中阻隔出一小片安宁。 刚才疲于奔命,他也不觉得冷,这会儿,清净片刻,就冷得发抖。顾不得许多,背过身子,将上衣悉数脱下来,狠狠把水拧了个干净。 司慎言刚一睁眼,就撞上这一幕。 那幽黄的豆油灯,在昏暗中,给满月的皮肤打上一层柔光,让他看上去净白得那么温柔。 司阁主那颗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又被满月这套组合拳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人于他而言,可比见血封喉毒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渐渐变成让自己上瘾的毒,这么折腾下去,只怕真的离心脏骤停不远了。 很早,司慎言就知道自己性向小众,他是喜欢男的,但喜欢有很多种,遇见满月之前,司慎言从来不觉得,喜欢能像钱塘江的浪潮,翻起这么浓烈的欲望。 他不敢再看,合上眼睛,心不静,佛祖都救不了。 纪满月当然想不到司慎言心里都开了锅了。 衣服拧干抖开再又穿上,虽然还潮,好歹不像刚才那般腻着往肉上贴了。 再回身,就见司慎言坐在草炕上入定了似的,也就坐下调息,抵御怎么散都散不尽的潮寒气。 雨一直在下,时大时小。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司慎言站起身,也将衣服拧干。 他没吵满月,在这进屋就上炕、半眼能看到头儿的小屋子里不甘心地搜掠了一遍。 还真被他找出点东西。 草炕下面,塞着一只红泥小炉,里面还有干燥的黑炭。 司慎言喜出望外,小炉子对如今的二人而言,简直是金不换的好宝贝。 纪满月听见窸窸窣窣的折腾声,也睁开眼睛,见司慎言变出一只炉子来,正要生火。 他盼着暖和,但想了想,还是阻止道:“尊主莫点。” 他怕烧炭生烟,引人来。 然而司阁主手上动作没停,拽下草炕上的几株干草做引子,片刻就把火点了,炉烟飘向窗口,飞散到雨幕中去:“无妨,若是引得人来,正好快刀乱麻,通通砍了。” 听他这么说,满月知道他的毒缓解得差不多了,心多少放下。 但是吧……这人怎么突然戾气这么重呢? 小炉子红彤彤、暖烘烘的守着两个人。 潮气终于渐渐被驱散。 司慎言突然问道:“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那么紧张张晓,别拿救命之恩糊弄我。” 纪满月噎了一下,想了想,一语双关地道:“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司慎言的眸子,被炉子里忽明忽暗的碳火映得闪烁。 他半天都没再说话,几乎已经确定了,张晓是纪满月现实里就认识的人,搁以前,于公于私他都不想让纪满月牵涉进案件里,最好就是安安稳稳地进来,安安稳稳地回去。 但如今,他有些动摇了,反思是否自己太过自大…… 张晓那个样子,还有救吗,他若在游戏里死了,能不能重新回到现实去? 想到这,他看向纪满月,见他脸上罩着一层疲色,隧向他道:“你歇一会儿,我警醒着。” 满月见他比刚才灵巧不知多少倍,也就不再矫情,星点暖意就让他的困乏瞬间放大。他挂心张日尧,却只能被困在这里,打定主意养精蓄锐,在床头的草垛子一靠,终归是身体不好,累得紧,不大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这一觉起初越睡越冷,小炉子终归威力不足,雨水的潮寒气,往骨头缝里钻,但人就是这样,强撑着的一口精气神,一旦歇了,就再难聚起来。他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意识都飘到不知哪儿去了。 这个夜里,只有雨。 满月的身边,也只有司慎言。 在他的梦里,有天空无尽的黑和冷,太纯粹了。 几乎让人分不清是梦里下了雨,还是雨中有一个梦。 他想冲破这个梦,冲出那片雨,于是他努力地伸手去触碰、去够,好像这样就能分开雨幕和黑暗,开辟出暗冷之外的温暖地带。 而后来,他终于睡得踏实了。 直到天色微光,浅白冲破了无尽的黑,透过高窗打进茅屋里,让小泥炉和豆油灯的暖黄变得浅淡。 光亮,晃了纪满月的眼。 他眯起眼睛,还了魂儿,身上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暖融融的。 再一抬手,他才发现他靠在司慎言的肩窝上,对方搂着他,用氅衣裹着他,这样,他的手脚才会是温热的。 满月一动,司慎言就睁了眼睛,侧头看他:“醒了?困的话还可以再睡一会儿,”他还保持着这个暧昧又保护的姿势,“后半夜你太冷了,自己往我怀里钻。” 第61章 满月看他,坚信这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睁眼说瞎话。 当然,他更不会在这时候睡回笼觉。 他只是觉得诧异,就算对方满嘴跑山驴,自己被他搂进怀里时,竟然全无察觉。他的警觉,在这人面前都散光了吗? 司慎言见他不说话,腆着脸又找补一句:“太瘦,抱着硌得慌。” 纪满月终于忍不了了,窜起来瘪着嘴翻白他,心道:好一个顶着冰块脸的流氓。尊主,再这么下去,你人设要崩没了。 小茅屋的门被推开,恍如开启了魔幻世界的大门。 一缕天光,冲破薄云和淅淅沥沥的小雨,扫撒在被风雨冲刷了整夜的油菜花海上。空气里泥土气、雨气、花香气,杂糅成雨后的清新,让人心肺畅润。 司慎言灭了碳火,在草榻上留下碎银子,拎起衣服走到门边,与满月并肩而立:“你看,那边有彩虹。” 纪满月寻着他的指尖去望,确实见到虚幻的七彩斑斓。 美得不真实。 司慎言打了声呼哨,油菜花丛里,突然跻身出现十余名身穿蓑衣的武士,为首那人抱拳行礼:“尊主恕罪,紫元迟来。”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真的是你自己蹭过来的,我发誓。 纪满月:…… 第31章 心疼了吗 紫元迟来, 是因为也在半路遇袭,被拌住了。 其实昨日,司慎言与纪满月逃离官道之后, 他便带人赶到了, 还为二人阻击了杀手。 可后来, 雨太大, 地上的足迹眨眼的功夫就被冲掉,纪满月轻功又太过高明, 是以天快亮了,他才带人寻到这处茅草小屋。 那时外面方才云收雨歇,满月睡得正熟, 司慎言便让紫元在茅屋周围戒备护卫着。 “寻到幕后是谁了吗?”司慎言问道。 紫元道:“阻击属下的是灯不归,向尊主和公子下手的是浊酒红, 幕后之人尚未寻到。” “那二人呢?” “趁乱逃了。” 司慎言沉吟,对方知道紫元的存在……一切看上去都像是钟岳仙这个曾经的自己人所为。 但又没有切实的证据。 几人各有所思的没说话。 紫元目光忽然落在司慎言颈侧的……不知道是什么上。 红中带紫, 紫得甚至有点发黑。好像是一片细细密密的毛细出血点。 这是怎么了?中毒了?看脸色无碍…… 被咬了?这得是多毒的虫子…… 他到底年纪小,再怎么跟主子似的素着脸、惜字如金, 在信任的人面前,还是绷不住事儿, 开口问道:“尊主, 你……脖子……”他说着, 指了指那片发红的位置。 司慎言:“嗯……” 他没答,看纪满月。 你这表情就很不对! “紫元小兄弟。”满月截住话头儿。 紫元行礼:“公子直呼小人紫元就是了。” “在下与尊主的现状,除了眼前诸位弟兄,还有何人悉知吗?” 紫元道:“尚且没有, 小人正准备向三堂主传书报信。” 满月道:“等片刻再报。” 司慎言隐约猜到他想将计就计, 但又没捋清他到底想做什么。见他转还回茅屋里, 在那门将关未关时,跟着他跻身进屋。 纪满月已经松开外袍,拉低领口,摸出三根金针分别在自己胸前膻中、璇玑,和手腕的神门下针。接着,将暴露在皮肤外的针尾用内力捻断,扔在一旁。 然后自顾自整理好衣裳。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司慎言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完活儿了。 “你要干什么!”司慎言拉过满月手腕,见他白皙的腕子上,金针已经埋进肉里,只隐约见一个细小的红点,起针都不好起。 纪满月满不在乎的收回手:“做戏做全套,属下这副病病歪歪的身子,要物尽其用才对……” 既然有人想我死,就让他们以为快得逞了。 他说着话,唇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散下去。 司慎言扶他:“赶快把针起了!” 纪满月那双柔和的眸子里,泛着狡黠,瞥了司慎言一眼,竟然带出点难以言喻的情来,他突然贴到司慎言身前,呢喃般地问:“……心疼了?” 这些伤痛不会跟纪满月一辈子,但这并不代表他现在承受的痛无感。 “对,我心疼,”司慎言一把搂住纪满月的后腰,把他贴在自己胸前,看着他的眼睛,命令似的道,“把针起了。” 想也知道,这作货不可能听他的。 而且,这货还看出来,司慎言这人非常的吃软不吃硬。 先斩后奏,他会着急,在他着急上火之前,得给他揉揉。 满月没躲,就以这么一个暧昧又魅惑的姿势,把埋了针的手腕轻轻地搭在司慎言肩头,让人生出种错觉——他要去搂司慎言后颈,懒散又放松。 他向后仰着,把半副身子的重量,压在司慎言的掌心,散漫道:“那尊主就顺了属下的意吧,现在这种方式,伤害最低,你我配合,两相不吃亏。” 他要救张晓,需得尽快帮司慎言料理了阁中的事务,回到丰年身边,才有线索与希望。 司慎言皱着眉头看近在咫尺的人,刚才没捋清的,他这时全明白了。 在工作中,司慎言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 第62章 有一种人最难对付,这类人身上有一种共性,他们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并且豁得出去。 简而言之,这是种狠,而且,是对自己的狠。 不择手段用在旁人身上,迟早会遭反噬,而对自己,能拢人心。 纪满月绝对是这样的人。 司慎言败下阵来。 更何况,两情之间,陷得深的那个,输得早。他与纪满月,就是这样。他已经在情感的漩涡中深陷下去,而满月,好似还踏冰而行,鞋尖偶尔撩拨起水花,就能翻起一湾新的漩涡,又把司慎言好一通折腾。 他无奈,叹息似的嘟囔道:“你是秋高吗……” 这话莫名其妙的,满月不明所以,眼睛满载着疑惑,看着更无辜了。 司慎言继续道:“简直气爽我了。” 满月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笑话好冷,轻声笑着。可笑了两声,气息就不畅,轻咳起来。 司慎言皱眉道:“你这样下针,到底会如何,跟我交个底,否则,我也有我的坚持。” 纪满月毫无血色的唇角弯起来,那笑意过于满不在乎,扯得司慎言心肝脾肺肾,哪里都不舒坦。 就听满月虚着气息道:“只是看着吓人,封住心脉要穴,做些重伤的假象,这次回去,有的闹。属下……替尊主做那柄攻其不备的利刃。” 抛开私情,这是示形迷敌的好方法。 司慎言难以克制的收紧拢在满月后腰的手,心乱得难以言喻——此时,纪满月对他是绝对的信任。 除他之外,孟飘忱、吴不好、就连莫肃然他都不完全信任。 纪满月异常温顺地任他抱着,好半天,才闷着声音道:“抱够了吗?” 司慎言笑笑,松开他些许,假装正色道:“行啊,既然身体不好,就要有一副身体不好的样子。”说罢,将他右臂挂在自己脖子后面,扶在他后腰的手顺势一转,搭在他腰侧,就这样半抱半架地出了门。 紫元方才带人在远处守着,见人出来了,迎上前。 直接被纪满月吓了一跳,刚才进屋还不这样呢…… 这是练功走火入魔了,还是怎的…… 难不成俩人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他目光转向司慎言。 司慎言道:“昨日他身上被毒箭扫破了皮,毒素与他内伤有冲,咱们快些与三堂主汇合,回阁里去。” 满月赞叹:瞎话来得真快。 继张晓之后,纪满月也只能坐车了。 他对自己下这般狠手,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孟飘忱在随行。 姑娘给满月诊脉、开药,还真没发现他隐秘的伎俩,真以为他遇袭之后,伤又重了,想起他为自己拦下杀手,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 自叹从前觉得自己医术精湛,不过是井底之蛙。 满月心道,这倒未必,姑娘医术高明,不过是没见过有人,自己作死罢了。 他不能明说。 姑娘心里埋了个疙瘩,护送一行人到沧澜山下,就直言要离开。说要回家去讨教张晓的毒有何法可解,满月的伤势,何法能医。 司慎言借着这个机会,问她是否可以带满月亲自上门求医。姑娘却说,她爹是个怪老头,让司慎言不要冒然。 她突然问道:“莫肃然呢?” 直呼其名。 几人都是一愣,吴不好道:“姑娘认识莫大夫?” 孟飘忱脸上的笑颇有深意,从怀里摸出个墨玉四方兽牌,抛给吴不好,道:“劳烦吴大哥,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说罢,不等点沧阁众人留她过夜,便趁着夕阳,飘然远去了。 山门前,迎接尊主的门人列队恭肃。 马车走不了山道,剩下的路,只能步行。 众目睽睽之下,司慎言亲自挑开马车帘拢,扶纪满月下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背,还是抱,你选一个。” 纪满月皱眉,表示不选,低声道:“属下选扶着。” 司慎言啧了一声:“没第三条。”说罢,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一步一阶,上了山去。 司阁主走在最前面,身后跟了浩浩荡荡的恭迎队伍。 都看着呢,满月只得老老实实,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安静的依在司慎言怀里。 但这山路陡峭,当初他扛司慎言上山去,都害怕万一脚下不灵便,踩空了。 更别提是这样抱着了。 满月心里打鼓,手不由自主勾住司慎言脖子。 司慎言即刻便笑了,用耳语的音量道:“对,害怕就抱紧点儿。” 大家都看见了,血月公子终于求仁得仁,得了尊主的万般柔情,唯独身体更差了。 司慎言抱着纪满月,直接去了中厅。 中厅不比正殿威严端肃,布置舒适许多。他将满月放在罗汉榻的软垫上,才吩咐道:“请诸位堂主、香主来此相见吧。” 点沧阁,对应八部天龙设立着八个堂口。只堂主,就有八位。除此之外,上有长老,下有香主,司慎言久别重归,众人自然要来见。 于是,人乌泱泱集了满厅。 行礼寒暄过后,众人落座,司慎言吩咐道:“请大堂主来。” 点沧阁大堂主的身份,终于不是秘密了。 张日尧脸色铁青,躺在担架上。若不是他的胸口还在轻浅缓慢的起伏,说他是个死人,都无人质疑。 第63章 司慎言凛声道:“大堂主张晓,多年隐匿身份,为阁中传递重要情报,如今他身中剧毒,解药在丰年将军手中……”说着,他眼眸冷冷的扫过众人,“点沧阁即日起,归顺朝堂,诸位去留随意。” 话音落,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厅里安静极了。 这消息震撼,让人难以置信。 过了好半天,一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倒。 他头发已经白了,沟壑堆叠的面目上爬满了失落:“尊主……兄弟们坚守多年的江湖逍遥,您就这样背弃了吗!” 他一跪,就有数人跟着跪下:“尊主三思!” 只可惜,他们不知道,坚守江湖逍遥的,是游戏里的原主。这点坚守,在司慎言手上的案件面前不值一提。 司慎言起身,将那人扶起来,沉声道:“焦老,您与莫大夫,在阁中最为持重,我点沧阁一直声称‘行义为先’,如今怎能弃大堂主不顾?” 焦老是点沧阁的内务长老,他见司慎言的表情,便知道此事没有转还的余地了。 “尊主!大堂主忠义,但,若是没有……没有纪满月……他本就是朝廷鹰犬,当初口口声声脱离点沧阁,如今怎么还有脸回来!” 这人,也是随着焦老一同跪下的,他话说完,还喘着粗气,显然是鼓足勇气才敢这么说的。 司慎言看他,他即刻就想避开阁主的注视,却忍住了,眼神半分没有闪躲。 半晌,司慎言叹息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逃不脱的身份,血月多次救护本座,且他已经不是朝中人了。今日,是本座知会诸位,要归顺朝廷,不是商量。十日为限,愿意另寻他处的兄弟,点沧阁必给足安遣银两。” 说罢,他走到榻前,扶起纪满月往后堂去了。 满月在点沧阁独有一间小院子,僻静安宁,他打心里喜欢。这地儿非常符合他设想过养老居住的环境。 司慎言送他进屋,嘱咐他好好休息,顿了片刻,正色道:“你信我吗?” 骤然这般问,满月还真不知如何作答,就只歪头看他。 司慎言沉声道:“不需要你去做利刃,好好歇着,出了什么乱子你都别管,交给我。” 他言辞恳切,满月垂下眸子,思量片刻,且点头应了。 入夜。 沧澜山又归于寂静。孟飘忱、莫肃然不在,满月不怕有人看出他内伤的深浅。他将那三枚金针,从穴位中起出来。 内息在这一瞬间畅顺不少,趁着夜色,他想去看一看张日尧。 张日尧于他而言,太过特别了,他报了一丝幻想——万一他能恢复意识呢? 想着这些,他走出屋子,刚拉开院门,就见吴不好门神一样站在檐下。饶是纪满月定力过人,也给吓了一跳:“三堂主,为何在这,怎么不进去?” 吴不好大咧咧地笑了,道:“尊主手上事儿多,他料想今日之事,矛头会指向公子和大堂主,恐怕有人行事极端,让属下在这儿守着。” 想来吴不好是怕满月伤重睡下了,才没惊扰。 这老大哥,人是又莽又直,但难得的好心肠。满月感激地向他抱拳,道:“我去看看大堂主。” 吴不好直接拦人:“公子……公子且别去……” 他话没说完,东边突然有火光升起来,片刻就变得烟尘滚滚,烈烈红光冲天,像是要冲上天去,炙烤那弯新月。 起火了。 正是张日尧厢房的方向。 纪满月心急,顾不上许多,运起轻功,顷刻把吴不好甩开好远。 吴不好来不及叫他,又不敢高声喊,一拍大腿——这事儿要坏。 紧跟着便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存稿定错时间……气! 第32章 瓮中捉鳖 纪满月到那起火点, 发现火势远比自己预想得大——连排的厢房,被包裹在熊熊烈炎里。 滚滚黑烟,比刚才更浓烈地冲上夜空。 打眼细看, 原发火点有好几处地方。显然是有人刻意纵火, 而且, 非常明白, 怎么能让火又快又猛地烧起来。 “大堂主呢!人救出来没有?”他抓住一名慌忙路过的提水门人,几乎是喝问。 那人答道:“公……公子……火势起得太快了……不光大堂主, 就连住在隔壁,与你们同上山来的那个小兄弟,也没见出来。” 说得是厉怜。 满月展目看, 一桶一桶的凉水泼上去,只不过是控制住院子周边的火势, 不向四周蔓延。房子里若是没人,最好的办法, 就是舍了这几间屋,任其烧完, 便就罢了。 可是……里面有人。 不暇多想,满月拎过那人手中水桶, 一桶冷水从头泼到脚。 他环顾四周, 见院里院外种满了竹子, 心思一动,向那门人道:“借刀一用。”对方还反应不及,便被满月一把抽/出腰间配刀。纪公子手起刀落,斩在一棵高竹上, 刀法干净利落, 竹子被他斜口截断。 接着, 满月将那根丈余长的竹子托在手里,掂掂分量,几步助跑,长竹斜口钉子一样撑在院墙角,人借力腾空而起,跃过滚滚烈焰,飘入院内。 空余那根竹子,晃了两晃,倒在院外。 满月轻巧落地,拿湿帕子捂住口鼻,四周都是火,打湿的衣裳瞬间就要被烤干了。 他高声向临院喝道:“厉怜!在不在!” 第64章 无人回答。 满月一脚踹在房门上,门被踹飞。 屋里的火势没有外面大,但浓烟还是猛地翻滚着扑出来。 烟尘渐落,满月冲进屋子里。浓烟和热浪,几乎让他看不清眼前的场景。房顶上已经有碎木的残渣带着火苗子往下砸,几步路走得惊心胆战,张日尧的床铺上落着幔帐。 满月一刀将帐子斩落。 重磅的锦帐,扑簌簌的垂落在地。被子里的人形,一动不动。 纪满月刀交左手,两步抢到近前,猛地把被子掀开,却见被窝里睡得……是枕头。 闪念间,他想起司慎言让他莫管变故。 …… 但这变故太吓人了,张日尧于他而言也太特别。 暗道关心则乱,当真是唐突了。 眼看火势越来越猛,他调转身形往外走。 “公子!”刚踏出房门,有人喊他,“大堂主在里面吗,属下进来救人的!” 这人,是二堂龙众堂座下的香主,全名未曾设定,只给设了达奚这个复姓。他有一条专门的支线任务,若是成功,他便会和心爱的姑娘隐退江湖,若是没成,会渐渐黑化,为点沧阁惹下不少麻烦。 但那是后话,他此时出现…… 纪满月脑子飞转,也分不清他是敌是友。 满月道:“前屋没人。” 达奚香主道:“既然如此,属下先护送公子出去吧,公子是怎么翻进来的?属下刚荡进来,绳子便给燎断了。”说话间,他指着后屋的方向,那边院子外面有一棵高树。 满月指着墙边的竹子,两步上前,斩下一节递给达奚,道:“撑着跃出去。” 达奚有点为难,看那表情好像是没这么干过,心里没底。他助跑几步,用竹子撑在墙角,飞身跃起。 满月见状,心思暗松——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他真是进来救人的。 眼看达奚跃在半空,就要翻出去了,那撑在墙角的竹子突然崴了,达奚低呼一声,只得松手,弃了竹子。 半段竹子,绷足力道,如脱弦利箭,被反弹回来,直冲纪满月面门。 满月侧身躲过,竹子叶已经烧起来了,火苗贴着他的脸颊扫过去,烤得皮肤倏然焦热。 再看达奚,也不知是不是伤到了,背对着满月,窝在地上。 纪满月顿时警觉起来,沉声问道:“达奚香主,伤到了吗……” 达奚道:“无碍。”他边说,边勉强起身,就在转身的瞬间,手一扬。土,向满月脸上扬过来。 下三滥。 满月袍袖疾抖,掩面避开,对方毫不给他喘息之机,钢刀劈头便砍。 须臾间,满月横刀镗在头顶。“铛——”的一声,兵刃相交。 攻势猛,刀很重。 纪满月几乎撑不住这下,只得顺势泄去对方重力下压,就听一声轻响,满月手中钢刀脊上,已经被契出一个缺口。 纪满月下意识提气,烟尘瞬间呛进肺里,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心惊。 达奚的功夫比自己预想得高,而且是刚猛一路。满月出来得急切,贯月剑没带着,手里提得是个普通门人的配刀,又轻又薄。实在比戏台上一抖直哆嗦的花把势刀片儿,厚实不了多少。 就这副破身子,拿这样的兵刃,与对方在这浓烟滚滚的地界儿对招,若不能速战速决,肯定是自己先死。 想明白这些,满月不多做废话,钢刀在手里挽了个花,熟悉分量,紧跟着就地一滚,直取对方下盘。 习武之人,下盘功夫稳重,能如老树盘根,就能在对战中占尽优势,尤其像达奚这种惯用重手武器的。 否则光是兵刃带出惯性,便得让武者脚步虚浮,如同喝了三斤假酒。 可就在刚刚对招来回之间,纪满月便看出达奚脚下的功夫非常一般。 达奚香主提刀反撩,试图阻止满月冲他脚踝的一记横扫。 厚重的钢刀直逼满月面门。 距离近,速度快。 满月瞬间变招,左手在地上撑住借力,双脚离地,向后翻。 可就在钢刀贴着他面门掠过时,他将右手兵刃扔了。双腿陡然变换线路,后翻改为侧翻。眨眼的功夫躲过猛攻,人贴着达奚侧身欺过来。 达奚堂主一瞬间不明白他弃掉兵刃是何路数。 下意识觉得不妙,想要退开,可那重手武器在这时劣势凸显,骤然改招非常不易。 钢刀,还因惯性摆在空中时,达奚另一只手腕便被纪满月右手扣住。腕间穴位一阵刺痛。紧跟着,整条手臂都酸软无力。 感觉迅速放大,刀在手里顷刻像是重有千斤,几乎要压断手腕。 钢刀掉落。 纪满月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动作行云流水,双腿就在对方无暇反应时,攀上达奚肩颈,交叠一带,腰身猛然发力。 达奚直接被坠倒,被满月的膝窝紧锁喉咙。 他再如何反应不过来,这会儿也明白手腕中了纪满月的金针暗器。他被勒在地上动弹不得,哑着嗓子挣扎:“你……暗箭伤人……果然卑鄙。” 还好意思说我? 纪满月冷笑道:“搏命的活计,能活就好。” 一说话,真气松了,烟尘滚滚中,那股时不常就会造作的岔气,这会儿被勾搭得惊了蛰,心肺又痛又刺,即刻便想要咳嗽。 第65章 纪满月强忍住,腿上力道骤然收紧,达奚即刻被勒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套腿部绞杀的技法。 因为几近窒息,达奚胡乱挣扎,没被制住的右手狠狠抓在满月小腿上。 八成已经抠进肉里了。 但满月腿上力道丝毫不松懈。他仰面冲天,余光里满是火光肆虐,够撩着、簇拥着的天空。浓烟,将天上灿若宝石的星辰蒙上了晦暗。 我到底在干什么…… 纪满月脑子不受控制的想。 —————— 再说吴不好,火急火燎。但他脚踩风火轮也追不上纪满月。来到火场外围,这里已经乱糟糟的一片,他拉过人来问,才知道公子撑杆儿一跃就翻进去了。 院墙加上烧得正带劲的火苗子,足有一丈半。 吴不好更急了。他轻功差劲,砍了根竹竿子比划好几次,功亏一篑。 他焦急地学么着,周围有哪个可靠的人帮忙,越急越找不到人,周围都是些功夫还不如自己的。再一转念,他又想起司慎言交代的——钓鱼呢,谁都不能信。 这可怎么办! 急到极致,听见司慎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做好周围防护,这几间房子,舍了吧。一会儿把冲进去‘救人’的兄弟,都带来相见,一个不能落下!” 瓮中捉鳖,是人是鬼容易分辨。 吴不好知道救星来了,惊急回身,低喝道:“不妥,不妥不妥,都烧了不妥!”他一边喊,一边疾步迎上司慎言,“属下失职,公子在院子里!” 什么! 司慎言脸色瞬间变了,来不及询问细节,快步到院墙边。火焰翻滚,吐出浓烈的黑烟,喷向夜空。 “他怎么进去的!” 纪满月即便轻功卓绝,这么大的火势,墙头也已经无处踮脚,他跃进院子里,不是简单事儿。 吴不好赶忙道:“用竹子撑进去的。” ……主意来得真快。 就在司慎言想要依法炮制时,院内还露着头儿的高竹突然一阵疾晃,接着,便见有一根竹子倒了下去。 吴不好惊喜道:“是公子,尊主,公子要出来了。” 话音落,就见纪满月撑着竹子,青白色的衣袍早就被火烤干了,灌满了风,被烈烈赤焰投射上明暗交叠。他像一只青蝶,看似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坠入火海,却在惊心动魄中,躲过每一道火舌的勾舔。 司慎言的心即刻安定下来——这只蝴蝶正向他飞过来,他要去接住他。 可就在满月跃到至高点时,背后一阵劲风,“呼”地闷响着,向他后心袭来。 像是达奚香主的那柄重刀。 可对方这时不可能醒过来。 满月不暇思虑,也来不及看是谁下黑手,借着竹子的起势,腰身猛然反转,躲过致命的暗算。但重刀直接削在竹子上,竹竿立时断了。 无处着力。 纪满月真如一只伤了翅膀的蝴蝶,坠落下去。 火舌张开怀抱,迎接着他。高亮的烈焰,晃得他睁不开眼。 完了。他心道。 可下一刻,烈焰灼烧的痛感并没有袭来,反而他被人一把接在怀里,护住了头面。 那人紧紧抱着他,和他一同下坠,坠入无尽的灼热。 作者有话说: 纪满月:唉,我是鳖…… 司慎言:?又不是捉你,你这奇怪的关注点。 第33章 有惊无险 司慎言觉得纪满月跟他有仇。 八成是他上辈子欠了对方亿万巨款, 这辈子才会这样被拿捏。 他的心像被对方握在手里,肆意的玩/弄,前一刻还安然舒心, 后一刻就如坠深渊, 太吓人了。 最要命的是, 这人好像也不是故意的。 但自己下意识的真实反应就是不能让他有事。 唉, 问世间情为何物。 卤水点豆腐。 正如现在。 情况危急,司慎言甚至来不及去砍下一根竹子借力, 就平地一跃而起,在火焰肆虐的墙头垫脚,直到把纪满月护进怀里, 在烤得周身都疼的烈焰里下坠。他的心才安稳下来,哪怕去承受焚身的险与痛。 他们一同落入熊熊烈火。 司慎言紧抱着怀里的人, 把他的脸护进自己的胸膛,他片刻犹豫都没有, 蹬在墙边不知什么烧着的东西上,原路而回。 火焰被二人掠过的疾风惊扰, 生出勾扯二人的魔爪。 司阁主的衣裳没浸水,多处起了火, 落地的瞬间, 抱着满月就地一滚, 压灭火苗子,才把人从怀里扶起来,急切地上下打量他:“伤到没有?” 纪满月这会儿确实不太好。 勒晕达奚,他就几近力竭, 他的心肺在浓烟中被熏呛得难受极了, 只想赶快逃离火场, 眼看成功,又出变故,岔气和浓烟相冲,一口全都憋在胸前,几乎窒息过去。 若非是司慎言冲过来接住他,可能他落入火海,便真的起不来了。 纪满月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跌入司慎言怀里的那一刻,就下意识抓着司慎言的衣裳,像抓着依靠。 到现在都没松开手。 他呆愣愣的,脑子里全是刚才司慎言冲过来的画面与感触,他的焦急、他带来的安全可靠、他衣裳被火焰烤得干燥又熟悉的香……都与可怕的灼热形成对比。 第66章 好一会儿,满月才咳出声来,嘴里返出来全是烟尘的呛味。 这一咳嗽,险些将肺咳出来。 司慎言拍着他的背,等他平复,焦急回身吩咐道:“莫大夫还没回山吗,叫个医师去中厅!” 纪满月说不出话,摆手示意他无碍,缓平气息,急道:“火场里,除了达奚,还有旁人!” 达奚被他勒晕了,不可能那么快就起身暗算他。 司慎言见他好歹不是刚才那副紧抓着自己衣襟,脸色煞白的可怜模样,终于放下点儿心,向吴不好吩咐道:“你和紫元善后,把人都带到中厅去,”说着,又对满月无奈地假嗔,“让你信我的?”在对方膝窝处一带,把人抱起来,往中厅去。 纪满月任他抱着,没挣扎,不知是不是依旧心有余悸,手环在司慎言脖子后面,下巴垫在对方肩膀上,不说话。 他肺里呛了烟,略重的呼吸声,响在司慎言耳边。 司慎言觉得,这简直就是在勾他的命。 想加快步子,又舍不得把他放下的分别。 直到司阁主将随侍甩开些距离,满月才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从来都习惯一个人做决定。 说话时,气音更重了。 司慎言心里那点儿气,顿时给他吹没了。 平心而论,这事儿不怪纪满月,二人之间,根本还谈不上无条件的信任。他曾对满月一剑致命是事实,伤害就在那,痊愈了,疤还在。而与原主对血月长久的不上心相较,自己对他短时间的好,太微末了。 更何况张晓于纪满月,难以言喻的重要。 这次的变故,其实不必上纲上线到信任与否,满月只是不放心。 想着这些,司慎言叹了口气,闷着声音道:“没生气,就是心疼。” 满月没再说什么,他曾经那么质疑司慎言对他态度变化的初衷。但刚才他坠落的刹那,对方脸上的焦急冲进他的眼睛里,瞬间就冲乱了那些猜忌。 也冲乱了他的心。 他挡下鞭骨之刑可以是当众做戏,他的酒后真言可以搀着虚情。 但刚才骤然而来的变故…… 情切关心,装不来。 满月的心因此变得柔软——难怪都爱纸片人,但总是要分别的,以后隔着一层屏幕看你,还认得我吗…… 他不甘心乱如麻,强装镇定的问道:“若是张晓,钓不到阁中的异心人呢?” 如果对方认为只放火就足够让张晓葬身火海呢? 纪满月不傻,床上没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司慎言的安排。 司阁主没答——不可能钓不到。他暗暗散了消息出去,说张晓身为暗桩,知道是谁放走了钟岳仙。天赐良机,对方非要看着张晓死的彻底才对。 这消息独没让满月知道。 他怕他关心则乱。 他让吴不好守着他,但……这人真不是一般人能守得住的。 当初厉怜不行,如今吴不好也没这能耐。 好在有惊无险。 二人一路沉默依偎着,到了中厅偏殿。 刚才在火场,阁主就着急找大夫。他和满月前脚进屋,后脚大夫就来了。急急火火,跑了满头大汗。 一进门,司慎言就赶落着他给满月瞧伤。 但其实,纪满月没什么伤,憋气窒息是旧伤加上呛烟闹的。被抱着缓了一路,已经平复得差不多。 偏殿灯火明亮,二人这才看清彼此。 司阁主从未有过的狼狈,靴底焦了,一袭白衣,风流全无,袍角袖子全烂了,脸也蹭花了,还汗涔涔的,星点汗迹落在鬓边没干。好在他头发束着,不然可能还要来一出烈火燎原的惨烈。 纪满月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从头到脚一桶凉水泼下来,又跟人滚在地上拼命,蹭得浑身是灰泥,衣裳被火烤干了,却皱巴巴的,方才临风傲火一跃的惊艳,全是因为距离产生美,远看飘逸潇洒,潇洒过后全是窘迫。 相看两无语,突然都笑了。 满月从怀里摸出半湿不干的帕子,道:“尊主擦擦脸吧。” 司慎言伸手接过,纪满月这才看见,他手腕上斑驳一块,烫伤不轻,好像与烧烂的袖口黏连了,大急着向大夫道:“大夫先给尊主把伤料理了。” 这副反应,入司慎言的眼,可比什么良药都管用。 请来的大夫是位苗医,看过司慎言的伤,并不惊急。他从药箱里捏出一撮药草,在药瓮里捣烂,连汁带泥,都敷在司慎言伤处。片刻功夫,司慎言伤口的灼痛减轻了,黏在伤处的烂布,轻轻一剥,就揭下来了。 伤口处理好,二人都换了衣裳。 紫元在门口道:“尊主,人已经押在中厅。” 司慎言向纪满月道:“走吧,一块儿去看看。” 步入正殿,满月吓了一跳。 殿上跪着十几个人,边儿上担架还但了两位。一是达奚香主,另一人脸生,纪满月不认得。 细看跪着的众人,二堂主首当其冲。 司慎言瞬间变回那张冷肃的面孔:“说说吧,朱堂主。” 这位朱堂主的身份大有可说。 他曾是神剑峰的副帮主。而神剑峰帮主,便是司慎言的结义兄弟。 几年前神剑峰发生□□,帮主及大半帮众战死,司慎言带人赶到,收拾残局。帮中无人挑大梁,留存于江湖之上,徒受欺凌,幸免于难的帮派成员,便有一大部分入了点沧阁。 第67章 朱副帮主,身份尊崇,司慎言才将他安置在二堂主的位置上,神剑峰帮众也大都归了这个堂口。 朱堂主跪在地上,垂着眸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答道:“我朱可镇带着弟兄们投奔点沧阁,是为了江湖逍遥,不想去做朝堂鹰犬,若不是因为张晓中毒,尊主也不会有此决定,朱某豁出去自己与十几位弟兄,换剩下兄弟的身家自由,无怨无悔!”说着,他仰起头,看着司慎言,“没想到……成王败寇,杀剐随意。” 司慎言一笑,转向紫元:“你把因果,跟在座的诸位说清楚。” 随着紫元的叙述,在场的众人都明白了事件的因果,尊主为了钓鱼,早将张日尧和厉怜,挪去了别处居住。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纪满月为救人进了院子,达奚香主恨他是朝廷暗探,点沧阁要归顺朝廷,与他也脱不了干系。达奚便临时起意,动了将纪满月拖死在浓烟里的打算。 毕竟,血月公子回点沧阁时,病病歪歪的由尊主一路抱上山来,显然身体更不好了。可谁能想到,这眼看随风倒的病秧子,竟然这么能打。 再后来,朱堂主见达奚进院,迟迟不出来,也由后院进了火场,正巧看见满月制服达奚,撑着竹子一跃而出,这才暗中飞刀伤人。只要他死,便是死无对证,他与达奚因何争斗,还不是随自己人诉说。 听紫元说到这,纪满月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紫元这小子从始至终,都在暗中看着,看自己和达奚过招,看朱堂主偷入火场,看他对自己暗下杀手…… 却半点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好啊,使命至上,孩子是做大事的人,必成大器。 抛开这些,朱可镇同门相残,当受鞭骨之刑,他身为堂主首当其冲挨十八鞭。手下参与其中的香主、门人刑罚递减。 朱堂主的理由冠冕,可被司慎言叫来旁听的堂主、长老、当初口口声声不愿归顺的众人,到此时竟无一人为他求情。 眼看施刑,司慎言突然慢悠悠的起身,到朱堂主身前蹲下,沉声道:“你到底是为了江湖自由,还是为了沉水囚之事不会东窗事发?加上这一条,可就不止十八鞭了。” 朱可镇一愣,随即苦笑道:“既然尊主查清楚了,又何必来说这些。” “告诉本座为何放钟岳仙,本座免了你手下兄弟的刑罚。” 司慎言挑在这个档口说,实属用义气把对方架起来了。 片刻的静默,朱可镇冷笑答道:“说来不怕尊主笑话,我可能被他骗了,他说当年神剑峰内乱另有隐情,只要我放他出来,他便告诉我因果,可是我放他出来之后,他竟趁我不备,直接跑了。” 听到这,司慎言心中一震,当年神剑峰内乱灭门,确实另有隐情,钟岳仙是知情人? 事情到这地步,也问不出什么了,司阁主索性兑现承诺,只罚朱可镇一人。 朱堂主硬气极了,一通钢鞭打下来,骨头碎了多处,愣是一声没吭。 沧澜山上,春风和缓,新月如钩,空气里却晕散着浓烈的肃杀。 只存立场,无论对错…… 此间事了,满月回了自己的小院子,厉怜突然冲过来,抱住他。 这孩子力气越发大了,情深意切,蛮牛一样,把满月撞得气息暗暗一滞。他缓着气息,笑骂道:“没被烟呛死,却要被你撞死了。”说着又想拎着衣领把他扯开。 厉怜却将他抱得更紧了,头闷在他怀里,闷声闷气地道:“师父,我听吴大哥说了,你冲进火场里要救我,自从……自从我娘亲没了,就再也没人,顾念我的安危了。” 满月被他勒得紧,懒得跟他掰扯师父徒弟的咸淡,听他情真意切,显然是被吴不好忽悠的感动上头呢。 可他实在不喜欢这半大小子跟自己腻腻歪歪,便拍拍他肩头,道:“我主要是想救大堂主,你大可不用这么感动,”终于依着从前的样子,把他拎着脖领子从自己怀里揪起来,“真感动就给我烧个水去,我要沐浴。” 厉怜咳了一声:“早都备好了。” 纪满月泡在温热的水里,可算舒服了,点沧阁的事情看似了了,细想内里还是盘根错节的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仰躺在浴盆里,整个人氤氲在水汽中,享受片刻的舒心安宁。 安宁得让他困乏上头。 正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就听门外司慎言说话:“你师父呢?” 厉怜答道:“浴堂沐浴呢。” “进去多久了,还没出来,不会晕在里面吧!”说到后面,声音明显急切起来,脚步声像打着锣鼓点儿似的,往浴堂来了。 纪满月翻了个白眼:这病秧子人设,算是摘不去了。 他泡在水里吆喝:“没晕,不用进来救……” 话没说完,就听见门猛地被推开。 第34章 纯金流氓 司慎言披散着头发, 厚睡袍外面披着大氅,赤脚踩在屐子上。他脸上带着的焦急,在冲进来看见纪满月的这一瞬, 就散尽了。 换作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都是男人, 他笑容里有什么, 满月心知肚明。 从前和司慎言没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利用心思, 满月还持着些守礼的君子心思。如今,那些心思如锅里熬的拔糖, 变得又缠又粘,想得越多火越热,越熬越冒泡, 尝一尝还带着甜味…… 第68章 满月烦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澡堂子谁没去过, 反正你有的我都有。 纪满月的身形,非常高挑, 武功招式阴戾,是四两拨千斤的绵劲路数, 不莽,却迅捷。是以, 满月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是修长的, 看着很薄, 均匀地铺开在身上,穿上衣裳的时候,只显得清瘦,而一旦没了遮掩, 就带着非常好看的、如舞者般修型的美。 迅速把毛巾在腰里一围, 他也不看司慎言, 颇为不舍地从水里爬起来,赤脚踩着鞋,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迈出桶沿时带出来的水花泼洒在地上,仿佛溅到某人心里。 这位某人无奈苦笑,几天的功夫,他的心思越发难以控制了。 司慎言在现实中的工作环境很复杂,诱惑无处不在,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坐怀不乱。 直到…… 遇到纪满月,不用入怀,就乱了方寸。 但司阁主毕竟是司阁主,心念通透,他转念就又想通了:有原则和做个非礼勿视的君子,是两码事。 更何况,眼前这被“非礼”的人,好像也不怎么介意被他看。 司慎言见过极致的黑,才懂得将纯净烙刻进灵魂的珍贵。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确定纪满月是——守着执念,又敢于面对执念。 满月在屏风后面,慢悠悠地抹干身子头发,披上浴袍,好像玫瑰被包上雾面纸,犹剥还遮的慵懒。 他系好腰带,披了外氅,从屏风后转出来,见司慎言就站在门前,抱着怀看他。 “尊主下次大可不必如此,属下没这么娇弱。”径直拉开门,出了屋。 厉怜站在门口等呢,见他出来,招呼道:“山风寒,二位屋里叙话吧。” 沧澜山的夜,确实是冷的。 哪怕白天艳阳暖春,深夜的月光依旧冷得让人心底生寒。小院的卧房里,厉怜在外间燃起暖炉,熏了点沉香,香烟杳渺,深沉致远,让人心沉静。 他伺候了一壶安神茶,就非常有眼色的说去睡觉了。 “这小孩儿挺不错的,跟着你,能照顾起居,”司慎言倒上一杯茶,捧在手心里捂着,“要不你就收了这个徒弟吧,根骨也有意思。” 血月原来有个随侍,但他“死”后,那少年离开点沧阁,不知江湖飘逸到哪里去了。 房门把夜寒关在外面。满月坐在暖炉边,毕竟仲春了,他烤得燥气,就将外氅脱了,随手搭在空椅背上:“尊主总想我收徒弟做什么?这么晚来,不会是为那小孩儿,当说客吧?” 司慎言道:“来看你要不要紧,而且……” 话说到一半,沉吟起来,还拿着个劲儿的。 纪满月也不催他,从香炉旁拎起那串红润的菩提珠子,在手里捻。 片刻,司慎言酝酿好了,伸手入怀,拿出个锦布包,递给纪满月,依旧不说话。 满月面露疑惑,还是接过来。 打开来看,里面竟然…… 是悬星图! 这回,他真的惊骇了,忽闪着眼睛看司慎言。 司慎言还他一个笑意:“在意这东西?就放在你这吧。” 说得轻易,好像拿出来的只是幅不如流画师的手迹。 “杜泽成怎么没发现悬星图不见了?”纪满月问,他从前真的一直以为,这图在杜泽成手上,直到那日司慎言在府衙外拦下他。 “他手上的是假的,没人见过的东西,假的也能成真。”司慎言眼睛里闪过一丝坏。 满月受滴水观音刑罚的时候,他耽搁了七日才去救人,正是伪造了一张假图,和张晓里应外合,偷梁换柱来着。 “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东西,”司慎言问道,“张晓的事儿,你还欠我一个情呢,所以是不是起码该告诉我,到底在找什么?” 可这问题,满月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张日尧昏睡不醒,他想去细问,都问不出结果。更何况他现在一门心思在悬星图上,蒙混道:“属下想集齐江湖秘宝,助尊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司慎言给他气乐了:“咱们都要到朝中当走狗鹰犬了,还说什么千秋万载。” 纪满月顺口答道:“那属下就辅佐尊主扶摇直上九万里,万人之上。” 司慎言:“……” 你要反啊? 再看那人,没心没肺的应承完,挑亮了灯烛,将图平铺在台面上,仔细瞧。 “这些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司慎言晃到纪满月身后,两只手从他左右腰旁穿过去,帮他拽平悬星图的两个角,恍如拢他在怀里,“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 满月一门心思在悬星图上,不在意对方的手蹭在自己腰上揩油,漫不经心的答道:“哦……我知道,但我不想从红玫瑰变成蚊子血,你我都是狗男人,上演负心薄幸得心应手,得到了就不香了。” 司慎言又一次无语,越过满月的肩头,和他一起看那图图。 这副图里,八成藏匿着现实案子的关键,司慎言猜测,张晓,或许是那个失踪的程序员张日尧。 司慎言正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取得纪满月的信任,但由对方几句不经意的对答,他就知道,涉及现实的问题,满月还是不信他。 他也在想,那句“隔墙有耳”,是不是让自己过于草木皆兵了。 满月把烛火挪近,悬星图上的宝石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他往后退,想观全貌。 第69章 背抵在司慎言怀里,司慎言也只得随着他往后退。 “嘶——”司阁主突然抽了一口气。 满月以为他色字当头,没理。 却听司慎言道:“这么看,这东西,好像是一幅地图啊。” 嗯? 纪满月要回身看他,反被他揽着腰,又往后带了几步:“看出来了吗?” 确实。 刚才离得太近了,这会儿离远了去看,层叠的星汉灿烂与连线之间,仿佛多了层次出来,隐约如一幅山脉图。星辉点缀出的,是脉络起伏的凹凸走势。 但满月并不在乎这悬星图本身的秘密,他只在乎张日尧在里面藏下的秘密。 也就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在这个角度,发现连接宝石的银线长短,好像有一定之规。张日尧说,悬星图上的东西只有他才能看懂…… 呼吸突然紧张起来。 他忙不迭挣开司慎言的怀抱,冲到桌前,将银线的长短规律用纸笔记下来——他终于懂了。 这是他和张日尧等几个老员工闲时无聊,编的一套特有加密模式的代码。当时觉得小儿科,而今还真派上用场了。 司慎言见他神色凝重认真,不再打岔,站在他身后看着。 纪满月谨慎,最关键的部分没写在纸上。 足花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在心里将内容解密出来,藏在悬星图里的秘密是【e117.197268】。 这是什么…… 坐标?还是密码? 纪满月捏了捏眉心,将这一串不知所谓的数字,记在心里。 “算计好了?”司慎言问道。 心思这才给扯回来。 纪满月把悬星图叠好,放回锦布里包着,一扯司慎言衣襟,揣回他怀里:“图挺好看,还给尊主吧。” 他的头发还没干,就这么随意的披散着,连发带都没束。一缕头发钻在衣领里,司慎言挑在指尖一勾,那抹黑亮变成绕指柔。司阁主把玩着温柔,似笑非笑:“没良心,这么顺着你、帮着你,你连点甜头都不给。” 灯火下,满月眸子眯起来,目光停在司慎言脸上,带着审视,倏然欺身,拿着菩提珠串的手托起司慎言的下巴,说:“这位公子,先与在下祝融炎灼共赴,后又夜披阑珊满头,只道欣悦相见,原来是讨债来的呀……想要什么甜头?” 司慎言被他闹得皱了眉头,一把搂住他后腰,迫使他抵在自己胸前:“坏人,再这么闹下去,我可就忍不住了,身子和心,得到一样是一样。”他笑,与满月抵着前额。 早晚有一天,都是我的。 他说着话,嘴唇轻轻的触上满月的唇,若即若离的,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越不着急。 满月眉头跳动了一下,向后仰着腰,离开他咫尺距离,朱砂供的红珠子突然举过来,隔在二人唇间:“甜吗?” 司慎言没说话,腾出一只手,握住他擎着珠子的手腕,轻柔的扯开,追着他的气息,要吻上去。 后腰被司慎言扣在手里,满月折得要倒下去了,可司慎言得手顺着他的脊骨往上托,拦住他后倾的趋势。纪满月半幅腰身的重量都压在他手掌上,心腹贴着他的胸膛,再避无可避,在他怀里不自主紧张得一颤,颤得司慎言心跳乱了。 司慎言停下追讨,就这么贴着他,遗憾道:“没尝到啊,”他轻声道,“我猜是甜的。” 两个人呼吸交缠在一起。 纪满月知道自己耳根都红了。好在藏在头发里,才不至于露怯。 可下一刻,司慎言好像懂他的心思似的,精准地拢开他耳鬓的发丝,带着薄茧的手指不经意间,掠过他耳朵后面温润敏感的一片地带。 “耳朵好红啊,满月。”司慎言笑道,欣赏似的看他。 纪满月终于炸了,暗骂自己自作孽,不可活,一指往司慎言肋下戳去。 司慎言早就防着他似的,垫步撤脚,一瞬间就转到他身后去了。 纪满月笑骂道:“尊主,你形象全无,现在像个欲求不满的流氓。” 二人错身的功夫,司慎言又从满月背后揽住他的腰,往怀里一带。纪满月给他扯得歪了重心,直往他怀里倒过去。眼看一跌入怀,须臾间腰身用力,身子一挺,愣是又把平衡找回来了。 毕竟不是对敌过招,这地方又窄,真打起来,杯子笔架子乱飞,再扰了隔壁的厉怜…… 他顾得了身子,就没顾脸。 司慎言借机探身,在他耳朵后面极浅的啜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司阁主得嘴之后见好就收。 脚下步子灵活,把怀里的人往前一送,自己退开去,道:“流氓就只在你面前做,”说罢,竟然拉门直接走了,关门的瞬间,留下一句,“确实甜的,好好休息。” 纪满月蒙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司慎言欲拒还迎,游刃有余。 可方才,尊主他行止孟浪,只怕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烧出来的纯金流氓,也不过如此。 但那个轻轻的吻,又让满月觉不到冒犯,像直接落在心里了。 回想司慎言近来的行为,护他、救他、归顺朝廷还把悬星图拱手相赠…… 纪满月深知一理——若是喜欢,对方做什么都是情调;若是厌恶,哪怕笑一下都猥琐变态。 他忍不住摸自己耳朵后面被对方轻啜的地方,微微烫着指尖。 第70章 他并不讨厌那样。 难道真的……喜欢了? 第35章 平步青云 这日之后, 纪满月总有些玩火自焚、又心怀不甘的别扭。 从前,他不知被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惦记过,但他都是面儿上装作懵然不知, 不把利益关系闹僵。 本心里, 纪先生自持堂堂老爷们儿, 不过是长得秀气点儿罢了, 怎么能想到,终有一天会被另一个老爷们儿撩到面红耳赤? 而且, 还是他先不怀好意招惹人家的。 简直流年不利,阴沟里翻船,夜路遇了鬼。 更要命的是, 他……掉进沟里觉得清凉,遇到了鬼也没觉得厌惧。 一想到这, 满月就浑身刺挠,哪儿哪儿都不痛快。 好在, 这些日子司慎言其实很忙。要归顺朝廷,他需要处理的内务外务堆积成山。从把悬星图给纪满月那一面之后, 二人再相见时已经过了十来日。 还有诸多门人在场。 是以,司慎言又变回那副面若寒霜、不苟言笑的模样。 若非是满月见这人看他时, 眼底总会漾出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都要怀疑那天夜里, 是自己撒癔症做梦了。 司慎言没空来招撩,满月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儿,总算被如流的时间磨淡不少。 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暗叫了几次系统, 都没得到回应。 系统出现, 或许有什么特别的触发条件?思来想去, 发现……好像大都是他身体不好,意志松散的时候。 若真如此,也只能找机会再试。 除此之外,他隔几日便会去看张日尧,可大堂主脸色铁青丝毫不见缓,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昏沉着,每日靠几口米粥、参汤吊着命,再这般下去,耗也要耗死了。满月想起张日尧说他那独有的金手指…… 但满月不敢试。 于是,他只在对方耳边低语,告诉他自己发现了悬星图里的秘密。再过几日,回蚩尤道,定想办法为他寻解药来。 再然后,他要带他回去。 再说司慎言,他冷面寡言,但待门人从来都仗义重信,是以,点沧阁门人近千,不愿意继续追随入仕的,不足百人。 短短半年不到,点沧阁大堂主重伤,二堂主和五堂主被遣除,元气重创。可若提拔新人,仓促还不如暂时从缺。 沧澜山上的事务,被阁主交由焦老主持,几位在阁中驻守的堂主协理。 启程回蚩尤道时,天已经见了暖。 每年春夏交替,蚩尤道一带便总是下雨。大如瓢泼,细如牛毛,成日里不停歇。闹得湿气深重。 行到半路,莫阎王终于“归队”了。大夫能回来,司慎言多少松下心思。 吴不好受人之托,将孟飘忱留下的墨玉四方兽牌交给莫大夫,莫肃然神情似是恍惚了一瞬。 后面,任凭吴不好如何追着细问,他都只是摇头,半个字不愿多说。 蚩尤道下辖三府六郡,在这游戏所处的越国,占了三分之一的国土,丰年身为蚩尤道行军将军,位同半候,实权之大,不言而喻。将军府,落于旬空府,与南泽相邻。 比南泽多了不少都城才有的政墨气韵。 终于这日,沐着牛毛细雨,司慎言一行人将入旬空府境,就见多日未见的国尉大人亲自在界碑边候了不知多久。 杜泽成骑在马上,身着轻皮甲。肩头胸前落满了雨毛,后又凝结成水珠,一道一道的往下滑落。 他一见司慎言与纪满月,即刻翻身下马,笑脸相迎道:“二位,此后咱们是同袍,将军已经在府里设下筵席,为二位接风,三府六郡的大人们,前两日已经到齐,此时就只候着二位了。” 司慎言除了面对纪满月,对谁都是那么一副波澜不惊的冷面孔,率众人下马行礼,不咸不淡的客套了几句,就随着杜泽成一路向将军府去了。 纪满月隐约觉得事情要铺成大摊儿。 丰年从前是会高看他一眼,但那老将军是个笑面虎,面儿上对谁都过得去,分不清笑脸孔后几分真假。 他这样隆重的接纳一个江湖门派的掌门,背后的利益勾扯,绝不简单。 在游戏的设定里,司慎言从始至终是个江湖人,算上所有支线和隐藏结局,都没登庙堂半步。后面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越发难以预料。 行军将军府的规格,比南泽府衙高出许多,光是占地,就能大出两个半来。 司慎言等人虽然归顺朝堂,此时还是白丁草民,只得从迎客的东门进到院子里,立面就见一字汉白玉影壁,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平南戍戎”,看题字落款,是当朝圣上御笔。 四字将丰年生平最光辉的两件事情写了出来。 众人进府门,穿仪门,行至大堂,见丰年和三府六郡的官员们,都已落座,空着几张桌席,是给司慎言和纪满月等人留的。 丰年见筵席的主角来了,竟然起身降阶,自主位转到堂下相迎,他将在座的官员一一介绍。南泽陶潇郎君的爹爹,也在座,从他的眉眼,隐约能看出陶潇三十余年后的模样,郡守陶悠远如今已近五十岁了,两鬓染满霜色,依旧儒雅文质,比他儿子陶潇不知多出多少底蕴。 丰年招呼二人落座,举杯与众人共饮。 第一杯酒遥敬大越天子,第二杯酒敬戍边将士,第三杯酒许愿天下安泰,虚头巴脑的场面事儿走完,丰年沉声道:“今日请各位来,有三件重要的事情要说。” 第71章 正题儿终于来了,众人敛起笑意,郑重地看着丰年。 老将军继续道:“三件事,均已得到陛下首肯,第一件,点沧阁归顺之后,保留沧澜山驻地,江湖上依旧留名,在朝里,更名为绣衣行使,还由司先生统领,陛下御笔,直点司先生绣衣御史,位居四品,日后若是立功,官同职升,”他说到这,手一抬,伺候的近侍端上只托盘,“这是印信,司御史,还不领命谢恩吗?” 这番话,惊了在场所有人。 所谓绣衣御史,是皇上新编排出来的官职,从前没有。至于官同职升的意思,则是司慎言若是得力,日后品阶高升,绣衣御史这个官职,也将随他升品。 不论升迁,就算他一直无功无过、碌碌混日子,绣衣御史手下有点沧阁众近千人,这样的四品武官在外阜,风头已经压过在场的许多人了。 不知皇上后面做了什么盘算。 竟然给一个刚刚归顺的江湖头领这般厚待。 司慎言归顺,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上前叩谢了,拿着印信又坐回席位上。 纪满月就坐在他邻桌,只一听,便觉得皇上似乎是要整治出一个游走在体制边缘的特务机构,毕竟汉代正史记载,曾出现过一个特务机构,就叫绣衣使者。 “卿如啊……” 堂上静默片刻,一时不知丰年叫谁。 纪满月突然反应过来,旋即起身恭敬道:“将军。” 卿如是纪满月这个游戏人物的表字,但自从满月穿进来,一直江湖沉浮,身边大都是豪迈粗狂之人,血月公子的绰号有人叫,满月这名也有人直呼,唯独没遇到什么风雅儒人,给一个称字的机会。 丰年从前私下也不这么称呼他,今日显然是为了表示亲疏尺度,才这么叫的。只不过,他刚才正走神儿呢,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丰年莞尔,道:“第二件事儿,是关于你的。” 血月公子曾是丰年手下的暗探,半幅身份入官门,虽然如今身份密契被司慎言收走了,但这事儿也不等于没存在过。 就听丰年道:“你本来就是官家人,如今又帮圣上拢住点沧阁一众英雄,老朽还听说,司御史当初甘愿代你受门规刑罚,足见你在朝堂与点沧阁中的举足之重,所以圣上亲批,封你为直指令,旬空府单设一处府邸给你。日后,朝堂与江湖,两相功利得失,就要看纪大人的排布手段了。” 丰年说完,笑看着纪满月。 满月面色淡然,心里已经开锅了,直呼“我去!”。 越国,官衔称“令”的,最低也是从三品。 这般来看,他一跃超过司慎言去了。又细想,这一招,其实制衡得相当微妙。 在朝廷看来,他是半个自己人,该比江湖草莽高出半头。 可这样一来,司慎言、蚩尤道三府六郡的官员们,甚至杜泽成,总会有人心里别扭。 比如,满月躬身领旨谢恩时,余光瞟到杜泽成,就觉得这人笑脸背后,透出一股阴晦来。 可不是么,国尉大人位居正三品,他从来都看不上纪满月,今日这个没有品阶的暗探,突然一跃而上,紧追他之后。 杜泽成肯定越发看他不顺眼。 但面儿上,今日是点沧阁与纪满月的好日子,众人自然要道贺敬酒一轮。 热闹过去了,丰年道:“还有第三件事,”他看向杜泽成,“泽成,你来说吧。” 这是官场上的小心思。 丰年单靠称呼,便将亲疏分出三六九等,最亲近如杜泽成之流,直呼其名,其次如纪满月新晋贵人,称表字,再就是司慎言和三府六郡的诸位,称官名。 杜泽成领命,脸色沉下来:“这事儿,可不讨喜了,”他目光落在南泽郡守陶悠远身上,“陶大人,你可知罪?” 陶悠远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万没想到杜泽成会点到自己,人还是懵的,却已经先行起身出列,跪在地上:“下官……下官……”他嗫嚅着,心思飞转,寻思这些年在南泽为官,若是有人要揪他尾巴,能揪出不止一条。 可尾巴太多,他却不知道暴露的是哪一条,万一被炸出来对方不知道的,死得更惨。 他从来都觉得在蚩尤道黑白两道吃得开,这事儿竟然没提前收到半点风声…… 杜泽成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纸供状,甩到陶悠远面前,朗声道:“这事儿,是纪大人的功劳,”他看向纪满月,“若非是纪大人撞破令郎和厉二的好事,至今都没人知道,陶大人这些年从矿脉中得的好处,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年俸加在一起,也顶不过陶大人半年的油水。你中饱私囊,暗中得巨利,难怪朝廷收拢矿脉,处处碰壁!” 那供状上正是厉二被捕入狱后,交代的向郡守行贿的明细。 在座所有官员,都看向纪满月,有恭贺、有淡漠、有不屑。 满月心道,好啊,升迁的第一口黑锅,这就来了。不过,背得也不算冤枉。 再一转念,他从杜泽成的作为里体会出点深意—— 若朝廷有心把点沧阁打造成暗探组织,便该尽量在诸臣面前弱化它的根本职能,杜泽成这般…… 自己和司慎言还没上任,岂不就让旁人心下设防了。 也不知杜泽成是没想到这一层,还是故意为之。若是故意,丰年岂非要折手? 第72章 想到这,他看向丰年,那老将军面带笑意,让人很难看出他心中所想。 那边陶悠远还想辩白,被杜泽成一句“圣裁已下”堵回去。 他罪臣之身,再没资格坐在席上,直接被带下去了。 三件正事已毕。 杜泽成笑道:“严肃的事儿罢了,别扰了今日的高兴,”他转向丰年道,“将军,安禾府的高大人来时就说,给大人们带了点儿新鲜玩意来。” 【醉仙芝】 第36章 族籍贵贱 这位高嘉大人, 在官场上的名声比较一言难尽。 他年纪不大,还不到四十岁,能做安禾府知府, 风光无限。可其实, 官场中人都在传, 他的官位, 是献妻献妾换来的。这妻妾是一女一男,一对姐弟。 这样的齐人之福, 越国官场上,不算少见,甚至当朝高官, 不少人明目张胆的有此癖好。只不过像高嘉这样,因赠献发妻, 平步青云的,极为少见的。 最有意思的是, 他把家妻男妾献给了谁,至今无人知道。 那二人被收了去, 就被金屋藏娇起来,不知在哪位府里吃香喝辣。 因为太过隐秘, 就有人传, 说高大人的一对美人儿, 其实是献到宫里去了。 还有人说,其实他自己都和某位神秘权重的人物,保持着不可言说的密切关系。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大人有后台。 纪满月仔细打量高嘉, 看他眉眼, 真的颇具风情, 坐在那里平静垂眸的时候,就是普通文质彬彬的模样,可只要眼波流转起来,看人的眼神里带出几分邪魅气。 确实是有人好这一口的。 高嘉听杜泽成点到他了,即向侍应耳语吩咐两句。 片刻功夫,脚步声响,侍从簇拥着一人上殿。 那是个男人,化着比女子还精细的妆容,飞眉入鬓,眉心贴金色花钿,眼角漾着春波,殷红的唇色,好像吃了二斤死耗子。已经春末,他身上还披着裘毛斗篷,纯白的,半根杂色都没有,将身子照得严实。 斗篷边缘随着步子飞扬起来,露出桃红色的绸缎裤子,好像天边滚起的云霞被缠在脚边。 他赤脚未穿袜,踩着一双捏尖矮腰船鞋,裸露的脚踝上套着金铃,走起路来轻声碎响。 这人站在殿中,依照座次向诸位官员巡礼。 纪满月对面席位的官儿膀大腰圆,肚子好像揣了个西瓜,虽然胖,但看得出中气坚实,绝不是那种走二百步就会气喘得虚浮。他喝一口酒,眯起眼睛端详这男人:“高大人,是要给在座的诸位献美吗,”他抬起手来,把在场的众人草草数了一遍,“不够分呀……” 高嘉瞥了他一眼,笑道:“秦大人说笑了,他是个宝贝,不能亵玩。” 再看胖子,一脸鄙夷,要笑不笑的看着高嘉。胖子叫秦厄,武人出身,早先跟随丰年南征北战,后来社稷渐安,他自然也随丰年来到蚩尤道。 丰老将军手下有一支军中“利刃”,名为九野营,是按二十八星宿分为总旗九部,每部下有三到四个小旗。 人不多,却有不败神军的称号。据传当年九野百战,无一败绩。 这秦厄,正是九野营的统领。 丰年军旅行伍惯了,为人不拘小节。秦厄跟随他多年,才敢这般口无遮拦的抢话。 秦厄端起酒,一口干了,接茬儿道:“不能亵玩,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做什么,要说这勾人的功夫,还是高大人最懂得——让人看得心痒痒,又不给吃,这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高嘉有那些旧名声,今儿做出来的事儿又容易遭人指摘,秦厄说话带刺儿,心里对他的看不上都不愿意再藏了。 高嘉却只装作看不出,解释道:“他这般装扮,也是有原因的,若非如此,怕吓到诸位。” 秦厄恍如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在座的诸位,经过见过,能被什么吓到?” 高嘉不着痕迹的马屁道:“绵禄兄久经沙场,将魂刚戾,自然是不会怕的,但也要照顾到我等只读书写字的文官呀,”说着,他端起酒杯,与秦厄遥遥一敬,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理他,自己干了,吩咐道:“怀芝,开始吧。” 妆容妖媚,名叫怀芝的男子,向高嘉行礼领命。 他伸掌拍了两下,便听“铮铮——”两声琵琶声响。 众人的注意力刚才都在怀芝身上,少有人发现,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翠衫姑娘,抱着琵琶。 她的琵琶技艺颇高,只弹奏几个小节,便似弹奏到人心里去,乐声时如金戈走马,又时如恋人低语。 乐师技艺娴熟者大有人在,可只凭片段乐章,便能引人联想画面的,少之又少。 怀芝待她奏完引章,身上的白裘斗篷突然猛地一扬,那裘毛斗篷,像一大片飘云,飞去了堂边,又舒展着飘落。 他斗篷下,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垂丝衫子,皓白无瑕,过渡到裤脚浓重的桃色。 怀芝随着琵琶声起舞,场上顿时金铃碎响。 他跳的,好似关外流入的一种展示腰胯灵动的舞蹈,不过他跳起来,倒隐约有种刚烈气,动作比他的装扮像男人。 纪满月坐的位置,暂看不到怀芝正面,他又不懂舞技,看不透门路,只看他那身衣裳的剪裁颇有心机,背后留着极长的燕尾,飘逸仙俊,腰侧露着,只怕腹部也是裸露的。 第73章 果然那几位视线得宜的官员,目光焦点齐聚在他腰腹位置。可表情却不像是欣赏,反而满露惊骇,就连丰年,眉头都微微扬起来。 就这时,怀芝转了身子过来。 满月终于看见,他衣裳确实是短的,但也并没露脐,反而,他肚脐上顶着一枝三四岁小童巴掌大小的灵芝…… 灵芝色泽金黄,细看脉络,透出血红来,好像与怀芝脉络想通,流动着人血。 任凭怀芝动作如何狂放激烈,那棵古怪的灵芝,都稳稳地在他身上,半分不动。 他一舞已毕,轻喘着向众位官员行礼。 侍人,又将白裘捡过来,给他披在身上。 高嘉乐呵呵的起身,向丰年道:“将军,怀芝是个奇人,若不上妆,他面色惨淡如死人,这才装扮成这样的。” 丰年道:“这位先生,为何会身怀血灵芝?” 高嘉作揖继续道: “两年前,下官机缘巧合在城郊救下他,当时他奄奄一息,腹部高涨,就如妇人怀胎,下官本以为治不活了,可不曾想,不多日他腹间萌出芽苗,再又过了些时日,他的状况更一日好于一日……” 丰年感叹道:“当真是奇了。” 高嘉又继续道:“后来,怀芝就只是在我府上帮些抄写,直到家父月前重病,他得知此事,用小刀割了指甲大小的灵芝片,以药酒为家父调和服下,如今家父生龙活虎,似年轻了十载,下官才意识到,他不凡,这般宝贝,留在府衙必生祸事,借今日之机,将他送到将军府来,”高嘉说着,出列跪在丰年面前,“求将军救下官。” 事情本身的因果,虽然听着不怎么可信,但将怀芝献给丰年的理由却找得妥帖,半分毛病没有。 其实就是明摆着给丰年献人,又让旁人半点儿理都挑不出来。 丰年冲怀芝招手,道:“过来我看看。” 怀芝依言过去。 就见那血灵芝当真是长在他的皮肉里了,丰年伸手轻触,性状触感,绝不似是作假黏上去的。 这事、这人,太奇了,丰年问怀芝道:“暂住老夫府上,你愿意吗?” 怀芝回头看高嘉一眼:“小人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怀生血灵芝,确实惧怕奇事生乱,求将军可怜收留。” 杜泽成半晌都没说话,这会儿突然道:“将军,灵芝入心经,易心安神,若真这般奇妙,不知是否能医卿如的内伤?”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纪满月。 满月心底一阵恶寒,忙起身道:“劳杜大人挂心,满月……内伤错杂,更何况……”他讪笑起来,“一想到这神奇的宝贝,是与怀芝先生血脉共生,心里实在难以接受。” 杜泽成先是一愣,而后哈哈笑起来,道:“愚兄只道你行事戾辣,竟还有害怕的时候,”他又自言自语似的道,“这就可惜了,难以一窥血灵芝的奇妙。” 言外之意,是在点那高嘉,从始至终空口之词,不足为信。 高嘉笑着起身,向那弹琵琶的翠衫姑娘招手,姑娘行至近前,还没来及见礼,高嘉突然抓起桌上分肉的银质小刀,猛地朝姑娘腰侧刺去。 一遭变故,出人预料。 满月与高嘉之间,阻碍重重,眼见不对想去救,却无论如何是来不及的,惊骇之下,失声喝道:“高大人!” 几乎同时,一只浅盏,倏然而至,正撞在高嘉手腕上。高嘉吃痛,一刀没刺到头就泄了劲力“哎呦”一声低呼,捂住手腕。 饶是如此,那银质小刀,仍有半尺没入姑娘身体里。鲜血洇出来,翠色的衫子立时被染红了。 她疼极了,琵琶抱不住,掉在地上摔得碎了音,人也摇摇欲坠起来,晃几晃,就倒伏在地。 高嘉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半点功夫都不会,他被人打了手腕,环视一周,瞧不出是谁出手,只因听纪满月出言喝止,便道:“纪大人打我做什么?” 满月当然看得清楚,是司慎言关键时刻出手救护,但他没说破,只是道:“高大人又在做什么,想证明血灵芝的功效,方法多得是,为何当场出手伤人?” 高嘉看着纪满月,仿佛在看一个异类,好半天,才笑出声:“是了是了,纪大人新官上任,不明就里,”他指向那翠衫姑娘,“焰竹是贱籍,本官纳了做妾,已经抬举了,让她流点血,给诸位大人做表演,就更抬举了,”他绕下席位,蹲在焰竹身侧,捻着姑娘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这么漂亮的脸蛋,本官舍不得杀呢。” 族籍贵贱,云泥之别。 这事儿历朝历代皆如此,越是年代久远,分化越明显。 满月心知肚明。 但如今身临其境,依旧每一根神经都被游戏的代入感充斥。 穿入游戏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心里闷着一团火,可这火,真烧起来,又不知该去烧谁。 非要说,该烧的是这时代背景,是这副尊卑体制。 从前江湖中,感觉尚不明显,如今初登高堂,第一天就被恶心到了。 怀芝眼看气氛焦灼,极有眼色,走到焰竹身侧,拾起地上染血的小刀,在自己腹前生出的血灵芝上割下极薄的一片,灵芝的破口处,渗出血来。 他将那割下来的小片灵芝一分为二,一半塞入姑娘口中,让她咽下,另一半自己嚼碎了,撕开她小片衣衫,露出伤口,直接将嚼碎的灵芝敷在那血窟窿上。 第74章 神奇的事确实发生了。 只半盏茶的功夫,焰竹伤口的血就止住了,脸色好了许多。 高嘉递过一块帕子,姑娘接过来,自行捂住伤口,站起身来。 高嘉蔑笑着看纪满月:“纪大人英雄救美,今日又新贵之喜,愚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既然方才婉拒了怀芝医你内伤,不如就让焰竹跟了你伺候着。” 他话出口,焰竹就向满月看来,一双大眼睛里还噙着泪花,满眼期盼,显然她觉得若是跟了纪满月,境况要比当下好太多了。 满月看她那模样,心里一紧,只觉得不忍,可还不等他说什么,秦厄又笑起来。 高嘉之前就觉得他烦,如今觉得他烦透了,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来,面儿上客客气气:“秦大人笑什么,高某做了什么错事吗?” 秦厄好酒,刚才看奇景儿的功夫,已经喝干两坛子了,这会儿脸也红了,略有些大着舌头,道:“第一,方才纪大人只是出言喝止,拿酒盏打你的,是司阁主;第二,你若是把这小美人塞给纪大人,下一回司阁主怕是要用刀子飞你。” 第37章 千金之子 丰年老谋深算, 非是极端严肃的场合,他是不拘束属下玩笑的,这些人也时常玩笑出圈。 因为出圈, 他能更轻易地看到一些想看的东西, 比如官员们心底真实的想法。 正如今日, 纪满月与在座的众人格格不入。 他需要这种格格不入。 向来烽火连战生烈骨, 安闲日久养奸佞,官场上的水大约不会清澈见底, 至清无鱼的道理无可厚非——但凡事需要有个度。 如今大越民生向荣,朝上看似平和,其实暗潮涌动, 眼看沉寂日久的混泥就要泛起花了。 将军百战死,丰年没死。他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那些风化成灰的尸骨堆围起大越的城墉宫墙, 换来社稷安康,四海清平。只要他在一日, 他就不能见到清明染污迹。 从前,他需要的是雄师锐兵;如今, 他需要的或许只是几人。 这几人就可以成一股荡涤进浑浊泥泞的清流,是冲破阴晦天空的长矛。 他看中纪满月是, 希望他行, 也觉得他行。 好钢百炼, 他只是还不够火候儿。 “好了,”丰年道,“今日司阁主和卿如新贵,高大人可不能让怀芝抢了这二位的风头。” 将军发话了, 众人看懂了风向。 怀芝与焰竹, 被带下去休息, 丰年安排歌舞丝竹助兴,众官员开始上演宴会必备项目——车轮式劝酒。 纪满月有内伤做挡箭牌,是没喝太多的。 司慎言就不一样了。他不主动敬酒,但有人来贺,他举杯就喝。二人被送回驿馆时,司慎言几乎是挂在满月身上的,走路的时候三步摇,两步晃,趔趄着站不稳。 满月扶着他,无奈司慎言太高,他一晃满月就得跟着晃,一会儿被搂脖子,一会儿被揽腰。俩人扭着秧歌,从驿馆门口到进跨院门,短短几步路,走得比唱大戏还热闹,要是有人给打锣鼓点,直接就能喊人捧场了。 吴不好是先回驿馆打点的,一见直接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司慎言喝得这么醉,不是号称沧澜山酒仙千杯不倒吗。 这是喝了多少…… 光闻气味,还以为这俩人一起进酒缸泡澡去了。 好不容易,应承走了送人回来的差官,暂别了追到驿馆房门前道贺的官员,吴不好和纪满月,一左一右扶司慎言进屋。 把人卸在床上,终于消停了。 吴不好道:“公子,这边我伺候着,你先去歇了吧。” 纪满月回望司慎言,见他似乎沾枕头就睡过去了,心里长叹一声,捏着眉心退出屋子。 自己房里还亮着微光,推门而入,见厉怜趴在桌上睡着了。 显然是等他不回来,困坏了。 满月站在他身侧,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拍着他肩头,轻声道:“去床上睡。” 厉怜没睡太熟,听见满月的声音,盹儿一下子醒了,即刻起身,不楞着脑袋绝不肯去先睡,非要伺候他沐浴更衣。 满月拗不过他,着实困乏,一身酒气不舒服,便由着他。 泡在热水里,他沉默片刻,向厉怜道:“今日,陶悠远被查办了。” 厉怜没说话。 满月又道:“厉家二爷,已经收监,你家……你若是想回去,也不是难事,更不会再有人与你为难,虽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富贵,但总比漂泊在外安稳。” 隔着屏风,满月看见厉怜的影子,他低着头,闷不吭声。 片刻,少年沉默的跪下来。 他磕了一个头,闷声道:“我没有家了,哪儿也不去,不提师徒,只在大哥哥身边伺候,也愿意。” 满月深吸一口气,又呼出胸腔,他是心疼这孩子,但他不愿意带着他。早晚要回去,这注定是一场不会长久的情谊。 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让他比平时善感。 那句“没有家了”扎得满月心口隐隐作痛,他觉得厉怜就像无处可去的小动物,即便给不了他长久,能在有能力的时候,让他安稳,帮他长大,也是善举。满月终于妥协道:“罢了,明日起,我从基础开始教你。” 厉怜喜出望外,从地上窜起来,就要敬师父茶。 直接被纪满月拦了:“别得寸进尺,我懒得带徒弟。” 第75章 厉怜非常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称谓无所谓,能跟在纪满月身边,他已经肉眼可见的高兴了,简直要飞到天上去。 这边纪满月安置妥当,再说司慎言。 司阁主沧澜山酒仙的金字招牌离崩塌还远着呢。满月离开,屋门一关,屋里只剩下他和吴不好时,他便坐起来了。 吴不好背对着他,帮他整理丰年命人送来的官衣鞋帽,再一回身,见自家尊主诈尸一样坐起来,忙道:“尊主难受吗,想吐吗,属下让莫大夫煮醒酒茶来。” 司慎言摆摆手,道:“无碍,只有些晕。” 说话利索极了。 吴不好皱着眉,想不明白:“您怎么连公子都瞒着?” 司慎言道:“方才没关门。” 哦…… 但这也……太谨慎了吧,吴不好心道。这一刻,他隐约觉得,今后身处的环境或许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司慎言见他发呆,又道:“都以为我喝醉了,明早再沐浴吧,你回去休息,我这儿不用照应了。” 他打发走吴不好,开始打坐,内息运转两周天,酒气撞头的感觉渐散,倒一杯温水漱口。 今日接风宴上,不难看出三府六郡的诸位大人,各怀心思,这个看不上那个,那个又防着这个,最有意思的是杜泽成对丰年,好像也并非指天誓日。 往后,空子有得钻,乱子也少不了。 但此时重中之重,是把张晓救醒,或许很快就会拨云见日。 司慎言摩挲着茶杯,正自出神,门外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很散乱。 没有常年习武之人的干净利落,却又走得小心,让人觉得鬼祟。 这大半夜的…… 司慎言莫名,悄悄推开窗缝去瞧。 天还下着雨。 院子里果然有个人影,影子披着斗篷,头发散乱着,脚上穿得是千层底的矮口文生鞋,鞋梆子被踩塌了,一看就是常在寝居室随便踩的鞋子。这副模样,像是焦急出门来的。 那人背对着司慎言的窗子,正往对面的窗户里巴望。 旬空府的驿馆,占地颇广,横联三座跨院,每座院又分别五到七进不等。 外阜来赴宴的官员们,分散住在驿馆,也没能将房子占满。 司慎言所居的这一进院子,住的都是点沧阁门人。 那人挨屋巴望,不知要找谁。 司慎言看着他那偷偷摸摸的模样,心里升起一股烦躁。 他故意猛地撑开窗子,咳嗽几声,将茶底子泼到廊下,便又关窗。全程眼皮都不抬,只当没发现那人,想着把他惊走便罢了。 可谁知,那人听见他开窗时吓了一跳,惊而回身看他,先是一愣,而后径直朝他冲过来了。 阴雨绵绵的天气,无月无星。 那人冲过回廊天井时,散乱的头发飞起来,院子石灯里飘摇的烛火侧映在他脸上,隐约可见这人脸上两道泪痕,眼睛还是肿的,明暗交错的光感描得他面色阴森。 司慎言终于记起对方是谁了。 可他脑子不受控制的想,这人乍看与满月同样文秀清冷。甚至,纪满月的气质里比他多出些连本人都不自知的妖冶,脸色也更惨白,可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把满月与阴森联想在一起。 好奇怪哦。 他胡思乱想,那人已经扑到窗前,猛然跪倒,眼泪瞬间夺眶:“你……你是司阁主,我是想找纪公子的,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屋……” 他心绪激动起来,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司慎言皱眉。他抬眼就能看见满月的窗子。那屋已经吹熄了灯烛,八成人已经歇下了。照对方这般咋呼,眨么眼的功夫,纪满月就得被他嚎起来。 司慎言无奈道:“陶公子有事进屋来说吧。” 来人是陶潇,他进门的功夫,司慎言想,他大约是为了陶悠远被革职查办的事情。 陶潇一进门就重新跪倒:“求司阁主,救救我。” 司慎言在他手肘上托了一把,示意他坐:“陶公子是为了令尊的事情来的吗?” 陶潇眼泪止不住:“家父……家父的事情,圣裁已下,救不了了……”他抓住司慎言的衣袖,揉在手里,“但我还有一线生机……” 司慎言也不知该说他是拎得清,还是冷漠无情了,面无表情的将袖子从对方里抽回来,道:“既然圣裁已下,万般处置,都有律法约束,与公子相关的事情司某又如何能够左右?” 陶潇见他接话,觉出一线生机,急切道:“司阁主久在江湖,不知朝堂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他一番诉说,司慎言才知道,陶悠远触犯律法,妻、子、孙三代的直系三族,必要纳入贱籍。 但如果在发榜昭告前,有人愿意收贱籍之人为奴仆,便可以免除公卖。 于陶潇而言,他能被熟人收容,下场远比被卖到不知何处、落入何人手里强千百倍。 司慎言沉吟皱眉。 陶潇见状,以为他动心了,解开领扣,将披风扯下来。 他披风之下,只穿了一件极薄的真丝长袍,伏地跪倒时,灯火几乎将他的衣裳打透了,隐约透出肉色。 “司阁主留下我吧,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司慎言摇头,道:“本座不缺侍从。” 陶潇道:“我有许多干净的银钱,不是脏银,司阁主总跟钱财没有冤仇。” 第76章 司慎言道:“本座也不缺钱财。” 陶潇又道:“我伺候人的功夫,会让司阁主上瘾的。” 司慎言道:“不怕满月杀你吗?” 陶潇一愣,突然抬眼媚笑起来:“阁主护着我,不就行了吗?” 司慎言啧啧两声,感叹道:“这不行,你中了他下的毒,我护不住你。” 陶潇不甘心:“怎么会呢,他不是你的属下吗?” 司慎言道:“陶公子消息不够灵通,他若是真想杀你,只怕我会帮他动手。” 陶潇终于回过点儿味了,觉得司慎言是在消遣他。跪在地上看着司慎言,眼泪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 屋里烛光柔和,让陶潇没了刚才的阴森劲儿,看着颇有些可怜。 司慎言垂下眸子,眼里看不出情绪,向陶潇道:“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公子的钱财便是筹码,好好把握总会有人乐于收留,公子请回吧。” 陶潇其实也明白,司慎言新入高堂,而他如今身份尴尬,对方不愿意沾,是预料之中。 但他万不愿意被张榜公卖,刚才传来父亲被收监的消息,犹如一道霹雳,把他劈懵了。 他在地上跪着,视线正与桌台齐平,看见桌上削水果的小刀,一把抽过来悬在自己手腕上:“司阁主不肯相救,我日后举步便是地狱,阁主新入高堂,在下无以为赠,不如以命相贺。” 说着话,就要拿刀往自己手腕子上划。 司慎言没拦,只是叹了口气,幽幽道:“记得下手重一点,要是后悔了,你咽气儿之前,我帮你叫大夫,莫大夫医术不错,估计能把你救回来。” 眼看刀尖落在手腕,陶潇停了手,他从前装可怜加上寻死一条龙下来,没人受得住,可眼前这位,竟丝毫不为所动。 他怒道:“你怎的如此狠心!” 司慎言歪头看他:“本座与公子又不相熟,何必碍着公子的轮回路?” 陶潇哭得更厉害了。 司慎言把他弄进屋里来,本意是怕他扰了满月的清梦,想把他打发走就算,怎料他人到绝境,坐在这里哭个没完。 陶潇若真的割了腕子,司慎言真的不会去拦,但终归是不能眼睁睁看他死了。一旦闹到这般田地,事情也必然瞒不住,刚上任就流言满天飞,不好。 为免麻烦,司慎言决定快刀斩乱麻,突然起身,一掌敲在陶潇颈侧,陶潇话都不及说,就昏倒在地。 司慎言呼出胸中烦闷,拉开门,想去叫吴不好来善后,却见满月披着氅衣,倚在门边,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说: ※出自《史记·货殖列传》 --- 点沧·双标·阁主·司·夫(妻)管·慎言(甚严) 司阁主,请不要拉踩! 第38章 反而求之 雨还在绵密的下着, 院子里只有雨声。 石灯笼里的烛火,被风雨气冲得飘忽。 纪满月就站在这清润潮湿又阑珊的光景里。 其实刚才,他屋里虽然黑了灯火, 但他并没睡。沐浴时, 不小心湿了头发, 他索性披散开晾着, 空气清润,透过窗子漫散进屋, 吸进肺里舒服,他点着安神香,坐在窗边听雨声。 越国的官贵们, 惯用丁香香口,但凡是够规格的场所, 在浴堂、卧房这样的地方,总会备上一小匣晾干的花苞, 名为染唇香。泡茶时投入几粒可以,直接口含也行。 满月手边茶台上, 正放着一小盒,他捻出两粒, 扔进嘴里, 丁香特有的香气在口中游开, 终于掩盖了普通茶香盖不去的酒味。 从前觉得这东西味道烈冲,今儿用着不错,满月表示很满意。 结果,他惬意不大一会儿, 就发现陶潇在院子里鬼鬼祟祟, 再就是司慎言开窗的那一幕了。 不用听, 他也知道陶潇安了什么心,但他着实好奇,司慎言会作何应对。 于是,悄悄跑到司慎言房门外,听了半天的墙根儿。 司慎言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虽然依旧浅淡,但绝对可以用瞬息万变形容。 纪满月有点想笑。 经过听见了,司慎言的局促也看见了,满月突然意识到,这人刚才喝了那么多都没醉,那当日所谓的“酒后真言”自然也不是醉话。 咳…… 话不多说,转身就走。 司慎言伸手拉他,一把捞了个空,道:“听完就跑,不合适吧?” 纪满月头也不回的逃,径直往驿馆司卫房去,道:“所以属下,现在就去找人来,给尊主善后。” —————— 日子一晃,过了半个月,丰年没再招呼满月和司慎言。 司慎言点沧阁门人近千,朝廷招安,便得给这些人上名上号,光是归拢人头,化名勾册,便是个大工程。 另外,纪满月官阶一跃跑到了司慎言之上,但他还是个光杆司令,丰年将手下九野营的中东南阳天部指给他直管。 名义上称为借调,看似是大度、信任、推心置腹的普通举措,实际深意难猜。 纪满月在朝堂上全无根基,九野营在越国声名之高,甚至盖过皇上的亲卫军。上至统领秦厄,中层九位总旗,下至二十八小旗总,一个省油的灯也没有。 东南阳天部的总旗名叫木易维,与满月年纪相仿,但身上行伍气浓烈得紧。 他来到绣衣使驿,出乎预料的低调,为人看似和善恭肃。 第77章 但这种恭敬一看就是出于生疏戒备,分明是在心里筑起一扇篱笆墙,只要你不翻墙,我就对你客客气气地。 除此之外,新府闲杂事情也一大堆,挪府院、归置日常、调配侍从,够得人忙活。 纪满月的直指令府,是旬空府首富巨贾赠与官府做驿馆的宅子,因为占地不大没有合适的人招待,才一直空置着。 但富贾向官府买好,宅邸面积受地契所限,属于无可奈何,里面的布置,是万万挑不出毛病的。 亭台水榭,回廊高阁,悉数尽有。后花园子水塘里,碧波清清,养了满池子的黄金蝴蝶鲤,仙游绕荷塘,别有一番韵味。 直指令府是令守大人的私宅。 隔两条街,便是丰年安排给绣衣行使们居住务工的地界儿,是旬空府衙旧址重新修缮归整的,挂牌叫做绣衣使驿,给了司慎言。 依旧如府衙一般,是前公后私的安排。 两位新贵大人的居所安置下来,两处地方的门槛子,瞬间要给踏平了。 先是三府六郡的大人们,前来临别辞行,而后,便是旬空府的名流文士商贾贵人,拜帖一沓子一沓子的递上来。 满月起初海好来好往的应承,后来发现,时间被这事儿占去了大半,每天简直不用干别的了。 反而绣衣使驿,没闹几天就清净了许多。 那些名流,即便势利眼,也绝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纪满月一问身边小厮,才知道,司慎言冰山作风放在这时候分外好使起来,他一个“拖”字诀,言说新晋官位,事务生疏又繁忙,来日方长。应酬全挡,谁也不见。 更甚,司慎言这两日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连满月每日前去使驿上工,都难得相见,不知他在调配筹谋什么。 十几日一晃而过,纪满月去请见过丰年两次,他想细问张日尧中毒的情况,可两次都被丰年找了理由拒之门外。 这让满月不爽,他被丰年牵着鼻子走,有力使不上,感觉堵心。他不想在游戏里平步青云,他要救醒张日尧,要赶快寻到另外两件江湖秘宝,要回到现实里去,让一群年轻人的梦想被更多人看到。 这日早上,满月照例去看张日尧。正赶上莫肃然将压制毒性的药物拿出来喂给他。 莫肃然见纪满月来,张了张嘴,话还是没说出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满月直言道:“药……还剩下几日的?” 莫肃然叹气:“只还余下六日的。” 纪满月展眸,看张日尧脸色毫不见缓,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转身便要出门再去将军府,好巧不巧,许是丰年也觉得把满月晾久了,正好派人到绣衣使驿来,请纪满月与司慎言去将军府见面。 将军的书房,开了窗,正好有一枝丁香探进屋里,花下摆着香炉,青烟杳渺。花香与淡淡的药香糅杂着,勾扯出一股隐约却又奇特的香味,有种不经意间又别有心思的风雅。 丰年客套寒暄了一通,无非是什么新居是否习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之类的。司慎言与纪满月对这些事都不大在乎,更何况,老将军指派照应的人,颇为妥帖。 闲话带过,丰年端起茶杯来,还是杜泽成送来的腊梅小种,他啜了一口茶,道:“依照规矩,二位上任,该去蚩尤道三府六郡诸位大人府上打点一圈,满月啊……”他私下对纪满月改回称呼,“你觉得这规矩有何利弊?” 纪满月道:“繁文缛节是弊,能借此看到将军想看的,是利。” 丰年笑着赞他:“你从来都聪明,按时日来算,稳定张晓伤情的药,快见底儿了,”他起身,从书架屉子里拿出两样东西,“暗算老夫、伤张晓的人,老夫着人去查了,但……尚无结果。” 纪满月听了这话,脸上隐约透出疑惑。丰年把东西交到他手上,问道:“你是不是以为老夫为了招安点沧阁,故意将张晓重伤,以作要挟?” 满月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被噎了一下,索性点头承认:“将军恕罪。” 丰年坦然道:“老夫顺势而为,以他伤势要挟,确实是有的,但如今目已经达成,也就没必要拿捏他的性命,”他示意纪满月看手上的东西,“他确实救了我命,这柄袖箭,本来是冲我来的……” 那两样事物,一是个白瓷瓶,里面是减缓毒性的药物,另外一件,是柄袖箭,箭锋干涸的血迹斑驳下,透露出幽灿灿的冷蓝色光晕,一看就是淬了毒的。 满月困惑了,难不成把丰年想得过于阴暗了? 是谁……想杀丰年? 袖箭在江湖上是再平常不过的暗器,但也不知为何,满月突然想到了许小楼。毫无依据,只是闪念。 丰年见他愣神,问道:“认识?” 满月摇头。 司慎言将袖箭接过去看。 丰年道:“袖箭有两支,一支我让人拿出追查了,另一支给你吧,毕竟江湖熟悉,说不定查起来事半功倍。” 书房里一时安静,丰年和满月沉声喝茶,司慎言看着袖箭出神。 “还有……前几日,”丰年再开腔时,熏风正好吹落窗口几朵丁香,跌在香案上,“有人与老夫说,怀芝便是那醉仙芝,依你们看,此话真吗?” 纪满月与司慎言对视一眼,这话出自何人之口,丰年不明说,显然是不想说。 第78章 满月没接话,司慎言手上有三样江湖秘宝的线索,他想看对方如何说。 司慎言沉吟片刻,道:“下官不知,醉仙芝是传说之物,吾辈都没真正见识过。” ……倒也是实话。 片刻,丰年才道:“三府六郡,即便是走形式,也需要去遛一圈,你们顺道查查,高嘉上头的人到底是谁,将怀芝送到老夫府上,有何用意。” 这是正题。丰年这般谨慎揣度窥探,实在因为如今越国政务,看似平稳,其实已经危机暗藏。 大越天子,高高在上,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时至此时,他能被称为明君,却不是文儒贤君。因为做贤君,他活不下去。 越国圣上,竞咸帝,十三岁登基,从先皇手中接过内战初平的疆土。花了二十年,清肃朝中大权独揽的阉党,又花了十年,架空手握重兵的藩王,如今,他还想花不知多少年的时间,清肃朝中盘根错节的裙带利弊。 他为政至今三十余年,曾经两建两废暗探机关。 那些暗探,早已泥下削骨,埋身不知何处,他们曾为陛下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探查过多少不能对外言说的秘密,都已随着时光流淌,淹没于往事尘嚣,成为民谈野史,不入史册。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传说,便是竞咸帝清肃阉党期间,最大的绊脚石,是他的亲妈裕太后。 裕太后与内务总管太监关系非凡,虽是竞咸帝的亲生母亲,却不支持儿子大砍刀挥向情人。最后闹得焦灼,她为了维护裙下佞臣的利益,想要发起宫变,废竞咸帝,改立竞咸的亲弟弟、自己的小儿子熙王登位。 竞咸帝得知此事后,直接在宫廷家宴上,当着自己母亲的面鸩杀弟弟。 死尸倒下,他笑而不语的敬了太后三杯酒。 没人知道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徦。 但熙王英年病故,昭于天下是真的;此后裕太后自请出家修行,也是真的。 更甚,裕太后离宫前往昭华庵修行的同年冬日,庵内起火,烧了三日才熄灭。 这以后,没了弟弟和亲娘的竞咸帝,行事更加决绝,他轻徭役、攘外敌、重边防,让越国的社稷越发向荣,可私下,他在位三十余年,后位从缺,宫妃上百,但无人能得宠超过十日,更没有人诞下皇嗣。 坊间传闻,竞咸帝杀弟弑母,老天要让他做个孤家寡人,越国繁盛一时,是皇家那对母子的血祭换来的,必会盛极骤衰。 更有人传,竞咸帝怪癖成性,早就将自己弄得不能人事,朝上帝服龙袍,回到后宫,就只喜欢做妇人之姿。 皇上对这些流言满不在乎,更好像为了佐证这个流言,在后宫养了很多精壮男宠。他偶尔忒殆废政,寻欢作乐的场景难以描述,将自己和男女宫妃关在一处,一闹便是好几日。 经年日久,大越南风、磨镜成为贵胄圈子里追捧的乐事。 坊间这么多传闻,也不知到底几成真假,但归根结底,竞咸帝若是真的洁身自好,事情不会传得这么出圈,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心怀叵测之人的夸大造谣,便不得而知了。 竞咸帝虽然没有儿子,也没了亲弟弟,但还算不得真正的孤家寡人,与他同姓的亲戚,还是有两位的。 所以,万一哪天皇上嘎奔儿过去,下一任帝王,便得从这两位同姓亲戚里选。一是竞咸帝的叔叔,祁王殿下;另一人,是皇上庶出的哥哥安王。 一旦有了这样的期许,隐形的党争,也就逐渐成型了。 丰年是拥护当今圣上的,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竞咸帝的拥护重臣,近来有人想杀他…… 他又让满月去查高嘉背后之人,那么一捋,整件事情暗藏的联系,怕便是党争之事。 党争,在大越民政社稷安康之后,又渐渐风起云涌了。 纪满月躬身领了差事,离开将军府前,突然向丰年道:“将军,陶悠远下狱,不知南泽地区由谁接管?” 丰年知道他有此一问,必有初衷,便答道:“想要泽成代管,禀明圣上之后,再着人补任。” 纪满月眼珠一转,试探道:“既然如此,不知可否让高嘉大人暂代职责。” —————— 回绣衣使驿的路上。满月回想方才对话,问司慎言:“尊主心里觉得怀芝与醉仙芝,有何关联?” 司慎言抿着嘴唇认真想了,摇头:“需得去一趟神剑峰废墟,可能才有答案。” 不是灭门了吗? 所以醉仙芝的线索,是在神剑峰? 场面越发乱了,满月团队本来开发的是个江湖武侠主题游戏,怎的现在越发和庙堂高阁搅合在一起了?(※) 又转念,待到解决了这棘手的事情,出去把游戏润色完善一二,带上些权谋朝堂,也不错。 司慎言见他不说话,谁知道他脑子飞到往后去了,问道:“你给高嘉揽了好事儿,有何打算?” 纪满月云淡风轻的看他一眼,就笑了:“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他越是要悄悄的,我便越是要把这事儿叫破了天去,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既然不是同路人,撞破了正好,打错了也不心疼。” 什么乱七八糟,一套一套的…… 乍听云里雾里,实际上,是这么回事。 司慎言抬头望了望天,笑道:“但下官毕竟江湖草莽出身,还是想用江湖上的手段来做这些事儿,咱们并行不悖,我的令守大人。” 第79章 作者有话说: ※武侠好凉,作者碎碎念。 ※※出自《鬼谷子》。 --- 节日快乐,我的姑娘~ 第39章 醉翁之意 从将军府一别, 为巡访做准备,满月与司慎言各忙各的。从前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虽然公务都在绣衣使驿, 但司慎言行踪飘忽, 若非刻意去找, 几日也不照面, 满月有点不适应。 习惯这东西,当真奇怪。 这日一早, 满月入绣衣使驿直接奔内衙,引路的小厮机灵,见他赶早, 就知道他是去堵人的,在一旁赔笑道:“令守大人, 我家大人昨日回得晚,彻夜未歇, 这会儿还在书房呢。” 满月听闻“彻夜未歇”,心下诧异:这人为何这么忙…… “我去看看, 你忙去吧。” 他说着,径直往书房去了。 隔着好远, 满月就见书房里火烛还没熄灭, 早膳时分都过了, 司慎言不熄灯,不知是专注什么忘了这茬,还是伏案睡着了,他便没叩门。 纪满月轻功高, 没让通传, 极为在意的进门, 片点声音都没有。 但司慎言没休息,正伏案不知看什么,门前光影晃动,他就抬头了,见是满月,眼里露出点不易察觉的笑,又重新垂下眼眸。 烛心久未修剪,火苗窜的晃眼睛,满月将灯罩取下来,吹熄了烛火。 青烟晕散,他推开窗子,让呛味散出去。 “用早膳了吗?” 司慎言没抬头,答道:“还没呢。” 满月借着开窗,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向门边的小侍假嗔道:“你家大人不用早饭,你们也不照应吗,去备点粥来。” 那小孩儿冤枉,他哪里是没催请过,催得大人轰他,也没能成功。 他满脸无辜看纪满月,又不好解释,满月无声的笑了,向他摆摆手,表示明白他的苦衷。 侍人麻利儿去办差了。 司慎言没注意满月后来的小动作,只听他语气不善,自案台后起身,转到桌前,道:“令守大人,今日怎的……这么大火气?” 满月溜达到桌边,看他案台上除了三府六郡的府志,还有好多野史稗纪:“尊主……这是要知己知彼?” 司慎言没拾茬儿:“现在还称我尊主,不合适了。” “那叫什么呢?”纪满月就站在桌边,眯了眼睛,笑着看他,“尊主依旧是点沧阁的尊主,朝上的官名称谓,你在意?” 今日难得出了太阳,阳光斜扫进来,给满月的发丝描上一层暖金色。让他看起来暖洋洋的,像只躲懒的猫儿。 司慎言抬手将他不经意间被案台上兰叶勾扯的发丝捋顺:“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满月错身,离开他身前,把话题转回去:“何时出发?” 司慎言道:“今日下午。这些年三府六郡,面上平静,内里实在是……乱的很,至于袖箭……我已经着人去查了,”他说着,将桌上的卷宗拢好,假嗔道,“但你没良心,只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 手上一本正经的做事,嘴里胡说八道。 满月瞥眼看他,心道这人越发人前人后两模两样了。 当着旁人,冷肃着脸,没旁人时……一言难尽。 他舔了舔唇角,笑道:“我这不是亲自来陪早膳了?” 司慎言皱眉道:“你醉翁之意,在我吗?” 纪满月:“……” 确实不在你。 但他不想跟对方揪扯,假装没听懂,道:“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喝粥吧你。 除了粥,小厮还带来让人振奋的消息——孟飘忱的飞鸽传信。 满月心头顿时一震。 孟姑娘医术高明,离开时,取了张日尧的血带走,她传来的消息,让满月心存期冀,又紧张。 打开蜡封,信上龙飞凤舞的一句短话:醉仙芝,于大堂主许是生路,还可缓解纪公子伤情,见面详述,月余后返。 —————— 三府六郡巡一圈,路线是个圆。只余安禾府时,那日日下个不停的雨终于有了歇的时候,天气渐热起来。 官道两旁,蝉鸣不止,滋啦滋啦的,叫得心不静的人烦上加烦。 眼看再往前行二里,便能见着安禾府界碑和迎客亭。 忽而,背向之处马蹄声急响,官道上的尘土被带得翻滚起来。老远听见马上的人高呼:“前方是直指令纪大人吗?” 眨眼的功夫,来人队伍近前,翻身下马。 满月觉得这人面熟得紧,稍一回忆,记起他是丰年身旁的近侍。 近侍礼数周全一番,从怀里摸出令牌,道:“丰将军请司大人回旬空府。” 纪满月与司慎言对望一眼,问:“出了什么事?” 近侍没即刻便答,示意二人借一步说话。 三人离开大队人马些距离,那近侍才道:“将军前日,又遇刺了。” 满月惊道:“有无损伤?” 侍人道:“无碍,刺客当场就抓住了,但是……”他看了一眼司慎言,低声道,“那人是点沧阁二堂主座下香主,让绣衣使弟兄认过,不是误会。” 话说到这,他似是怕司慎言有顾虑,忙继续道:“将军知道此事与司御史无关,于是没有张扬,可终归不是小事,需得请司御史回去,在府衙内过个文书。” 第80章 事情这般走向,满月与司慎言都没想到。 但顺理成章,没办法拒绝。司慎言叫过吴不好,交代了几句,向满月道:“我尽快回来。”说罢,带着几名随侍,策马离开了。 这事儿怎么想,火苗子都烧不到司慎言身上,因为内里的逻辑,尚不足以撼动丰年。 司慎言若有歹心,下手的机会太多了,他不需要先归顺,后又让能亮明他身份的人去刺杀。除非脑子被驴踢了,否则没有哪个正常人能做出这种蠢事。 但……怎么就这么闹心呢? 满月捏着眉心,听道路两旁知了在潮闷气里叫个没完,心里烦躁。 吴不好在一边儿安慰道:“公子,不用担心,尊主说只是走个文书,不会有事的。” 谁担心了…… 纪满月没理他。 队伍启程,二里路,行不了多久就到了,迎客亭旁,高嘉翘首相迎,不知等多久了。 满月此行带得人不算多,除了厉怜这个赁来的徒弟,还有东南阳天部的总旗木易维、吴不好。这二人手下各有十余名弟兄,加上护卫随侍,四十余人。 再看高嘉那迎客的阵仗,浩浩荡荡的近百人。 纪满月诧异,整个安禾府衙,连洒扫院工都出来列队相迎了吗? 又走近细看,发现官员之后,站得是些衣着考究富贵人,该是当地的乡绅富贾。 高嘉乐呵呵的相迎上前,离得老远就朗声寒暄:“纪大人的就任文书,早已乘着春风,送到下官眼前了,恭喜恭喜,”他躬身一礼,满月赶忙摆出笑脸扶他,他顺势就拉了满月的手,哥儿俩好似的拍着道,“当日初见,就知道纪大人年少不凡,日后平步青云,前程定不可限量,”他贴近满月身侧,小声道,“苟富贵,勿相忘啊!”说罢自己先“哈哈哈”地敞亮笑了。 满月回握了高嘉的手,和着颇为友善的力道捏了捏,道:“何须来日?高大人的好事儿,已经来了。” 高嘉更开心起来,笑着问道:“何事,能配纪大人称为好事儿?”他四下望望,又奇道,“司御史呢,怎么没一起来?” 满月“咳”了一声,道:“方才都快到了,将军突然传来密令,让他去办个急差,估计再有几日,便会来的,”他的笑意更深了些,“走吧,天大的好事,不适合在这里说。” 俩人好兄弟一般,喜笑颜开的往城中去了。 吴不好跟在后面直咂嘴,心道:可不知道公子还有这川剧变脸的本事。 府衙内,纪满月将丰年扣了印信的文书交给高嘉——由他暂理南泽地区事务,直到朝廷下派补任官员为止。 高嘉看过文书,脸上一阵喜一阵愁的,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满月只当没看见,走到他近前小声说道:“恭喜高大人,如今官员储备空虚,前日里,听将军与杜大人私下念叨,这备官可能一两载都派不下来。” 越国官位多,人头少是事实。 先帝在位时,越国边患内战都焦灼,为了得钱财补充军饷,曾干过私下卖官的事儿,为此设立了许多空泛无实的官职。 后来竞咸帝为政,国库渐充,他便想把当年父亲为了空手套白狼设立的虚职削减掉。只不过,官位散出去容易,收回来难。 这事儿只能慢慢做。 于是,一做便是十年又十年,从严选拔审查,导致许多官位空悬,无人补任,三载从缺,便会除位。 满月满含深意的道:“闹不好一拖到第三个年头儿的,将军也曾隐约提过,不如将两地合二为一,时至那时,才更要恭喜高大人。” 高嘉把文书收起来,笑脸相迎,道:“咱们今日不谈公事,卿如兄还没来过安禾府,愚兄带你逛逛。” 高嘉先是在馆驿摆下接风宴,招呼众人喝了几杯酒,而后便让大伙儿随意,说要带纪大人去看看风土人情。 满月客随主便,起初,他以为不过是坊间的烟花玩乐之地。 不想,高嘉带他兜兜转转,来到座私宅门前。 这宅子连匾额都没有,在外面根本看不出归属于何人,一圈高墙,掌眼三丈余。院墙、石阶,都朴素极了,一抹色的灰,点缀全无。打扫很是干净,门口有四名戍守的院工。 那四人站得笔直,眼中汇聚的精光凝聚,看得出内功根基扎实。 其中一人上前行礼:“爷,您来了。”说着,恭谨恪守,推开院门,引众人进去—— 别有洞天。 满月瞬间就明白,那院墙为何要修得足有三四层楼高。 院子里,影壁、房间全无,只有一个桶子似的建筑,环形楼梯旋复而上,围着类似天井的下沉空场。 高台上有人呼喝道:“南禹兄,可算来了,都等你呢!” 说话人三十多岁,相貌普通,是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长相,如果他左腮上没长那颗媒婆痣的话…… 那颗黑痦子足有铜板大小,上面一根长寿毛,长得都打卷了,让纪满月看着,就想给他揪下去。 下午的时候,这人也在迎客亭,就站在高嘉身后不远处。 高嘉扬手,朝他打了招呼,引着满月上台阶。 行至二楼,眼前豁然,又一次出乎满月预料。 他本以为,官贾富贵,风雅地设着私宅小院是听曲儿看戏然后沾染风流的地界儿。不料,那天井中心空旷,四周摆着兵器架,十八般兵刃皆有,且钢口厚实,不是糊弄人的样子货。 第81章 这是个格斗场。 闹市深处,隐藏着这样的地方。 媒婆痣显然知道纪满月的身份,对他很恭敬,行了个文生礼,却不拘谨。招呼众人落座,亲自提起温酒的琉璃壶,给众人倒酒:“八年陈的女儿红,正是好年份,大人们尝尝。” 高嘉笑骂道:“忙不跌的在纪大人面前买好,你这地界儿的小把戏,也就糊弄糊弄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文官,纪大人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看不上这些。” 媒婆痣挑着眉毛,很是不屑,摆上副笑脸,没答高嘉,问满月道:“就等着纪大人点菜呢,大人是想看比武马戏,还是想看点新鲜的?”他目光向天井的一个方向看去,那地方一道铁栅栏,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纪满月隐约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但还是装作不明所以,问道:“是什么新鲜菜?” 第40章 上行下效 越国尚武。 先皇年轻时, 南征北战,只顾得打仗。后来,疆土边界渐而分得清晰、国内这一撮那一伙的乱贼都砍完了, 他也老了。 消停下来, 小老头儿开始琢磨, 史册中开疆拓土、攘边安内, 似乎并不足够让他成为千古一帝。 至少,不够传奇。 想那黄帝驯熊罴、猛虎大战炎帝, 是何等威风。 果然普天之下,万民臣服不算最厉害的事儿,让那些能喘气, 又听不懂人话的巨兽服服帖帖为己所用,才是真正的天下霸主。 他要打造一支神军, 编入史册供人传颂。 于是,先皇晚年的注意力, 就在驭臣之术里分了一大半出来,给了驯兽。可天不遂人愿, 驯兽场刚刚建好,他就蹬腿闭眼了。 宏愿落空, 还给儿子埋下宦臣当道、藩王佣兵的雷。 竞咸帝继位起初, 被老爹晚年的不务正业引发的恶果闹得焦头烂额, 对此“宏图大愿”颇为唾弃——疆土虽扩,边患未平,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做什么? 可随着年纪渐长,他雷霆手腕, 平患削藩, 羽翼丰盈, 好像也渐渐理解认同了老爹,既为帝王,就要为他人所不能为! 他花了几年时间,专门令人驯养熊罴、猛虎,编入军队,称百兽营。确实有几场出其不意得以取胜的名战留下。 皇帝老子喜欢什么,自然是潮流表率,天下渐平,仗虽然不怎么打了,但上行下效,驯兽斗兽的风气,渐成歪风,留存下来了。 这是项非常奢靡的活动,光是抓捕、繁衍,就要消耗大量人力。一头成年猛虎的官价,是五十锭金,若是繁衍困难的年份,还会水涨船高。而自山林里捕来野性十足的,价格更是能翻高两到三倍。 渐渐的,活动被分为了三个等级: 王公贵族观斗兽,观兽与兽斗,闹的两败俱伤,动辄百锭黄金打水漂; 富贾或地方官效仿,看得是人与兽斗; 最不济附庸这种“风雅”又实在没太多钱扔到水里听响的,会让贱籍奴役扮作猛兽,斗得你死我活。 那些参与争斗的奴役,美其名曰,是天选的勇士,若是得胜,便推荐入皇家的百兽营。 可实际上,与兽搏命的贱籍奴役,或被迫,或天真地豁出命去,无论如何都换不来荣耀或自由,大多成了畜生的果腹粮。 越国贵贱族籍明确,分三六九等,分别是匠、乐、役、奴,役籍往下,就算被主子杀了喂狗,也不会有人过问的。 这些在斗兽场上搏命的,大都是后两阶人。 纪满月听那媒婆痣一说,便知道接下来大约要发生什么。他是在江湖上杀人不眨眼,但不是嗜杀成性。 高嘉早有预料纪满月不喜欢这事儿,可当日接风宴上,满月明着救护焰竹,高嘉骨子里看不上纪满月这股一视同仁的贫民酸气,也看不上他没有文武科考,暗探上位。 非常想向他一展为官该有的“高贵”。 高嘉虚情假意地向媒婆痣道:“今儿是好日子,程铮兄还是别弄血溅当场了,找几个变戏法儿,耍马戏的表演,就算了。” 一边儿,跟着高嘉的近侍眉清目秀,轻飘飘的附和道:“是了,程爷,”他抬手示意看台满座的商贾文士,“诸位来,不是为了看斗兽的,是为了一睹纪大人年轻有为嘛。” 高嘉的话挑不出毛病,可这近侍先是插话,后把纪满月和野兽与贱籍相提并论,其实是非常无礼了。 他话说完,就被高嘉狠狠瞪了一眼。 满月随行的三人分别是木易维、厉怜和吴不好。 那木易维心底对满月到底几分服气尚不知道,着实没必要为了一个新随的上官强出头,于是做一贯之姿,只是坐在边席,眼观鼻,鼻观口,口尝美酒; 吴不好粗人一个,只怕脑子拐个弯再掰好几天,都听不出对方言语里的冒犯,也没什么反应; 反倒是厉怜,人虽小,精明丝毫不减。 他一直在纪满月身后站着,一副随侍小侍的模样,这会儿立眉怒喝:“你……” 只说了“你”,就被满月反手拦住了:“这位兄弟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本官确实是个怪胎,被人看无可厚非。” 他这么阴阳怪气,挑明了承认,高嘉脸上更挂不住了。 媒婆痣程铮眼看高嘉那不省心的近侍一句消遣就把这位大人得罪个彻底,心里骂高嘉,你总带这么个玩意在身边,宠得没边儿,坏事儿了吧? 第82章 他嘴上打圆场茬话道:“其实,邀诸位前来,是今日表演的嘉宾实在不凡,”说着,他向旁吩咐,“开始吧。” 手下人应了。 程铮继续:“有位故人之子,前几日修书程某,想请程某帮个忙,但他如今身份尴尬……留在身边,祸福难料,所以……是福是祸交由天定。” 天井中刚才微光仅存的斗兽场,火盆已经被燃起来,烈烈火焰被风吹得飘忽不定。 高耸的墙壁上,斑驳着,似是陈旧的血迹,已经沁入墙体,洗刷不去了。在跳跃明暗之间,显得阴肃。 场下正中,一人身穿甲胄,手提铜锣,巡场敲了一圈:“今日只做观赏,不开局下注,各位贵人,美酒助兴吧。” 军甲,本该保护将士、上阵杀敌,威严尊崇。出现在这里,说不出的违和。满月心道,他该把军甲卸掉,手里牵只猴儿,才算应景。 那人话说完,三声铜锣,看客们热闹起来了。 纪满月和高嘉等人身处之地,是主台位,有人轮流前来敬酒,这个是城北张员外,那个是城东杜老爷。 场中还在上演热场马戏,满月和吴不好、木易维几人,就都已经十几杯酒下肚。 纪满月酒量尚可,而且今日这女儿红,确实是好酒,他没觉得上头,但眼看在座这些乡绅富贾打了一圈之后,要来二轮,他便起身,自己倒上一杯,悠悠道:“纪某年轻,本是江湖草莽,新官上任得诸位祝贺,心下高兴,无奈身有内伤,不胜酒力,再喝下去,只怕看不到好戏,就要被高大人抬回驿馆去了,万不愿扫兴,自罚三杯,算赔罪了。” 他说话时运了内息,苏沙的嗓音好似有无尽的穿透力,天井对面离他最远那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显然不谙江湖技法,当场就被惊得愣住,端着酒杯,讷讷的看着纪满月,不相信这话是出自他口。 满月说完,真的连干三杯酒,然后酒杯直接往桌上一扣,安静坐下看程铮搭了台,到底要唱什么戏。 几段马戏、杂技过去,酒也敬得差不多了,就见墙边紧闭的铁栅栏门上巨大的铜锁被人打开,开锁那人火速离场。滑轮转轴,将沉重的栅栏吊起,铁索被磨得发出让人牙碜的叫声。 片刻,一声低吼,自幽暗里传出来,震得人心脾震颤,看客们顿时安静了。 猛兽还未登场,另一边的暗门中,有人被推送到场内。 “咣当”一声,铁门在他身后被关上锁死。 那人一袭布袍,上场的一瞬还是懵的,举目四望,他站在火丛中央。 看台上光亮暗沉,他抬头就只看见人头密集,有人冲台下喊:“书生,多坚持一会儿!” 这时,他好像终于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先是看看对面已经打开的重铁栅栏,呆愣了眨眼的功夫,回身就往那已经被锁死的铁门扑去。 扑在门上狠命的捶打。 这副狼狈模样,引发场上的唏嘘和哄笑。 他的喊声被吞没在噪杂里。 有人叹道:“这不是南泽的陶郎君吗!” 满月一惊,再去细看,那人真的是陶潇。 他一袭粗布袍,只能尚算干净,头发随便挽了个髻,脚上穿着一双旧布鞋。 满月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初见时的放浪不羁和精致倜傥,这才全没认出来。 至此时,满月终于明白了程铮话里的意思。 这些日子陶潇显然没闲着,赶在自己被公卖之前,把旧识全都求了一遍。 只可惜,人情冷暖。 他爹陶悠远一朝落难,当初的那些脸面之交当即翻脸不认人,有多远躲多远是人之常情。 在陶潇不遗余力的自行运作下,他终于遇到程铮这个痛打落水狗、玩味十足的——什么听天由命、看造化是屁话。 陶悠远若是知道儿子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不知会不会想回到十几年前结交程铮那时,蹦起来自抽一顿耳刮子。 陶潇一介书生,三脚猫功夫花拳绣腿,别说斗猛兽了。 跟菜市场的大娘动手,都不一定打得过。 “原来是陶公子,”看台上一人扒着边儿往下看,“听说今儿这一对猛兽值三百锭金,对得起你的身价!” 看台吵吵嚷嚷,陶潇哭爹喊娘。 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猛兽,终于在暗影中踏出一只“玉足”,毛茸茸的,步伐说不出的优雅闲适。 它的毛色,是纯白的,半点花斑纹路都没有。 那是一只毛色纯白的吊睛虎,遛弯一样走到场中,四下看看,鄙夷台上众人聒噪无比。想它身为兽王,先被囚困,如今又要被这些可以当做口粮的东西观赏取乐。 心情直线下跌至冰点。 它仰着头,打了个哈欠,抖抖毛,突然仰天一声吼。 斗兽场四面拢音,一嗓子震生出回音来,余音难散,说不出的威猛。 场上的人们,被它吼得静了一半。 陶潇,一屁股坐倒在地,双腿抖得如同抽筋,只差尿裤子了。 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猛兽和陶潇吸引,没什么人注意纪满月。 他眼见这拿人命消遣的混账事儿闹心,便动了个坏心思,看向吴不好。结果,眼睛都要在三堂主脸上瞪出个窟窿了…… 吴不好依旧不觉知,凝神皱眉看着场下,注意力被那老虎引得着实。 第83章 纪满月心里骂,你个玩忽职守的,看看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无奈,捻起桌上半粒花生米,屈指一弹,正中吴不好手背。 三堂主这才回神,揉着手背,脸上带出点不解和委屈来。 纪满月要被这木头气死了,飞速向他打了两个点沧阁门人才懂的手势暗语。 吴不好一愣,随即低调的比划着:公子你闹呢? 纪满月恨铁不成钢地回他:快去! 第41章 老虎屎汤 大概是那吊睛白老虎一声吼, 就将陶潇吓得瘫坐在地,导致百兽之王就对此等凡人异常不屑。 它不理陶潇,自顾自在场下溜达, 颇有巡视领地的意味。 果然片刻之后, 开始当众标记领地, 这一股、那一溜, 看客们大呼没意思。 陶潇趁着老虎溜达远了,慢慢地挪到一滩新鲜尿渍旁边, 不吝地在身上蹭了一圈。 众人见原来如芝兰玉树的公子,为了活命,做出这般恶心行径, 又发出惊叹。 纪满月心道,这人倒是能屈能伸。 程铮似是自言自语的道:“它不饿吗, 不该呀……两日没喂了。” 说着话,低声向身旁人吩咐几句, 那人下去,片刻端了个铁盆来, 盆里都是生肉碎,还浸这血水。 高嘉见了, 探着身子往下看, 笑道:“程兄啊, 陶郎君若是能活,只怕往后噩梦里全都是你……” 程铮笑而不语,向手下人使个眼色。那人端着铁盆,走到陶潇头顶处, 一盆生肉连带血水, 劈头盖脸的倒下去。 陶潇三脚猫的武功, 注意力全都在老虎身上,没防备旁的,被血呼啦啦的东西砸了满身。半点没浪费。 血腥味浓重,即刻就吸引了老虎的注意。 看客们随之兴奋起来。 纪满月心道:吴不好怎么这么慢。 就这时周围一阵惊呼。 看那白老虎,溜达到陶潇近前,在他身上嗅嗅,突然抬起前爪,去扒拉陶潇身子。 陶潇吓得一动不动。石雕一样大气不敢出。 显然,老虎已经将他视为尝试攻击的对象,见他被自己扒拉都毫无反应,突然扬起前爪,眼看一个大耳光,照着陶潇脑袋招呼过去。 这一下要是打中了,只怕脖子立时就拍断了。 陶潇再怂,好歹会点功夫皮毛,危急关头,求生欲爆棚。 一个前滚翻,从老虎胳肢窝底下翻出去,站起来拔腿就跑。 这一跑,在老虎看来便是十足十的猎物了。 吊睛白虎大猫一样,猛地跳起,掉头向他扑过去。 陶潇一边跑,一边撕扯自己的衣服,想除去满身血腥味。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贵人们,沸腾起来,起哄似的喊:“陶公子,别跑!揍它!” “陶公子揍不动!快跟老虎打个商量,回去做压寨相公,许是能行。” “不行不行,我看这老虎是带把的,得找母老虎……” “谁说的,咱陶郎君荤素不忌!” 就在场上快要开锅时,忽然看台外、大院内有人惊声呼喊,但场内杂乱,实在听不清喊什么。 片刻,喊声渐近,终于听清了,楼下喊得是:“快!去叫驯捕手!母虎脱笼了!” “护送贵客们上三层!” 大多人越是富贵,越是惜命。看台上的诸位,养尊处优,荣华富贵惯了,听见这骇人的消息,几乎瞬间有人脑补出一楼台阶转角处,溜达上来一头全无束缚的猛兽的场景。 场面非常微妙又迅速的静寂下来…… 突然不知是谁“嗷——”一嗓子,嚎得没回过味儿讷在原地的人们回了魂儿。 一人窜起来,发足往三层狂奔,众人瞬间反应过来,争先恐后。 没人顾得看陶潇了,人人自危。生怕那脱笼的猛虎,下一刻便出现在二楼。 但凡有腿,都信奉一个信念——只要我比你跑得快,先死的就不会是我。 老虎总有吃饱的时候。 高嘉自持高官,还喝着嗓子维持道:“有驯捕手,大家避免误伤,不要慌乱!”转向一旁的侍从吩咐,“快去找护卫上楼!” 那侍从腿肚子转筋,面有菜色,还是哆哆嗦嗦的去了。 再看周围,刚才身边簇拥的几位,早就没影儿了。人人你追我赶的逃命之势已成,根本没人听高大人喊什么。 场下,陶潇疲于奔命,在猛虎的利爪之下闪转腾挪;看台上,人影窜动,诸位贵客争先恐后,也没见几个跑得比陶潇慢。 高嘉眼看没用,想起纪满月是武林高手,刚才提内息说话的本事应该能帮忙震住乱局,可再回身,明明刚才还在他身旁的纪大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举目寻人,突然,后腰肌肉好像轻跳了一下,紧跟着大腿后面一根筋,自后腰猛地抽到脚后跟,紧绷之后,酸麻无力。 这时候腿肚子转筋不是要了命吗! 刚才看热闹时,高嘉就一直贴着围栏站,这会儿他转身找纪满月,背向围栏。 那围栏为了坐席上看客们能够看到场下,修得很矮。 高嘉腿抽筋,站不住就向后倒去。 重心移到围栏上的时候,高嘉便知道——完了。 还不到他大腿根高的围栏根本平衡不住他的重心,他直直地向后摔出去。 第84章 高嘉摔出栏杆只须一瞬。 但这一瞬于他而言,似乎无比的慢。他看见纪满月不知从哪里窜过来,抄手一捞。 手指尖划着他的领子荡过去。 高嘉的心一下子坠入深渊。 还没来得及喊什么,便是“砰——”的一声,闷响随着他的脊椎传导进耳朵里。剧痛在神经里炸开。 高嘉躺在地上缓了半天,反应过来:没摔死,但是太疼,动不了。 祸不单行,三楼也越发混乱,看台边许多桌子都被挤翻了,大量瓜果、酒壶、菜肴,自围栏空隙掉出来,下雨似的往下落。 一碗不知何物,好巧不巧砸在高嘉腿上。 那高坠之物把高嘉的腿砸得剧痛之后,“啪——”地铺散开。 瞬间,温热里裹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馊中带臭,有稀有干,颜色很淡,白如豆腐一般的内容中飘了一丝黄,还飞着几缕菜叶。 哪位老爷这么重口,点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高大人天降惊喜。 吊睛白老虎,也惊着了。 它明明画好了领地,却不知为何凭白从天而降这么多奇怪的东西——难不成还真要老子指天划界不成? 它停下和陶潇你扑我赶的“游戏”,目光转向躺在地上、动都不能动,疼得只能哼哼的高大人。 尝试性的走近几步,突然察觉这玩意散发出来的气味非常特别——怎么有股自家母老虎的熟悉。 于是,它彻底对陶潇始乱终弃了,叼起高嘉的裤脚,就往一边拖。 高嘉终于撕心裂肺的喊:“救命——纪大人!救命啊——” 可想而知,这会儿场面有多乱。 逃命的、呼救的、自认为暂且安全偷看一眼热闹的…… 纪满月心道:吴不好用母老虎的轮回之物调得汤还真有模有样。勾芡了?不愧是下得厨房的好男人。 当初他还担心骤然给高嘉来这一下很突兀,如今配合着时不时就往楼下砸的杯盘碗碟,鱼目混珠得非常巧妙。 当然满月制造这样的混乱,不是为了整死高嘉。 他只是想留住陶潇一条命,又不想出面搭救得刻意,顺便才是看高嘉不顺眼,整治整治。 满月四下环视,见完成了“制造混乱”和“空投老虎屎汤”两项艰巨又恶心的任务的吴不好正站在他身后,眨巴眨巴眼睛:这事儿办得还行吧,公子? 满月眉毛微妙的挑了一下,表情格外急切地吩咐道:“快,去下面把走人的通道打开!” 吴不好领差事,转身下楼,心道:您可真能演。 纪满月自己则想一跃而下,去救高嘉。 他脚刚踩上护栏边,突然被一人拉住手臂。 是木易维。 木易维依旧顶着那张恪尽职守、指哪打哪、让撵鸭子绝不赶鸡的脸,道:“大人不要涉险,属下代劳。” 纪满月摆摆手,笑道:“无妨,我活动活动。” 主要是暗算高嘉的金针,还得趁机拔了呢。 说罢,他跃了出去,锦云暗纹的轻氅兜了风,宛如飞鸟展翅,轻灵而下。 在下落的须臾功夫,满月外氅已经脱下来了,脚将落未落时,手一抖,氅衣直接蒙在老虎脑袋上,顺势裹了两个圈,包糖似的,把那吊睛白老虎的脑袋缠了个严实。 紧跟着,他拽着猛兽疾退,离开高嘉身侧,丝毫不给猛兽喘息之机,贯月出鞘。 运起力气猛地向下。 斗兽场的地是松土铺的,一剑下去,剑锋没入土里,直至护手。 外氅的两只袖子被死死钉在地上,老虎的脑袋直接被衣裳困住了。 那大白猫非常懵——今儿一天简直莫名其妙! 它发了狠,想把脑袋拔出来,可摇头晃脑了半天,也没成功,只得在原地憨态可掬的继续努力,这会儿看着,半点不吓人了。 正这时候,场下的铁门从外打开,吴不好招呼道:“公子,这边!” 满月瞄到几乎瘫在兵器架上的陶潇:“陶公子,快过来!” 陶潇如蒙大赦,牟足力气飞奔着,往铁门里扑去。 纪满月又去搀扶高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后腰上的金针拔了。 高嘉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摔得太惨,愣是用了三次力气,都没能站起身。 更惨的是,他和老虎撕扯,裤子都被扯烂了,大庭广众非常不雅。 吴不好见状,冲过来:“公子,咱俩一起,”说着,抓住高嘉脚踝,“一——二——三——起!” 二人合力把高嘉担起来,抬着出了场地。 沉重的铁门“咣当”关上,留着那老虎独自在场中摇头晃脑——裹脑袋的衣裳什么时候扯烂了什么时候算是到头。 不大一会儿功夫,消息传来:脱困的母老虎,被驯捕手重新捉住,圈回笼子里了。 危机解除。 木易维此时已经下到一楼斗兽场外围。 满月入场救人时,他也没闲着,指派现场为数不多的护卫维持秩序,避免再生乱象。转眼功夫,秩序已经井然。 吴不好江湖草莽,一直跟着司慎言,与满月身边的人不熟,见这位兄弟举措得宜,心下钦佩,心道,以后终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抱拳行礼:“木大人,不愧一军统帅,危急时丝毫不乱,吴某佩服!” 第85章 木易维抱拳还礼,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吴大人过誉了,”顿时让吴不好觉得这马屁拍得没什么意思,“另外……在下复姓木易,并非木大人。” 吴不好:“……” 闹剧落下帷幕。 这场闹剧里,最惨的是高嘉,医师说他摔伤了脊椎,虽然骨头没折没裂,也得静养。而且,那吊睛白虎咬着他的官靴拽他,牙齿穿透靴子,割进皮肉里,他左脚脚踝几乎被扯烂了。只不过当时,精神过于紧张,刺激淡化了痛感。 劫后余生,高大人直接歇菜,起不来床了。 纪满月一行回到驿馆。 在厉怜看来,师父除了时不常撅他、爱扯他后脖领子,就再也没什么缺点了,更没什么架子,挺亲和的。 但他也得守着徒弟的本分好好伺候。 刚才环境混乱不觉着,这会儿厉怜接过满月脱下的衣裳,闻见一股酒气,他回手把衣服搭好,倒来一杯温茶递过去:“师父稍坐,我去煮些醒酒汤。” 满月笑着摆手,让吴不好、木易维等人去歇着,接过厉怜递上来的茶,慢慢喝了,吩咐厉怜道:“帮我拿一身轻便的衣裳。” 厉怜应道:“早就给您准备好了,沐浴吗?水也是好的。” 纪满月走到屏风后,开始换衣裳,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先睡吧。” 作者有话说: ※朱元璋野史,刘宝瑞大师的相声 第42章 当局者迷 这事儿, 最闹心的是那媒婆痣的程铮。 程老爷钱花了,台搭了,却鸡飞狗跳, 把高嘉的命折腾没了半条, 还让纪满月这个新上任的高官看了热闹。 马屁拍在马腿上, 他心烦极了。 这个节骨眼上, 再没心思理陶潇,着人把他洗吧干净, 随便找个下人房间,关起来了。 陶潇死里逃生,惊魂未定。 他待入贱籍, 不想落得被官卖的下场,就只得在官卖之前, 尽可能的活动,谋求转还。 然而,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从典故、话本里体会什么是人走茶凉。 那些曾经从父亲那里得过实惠关照、与父亲称兄道弟、面子给得比街市还宽的官商富贾,一转脸就好像不认识他了, 如今他想得明白极了,那所谓的面子, 是给在位的郡守大人的, 非是给他父亲陶悠远的。 陶潇一度心灰意冷。 后来, 收到程铮的回信,说愿意接他前来府里时,他又感念,人间还是有些不以钱权作为根基的情谊的。 万没想到, 这人要拿他取乐, 送他入虎口。 好在, 闹了一出,命暂时保住了。 陶潇这二十来年虽然过得膏粱,但他并不傻。 能虎口脱险,八成与纪满月有关,他几乎当场就猜到了。 陶潇躺在硬板床上,盖着又薄又硬的被子,那被子冒着股霉湿气。 以后是死是活,日子要怎么过…… 要不趁现在逃走吧。 可要是逃了,他一辈子都要过得偷偷摸摸,没有翻身的一天。 那也比不知什么时候就丧了命强! 想到这,陶潇起身。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他把桌子推到高窗下,垫脚爬上去,推开窗子。左右看没人守门,便奋起力气往外爬。 陶潇瘦,但再瘦也是个男人。骨节宽阔。 那个小天窗,能容他的头出去,却卡住了他的肩膀。陶潇心里暗骂:不是说只要脑袋能过去,身子就能过去吗! 骑虎难下,他费劲巴拉的往外钻,好在夜已经深了,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陶潇只得自顾自的在高窗口努力往外生长,满脸通红。 天儿已经五月中了,即便是夜,这么折腾,他也已经满头大汗。 “陶公子啊……” 头顶突然有人说话,把陶潇吓了一大跳,激灵一下。 那人松散着声线,继续懒洋洋的道:“这是……睡不着,赏月么?” 陶潇拧着脖子回身—— 其实不看,他也听得出来人是谁,可他还是看了。 纪满月,长身而立,站在房檐上,抱怀看着他。 那公子倚着月光,淡银色勾勒出他肩平腰收,如月下兰玉。 陶潇突然就自卑起来,从前他被满月的气质吸引,但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和他有什么贵贱之分。而今,他倾尽力气,转身仰头,才能看见对方,一时让他觉得这般情形,就如二人的身位。 云泥之别。 对方依旧清雅如山颠雪、云边月。 自己却已经变得这般尴尬可笑。 满月蹲下,和陶潇离得近些,低声道:“拉你出来?” 陶潇想想,决定识时务,眨了眨眼睛,沉声道:“有劳……大人。” 满月笑着,一手担在房檐上,脚踩住窗沿边,向陶潇伸另一只手。陶潇刚抓住他,便听他道:“吸气。” 而后陶潇被他以一个拔萝卜似的垂直的角度,从那小气窗里拉出来,二人一跃落进院子里。 院中站定,纪满月笑着看他:“公子是想离开吗?” 陶潇被抓现行,苦笑道:“不想死而已。” 纪满月道:“令尊的事情,你或许恨我。”他说话慢悠悠的,手里的菩提红珠子绕在指尖。 陶潇垂下眸子,神色很暗淡:“官场上的事情,只要不是冤枉,就无所谓恨不恨。” 第86章 这话出口,无论他是否出自真心,满月又对他高看一眼。 满月一直笑得温和又狡黠,像一只沐在月光里的狐狸:“凡事福祸相依,公子因为令尊被殃及,说不定也能因此获得生机,”说着,他递上个小白瓷瓶,“来给公子送解药,你不会死的,或许还可以摆脱贱籍。” 说完这话,他兀自到上锁的房门前,从怀里摸出两根金针,满不在乎的当着陶潇的面儿拧门撬锁,捣鼓几下,锁便开了。 满月向陶潇抬手示意:请进吧,好好活着,稍安勿躁。 在纪满月看来,陶潇为了活命,豁出去的样子,是他骨子里的优点。他是膏梁纨袴,在奢靡中迷失,发臭发烂,但可能还没烂到骨子里。 而且陶潇聪明,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点一点,他自会去想。 —————— 不知为何司慎言的行程耽误了,点沧阁的门人传了他的亲笔来,信上言语简略,只说他不日便回,让满月别担心。 高嘉一下子残了,没他挑头儿,也就没人张罗招待纪满月。 满月面上是来巡礼的,司慎言还没来,知府又在他眼皮子底下摔成重伤,他当然不能拍屁股走人。 虽然这事儿的幕后黑手就是他。若非拜他所赐,高嘉还是生龙活虎的一条人呢。 纪满月便自顾眼下事,每天去府衙探望高嘉,他自己久伤成医,针灸技术精妙,对跌打挫伤的手段,要比那些精于内科、善断寻常病症的府医高明。 是以,几日后,高嘉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纪神医前来,甚至交代门房,只要纪大人来,直接请进内衙再通传,不能让神医在外堂久候。 丰年让满月查高嘉的底,他正好借着白天当跌打大夫,摸清了衙内的地势,接连数日,夜探府衙。 不查还好,一查发现这高嘉简直八面玲珑,祁王、安王都与他都有书信往来。 且信件中言辞立场暧昧。 可高嘉越是这样,满月倒越发看不出他到底向着谁。 也或者,这家伙本质就是个骑墙派,关系全都围得住,到事儿头上,因势利导,见风使舵。 再往深处想,极为重要的信函,高嘉再傻也不会留着等人来翻…… 而且,那怀芝又是怎么回事…… 看来只这般偷偷摸摸翻查是不成的。 这日太阳将落,纪大夫又到内衙行使他的职责,刚被侍人引到高嘉卧房门口,就听见屋里“啪嚓”一声,高嘉哑着嗓子骂道:“混账,简直胡说八道!” 纪满月心里暗笑,八成是让吴不好在坊间散布的流言传到高嘉耳朵里了。 他脸上显出惊骇的神色,快步到廊下,对家奴道:“哎呦,高大人这是怎么了,气大冲撞伤口。” 故意把音调儿拔高了点。 屋里安静了一瞬,高嘉道:“是卿如来了吗,快请进来!” 高嘉熏了安息香,只是熏得太浓郁,本该淡然安谧的香境,被弄得闹腾人。满月掩了鼻子,咳嗽两声,道:“高大人今日好些吗,怒郁伤肝脾,莫要焦心。” 高嘉身残腿瘸,纪满月天天都来,他也不吝礼数了。原来心底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纪满月这个不上台面的暗探,最近,对方不仅救了他的命,还缓解他伤痛。他简直巴不得满月在府里住下。 至少,表现出来的是这幅样子。 这会儿高嘉正在床上趴着呢,床边摔了只碗。 天气微热,他内虚容易出汗,看着好像一只气鼓鼓的蛤///蟆刚从水里蹦到岸上来。 “卿如啊……”高嘉套近乎,欲言又止,摆手让屋里使唤下人退下,才不忿道,“依你看,丰将军为何让愚兄暂代南泽地区职权?” 满月脸上显出不解:“高兄怎的好似忧虑了?这不是好事儿吗,至于深意……小弟本是草莽出身,看不出来。” 高嘉听了,一拍床板子:“可你知道吗,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传闲话事儿精,竟然说怀芝是什么江湖秘宝,本官用他换来的南泽……更可恨的是……那程铮,”他说到这儿有点犹豫,然后才又自言自语似的道,“咳,反正你这一半天儿也就会听说了。” 原来街市上传,说高嘉用醉仙芝献宝丰年,所以得了南泽这块肥肉,不仅如此,得逞之后,不念同僚之情,让陶潇这个故人之子险丧命虎口。摔残了是老天都看不惯他。 这之后,精细人开始算账,矿脉如今虽然由朝廷接管,但高嘉雁过拔毛,中饱私囊的银钱少不了。这样的传言一起,又有人把高嘉靠赠□□妾上位的事情重新拖出来念叨。 这事儿于高嘉早就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秘密了,但始终是个短儿,他最不爱提这茬儿,提一次,就好像被拖出来鞭尸一次。 “天杀的传闲话事儿精”纪满月听高嘉咬牙切齿的说完,无辜地眨眨眼睛,拉张椅子坐在高嘉跟前儿,开始给他施针:“那……怀芝公子,到底是不是醉仙芝?” 一针下去,高嘉半边身子发麻,抽了一口凉气,道:“咳……卿如啊,”他颇为语重心长,“最开始呢,老哥我确实对你有偏见,觉得你暗探上位,为人阴晦……哎呦。” 满月乐呵呵的,使劲儿把针往里捻了捻,继续把高嘉扎成个刺猬,然后拉过薄单子,给他盖上,坐在一边听他叨叨。 第87章 “可接触下来,发现你年轻有为,你算半个江湖人,你说,那个什么劳什子的醉仙芝,我最近才听说,那不是瓶酒吗,我要是有能耐得了这种宝贝,我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更何况……”他说得吐沫星子横飞,半点人前儒雅的风度都不剩了,“退一万步,我若真有醉仙芝,为什么要做把肉埋饭里的蠢事!” “咳,”纪满月给高嘉重新倒上茶,看他现在也难喝到嘴里,就给他放在一边,“高兄管旁人的闲言碎语做什么,问心无愧便是了。” 高嘉看新丁似的看满月:“要不就说卿如你心思简单呢,官场可不比江湖,没有快意恩仇、问心无愧。这地方,是个能用口水淹死人的地儿。有些事情,花边儿风流,无所谓的,但有些事情,事涉立场……”说到这,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事涉立场,他不能让自己的上家,以为他要倒戈去抱将军的大腿。 看来,他不一定是个骑墙派。 纪满月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皱了眉头,叹息道:“确实了,而今看,满月终归是一介武夫,不懂的实在太多了,那……不知有何事可以帮衬高大人一二?” 高嘉重重叹一口气,听着要把肺吹出来了:“自救无门啊……”顿了顿,他闲聊似的问,“卿如,你觉得,压制流言舆情,什么方法比较好?” 纪满月漫不经心,没心没肺的答:“那要看对谁了。老百姓嘛,茶余饭后是爱嚼舌根子的,但只要给点儿更有味的,现在嚼着的,也就没味道了,”他摩挲着指尖的红珠子,“可若是还得向上面交代,那……就帮他解决个心头乱事,即便治标不治本,也要证明自己还有用,便不会兔死狗烹。” 高嘉眼睛一亮,沉吟片刻,笑道:“这倒……是愚兄,当局者迷了。” 纪满月笑着把针给他起了,他从高嘉眼角的笑意里,隐约看出股寒意。 第43章 辈分不对 司慎言隔两三日便会给纪满月传信回来, 内容依旧仅限于报平安和嘱咐他在意身体。 依照这个传信的时间间隔,满月料想他身处之地离这里不太远,说不定是被什么要紧的事情拌住了, 信上又不好详述。 自从与高嘉“掏心窝子”之后, 高嘉待满月更亲近了, 满月每每去府上, 高嘉总要将他留下用饭,用完午饭, 下午的针又连上了。 这日中午,满月见到了陶潇。 陶公子虽然没有做郡守公子时风光,却也已经与斗兽场中的落魄狼狈模样判若两人。他看见纪满月, 面色清淡的瞥了他一眼,只是点头一礼, 就站去高嘉身旁了。 高嘉身子坐不直,吃饭的时候, 只能斜靠在躺椅上。陶潇就将酒饭一口一口的喂过去。 他做得很细致,非常会伺候, 全看不出曾是养尊处优的浪荡公子。 程铮也在,见了就笑:“难怪南禹兄将他要过去, 这副样子, 可比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有味道。” 高嘉摆摆手, 道:“别瞎说,高某身在官门,从前太过恣意,险些让故人之子在眼皮子底下丧命。这不对。” 程铮被他噎了一下, 显然没想到, 南禹兄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人最初知道自己要让陶潇斗兽的时候, 可是一副兴奋满满、眼含期待的模样。 程铮不经意地看一眼纪满月,心道高嘉而今这般,八成是做给这位年轻的纪大人看的。程铮家里有钱,没想过入仕,官场上的事儿,道理明白,细节懒得想。 于是,他就只应承着吃喝闲聊。中间又看了陶潇几眼,见那人一直低眉顺眼的伺候高嘉,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下午,满月给高嘉施针时,陶潇进屋奉茶,高嘉突然问他道:“你文墨尚可,在我身边做个侍笔,愿意吗?” 陶潇一愣,眼睛里遂而灿出星光,跪倒在地,磕头道:“多谢大人垂怜。”说话的尾音,带出哭腔来。 在高嘉那里泡了大半日,满月回到驿馆,天气热起来,像是在闷雨。 他坐在院子里打扇。 厉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师父,这天儿怕是要来大雨,赶快回屋里去吧。” 纪满月抬头看他,少年似乎长高了许多。 自从救他之后,虽然常带他在身边,却极少在意过他的身量。这会儿满月坐着,厉怜忽然跑到他身侧来,竟让满月陡然生出些面对成年伟岸男子的压迫感。 也不知是少年人发身太快,还是他自己进到这个离奇的世界里,一晃已经太久了。 感叹归感叹,满月慢悠悠的站起来,正要随厉怜进屋,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急促着、由远而近。 回身,见披着乌云、流星赶月般前来的人,还是丰年身边的近侍——丰年急召满月也回旬空府去。 这又出了什么急事…… 近侍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帝魁道大旱,还闹了鼠患,已有流民涌入旬空府,只怕这几日之后,流民会更多,将军要纪大人回去帮衬。” 帝魁道与蚩尤道相邻,但这两个地方,就像阴阳两仪似的,帝魁常旱,蚩尤常涝。只不过好多年,都没闹出流民了。 事儿一来,便是急茬儿,满月不再耽搁,着人给高嘉捎去话,没再与他见面墨迹告别,快马加鞭疾行一路。当日夜间直接没歇,第二日傍晚,就到了旬空府境内。 满月自旬空府南门入城,尚看不见什么流民,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进城关,便觉得压抑。 第88章 那近侍直言提醒道:“将军请纪大人直接去将军府相见。” 满月到时,丰年就坐在正堂。旬空府的知府在,杜泽成在,九野营自秦厄之下,九营统领到了五人。丰年正与众人商量布施细节。 知府手里拿着库粮的清单,拧眉瘪嘴,一副奔丧的表情。 看就知道,余粮的存量不大乐观。 满月与木易维还未向丰年见礼,老将军直接“虚礼勿待”了,示意二人坐下。 “司御史因公务去了西面,已经收到钧天部传讯,大约午夜能到,”丰年起身,“但灾不等人,今日上灯前,必须要把事情分派下去。” 蚩尤道三府六郡,一共九个行政区域,九野营也正好九位总旗统领。 流民激增,存粮不足,朝廷调配的灾粮运送来之前,不得不预防暴动。 若是事情止于此,让九旗分散,各守一地,也就算分果果,不打架,皆大欢喜了。 但那闹了旱灾的帝魁道,偏又有地方闹了鼠患…… 这事儿之前地方一直瞒压不报,现在实在瞒不住了,一朝爆发出来,闹得又凶又急,打了朝廷个措手不及。 帝魁道不临边塞,除了驻地衙役府兵,没有驻军,竞咸帝骤然收到消息,即便有三头六臂,从都城调兵,也是来不及救这已经火烧眉毛的乱状。 鼠患、旱情处理不当,必生疫患,疫病失控,又会生乱…… 朝上,文官们不问救灾,反而为帝魁道的管理失责归咎,吵得头破血流。 这一点,竞咸帝的应对方法,与丰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借乱明人心。 于是,皇上只管看着朝上的牛鬼蛇神们各自吆喝,偷偷传了旨意,让丰年先行调兵救助。 “诸位大人,如今太平盛世,骤降波澜,哪位大人,愿为圣上分忧,前去治平鼠患?” 话问完,堂下竟无一应答。 平日里三句不和便不服来战、如斗鸡一般的大人们,此时一个个如被提了后脖子毛的鹌鹑,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原因很好理解。 这事儿,说着轻巧,上下嘴皮子一碰。但若时运不济,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一个送命的差事。 天气越来越热了,指不定哪一天,鼠患就会生出鼠疫。在这个时代,管控疫病,主要还是靠封堵。 百余年前,越国因为战乱闹过一次瘟疫,收场时惨烈至极,就连最初进镇的医师和官军,也被封堵不得出,朝廷眼看救治无方,派重兵二次围城,一把大火烧了二十余天,方圆千里,成了焦炭黑土。 那地方现在依旧是当年的残惨之相,立着界碑,成为死地。 因此,在场的十来位老少爷们儿悄悄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都得偷偷摸摸。生怕一露锋芒,就被丰年点将了—— 九野营威名在外,与人征战无往不利,但现在,他们要面对的是畜生、是老天。 弄不好要对百姓痛下杀手,也弄不好将一去不返。为将者可死于沙场轰轰烈烈,可若是这般死法,太憋屈。 丰年见状,倒也干脆,直言道:“既然诸位迟疑难断,便交由天断。” 他要抓阄儿。 这是他带兵的规矩,无自荐、无必要安排,便听天由命。 就这时,纪满月突然站起身来,跨前一步:“将军,下官愿往。” 这一瞬间,丰年的表情变得很微妙,看了满月片刻,痛快应了。 政务会结束,纪满月直接去了绣衣使驿,他自持不懂带兵,于是将点兵出发的事宜全权交给木易维。 木易维跟随纪满月短短数日,发现纪大人与自己预想的模样不大一样。他终于一改常态,不再是那副派活儿就干,绝不多问半句的模样,领命后踟蹰片刻,问道:“大人,为何……” 纪满月看他,心道:这事儿也不能跟你说实话啊,因为神剑峰废墟在帝魁道,正好在那鼠患肆虐的繁花府边儿上。 “咳,”满月清清嗓子,装模作样、云里雾里的道,“本官……不自量力,恍然醒神,已经身在局中,只得与天争时间罢了。” 也不知他说得是虚幻的因果,还是自己穿游戏这事儿。 木易维讷住极短的一瞬,突然好像被满月的“大义”怆到了,凛然抱拳道:“末将自当鞠躬尽瘁。”眼神中带着坚决,深施一礼,下去整点兵将了。 纪满月看他歪打正着出对方一幅振奋的模样,直接无言以对,自觉得有点汗颜。 他遂而摇着头,回到内堂,褪去官服,草草洗掉满身汗尘,换了一身便服,去看张日尧。 大堂主还是那副模样,胡子长了些,躺得久了,肌肉再如何有人辅助按摩,也已经变得松弛。 满月恨不能即刻飞到神剑峰废墟,找到醉仙芝,把他救醒。 想得多了,心口开始憋闷,牵马出门。 厉怜追着他:“师父去哪儿?” “随便转转。” 满月信马闲逛,走到哪儿是哪儿,厉怜则小尾巴似的跟着。 刚才回来得急,这会儿细看,发现平日里临街的摊贩店铺,少了太多。因此才显得萧瑟无比。 流民都是自城西进来的,越往西走,街市两旁简易的窝棚越多,粥棚正在施粥,流民里不乏老弱,灾患是春日里便闹起来的,这般算,他们已经风餐露宿三个月余了。 第89章 事情匿而不报,有个主要的原因是灾患初现时,正好赶上繁花府的知府轮调——先任不愿在调任时为自己找麻烦,现任不愿刚一上任就背前任甩下的黑锅。 一拖再拖,不可收拾。 而今闹成这样,满月觉得前后两任知府,应该绑一起拖出去,斩首个三天三夜,才对得起让诸多百姓流离失所的罪孽。 他骑在马上晃荡着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到西城门口,城门止不住的流民登记进城,再这样下去,没个七八日,旬空府大街上,就要搭满窝棚,没处下脚了。 丰年说,司慎言也去了西面,与这事相关吗?满月不自觉的想。 就这时,城门口流民的嘈乱声,被一阵马蹄疾响压了下去。蹄声很急,行至城关处马儿才被着急带住,好几匹马嘶鸣着停下,轻磕着蹄子打着鼻响。 接着,那些佝偻的、残破的、疲惫的流民中,有个不一样的身影晃了满月一下。 那个身影骑在毛色纯黑的骏马上,熟悉得让满月心底生出一股亲近,非常奇妙。 骑马的人也好像瞬间就越过人群看到了城门边的满月。 那人与城门守卫亮了腰牌,向身边人交代几句,就带起马匹。 马儿小跑着、轻快地向满月过来了。 “司大哥,”厉怜先开腔,“我们掐指一算,你要回来,在这儿等你呢!” 厉怜抖机灵,话刚说完,被纪满月一马鞭子敲在头上。 满月心道:我在等他吗?哼,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明明说他午夜时分才会回来。 可若细想,好像也闪念过他会不会提早回来…… 司慎言先是瞥了一眼厉怜,神色很拧巴,这小子话说得颇合他心意,甜进心坎儿里去了,但是吧…… “说了多少次了,别叫大哥,辈分不对!” 可他骂完人,就又罢了,完全没有给少年指条明路,告诉人家以后该如何称呼自己。 他直接不理厉怜了,眼里的笑意全都给了纪满月。 司慎言觉得,满月不大可能刻意在这里等他,却也见到人,便觉得高兴。 “瘦了,”司慎言皱起眉来,“高大人家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满月瘪了瘪嘴,挑眉笑道:“可不是吗,他们欺负我。” 司慎言终于忍俊不禁,无奈的摇了摇头——六七日不见,高嘉的命都让你折腾没了半条…… 他们欺负你? “走吧,先回去再说。”司慎言策马,与满月并行而归。 第44章 老鼠跳井 虽然司慎言官阶没有满月高, 但他手底下人多,只要人多,杂事儿就多。 点沧阁骤然归顺, 留守的焦老一众人, 颇有些摸不准门路。 于是司阁主回到绣衣使驿, 刚进书房就被人围了个严实, 再看桌上的内务来信,劈头盖脸的一沓子。 可怜那本来还能赶上个尾巴的晚饭点儿, 眨眼就过了。 纪满月能帮衬的着实不多,顶多趁着他分派阁中事务,远远坐在窗边, 分辨出信件内容的轻重缓急。 结果,某人虽然被手下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 却不大一会儿功夫,就要透过挡在眼前的人墙往窗户边儿瞄。 唉……我身上涂了专粘眼珠子的糨子吗。满月无厘头的想着, 错觉自己是个扰人专心的祸水。 他分好信函,借口说乏累, 要去隔壁卧房歇一会儿,头也不回的从书房退出去了。 待司阁主风尘仆仆到隔壁找人时, 月已经上了中天。 满月见他脸上满是疲色, 道:“沐浴更衣还是先吃饭?” 司慎言一笑, 脱了外氅,转去浴堂了。 趁他去洗,满月吩咐厨房把备下的饭菜缓而端上来。 天气很闷热,天边乌云往下压, 月亮眼看要被吞了, 这是又憋雨呢。蚩尤道的雨水, 若是能匀点儿给邻居,也就闹不出这些天灾来了。 满月添了一碗饭给司慎言:“这些天做什么去了?” 司慎言盛汤,放一碗在满月手边晾着,笑容颇有深意——你哄哄我,我就给你讲。 怎么这么黏糊。 但满月还是夹了满满一筷子菜到司慎言碗里,嘴上哄道:“饥一顿饱一顿的,吃好了早点休息。” 司慎言脸上都要开出花了,两口把菜吃了,随着扒拉两口饭,道:“黑/市上叫开张晓身份的人,是许小楼。” 满月讷住了。 一直以为是钟岳仙做的,竟然不是吗? “而且……”司慎言端详对方的脸色,缓声道,“他还跟巴尔恪人有来往,孟姑娘说张晓中的毒源于西域,不知是否与他有关。” 如果有关的话,许小楼要刺杀丰年? 满月端起汤来,慢慢的喝,时不时还顾着给司慎言添一两筷子菜。但那排骨汤,喝进嘴里却顾不上味道了。鲜美全无,淡如温水。 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怎么觉得,许小楼好像跟你有仇,你们有过节吗?” 再看司慎言,眨眼的功夫两碗饭下去,见满月光喝汤,不吃饭,把汤碗从他手里拿过来放在一边:“给你盛汤,也不是让你灌水饱,”又拿起只空碗,盛上半碗饭,塞进他手里,面不改色的道,“太瘦了,马无夜料不肥,好歹吃一口,要不要我喂你?” 什么跟什么…… 纪满月嘴角明显抽了一下:“……不劳大驾。” 第90章 司慎言见他低头吃饭,才继续刚才的话题道:“许小楼背景很难查,他之前太低调,我着人去查了,但还没个结果。他与我……无甚交集,实在想不出有何怨仇。” 俩大老爷们儿只是吃饭,不喝酒,这饭就吃得很快。几句话的功夫,就吃好了。着人收拾残羹碗筷,清茶漱口的档口。 吴不好进了屋里来,他见没外人,直言道:“尊主,调令已经传回去了,让乾达婆和紧那罗两堂听命,随侍准备援手。” 司慎言点头,道:“早点休息,明早出发。” 吴不好退下去,屋里就又剩下二人。 满月是主动接下繁花府这个烫手山芋的。司慎言刚回来时不知,现在也必然已经知道了。 但从刚才到现在,他半句没多问因由,雷霆之势安排好阁里和使驿的差事,大有陪你上天入地,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的痛快。 纪满月突然问道:“尊主……舍了江湖逍遥,不后悔吗?” 话问出口,又有点后悔。这问题太矫情了。 司慎言没想到他能来这么一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道:“江湖、朝堂,都不是我心所向,现在在哪里都一样,”雨下起来了,他把窗子敞大,吹着夜风,“咱们去寻醉仙芝,才是重中之重。” 他站在窗口的风雨气里,头发半湿不干的铺散着。 纪满月歪头看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司慎言在点沧阁是高高在上的尊主,平日门人面前一直衣冠楚楚,脖领子上有几个扣子,必然系几个,看上去有股禁忌的疏离感。不用说话,浑身上下就已经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但私下,他其实是懒得受约束的,冬日轻裘缓带,夏日浅襟宽领。 可现在,他澡洗了,常服宽袍也换了,只有那衣服扣子,一直勒到脖子根…… 旁的不论,这种天气……不热吗? 满月起身,也到窗边。 司慎言往边上挪开两寸,看似将夜雨风润的清爽让给他,可其实怎么想都是躲着他。 灌过来的风不愿说谎,除了送来夜色和潮气,还有一丝淡淡的药味。 满月问道:“伤哪儿了?我看看。” 司慎言一愣,遂而舔了舔嘴唇,尴尬地扯出丝干涩的笑:“小伤,说来丢人。” 小伤?闻着用药的量,伤口不会太小。 满月有心撩他一二,这人不怎么禁招惹。 起码不怎么禁得住他的招惹,八成几个回合就能老老实实的就范,让他看伤。 但对方本意显然不愿意给看。 他垂下眸子想了想,明日一早就要赶路,眼见外面越下越大的雨,还是道:“早点休息,我不扰你了,天热易发汗,不要感染。” 说着就往门外去。 “哎——”司慎言拉他未遂,动作不明显的僵滞,好像伤口正在伸手臂会牵扯到的地方,“雨太大,别回府了,内衙早就留出一间屋子给你。” 那刚才议事的时候,你不告诉我? 满月挑起眉毛向他一笑:“知道了。”拉开门,出了屋。 那间房是内衙最中正的一间,与司慎言的卧房斜对,布置简单却非常得宜。满月收拾一番,遣退伺候的小厮,躺在床上。 窗口点着驱蚊的药草,窗子就半撑开着,没有落下,他垂眸视线就能跃出窗户,看见司慎言的窗。 司慎言房间的烛火一直亮着。 满月忽然生出种共黄昏、粥可温的旖旎错觉。 转念又觉得自己荒唐,无声笑了一下。 懒得再下床,他弹指一根金针,熄了屋子里的灯。 结果不过片刻,司慎言那屋,也跟着暗淡下来,只留下窗前一盏星点光辉,暖融融的,穿透了雨幕和漆黑,暖了不知是谁的心。 听着雨声,满月看在眼中的一点光亮逐渐变得发散朦胧。 一夜安眠,再一睁眼,天色已经微亮,雨一直都没有停。 毕竟不是誓师出征,一切从简。 按照约定的时间,九野营冒着大雨分道扬镳,往三府六郡各自为差。 纪满月一行三百余人,策马一路往西北方向去,急行半日,就冲破了潮雨,艳阳越发炽烈起来。 晒得人皮肤发痒。 待到第三日中午,放眼能见路旁土地龟裂,庄稼地里一片一片旱枯的粮食。 官军的马队与逃荒的百姓们逆行。 打眼一看,就能分辨出流民在路上消磨的时日长短。从最西面跋涉过来的百姓,灰头土脸,有的已经恍如乞丐。 除了步行的,还时不常见到逃难的马车,急急可可的奔过去。 想来是各地的富户,怕久灾生疫患,索性去他乡躲灾劫。 又这般急行三日,繁花府到了。 那脑袋里养鱼的上任新官,名叫郝景温。他带着府衙的师爷、衙役,等在热得熏人的风口里,把众人迎进城门。 繁花府名字很美,但也就仅剩名字很美了。 这里早就没了繁花,只剩下风沙。 风抓起沙子往人脸上扔,让人睁不开眼睛,除了干,还是干。 城里留下的人比满月预想得多,弃城流离的,是富户和极贫的两个极端。 而既非大贵,也非很穷的百姓,只得不甘心的听天由命,一日日捱着,看是否能等到天降甘霖、朝廷送赈灾粮食的那天。 第91章 非到实在山穷水尽,他们不愿意走。 驿馆门前,郝景温道:“诸位大人一路前来辛苦,修整半日,晚上,郝某略设薄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纪满月心里不忿:都这档口了,还洗尘,拿什么洗,大风洗黄沙?还是滴水和泥巴? 又转念,自己不过是横竖看郝景温不顺眼,人家一碗稀粥接风也是礼数周全。 他便道:“天灾难测,繁文缛节,郝大人能免则免了。” 郝景温一怔,躬身刚想马屁两句。 满月就继续道:“郝大人若是得闲,烦请带我们去城中走一圈,着人把鼠患严重的地方,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咱们好共渡难关。” 他说完,司慎言突然凑过来低声道:“听闻那些老鼠怪异,不如让莫大夫先去探查。” 你从哪儿听来的? 满月极短的一顿,随即想,他的路子其实比自己野多了。 于是众人兵分三路:木易维安置东南阳天部修整,满月和司慎言随郝景温去看旱情,衙里的判官带着吴不好与莫肃然去粮仓看耗子了。 繁花府城很大,只是走马观花的踩一遍脚印子,就会耗去整日。这会儿,只能挑着地方看。 转了半个城,细数能打上水的井,有十来口,虽然水里混着砂子,喝之前,需要滤上好几遍…… 除了井,还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没有彻底干涸,污浊浊的河水只剩下手指头深,混着河泥漫不经心的流。 郝景温道:“其实,若非是鼠患……事情不至于这样。” 你还有脸说,上任即刻上奏,能闹到这地步?纪满月没好气的叹息一声。 他问道:“鼠患……用药,不管用吗?” 郝景温引着众人往城外走,絮絮叨叨的讲述了因由。 繁花府的旱情,确实比往年严重。 但这地方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老百姓和官府早就有经验,都习惯了,粮仓里常年备着灾粮。 而且上上任知府,颇有作为,用攒下的年俸加上城中富户的捐赠,修建了多处蓄水池,连通到地下暗流里,为得就是缓解不时之需。 可今年流年不利,出了变故。 话说到这里,郝景温带着众人出城,来到一座未建成的桥梁附近。 桥半跨着低浅的河道,看走势,是要联通着隧道,从山坳里修凿过去,一旦建好,就能打通与伏羲道的交通。 其实是非常好的事情。 “修这桥的时候出了事……”郝景温指着河床桥墩的狼藉,“那个地方,当时几镐下去,竟然见了红,桥墩子接连坍塌三次,后来没几天,粮仓里就发现了老鼠,那老鼠有人小臂长,下鼠药,起初不管用,后来加大剂量,老鼠们竟然在一夜之间排着队的投水跳井……” 就这样,屯粮毁了大半、淹过死老鼠的水井和蓄水池没人敢用,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满月看着半截残桥,若有所思,问道:“桥下冒血这事儿,何人亲眼所见?老鼠投井,又有何人所见?” 郝景温摇摇头,道:“当时的劳力都已经遣散了,啊,对了,”他一拍巴掌,“这事儿,前些天有位游方道人下到水底去看了,说……事情全都有连带关系的,道长如今还住在馆驿。” 满月问道:“他怎么说的?” 事至此时,满月已经预感到,这事儿要往怪力乱神的方向跑偏。 可他没想到,竟然跑得那么偏。 第45章 给蛟招魂 满月几人回了府衙。 繁花府的驿馆和府衙是前后身, 不肖多待,木易维来了。 年轻的将军常年行伍,身姿挺拔, 他穿着半副甲, 衬得身形硬邦邦的, 步伐沉稳, 走路带风;旁边跟着一人,与他对比鲜明。 那人一身黑白道袍, 出尘飘逸,仙风道骨,走路都像是用飘的。 二人行近, 不等郝景温做介绍,飘进来的人物先开了口:“贫道道号平虚, 见过诸位大人。” 纪满月合上眼睛,在脑海里搜掠个遍, 也不记得游戏里设定了这个人物。 再睁眼看,竟然一时看不出他的年岁。 这位平虚子, 身形略有些佝偻,两鬓染着霜雪色, 双手也能看出皮松肉懈的老态, 可脸上, 面皮却綳得紧致,唇红齿白,双眼冒精光。 纪满月心道:医美专攻那张脸了? 平虚双手掐子午诀,向众人拱手巡礼:“诸位大人前来是为了此地的鼠患吗?” 张嘴就是废话。 满月没答。 木易维应道:“正是, 听闻道长是知情人。” 平虚道:“大人慈悲, 繁花的灾祸乃是天罚。” 木易维看向纪满月, 见他坐在那面色毫无波澜,只有手里殷红的珠串缓缓的转动着,不知道心里做什么盘算,就又代劳向平虚道:“请道长明示。” 平虚拂尘担在臂弯上,舔着嘴唇略有迟疑,道:“城外修桥,意在修扩交通要塞,初衷是好的,但动土前没看风水。这城外的河道里,隐藏着一条小蛟,施工动土,敲断了它修行的气运脉络。蛟未化龙,妖气尚存,它本来为此地震慑群鼠,却遭伤害,一半气苦,一半有心无力,这才致使硕鼠肆无忌惮。老鼠投河,脏污了水域,让小蛟难摄天地清气,它一日不愈,雨便一日下不来……”平虚一口气说了很多,缓气片刻,又道,“贫道曾让郝大人塑猫型泥胚祭拜,正是为了压制群鼠,可不想,贫道学艺不精,压不住。” 第92章 泥胚这事儿,满月还没到繁花府时就有所耳闻,说繁花府的官家,在城中心的鼓楼下搭了祭台,弄个泥胚,捏成只猫的模样,知府带头拜猫神。一连多日,对那块泥胚早晚三炷香,还要求百姓路过就要行礼。 结果,临时抱猫爪儿,猫神没显灵,粮仓里的余粮倒快给糟践完了。 纪满月心道:因果循环,还真让你圆上了。 虽然怎么听都牵强。 木易维又一次看向纪满月,见他依旧垂着眸子,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单手扶着前额,也不知是被这莫名其妙的因果闹得无奈,还是身体乏累,暗暗叹道: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 可惜,纪满月跟他没有心灵感应。 木易维只得继续道:“平虚道长既然看出因果端倪,可知如何解救百姓于水火?” 平虚重重一声叹息之后,脸上满是凄怆:“贫道凭一己之力,难成大器,日前掐指一算,算到诸位大人,不日将至,是以,苦等至今。” 郝景温一直悄悄看着纪满月,刚才见他闷不吭声,心里就翻了个个儿。这会儿见纪大人都搓上脑门子了,不禁暗骂平虚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事儿你提那泥胚子猫干什么,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才能听了你的鬼话连篇。 郝景温呛他道:“道长,咱别扯这些虚的了,你当初下河去看,上来之后就一言不发,说要等一位新贵,如今新贵真的来了,接下来要如何,您就直说吧?” 这句话语气不善,内容不咸不淡,但其实是说平虚道长掐算极准,如今朝中新贵,一跃从三品的纪满月当仁不让。所以泥胚子猫的事儿,只是阴差阳错的没管用。 满月抬眼看了郝景温一眼。 平虚继续道:“其实这条小蛟,数年前就受过重创,如今再伤,才这般严重,若想救它,有两个办法,”老牛鼻子说话拿腔作调,高深莫测,但满月最烦他这刻进骨子里故弄玄虚的劲儿。 抬手示意请他赶快说。 平虚道:“第一个方法见效迅捷,但不一定能根治,待到它化龙历劫那日,若不成功,又没死于天雷之下,只怕要找咱们报复。” 所以……第一个方法是什么? 众人都看着他,郝景温恨不能蹦到跟前儿给他嘴上安个气搋子,帮他顺顺这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毛病。 “第二个方法相对稳妥,但很麻烦。小蛟曾遭到重创,一部分神魂气运被困在受伤的地方回不来,如果有人前去焚香祭拜,一路用不灭的香火引领它的神魂回到现在的栖身之地,就是修了大善德了。” “道长的意思就是要给蛟招魂儿是吧?”满月终于开口了。 他说话轻飘飘的,话茬儿却直白得听不出半分客气。 平虚被他呛了一下,怔了怔,拱手笑道:“机理不同,但大人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 “那它的魂儿在哪里?”木易维问。 “神剑峰废墟。”平虚说话时,直勾勾的看着满月。 满月第一反应:这事太过恰巧。 第二个反应:里面有猫腻。 综合一想:倒要看你能翻出什么浪花。 想到这,他看向司慎言,见对方也正看他,目光两相一触,飞快的交换了个眼神。 平虚又开口道:“当然,此去神剑峰凶吉不定,所以贫道才会提到第一个方法。” 郝景温已经被这牛鼻子的车轱辘话碾压得要爆炸了,没好气的问道:“所以到底是何方法……” 平虚看着他,几乎一字一顿:“下活人桩。” 相传,活人桩始于鲁班。 当年祖师爷修桥,也曾遇到无论如何都打不上桩的困境,后来听从一位道人的讲述,以童男童女为桩,奠在河道里,祭祀龙王,桥最终才顺利建起。 这屎盆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后人扣在祖师爷脑袋上的,但综朝历代,活人祭祀方式并不少见,厉怜不也是虎口脱险,险遭屠戮的花朵么。 郝景温显然是动了心的,但他摸不准纪满月的心思。 纪满月自从坐在这,就顶着一张愤世嫉俗的脸惜字如金,这会儿他终于站起来了,看那样是坐久了,胳膊腿儿都难受。 他开始在院子里溜达。 繁花府上下属他官最大了,一屋子人看他一人走柳儿,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实满月自刚才起就发觉,平虚说话看似没章法,实则潜移默化的引导他去神剑峰废墟——我先给你提第一个解决方案,然后再提一个更不靠谱的,让你觉得还是第一个好。 纪满月心道:这种路数,老子谈方案的时候遇得多了去了。 好一会儿,他终于将红殷殷的珠子往手里一磕,道:“本官觉得,前去神剑峰废墟,变数太多,万一招魂儿不成,岂不是愧对圣上。”说着,向都城的方向遥遥抱拳,以示忠诚。 郝景温见风使舵,心道,一直以为他是个油盐不进、自有主意的,这么看,不过是装模作样,事到临头依旧不拿人命当回事。好在,天塌下来有官儿大的顶着。 郝大人连忙跟着比划,口称“正是”。 满月又道:“今日天色已晚,请道长且回驿馆休息,明日,咱们再细说如何下桩。” 平虚摇头晃脑:“贫道今日回去准备法坛的必须之物,人桩子的选择,也是一门学问。” 第93章 说完,向众人行礼道别,仙气飘飘的走了。 平虚前脚走,满月和司慎言后脚也回了馆驿。 一进院子,就见东南阳天部三小旗的统领、吴不好和莫肃然都在。 九野兵士们里外三层地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 满月猜出个大概,笑道:“看什么西洋镜儿呢?莫大夫抓了妖怪回来吗?” 大人回来了,众人迅速安静下来列队行礼,让开通路。 院子中间,种着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树,苟延残喘的半死不活,树干旁,安置着一只铁丝笼子。 三只小猪仔一样大的灰皮老鼠被关在里面,不仅体型巨大,而且皮亮毛润,双眼亮红,见满月和司慎言等人走过来,毫无惧意。 其中有一只,正锲而不舍的啃噬着铁丝网,不知是为了磨牙,还是痴心妄想逃出来。 这是要成精啊,当真好大一坨肉。 想来,若没有多年前疫病屠城的前车惨事,城里百姓饿极了,非得用劳动人民用灵巧的双手,煎炒烹炸、焖溜熬炖,把这些耗子烹出全鼠宴来。 满月想起司慎言好像早就知道这边鼠患蹊跷,转向木易维道:“敛允兄,让弟兄们尽快修整,这几日,有得忙。” 木易维取字敛允,他为人恭谨,一直觉得但凡能身居高位者,必有过人之处,即便是溜须拍马,也是有能拍得顺理成章、畅顺无比的本事的,反之亦然。 是以,纪满月一跃而上,位居从三品,在他看来,是纪大人身为暗探,用命博来的,他对满月,少有行伍之人看待江湖人的傲视与不服。 只因从前不知满月为人,才一直低调行事。自从纪满月主动请缨,接下繁花府的苦差,木易维心中对他的敬佩之意渐浓。 他听满月私下改了称呼,知道大人有心示好,抱拳道:“听候大人差遣。” 话毕,打了个手势,九野营训练有素,顷刻间散了。 司慎言见满月与他心有灵犀,也将门人遣散,向莫肃然道:“如何?” 莫肃然低声答:“确实,有用药的痕迹,”他指着那一直磨牙的老鼠道,“这只,老朽用了矾石,用量已是普通鼠类致死计量数倍,但它却只是焦躁。” “根节找得到吗?”司慎言问道。 莫肃然恭谨答道:“老朽尽力而为。” 纪满月在一旁看着,在干风里舔了舔已经起皮的嘴唇,笑道:“咱们可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司慎言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无奈笑着,跟他说话时声音都柔下来了:“你去歇一会儿好不好,这样晚上才有精神折腾。” 纪满月这次破天荒的听话了,转身进屋,真就休息去了。 吴不好看向莫肃然,虽然三堂主听不懂这俩人晚上要折腾什么,且尊主的双标他不是头一次见了。 依然叹为观止。 莫肃然白他一眼——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德行。又蹲回笼子边儿上,看他的大宠物去了。 作者有话说: 吴不好:夜里折腾什么? 莫肃然:人事不通的光棍儿别瞎打听! 纪满月:?? 第46章 强买强卖 月上中天。 木易维正准备歇下, 突然听见纪满月在门外:“敛允兄。” 木易维麻利儿开门,就见纪大人独自一人,一身青黑色的常服, 手里提着贯月剑。 “点张宿小旗二十弟兄, 咱们出去一趟, 对了, 让弟兄们别换干净衣服,带几把铁锹。” 大半夜的, 大人您要干嘛去…… 木易维有点懵,全然摸不清大人是什么路数,但还是即刻点人, 随满月出发了。 轻骑小队,在无人的街上驰骋而过, 一路出城,到城外即将干涸的河道边, 远远就见那座怎么也修不起来的残桥像一只折断的手臂,支棱在黑暗里。 再往前行, 隐约可见几丛火光,飘摇忽闪在夜风中。已经有人等在河道旁了吗? 纪满月这时低笑出声, 自言自语道:“他还挺快。” 木易维突然反应过来纪满月要做什么了, 有点难以置信的叫他:“大人……” 话出口, 觉得自己僭越,又闭了嘴。 纪满月看他,知道他猜出来了,大大方方承认道:“纪某本来就是个难登大雅的江湖浪荡,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说着, 轻点马肚子,马儿加速,“更何况,有时候恶人还要混蛋治,否则今日仁信,明日便叫他们算计得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即刻被大风卷走了。 木易维一时接不上话,字面儿的意思他懂得,道理也懂得,只是想不清逻辑因果……不是天灾吗,又跟算计有什么关系? 残桥浅水旁,风却刮得格外燥气干烈,司慎言的宽袍飞扬在风里。他负手而立,和火把的光芒一起迎接满月一行。 见到人来,司阁主嘴角勾出点不易察觉的笑。 他身后不远,吴不好带着十来名点沧阁门人。这些兄弟,已入绣衣使驿,身着官服整齐划一,比从前江湖逍遥时,多了几分因为制服约束才能看出的精气神。 独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白日里仙气飘飘的平虚子现在可狼狈了。 老牛鼻子被五花大绑,发髻披散,双色道袍只穿了白色的里衬长褂。细看他右眼眼眶,竟然还红肿起来了。 第94章 看来司阁主拉人出门,不仅没给人家梳洗打扮的时间,方式也不怎么客气。 满月翻身下马,几步到司慎言身前,笑道:“尊主怎么把道长打成这样,一会儿蛟兄嫌他难看不收怎么办?” 司慎言看了平虚一眼:“强买强卖。” 纪满月笑道:“还想问你他功夫怎么样呢,如今……不问也罢。” 司慎言也轻声笑了,凑过来低声道:“功夫还行,但他不是遇着我了吗。” 纪满月:“……” 尊主您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呢。 人家平虚道长,本来好好在屋里待着,心里算计: 想引那位纪大人去神剑峰,没想到,对方没上套; 那到时候真的找两个孩子埋了,临到坎结儿上,再让人控诉他草菅人命,把事情闹起来,我再一劝…… 对,说不定还能有所转还。 算盘珠子正打得噼里啪啦响呢,突然窗户就被掀了。 平虚给吓了一跳。 司慎言一跃而入,二话不说,墨染骨当头就敲。 平虚是江湖人,知道司慎言的斤两,惊骇之余,不敢跟他硬镗,晃身躲过一击,转身想从对面窗子逃出去。 结果那窗子下一刻也被踹飞了,窗扇扑脸而来,差点拍瘪了老牛鼻子的鼻子。 三堂主吴不好一跃而入,截住平虚的去路。 堂堂点沧阁,居然以众欺寡,欺负一个老人家?! 可显然,司阁主更想麻利儿将他拿下,不想让某人先去河边吹大风。 就在平虚恍惚的一瞬间,司慎言身形一转,拦在他面前,迎面一拳。道长躲过了窗户,没躲过拳头,眼前顿时一暗。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麻袋一样担在马背上狂奔。 马鞍硌着他的肚子,一路颠簸,他好悬没把肺和胃口喷出来。 这哪里是朝廷命官!分明就是土匪! 满月溜达到平虚跟前儿,就着大风打量他:“道长,本官马上把你送下去跟蛟兄做朋友,还有什么遗言吗,”他话虽问了,却没给平虚回答的时机,往后一招手,“敛允兄,按着道长的身量,给他挖个合适的雅居。” 木易维早看这一脸邪气的平虚不顺眼了。 他知道满月白天应下活人桩必有旁的打算,但万没想到,自家大人是要把平虚当桩子埋了,虽然……多少有点不妥,但是! 身为军人,行令禁止,不必规劝! 木易将军当即下令,四五名精壮士兵在腰里系好绳索,趟水下河道。 河道已经很干了,水流非常缓,水深还不到士兵小腿,小伙子们铲子翻飞,干劲儿十足。 “桩子嘛,得竖着来,兄弟们挖深点!”满月嘱咐。 “是!” “大人放心!” 说到底,士兵大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军中素来严肃,难得有这样消遣人的差事,都巴不得看接下来的热闹。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河泥在岸边高高堆起来,浅流里,已经挖出个过胸腹深的坑。再加上水流深度,估摸着正好没到老牛鼻子的脖子根。 “道长,”满月道,“您进去之前,用不用开坛做法?” 平虚刚才还抱有幻想,觉着纪满月再怎么混不吝,顶多是想吓唬他一番,估计是临门一脚,要问他什么。 结果,这人把他绑来之后,就安安静静的看着士兵挖河,挖好了直接要给他种进去。 不会是真的以为活人桩管用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平虚慌了,自持是高人,里子都慌得要尿裤子了,面子也不能瘸,嘴硬道:“大人啊,大人!活人桩讲求生辰八字妥帖,不是随便找个人来就行。” 纪满月见他脑瓜子里横着门闩,毫不开窍,笑道:“管不管用试试就行了,待到灾劫过去,本官在城里给你修庙塑像,保你天天吃香火,让百姓们记得你的好。” 平虚汗都下来了,死都死了,香火有屁用,喝灯油都不好使! 就没见过这么浑的人:“不行,不行啊大人,得……得要童子身才行啊!” 呦嚯? 纪满月调笑道:“没看出来呀道长……那……不是童子身会怎么样?蛟兄嚼着牙碜?它要是当场把你吐出来,我就当场教育它,不怕。” 平虚翻白眼了。 纪满月不再理他,向木易维打了个手势,木易将军抱拳领命,提搂着被五花大绑的老牛鼻子,扔进水坑里,接着,两边的兵士开始一铲一铲地将河泥回填。 平虚,很快就真的像棵桩子了。 当然满月不是真的要他死在这,是以,悄悄吩咐给他胸口扩张留下少许空间,饶是如此,平虚已经憋气至极,觉得自己可能真要死了。 他讨饶道:“大人,与贫道无冤无仇……大人觉得提议不好,不采纳便是了,为何要贫道的性命?” 都这般情况了,他依旧不吐口,满月站在河岸边,面带狡黠居高临下的看他。 正值夏季,衣料轻薄,大风卷起满月的衣摆狂甩个不停,被风一冲,他内息的岔气起了波澜,轻声咳嗽起来。混不吝的放肆笑意里隐约透出孱弱。 司慎言不声不响地过来,站在上风口,肆虐的大风,立时被他挡住许多。 月色正好,河道虽浅却悠远,半河皎皎半河沙,景色美得苍凉,满月突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无冤无仇吗?管杀不管埋的事儿,老子干得多了去了,今儿可算挖坑做一回齐整活儿,”说着转向司慎言,“尊主,咱们回吧,人太多了,蛟兄大概不好意思出来与道长盘道。” 第95章 说罢,偏腿上马要打道回府,留平虚独自在河道里生根发芽。 平虚终于绷不住了,大声喊道:“纪大人,活人桩不管用!你快拉我出来,你这般折腾贫道,到底要做什么!吓唬了我,你又不问话,江湖套路你怎么只使一半!” 纪满月笑道:“本官信奉道长的金口玉言,深信活人桩管用的哦,而且,本官喜欢和识时务的聪明人说话,道长你……好像不怎么聪明。” 平虚刚才情急大喊,吐息急了,瞬间被河泥压得气息上不来,唉声叹气不断:“贫道就是个游方道士,早知道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准是个大坑,可……” 这人都被种在河里了,啰啰嗦嗦的毛病依旧改不了。 “说人话,奔主题。”纪满月打断他道。 平虚乌眼青可怜巴巴的看着纪满月,道:“贫道求仙问道六十载,最近,终于得到了返老还童药,实在……难以自持。” 原来他这副医美失败的尊容,是用了药么。 就听平虚继续道:“贫道只用了一次丹药,脸就恢复成了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个人说,若是再用几次,是可以整身返老还童的,他还愿意将药方赠予贫道,只不过有个条件。” “将本官与司御史引至神剑峰废墟吗?”满月问道。 平虚此时已经麻了,完全闹不清纪大人是浑还是聪明,只是点头。 “跟你许愿的人是谁?”满月问道。 平虚道:“他一直蒙着脸,自称陈庭。” 满月与司慎言同时大惊,对视一眼——陈庭,是神剑峰掌门,也是司慎言的结拜兄弟。但他早就已经死在当年的门派暴/乱中了。 “那老鼠投井,还有河道挖出鲜血来又是怎么回事?”木易维道。 平虚摇着脑袋:“这些贫道真的不知道,事发时,贫道还身在伏羲道挂单呢。” 纪满月听到这,凝神思虑片刻,向木易维道:“敛允兄,劳烦弟兄们把道长刨出来吧。” 他交代完,策马先行,马儿跑出几步,又被他带住。 他回身向平虚幽幽的道:“盛衰相调,得失平和,道长皮相得以回溯,就不怕要用其他来填补吗?” 平虚看着骏马上的年轻人——纪大人清瘦得像一幅描在夜色中的淡墨人物像。他侧身回眸,下颌畅顺又格外雕削。这张没有丝毫冗缀线条的脸上一旦没了笑意,整个人即刻便疏离起来。 冷肃的面容上漫散着慈悲的苍凉,和刚才河边逗浑时判若两人。 —————— 纪满月与司慎言回到驿馆。各屋都黑了灯,唯独满月屋子里,透出丁点暖黄。 一推门,厉怜就迎出来了。 这少年总是贴心,只要他跟随在侧,满月屋里的水就是热的、会熏着淡暖的香、衣裳也总归整得干净,十分妥帖。 与厉怜相较,血月曾带在身边的随侍,就没有这么周到了。 纪满月脸上摆着笑意看厉怜,又忍不住皱眉:“不是让你睡觉吗,明儿的早课不许耽误。” 厉怜拍着胸口保证:“耽误不了,你们回来了,我睡的踏实。” 满月在他后脑勺上拍一巴掌:“滚去睡觉,缺觉不长个儿。” 厉怜揉着后脑勺,麻利儿滚了。 “想何时出发?”屋里没旁人了,司慎言问道。 纪满月倒两杯温水,一杯递在司慎言手上,另一杯给自己,见水里还有没滤净的砂子,喝了上面的,把杯底子随手泼在地上:“明日一早。” 司慎言沉吟片刻,道:“也罢,时间该是差不多能赶得上的。” 满月奇道:“你又暗中做了什么安排?” 司慎言道:“到了你就知道。” 可终归人算不如天算,这日夜里,发生了最让人头疼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给我默默浇水的天使~ 第47章 鼠患成疫 驿馆大门外一阵马蹄急响踏夜。 紧接着便是焦切的拍门声, 与其说是拍,倒不如说是砸。 满月和司慎言、木易维住在同一进院子,三人都很警觉, 几乎同时开门出去。 驿馆的大门已经被门房打开, 急急火火往院里冲的人是郝景温身旁的判官。他跑了满头大汗, 看见纪满月, 冲过来行了个礼,道:“大人们, 莫大夫在不在?” 司慎言道:“别慌,出了什么事?” 那判官道:“刚才,城东突然有人发疯似的跑到街上大喊大叫, 巡守将他制住,发现他身上热得烫手。府医看过, 说是高热烧疯了脑子,”他语速极快的讲述着, “最要命的是,自他之后, 又有十多人陆续病发,府医已经忙不过来了。” 他话音还飘在空中, 莫肃然就出来了, 道:“我随你去看看, ”他快步回屋拿了药箱,与满月和司慎言众人错身而过,“事情许是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了,可能……是鼠疫。大人们注意防护。” 说完话, 头也不回的走了。 莫阎王是个精瘦的小老头, 和伟岸这个词丝毫不沾边。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月色和扬尘里, 满月看着他,心里莫名生出种义无反顾的怆然来。 刚到这儿不足一天,就这么不消停。 纪满月敛回目光,向木易维道:“为防生乱,敛允兄带两旗兄弟过去。” 说罢,他与司慎言对视一眼,三人各自回屋更衣整肃,又一起往城东去了。 第96章 白日里,郝景温并没来得及带众人到城东去看。 城东,是连片的砖瓦房。 住这样房子的人,才是最舍不得离开的。他们没有一无所有的不管不顾,也没有足够的钱财应付迁出路上的变故。 所以,非到山穷水尽,他们是不会走的。 夜把繁花府埋得很深,唯独城东连片的瓦房里越来越多的烛火燃起,好像是要辉映天上白得发惨的星光。 偶有犬吠声。 也不时传出孩子的哭声。 区域的路口处,郝景温的近卫正在指挥为数不多的衙役维持秩序。 “你家大人呢?”满月问道。 那护卫一噎,旋即才答:“大人担心生乱,去调派人手了。” 这话一听就不实在,调派人手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郝景温亲自去做,他身在何处,为何不来,不言而喻。 “莫大夫呢?”司慎言问道。 护卫指了一个方向。 满月没多说什么,拿出帕子,叠了两层系在脸上护住口鼻,鼠疫的传播方式有很多种,这般蒙住口鼻可能不会顶什么大用,但总归是心理安慰,聊胜于无。 正要去寻莫肃然,反方向一间未燃灯火的屋里骤然传出一声惨呼。音调极高,撕心裂肺的,在一片嘈杂中尖利得拔群。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冲破黑暗,疯了一样跑出房门。 那是个小女孩子,大约十来岁,月色打在她没穿鞋袜的脚上,把她的肤色染得透白一片。 她披散着头发,穿着碎花袄裤,见满月这边火把的光亮炽烈,向满月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舅爹疯了……快救我妈妈!” 满月和司慎言快步迎上去。 同时,那间没有火光的屋子里,又冲出来一个人。发髻散乱的男人手里拎着菜刀,刀刃上染着血。 他跑一步,可以顶得上小女孩三四步。 眼看小姑娘要被他追上,满月身形灵动,步伐轻飘地与姑娘擦身错过,挡在她与那个男人之间。 男人的心神好像已经混乱了。纪满月这会儿官衣齐整,对方却半点要停下步伐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还举起菜刀,劈头就向纪大人砍去。 他不会武功,毫无章法。若是遇上普通老百姓,这样恶鬼般的一通乱砍,说不定能砍杀数人,但他面对的是高手中的高手。 满月只微一侧身,就躲开他的刀锋。贯月剑不必出鞘,剑柄直接压在他手背上。 那汉子顿时觉得如受千斤之重。只是他神志不清楚了,并不知进退,还是要猛地将剑鞘掀起。 满月剑柄方向一转,剑鞘向前送出几寸,磕在汉子手肘的尺神经处。 麻筋被磕,汉子的手臂顷刻麻了,菜刀掉落在地。同时满月一脚踹在他胸口,他趔趄着坐倒。 两名衙役即刻上前,把人压住。 趁着满月对付疯汉的档口,司慎言寻了莫肃然来。按那小女孩的说法,她妈妈还在屋里,需要救护。可二人进屋片刻,就出来了。 满月与司慎言遥相一望。司慎言微蹙着眉头,向他摇了摇头。 片刻,衙役们抬出人来。 那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头发垂散着,被风卷的乱舞,随着走路的颠簸,她一只手无力的垂落下来,血顺着青白的手臂,藤蔓一样,往下攀。 纪满月隐约见她衣裳全都被血染红了,不知被砍了多少刀。 小女孩一直躲在满月身后不远,这会儿见事态平息,抽抽噎噎的,从他身后探头往自己家门方向看,见状二话不说就要冲过去。 纪满月只迟疑一瞬,就拉了小姑娘的手腕,身子一转挡住她看向家门口的视线,柔声道:“现在不要去。” 姑娘仰头看这背着月色的年轻人,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泪水瞬间噙满眼眶。她想甩开对方的手冲过去,但眼前人眼神里的柔和和坚定,又让她迟疑了。 她明白对方的善意,半晌,眼泪流了满脸,颤抖着声音说:“我想看看妈妈。” 满月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了,他蹲下,看着小姑娘的眼睛,缓声道:“让妈妈梳洗一下,再去见面。” 小姑娘没说话,也没挣扎,只是在哭。 满月静静的蹲在她面前。骤失亲人,任何话语都苍白无力。她不需要不咸不淡的安慰,她只得被迫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 这怎么办呢,一会儿让谁照顾她才合适?满月正想着,突然,身后乱声又起。 就听衙役大喝一声,接着什么人向满月急奔过来。纪满月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须臾间起身把小姑娘护住,贯月剑反手向后戳去。 剑鞘前端正中来人胸口穴道,那发疯的汉子软软倒下。衙役这才赶到,怕纪满月怪罪似的,跪倒在地:“大人恕罪,他突然暴起……” 满月摆摆手,截住话茬儿道:“无妨。” 司慎言面色无忧地站在不远处,显然是在司阁主看来,区区疯汉,着实不足挂齿。 他心中暖又柔软地想,他其实这么温柔,好像骨子里一直都是这么温柔的。 “丫头,”莫肃然突然开口了,他正蹲在那疯汉身边,“你舅爹手腕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小女孩抖着声音回答:“三天前,在家里的谷仓发现了老鼠,被咬了。” 莫大夫缓出一口气,道:“鼠疫,主要通过血液传染,方才老朽发现病患身上都有被鼠蚤咬过的红肿,这人直接被老鼠咬伤,想来毒患更重,才会疯得厉害。” 第97章 莫肃然搭着疯汉脉搏,继续道:“公子倒也不必过于忧虑,属下知道个方子,管用与否,一试便知,”他沉吟着,“只不过……公子……医师只有老朽与府医几人,若是……” “我去施针,帮忙缓下发病百姓的病情。”满月即刻明白了莫肃然的意思。 司慎言不通医术,医治病患他帮不到什么忙,便带了人在城西整顿出隔离区域,让发病的百姓亲属,暂去城西居住。 后半夜,厉怜也来了,帮了大忙。 那小姑娘的亲人只有娘亲和舅爹,突遭变故,闹得一死一重病,她孤单一人哭个不停。厉怜比她大不得几岁,陪她说了不知什么话,小姑娘渐渐平静了许多,天快亮时,哭着睡着了。 半荒的府城中,众人忙活了一夜。 直到天光大亮,郝景温安排的所谓人手终于出现了,衙役们全副武装,将城西、城东两处可能出现疫患的房屋群围了个严实。 郝大人直言下令,内居百姓不得外出,否则射杀。 这向来是官军面对疫病的做法。 满月没理,在城东整日忙碌,眼看太阳落山,刚回到临时搭起的医篷里喝一口水,莫肃然就急急火火的进来了。 带来两个消息——他开的方子八成有用,小姑娘的舅爹连着三副汤药下去,高烧已经转为低热;但不妙的是,药方里所需一味寒根草,寻遍城中所有药铺,也再难凑齐一副药的剂量,想要对抗鼠疫,需得尽快寻寒根草来。 司慎言此时正好安排完手下弟兄暗中防护,以防百姓与衙役发生冲突,进屋就听见莫肃然说这话,道:“莫大夫不用心焦,草药我即刻着人出城去取就是。” 莫肃然只来得及做出个松心的表情,郝景温忽然在屋外高呼:“纪大人,纪大人在里面吗,劳烦移步相见!” 满月挑帘出门,见郝景温把脸用棉布包得严实,前后左右围满了近卫,离着八丈远,高声道:“纪……纪大人……不好了,刚才城门来报,伏羲道的明铎将军……带兵将咱们围了,他请大人城门相见……” 明铎……是祁王麾下。 来得时机恰好,且一来就围城,显然有备而来。 面上可冠冕堂皇,说是为了防止疫患扩散,可背后的目的与勾扯,千丝万缕的理不清。 第48章 因疫围城 繁花府城门百步之外军旗飘摇, 兵将方阵肃列,扎盾搭弓,长箭欲出。 自己人打自己人, 真是好样的。纪满月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 他跨在马上抱拳, 提住一口内息, 朗声道:“纪满月, 见过明铎将军。” 因为内伤,他平时说话中气空虚, 嗓音又飘又酥,今时刻意提气,声音意外的清透, 穿过风和扬尘,送得又稳又远。 片刻, 盾兵让开个通道。年轻的将军骑在高头骏马上,着轻甲, 戴将盔,遥遥抱拳还了个军礼:“纪大人, 久仰,辛苦, 明铎有礼, ”他的坐骑在大风里踢着蹄子, 显得焦躁,明铎拍抚着它,继续道, “明某奉命行事, 请纪大人见谅。” 官腔十足, 不温不火。 满月被风吹得眯起眼睛, 道:“纪某明白,但有一事,还请明将军行个方便,鼠患已经有方可解,只不过,紧缺寒根草这味药材。” 患已成疫,满月没提,也不能提。 明铎道:“好说,寒根草在伏羲道是常见药材,明某着人去取便是,纪大人请回吧,若是擅自外闯,即便是大人,明某也不会手下留情,大人莫让明某为难。” 话到这份上,纪满月抱拳一礼,带人回城了。 刚入城门,郝景温便迎上来,他想靠近,又忌惮纪满月接触过病人,不远不近的道:“纪大人……这,如何是好?” 满月缓声道:“大人刚才一直在城上观瞧,不觉得对方少做了点什么吗?” “啊?什么?”郝景温一脸懵懂。 满月心道:明铎没宣读任何旨意,说不定,是无名之师…… 但郝景温慌乱之下,没在意这般细节,满月也就不挑破,免得节外生枝。 接连好几日没得休息,满月胸口开始堵闷难受,道:“莫大夫的药方有用,郝大人不用过分忧心,会云开月明。” 郝景温脸色才稍微好看些,还要说什么,司慎言从一旁策马过来,将郝大人隔开,向满月道:“回驿馆去,我有话对你说。” 木易维也应和道:“纪大人放心,不会生乱的。” 满月点点头,向郝景温抱拳告辞,纵马回驿馆去了。 驿馆里,清净得要命。 九野营和绣衣使驿的兄弟,要么是去了疫病区,要么就是在轮休睡觉。 二人在院子里用莫肃然送来的药草水洗过手。 司慎言向一旁值守的兵士道:“劳烦小兄弟,吩咐厨房给纪大人煮碗面来。” 满月已经径直进屋了。 他外氅脱掉随手扔在椅背上,往椅子里一窝,想要合眼,却又不愿让司慎言看出他身子不爽。 于是,只微闭上眼睛,就又睁开,倒一杯凉白开,缓缓喝完。 这时,司慎言也进了门。满月给他倒水,问道:“尊主有什么话要说?” 司慎言没说话,走到满月面前,端详他片刻,直接伸手要盖他的额头。 满月下意识想躲,但他坐在圈椅里,左右手上各一杯水,根本没处躲,更没闲手格挡。 第98章 司慎言微温干燥的手,就已经覆在他的前额。 入手不热,司阁主松了口气,接过杯子,两口把水喝完,拉过满月腕子把脉。 满月皱了眉,从他手里收回手腕,笑道:“尊主何时会把脉了?” 司慎言道:“皮毛还是通一二的。你脸色不好,内伤又犯了吗,一会儿吃过东西睡觉去。” 满月仰着脸看他,片刻眉毛一挑,笑容有点没心没肺:“拉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没想到,司慎言今天不想跟他你来我往的花拳绣腿,非常正经的看了他片刻点点头,出了个直拳:“对啊,让你休息。” 承认得异常诚恳。 纪满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战术喝水。 可杯子刚才就已经喝空了,险些喝空气的纪大人多少有点局促。 司慎言放弃了借机打趣他的机会,道:“入夜我出城一趟。” 一句话,把满月的思虑扯回来了,纪满月当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若明铎当真出师无名,包藏祸心,那么寒根草,是地老天荒也盼不来的。最后,必要闹得如百年前瘟疫屠城一般的惨相,而后,这应对失宜的屎盆子往丰年脑袋上一扣,祁王居功自得,盘算得真好。 当务之急,必须得有人出去,不仅是去取药,还得将消息传予丰年。 满月道:“瑞风铁骑非浪得虚名,你如何出去?” 司慎言没答,突然抬手拢住满月后脑,四指穿入发丝,拇指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发鬓:“你好好的,等我回来就行。” 常年习武之人手掌上带着薄茧,在这样干燥的环境中,司阁主的手纹变得更加粗粝,蹭在皮肤上痒痒的。 满月脖子后面寒毛一瞬间都炸起来了。 他二人从前互相招惹,本质跟斗鸡的心态差不多。至少纪满月是这样的,一字蔽之曰:欠。 司慎言越是对外冰山一座,越是心里惦记他,满月就越是想如钓鱼一般,闹着闹着,也分不清到底是利用还是好玩了,至少苦中作乐没觉得讨厌。 可后来,司阁主私下的行径渐而比孟浪之徒好不到哪儿去,此时突然情深又正经的温柔,画风突变,闪得满月有点招架不住。 纪满月长得好看,现实里也因为利益,跟别人迂回过,但仅限于让人看得见摸不着,对方手指头尖沾他一下,他都从心里觉得恶心。 到了司慎言这,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仅总想撩这座冰山现原形,更不抵触他的碰触。 扪心自问:天地良心,纪满月难道你真的喜欢男的!? 自我攻略眼看原地爆炸。 内伤突然非常有眼力价儿的刷了一下存在感,炸得满月心口一阵刺痛。 他瞬间回神了。 这般要命的档口,他需得每日全须全尾的出现在人前,内伤不能犯,犯了也不能让人看出来,否则郝景温那个怂包见他病了,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乱事。 满月便暂时顺了心意,就着司慎言的手掌缓缓合上眼睛,道:“你万事小心。” 这时,汤面极合时宜的来了。 身上难受得紧,满月吃过饭老老实实上床和衣而卧,说不出是困还是乏,真的睡了。司慎言在屋里轻悄悄的进出忙活,满月没管。 月色渐渐爬上枝头,司慎言已经换上一身墨色的衣裳,剑袖扎得利落,宽封将腰身束住,乌金的笛子挂在腰侧。他在桌边捣鼓了一会儿,片刻屋里泛起一股陈暖的药香。 他缓步走到床边看人,满月有所察觉,微睁开眼睛,眼神懵懂得很。 困乏成这样,不知还认不认得人。 司慎言见状,按着他肩头轻拍两下:“莫大夫给了净秽香,我帮你点好了,睡吧,外面没事,我至多两日便回。”说罢,起身要走。 可刚走出两步,心就被满月朦胧的模样填满了,觉得不甘,倏然回身凑过来,在那人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纪满月确实是没醒盹儿,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柔和地念出“睡吧”、“没事”等关键词,只觉得松心。接着,有什么在自己眼睛上贴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揉眼去看,人影已经不见了。 罢了。 这一觉彻底醒过来,天色已经微明。 城外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平静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 满月坐在床上缓了片刻,昨夜……司慎言是不是来过,向他辞行还是自己做梦?他披衣服下床,见到燃尽的香灰,确信那人确实来过。 交代完了还做什么来着? 好像……亲了他一下。 啊…… 昨儿被内伤压下去的灵魂拷问瞬间又被扯出来曝晒,心情眨眼功夫变得一言难尽了。 然,在纪满月的人生智慧中,对付一言难尽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他草草洗漱,直奔疫区,找莫肃然去了。 别看莫阎王年纪大,但人家平时非常注意调养,熬了一夜,气色依旧不错。纪满月跟他换班儿,莫肃然只迷糊不到两个时辰,就起来了。 老医师转还回疫区,见公子正给一名老者喂药施针。针法老练极了,显然是拿自己练出来的。 莫肃然走近,道:“公子休息吧,老朽照应就是。” 不料,向来机警的人不知在走什么神儿,被吓了一跳。 第99章 这回纪满月倒不是因为揪扯感情走神,他招呼莫肃然到一旁,低声道:“莫大夫,我不太对劲,是不是染病了?” 莫肃然暗惊,探他额头并不发烫,也没没见他恶心呕吐,问道:“公子怎么不舒服?” 满月据实答道:“昨日见明铎时,觉得心口憋闷,夜里睡得特别昏沉,今日晨起本以为好多了,但刚才……又开始了,憋气头疼。” “公子身上,可有发痒红肿的斑块?” 满月摇头。 莫肃然松开纪满月腕脉,道:“公子是连夜操劳焦心,牵扯内伤了,”他指着已经点燃的净秽香,“这个可以驱散鼠蚤,”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个小锦包,“这里还有新赶制出的药香囊,公子带在身上,更不会有虫咬了。” 刚才疫区外围,满月就见到九野营值守的老少爷们儿,似乎正捻着绣花针,手忙脚乱的跟着老妇们缝制什么。 原来是缝香囊。 将士们常年行伍,衣裳破了自己缝缝倒也没什么,可是细想一帮大老爷们缝香囊…… 画面让满月莞尔。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 一晃已经过午,木易维小跑着前来,带来个让人气得肝儿疼的消息: 郝景温正午时分从城东小门出城,见到明铎,拍着胸口说自己没染鼠疫,恳请明将军让他出城随军住,想也知道,直接被轰回来了。 乍听是个笑话,但细想非常不妙,抛开他直接叫破了城内的疫患不提,满月低声问木易维:“城中还余多少粮食?” 木易维尚没回答,祸头就风风火火的来了。 郝景温依旧站得老远,脸上满是焦急:“纪大人……”他冲着风喊,被灌得难受,“粮仓里没被糟蹋的粮食,至多只能坚持一个月了,就算天降甘霖……若是疫病不除……” 郝大人站在城西街口大声叫唤,满月恨不能一砖头飞过去,拍死这个玩意得了。 满月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莫大夫的方子有用,郝大人不必过虑。” 郝景温不罢休:“纪大人,您想想办法,就算能医,但鼠疫传染,车轱辘似的转起来必如沉芦起瓢,不是一个月就能解决的。您诸位都是高手,事到临头,各位飞出城去,我等文官小兵,还有满城百姓,该如何自处……岂不是……岂不是要让百年前的惨剧重演?” 周围不少衙役、百姓都往这边望过来,衙役尚且算心神稳定,老百姓眼中瞬间充斥了恐慌。 纪满月站直身子,向四周百姓深施一礼,朗声道:“诸位放心,纪某绝不会弃诸位不顾。” 郝景温还想泡蘑菇,满月只想把他拖下去爆锤一顿,这人当真唯恐天下不乱。 他不等此等废人再说废话,向木易维道:“请郝大人回府休息,没事别再出来吹风了。” 木易维抱拳领命,身后两名将士即刻会意,一左一右地把郝景温架走了。 郝景温身旁跟着的判官和衙役,见纪满月和木易维冷着脸,目不转睛的盯着人,异常识时务,嘴巴一缝,跟着自家大人回府去了。 这日夜里,满月回屋将净秽香点上,外氅还没来及脱,就听见城西方向“轰——”地一声巨响。 驿馆的地面都被震得颠动起来。 紧接着,九野营东南阳天部斥候的声音穿了半个城:“城西暴/乱,驻军戒备!” 第49章 我回来了 斥候年纪不大, 还不到二十岁,但嗓门儿大得出奇。大伙儿都管他叫窜天炮——跑得又快,叫得又响。 这会儿, 他嚎一嗓子, 响亮程度直逼刚刚的爆炸声, 满月觉得房梁上的灰都要被他震下来了。要说武林中人, 千里传音靠得是技法和内功精湛,这孩子纯靠天生一副肉嗓子, 不服不行。 纪满月抄起贯月剑,快步出了驿馆。 到街上,已经隐约可见城西的火光打亮了云。 情况紧急, 满月轻功卓绝,不再绕街。他飞身上房, 直线奔起火点去了。 九野营名不虚传,暴/乱的制造者被火速擒下, 是几名壮年百姓。 可不妙的是,当下雨水匮乏, 河干井枯,爆炸燃起火焰, 带着了茅屋, 大风一吹, 火烧连营。 纪满月飘身落地。木易维上前行礼道:“大人,救火不易,屋里已经没有人了,不如舍了这片房子。” 这样做确是上策。 但纪满月隐约觉得这事不对, 他看向那几名制造暴/乱的百姓——他们图什么呢? 仅仅听了郝景温午后站在街口惑乱民心的几句屁话, 就要炸天炸地? 不至于到这份儿上。 更何况, 满月记得,其中两人还有妻儿。 脑筋飞转,他突然想到什么,向木易维急道:“不好,只怕是要引狗入寨!” 木易维一脸莫名,不及询问,就见眼前一间茅屋突然火光大盛,“嗵——”的一声震天巨响。 二次爆炸。 废屋里还藏着大量的炸药! 纪满月、木易维本能地扑倒在地,几乎同时,又是震耳欲聋的连响。 火光直冲上天,茅草带着火星子被炸得飞起来。 那些草太轻了,飞上天,被急劲的风带得四处乱飞,如流火星辰。 本来舍弃几间草房就能消停的火势,瞬间有蔓延扩散,愈演愈烈之势。 纪满月耳朵嗡鸣,心脏狂跳不止,内伤经此一震,胸腔里两股气息发了疯似的乱撞起来。 第100章 但他此时已经顾不得调息,站起身来向木易维大喝道:“留下轻功好的绣衣使兄弟控制火势,其余兄弟带上郝大人,与我去城门!” 免得他在城里作妖。 木易维显然是被炸得耳鸣了,爬起来顾不上满头是土,懵然看着纪满月,高声道:“什吗——?带郝大人去上坟?” 什么跟什么…… 纪满月脑袋都大了,凑近木易维几步,一边喊一边比划的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木易维也反应过来事态不对了,即刻吹出一串尖利的军哨。 手下三位小旗总即刻聚拢过来。 不得不说,官军,且传闻中百战百胜的官军,确实不同凡响。木易维只打了几个手势,那三位统领便各司其职,即刻明白了上将的吩咐。 纪满月暗道:这套手势回头也得学了。 毕竟不是打仗,未到下钥时,城门依旧是开着的。 透过门洞,能见城外明铎点兵已毕,骑军策马而来,正要入城。 千钧之际,满月带着东南阳天部三百余人,及时列队而出,挡下明铎入城之势。 两相对峙,纪满月骑在马上向明铎行礼道:“明将军,城中小乱已控制住,疫患未平,将军不必入城涉险。” 明铎瞥了一眼纪满月身旁的郝景温,见他骑在马上扭捏的怂样,眉头一皱: 这人今日出城请见,恳请自己放他与尚未感染疫病的官员和百姓离开。 向他三言两语探问,明铎便得知司慎言已不知去向一日了,心里隐约觉得不妥。 祁王交代,旱灾之乱不能让丰年暗中居功,最好顺便挫一挫直指令和绣衣使驿的风头。 明铎索性将计就计,想出了这个让昏官引水入墙的计谋—— 他撺掇郝景温进城制造流言,闹出乱子,旋风铁骑正好借救援为由进城,至于进去做什么,到时郝大人想管也管不了了。 没想到,如意算盘子打得太响,被人发现了。 纪满月年纪轻轻竟然这般警觉。 明铎此时才知丰年把东南阳天部指给了纪满月。 九野营拦路,已经不能硬闯。 他细看纪满月,这人此时未着官服,虽然剑袖倜傥,飒爽于马上,可劲风掠过他的衣衫,显得他格外清瘦,纸画似的,随时能给卷到天上去。 脸色好像也不怎么好…… 近来朝中风口浪尖上的人物,竟然是个随风倒的小白脸? 明铎年少为将大有所为,一直边关历练。他为人有将气,正是血气方刚,心底极不服气。 遂抱拳向纪满月道:“既然如此,就让纪大人操劳了。” 满月抱拳,没说话,只做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明铎只当没看见,继续道:“但瑞风铁骑已经点兵,便不能空来空回,明某久闻纪大人功夫了得,曾一剑了结剑道探花,不如请纪大人赐教一二,让兄弟们掌掌眼。” 纪满月:“……” 这都不挨着,皮痒你回营地里练胸口碎大石啊,肯定没人管你。 其实他也知道,明铎八成是眼看算计不成,要出心中恶气。 刚想回绝,对方根本没给他机会,“呛——”的一声,明将军腰刀出鞘指天,瑞风铁骑顿时呼喝震天。为主帅助威。 如今两阵兵将,并非对垒,离得很近。 明将军策马冲锋,眨眼的功夫,战马已至场中,年轻的将军突然双脚脱蹬,一跃而起。 这一跃,就到了满月坐骑近前,更是足有丈余高。 借着下落之势,明铎劈刀斩落。 满月只见明铎这一招式,便知他的功夫是刚猛一路,再看他手上钢刀,脊厚刃长,自重该就难以估量,加上落力…… 满月不想硬镗,双脚轻踢马肚子,人跟着一矮身。 马儿向前冲去。 明铎的刀锋擦着马屁股劈空。 身为将军,他的功夫绝不是花架子,脚一沾地,旋即变招,就地一滚,去削满月的马后腿。 纪满月缰绳猛拉,抖出了个节奏。他的马儿训练有素,瞬间听从主人命令,前腿离地,以两条后腿为轴,调转重心。 紧跟着,前腿直向明铎蹬去。 明铎喝一声:“好骑术!” 倏然矮身,跪滑着,溜入满月坐骑肚子下面去了。 这一招极险,闹不好就要被乱蹄踩死,但明将军艺高人胆大。 若两军阵前,他这般行事,必是要给战马开膛破肚的。 如今只是演招,他高喝一声:“纪大人,你战马没了!” 同时调转钢刀,用刀背在那马肚子上敲了两下,在马蹄踏下之前,从侧面翻滚出来。 满月之前觉得他为人算计,没想到,这时颇有将风。 既然已经动手了,便不再扭捏推诿。 满月朗声:“多谢手下留情!” 接着,纪公子展身一跃下马,借着跃势,眼看脚尖点上明铎的肩甲。 明铎见他轻飘飘的、身法跟个鬼似的,以为他是要耍什么飘逸灵动的招式,博人喝彩,旋即横刀于肩头,想用刀背垫他一下,就把他掀出去。 纪满月脚步确实极轻,靴子几乎在明铎耳边触及他的钢刀,但明铎半点声响都没有听到,一触之后,更是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他心下称奇:难不成真的是个鬼? 第101章 暗赞武林中人的招式着实不可小觑。同时,想依照刚才想的,把纪满月掀开。 可就在他向上掀人时,肩头陡然如承千斤之重。 这功夫类似千斤坠,但千斤坠只坠自己,而纪满月这一脚的力道,将明铎的钢刀死死踩在他肩头,掀不起,抽不出,如黏住了一般。 明将军骤然抽气,想稳住身形,但于事无补。眨眼的功夫,被压得单膝跪在地上。 明铎暗道不好——不是个普通的小白脸。 惊骇之余还没还魂儿,对方长剑就带着剑鞘,垂直向他头顶冲来,如雷霆电闪,贴着他的鼻尖擦落。 明铎脊背上顿时生出满层白毛汗。 人家剑未出鞘,又故意偏转角度,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他明铎此时已是死人一个。 这便是一剑了结剑道探花之人的本事! 短短几招,明铎已经看出纪满月的高明不止于他的武功招式,更是妙于临敌应变的刁钻。 这是在不知多少场生死搏杀中积累下来的经验。 刚才赞他马术精湛,而今与他自身剑术相比,那马术就显得过于稀松平常了。 明铎低喝一声:“受教!” 猛一运劲,倏然拔身而起。 纪满月身形飘飘,云朵一样落在他身后。 差不多得了吧? 满月刚想抱拳道声“承让”,明铎那年轻人越挫越勇的好品质就上头了。 就见明将军毫无收招之意,倏然回身,钢刀直向纪满月腰间横扫过来。 满月暗叹,也是怪自己不够圆滑了,军将当前,多少驳了明铎面子。 他贯月剑终于出鞘,立于腰侧,挡下明铎一刀。 “铮——”的一声脆响,刀剑相交。 看似轻易的一刀,力道也已极猛。满月执长剑与之一触,并不硬镗到底,瞬间借势向前推去。 精钢擦错,登时火光迸现。一对兵刃交叠出戾能透骨的擦响声。 眼看贯月剑锋要推至钢刀护手,纪满月招式急变,剑身诡谲一翻,以四两拨千斤之巧去压明铎钢刀的攻势。 就在贯月剑正要使巧的瞬间,明铎陡然松了手。 钢刀下坠,满月一剑压空。 招式变得讨巧。 明将军鞋尖轻踢,正中刀柄,配刀又被他脚尖挑起,抄在左手。踢刀的那条腿顺势未收,力道一晃,猛地往纪满月胸口蹬去。 这脚距离很近,有利有弊。利在,眨眼便至,不易闪躲;弊在,发不出大力。 纪满月心念闪动,他若转剑柄直削,轻了无济于事,重了明铎的腿要受重伤。 尚没闹到以命相搏的境地。 满月索性剑柄倒握,双臂叠挡在胸前,“锵——”的一声,明铎蹬在贯月剑上。 满月硬接了这一腿。 他借力向后跃开丈余,反手抱剑,咳嗽几声,道:“明将军应变奇谲,纪某身体不好,械斗下去必会不敌,还请将军手下留情罢。” 明铎钢刀挽花收势,打眼看,纪满月脸色确实更不好了。听他说话声音,像是这旷野里的风吹过野草,苏苏柔柔的。 他有内伤?可刚才自己一脚,已经用了七成力…… 七成功力踹不倒这个病秧子。 明铎又一次确定,自己与他的功夫,相差太远。 他还是不甘。 明铎的功夫是不弱,他的厉害是行军打仗的马上步下,与一人起霜血的江湖械斗大不相同。平时与他过招的,也多是军阵前的路数,他着实难逢这般敌手。想了想,还是技痒,正待第三次交手,突然身边影子一晃。 明铎全副心思在纪满月身上,根本没留意这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人。 待到察觉,为时已晚。 他手中刀刚要抬起来,忽觉手里一轻。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钢刀已经到了别人手上。 那人须臾间贴近,冰冷的刀刃轻贴在他脖子上:“明将军既然愿意切磋,不如与司某入城切磋吧,顺便体察疫情,给百姓们安个心。” 这遭变故,满月也没料到。 一转念,觉得这样甚好,简直百利无一弊。 满月两步走到明铎近前,低声道:“明将军少年心性,纪某理解,但你我如今各为其主,得罪。”说罢出手如电,透过明铎战甲的缝隙,戳在对方肋侧穴位上。明铎身子顿时麻了半边。“请将军传令骑军退让,原地驻守。”满月道。 明铎心里憋屈,这回彻底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军令已下,城外官军,不敢再妄动,纪满月带众人回城。 城内,大火还在烧。 郝景温恬不知耻的凑过来几步:“大……大人看……该如何是好?” 满月看着郝景温就来气。 他本来已经身子不爽,连番的折腾,头疼得像要炸开了,好在眼见司慎言回来,心放下大半。只是这般心思松动,内伤借机来劲儿,涨潮似的翻腾。 众人面前,他暗运内息,忍着胸口千万根针扎似的刺痛,强把一道岔气猛压下去。 就这时候,万里皓空,突然滚了一声雷,片刻,一滴清凉坠落,正滴在满月眉心。而后,接二连三、越来越密。 “天不亡我——老天开眼啦——” 不知是谁开了个头。 城中官军、百姓都欢呼起来,喜极而泣。 第102章 欢呼声和着落雨声,半城的烈焰渐而势颓。 满月站在期盼已久的甘霖中,仰头看落雨,任它们洗去脸上身上的汗渍泥泞。 片刻,起了风。 接着,他头顶的一片被遮住了。回身,就见司慎言撑了伞,为他遮着风雨。 眼底满是笑意的看他。 那人无声的说:我回来了。 满月想回他一个笑意,但笑容只酝酿了个开头,眼前突然一晃,司慎言好像倏然离他远去,又猛然贴近。 他的浅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第50章 热邪侵肺 这时正值盛夏, 衣裳很薄,被雨一淋就透了。 司慎言见满月表情不对,上前扶他。那人手臂的温度隔着湿冷的衣裳透过来, 暖了司慎言的手。 进城, 司慎言第一时间给莫肃然送草药去了, 听说满月旧伤又要起波澜, 忙赶回来找他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司慎言道:“去把衣裳换了歇着,明铎晾他一两日。乱子我替你看着。” 驿馆内。 厉怜做事非常有眼色, 他等不到众人回来,眼看天降大雨,让厨房熬了好多浓姜汤, 不仅给纪满月和司慎言,也尽量分予官军。 城里物资匮乏, 没有鲜姜,用的是从莫肃然那儿要来的入药干姜, 比鲜的更带劲。 满月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 从前总在司阁主眼皮子底下作,是因为他自觉没大事。 而今, 他一直狠狠撑着的那口气, 仿佛在看到司慎言的一刹那就松了。 不知何时, 心底恍惚有了寄托,这寄托让他在那个人守在身边的时候变得软弱。 他忽然觉得好累,想要好好歇一会儿。 换过衣裳躺在床上,刚刚喝的暖汤渐而驱散了冷, 正迷迷糊糊要睡没睡, 脑海里突然响起声音【悬星图的秘密你解开了对不对?】 纪满月激灵一下, 但眼皮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他心里问道:你到底是谁? 没人回答,一切归于安静。 又接连问了好几句,声音才又响起来。 【悬星图里藏了什么秘密?】 那串数字,还印在纪满月的脑海里,他正想顺着对方的问话回忆,突然下意识察觉出一丝怪异,源于张日尧都不知道有系统存在。虽然逻辑尚理不清,但他顿时心生警觉,事关重大…… 他心思一动将那组数字改了,回答道:e115.199262。 【好极了,再接再厉。】 确实不对劲! 满月刚想再说什么,突然一阵高频的电流声代替系统音,尖利得好像要从他耳膜里冲出来。 他猛地睁眼,天旋地转。高鸣声,依旧持续着。 好半天,声音才渐平,隐约听见近前有人说话“师父!师父!师父你看看我!” 是厉怜吗…… 满月恍恍惚惚的。 再说司慎言,他久做一派之主,深知此时稳住城中的乱状、牵制住明铎、让莫肃然好好给百姓医病,才能早日脱困。 是以他见满月歇下,便暂时放下心中缱绻柔情直接去了府衙。 进衙门口,司慎言没理会被迫更衣休息的明铎,也没理被九野营将士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的郝景温,往内牢去。 引发暴/乱的几人,被木易维关在内牢,着人盯得紧紧的。 司慎言见张宿旗的小旗总正布置轮守,抱拳道:“蔺总旗,有劳。” 小旗总立时站定,恭敬道:“蔺帆见过司大人。”说罢,一点手就有人搬了椅子来,请司慎言坐。 “蔺总旗,像这种公然引乱,炸伤上官的,放在军中,该当如何?”司慎言朗声问。 蔺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越军例》战时乱军心,当斩;平时,军棍百;暴动者,枭首示众,曝首十日。” 司慎言挑了挑眉毛,看着牢里关着的一众人。 那几人也抬眼看他,他们被抓时就已经怂了,这跟当初预想的不一样! 但没人敢先说话。 司慎言脸色本就冷肃,这会儿丁点笑意都没有,身上杀气浓得要冒出来了:“纪大人因乱牵动旧伤,蔺总旗,现在就给我打,本官在这儿看着。” 蔺帆话也不说话,抱拳领命,向兵士打个手势。牢里只有牢门铁锁链被打开的晃响声、官靴踩在干草上的窸窸窣窣。 牢里一众大老爷们儿们被拎小鸡似的揪出来挨个踹趴下,在司慎言脚前被按成一排。 执刑的兵士们军棍往地上一戳,整齐划一。 这些人哪里见过这阵势,一百军棍,还不打死了…… 终于,一人哭喊道:“大人,我们是良民,若不是你们要舍了百姓,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闹出这样的乱事,老婆孩子还病着,我们只是想活!” 司慎言冷笑两声,在他面前蹲下道:“良民?”他手搭上那人肩头,微一用力,那人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骨头即刻像要碎了,只听司慎言又道,“良民哪里来的那么多火药!” 那人眼泪都要下来了,猛缓两口气,道:“是真的……” 经他一番叙述,司慎言彻底明白了因果,郝景温前去城西咋咋呼呼,乱了民心,引得百姓动了出逃之心。 这几人正没什么好办法,突然听见巡街的衙役闲话,其中一人说废弃的茅屋里藏了许多火药,若是天干物燥,爆炸失火,就麻烦了。另一人说,到时候闹不好需得开城西小门引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趁乱跑出去不回来。 第103章 这哪儿是防着啊,分明就是有心提醒。 司慎言暗骂郝景温这个笨蛋坏事,明铎好恶毒的军计。若不是纪满月应变迅速,明铎一旦带兵入城,借平乱一番屠戮,事情直接无可转还了。 司慎言吩咐道:“劳烦蔺大人,看好几人,千万别让人死了。” 好歹是人证,需得谨防有人灭口。 因果彻底顺清,司慎言更不想看见明铎和郝景温了,因为看见就想揍。他直接去找莫肃然。 莫大夫正全心全意熬药呢,司慎言行至近前咳嗽一声,莫阎王才回神,喜忧交加的道:“尊主,方才病得最重的百姓喝了药,病状已经缓下了,但……药草还是不够。” 司慎言道:“我着急往回赶,三四日之后,还会有大批的药草送来,”他眼底渗出点寒意,“本来还想着进城不易,如今明铎在城里,倒是正好了,呃……莫大夫得空的话,去看一看满月……” 莫肃然正把注意力挪回药瓮上,听了这话又抬眼,一晃正看见厉怜着急忙慌的往这边来。 雨还在下,少年虽然打着伞,却因跑得太急让雨伞成了摆设,衣裳湿了大片。 厉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去看看我师父,他身上好烫……刚才好像……已经不认得我了……” 急得尾音带出点哭腔。 几人疾步赶回驿馆去。 屋里,还燃着净秽香,桌上的粥是温热的,柔黄的烛火,让小屋在一片狂风骤雨中显得温馨,这是到繁花府以来最安宁柔洽的场景了。 如果,不往床上看的话…… 满月躺在床上,头发要干不干的又被冷汗打湿了一层,惨淡的脸色泛着一层病态的潮红。呼吸声很重,一听便是胸闷、气息不畅。 其实,纪满月不喜欢自己眼睛下面那片花型的红纹,是以总是用易容的妆粉遮了去。这会儿,他该是洗过脸懒得再折腾,那朵傲艳的红色没了遮盖,又被他身体的高热蒸着,像要烧起来了。燃在他的眼睛下面,灼得那双眸子失了神采。 他没了平时的警觉,漫无目的的看着窗外的雨,神游到不知哪片山河去了。 莫肃然叫他:“公子。” 许是还留着心间的点滴清明,知道大夫来了,他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低了,谁也没听清。 他手上的穴位自己下了针,是缓解头痛的。 触他脉搏,热邪侵肺。 莫阎王飞快开了个方子,让厉怜去找大夫煎来,他则又将满月手上的金针起了,重新下针。 司慎言帮不上忙,只能干看着,见莫肃然忙活得差不多了,迫切道:“莫大夫,他……是不是……” 莫肃然面色沉泞,抿着嘴想了半天:“公子的身体被内伤所累,喜清凉忌燥热,这地方本就不适合他待,加之他连日操劳、思虑、与人动武、淋雨……该是肺上起了炎症,不是鼠疫。” 司慎言心刚稍微放下,莫肃然身为大夫的通病就犯了——话绝不能说得太满! “但……老夫发现疫病出现了从前没有的症状,比如发热头疼,所以……老朽也不敢言之过于凿凿。” 司慎言一下被莫肃然整不会了,呆愣愣的看着莫大夫。 见他这模样,莫大夫又本着不能把病人家属吓坏了的原则,安慰道:“尊主倒也不必过分忧愁,老朽开的药,祛疫消炎双管齐下。只要烧能退下,就会没事了。” 他看司慎言一时还缓不过神来的模样,又道:“老朽叫人来守着公子。” 这句话比还魂汤还灵,话到回魂儿,司慎言忙道:“莫大夫去忙吧,不用喊人,我守着他。” 莫阎王预料之中,点头吩咐几句,扭头走了。 屋里独留下司慎言。 他想到近前看看人,意识到自己外氅被雨扫得湿冷,赶忙脱下来,才凑到床边。 探满月额头烫得吓人,手指却冰得极了。 满月虽说是休息,但衣裳穿得齐整,护臂没摘,腰封没解,鞋都没脱,脚还搭在床沿外面。 估计是只想歇一会儿,结果躺下就起不来了。 司慎言索性将他身上这些硌人的零碎儿都摘了,用温水在他脖颈、臂弯、心口处擦了降温。 满月烧得胸前皮肤都泛了红,司慎言指尖碰到他,仿佛碰了一块润得发烫的暖玉。可司阁主此时半点邪念都没有,只是觉得心疼。拉过薄被搭在他身上,把他冰凉的指尖拢在掌心里暖着。 这期间满月一直昏昏沉沉的,睡又没睡,半眯着眼睛。司慎言柔声叫他,他只蹙起眉头,眼睛失焦的看他,烧得糊涂,似是不认识了。 左盼右盼,天荒地老,终于把药盼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满月还能喝下药去。 他发了些汗,那双茫然不知看向哪里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片刻,气息也顺畅些。 司慎言让厉怜去歇着,他自己则斜倚着床头,守着人。 不甘心的拉起满月一只手,真实的触感能带给他些许安心,他宁息打坐,内息转了几周,也迷糊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满月的手轻轻动了下,司慎言立时醒了。 窗外还是阴雨连绵,依旧是深夜。 借着微弱的灯火,司阁主看身侧的人。 那人醒了,看着他,片刻沉声唤了一声:“尊主……” 第104章 第51章 丧心病狂 纪满月刚醒嗓子还哑着, 头皮也发紧,一动便发现自己的手被司慎言握在手里。 不着痕迹的抽出手。 又是他在守着自己。 满月心道,他若当真情深至此, 要如何回应。 从前招撩的本意是想让马儿跑, 得给马吃草。 可如今, 一而再、再而三, 他对自己的上心付出,让满月越发不忍再对他存着这种不负责任的利用心思。 回想过往, 他替自己挡下鞭骨之刑、在许小楼手里救自己、守着自己吹笛子、悬星图拱手相让…… 自“死而复生”之后,好像所有的安全顺心都只源于他一人…… 被忙碌压下的不知所措,在这一瞬间如那些炸飞的茅草, 飞火流星,四散漫天。 他捏着眉心, 一言不发。 司慎言不知道他心里所想,触及他的额头感觉烧热减退了不少。 “方才……”满月撑着身子坐起来, 司慎言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我隐约听见你们说话……” 他缓气时肺气不稳, 带出比平时还重的气音。 司慎言莫名,看着他问道:“什么?” 纪满月抬眼, 正对上司慎言的眼睛。他的眼仁很黑, 又亮晶晶的映着满月的模样。满月一时恍惚, 觉得自己要沉坠进这片深邃里去了,暗骂自己烧糊涂了,道:“我……这病,莫大夫也不确定是不是疫患, 尊主不该这样守着我……”他顿了顿, “要是你也病了, 咱们掣肘。” 司慎言柔声道:“是旧伤加上劳累,不是疫患。” 纪满月皱起眉头:“万一,尊主还是……” 话还没说完,司慎言重新拉住他的手,倏然凑上去,吻了他。 太过突然。 纪满月身子猛地绷住,三魂七魄都被惊得离了体。 他心脏陡然狂跳,眉头挑起来,眼前是司慎言垂下的眼眸,浓黑的睫毛敛着满目深情。 满月心里想的是:司慎言疯了,还是我疯了? “唔……” 他反应游离,对方已经舔开他烧干了的唇缝,润着他的唇舌,把他堵得半句拒绝都说不出来。 这个吻,并不霸道,没有丝毫招逗和侵略,和纪满月想得不一样。在他看来,司慎言是那种话不多,但骨子里满是侵占欲望的人。 而今,他缠绵又温柔,带着怜惜和虔诚,只是为了告诉他怀里的人——没有万一,你安心就好。 满月在司慎言亲吻的深意中乱了方寸。 好一会儿,神游的魂魄才渐渐在温柔似水中归位,脑子也从“谁疯了”这个论题中被扯回来,转身义无反顾地跳入另一个无底深坑——我为什么不拒绝? 是个好问题。终于让满月炸了。 他想把司慎言推开。但高烧刚退,不仅脑子瘸,身上也没力气。一下没推动司慎言,反而被亲得仰过头,几乎陷进床头堆高的被褥里去。 他一只手被司慎言握住,另一只手硕果仅存的勉力撑在身后。撑着最后一点不甘,不让场面变得更加难以描述。 片刻的讷忍,已经让满月口中的每一寸柔软,都属于司慎言了。这时,司慎言隐忍的霸道,才终于冒了头。 吻,渐如窗外的雨,是跬而集聚后的奔勃。 满月险要被这个吻扯着心,深深的打动。 深情和索求带得满月心弦乱音。 他屈指可数的理智突然被心脏的抽痛惊得诈尸:干嘛呢!色令智昏,你要废了,纪满月! 想到这,他想把手从对方的掌握里抽/出来。 可司慎言分毫不让,反而借势撑开他的手指,摩挲着指缝,与他交叠着手指,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另一只手拢着他的脊背,给他禁锢和支撑。 吻已经深得让满月几乎窒息过去。 窒息在这样情深不寿的怀抱里,感觉难以言喻。 但……他暂不甘于这样沉沦下去。 纪满月终于腰背猛的发力,腾开撑着身子重量的手,一把推在对方胸口。司慎言被他推得一下直起身子。 唇齿分开的瞬间,满月的虎牙正好垫在司慎言下唇上,登时出了血,腥甜味在二人口中散开。 “嘶——”司阁主几不可闻的轻抽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舔掉唇边的血。 纪满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说不清是因为急切激动,还是因为吻得太深了。 相顾对视,司慎言染了血的唇角,微微弯起来。 可这笑意,扯住了纪满月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的神经,他觉得自己荒唐,这让他有点气急败坏。 “你丧心病狂,疯了吗!” 其实,也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司慎言。 司慎言以为满月骂他不怕传染以身试险,惨淡一笑顺口答道:“是啊,我疯了。上次喝酒上头,宿醉至今,酒精中毒,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要不你给我个痛快?” 纪满月:“……” 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给噎得不上不下。 他非常想给司慎言个痛快,殊途注定不同归,还他一句“我渣,没结果的”,但看对方向来冷肃的脸上挂着的那抹惨笑、他眼底还带着的疲惫,这句话愣是没说出来。 人的脾气一旦对外发不出来,就容易转为内耗。果然满月的内息立刻就给他个样儿看看。岔气,倏的在五脏六腑里爆开。心口抽痛之后便是剧烈的咳嗽。 第105章 这倒瞬间把司慎言治得服服帖帖。司阁主暗骂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可刚才看他那副模样,确实难忍得住。 果然满月说得对——狗男人。 狗男人就这样失里慌张、手忙脚乱的扶住满月,连声道:“是我唐突,你别着急。”手搭住他的脉搏,脉象异常急切燥乱。 完了,气坏了。 纪满月咳嗽之余,余光瞥见司慎言那模样,颇有纯情少年初尝情为何物之后的手足无措。 心里较得那点儿劲又被冲淡了,转为好笑,有点不忍他这样。 感情渐而认真,满月反而不知该如何对待他了。从前掇乖弄巧的风言俏语,一句也说不出来,耳鬓厮磨的招惹风流更是全不会做了。 他想道:纪满月啊,你果然是个渣男,撩完不负责的事情才做得得心应手。 勉力把好悬呛出半个肺的剧烈咳嗽压下,满月平缓了气息,摆着手示意司慎言他无碍。 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眼眶周围的淡红渐浓,司慎言想给他把泪水抹了去,可手探到一半又悬住了,他有点不敢再招他。 只得仓皇中转变方向,扶着人躺下,努力心无旁骛地助他行一周气息,冲散岔气。 司慎言什么也没再说,变回平时惜字如金的模样,扯过被子给满月盖好,起身往门边去。 满月以为他要走。可司慎言只是吹熄了灯烛,黑暗中,他又回来了,守在床边道:“睡吧,快点好起来。”然后取下墨染骨,极轻的吹出曲子来。 司阁主的笛子堪称一绝,听了让人心静。 《清心普善咒》轻灵洞透,带着禅意。满月心口岔气的余威尚存,又麻又痛,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皮肉下爬,攀过脖子,往他好不容易才不是很疼了的脑袋里冲。 乐声渐渐在他心里带起一道风。风有两重面孔,对待肆虐的不适,如刀如割;而待满月,就如柔夷拂面。 再醒来时,已经第二日天色微明。 满月睁开眼,就见司慎言还在,一只手握着墨染骨,另一是手虚扣着他的手指,趴在床边睡着了。 这般情深着实让满月吃不消,他仰面躺着看床架顶,床帐都要瞪出窟窿了,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 反而越发觉得唇角干涩,嗓子眼冒烟。 他想悄悄地把手从司慎言手里抽回来,但想也知道,必然失败了。 司慎言见他醒了,脸上极快的飞过一抹慌乱,而后又恢复如常,伸手贴他前额,把被子给他拽了拽:“不烧了,但不能着凉。” 说罢,好像是满月心里的虫儿一般,起身倒了杯温水来。 若不是刚才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扭捏和他唇角还带着血痂的破口,满月甚至以为昨儿夜里是自己烧傻了,做了什么欲求不满的怪梦。 正这时,厉怜端了汤面和药来。 少年进进出出的伺候,非常妥帖,满副心思全放在师父的身体状况上。 满月吃面他看着、喝药他也看着,像是不从师父脸上看出“我好了”三个字,就不会罢休。 纪满月终于被他看烦了,皱着眉假嗔道:“行了,脸要被你眼珠子盘出包浆了。”厉怜这才讪笑着别开目光,突然看见司慎言嘴角破了,问道:“司大哥你……上火吗?” 司慎言难得没纠结称呼,面无表情的答:“嗯,火烧上头了。” 嘿…… 纪满月忍住瞪他的冲动,只当没听见,坐在床边盘膝闭目,想要打坐又担心心思不静行岔了气,于是只在那闭着眼睛装模作样。 好在,厉怜懵懵懂懂,也不怎么知道司慎言和满月之间的纠葛,没再深究,只是道:“我去找莫大夫熬点去火药来,你再病了可不得了。”说罢,收拾空碗转身出去了。 门“咔哒”一声被带上,满月不再装了,睁开眼睛打量司慎言。 他眸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司慎言被他看得手足无措,刚才那点故作镇定的心思瞬间退避三舍了。 昨日一遭吻得那么深,让司慎言偷偷回味了整夜。纪满月对他的态度没了平时的巧言令色,这让他在对方气急败坏的表象之下,看出些藏得很深的真心来。 可这真心的背后,好似更多的是退却。 一时让司慎言不知该喜该忧。 司慎言突然怕对方一开口就会说出什么拒他千里的话来。他不禁自嘲,当初暗下决心“反正身子和心,早晚一天都是我的”的那个人,竟不似是他。 那点豪言壮语,越发壮烈得烫心。 “尊主连日奔波,昨夜也没得歇,趁着这会儿无事赶快休息,”纪满月开口是这么一句,“明铎那里,我该去见一面,免得久而生乱。”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我狗男人。 纪满月:我渣。 --- 明天有可能停一天。 第52章 八字不合 纪满月说完, 向司慎言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披衣裳出门去了。 这时,雨已经小了, 东南阳天部翼宿旗的兵士在院门轮值, 见大人出来, 拎起门边的伞撑开跟上。 路上, 满月听说莫肃然昨夜连夜熬药,给染病的百姓喝下去, 今早重症见缓,轻症已经见好。而且那长得怪物似的老鼠,被寒根草熏过之后, 再吃下矾石,直接就死了。 满月听过心情大好, 步子都轻快起来。甘霖已降,疫患将除, 大约很快就能云开月明。被这边拌得太久,张日尧的毒还未解呢。 第106章 一进府衙, 满月先看见了郝景温。 郝大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在屋里晃得人眼晕, 一边低声念念叨叨, 隐约听得出是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何苦闹成这样”…… 满月没理他, 向木易维道:“敛允兄,明将军如何?” 木易维没想到他一大早就来了,皱眉道:“大人身子好了吗?” 满月道:“不妨事,还死不了。” 木易维一愣, 觉得他满不在乎里含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消极, 想劝慰两句, 既不知为何,又不知如何说,心里叹了口气,直接入正题:“明将军昨夜发过两次脾气,后来安静下来了。” 明铎住在内衙厢房。翼宿旗的小旗总带人值守着,满月抬眼看四周树上,果然点沧阁的暗卡也在,料想是司慎言来关照过。 他在门扉敲了两下,推门而入。 天光随着门缝敞开步入房内,在明铎脸上投下一线光亮,让他眯了眼睛。 明将军正襟危坐在迎面太师椅上,腰刀撑地。 地上还有打碎的茶盏,显然是昨儿躁狂发作的证据。 一地的碎杯子片,顿时让他坐镇中军的气度磨得只剩强压怒火的气急败坏。 “纪大人,”明铎没好气儿,“软禁本将,谁给你的胆子!” 纪满月进屋,慢悠悠的道:“半城还将这里看作家园的百姓给的。” 历来党争牵扯百姓受累的事情不在少数,但既然遇上了,纪满月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惨事发生。 更何况,若不阻止,百姓活不了,就连官员衙役还有前来救灾的自己人也将死伤惨重。 只要百姓不被屠戮,祁王便不能在御前颠倒黑白。 是以,寸步不能让。 明铎看着纪满月,好像看一个异类,半晌,他才道:“你……不该为官,”他轻轻叹息似的说,“否则早晚不得好死,就像……” 话到此为止,明铎垂下眸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一会儿才收拾起将要宣之于口的情绪,腰刀往地上一戳,站起身来问道:“疫症见缓吗?” 满月道:“已经有对症良方。” 明铎没说话。 纪满月看着他,能察觉出对方心里的犹疑。 与明铎对视半晌,满月突然冷笑起来。 明铎被他笑得一阵寒意袭来,问道:“纪大人笑什么?” 满月道:“笑明将军当局者迷。” “何意?” “此次遣兵,明将军可有见过朝廷调令?”满月继续慢悠悠的道,“在明将军看来,城中百姓可以是将军青云直上的垫脚石,而你我,在上头看来又何尝不是?” 没有调令,其实是纪满月猜的。 但明铎被问得一愣,满月知道,他猜对了—— 明铎此行目的,已经不言而喻,因疫屠城,一把大火烧个死无对证,然后祁王就可以御前参奏帝魁道疏于管理,甚至借机邀功把监管职权纳入囊中。 只是,祁王后来才知道,皇上早下过密旨,丰年已经派人先到一步了。 于是,明铎在路上收到第二道指令,信函上,祁王殿下只写了八个字“持危扶颠,力挽狂澜”。 明铎自持领会上意,便想拼得将满月这个直指令和绣衣御史一同葬送在这场变故中,一箭双雕。 可如今,事情已经出了变故,祁王算盘珠子打得响,账却没算准,眼看要被皇上扔出来的照妖镜,照得现原形。 但王爷毕竟是王爷,无论如何都会留后路。 不发调令,便是退路。 一旦事败,这次乱子就是无遣之师,黑锅当然是不会王爷自己背。 问话犹如一道冰锥,扎进明铎心里,刺得他半晌都说不出话。 吴不好从刚才就站在门外,二人的对话把他绕得云里雾里的,他不太明白纪满月话中的深意,却能看得出公子的气势压了对方一头。 他其实有急事,但一直没敢吱声,这会儿好不容二人都不说话了,吴不好咳了一声,沉声道:“公子。” 满月于是便向明铎抱拳道:“今时并非是你死我活之境,将军且在此小住几日,稍安勿躁。” 他说完,出屋门,到廊下。 吴不好走到近前,沉声道:“公子,疫病出现了异变。” 纪满月好不容易松下的心,又揪起来了,气息一滞干咳两声,问道:“怎么回事?” 吴不好道:“有几个人,喝了孟大夫开的药,非但没见好,反而病情加剧了,有一人咳出血来,已经快不行了。” 满月快步往临时医篷赶去,走出几步,回头向吴不好吩咐道:“把这消息封住,千万别即刻就传开了!” 疫区。 满月一眼就看见了莫肃然的身影,赶上前去:“莫大夫!” 莫肃然转身,见他来了面带诧异:“公子,你怎么……”话没说完便也觉无奈,指着一旁还冒着热气的药,“还说着人给公子送去,公子自己就来了。” 这当口,纪满月当然没法好好静养,他现在是全城最大的官儿,就算做样子,也得全须全尾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自然是退了烧,就算没事了。 “怎么会有人呕血?”满月道。 他注意力全不在自己身上,几口把药喝了,一副灌两碗药、睡一觉,就已经好利索了的模样。 莫肃然道:“原因尚且不知道……” 第107章 话没说完,东城门突然一声尖利的响箭直冲云霄,紧接着鼓声大作,城墉上军号响声连绵不断。 伴着城外的鼓声,那个名为冲天炮的小斥候一路小跑来到纪满月面前跪下,努力压着比鼓声还敞亮的嗓门:“瑞风铁骑副将率兵压境!大人,如何应对?” 纪满月心里万字国骂飞过,脑袋瞬间大了…… 心道:玩死我得了。 但他身居此位,面上淡若:“带上明将军,张宿、翼宿随我上城,轸宿旗城内维和。”说罢,向莫肃然拱手——这边交给莫大夫了。 纪满月站在城墉上,木易维就在他身侧。吵成这样,司慎言也片刻就来了。 城外,瑞风铁骑果然列队压至城门。听名字就知道,瑞风营是骑军,人不多,贵在精。 此时城下横排一列玄铁护盾,后面架着千钧弩。弩已经上了箭,箭头包着火油布。 看来,真是不惦着过了。 满月扫了眼明铎,见他眼里写满了诧异,向他笑道:“将军,朝上的算计咱们先放在一边,且不论事态平息后,皇上面前谁得便宜,现下你我若是一同葬送了,只论你营中最终是谁得好处。” 明铎晃了晃,手撑墙垛才稳住身形,几乎不敢相信事情会演变成这副模样,向城下道:“杜将军为何不遵将令,带兵压境?” 城下,斥候传话道:“纪大人,两车寒根草在此,药草车入城,你们放明将军出城!” 听了这话,明铎脸色明显一松,看向纪满月:你看,没你想得那么阴暗吧? 纪满月刚运内息要说话,可提气胸口便是一紧,想叫窜天炮过来。 司慎言上前两步,在他肩头虚拍一下,运内息朗声道:“杜将军将药草车留下,瑞风营退军二里,我等即刻送明将军出城。” 城下的斥候又朗声道:“一炷香时间,纪大人若是不开城门,我们便要烧草药车了。”他说罢,将一支线香点燃,插在玄铁盾牌缝隙上。 城上城下顿时寂寂无声,只有马儿鼻响、弹蹄的声音。 明铎脸色煞白。 这举措看似是为救他,可其实根本只是为了让繁花府打开城门。为此,城中百姓救命的药草可烧,明铎的安危也可先放下。 至于开城门之后,迎来的场景也绝不会是军民一家亲。 “明将军跟城下这位,八字不合吧?”满月突然开玩笑一样的问。 明铎此时已经气燥难忍,根本顾不上纪满月消遣他。这杜副将在他面前一直唯唯诺诺,如今看……他与祁王可能早就上下互通。 木易维在一旁问道:“大人,咱们如何应对?千钧弩的重箭射程极远,若是入城引火,只怕咱们人手不足。” 纪满月心里苦笑,这还能如何办,缓兵不成便是死守,且先把今日这一关过了再说。 对方连主帅都能舎了,其实是他方才与明铎对话时才想到的可能性。没想到,一语成谶,怕啥来啥。 说到底,无论是直指令还是司慎言的绣衣使者,其实都是暗探,江湖伎俩高明于两军对垒。平心而论,全城最会打仗的还是木易维,对方这般问他,全是因为他官阶最高。 这是要让他向辛弃疾老先生学习啊——不会带兵打仗的词人不是好文官。 满月刚想说话,就听城下杜将军亮起嗓子,高声道:“拖延恐生变,弩手即刻放箭!”紧跟着,军号沉闷又振奋地连响了三声…… 城下三十架千钧弩顿时齐发。 千钧弩是一种巨大的坐弩,以机械绷簧为动力,移动不易、准头差,但射程极远。攻击时,扣动一次机扩,可以数十支箭矢齐发,与玄铁重盾配合,非常适合无差别的大片散攻。 一时间无数火箭,越过城头,如流星火雨坠天,飞进城里。偶有失了准头落在城墉上的,立时就爆开烧成一片——那些箭矢名为火琉璃,是军中得意的火器之一。箭矢的尖端用帛布包裹着,浸染了助燃剂,每支箭矢下面,挂着一支极薄的琉璃小球。 箭矢落在坚硬的地方,尖端磕擦出火,那琉璃球立时就会破碎,里面助燃的液体爆出来,与火药桶形成二次助燃,会带起一大片烧灼。 一支两支,威力有限,像对方这般躲在重型护盾后,没完没了的发射,繁花府的半个城,怕都要被烧完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说不更了的+.+ 第53章 江湖游击 利器破空, 琉璃球的碎裂声混杂着城内的惊叫呼喝不绝于耳,越发混乱了。 满月沉声对木易维道:“让射程之内的百姓后撤,火能救便救, 救不了就舍了空屋, 只要人无伤亡。” 木易维示意窜天炮传令。 纪满月的举措, 是得宜的。 对方只有重弩, 没有攻城车,想要攻进来其实不易, 但他们想要的也不是占领,只是毁灭——诱不开城门,就放火烧城。再围城月余, 即便病疫得以控制,城中的余粮也支撑不住。 繁花府不临边塞, 附近没有军将驻扎。而丰年派纪满月前来,主要是治灾防疫, 最不济面临流民生乱,东南阳天部也足够镇压。万没想到祁王竟然这般丧心病狂。 此时若想反击, 最好的方法是投石,可别说投石器了, 普通的弓箭都不多…… 满月背靠城垛看一旁的明铎, 见他瞪着城下的杜将军, 眼睛里要飞出刀子去了,问他道:“你们此行带了多少箭矢?” 第108章 明铎道:“照这么射法,坚持个把时辰,大概不成问题。” 纪满月在心里骂了句娘——真是好样儿的。 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 窜天炮回来了, 报道:“大人, 百姓正在后撤,但城东粮仓在射程范围内,撤不走!” …… 一道又一道的火光掠过头顶飞射入城,城下瑞风铁骑的重弩手依旧有条不紊,火琉璃输送源源不断。 满月向窜天炮吩咐道:“去城中给我找一条长铁索来,要够长够结实!” 木易维一愣,瞬间想到纪满月要做什么,难以置信,急道:“大人要做什么?这太危险了!” 纪满月挑起眉毛,非常不当回事儿的模样:“出墙遛个弯儿,”他的声音柔和又沉静,好整以暇,“论轻功,只有我行,替我守好退路。” 擒贼擒王,杜将军想要明铎死,难道他自己就不怕死吗? 司慎言一直没说话,突然沉声道:“不许去!” 说完唇角微微抿起,沉吟只片刻,便从怀里摸出一支鸣镝,直冲天空打了上去。响箭冲破云霄,四散开花,崩出千万朵璀璨的星亮。 纪满月和木易维同时看向司慎言。 司阁主道:“本来准备今日夜袭,一举成功,没想……现在他们应该也是准备好了的。” 繁花府此时正在单方面挨揍,杂声乱响都在城里。 城下除了重弩机扩声、新箭上弦声和利箭破风声,再无其他。 瑞风营众将见一支响箭上天,一时还不知对方葫芦里是什么药。 但也就只纳闷片刻,阵尾压阵将领就察觉不对,隐约听见背后传来无数细碎又极轻的脚步声响。 回头戒备,陡然大惊——不知从哪里出现了百余名黑衣人,距离已经近得可以看清彼此衣饰穿着了。 黑衣人衣着统一,上身是对襟剑袖暗纹绣花锦袍,扎着宽腰封,腰封上悬挂百宝囊和窄刃雁翎刀。 来势汹汹,显然不是来攀交情的。 压阵将领顿时军哨传讯。 瑞风铁骑确实训练有素,得知阵尾突遇敌袭,丝毫不乱。那重弩在紧急情况下调转方向不易,便有一半弩手从阵前撤下。 杜副将军从重弩阵当中撤回中军位。 阵中陡然裂开缝隙,宛如被一柄看不见的利刃十字划开,横平竖直地分割成四个方阵。 后两阵直接转向迎敌。 眼看远攻转为近战,火拼一触即发。 可谁知,冲锋令将下未下,黑衣众人突然全体急停。 紧接着每人从百宝囊中摸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股脑向骑军阵营中投掷过来。 到底还是把大名鼎鼎的瑞风铁骑晃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气势浩瀚准备冲杀,只盼一声令下,就策马冲散对方,砍瓜切菜般的杀个痛快。谁能想到对方不仅半路刹车,还扔过来不知是什么鬼东西。 那些玄衣锦袍客手中的东西并不打人,只是向阵中扔。鸡蛋大小的玩意落在地上就生出一股白烟。 玄铁盾兵没跟过来,而骑军将士们各自携带的轻骑盾是搏杀时挡武器用的,根本拼不成严丝合缝的壁垒,防不住这些古怪东西。 片刻后,骑军阵的半壁江山都笼罩在白色的烟幕里了。 “成旋风阵,冲散烟幕!” “阵中弓箭手准备放箭!” 两座方阵顿时又合成圆阵,马儿飞跑带起疾风。白烟很快被冲淡了,却散得更开阔。 没了烟尘阻碍视线,弓箭手得以施展。 一时间,流矢像密雨一样向锦袍客们飞射而去。 那百余名锦袍客,腰带分有青、绿两种颜色。 不知是哪位领头人,低喝一声“撤”,部众顷刻按腰带的颜色分结成两阵,往官道左右两侧退去。 他们的阵法,比行军战阵更加繁复多变,流矢密密麻麻地飞来,被他们相互配合一一挡掉,且挡且退,居然无一人受伤。 这路数分明是江湖门派群架的打法。而且是非常有套路的高端群架。 那杜将军再如何迟钝,也反应过来这些人是绣衣使者。 这么一想,便觉得诡异的白色烟幕怕也另藏玄机。 想明白这些,杜将军高喝一声:“放雷火弹!” 那些江湖草莽,再如何诡谲刁钻,也终归是血身肉躯,能挡得住如飞蝗的流矢,难道还能挡得住火药炸雷吗! 瞬间,数十颗雷火弹被投向绣衣使者,“轰”的炸开,地动山摇。 绣衣使们瞬间倒伏,翻滚着避入道旁杂草丛。 几乎同时,就见那瑞风铁骑的压阵将领,突然在坐骑上晃了两晃,大头朝下栽下马来。 这动作就像会传染似的—— 骑士们浪涛一样的落马。就连战马都四蹄子拌蒜,恍如喝了三斤假酒。 江湖游击战术,投完迷魂弹就撤。 不要脸,但是管用。 一名绣衣使者在硝烟中扶起被炸雷震倒的同伴,看骑军营越发混乱,稍微松下一口气。 他低喝一声:“压上去!” 就这样,继明铎之后,杜将军和瑞风铁骑的几位主将,也被“请”进繁花府与他们主帅同甘共苦了。 纪满月是非常好心的。颇为关怀瑞风营的普通士兵,没让这五百来名骑兵也进城一起受苦,但为了表示心领对方大老远赶来的善意,满月让人把军营里的辎重,搬了大半进城。 第109章 千钧弩和玄铁盾等火器利刃照单全收。 至今瑞风铁骑彻底群龙无首,粮草匮乏,武器短缺,掀不起大风浪了。 那些如及时雨一般赶来救场的绣衣使者,是点沧阁乾达婆与紧那罗两堂。 司慎言早就让这两堂暗中跟随待命,日前趁夜外出寻药与两位堂主接洽,本来要寻机夜袭。可人算终归不如天算。 祁王行事这般狠绝,司慎言始料未及,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满月独自“出墙”去。 于是两道奇兵被迫赶鸭子上架。收效奇佳,也还是有弟兄伤在雷火弹之下,万幸伤情不重。 回了城中,众人各自忙碌。 繁花府,经此大乱,已经沦落到几近灾后重建的境地了。 城东本来住得是疫病之中的百姓,这一通乱子之后,房子给烧了好多,不仅要重新安置,还要按照病程,分隔开几片区域。 好在,大部分病患喝药之后,症状都减轻了。唯独几人,高烧咳血,让莫肃然丈二和尚。 司慎言心里挂念纪满月,但他知道依着那个作货的性子,除非现在自己一巴掌把他拍晕,否则事情归置消停之前,他是不会好好休息的。 而且昨夜的吻…… 他想起来,空咽了咽。他丝毫不后悔那样做,但心底也说不出是怵头见他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正反劲儿呢。 还不如,赶快帮他把乱子清了。 再说满月,他第一时间又写了书信,趁着城外消停,让人快马加鞭的给丰年送去。 城里粮食被大火毁了一半,本来还能吃个把月的余粮骤然减少。即便用瑞风铁骑的粮草填补,也难解危机。 繁花府现在最需要的是真正救护百姓的援军,和根治疫病的良方。 混乱中,时间好像过得很快。 纪满月手头的事情忙完,月亮已经高高挂在枝头。 他病根本就没好利索,全靠一口气撑着,忙时不觉知,一消停下来,头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索性打算再去莫大夫那里看一圈,帮他给病患扎扎针灸,顺便让他再给自己开敷药。 这会儿没有什么急事,他走得不快。 灾乱后,很多百姓早早歇了,街上除了木易维安排巡守的兵士偶尔走过,几乎看不见人。 眼看再拐一个弯,就能见莫肃然临时架起的医帐。满月余光突然被一旁小巷里的人影晃了一下。 那影子又轻又快。他定睛去看,见正是厉怜。 自打晚饭后,厉怜说去找莫大夫要点净秽香,就一去不复返。 这会儿在这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做什么? 近来虽然事情繁多,但满月依旧每日照例指点厉怜功夫。这孩子根骨的确清奇,他只学了月余,一些轻身功夫的基本步伐就已经掌握得颇为娴熟了,好比刚才,若非是光影晃了满月的眼睛,他甚至没发现,厉怜在巷子里。 满月心下好奇,便没有惊动他,只不远不近地与厉怜保持着距离。 厉怜当然察觉不到纪满月跟在身后,在巷子拐弯处站定,探头探脑的张望,小心极了。 他看什么呢? 满月这个角度看不见,索性一跃上墙。这回终于看清了,巷子拐过弯去的街上还有一人,厉怜是在跟着他。 可那人游魂一样,看那模样三魂好像缺了两个半。就算有人在他身后大踏步的跟着,只怕他也察觉不到。 第54章 灵魂拷问 月夜下, 那晃晃悠悠跟鬼一样的人是郝景温。他失魂落魄的,好像喝醉了。 这是怎么了? 就算他吃里扒外,和明铎合谋生乱的事情败露, 但所有的证据都没直接指向他, 不至于这样吧? 郝景温晃悠到水井边, 停了脚步。左右看看没发现人, 自袖子里摸出个纸包…… “哎——”厉怜大喝。 可万没想到郝景温不禁吓,适得其反。不仅动作没停, 他手直接一哆嗦,满满一包药粉全撒井里去了。 一点没浪费。 “你在做什么!”厉怜捉住他的手腕喝道,“走, 随我去见师父!” 他跟满月习武有些日子了,自持对付一个文官不在话下, 虚扣着他手腕脉门,就往回拽。 结果郝景温的腕子突然像条游鱼滑不留手, 一措就从厉怜手中脱出去了。 眨眼,郝大人那文官宽袍中有东西冷灿灿的晃了厉怜的眼睛——一柄牛角弯刀, 陡然曝于月光下,直向少年心口刺去。 厉怜惊骇出声, 险险躲过致命一刀。衣襟却已被弯刀刺透, 瞬间豁了个口子。 少年知道自己打眼了。他急撤一步, 拉开架势,伸指向郝景温肩头穴道戳去,同时要张口喊人。 电光石火。 牛角弯刀陡然变换方向,“啪——”一声, 猛抽在厉怜脸上, 呼喝被抽得噎在喉咙里。 少年嘴里一股血腥味散开。 弯刀映着月色耀得人睁不开眼, 冷寒掠出银花,第二次刺向少年心口。 那记钢刀抽的耳光,几乎把厉怜抽蒙了。眼前金星乱冒,厉怜根本来不及再做反应,刀子又快碰到衣襟了。 他暗道:完了。 但他不愿认命,直接伸手抓刀,拼得手受重伤,也不能丢了命去。 预料之外,手上没有痛感袭来,他侧腰被人带住,那人将他往怀里一护,脚下只异常微妙地搓了一小步。 第110章 尖刀刺空。 耳边有声音轻淡地响起来,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脚丫子呢?种在地上生根发芽长出了个你?” 夜风起,撩送说话人身上的气息。清苦的药味和着极淡的清香揉在一起,冲进少年的鼻腔。 少年回神: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踹他! “师父!” 纪满月淡淡一笑:“乖。” 他松开厉怜,拎着少年后领子把人往身后一掩,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提起贯月。 剑未出鞘,“咔”的一声轻响,护手正架住弯刀的刃口。 紧接着,剑在满月手里翻了个花,牛角刀顿时被压得泄了劲力。 郝景温见不妙,想抽手撤刀。 可他的应变不及满月万一,招式未变,就被纪满月当胸一脚,踹得双脚离地向后飞了出去。 后背生生撞在道边墙上,血顺着嘴角淌下来。 纪满月到井边往里观瞧,天上清冷的银光跳进井水里,把水衬得像一块冰透了的黑琉璃,不见半点浑浊。 满月又看郝景温,刚才他走路那姿势就不对劲。这会儿,郝大人木讷讷的没反应,眼睛里浑浊得好像翻起淤泥来。 满月心道:脑子里养鱼的浑水终于满得从眼睛里冒出来了。 一搭这昏官的脉搏。 脉象纷乱无比,不大像是被自己一脚踹成这样的。纪满月这个医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蒙古大夫,摸不出个所以然。 他索性封住郝景温的要穴,问厉怜道:“背得动吗?” 厉怜拍拍胸口,表示当然没问题。 满月起身,起得猛了脚下发飘,不动声色地稳住身形。 厉怜还是看出来他不大对,伸手要扶,被纪满月如无其事地躲开了:“去找莫大夫。” 莫肃然临时搭建的医篷内,净秽香的味道浓郁。满月挑帘进帐子,直接被烟撞了头,冲得咳嗽。莫阎王见他和厉怜一前一后进来,少年脸上血檩子肿得老高,还拖着个半死不活的郝大人,皱了眉头。 且不提厉怜把郝景温安置在一边挺尸。 莫肃然只打眼看纪满月,就看出他肺上的炎症没好,全靠内息撑着。 其实若是内功醇厚的武林高手,兴许扛一扛也确实就好了。 但满月本身就有内伤未愈,撑得过今日,明日呢?待到内息岔气糟乱起来,大约会是排山倒海般的汹涌。 病灶与内伤,于满月而言形成了恶行循环的闭环。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服药,没事别出来蹦跶。 最好在床上歇个十天半月,先把炎症消下去。莫阎王暗自寻思,一会儿看见司慎言,得正儿八经跟他说。 可眼下,这病号毕竟自己晃悠过来了…… 医者仁心叹息一声,摸出副银针,将满月的发髻散开,给他好一通扎。 二人未将病情宣之于口,厉怜也是能看得出来事态不轻松,忍不住道:“莫大夫,我师父……” 莫肃然冷哼道:“你去将尊主请来,老夫要告状。” 纪满月头大:您老人家就别跟着裹乱了。 但他顶着满脑袋银针,不敢乱摇晃,正襟危坐地岔话题,对厉怜道:“你还是先跟莫大夫说说刚才怎么回事,郝大人很奇怪。” 厉怜看看莫肃然,又看看师父,决定公然违逆师命:“怎么回事儿您自己跟莫大夫说,我去找司大哥来。” 诶?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纪满月张嘴想骂人,话未出口,一名随侍在帐外道:“纪大人,井水打来了。” 随他进来的还有司慎言。 得! 司慎言进帐子先看见满月一头乌发,松懈下来,铺了满肩,先愣了愣,而后就见他头上、身上若隐若现的针尾晃动,心思早有预料又难以自持的一揪。 司阁主在外人面前一贯内敛,他眼里的风云星雨瞬息即逝。 旁人没看到,纪满月却看见了。不由自主的想到高烧时的那个吻,别开目光,不看他。 其实,满月心里的不自在,有一大半原因是他自己皱吧。 他每想起这事儿一次,“一开始为什么没想到拒绝”这个灵魂拷问就如九天落雷劈他一次。 三番四次将他劈得外焦里嫩。 劈多了,脑子终于给劈得认清现实了——换个人强吻你试试?纪满月你还不得当场诈尸,蹦起来抡圆了一个大耳瓜子? 不拒绝,只能是因为不想拒绝。 “我在驿馆没找到你,猜你在这,”司慎言直接无视了对方神色中的闪避,又看看躺尸的郝大人,问道,“这是怎么了?郝大人也中招了?” 莫肃然看着二人,心里纳闷:现在的小年轻也太奇怪了,从前公子追得那么苦,终于云开月明盼到尊主开窍了,他自己怎么又跟被夹了尾巴的兔子一样? 莫阎王摇头想不明白,去沾了一点井水点进嘴里。脸色即刻变了,转身到药箱里拿出不知是什么药粉掸进去,清透的一盆水即刻变得乌黑。 “这是鸩泣血。” 满月和司慎言对视一眼。 厉怜不明所以的问:“什么东西?” 莫肃然用最简短的话语解释道:“是一种西域奇毒,用毒草、毒虫乃至鸩毒喂食鸩鸟,等待它毒入肺腑,泣出血来,便是这毒。” 又是西域毒,张日尧身中之毒也来自西域。 第111章 莫肃然沉默良久,好半天舒了一口气,道:“老朽之前没往中毒这个方向想……那几名吐血的病患,可能也是中了这毒,好在下毒人想要制造百姓死于疫病的假象,毒下得不重,兴许还有救。” “但……郝大人怎么会有这种邪门东西?”满月把事发经过讲了一遍。 郝景温躺在担架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发青,气息时缓时急,出了满头的虚汗。 莫阎王上前检查,撇嘴道:“公子这一脚……嗯……” 再重一点,只怕郝大人当场就要让你踹死了。 但他没挑明,只是又道:“从肌肉和脉象两方面来看,郝大人是不会武功的。” 这怎么可能? 满月和厉怜同时惊得睁大了眼睛。 满月头上扎满了针,表情稍有变化,面部无数细小的肌肉就隐隐抽搐跳动,跟要中风似的。 他索性自己动手,将针一股脑全拔了,道:“方才他与厉怜动手,招式老辣至极。” 厉怜非常配合,抖愣着豁了大口子的衣襟,又指指自己脸上的红檩子,示意莫肃然:这是郝大人的杰作! 莫肃然摇头道:“老朽不会看错的。”说着,他翻出一粒丸药,掰开郝景温的嘴,给他塞进去。 郝大人喉咙动了一下,药还能咽。 随后,莫大夫又是下针又是推拿,一通忙活汗都要下来了,郝大人依旧烂肉一瘫,毫无苏醒的迹象。 人救不醒,就不知道他在井里投毒的因果。 纪满月看得皱眉,向门口护卫道:“府衙当值的人呢?叫来一趟。” 自从知道郝景温的作为,满月明面上没做什么,其实早让吴不好安排人盯着他。而且木易维的东南阳天部也不是摆设,郝景温深夜孤身出现在那暗巷井旁,无人察觉本来就很不对劲。 门口守卫应声领命,刚要出门,就听帐外有个女子道:“纪公子不必着人去了,这位大人八成已经是个活死人,救不了了。” 话音落,帐帘轻挑,孟飘忱缓步入内。 姑娘衣着依旧朴实随意,碎花棉布的衣裙,乌缎面的暗花绣鞋,一头乌发半挽起来,用与衣料相同的碎花小巾扎着。 满月顿时觉得救星来了! 孟姑娘颇有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飒爽,她向纪满月与司慎言抱拳行礼,兀自走到郝景温近前,娴熟麻利的查探了一番,叹气道:“确实没救了。” 抛开事情扑朔迷离。 自从孟飘忱进屋,满月便察觉莫肃然很紧张,是一种拘谨又局促的不自在。 他正好奇,就见莫肃然躬身抱拳,对孟飘忱行了个非常恭敬的礼,端肃道:“师叔。” 纪满月与司慎言对视一眼:“……” 孟飘忱妙目扫了莫肃然一眼,居然就这么不理人了。 相处这么久,就连司慎言都没给莫肃然甩过脸子。场面一时变得尴尬起来。 果然好半天,屋里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吭声。 满月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孟姑娘……” 你怎么会来的? 张晓的伤非要醉仙芝吗? 郝景温怎么回事? 都是西域毒,内里什么关联? 你快给咳血的病患看看…… 我不想看你们师叔师侄之间的小别扭。 但问题太多,他一时卡住了。 孟飘忱倒好像明白他,终于似笑非笑的把刚才那茬儿搁下了,向满月道:“我是随丰将军一起来的,将军现在正在府衙,咱们带上这位大人,一同去见他吧。”说着,她指了指郝景温。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忙,大概隔日更~继续零点午夜场,没更的话就是当天没有。 当然我也可能继续抽风 比心~ --- 实名吐槽原创站是什么剧毒榜,上榜掉收…… 本来就够苦的了qaq 第55章 寄生蛊虫 府衙门前, 果然有一小队将军府的亲卫戍守。 入正堂,丰年一身青衫正低头喝茶。然而这老将军经年征战,穿了文人的衣裳放在人群里依然气韵戾烈。岁月能够揉松他的眉梢眼角, 却磨不平他骨子里的一把杀伐气。 丰年见人来, 笑着放下杯子没说话, 他身旁一人先开口了:“这是纪令守和司御史吗, 今时今日,二位可称将军为侯爷了。” 纪满月一进屋便看见这人了。 他脸色很白, 好像糊了二斤抹墙腻子,而且还腻得均匀,面皮褶子里丝毫没卡粉, 这张唱戏不用上妆的大白脸上嘴唇突兀出殷艳的红。他年纪不小了,身形略有佝偻, 发鬓染有几缕霜雪色,手里抱着朵拂尘。 拂尘手柄是紫红的木材, 带着金星,毛坠子纯白如雪, 毫无杂色且片尘不染。 他是个太监,且一看就知道在御前吃得开。 这位御前人上前几步, 补充道:“二位该贺喜戎国候。” 丰年封侯了。 封号, 是根据他的军功给的。他一生没有娶妻, 老来封侯,也不知将来爵位由何人承袭,细想也是唏嘘。 丰年满不在乎的笑道:“是陛下的恩典,”他转向纪满月, “卿如啊, 这位是内侍庭提督金瑞公公, 特来替陛下传旨的,正巧赶上帝魁道的灾乱,他代天子巡视一番。” 内侍庭提督是内侍的三高职之一,一般是从中御府提拔上来的。中御府专门侍奉帝王出行仪仗,出身中御府的侍人,都是身上有功夫的,有的甚至可称大内高手。 第112章 这人不人鬼不鬼,好像诈尸死人脸的金公公,只怕功夫不简单。 丰年做了介绍,金瑞就笑着向二人点头,拂尘轻扫,担在左手臂弯。这时满月才看见,他左边宽大的衣袖里露出的指尖,呈现出木头的枯败颜色,细看覆着袖管的手臂,也纤细得不像人样。 他缺了一条手臂…… 残鄙之人是不能在御前当差的。但这位,不仅当职,且职位极高。 纪满月和司慎言上前见礼,又恭贺了丰年。 丰年笑呵呵的让二人落座。 从一进门,纪满月就觉得金瑞公公总是不经意间往他的脸上打量。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暗自醒了个神儿。 寒暄已毕,丰年道:“这几天的事儿,老朽听说了。祁王殿下与咱们只是误会,将明、杜二位将军也请出来,咱们先看看郝大人这是怎么了。” 接着,丰年向孟飘忱道:“有劳姑娘。” 孟飘忱不知到底有何背景,或许是医术高明到哪里都吃香,丰年对她说话都比平时又多添了三分和气。 孟飘忱福了福,从怀里摸出一大把银针,对众人道:“这位大人虽然还在喘气,但其实已经死了,让这副行尸走肉做虚假存活之相没意思,我现在把罪魁祸首逼出来,给诸位看看吧。” 江湖上,多有奇术。 单说岐黄之术,纪满月是个半吊子,司慎言等人连半吊子都不如,诡谲的巫医邪术众人更是通都不通。便只是看孟飘忱作为。 孟飘忱有条不紊,一把银针又快又准地悉数扎在郝景温身上。接着,运起内息,掌心严丝合缝重压在他印堂上。 片刻,就见郝景温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鼻腔里突然涌出浓稠的鲜血,很快淌下面颊两侧,把担架床也染红了。 厉怜年纪小,不跑江湖没见过这些。想看又有点害怕,忍不住往纪满月身后挪了一步。 他身子刚晃动,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从郝景温的鼻腔里弹丸一样弹射而出,黏腻的一团,直向厉怜脸上飞去。 这东西不知有没有毒,满月不敢冒然招惹,拎着厉怜后领把人拉开。须臾间,那坨满是血污的东西擦着厉怜的脸颊飞过去,带过好大一股酸腐气味。 它转眼落地,片刻不停留,一拱一拱的往堂外爬出去。 居然是个活物! 再看郝景温,又抽两抽,直挺挺的不动了,金瑞上前一探,郝大人鼻息全无,死得不能再死了。 “跟上它!”孟飘忱低声道。 孟姑娘一马当先,后面呼啦超打狼一样跟着丰年、金瑞、纪满月…… 繁花府里还能喘气儿的大人物,悉数出动。所到之处,巡戍兵士通通惊骇,不知道这一伙子高官要做什么去。 那落地即走的东西起初只是蠕动,这会儿好像筋骨活动开了,一跳一跳的往前蹦,身上的血污越发摔打干净了。 月色下再去看,它好像是一只棕褐色、黏腻腻的虫子,有点像是水蛭。刚才它突然飞来的时候,身子只有小孩儿玩的大弹珠一般大小,这会儿身体展开,便足有紫薯的个头儿了。 这么一滩玩意,从郝景温鼻子里出来,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鼻孔通气儿。 那东西啪嗒啪嗒、一蹦一跳,脚程飞快,居然还认路一样,眼看转入小路,前去的方向是内牢。 内牢建在府衙最西侧,是关押尚未判决的囚犯的。囚室呈半户外的状态,三面墙壁和一道木栅栏门四相围住,半嵌入地下,上面封个顶子遮雨。 故意把朝向建得不好,是以冬冷夏热,非常熬人。 血鼻涕虫轻车熟路,好不欢快的认准一间囚室,一跃而入。 值守的衙役长这么大,没见过活的侯爷和大太监,早就矗立在侧。孟飘忱一个眼神,他立马跑过来,把牢门打开。 半地下的小牢房,顿时蓬荜生辉,也迎来了牢生至今最光彩的时刻。 “到了。”孟飘忱抽起墙边的火把要往里进,被纪满月拦下。 这事蹊跷至极,孟姑娘虽然知晓内里、古灵精怪得紧,医术武功样样可圈可点,但事情到这份儿上,也没有让个姑娘一马当先的道理。 他正要往里去,司慎言不声不响的,擎着火把先进去了。 扑朔的光亮投射在地牢墙壁上,飘忽不定。 牢房很小,地上铺满了干草,也只有干草。隐约闻见一股不知是什么混合的酸臭味道。 这屋里除了墙,就是地,桌椅板凳一件都没有。 墙角的暗影里,躺了个人,好像睡着了。满月一行人大张旗鼓的前来,那人丝毫反应都没有。 但只看背影,满月与司慎言就认出他是那装神弄鬼,要做活人桩的老牛鼻子平虚。 这人功夫虽然一般,怎么也不会睡死成这样…… 除非,是真的死了。 想到这,司慎言惊而上前,脚跟在对方肩膀一磕,那牛鼻子真的烂泥一样,翻过身来。他口鼻处都被血污糊满了,污泞一片,已经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出血了。 满血想上前探他鼻息。 “纪公子,”孟飘忱叫他,“郝大人殒命时,这道人也就已经死了,如今只是二人体内的一对寄生蛊虫,合二为一自毁罢了。” 眼下发生的一切匪夷所思,以丰年为首,都想要孟飘忱给一个解释。 第113章 姑娘娓娓讲述,说从最开始的老鼠投井起,繁花府就已经在有心人的算计之中了,而这些诡术、奇毒,都被记录在一本江湖奇书中。 比如,郝大人中的就是其中记录的寄生蛊虫,是一种西域才能炼制成功的活人蛊。 蛊虫的本体确实是水蛭。 御蛊师会将水蛭一切为二,然后放在它适应的环境中继续饲养,这时候,大部分水蛭会死掉,万里挑一地选出两段都能存活下来,事情便成了一半。 此后,再配合西域边境的毒草、毒虫以特殊方式饲养,最终就能养成蛊,名为同生共死。 金瑞忍不住插话道:“姑娘说的特殊方式,是什么?” 孟飘忱笑了,突然卖起高深来:“这我不能说,而且公公听了会后悔知道的。” 金瑞似有不甘,看丰年也向他摇头,才忍住了没有追问。丰年问道:“同生共死是何意,怎么听都像是苗疆草鬼婆子下给情郎的玩意?” 孟飘忱摇头道:“这蛊是一对,御蛊师会选中目标,与目标达成契约。但这时,目标是不会知道自己被活人蛊寄生了,”姑娘皱眉,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我猜,那御蛊师与道士达成的契约是……‘你帮我在城中制造混乱,让疫病肆虐,我就帮你达成某个愿望,’至于这愿望是什么……” 姑娘眉头皱得更深了,想不出来。 “或许是返老还童。”纪满月道。 这时当时他和司慎言把平虚当活人桩埋河里,吓唬出来的结果。 孟飘忱点头:“确实,这也是这同生共死的特点,一旦契约达成,蛊虫会在宿主体内休眠,让宿主容貌变得年轻。但一旦御蛊师发现契约不能达成,就会催动蛊虫复苏,蛊虫会在宿主脑内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留在宿主体内,另一半则会去寻找新宿体,新宿体被寄生就已经是行尸走肉,只会像傀儡一样完成御蛊师的任务,任务完结,蛊虫会自新宿主体内脱出,与自身的另一半合二为一,化成一滩脓水。而这两名活死人宿主,到此时也就真的死了。” 所以取名同生共死。 厉怜看得直要吐,又觉得不能丢人,听孟飘忱说这么些,强忍着反胃小声的问纪满月道:“师父……既然是契约,为何要弄得这般麻烦?” 满月笑了,自古以来所谓契约,要有制衡,但人心隔肚皮,总是想以最少得付出博取最大的利益。能够一拍即合、两相得宜的买卖太少了。 想那御蛊师与人成约时,话说得重了,没人愿意付出代价,话说得轻了,容易被反水。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连哄带骗。 满月道:“为了应对变数。” 如今,孟飘忱为整件事情的因果带来了一把钥匙,这钥匙开出了巨大的信息量…… 整件事情,似乎事涉西域; 繁花府的灾情,本以为是天灾,今而才知,其实是借天灾发挥的人祸,这背后的因果,怕只是冰山一角。 那《恶无刑咒》似乎是在许小楼手里,他又是否参与其中? 纪满月心道:摊上事儿了。 但他最关心的不是这个。 众人一路往正堂去,趁着月色,满月几步追到孟飘忱近前,道:“孟姑娘,张晓的毒……” 孟飘忱看他一眼,淡淡道:“他的毒一时解不开,却也死不了,至于公子你……再不休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也不知莫肃然这大夫怎么当的。” 独自留在医篷里研制鸩泣血解药的莫肃然无缘无故突然打了俩喷嚏。 莫大夫皱眉:是谁骂我…… 可能也就只有小师叔了。 第56章 睡前故事 这夜, 纷乱里漫散出安宁。 戎国候丰年亲自前来治疫,民心大安。百姓们终于睡了小半年以来最踏实的一个觉。 但事情的本身越发扑朔,不知是谁敢以蛊术控制朝廷命官, 甚至害其殒命…… 毒蛊源于西域, 那些消停沉寂了数十年的巴尔恪人, 要惊蛰了吗? 内衙厢房里燃着净秽香。 丰年提起温热的黄酒, 给金瑞满上:“你来传圣旨就罢了,何苦要再与我跑到疫区来?”老将军说着, 自己端杯在金瑞的酒杯上一碰,先干了。 金瑞用那只木头手挠了挠鼻子,笑道:“好不容易出宫一次, 和你叙叙旧,”他说完, 也干了,黄酒温润, 略有些烫,夏日的深夜饮热酒, 别有一番滋味,“祁王的小辫子被你抓住了, 动手吗?” 丰年只是摇头, 捻起几朵干丁香扔进热酒里。他垂着眼睛把酒杯凑在鼻子边, 也不知是闻酒香还是想事情。 皱纹已经爬满老将军的面颊,但看轮廓,他锋眉鼻挺,就算眼角微微垂了, 线条也依旧畅顺。饱经沧桑看尽纷扰的睿智被他垂眸敛在眼底, 锋芒尽收, 倏的温柔起来。 金瑞见他不答,换了个话题:“那丫头是谁,一路上你对她客气得很。” 丰年笑着喝了酒,皱眉打量金瑞,颇有些预料之外的鄙夷:“到现在你都没想明白?前几日你已经见过那个叫怀芝的年轻人了,那丫头一眼就认出他身上是《恶无刑咒》中记录的东西,并非是什么醉仙芝。” 将军说完,见金瑞一时难以置信,“咳”了一声:“她姓孟!” 金瑞这才从若有所思中还魂儿了,给自己和丰年满上酒:“不会吧……《恶无刑咒》?她是……”他皱起眉头,仔细盘算年纪,“是孟教主的……” 第114章 丰年只是笑,不多置喙。 好半天才又找补一句:“只不过这事儿暂且不要声张,我倒要看看他们把个假货塞在我身边,动得什么心机。” 这把年纪说是叙旧,其实也就是各怀心思做彼此的酒伴儿。如今职责差得远,公事不便多言;私事,忆往昔觉得矫情,多年不见论近况一时又不知从何开头。 二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喝了半壶酒,丰年突然问道:“我看你一见卿如,就总是打量,之前见过?” 金瑞倒酒的手一顿,酒花自杯边溅出来,他喉咙空咽了下,才继续把酒倒满,一口干了:“只是见他像一位故人……但……希望他不是。” 丰年不再追问。 二人是自幼的交情,军中吃过苦,战场上同搏命,深知彼此脾性。金瑞不愿多说,总有他的道理。 再说纪满月,说他不顾身体多少是有些冤枉的,他只是总下意识的觉得身子不是自己的。难受归难受,忍忍也就过去了。 结果刚问张日尧的伤,就被孟飘忱一句话噎得要死——你再不好好休息,就没命救张晓了。 杀伤力极大,不仅对纪满月,还对司慎言。 简直一巴掌打俩。 于是,公事一散,司阁主立刻成了孟姑娘的马前卒,忙前跑后地帮姑娘生火、醒药、刷药瓮。 终于,孟飘忱一碗汤药灌给满月,大功告成。然后姑娘大人撵小孩儿似的对满月道:“睡觉去。” 纪满月无可奈何的遵医嘱,蔫溜溜儿地吹熄了灯。 司慎言反思:我在他面前怎么就没这威严呢? 远离开满月卧房,司慎言忍不住问道:“孟姑娘,他的伤……” 月色把孟飘忱一双眼睛衬得灵透。饶是司阁主定力过人,被她不转眼珠的打量片刻,也觉得好像被看透了,少有的不自在起来。 “我之前就说过,纪公子的内伤只能好好养着,但他总是心事重,他……不像是贪恋仕途的人啊……”孟飘忱想不通,又看司慎言,“若不是为名利,便是为感情,江湖上关于二位的传言,是真的?” 这姑娘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甚至带着种出尘的不谙世事,司慎言被她的问题噎住,片刻才惨淡笑笑,道:“我也希望是真的。” 孟飘忱看着他少有的怂样,叹息道:“我对他确实有夸大吓唬,但算不上危言耸听,灾患平息,你们就快离开这干热的地方吧。” 司慎言脸色更难看了:我恨不能即刻就走…… 孟飘忱从怀里摸出个匣子,里面的粉末暗香浮散,让人闻了心静:“若想让一个人好好睡觉休息,除了一棒子敲晕,就只能让他少费心思,”说着,她把小匣递给司慎言,“我不知道你俩怎么了,但是……天下事大多越是在乎结果,越是难得善果,倒不如但行无愧,莫问前路。” 这话在司慎言心底荡起一片波澜。 “姑娘……”他小心地问道,“方才姑娘提到的奇书是《恶无刑咒》?里面有方可医满月的伤?” 孟飘忱瘪着嘴,皱着眉:“莫肃然说的?” 司慎言点头。 孟飘忱哼了个鼻音,虽然没明说,但脸上写得分明是“庸医误人”四个大字:“司阁主知道当年孟朝用书里的方法救妻是什么结局吗?” 不是一起隐退了吗? 姑娘脸上漾出凄凉:“传说,总是在最美妙的时刻戛然。” 说完,扭头找她的老师侄去了。 渺茫的希望也散碎了。 司阁主心思不整地转还回满月卧房门口,做贼一样的侧耳听,满月对他态度的细微变化,把他曾经的豪言壮语都吓得半死不活。 他站在门口调整心态,门里满月突然开腔了:“怎么不进来?” 司慎言惊而暗笑自己,心思乱得气息都散了,没出息。 他轻咳两声,也不知是清嗓子,还是壮胆。 推门而入,就见满月半倚在床头,长发倾泻在床上,被稀稀落落漫步到床上的月光衬着,难得显得慵懒。 但许是孟飘忱的汤药不及莫肃然的“睡前一粒”灵验,又或者是纪满月的心思比当初更乱了,司慎言见他那双眼睛,晶亮得凛出清澈。 显然还精神着呢。 相顾片刻无言。 “睡不着吗?” 司慎言回身关门,将药香铺进香炉里,燃起来。 一股让人闻着就松懈的暖香悄悄在屋里腾起来。 满月非常给面子的打了个哈欠:“想睡,但闭上眼睛脑子就乱糟糟的,”他掐了掐眉心,看司慎言在屋里站得拘谨,歪头看他,“尊主坐啊。” 司慎言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头疼?” 满月道:“只是有点沉。” 然后……又没人说话了。 自那个吻之后,二人没有什么独处的时间,这会儿终于没外人、无杂事。但司慎言不经意间的小心与克制,突然刺得满月浑身不自在——尊主何曾这样过。 感情之间所谓的游刃有余,说到底,只是因为不够在乎。一旦在乎了,就开始算计未来,担忧焦心、患得患失就都随之来了。 “那个……”司慎言干咳一声,“孟姑娘说你要好好睡觉,让我拿了……嗯……不知道叫什么香来。” “哦,挺好闻的,”满月随意的抚弄着菩提珠,“屋里太暗了吧,尊主点盏灯,桌上有茶。” 第115章 大概是满月这几分不多的熟络,让司慎言放松下来。那几缕恍惚出窍的魂儿渐渐归队,他想起此行的使命。 “你之前不是问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纪满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在安禾府折腾高嘉的时候,司慎言不知去做什么了,回来时受了伤,当时问他怎么弄的,他遮遮掩掩的不愿意说。 这会儿怎么又提起这个了? 满月“嗯”了一声,等着司慎言的下茬儿。 司慎言一本正经道:“我英雄救美去了。” 听就是胡说八道。 但纪满月极巧妙的领会到对方的善意,顺着他的话问道:“那司先生救了谁家的美,又如何救的?” 司慎言继续道:“那位阿婆四五十年前,该是住在村西头,媒婆排到村东头儿的姑娘,你说美不美。” 纪满月听他越说越没边儿,在床头倚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好好听司先生说书。 可是向来人前寡言的司阁主,讲故事确实是没什么天赋的,起初他天上地下的信口开河,满月还捧场似的应承两句: “哦,原来这回书说得是司阁主三打白骨精,巧救美娇娘。” “嗯?现在怎么又串到拳打镇关西去了……” 结果故事讲得太像老和尚念经,满月搭话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不大一会儿功夫,不吱声了。 屋里没点烛火,司慎言听满月呼吸声沉静,凑近去看。刚才满月在床头斜倚着一堆被子,这会儿直接侧伏在被子上睡着了。 抛开“睡前故事”是否精彩,至少效果极佳。司阁主的故事确实是好故事。 满月的睡颜平和安宁,一缕碎发从耳边荡过来,扫在脸上。司慎言想轻悄悄的把发丝拨弄开。可手指还没触到那抹墨色,满月就轻轻动了一下。 司慎言就没敢碰他,又坐回去,只静静地守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站起来拉过被子,盖在满月腰腹间。可纪满月这些天精神綳得太紧,只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又让他微微睁开眼睛。 药起效了,他没有惊醒,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绵软如梦呓般的轻哼,倏忽乱了司慎言的心。他想把人狠狠抱住,揉进身体里,他想着:这磨人的缘分真是让人发疯。 但想归想,他实在怕把满月这点可怜的睡意惊扰过去,抚着他的发鬓,极尽克制地轻声哄道:“什么事都没有,睡吧。” 满月确实是累极了,往被子里拱了拱,蹭了更舒服的姿势,呢喃似的应声:“尊主啊……” 司慎言不敢再答话。 好久,他才低叹道:“不叫尊主了好不好?” 万没想到,纪满月那紧绷的精神困顿成这副模样,也还残有一丝意识。难怪总听人说,有人说梦话能你来我往对答好几个来回,甚至套出点什么秘密来。 满月闭着眼睛,贴着司慎言的手,恍如蹭在司阁主的臂弯中,居然轻声道:“那……叫什么?” 他吐字暧昧不清,揉着苏沙松弛的声线,闹得人心里痒痒的。 司慎言心里万般柔情无处倾注,用耳语般的声音,轻声答他:“我是司檀啊,寥寥数面,你还记得我吗……” “嗯……”满月应得含混。 第57章 灾患平定 司檀, 是司慎言现实里的名字。 现实里,他与纪满月只有寥寥数面,且那时, 纪满月每日顶着一脑门子官司, 焦头烂额。 虽然人看上去一直温和平静, 但那是基于他的涵养和领导艺术。 所以, 司慎言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名字。更甚,自己的容貌与现实里差别并不大, 对方一直没能认出他,想来是片面之缘,行头装束一变, 确实不认得了。 满月是做it的,又不是自己的同行, 不能指望他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事。 他坐在床边继续琢磨,可是吧……再一转念想起满月在杏林受伤时, 好像恍惚过一句: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嗯…… 片刻之后,且不论满月到底记不记得, 司慎言认清一个现实——再这么下去自己先要魔怔了。 他看满月已经睡踏实了,索性准备起身离开, 待到人醒了, 寻个合适的茬口好好把这事儿说开。 去他娘的“隔墙有耳”! 刚要往起站, 他突然察觉有异,纪满月刚才自行调整姿势之后,压了他的袖子。不仅压着,还把袖边当成被子, 虚搂着贴在脸边。 司慎言方才帮孟飘忱煎药时, 与失里慌张的莫肃然撞了个满怀, 莫大夫手里一碗不知是什么汤药,半点没浪费,全都泼自家尊主身上了。 司慎言当时寻思反正一会儿是要休息的,就只换了一件宽袍,文生袖宽得好像禽鸟的翅膀。 累赘啊……司慎言想着。但福祸相依,这累赘好像给了他一个留宿的理由。 遂又从里面咂么出一点甜味来。 司阁主先摸摸腰里,只带着墨染骨,惯于别在腰间的短刃,被他随着裘皮腰挂放在自己房间了。 他又抬眼看贯月剑,被满月挂在床另一边,够…… 算了,够不着。 何苦为难自己呢,再抻了老腰。 纪满月这会儿躺得有点歪,正好在床头给司慎言留出一块可以倚靠的三角区域,于是司阁主很不客气的往床头一倚,守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合上眼睛,闭不片刻又睁开,漫无止境的看某人熟睡的模样。 第116章 如此往复五六回,司阁主的自知之明在他脑内叫嚣:司慎言你这是有什么大病! 他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也被孟姑娘那不知道是什么香暖得困意来袭。 最后又不甘心地看了满月一眼,见他睡得平静,便轻轻将那只被压了袖子的手,拢在对方肩头,像是搭手,又像是虚抱着他。总之,司阁主很满意,终于不知第几次合眼,迷糊着了。 司慎言和尚念经一般的故事,确实让满月没心思多想别的,配合着孟姑娘那起初柔和,后劲十足的药香效果奇佳。 开始人确实睡得不踏实,只是恍惚知道司慎言还在身边,就把各种糟乱的小心思都冲淡了。他循着本心,贪恋那人守在身边的安全,不去多烦,好好睡了觉。 隐约听司慎言在耳边轻声说话,他困得不行也顺着答,至于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这份松心,一直持续到天色擦白的时候。 繁花府地处西北,不仅一年两次风,一次刮半年,还是个枣核儿天气。早晚寒凉,日头一出,燥得要命。天擦亮时是夏日里最凉爽的时候。 屋里离床最远的那扇窗一直开着,挂着纱帐阻隔蚊虫。 这会儿,一阵凉风吹进来,打着旋飘到床头,转了一圈。 纪满月被这风吹得一凛。 也就是这下,他好像就已经醒了,意识非常清晰,只是眼睛睁不开,身子也动不得。 太累了,鬼压床了吗? 他忍不住心道。 【就留在游戏里行吗?】 纪满月一惊,心道,难不成又烧起来了?好像系统出现,大都是他身体不好或心念不坚的时候。 【这样你能永远安全。】 但最近两次系统出现得很怪。 满月没回应,那系统居然也没如最初那样在他脑海里炸锅。 等了好一会儿,满月问道:听你的意思……关心我? 【……】 好半天,系统才突然吱声【你身边有很多现实中的人,不要想着离开这里,否则……都会死的。】 这句话已经近得像耳边的低吟,满月猛地睁开眼睛,狠抽了一口气。 司慎言几乎同时就醒了,见他眼睛里满是惊骇和游离,在他肩头拍了几拍:“做梦了吗,是假的。” 满月依旧讷讷的。 司慎言以为他被魇住了,又哄道:“梦见什么了,说出来就都破功了。” 本来,这随口哄人的话,司慎言以为纪满月不会在意,却没想到,他捏着眉心道:“它不一样了……” “什么?”司慎言敏锐的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话在心里憋的久了,总有一种难言的孤寂。 满月半真半假的道:“我这内伤,可能影响心神,尤其意识散乱时,偶尔听见有声音与我说话,”他顿了顿,“我在山门前伤你,就是它跟我说,要我救你……” 司慎言心道:那就是我跟你说。 满月又道:“但最近,总感觉不一样了。” 司慎言面色冷静的听,心里却翻了个儿,他已经好久没有装作系统与满月说话了。他努力心平气和聊天似的问道:“怎么不一样了?” 纪满月皱着眉,好像是在组织语言形容,片刻才道:“总觉得……好像换人了。” 自信一点,把“好像”俩字去掉。 还有别人还可以在特定情况下与满月说话吗? “你梦见它,说了什么?”司慎言继续问道。 纪满月合上眼睛,道:“它说让我……咳,说……大家都会死。” 让他什么?满月显然是不想说。 这是谁? 这看似是警告,诅咒似的警告。 纪满月定神,撑着身子坐起来,这才发现他居然压着司慎言的袍子睡了一夜,百忙之中抽空翻了个白眼:古人这衣服,真的一不小心就要断袖,这个梗都玩儿拦了。 突发的变故,把司慎言头脑一热要道明身份的气焰全浇灭了,一丁点儿火星子都不剩。但他忍不住问道:“昨儿前半夜,你迷迷糊糊醒了,还记得咱俩说过什么吗?” 满月道:“你念经似的讲故事来着啊。” 咳,不想夸不用硬夸。 司慎言抹了一把脸,道:“这之后。” 满月恍惚。 说什么来着…… 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说了什么?”满月问道。 司慎言不确定“系统”的意图,但他确定,“系统”能侵入满月的意识,代表这人心思乱、身体很差。 又一次佐证了孟飘忱的话。 司慎言想,“隔墙有耳”之类顾忌暂且不论,单说满月若是骤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八成会缠着自己捋案子,脑子估计要转到冒烟,还谈什么清净心思好好养伤。司慎言暗自感叹,昨夜冲动,即便要告诉他,也该循序。 司慎言索性凑到满月身边,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你说呀……让我别走。”说完,还又指了指自己被压皱了的衣袖——这是证据。 纪满月一愣:孟姑娘给我吃错药了? 这话他清醒着招欠的时候可能说得出来,但迷迷糊糊的时候,怎么都觉得不大可能说出这话。 接着,他从司慎言眼角露出的浅淡笑意里读出几分捉弄来。 笑着低骂了一句:“鬼扯。”起身洗漱换衣裳去了。 第117章 纪满月习惯和内伤共处,心肺的状态一直在一般难受、比较难受和非常难受几个区间里反复横跳。 发烧那几日非常难受了两天,如今已经介于一般难受和比较难受之间了。 城中灾患初定,他满心的念想都是这边公务事了,就去神剑峰废墟一探究竟。 有丰年城中坐镇,事情畅顺许多。 明铎带兵围城的事情丰年没追究,天一亮就让他和杜将军带兵离开了,补给药草也在这日下午到了大量。 孟飘忱、莫肃然二人合力,两日不到,就研制出控制鸩泣血毒性的药物,虽然尚不能彻底解毒,起码中毒的百姓性命无忧。 大雨又接连下了几场,河水位升起来,冲走了污浊,活水流通迅速,又下了净秽的药粉,鼠疫的隐忧也消除了。 再之后,朝廷赈灾粮车和款项陆续到了。 城中的建筑因为爆炸和重弩火攻毁掉许多。百废待兴时,繁花府迎回了那位颇有作为、修建蓄水池的上上任知府。 老大人名叫李灿,如今已是内阁之臣,在朝上日日听诸臣以灾祸当引子,雄辩还没发生的隐忧,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终于当朝请愿,说愿意重回繁花,带领百姓重整家园,皇上当时就允了。 李大人回来,百姓们顷刻就沸腾了,好像他只站在府衙门前,就已经将乱局稳住大半。 满月见他不过是个精神矍铄的老文人,暗自在想,向来知道武能定乾坤,今日得见文定万人心,着实难得了。 就这样,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眼看乱象平息,满月不知丰年还要在这里逗留多久,还有何未尽事宜,他忍不住想向老将军请命前往神剑峰废墟。 遂在一日再无公事可忙时换了身干净衣服,往门外走。可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门外一阵马蹄急响。 来人穿得是绣衣使者的官衣,下马,着急忙慌的往驿馆内奔来。 他路上估计没怎么休息,脚踩在地上有些打飘,与值守短语几句,径直往司慎言那屋去了。 满月见他这般慌张,心底隐约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于是,悄悄跟在他身后。 这时已经上灯了,驿馆院子里没什么闲人,满月跟他易如反掌。 年轻人果然直奔司慎言那屋。 待他进屋片刻,纪满月闪身上前,静静地站在门口。 只听屋里年轻人沉声道:“尊主,大堂主出事了。” 第58章 似梦非梦 纪满月心里咯噔一下, 张日尧已经是活死人一个,还能出什么事。 他合上眼睛,极轻又深地吸了一口气, 稳住内息。 屋里, 司慎言沉声道:“进来时, 满月看见你了吗?” 对方显然没明白自家尊主的逻辑, 被问愣了,也还是回答:“属下来时, 只见到门口值守的兄弟,院子里谁都没遇上。” 司慎言松一口气,道:“张晓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前几日, 国尉大人前来探望,不知他从哪里听说怀芝公子是醉仙芝, 可医大堂主。杜大人带了那公子身上割下的小片灵芝来……给大堂主服下,不大一会儿人真的醒了。” 听到这还是好事, 但转折很快就来了。 “大家都高兴,大堂主甚至片刻就坐起来了……”他话音颤抖, “可后来大堂主吩咐照顾他的弟兄送国尉大人出门,待那弟兄再回来的时候……大堂主不见了……” 司慎言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不见了?” 那人答道:“就是……凭空消失了, 床榻上, 只有一小滩血迹。” 屋里寂静无声, 司慎言好像是在消化这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纪满月,几乎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张日尧,在游戏里又死了一次。 张日尧曾经当着满月的面抹了脖子,然后瞬间消散得好像没有存在过, 后来, 他又活生生的…… 不, 确切的说是帮丰年挡下有毒的暗器,半死不活的回来了。 张日尧说,这是只有他才能用的金手指。 在他中毒昏睡的日子里,纪满月束手时也曾想,用这个金手指能不能换回一个囫囵个儿的人来,可若万一弄巧成拙呢…… 所以,他不敢贸然尝试。 如今可好,不试也得试了。 饶是如此,满月依旧觉得胸口刺痛,他轻轻扶住门框,默不作声调息片刻,没有惊动司慎言,转身往府衙找丰年去了。 和丰年见面的过程非常顺利,满月言说,刺杀丰年那人的线索或许在神剑峰废墟,凶徒不仅闹得平虚和郝景温丧命,还曾挖空心思要引自己前去,不如兵来将挡,一探究竟。深潭里藏得是龙还是泥鳅,直接掏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丰年磕巴没打,直接允了。 满月起身告辞,老将军让他稍待片刻,从桌案的一本书里,翻出封信来,递到满月手上。 那是封已经开封的火漆密信。信上话语简短:高嘉递密折,参安王通过陶悠远私屯水银矿,人证物证具在,安王已受诏入都城。 丰年见纪满月两眼就看完了信件内容,笑道:“你埋的种子,发芽了,看来高嘉是向着祁王的。” 满月躬身行礼,没有说话。 丰年拍拍他肩头:“明日,老朽要入都城,你从神剑峰归来,若是无紧急政务,便都城相见。” 第118章 纪满月回到驿馆,司慎言的屋里已经只剩他自己了。显然,司阁主不知道刚才这人偷听过,还只是做无事发生的模样。 满月问道:“方才我见有门人着急找你?” 司慎言面不改色,将温茶递给满月,皱了皱鼻子,道:“你看见琉也了?” “哦,原来他叫琉也,”满月漫不经心的喝茶,问道,“阁中,有急事?” 司慎言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端倪,索性打死不提张晓失踪那茬儿,道:“他是我的暗哨,发现二堂的门人前几日在神剑峰山脚下的小镇上出现过,不知是否和近来的事情有关。” 他说完,心道,刚才琉也也确实带了这个消息来,不算骗你。 二堂口全是神剑峰的旧人,神剑峰灭门,这些门人便去了点沧阁。后来,朱可镇在阁中闹出叛乱,二堂的大部分人也就脱离点沧阁了。 纪满月顺着他的话茬儿继续:“我与侯爷请命了,启程去神剑峰废墟,你看哪日出发?” 司慎言知道他这般问是出于礼数,其实心里早就有所打算,便道:“你想即刻就走?” 纪满月眨巴眼睛,神色鄙夷:“你会读心术吗……” 司慎言叹了口气,看他身体刚见起色,就又要疲于奔命,忍不住上前一步,手掌拢着他的鬓边,手指圈在他发丝里,轻声道:“我也巴不得能读你的心意。” 这个动作,扰得纪满月呼吸不明显的乱了,他强自镇定着,一边想躲开,又一边贪恋对方掌心的温度,缱绻让人上瘾,轻轻合了一下眼睛,道:“咱们先走,明日车马队再跟上。” 司慎言早就料到他是这个路数——人多口杂,想要彻底隐匿影踪太难了,不如先行一步,探对方个措手不及。 “知道你心焦,但今夜还是好好睡一觉,明天日出前,我就跟你先行,让木易将军和吴不好晚些大张旗鼓的跟上,也是一样的。” 司慎言坚决,满月想想自己这破身子……也就同意了。 片刻无言,司慎言抚在满月鬓边的手并没放开,突然他上前两步,几乎贴着满月笑道:“我这么顺着你,有奖励吗?” 纪满月失笑,但他刚才陡然知道张日尧又“死”了一次,悬心难安,实在没什么心情。 遂皱眉向司慎言道:“最近确实……” “累了”二字没说出口,就见司慎言眼神暗淡下来。 满月突然看不得这冰山脸独在自己面前才展露的真心实意。 这副眼巴巴的模样,实在好笑、可爱,又有那么一点可怜,让他不忍心拒绝。 他舔了舔嘴唇,倏忽凑上去。 弹指星火间,他见司慎言眼睛里像点亮了星辉。 这么一来,纪满月磨人招欠的心思突然就上了头。他抬手盖住司慎言的双唇…… 吻落在了自己手背上。 一掌之隔的吻让司慎言莫名一愣。 紧接着,司阁主就反应过来这妖精的花俏心思。 如隔山海的吻勾心掏肺,又快如白驹过隙。 那人马上要撤手…… 须臾间,司慎言回吻了满月的掌心——不能连手心都亲不着。 果然,一瞬快如流星飒沓,司慎言伸手去捞眼前人的腰身,预料之中捞到一把空气,残存着些许苦药和清香混合的味道。 那人已经踏着他绝妙的轻功,身形飘忽地落到院子里了。 月光下,妖精把司慎言吻过的掌心,在自己唇边贴了贴,笑着转身走了。 独留司阁主檐下立中宵。 满月的身体确实缓起来不少,孟飘忱给的不知道什么香能够助眠。 人一旦睡得好,恢复便不知快多少倍。 本以为这又是个能一觉到天亮的夜,可朦胧间,满月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他睁眼还是夜里,看见半架开的窗外树影被风吹得乱晃。 四周安静得如每个黎明前暗淡的时刻一样。 刚才那声音是哪儿来的…… 是做梦吧。 但就这时候,满月又听见有人说话,语音窃窃。他凝神去听,却察觉不出声音的方位,更听不清说什么。 满月借着石灯笼吝啬的散碎光亮,又一次警觉的环视四周。 屋里没有旁人,一切都还是睡觉前的模样。 他悄然起身,赤着脚,轻轻的踩在地上。 【老大……】 声音陡然清晰,却依旧分不清方位。 满月瞬间怔住,呆立在原地:日尧! 【老大,你一定要找齐证据,不能让他们毁了咱们的心血和梦想……】 【单片机在谁手里,谁就是自己人!】 【要回去,小可,胖发,二五仔,都等着你呢……】 满月越听越不对劲,他急道:“你又用了金手指?我去哪里能找到你?” 万籁俱寂,只有风在动。 满月惶惶四望。 【你保重啊,老大。】 “日尧!” 纪满月心口猛的顿痛,像一记闷拳重重锤落,他倏然醒神,喘着粗气,入眼是扑散下来的幔帐,随着风轻轻的摇。 风里卷进一点点泥土的潮气,仔细听,外面又在下雨。 看来旱情,真的过去了。 纪满月坐起身子,脚底的寒意真实无比,真实得让他很难相信刚刚那是个梦。 第119章 他闭上眼睛忍了一会儿,起身挑亮烛火。 满月捏着眉心,回溯自己与张日尧几次对话的关键词“江湖秘宝”、“单片机可解码”、“司慎言有线索”、“系统”…… 从前,张日尧并没得出拿着单片机的人就是自己人这个结论。 为何如今他知道了?最近又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纪满月太阳穴隐隐刺痛起来,他完全分不清刚才是他白日忧心张日尧,所以才做的丧心病狂的梦; 还是……真的是张日尧通过某种方式在与他说话。 这感觉很不好,让他心底荡漾起一丝不祥。 可一转念,他想起张日尧甚至不知道有所谓的“系统”存在,今天又怎么会突然成为“系统”? 这让满月的心松下些许,大概真的……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他正坐在桌前,神情恍惚,门突然被轻敲了几下:“醒了?我进来了。” 司慎言推门而入。 他没穿官服,剑袖倜傥,外氅逍遥,作一副江湖游侠的打扮,显然是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了。 “怎么了?”司慎言一眼就见满月脸色不好,快步上前摸他的额头,并不烫手,只是脉象浮躁,“做噩梦了吗?” 看模样确实像是做噩梦了——满月还只穿着里衣,头发披散着,神情透出种让人看了就难受的悲意。 满月抬眼看他,目光正落在司慎言衣领处。若是没有刚才那茬儿,满月险些忘了司慎言脖子上的锦囊,里面东西的触感非金非玉,硬硬的,带着棱角,简直就像是……单片机。 那根悬着锦囊的锦线,这会儿正藏在他领子里若隐若现。 “梦见什么了?”司慎言的手不轻不重的捏在满月肩头。 满月没说话,只是抬着眸子看他。 司慎言分辨不出对方那双桃花瓣一样柔情的眼眸里阑珊闪耀的情绪深意。 正想再安慰两句。 纪满月倏然起身,拽住衣领把人拉近,狠狠吻上司慎言的双唇。 第59章 别有用心 司慎言是懵的。 他想在唇舌间, 分辨满月的情绪: 他怎么了? 做了什么噩梦? 又或是别的什么…… 但吻中深埋的情绪,就像刚刚纪满月看他的眼神一样,太复杂了, 让人辨不清深意。 满月的手已经攀上司慎言的脖子, 揽在颈后。这次不似从前的若即若离, 他真的抱了他。 司慎言虽然不明所以, 但满月的求索他必然不会拒绝。他伸手护住满月的腰,不轻不重, 带着珍稀。 里衣单薄。 司慎言隐约能探触到满月坚直而挺拔的脊骨,埋在并不厚实却隐着暗劲的肌肉里。 他很瘦,比预想的还瘦, 这副腰身,只怕自己双手交对, 就能围拢过大半。 情绪在亲吻里渐渐被放大。 司慎言在满月后腰用力一带,满月的胸腹就密而难分地贴在他身上。 他痴迷于这种近乎将对方融进身体里的保护。 满月猝不及防, 气息被挤出胸膛,轻促地一声闷哼。 这一声, 把司慎言压抑多时的欲念一把火全点起来了。他吻着怀里的人,他想让他别怕, 让他安心。他曾经的自我怀疑, 都被这个吻压下去了——他没有自大, 他可以保护他。 满月顺着司慎言,他在对方温柔又霸道取予之间,尝到了心意的味道。好像这一刻,一切都是假的, 唯有司慎言的吻是真实的。 还有他脖颈间的锦绳…… 满月适度的揉捏着司慎言的后颈, 力道里腻满了让人痴醉的情。 如果锦绳没有攀附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越发拔高, 就更好了。 这样不对。 满月心底涌起一股愧疚,连自己都没想到。 他觉得自己的别有用心,让亲吻的纯粹情愫蒙了一层酸涩尘埃。 停下来,直接问他锦囊里是什么。满月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 可若其中再有变数呢? 现实里的他们都在等着你呢,纪满月。 刚才似梦非梦的低语变成了魔咒。 满月脑袋里顷刻左右分出两边阵营,指尖的锦线越盘越多,眼看锦囊被他从司慎言的衣领里拉出来了,再转半个圈,就能转到手里。 就这时,司慎言松了怀抱,抬手反握住满月的双手。 吻也停下来了。 “这是做什么?” 司慎言沉着声音,咫尺间,纪满月看见他那双黑如墨染的眼眸里,泛起悲寒之意。 “我……” 满月心底的愧疚翻起来,他想:直接问他能有什么变数呢,你被一个梦吓破胆了吗? 他正自省,司慎言突然将他双手一扯,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下来,反剪到背后。 力道很大。 瞬间扣住满月的脉门。纪满月一下被他制住,用不上半点力道,想挣开却是徒劳。 愧疚顿时又飞没了。 “你……” “放开”二字尚没出口,司慎言陡然弯腰贴上来。满月呼吸一滞,就在他以为要迎来疾风骤雨般的侵略时,司慎言又停下了——距离近得贴到他的嘴角。 无言的对视,让满月恍惚看见一头被冒犯到的恶龙,心底有压不出的怒火。 恶龙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冒犯他的人,好像酝酿着如何把他一口吞掉,无奈放到嘴边,又不舍得了。 第120章 这是一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拧巴。 让恶龙看着有点委屈。 让满月看得心口一紧。 从前司慎言是血月的白月光,是公子放在心尖上却得不到的冷峻的人,后来不知何时他反把满月放在心尖上。互相招逗,彼此耍流氓。 却从没流露过委屈。 如今。 这一点委屈,把纪满月治得服服帖帖的。 纪满月暗骂自己:你看你干得这叫什么事…… 他太在乎张日尧的安危了,被不知真假的梦幻闹得心神难安。 吻上司慎言时,一半是荒梦之后的冲动,另一半是真的情动。 至于因果和后果,他根本就来不及捋清。 这会儿,司慎言怒又委屈的神色,直如一盆冷水浇头。 咋整? 纪满月脑子飞转…… 道歉? 不行,不行!道歉就等于承认了利用感情。 之前惯会招人的公子,此刻非常黔驴,十分的技穷。 好感度暴跌了,要be了…… 能不能重刷游戏记录。 然而,这游戏里一没读档点儿,二没设定过名叫“后悔药”的隐藏道具。 思来想去,满月突然眉头一蹙,脸上露出几分犯了内伤才会显出的隐忍的痛。 果然,司慎言的眼神飞快的一闪。 满月就借着对方气场变换的这一瞬间,踮脚仰起头,在司慎言的脸颊上蹭了蹭。 司慎言一时闹不清他这又是什么新路数,被他头发蹭得痒,心里的火气却十分奇妙地散去不少。终归是担心他内伤又发作,司阁主叹息一声,把人放开,一言不发将脖子上的锦囊摘下,当着满月的面打开了。 纪满月满怀着我混蛋、我不对、对不起,但我还是得看的心情,紧张且目不转睛。 他确实太在意这个结果。 可里面的东西映于烛火下,满月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单片机。 那是半截被抹平了刃口、对成四折的竹叶镖。 镖身如竹叶般平薄,对折起来,增加了些许厚度,只因司慎言曾经对它格外在乎,满月当初隔着司慎言的衣裳草草一摸,加之对司慎言身份朦胧不清晰的猜度和期盼,才会认为那是单片机。 结果不是。 要说这东西也确实和满月有渊源,但纪满月想破大天,也想不通司慎言为何把它当个宝贝带在身上…… 满月难以置信地看向司慎言。 “两刻钟之后,角门等你。”司慎言没答,把东西放回锦囊重新戴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完了,真生气了。纪满月垂头丧气。 他衬着灯火洗漱外加收拾必备物品,脑子却一直都在那片竹叶镖上。 那片暗器,是曾经打在他身上的,现在锁骨下方还留着伤疤。 但这伤跟司慎言并没太大关系,那时他穿过来不久,遭人围攻内伤犯了,被对方一镖钉在身上。 如果非要说和司慎言的牵扯,便是那人及时赶到,帮他解围退敌后,将他带到镇上亲自木着一张冰坨子脸给他医伤上药。 当时,满月受着血月人设的影响,让他觉得哪怕死了都值了——因为那次是司慎言第一次给予他不假手于人的照顾。 竹叶镖是司慎言亲手从他身上摘下去的,为什么……不仅当初没扔,还天天揣在怀里? 纪满月脑子要冒烟了。 emmmmm…… 司慎言……怕是个变态吧? 不不不。 满月甩甩头,觉得自己失心疯了。变态是不至于的。但这种行为,让满月察觉出一丝微妙的、近乎专执、克制、且不欲人知的占有欲。 如今司慎言再无避忌的袒露,让满月心底漾起一股奇怪的波澜。 但他并不觉得讨厌,甚至还有一点小火苗,在心里爆开了。 外面还在下雨,天边隐约泛起青白色,满月收敛心思,悄无声息的自角门出去,走不出两步,就见司慎言在道边等他。 那人见他来了,扬手抛来马鞭,偏腿上马,竟然一句话不说,一夹马肚子,独自先行了。 嘿!冷暴力么这不是。 纪满月在马蹄子扬起的水花里,冲那人龇了龇牙。 司慎言好久没对纪满月如此淡漠了,今儿他确实是生气了。 其实他知道,满月对他有情意。 那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他刚才等人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就在满月从院里出来的前一刻,司阁主终于想通了症结所在—— 是你自己不跟人家说实话,你赖谁? 是你让人家猜来猜去,跟你隔着一层窗户纸瞎摸索,你赖谁! 是你先被那句“隔墙有耳”吓得不行,后又顾虑他内伤复发…… 情有可原,但!你赖谁?! 所以说到底,司慎言更多是跟自己较劲。 司慎言想:谨慎过分就是怂啊。 孟飘忱那句“但行无愧,莫问前路”说来容易,真能做到太难了。 司慎言想到这,正好见满月从院里出来,想起那人刚才突然贴过来蹭他——分明是在哄他嘛。 心里莫名的甜蜜了一下,气瞬间都散没了。 但他一时想不出该如何面对刚才自己的不解风情,索性打马先行,让冷雨洗洗脸,清醒一下。 第121章 于是,二人就这般驴唇不对马嘴的各怀心思,一路无言——都不长嘴。 从繁花府到神剑峰,跨了帝魁道与伏羲道的边界,但穿小路快马加鞭,一日就能到神剑峰山脚的镇子。 当年神剑峰暴/乱,名声鼎盛的江湖大派在数日间土崩瓦解,山脚的镇子也受了影响。 山脚镇曾经算不上繁华,但热闹温馨。因为守着江湖剑派,兵刃铺子很多,就连孩童都能似模似样的比划几招。 而如今,很多铺子改了营生,甚至废弃了。主人家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整个镇,客栈只剩一家,别无选择。 满月与司慎言门前下马。 天色黑了,饭点儿早就过了。小二手里其实没什么活儿,可他看见满月二人,没活儿找活儿的忙碌起来。 别说来牵马迎客,就连要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纪满月莫名其妙,问司慎言道:“尊主在这儿赊账来着?” 二人头上都带着垂纱斗笠,满月看不清司慎言的表情,只见他缓缓摇了摇头,没说话。 今儿一整天也没说上五句话,满月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苦恋阁主的那时候。 哼。 他不甘心的想:你给老子等着。 小二不待见二人,总归有原因。满月不吝,牵马进院,自己动手把马匹在马棚栓好,跨步进门。 他道:“小哥,住店。” 这回总该迎上来了吧? 谁知小二还是没动换,柜台后面掌柜直言道:“没房。” 简直岂有此理了。 满月道:“掌柜的,我打眼看,你这店房有大半是空的,怎的生意上门,还有不做的道理?” 掌柜没脸没皮的斜了满月一眼。 小二终于开口了:“你这人真是的,告诉你没房就是不乐意做你生意,怎么还死皮赖脸的不走?” 满月道:“为何不愿?” 小二眼皮都不再抬:“你们这身装作江湖人的行头,就很晦气。” 装作? 为避人耳目,满月的贯月剑用布包起来了,剑柄埋在包袱扣里,乍看像个包袱担子。 司慎言更是除了扎着剑袖,身上连个铁片儿都看不见。 可能因此,他二人让店家错觉成什么前来神剑峰废墟游览的闲散公子了。 这事儿,说来让人哭笑不得。 是司慎言前几日派人来探路才知道的:神剑峰自从变故之后,成了荒墟一片,荒废了好些年之后,近年突然有越来越多的江湖混子、世家纨绔,本着朝圣和寻宝的心态前来参观祭拜。 这些人大多并非是什么正经流派,没什么真本事也没人约束,行事氓流,不受人待见。 满月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小锭银子放在掌柜的面前:“出门在外,您行个方便吧。” 掌柜的看看纪满月,又掂掂银子,还是动心了:“罢了罢了,还剩一间房,你们爱住就住,不住拉到。” 纪满月迟疑:神他妈/的一间房。 司慎言开口道:“住了。” 纪满月:“……” 小二鼻孔出音儿,哼哼唧唧地带二人前去客房,嘟囔道:“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鬼,赶着去送死,拦都拦不住。” 作者有话说: emmmmm的意思是噩梦密密麻麻,一个字母都不能多也不能少。 --- 纪满月:我错了,但我不想承认,我是渣男。 司慎言:我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我是怂包。 第60章 你再尝尝 掌柜的看在银子的份儿上, 给二人安排的客房倒不算寒酸。除了床,窗边还有一张美人榻。只是那小二自从领着二人上楼,就一副白眼上翻, 鼻孔朝天的死样子。 满月心道:属黄瓜的吧, 欠拍。 小二敷衍了事的把店里的陈设介绍一遍, 背书似的道:“有事儿您招呼。”转身就要出门。 满月上前拦住他:“哎——小哥等一下, 刚才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小二端详满月片刻,看他皮肤透白, 丝毫没有被风霜摧残的粗糙,就认准了他是个有钱人家跑出来瞎玩的纨绔,必是个冤大头, 手一伸也不说话。 纪满月看他市侩得让人想抽巴掌的嘴脸,念着要暂时低调行事暗自忍下一口气, 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拍到小二手上。 小二放嘴里咬了咬, 脸上带出点笑模样,道:“最近, 像你们这样去山上废墟看热闹的人,都有去无回了。” 满月皱眉:“死了吗?” 小二竖起跟手指摇了摇, 嘴撇得耷拉到脖子上去了:“不是, 是不知死活。” 那些前去“朝圣”游览的闲人, 大多只是些话本戏文看多了,仰慕江湖恣意,自己却没什么功夫本事的膏梁之徒。是以,他们一来没有能耐一日登顶, 二来下山也会累个半死。所以, 山脚的客栈是他们上下山必会歇脚之所。 可近些日子, 纨绔子弟只见上山,不见下山。 一个两个,还能说是偶然,事发至今,那些亲口承认要去朝圣的人,不下三十余。 全都有去无回。 老板渐而发觉事有蹊跷,曾拜托镇上的猎户进山时顺便查探。 结果人去了一波又一波,愣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事情就是这样奇奇怪怪的发生,莫名其妙的没个结束。 第122章 小二说完,看在钱的份儿上自以为好意的道:“看你们俩这干吧枯瘦的模样,还是别去送死了,今儿在这凑合一晚上,明儿个赶紧各找各妈去吧。” 他说完扭头走了。 纪满月突然手轻轻一抖,一根牛毛一样细的金针,正钉进小二后脖子面,他全无察觉。 满月叫住他:“劳烦小哥,一会儿送点吃的过来。” 我好帮你把针下了,纪满月想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又换来对方一个爱答不理的翻白。 司慎言冷眼旁观,闹不明白这人的小脾气中有多少是因为跟自己冷战一天闹出来的。 只觉得他闹起来捉弄人跟小孩儿似的,有点可爱。 “为何戏弄他?” 纪满月道:“谁让他对我爱答不理的,爷吃多了撑的,惯他这莫名其妙的毛病?” 司慎言脖子后面倏然不得劲了:这……确定不是指桑骂槐吗? 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尊主之前派弟兄来打过前站,不知道失踪的事?” 司慎言道:“这事儿确实第一次听说。” “那……到底是谁千方百计引咱们前来?” 司慎言垂下眼睛,灯火闪烁如星辉,被他敛入眸子:“也许是有人觉得是我害死了陈庭,想给他报仇。但……事情似乎还涉及朝堂……” 客栈外,有一树紫薇,这时正好开花。 满月推开窗子,窗边的枝丫迫不及待的探过来,将可爱的白色小花送到公子眼前。 纪公子成花之美,摘下淡香的娇花,掷进热茶里。他看那花朵浮于水面,出神片刻,才沉吟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无论对方目的是什么,能这般算计的,必不是无名小卒,他日日泡在这鸟……”想说鸟不拉屎,旋即想起司慎言和陈庭是拜过把子的交情,尴尬的把后半句话咽回去,“日日泡在这废弃之所,就不干别的吗?” 待兔必须要有人守株才行。 司慎言无声的笑了笑,赞叹纪满月一如既往的敏锐:“还记得繁花府鼠疫爆发前夜,你问我,暗中做了什么准备?” 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司慎言卖了个关子。纪满月喝着茶,听他说,不注意将淡白色的花朵也喝进嘴里,索性一起嚼嚼咽了。 司慎言继续道:“我知道有人刻意想引咱们过来,第一时间让紫元带人来探,但是……这必经之地没有暗哨,”他舔了舔嘴唇,“山上也没人。” “会不会是琉也提及的二堂的人?”满月问道,“尊主……紫元确实没问题吗?” 司慎言一愣,即刻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是二堂不知道,但紫元可以信任。”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既然紫元确实可靠,那么这般结果,原因有二:一是对方不需要在场,就能达到目的;二是还有紫元没发现的地方。 既然捋不出头绪,就只能见招拆招。 满月半依在窗边,看着半碗茶水出神,全没防备,突然余光见黑影一晃,回神时杯子已经被司慎言接过去了。 司阁主嘴角勾出点笑意,看茶杯里还半浮着的小花:“香吗?” 满月心思还没转过来,也不知他是问茶还是花,只是顺着道:“唔……没什么太重的味道。” 司慎言挑起眉毛,无言的表达了质疑。随手把杯子放一边,手掠过满月耳侧,去够窗外的花:“是吗……” 说着,捻了两朵紫薇细嗅,放在嘴里。 极近的距离,司慎言展臂的动作让满月心思一顿,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对方的情趣,还来不及应对,那人就凑上来贴在他唇边轻声道:“不香吗?你再尝尝。” 沁香的浅吻,比什么话都好用,瞬间驱散了一天的阴霾。满月将手笼在司慎言的腰侧,微合的眸子染出笑意。 司慎言舌尖擎着花朵,扫过心上人的上颌,换回他心上人一阵令人悸动的战栗。 浅尝辄止也让二人乱了气息,满月笑看着司慎言:“确实比刚才香。” 对方在他耳边,得意又腻歪歪的轻轻笑出声。 正待再吻上去,那臭脸的小二送饭来了。 不合时宜。 让满月多少有点自绊自脚的一言难尽。 二人饭后闲聊几句。 纪满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把别扭说开。结果,整日骑马乏累已经挂了相,司慎言大约是看出来了,没再招他,又如和尚念经一般讲述与陈庭的闲杂小事,催眠效果奇佳。 满月半倚在床头,出师未捷,自己先睡着了。 司慎言听他呼吸沉下来,悄悄帮他掩好被子,吹熄了烛火,在窗边的美人榻上躺下。但他太高了,脚悬空在床榻外面,索性翻身,真作一副屈膝侧卧的美人姿势。 透过窗外花影,正好能看见天上满月皎洁。他天马行空又放恣的想:何时能揽明月入怀,一枕春风。 第二天一早,一夜安睡的“明月”不知道司慎言文艺又流氓的心思,睡醒觉得精神不错,再看见店小二歪着脖子的模样,心情也很不错了。 二人还有正事,用过早点不多耽误,刚出房门,就听见一楼吵吵起来了。 有人提息丹田,说话声特别大。 那人很年轻,衣着打扮比满月二人不知江湖了多少倍:“本公子只问你如何进山去,你要么不说,要么痛痛快快说,从昨日开始,摆一副死了妈/的哭丧脸,给谁看呢!” 第123章 这显然是在说店小二。 那小二丝毫不怯,上下打量年轻人:“我说公子,装模作样的,我见得多了。您拿这么重的剑,拔得出来吗,舞得动吗?”他歪着脖子依旧没好气,不用仰头,就看见满月和司慎言从二楼下来,“呦呵,对了,您看这二位,虽然跟您了是同一路的,但好歹知道自己斤两,本来就不是江湖人,装什么翘屁股鹌鹑、大尾巴狼?削尖了脑袋往血雨腥风里面钻,嫌命太长?您跟阎王爷打个商量,匀我几年呀。” 其实平心而论,小二的话里不乏好意,但他说话太噎人了。 果然,好话不会好好说,总有吃亏的时候。 就见那被他塞怼的年轻人,眉毛一立…… 他的佩剑工艺精巧,带着绷簧,他在锁扣处一按,利刃自己崩脱开剑鞘,长剑陡然拔长,往前一送。 且不论功夫高低,起码人家会。 小二登时给吓傻了,冰冷的刃口贴着他的发髻划过。 眨眼的功夫,发髻就削散了。小二吓得抱着脑袋在地上发抖:“小人打眼了,原来是真侠士!侠士饶命!” 满月看得直摇头:这小二能活到现在,其实算是命大了。 他一边想,一边往外走,与那年轻人擦肩而过。 那年轻人不再理小二,自来熟地问道:“二位也要上山吗,相请不如偶遇,结伴同行如何?” 他这会儿说话收敛了刚才的大嗓门,文绉绉的跟念戏文似的,纪满月尚没答,司慎言就直接道:“不必。” 纪满月轻笑出声,与司慎言先后跨出门槛。 那年轻人追在后面:“别走啊,你们连兵刃都没有,很危险的,你们听说过血月公子吗?那是我师爷爷,我能保护你们!” 纪满月第一反应是:厉怜这小子竟然敢背着我在外面收徒弟? 转念一想,当然不可能了。 被这道莫名其妙的渊源一点,满月再看年轻人的佩剑,还真隐约看出几分贯月剑的影子。年轻人见满月打量他的兵刃,将武器大方往前一送:“好兵刃吧?按照我师爷爷的兵刃做的,只不过减了斤两。” “你见过你师祖吗?”满月问道。 年轻人神色暗淡下来:“我师爷爷是个天仙一样的人,大概是天妒英才,他早早就往生了……若是能让我早生十年,有幸见他一面,我一定让他远离江湖恩怨,把他老人家伺候得妥妥帖帖。” 什么乱七八糟的…… 满月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有人称自己为老人家,心道这是哪儿跑出来的疯小子,又问:“那你师父是谁?” 年轻人道:“师门有命,不能透露师父名讳。” 嚯。 但如今几乎全江湖都知道,血月公子不仅没死,而且还入朝为官。 这位少侠,你要么是真的跟着师父在哪个山沟沟里修炼太久了,要么就是别有所图。 但看你这衣裳算不得贵,也能称作富,所以我猜你有猫腻。 来言去语并不耽误手上麻利,满月已经解开马匹,策马一鞭,向司慎言道:“咱们走!” 二人绝尘而去,那年轻人的叫嚷声自背后传来:“哎——别走啊,没人护着你们,可太危险啦,一道走吧。” 满月回头看,他竟然也骑着马,追过来了。 第61章 他在墙里 司慎言与纪满月的马已经算百里挑一, 但那年轻人的□□坐骑堪称神骏。 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追得很近了。 纪满月心道麻烦。他当然不愿意去那么诡谲的地方,还带着这么个二百五似的家伙。 遂而伸手入怀, 摸出一粒金弹丸, 回手一抖, 正打在道边树枝上。 铜钱粗细的枝丫立时断了, 带着茂密的绿叶,含着一道暗劲, 晃悠着坠落下来。 时机算得正好,直对那年轻人劈头盖脸的扫过去。 遇到这样的状况,大多数人的反应是停下来, 而非是加速冲过去。那年轻人也不例外。他缰绳一提,马儿嘶鸣着止住步子。 路被枝丫拦下。 这么一耽误, 他再想去追满月二人,已经不可能了。 纪满月回望着, 得意的弯起嘴角,专心策马急奔。 这些小事司慎言向来是不管的, 反正他身边这人时不时就皮得紧,应付这些小状况, 总有他自己的路数。 他揶揄问道:“人家好歹喊你师爷爷, 你就这么对待徒子徒孙?” 满月鼻子哼出个音儿:“天下真理便宜没好货, 货都如此,白捡的徒孙更是这般。” 从镇子官道入山路,越往高走道路越窄。起初还能骑马,待到隐约看见神剑峰大殿的断壁残垣屹立在飘云之巅时, 脚下的路已经残破得只可步行了。 当年神剑峰之乱, 动用了炸药。 碧烟半遮如神殿一般巍峨浩渺的建筑, 如今就连山道的石阶都被毁得坑洼斑驳,端壑无数。 山高霭气重,风带着雨的味道。 扑在脸上,又冷又潮,让人心里隐约泛起一股沧海桑田的凄怆。 满月问道:“醉仙芝的线索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司慎言在前面引路,他没往残殿的方向去,反而从怀里摸出一块极精巧的罗盘,跟着指针的偏转角度开始寻路。 还整上风水先生这一套了? 满月见司慎言聚精会神顾不上作答,也就只是默不吭声的跟在后面,随时戒备四周。但这里确实再无什么暗哨埋伏,只有成群的山雀,环绕着破落的殿顶。 第124章 许是在那里筑了巢吧。 再看司慎言,他先是在荒草满布的山路上前行,而后,突然转个方向一跃上了山壁,往上攀几步,在一个不好下脚、但又勉强可以下脚的斜坡上稳住身形。山风吹得他衣袂飘摇,满月自低处仰望,那人背着云霞,手持罗盘,居然还真看出点出尘仙长的脱俗。 只是细看他看罗盘的表情,就暴露出这位仙长业务不甚娴熟。 “你是不是也觉得,念中兄……就是陈庭掌门的死,跟我有关?”司慎言突然开腔了。 “从前是,但现在没有了。”满月道。 司慎言笑问道:“为何?” 满月努着嘴,总结了好半天:“是你做的,你会承认,你我相比,尊主为人更君子些。”话毕,他一跃而上陡坡。 视角骤然拉近,纪满月看见司慎言幽深的目光里埋着无尽的因果情绪,隐匿着千言万语。 司阁主的笑转为苦笑:“我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坦荡?” 神剑峰灭门时,血月公子正为司慎言如痴如狂,可这乱子,司慎言半点未让他染指。 更甚,他一直瞒着血月。直到事情在江湖上传开,说他为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算计结拜义兄众叛亲离,血月才后知后觉的知道个大概。 不过事情也就止于流言了。 “醉仙芝一直藏在神剑峰秘境,凤台箫的线索也在,”司慎言语调平平的讲述,“但这事儿是掌门不传之秘,若非是有一次他喝多了说漏嘴,我也不会知道。” 纪满月心道:他能在你这儿漏嘴,就不会在别人那漏嘴吗? “更要命的是,当时不知道是谁,在屋外,把这话听了去。” 也正因如此,此后就开始暗潮涌动的不太平了。 陈庭为此越发如鲠在喉,为了将那听到秘密的人引出来,他擅自定下一个诈死的计策。新任掌门继位,必要去门派秘境确认醉仙芝完好,那听墙根儿的人若是对醉仙芝有所企图,八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计划得很好,百密一疏。 当时派中的德高望重的金瞳长老不知从何处听到这个消息,以掌门人陈庭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为由,挑起派中内乱,最终致使派中三方势力火拼。司慎言赶到时,神剑峰大殿都炸塌了半座。无数人在乱斗中丧生,陈庭、金瞳长老、继任掌门人等都没幸免。 “那……会不会是金瞳长老偷听?”满月问道。 司慎言非常肯定的摇了头:“金瞳长老武艺虽然不弱,但他是个瘸子,走路的声音能分辨出来。” 那会是谁? “现在找什么地方?”满月看着那罗盘问道。 司慎言道:“这么聪明,想不到吗?” 秘境…… 司慎言继续跟着罗盘前行:“念中兄大概是预感到会出大乱,他死以后几年的光景,我陆续收到好几封他的亲笔信,拼凑齐全,里面隐晦的提及一个地方。当时,我真的以为他是诈死,”司慎言的叙述中听得出没落,“可后来那地方没有人,只是放了一块特制的罗盘和两个地标位置。” 二人绕山走了好久,已经弯过神剑峰山巅正殿,眼看要从山阴下山去了,司慎言的目光才停留在一棵非常粗壮的老槐树身上。 需要四人合抱的树干,中间损了大半 ,但这残损的伤口非常散乱,看不出是虫蛀、雷劈还是其他什么造成的。远远看去,半面树干内心空洞,树皮好像一块被撕烂的残破旧布,一绺一绺的当啷着;但另外一边的树干坚/挺,树皮也是完整的。于是树也就没死,树冠的半面枯枝上挂着几片残叶,另外半面叶子油绿。 活生生的枯荣禅。 司慎言走到树干近前一低头,从那门帘子似的树皮中间钻进树洞,片刻功夫,兔子打洞一样扔出许多枯枝烂叶和陈年老泥。接着,他又摸摸索索了半天,树洞里隐约传出机械齿轮的转动声。 满月探头往里看,原来半空的树洞地上,已经被司慎言打开了一道极小的暗门。 也难怪老树半荣半枯,这暗门下面必然修建着暗道,树根大约已经被毁去了大半。 “通往秘境有两条路,自正殿下来的路乱时已经被念中兄炸掉了,”司慎言一边说着话,一边引着纪满月往深处走,“小心。” 满月眼睛不适应黑暗,司慎言适时的扶了他一把。 火折子亮起来,给幽暗的隧道燃起星点暖黄。借光看,这地方工艺委实精巧。隧道四壁平整,地面铺得居然是汉白玉的雕花地砖。 在越国,汉白玉是只有皇室才配使用的东西。 神剑峰一个江湖门派,敢用皇室御用的石材修建密道…… 不是胆子很大,就是背景很硬。 通道里寂然无嘈杂,偶尔听见地下潮气凝结的水滴落下敲击石地板的声音,除此之外…… 突然。 “哈哈哈——” 纪满月和司慎言同时停下脚步,大气不喘地对视一眼。 笑声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可无论笑声本身是否明媚,在这样阴绰绰的幽洞里传过来,就怎么都明媚不起来了。 谁在笑,尊主听见了吗?纪满月用门派的手势密语,问司慎言。 司慎言表情戒备,他显然是听见了。但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哈哈哈哈——”笑声又传过来,随之而来还隐约听到一些金石磨砺之声,非常散乱。 第125章 但仔细分辨,距离并不遥远。回荡隧道里,格外阴森。 司慎言把满月往身后掩了掩,举起火折子,继续往地道深处走。 地道的走势一直向下。 “司——慎——言——” 有谁在幽念,叫魂儿一样的如影随形。 满月和司慎言又对望一眼,都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但环境幽僻,声音被困着失了真,混响厚重,再仔细去品,反而想不出像谁了。 “何人装神弄鬼!”司慎言朗声道。 无人回答。 二人都经过风浪,对唬人的行径十分不屑。听他不再说话,索性不理会,继续往地道深处走。 就这样在疯笑、叫魂儿和不知是什么的金石混合声中,二人又前行了一里多,眼前豁然开朗。 光亮自出口透进来,狭长的亮线投进隧道深处,像一道道刺破黑暗的光剑。 满月又前行几步,身形已经沐在光亮里了,眼前的景象别致又震撼。 二人现在身处之地,是山腹的隧道口,可这隧道口之下是万丈深渊,上下左右都是秃石头,眼前一道透白琉璃桥梁,仙梯似的,横跨过山涧,直直联通到另一面的大山。 看来对面便是秘境了。 正待继续前行,消停了片刻的声音又响起来:“哈哈哈——司慎言——龟儿子,是不是你!终于来了!” 这次,声音变得清晰极,靠近出口没了拢音回传,这带着些许口音的腔调突然在违和中显出些荒唐可笑。 满月循声分辨片刻,认准那声音是传自琉璃天梯入口旁边的墙壁里。虽然那一整面石壁上看不出什么暗门机关,但纪满月觉得对方只与他隔着薄薄的一面石壁。 是的,他在墙里,且已经离得非常近了。 第62章 远离朝堂 “听得出是谁吗?”满月问道。 司慎言皱眉摇头, 他也觉得声音熟悉,他还是头一次被人骂“龟儿子”,这种地方词汇其实非常容易帮助他确定声音主人的身份, 但想了一圈, 也没想起谁说话带着川音。 满月见他皱眉, 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转而向那石壁朗声道:“孙子,能出来就较量, 出不来就老实在里面蹲着!” …… 门里那位和司慎言一起无语了。 满月骂完,没事人似的拉着还没回过神来的司慎言,径直跨上琉璃天梯。 天梯通体都是晶莹透明的, 且不知表面做了何等高明的处理,竟然片尘不染。 纪满月踏上去之前器宇轩昂, 一脚踩上后往下一看——脚底悬空万丈深渊,深邃不见底。 他心里突然就慌了, 脚步顿挫,拉着司慎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司慎言轻声笑了, 道:“别怕。” “谁怕了!” 本公子轻功卓绝,怎么可能会怕? “哦, 没怕, 那是哪只猫爪子挠我手心?”司慎言说着手腕翻转, 反握住满月的手,沉稳又带出些力道地捏了捏,“看前面,别往脚下看, 或者……”他眯起眼睛, 带出点坏, “我抱你过去。” 话音落,要俯身将满月抱起来。 纪满月拒绝就范,没伤没病的过座桥都怕高,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哪怕是只有司慎言一人知晓的“江湖”。 他往后撤步,喉咙空咽了一下。 司慎言见对方这回躲得坚决,也就不再坚持,重新拉了他一路穿过通透的廊道。 按理说纪满月高来高去十分习惯,但从来没这么高过,刚才陡然往下一看,确实腿肚子朝前了,直到脚踏实地的那刻,非常明显的缓出一口气来。 片刻,又觉得这怯露得过于明显,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司慎言一切都看在眼里,但终归是要务当前,没打趣他,道:“前面就到了。” 秘境,是神剑峰主峰后身一座孤立小峰。这小峰四面岩壁陡直如刀削,直上直下的。 这里供奉着历代掌门排位和门派致密之物。秘境的入口在掌门人的卧室之内,但方位和开启办法,只有掌门一个人知道。 只是神剑峰毕竟江湖大派,要紧的事情不能一条道走死。为防止意外之变,通往秘境还有第二条路。正是今时今日司慎言带纪满月走的这条。 门派秘境听上去幽邃高深,而今身在其中,满月发现也不过如此。 修建在山腹内的石殿空旷无比。 所有东西都是石头雕的,唯一不同,便是用料一水儿的汉白玉。 不知早年建造这处秘境时,花费了多少钱财人力,单说汉白玉的石材能运到这座陡立的孤峰上来,已经极不容易了。 石室中不阴暗,供桌前的长明灯依旧亮着,石灯笼里的万年灯油还没燃尽。 只不过,灯亮着,侍奉的人却再没来过了。 满月心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鼎盛一时的大派能因为一场暴/乱就消弭于江湖,绝不会是面儿上看到的那样简单。 有人,不希望它再继续存在下去了。 朝廷里的人吗? 想到这,他不禁唏嘘,都说江湖恣意,可江湖登高处,若想千秋万载,有几人不倚重朝廷?归根结底,天下还是一人的天下,这一人若是大贤,便可容能者在职。 二人走到香案近前。 神剑峰历代先祖的牌位上挂满了蜘蛛网,随着微风轻轻的荡,只让人觉得凄凉。 第126章 司慎言想略尽敬意,掸扫牌位的尘土,这才发现排位最末一位扣倒,牌首冲向其他牌位,将其扶起来,入眼就见那上面写着“神剑峰罪人陈庭”。 陈庭在以这种方式,向历代祖师赔罪。 无颜与列为师祖并行,只敢做俯首谢罪之姿。 “念中兄啊……”司慎言摩挲着牌位,“到底是什么缘由,让事情闹成这样……” 他将陈庭的牌位放回去,恭恭敬敬案前三炷香,就将满腔的唏嘘收敛起来了。 拿出陈庭留下的罗盘,再一次寻找方位。 这次寻得很快。 香案后身,转过一个角度,有一面石墙。那石墙像是屏风,又像是影壁,正对着的不远处已经坍塌的一片废墟。 废墟堵住了自掌门卧房延伸的来路。 八成是当年陈庭炸的。 司慎言在石墙前站定,开始数脚下的砖。确定好一个位置,自腰间抽/出匕首,在那砖缝里撬几下,果然撬到一处松动,匕首吃住劲力往上一抬。 整片汉白玉方砖翘了角,司慎言将砖掀开。 一方中空的暗格曝于眼前。 里面一只泥塑坛子用腊封了口,旁边还有一封火漆信。信笺上行草笔走龙蛇,写得是“砚山亲启”。 “砚山”是司慎言的取字,但这个称呼,在游戏中被弱化得几乎不存在。 司慎言拿起两样东西,直接将泥塑坛子递给纪满月:“我猜你想研究这个。” 这是醉仙芝吗? 满月一愣,细想此地并算不得安全,他不做多言。张日尧藏在三件秘宝中的秘密,如今已知解法,唯有尽快解出来,把答案记在心里,才是上策。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纪满月很快就看出泥坛子上的纹路是关键,心算解码的速度比上次不知快了多少次。 得出的答案是:n39.117590。 比起密码,这更像是个坐标。 大功告成,纪满月心思松络下来,抬眼见司慎言已经看完了信。只是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上前几步,关切道:“怎么了?” 司慎言没说话,将信件递给满月。那信洋洋洒洒十几页之多,满月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剔除陈庭追忆往昔兄弟情义,感慨他还有个新拜把子的兄弟没来及引荐给司慎言之余,信的主要内容,其实只有两件事: 第一,金瞳长老是朝堂的人,挑唆派内乱斗的幕后黑手就是他,至于原因,陈庭说最好能随着他的死一起葬送,这样对谁都好; 第二,久闻血月公子大名,却一直未得相见,如果他脸上的花纹图样如他所绘,那么一定要让血月远离朝堂,点沧阁和江湖才能安宁。 最后,他画了一朵花纹。 满月看着陈庭绘制的花纹怔怔出神——当真与自己左眼下那片红纹一模一样。 陈庭为何有此一说?他这般话说一半,让满月非常上火。 但站在陈庭当时的角度来看,他留下这封信,该是万般好意。他是司慎言的结拜大哥,帮司慎言洗清灭门神剑峰的黑锅就足矣。其他的事情不让司慎言知道清晰,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可是远离朝堂…… 早就晚八村了。 满月把信还给司慎言,道:“咱们还是先离开再说。” 二人旋即原路返回。 想到又要去走那玻璃天梯,纪满月还没来得及胆寒。他就发现暂时不用走了。 刚才的隧道里,突然冒出许多人,草草一数,不止三十。 那些人正走上幽长的、冰透的琉璃天梯,向二人直逼过来。 “孙子”挨完骂,还真出来了…… 砸墙出来了。 虽然尚且想不清楚,这些人为何会在与密道一墙之隔的山腹另一端…… 他们非常不对劲,行走姿势非常诡异。 有那么一瞬间,满月恍惚看见无数走火入魔的于洪刻,向自己逼来。 能看出正常人样的,只有为首一人。 还是个熟人。 刚才阴恻恻鬼笑的、骂司慎言“龟儿子”的人,该都是他。他正是点沧阁二堂的堂主,神剑峰从前的副帮主朱可镇。 江湖传言,神剑峰灭门之乱是司慎言暗中作梗,另有所图。 是以,他恨司慎言,并不奇怪。 只是奇怪的是,前些日子,他杀害张晓未遂,才受过鞭骨之刑。一身的骨头断了无数,更甚,他好几根骨头都已经碎成渣滓了,以这游戏中的医疗技术来讲,他就算痊愈了,也得是半个废人了。 事发到如今,不过将将三个月。 他为何能行走如常? “尊主,”朱可镇一边带着怪人们穿过琉璃天梯,一边似笑非笑。 人一旦照面,多少会拘谨克制,他把乡音收敛起来,骂不出“司慎言,龟儿子”这样的话了。 “我好了,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朱可镇继续说,接着,他吹出一段口哨音,身后一众人等停了脚步。 那些人的衣裳残破不堪,不少显得脏兮兮的,还染着血,更甚,还有人的手臂已经折断了。 刚才远远一望,只觉得这些人神情木讷,而今离近了看…… 他们脸色灰败、面无表情,好像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脏。 一个闪念划过满月心底,他道:“这是那些上山朝圣的人?” 第127章 朱可镇瞥了满月一眼:“公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对啊,他们既然向往,朱某就让他们留在神剑峰上,岂非成人之美?” “你把他们怎么了?”满月问道。 朱可镇笑了,道:“这倒并非是朱某的杰作,甚至,就连朱某如今,也与他们只有些许不同,”他将自己左腕的护臂解开,翻起袖子来,他小臂上长长的一条缝合痕迹,伤处还泛着殷红,“鞭骨之刑打断了我的骨头,他便索性帮我把碎骨头剃掉,换上精钢,用蛊虫连接经略,再填上药草……” 饶是满月自持见多识广,行走江湖这些日子,胳膊腿乱飞,血浆横流的场景见得多了,听朱可镇这般讲述,依旧难忍心里翻腾。 这么奇诡的方法…… 满月问道:“是《恶无刑咒》里的方法?” 朱可镇预料之外,先是一愣就又笑了:“对啊,是《恶无刑咒》,我也不过是与恩人达成利益交换的试验品。”他的笑意更加浓了,颇有深意的看了纪满月一眼。 纪满月一时被他这一眼看得后背汗毛倒竖,总觉得这一眼里包含了什么不怀好意的内因。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朱可镇径直走到香案前,将陈庭的牌位扶起来,擦拭干净放好,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无论如何,我会帮他的,我要为掌门还有神剑峰报仇!” 纪满月皱道:“你的恩人是许小楼?” 朱可镇没答,目光转向司慎言,眼底陡然泛出寒光:“司慎言,你偿命吧!” 第63章 稀里哗啦 神剑峰隐秘之境, 山幽崖深。一声诡异的口哨,撕裂了经年的静隧,山间惊起无数飞鸟。也惊蛰了朱可镇身后众多静默的偶人。 他们悉数向司慎言和满月冲过来。 竟然不是胡冲乱撞, 隐约能够看出章法路数, 摆开一个什么阵型, 将二人左右隔开。 眨眼的功夫动上手, 更能看出区别。 围拢司慎言的一众偶人,对其招招致命的猛攻, 而面对纪满月的,则以围困为主。单看这些偶人本身,好像有的灵活些, 有的笨拙些,不知道是不是与个体的自身条件相关。 司慎言看他们还都喘着气呢, 心知这都是些无辜之人,是以尚没痛下杀手。想着摘掉他们的关节, 让他们难以进攻就罢了。 他一手捏住一名正攻上来的偶人右肩,一提一扣, 偶人的右臂便被下了环,一条胳膊顿时滴了当啷的垂下来。 他们充其量是些仅会功夫皮毛又羡慕书中江湖、鲜衣怒马的富家子弟, 手臂掉环于他们而言, 应该是不小的痛了, 可那偶人的面目表情有狰狞、有狠戾、唯独看不出什么痛苦来。 下一刻就见偶人左手在自己右侧腋下一提一推,那脱环的关节,顷刻被他自己推接上去了。 手法老练,不干三年跌打大夫, 是没有这般干脆手法的。 司慎言暗暗惊了一瞬。 眼看卸掉关节不成, 司阁主墨染骨在手, 一招正中这人穴道,那偶人顷刻就软倒下去。 另外一边,满月见打穴有用,也依法炮制。 二人的功夫很高,区区数十偶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都被二人敲倒了。 朱可镇自然也知道,这些偶人是暂时制不住司慎言和纪满月的,但他没想到,这些没有痛觉、思想蒙顿的东西这般不堪一击。 司慎言墨染骨翻了个花,别回腰间,道:“念中兄并非因我而死,你稀里糊涂的报仇,找错人了。” 朱可镇道:“胡说,明明是你为了醉仙芝,害掌门人身死,使我门派凋零,当初你前来解围,我还道你是好人……” “这些是钟岳仙跟你说的么?还是许小楼?”司慎言问道。 朱可镇冷冷的看他,没答是否。 司慎言从怀中摸出陈庭的亲笔信,甩手扔给朱可镇:“你自己看。” 陈庭的笔迹朱可镇自然认得,他看到信上字迹的那一刻,呼吸便加快了。他认认真真一字不漏的把信看完,是为了对掌门人的敬重,也是想从这信件的笔锋收锐中寻出蛛丝马迹,判断信件是否是有心之人的作假仿写。 但信件不假、陈庭的笔迹更没有假。 退一万步去想,司慎言如何会算计到是他正在这里,恰好备下一封这样的信件,来把他的嘴堵个严实。 两个月内,司慎言曾派暗探多次来探查,朱可镇知道。 而紫元等人一直没能发现他。 因为他早就已经进入那被炸毁的废墟中,正奋力操控偶人,清挖出一条能通往秘境的新的通路——一条不通过掌门卧房就到达秘境的通路。 朱可镇隐约知道,通往秘境还有一条备用通道,但他只知方向,不知入口位置。 他只得从废墟那边一路寻着秘境的方向挖过来,正在踟蹰最后的方位,司慎言就和满月开启了机关。 暗道开启的机关声,顺着石壁传达过去,他引着司慎言和满月出声,给他最后的方位指引。 可如今,路被他挖通了,事情却走向了一个与他预想相悖的方向——神剑峰灭门,是与朝廷有关。 他不愿意相信这些。 朱可镇是个孤儿,被前任掌门收为弟子,又与陈庭亲如手足,自从神剑峰灭门之后,他带着弟兄们投入点沧阁门下,起初一直以潜伏的心态追查灭门原因,直到有人指证司慎言是罪魁祸首。 第128章 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报仇这一件事了。 这样,他才有面目去九泉之下与师父、师兄相见。 可今时今日,他一直信奉的事实摇摇欲坠。 “对了,”朱可镇道,“有人托我转告公子一句话。” 突然换话题,满月和司慎言对望一眼,都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何人?什么话?”纪满月问道。 “日尧走了,不会回来了,你若耍小聪明,这只是个开始。你如果听话,还能让你见见张晓。”朱可镇慢悠悠的说,一字字,穿入纪满月的耳膜,直扎到心里去了。 “什么……意思?”纪满月愣住,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问了一句。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日尧”这个称呼,是张晓现实世界中的名字,那个托付朱可镇带话的人,知道张日尧的身份,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么,日尧不会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他为何不说张晓不会回来了? 又为何是听话,还能见见张晓? 纪满月敏感的察觉到这言语背后的彻骨之寒。 猜测推论的驳与立,让他心神恍惚。 朱可镇抓住了这个机会,突然暴起。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满月身前。 纪满月心思全没在他身上,只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贯月剑带着剑鞘平扫出去,以攻为守。 可朱可镇的本意并非是要与他为难,侧身躲过贯月,身子微转,紧跟着满月左手便是一轻——醉仙芝已经落到朱可镇手上了。 司慎言离得远,抢到近前为时已晚。 再看满月,只失魂落魄的道:“这话……是谁说的……” 话语的深意,朱可镇其实是不知道的,但他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此话对满月杀伤力极强。心底不禁翻起几朵报复的快感。 他没答,把醉仙芝提在手里晃了晃。 “是谁说的!”纪满月突然难以自持的喝问,声音大得把朱可镇吓了一跳。 印象里,血月公子只要不杀人,就是一副文弱公子的模样。翩翩风流,偶尔带出几分妖媚色。 他说话从不曾大声。 司慎言并不知道张晓的真名叫张日尧,但他知道现实里那个失踪的程序员叫这个名字。 如此一来,从开始到现在,仿佛一切因果都被这个名字穿针引线起来。 只不过,他尚无暇去清理头绪,因为他身边的人气息急促,他生怕他稍有不慎内伤又严重了。 司慎言忙握住满月的手:“定神。”接着,冲了一道清气进入满月的手少阴心经。 纪满月面无表情的收回手。 震撼确实激荡起他的内息,又被他一口气狠狠压了回去。 他缓缓抽/出贯月,剑尖直指朱可镇:“是谁说的?我再问最后一遍。” 朱可镇刚刚报复的痛快飞快的散没了。 贯月剑锋带来的压迫感,比当初的鞭骨之刑不知骇人多少倍。 他本以为自己为了报仇,早就不在乎生死了,谁知,事到临头萌生了怯意。 杀气凛得他心底生寒,可如今骑虎难下。 “杀了司慎言,我就告诉你。” 满月桃花瓣一样地眼睛斜挑,看了司慎言一眼。朱可镇以为他心动衡量,催道:“动手啊,我立刻就告诉你。” 纪满月突然扯出一抹冷笑:“放屁!” 朱可镇心底寒意暴涨,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满月的对手,急向后退开,将醉仙芝挡在心口处:“你若动手,我便毁了它。” 结果这话好像是个什么笑话,满月的冷笑变为仰天大笑。在空荡的山谷里,笑出一汪让人心坠深潭的悲寒意。 司慎言知道他顷刻就要动手,猛地将人拽回来圈在怀里,向朱可镇道:“醉仙芝事关重大,还回来,我必去找到幕后真凶,给念中兄讨回公道。” 可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即便发现自己走歪了路,一时也是不愿意承认的。否则这些年的执着无处安放,为此受的苦将会像个笑话——嘲笑他这个更大的笑话。 朱可镇道:“你惯会刁买人心,我不信你,你一命,换回醉仙芝。” 司慎言垂眸,醉仙芝能医满月的伤,必须得弄回来,如何能骗过朱可镇呢? 满月看司慎言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动了什么心思。 但他此时心念如灼,朱可镇的话如同魔爪,勾扯起那个分不清是真是梦的片段。 梦里发生的一切,被话语一衬,怎么想都像张日尧在与他做诀别。 日尧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死了吗? 存留于游戏中的只不过是他的执念吗? 所以才会有只有他才能用的金手指。 朱可镇等不及了:“我数三声,尊主你若不动手,我便……” “便砸了醉仙芝”不及出口,突然金光一闪,就听“嚓啦——”一声,泥塑酒壶直接被满月的金弹丸打了个对穿。 弹丸劲力十足,穿透酒壶的泥胚,力量丝毫不减,正中朱可镇膻中。 同时醉仙芝落地,稀里哗啦。 朱可镇闷哼一声嘴角淌下一道血痕来。 司慎言猛抽一口冷气:“满月!” 情急之下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字。 纪满月借着司慎言恍惚一瞬,身子灵巧地甩脱他的臂弯,飘身直逼朱可镇。 第129章 狠狠一脚,正中对方胸口。 发生的一切都出乎朱可镇的预料。他被满月的金弹丸打中,心口瞬间猛痛。 虽然有醉仙芝的罐子两重格挡,依旧让他内息急涌,眼前发黑。 窒息带来黑幕似的暗。 他急运清气冲向灵台,视线稍微恢复,入眼就是满月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那双本是情意绵柔的眼睛里满是无情的冷。 朱可镇暗道:坏了! 接着还不及反应,被满月一脚正中胸口。 位置与弹丸落点相同。 巨大的冲力,推着朱可镇向后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山壁上。 胸口短时间两次受创,他一口血喷出好远,前心贴后背的疼麻了。 戾风疾起,扫起凛得肉疼的寒意。 朱可镇脖子上一凉,贯月剑冰冷的剑锋贴在颈侧,银亮的剑脊上投映出他嘴角挂着的残红。 满月颀长的身形遮了他眼前的日光,居高临下的看他,不再说话。贯月被逐渐增加压力,割着朱可镇的脖子,舔出血来。 朱可镇回不过神。 他早就听说满月和司慎言关系非常一言难尽,纠缠过,也互相捅过刀子,在进退维谷的境地中,他奢望能用醉仙芝挑唆二人反目,看一场热闹。可醉仙芝在纪满月眼里,居然只是一坛子黄汤…… 他满脸茫然道:“江湖上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你……为什么……” 满月冷哼一声:“老子生平最恨一件事,就是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威胁我的人,而且……” 他话音顿住了,眼神暗淡下来,本来想用它给日尧解毒,现在…… 用不上了。 司慎言心知朱可镇不是纪满月的敌手,便心急如焚地冲到那已经落地摔八瓣儿的醉仙芝近前。 山风吹拂,酒香逸散,带着极淡的药味。 坛底还有极少量的酒浆幸免于难。 司慎言忙从怀里摸出个药瓶,将里面的丸药悉数倒出来,对待瑶台仙液一样,准备把那两口酒倒进瓷瓶里。 刚把摔得惨不忍睹的碎坛子稀世珍宝一样地捧起来,猛然听见“我的人”三个字,手一抖,好悬把那硕果仅存的酒浆也给哆嗦出去。 第64章 恶无近刑 现在, 纪满月当然没心思在意司阁主心跳手抖。 他心底满是唏嘘,一边抠字眼儿,一边千万般不愿意相信事情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只要一日没回现实, 亲眼看到张日尧的墓碑, 他就一日不信他死了! 只是终归是人, 着急上火时常有, 感性与理智打架也时常有。 满月此时理智懂得克制,感情已经几近溃退, 他的手一直在抖,贯月剑把朱可镇颈侧带出好几道血口子。 朱可镇心底燃起一股共同毁灭的快感,他满嘴鲜血的狞笑:“杀我呀, 然后你什么都不会知道……” 纪满月真的想一剑给他个痛快。 可就在这时,朱可镇狞笑突然凝固在脸上, 他身子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 让满月的记忆一下闪回到几日前,郝景温毒发的那个晚上…… “你……中蛊要死了自己知道吗!”他问道。 片刻的功夫, 朱可镇已经恍惚了,他的眼睛一时清亮, 一时又像是蒙上雾霾。好几次想张嘴说什么,无奈哆嗦得不像话, 牙掂在舌头上, 根本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 那些被打穴制住的偶人也都抽搐起来, 先后以人类难以做到的扭曲姿势从地上站起来,一个个如同踩了电门,抖楞着向司慎言围拢过来。 场面陡然大乱。 到这般地步,司慎言心知这些人已经没得救了, 彻底收敛起心底的慈悲, 把那装着醉仙芝的小瓷瓶宝贝一样揣进怀里, 而后站直身子,墨染骨在手里舞了个花,把满月挡在身后。 下一刻,黑亮的笛身敲在合身扑来的偶人头骨上。“嚓——”的一声响,那人头骨碎裂,眼看活不了了。 可谁也没想到,他只是晃了晃,两行鼻血和着脑浆缓缓淌出来,毫无生气的眼睛翻了翻,又一次向司慎言攻过来。 他分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此时控制攻击的,怕是什么诡秘之术——为恶无近刑。 《恶无刑咒》里到底都记录了些什么! “贯月借我!”司慎言喝道。 满月二话不说,剑从朱可镇脖子上撤下来,反手抛给司慎言。 血雨腥风陡然而起。 司慎言周遭的场景一时难以描述,用胳膊腿乱飞来形容都太过文雅。 饶是满月见惯厮杀,也不想再看。非是司慎言削“人”过于残忍。而是那些偶人们已经混沌了,有的拎起同伴的残肢断臂当做武器,眼见活物就会攻击上去。 围攻变为惨烈的乱斗。 最终,即便变成残破到只剩个腔子的“死”人模样,也依旧在地上缓缓蠕动,向司慎言逼过来。 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不单是让人心生怖惧了,而是一种违反常态的诡诞。 那些人……如果还能称作是人的话,当初知道自己会落得这般下场,只怕断然不会到神剑峰来朝圣。 可惜没有后悔药。 此时,他们被司慎言一人拦下,场面异常解构,但暂时还算在掌控之中。 满月不合时宜地暗暗感叹:果然什么年代追星都要理智。 第130章 他敛回眸子看朱可镇。 朱可镇伤重得已经挂了相,面皮泛起金属的青色。他正在强自对抗着体内的蛊毒,刚才止不住的肢体抽搐渐缓,但头依旧在抖。 突然,他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尖。这行为是自发的,却因为止不住的抽搐咬得狠了,舌尖咬下好大一块肉。 舌尖血涌,他时散时聚的目光里终于凝起了点滴精锐色。 心智归还。 紧跟着,朱可镇借着瞬间的神思清明,在自己胸前三处大穴猛然戳下——接二连三的口喷鲜血让他的衣襟殷红湿腻。 他倒气似的猛喘了几口,头终于停止了痉挛,看着眼前炼狱般的场景,喉咙动了动。 “这些……不过是低级的偶人,被做成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坠入各自心底虚幻的美梦中,不死不活……” 朱可镇开腔说了这么一句。 让他人坠在美梦里不知死活就不是罪孽了吗? 如果这是开脱,太过苍白。 朱可镇见满月只是冷眼看他,无声的苦笑起来,扶着身后的石壁缓缓起身,目光极近远眺,送向已成荒墟的神剑峰正殿。 云霞阻隔,大殿好像上古神阁,残破、杳渺又神圣。 “我的美梦……就在那里。”朱可镇出神的说。 纪满月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他一生中的美好,是被师父救上山、和师兄弟们一起的日子。那段时光太过灿烂温柔,也骨碎支离得太过突然。 “我刚才看见了师父……还有掌门师兄……他们还活着,就像当年……”他又咳嗽起来,“但那终归是个梦……” 满月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认死理儿,执拗地将假象强认为事实的人突然就开窍了。 或许是这世间纯粹的善、或者恶,都太少了。 镜花水月,往日温存,只不过着相而已,那些发生过的事情落在心底,缭绕不散终会生长为“执”,满月执于心血梦想,朱可镇执于仇恨。 自此执于一念,一念花开,一念成劫。 执念可让朱可镇执迷仇恨。 也可让他心底深种的美好回忆在迷乱的边缘拉回他一丝理智。 朱可镇摇摇摆摆,往供台的方向去。才迈出几步,就站不稳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他颤抖着四肢,使了好几次力,终没能再站起身,索性不再徒劳,就这样往供桌前跪趴过去。 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满月不忍再看下去,上前两步,在朱可镇腋下一提,半拖半扶地将他带到供桌前。 “多谢,”朱可镇惨笑了笑,“我自以为忍辱负重、机关算尽,却跳进别人的圈套。” 他要说正题,满月没打断。 “是钟岳仙告诉我,一切都是尊主做的。” “关于日尧的那段话,是谁告诉你的?” 朱可镇道:“也是他。” 满月心道:钟岳仙到底是何身份,只是个传音筒?还是现实案件的幕后黑手? 他又问道:“冒名陈庭给平虚下蛊的人是你?这些方法,也是他教你的?” 朱可镇摇头,道:“方法是许小楼教的,但至于平虚……我没见过他,许小楼只说让我在这里试炼偶人,守株待你们,我每天操控偶人从主殿往这边挖通路,若非是……今日你们从密道进来,我还停滞不前找不准方向呢,”他又猛地咳嗽起来,血沫子止不住的往外喷,“你们走吧,如果可以,还神剑峰一个公道……” 满月下意识想叫他一起走,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伤重本不致命,但他中了蛊。 他重手自封三处要穴阻止蛊毒发作,已经强弩之末,只怕再撑不过一时三刻了。 “我想陪师父,还有师兄待一会儿。”朱可镇沉默片刻,犹豫道,“若是公子和尊主还有余力,二堂的兄弟,都被我安置在临镇……” 二堂曾经有一大部分人算计过纪满月,后来朱可镇受鞭骨之刑,司慎言便把这篇儿翻了。他眼看是不打算再活了,就想向满月和司慎言再给众人讨个安身之处。但话说到一半也觉得荒谬,叹气道:“罢了,人各有命,放他们江湖漂泊也未尝是坏事。” 话毕,他不再和满月说什么,从腰侧解下一只埙来。 这埙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经历一番摔打居然还是囫囵一个,半点没磕坏。 埙声,本来就幽咽婉转。朱可镇这会儿气息不稳,吹得断断续续。声音在秘境空旷的殿堂里绕梁几转,真像有谁低声在哭。 残破的乐音狠狠刺了满月的心,他听得难受,不愿再看朱可镇。 向他抱拳一礼,转身要去帮司慎言。 只是未等他出手,那些还没“死透”的偶人在埙声的操控下,渐渐平静了。 司慎言刚才一夫当关,尚算不得狼狈。但脸上、衣摆,都已经染了血。整个人因为爆发的杀气,显得格外戾烈。 “受伤没有?”满月问道。 司慎言勾起嘴角:“怎么可能?”说着,将贯月舞了个花,甩去血槽内的鲜血。 二人站在山崖边回望朱可镇。 朱可镇无力说话,向二人打了个点沧阁门人才能看懂的手语:保重,走吧。 人都自有来处归宿,自己选定了路,旁人不必强扭。 满月与司慎言踏着一地残破重新步入琉璃天梯。往回走时,纪满月心中烦闷,顾不上在乎悬空不见底的视觉刺激了。 第131章 埙声一直在身后幽咽传来,声音微弱,却一直不曾断。 眼看二人通过天梯,那宛如送别的曲子突然急转了一个调。与曲声相和,敲击声伴随着轻微的震感传来—— 为数不多、胳膊腿尚且健全的偶人们又动了起来。 正寻起尖利的石头,一下下砸在琉璃梯上。 要说满月之所以走上这透明梯子就害怕,也在于他觉得这古法琉璃再厚、再结实,终不过是工艺繁复一点的厚玻璃。 果不其然,偶人们不过敲了数十下,晶莹如冰的琉璃通道,就出现了爆裂状的碎痕。 随着第一块碎琉璃坠下万丈深渊、这座通透的长桥终于龟碎迸裂。它撑不住那些不死不活的偶人,也承不起他们心中永远也醒不来的美梦。 琉璃碎屑反射着阳光的七彩斑斓,与如梦似幻的虚假美好,同归于尽。 直到绚烂耽腻于深不见底的不知归处。 意识永远沉沦于美梦,代价是用肉身来交换,这是恶魔的契约。 秘境终于成了断崖死地,只有埙声还未停歇。 —————— 下山的路上,司慎言收到了吴不好的传信:木易维一行太过招摇,在镇郊扎营候命。 二人回到客栈时,衣服上的斑驳血迹和兵刃,直接吓得掌柜和小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司慎言担心满月——这人一路都恍恍惚惚的,整个人游离于失魂落魄和强逼自己镇定的两难状态之间。 他胡乱把满身泥污血迹洗干净,换了件衣裳,心里盘顺着事情因果,寻思该如何给满月解心宽。 门就在这时被人轻扣了两下,然后他记挂着的人出现在门前。 满月湿发披散着,已经换了干净衣裳,手端托盘进门。 “尊主,喝两杯吗?” 公子拎起酒壶笑着晃了晃。 第65章 对不起啊 满月托盘里几样小菜, 两壶酒。 他见司慎言不说话,自顾自的走到桌前,把东西放下。 人飘似的过去, 司慎言闻见他身上散着沐浴过后的清香, 也散着淡淡的酒气。 他明显已经把不开心克制到极致了。司慎言没挑破, 只是拉开身边的椅子, 让他坐。 酒,是店家自酿的黄酒。味道很一般。 满月在自己酒杯里扔了几粒干丁香, 遮去酒水的涩口。 司慎言见了,直接捻起一小把染唇香扔进酒壶里:“吃点东西,别光喝酒。”他给满月碗里放了一片烧肉。 纪满月夹起来吃了, 笑问道:“怎么不劝我少喝酒?” 司慎言叹了口气,端杯和他一碰, 自己先干了:“今儿劝你……你会听我的吗?” 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喝醉了,总好过不知你跑去哪里借酒浇愁。 满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嘿嘿”笑两声,也干了:“朱可镇说……二堂的兄弟, 在临镇,明天去看看吗?” 司慎言一时没答, 思虑片刻才道:“还是去看看吧, ”他顿挫又试探似的转换话题, “我猜最开始,朱可镇的后招是毁掉琉璃天梯,把咱们困在秘境里……后来,你们说什么了, 他为何改主意了?” 满月道:“善恶一念, 人性难断。” 二人片刻无言, 纪满月啜着酒,突然舔了舔嘴唇:“对不起啊……”他晃着杯子,看酒浆里映着烛火,好像宝石碎了满杯。 “嗯?”司慎言没反应过来。 满月轻轻抿嘴:“那天……我……”他话说到这就不好意思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点点自己的下唇。 我亲你的时候,存了不好的心思。 说不出口,索性不说了,酒杯在司慎言杯子上一碰,一饮而尽。 他想得是都在酒里。 可有些事,越是匿而不言,越会带出点难以言喻的旖旎。 酒气让满月冰白的面色透出点红润来。 他这时垂着眼,平日眼色里漫不经心散出的锐利都被敛起来了。烛火暖暖的,描得他睫毛又浓又长,延长了眼线。显得眼尾微微吊起来。 内伤难愈扫在眼周浅淡的红,让他的桃花眼染着柔艳的色气。 司慎言看一眼,就再舍不得挪开眼睛了。 “真要跟你较真,早不知让你气死多少次了,”司慎言抬手,将满月颈侧往衣领里钻的碎发捻住拢好,亲了亲他的眼尾:“欠的债慢慢还,来日方长。” 满月微微眯了眼睛。 司慎言当然想要更多,但他知道朱可镇带给纪满月的话毒如诛心。工作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满月更需要有人陪着,而非是取与索之间的缠绵。 就算司阁主本质不是一座冰山,他也绝不是一个爱念叨的人。从前,跟满月你来我往的骚话,全得是气氛到了,又有人招他。 可现在,招他的那个人,自己都委顿得要命。 司慎言着实是不太善于应对这种场面。 他细盘自己哄人的招数,也无非就俩——老和尚念经般地睡前故事,还有尚拿得出手的吹笛子。 想了想,觉得这气氛念经不合适,还是吹曲儿吧。 这次,终于没再吹《清心普善咒》,而是个不知名的小调,轻松惬意得很。 满月心思玲珑敏感,欣然接受这种无言的温柔。 他酒量不差,也是酒入愁肠,不大一会儿就觉得酒劲儿上头有点困顿,但又不想合眼去睡。于是就迷离着眼睛趴在桌上,涣散地听司慎言吹了两三曲。 第132章 他耳朵在曲子上,心思还是慢慢飞得到处都是。 终归,忍不住祈祷张日尧平安。 想钟岳仙到底是谁。 事情的传播链好像是断裂的,所以……自己身边还有他们的人。 他是谁……是后来的“系统”吗? 想到这,满月一时觉得心口憋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窗子。夜风灌进来,几近立秋,风带着初秋的爽气。 “尊主……” 司慎言停了笛声,看着他。 满月没骨头似的倚着窗,直接拎了小酒壶,毫不客气的对瓶儿吹,喝了好几口才一抹嘴:“之前你说,要我别这么称呼你了,”他脸上带着醉意阑珊的笑,“那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司慎言噎住了,手慢慢在墨染骨上收紧。 孟飘忱那句“有些事,义无反顾,反而能得善果”的劝慰,恍如就在耳边。 他咽了咽,神色突然格外的正经,这让满月也紧张起来了,简直堪比醒酒利器,目不转睛的看他。 “你……还记得司檀吗?”司慎言问得小心翼翼。 纪满月眨眼,耳熟……但是…… 他在脑子里努力搜掠这名字的主人。 见他这模样,司慎言心思黯淡下来,看就是不记得了。果然一见钟情的是他,人家连他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刚要再说话,突然暗夜里,寒光一现。 有什么东西流星一样陡然而至。 “小心!”他低喝一声,飞扑上前,把满月护在怀里合身滚倒在地。 满月是有点醉,但也不至于醉到反应迟钝。司慎言低喝出声时,他就已经听见身后利器破风声,只是背向着窗子,反应比司慎言慢了半拍。 那东西擦着二人耳边飞掠而过,“铛——”一声响,钉在桌子上。 满月在司慎言怀里抬眸,不看还好,入眼是一支袖箭,剩下的丁点醉意也瞬间就给散没了,呼吸猛地一滞。 武林中袖箭虽然大众,但大小花式都有不同,那支箭,与刺杀丰年、刺伤张日尧的一模一样。 司慎言本来在戒备窗外,察觉怀里的人气息有异,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也跟着皱了眉。 可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纪满月已经从他的怀里一骨碌窜起来,冲到窗口,一跃而出。 司阁主暗道:坏了! 高喊一声:“满月!”也追了出去。 但纪满月的轻功在武林之中没几人能出其右,就眨眼的功夫,人已经飘远了。司慎言全力追到郊外荒野,只能远远见纪满月宛如踏月仙人,飘遥而去。 暗夜里没有鸟鸣,只有夏秋交叠时荒野的风拂过野草的沙沙声,月光铺天盖地的洒下来, 司慎言久违的心慌了。 “纪满月——” 他大声喊,内息将声音推送出去,让焦急漫散在无边无际的空旷里。 喊声消散,一切都没变,还是原来的模样。他无奈打了个呼哨。紫元不知从哪棵树上落到他近前。 “他身上落了流影香,能寻到吗?” 自从司慎言对满月越发上心,小心思就用得越多,他早知满月轻功卓绝,防备着今日的境况。是以,他总是在满月衣服、发丝上悄无声息的落下点沧阁内追踪用的暗香。 那香名为流影,寻常人难以闻到气味,只有专门驯养过的十二红鸟可以追寻。 紫元道:“刚才属下第一时间把十二红散出去了,但见公子刚换过衣裳……只怕……” “我刚才在他头发上沾过少许,可以一试,”司慎言合上眼睛,片刻又睁开,问道,“这次多少兄弟跟着?” 紫元道:“魔睺罗伽的十八暗侍全在。” “散开去找!” 紫元在司慎言的决策中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束手与焦躁,凛声道:“是!” 可令未传下,远处荒草丛中就窸窸窣窣一阵乱响。 荒草像浪潮一样被分开——有什么人来了。 人数不少。 月下疏影晃动,来人眨眼功夫逼近。 “是二堂主……是朱先生手下。”紫元话说到一半,想起朱可镇已经不是点沧阁门人,又改了口。 神剑峰秘境,司慎言没让紫元暗中跟着,所以他并不知道朱可镇永远留在秘境里了。 司慎言朗声道:“各位兄弟,朱副帮主有话交代下来,咱们从长计议。” 按理说司慎言开口了,即便对方认定他狼心狗肺,人面兽心,要开打报仇也得吱声。可一众来人,无一人吭声。 为首的是达奚香主,他冷面无情,揉身上前,提刀便砍。 刀锋眨眼间凛到司慎言面前。 紫元身形一闪挡在司慎言身前,以四两拨千斤之势荡开达奚刀锋,抬脚往他膝头蹬去。 达奚不躲,崩腿弓膝,重刀刀锋一转,第二次往紫元身上招呼过来。 这招以攻为守,紫元若不变招,达奚将正中少年腰侧。 说时迟,那时快。紫元重心微调,脚掌变换些许角度,居然蹬在达奚膝盖借力,一跃而起一丈有余。 重刀在少年脚下扫过去,一斩落空。 司慎言尚未动手,心里已经有所猜测。 对方来人约有七八十,脱离点沧阁的二堂旧识门人尽数在此了。 墨染骨眨眼间翻了个花,乌黑的笛身被月色打得冷冽,须臾间戳中达奚肋下要穴。 第133章 达奚香主闷嘶一声,身子软下去。他的眼眸须臾间浑浊无比,如朱可镇驯养的偶人一般无二。 当然这不会是朱可镇向自己弟兄下手。 是许小楼。 刚才甩袖箭的人只怕也是他,他这般行径,分明就是想拖住旁人,独引满月过去。 司慎言心念焦躁,朗声道:“这些弟兄中了邪术,打穴管用。” 他手下十八名暗侍个顶个是高手,刚才不得指令,颇有些投鼠忌器,这会儿尊主一声令下,虽然对方人数压制,却也没露败相。 凛月下,风在动,影子在动,没人呼喝,只有兵器交叠的金石擦错声。 野草也被劲力疾风拨弄着,吟诵出错杂的荒冷。 突然一声清亮鸟鸣,一只毛色深棕的红嘴雀鸟,在空中打了个旋。 一名暗侍贴近司慎言:“尊主,它寻到公子的去向了,但气息太淡了,您快跟上去。” 司慎言喜出望外,向紫元道:“二堂的兄弟们都中蛊了,能制住就制住,实在不行……给他们个痛快。” 紫元一愣,随即沉声道:“是!” 再说纪满月,他从窗子飞身跃出去,入眼就是远处高树的暗影里,有人用兵刃反射着月光晃了他的眼睛,那人见他看见自己,扭头就跑。 这意思再明确不过。 那人轻功不弱,对地域也熟悉,兜转绕路。好几次眼看要被满月追上,他又都巧妙地晃过,拉开距离。 直到出镇三十余里,那人脚步慢了下来,闪身步入前方一片林海,不见踪影。 满月更加警觉起来,展目见那是一片四季桂林海,一眼看不到边。 此时将至初秋花季,淡黄泛白的小花放而含羞,暗香阵阵。 满月在林边驻足,匆忙间贯月没带着。只有那串时不离手的朱砂供菩提还拎在手上。再往腰里摸,只有几颗金弹丸和一小撮金针。 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满月绝非是个冲动之人,他只是太需要一个答案了。 “许掌门,”纪满月悠然缓声,“南泽府衙一别数月,今次为何引纪某前来,又不现身相见?” 话音落,一人轻声笑着,从树影里晃出来,折扇轻晃,步履逍遥:“碧梧初出,桂花才吐(※),许某请公子月下弄香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严蕊《鹊桥仙 碧梧初出》 第66章 和他有仇 老早, 纪满月就觉得许小楼对他的态度很诡异。 此时听对方说了这么句风花雪月惹风流的话,满月脸上挂着冷笑波澜不惊,心里骂道:放他/娘/的狗臭屁。 又一次印证了, 打心眼儿里喜欢, 流氓话是浪漫, 要是不喜欢, 风雅诗篇也是耍流氓。 “许掌门贵人事忙,把在下引来应该不是赏花品香这么简单吧, 《恶无刑咒》在手,还帮朝廷做事,为什么?名利你都有了。你恨司慎言吗?” 纪满月直接。 许小楼不知他从哪里东拼西凑来的线索, 但所说的事情,全中事实。 “嗯……就知道朱可镇困不住你们, ”他摇着扇子,扬手捻下一小枝桂花, 掠过鼻尖,又随意的簪在衣襟上, 异常撩骚,“至于司阁主嘛……恨……我确实是恨他的。” “为何恨?”纪满月问。 游戏设定没有这二人纠葛的背书, 所以这些弯弯绕的爱恨情仇, 只能问当事人。 另一个当事人不知情。 眼前这个, 也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好好说话的模样。 果不其然。 “不提司慎言,花前月下,容在下许公子一人以偏爱吧。” 纪满月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波浪一样, 从脖子根一路炸到后背上, 俨然要变身刺猬, 他换话题:“许掌门袖箭淬毒,刺杀戎国候,又是为何?” 许小楼哈哈轻笑两声:“纪公子,有谁的哪只眼睛看见这事儿是许某做的了吗?” 满月一愣,确实…… 虽然暗器一样,可没人能证明暗器是许小楼打出去的。 只不过这个态度和语气,又是明显的睁眼不认账。 许小楼见他皱眉,神色已经显出不耐烦,好像更来劲儿了:“不过……张堂主所中之毒是什么,许某有方可解,公子答应许某一个条件,我便把那毒方连同解药拱手奉上。” 纪满月审视似的看许小楼——张日尧已经用不到了呀。 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都不知道? 杜泽成和他不是一条线上的,至少不是嫡系。 满月没点破,继续道:“空口无凭,纪某如何相信?” 许小楼笑道:“有来有往就是好买卖。大堂主不死不活躺久了,就算再救回来人也废了,不如这样,我把方子都给你,你帮我冲破内功修为的瓶颈。” 这事儿之前许小楼就提过,满月没说话。 许小楼继续道:“实不相瞒,许某修习《恶无刑咒》里的心法,需要有个内功阴柔的高手,服下丹药,以内力柔和药性,再将药冲进我的穴脉。” “为了防止纪某反水暗算,许掌门会将同生共死藏在丹药里,顺便将我变成言听计从的偶人对吗?” 满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他一半是诈他的。 许小楼极短的一愣。 满月猜对了。 奸计被挑破,许掌门毫不脸红,爽朗地坦白道:“只是让你在某些时候听话而已,不会变成神剑峰上那帮傻子那样,我可舍不得……” 第134章 “某些时候”这几个字,他吐露得很暧昧,但话到一半,眼前就人影一晃。 许小楼心惊。 不及眨眼的功夫,纪满月已到近前。 咫尺间,公子冷哼一声,宽大的袍袖甩出戾风,如同两片飞刃。 许小楼后仰,满月的袖锋带着一股清冽的淡香,擦着他的面门掠过。 他曾与满月动过手,但他知道,南泽湖畔满月一直怀着打赌的心思与他过招,他尚没领教过名满江湖的血月公子的手下真章。 许小楼躲避对方攻击,须臾一瞬,腰间骤轻,“呛——”的一声。 满月攻击是假,夺他腰间佩剑是真。 可反应过来,也为时已晚。 佩剑被对方抢了去——满月没戴兵刃,但是他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请许掌门随我回戎国侯府做客吧!”满月凛声道。 话音落,长剑平推,直接向许小楼颈前横掠过去。 千钧一发,许小楼抽下腰间剑鞘,反手挡在颈边。本以为会被震一下。结果又是虚招,剑锋与剑鞘相撞之前就变招了。 许小楼半点没看出来。 若是势均力敌,过招间的虚实交叠,其实是非常难以游刃的。 武学到达一定境界,除了看形,更要会意。人一旦认真动手,招式里会带着一股义无反顾的爽绝。爽绝不够,就容易被对方看出虚实。 可许小楼两度看不出满月剑意的虚实。 高下立现。 与贯月剑相比,许小楼的配剑轻薄些,满月不趁手。索性就以快打快。 逼得许小楼只得拿着剑鞘当棒槌,左支右绌,片刻就落了下风。 攻守皆不得宜。 转眼二十招过,纪满月招招致命。 许小楼险险躲过颈侧一剑,剑尖掠血,又扫断了他几根发丝。 他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对方真的没留情。许小楼暗道,若是《恶无刑咒》的心法得上一层境界,即便与满月分不出高下,也能打个平手。 只可惜,现在不敢冒然催动。 他前些日子听闻纪满月对张晓的毒极为上心,本来觉得以此要挟,十拿九稳。万没想到,事情的走向与预想全不相同。 他想不通,一转念:“公子停手,许某告诉你,我与司阁主的恩怨。” 满月手中招式稍微一顿:“和他有仇?” 许小楼:“说来话长,与陈庭掌门有关。” 这回总该停手了吧? 谁知满月全不买账,非常混不吝的道:“既是仇人,我就替他剁了你,青枫剑派的掌门人,我一个是杀,两个凑一对儿!” 和你师兄团聚去吧。 早就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一剑了结,免得麻烦。 许小楼直嘬牙花子,怎么单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动心了。 他招式逐渐跟不上满月的变化。 满月一剑斜向对方小腹刺去,许小楼剑鞘翻花,荡开长剑。 同时扬手,低喝一声:“着!” 眼看斗武不胜,直接暗器招呼。 满月撤剑回防,淬毒的袖箭贴着前襟飞射过去。 须臾的喘息,让许小楼回身便向桂花林深处逃去。 满月冷笑道:“怎么走啦?” 扬手扯下一桂花枝。 生着黄白小花的秋枝夹着戾风,直奔许小楼后心。 去势极快。 许小楼眼见不好闪避,便回身用剑鞘将花枝扫落,心里纳闷:他怎么拿这东西当暗器? 这个闪念只来得及在脑海中冒个头,眼睛就已经捕捉到不妙之处。 那花枝是个障眼法,随之而来六枚极细的牛毛金针——绵里藏针。 但看见了,就已经晚了。 六支针全中当胸。 许小楼胸前几处大穴被封,顿时气息滞涩,往后趔趄好几步,撞在一棵树干上。 纪满月长眉微挑,剑抖着花样收势:老子是使诈的祖宗。 “许掌门随我回去见戎国候吧,西域的毒药、袖箭的暗算,纪某其实是不太在意的,但侯爷肯定想听尊驾说个子丑寅卯。”他趁着月光,走进桂花阑珊暗香里。 若非这人身上带着凛然杀意,当真若月下谪仙,飘飘御剑,乗香而来。 许小楼知道大势已去,抬手将钉得较浅的三根金针拔下,另外那三根针尾也没进肉里,想要剔除,估计要割开皮肉了。 他惨笑了笑,眼里居然露出毫无遮掩的情:“罢了,落在公子手上,倒也不枉。” 纪满月:“……” 刚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终于坚持不住,噼里啪啦砸了满地。 正这浑身不自在的时候,树林深处突然有人“呵呵”笑了两声。满月回神暗惊:难不成他还有帮手? 但看许小楼的神色,好像也出乎预料。 来人走得不疾不徐,他穿着夜行衣,黑巾蒙着头面,晃悠到许小楼面前,先是居高临下的看他,而后要笑不笑的道:“偶人拦住司慎言又如何?许掌门机关算尽,不过如此。” 这话出,许小楼认出了人,说了句:“你怎么会在这?” 那人眼神里满是戏谑,像是看不起,笑许小楼没有自知之明,而后不再理他,目光转向纪满月。点点寒意的笑散在他眸子里,那是一双不大清亮的眼睛:“张晓不过是张日尧生前倾注于此的一点残存意识,既然朱可镇说得不够明白,那我就再与你说一次。” 第135章 话,直如一盆冰水当头,把满月从头淋到脚。 纪满月讷讷的反应片刻。那些不好的猜测、张日尧如同告别的噩梦、和今日这人的话,在此刻合三为一。 像无数怪影终于演化成一只无形的巨大怪物,环抱了纪满月,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蒙面人一句话震慑住纪满月,趁他之危的念头一晃而过,与许小楼对视一眼,终归忌惮血月公子的名头,借着他发愣搀扶起许小楼,三两晃就消失在树影深处了。 桂花林间,满月孤身站着,那二人走了他理都没理。 他一会儿在想,这是梦吧?从头到尾都是个梦…… 一会儿又在想,日尧死了?早就死了?他太执于多年团队的心血,才留下残存的意识,到游戏里来吗? 那么,那一丝意识又在哪里…… 他耽溺于乱糟糟的思虑里,不知何时,两行泪水滑落。夜风过,脸颊泛起凉意。 满月狠狠地抹干眼泪:哭什么! 这不是真的!为什么要为了谎言流眼泪? 说好了要眼见为实呢?! 可这偏执的倔强,其实已经被过往细节悄无声息打得遍体鳞伤,根本难站一席之地。 月色下,满月心中戾气横生,手中长剑突然猛地刺向地面,“嚓”的一声轻响,地面生出种脆弱得不像话的假象——长剑垂直入土三尺余。 而这一刺之后,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就像都被抽走了,晃了两晃,一口血闷出来。 殷红自嘴角滴滴答答,沾得前襟到处都是。 满月浑然不觉胡乱抹了一把,他只是觉得好累,走到棵桂花树下,倚着树干坐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作者呢?提刀来战! 本人:我错了,对不起。马上让你到达现场。 第67章 欲念破骨 司慎言一路追着十二红鸟, 但他仓促间落在满月发丝上的流影香味道太淡了。 那鸟儿只追到一片区域,便举棋不定。 司慎言往周围去寻,远远看见了繁盛的四季桂密林, 桂花香气被风隐约地送来, 让鸟儿更加分不清流影香。 林边, 几支桂枝不正常的折落, 司慎言心中一喜。 再往里走不得几步,看见地上脚印和四周纷乱——这里刚刚有人械斗过。 他想唤一声, 未开口,就突然被什么晃了眼睛。那是一柄剑,被人垂直向下插入土里, 没了大半截。 剑旁是一棵粗壮的桂花树,树干边缘, 有谁的衣摆随风轻轻的动。 青白色的衣裳被夜色染得冷,司慎言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是满月刚刚喝酒时穿的那件。 纪满月是背靠着树干坐的。司慎言的心猛的提到嗓子眼。他急切地想看到人,却又不敢看, 生怕入眼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几步路走得惊心动魄。 确切的说是跑得惊心动魄。 司慎言在满月身侧停下脚步。 他看见那副单薄的躯壳还随着呼吸轻微的起伏时,放了半颗心下肚, 另外半颗旋即察觉出不对——自己刚才跑过来, 一没屏息, 二没压步子,满月早该察觉了。 却连头都不抬。 司慎言先是飞速打量满月身上,见没有外伤,唯有衣裳前襟斑驳一片, 嘴角挂着被抹花了的血痕。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满月目光空洞洞的, 焦点散着, 看不出是在看哪里。 司慎言轻轻盖住他一只手,一片冰冷。他捂着他,柔声道:“满月。” 可人依旧呆愣愣的,没理他。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拳,止不住的抖。 若不是满月半点指甲不留,手心早就抠烂了。 司慎言心惊,念他再这样心思恍惚下去是要走火入魔的,便运起一股柔和的内劲,自他手少阴冲入心脉。 满月身子一凛,一双失神的眸子,才敛起半点清明。 他抬眼看司慎言。 那眼神好像属于一只受伤害的小野兽,饱含着惊惧和委屈。 司慎言想说一句什么安慰的话,可千言万语,在此时都不合适。 最终,他只是揽住满月的背,把人按进怀里,紧紧的搂住了。 一只手在满月颈后不轻不重的按捏着,另一只手一下下拍他背心。 司慎言衣服上带着夜寒的风尘味,让满月觉得真实。那味道,中和了桂花林撞头的甜腻;但那拥抱,让满月心里最后一方屹立的倔强轰然倒塌。 隐忍克制已久的委屈,一股脑化成泪水。 他合上眼睛,眼泪无声的、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他也不知道在为谁哭。 是为这些日子消磨的时间?还是为了发售千万般受阻的游戏?又或是为了团队付出的心血?再有可能,是他潜意识里,真的接受了张日尧已经死亡的事实…… 今时今日,司慎言的怀抱,成了他唯一避风的港湾。 他不自觉环上司慎言的腰,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就像抓着救命稻草,在这人怀里无声的哭了好久。 哭尽事发至今的孤独无助。 司慎言在现实里经手过太多案件,深知情绪宜宣不宜堵。 “别哭”其实放在大多数情况下,并非是什么劝人良言。 他就这样抱着他,不放心地将手搭在他颈边的脉搏上感受着他的情绪。 第136章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满月眼泪好像哭干了,只伏在司慎言肩头,眼神空放的对着天空悬着的月亮。 月色不知何时,应景地染了一圈红色光晕。 血月出,妖异现。 到底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 司慎言感觉怀里的人平静了,想将他扶起来。 满月却先一步起身。脚像踩着棉花套子,踉跄几步,不等司慎言扶住,自己先站稳了。 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司慎言只得跟着他,但眼看他根本就找不准方向了,实在飘得好像一缕漫无目的的游魂。 照这么走法,明日中午也回不去客栈。 终于司慎言紧追几步,一把将人抱起来。满月神游太虚,骤然被抱起也没什么反应。 这就让人越发担心了。 司慎言运起轻功,奔上官道。木易维他们驻扎的方向南辕北辙,回镇子上又太远,他只盼能寻到路旁驿店。 运气不差,往回走了十来里,就见暖黄的灯笼在黑夜里招摇。 驿馆的掌柜是个热心肠,见客官抱着的人嘴角前襟都是血渍,非但没多说什么,还麻利儿的给安排了安静的房间。 司慎言把人轻轻放在床上,打水把他的脸和手都擦了一遍。满月心思缓过来些,虽然眼神依旧不灵动,好歹不是刚才直勾勾的吓人模样。 太多话想说,但现在不是好时机。 司慎言就蹲在满月身前,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万事不去想,先睡一觉好不好,我守着你。” 屋里灯烛昏黄,晃得满月眼眸里藏了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愫,像是怕,又像是压抑着某种欲望。 司慎言看不懂。 他微蹙起眉头,心道:这可怎么哄,他是遇到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怕还是与张日尧有关? 无计可施了片刻。 他闪念想起孟飘忱曾经说,让人好好睡觉的办法之一,就是一棍子敲懵。 …… 不如快刀乱麻,先让他缓缓心神。 可黑手还没来得及下,纪满月先动手了。他突然搂住司慎言的脖子,把人往床上狠狠一带。 司慎言猝不及防被他掀了个跟头。接着,满月合身抱过来把人按住。他贴上去,亲了上去。 司慎言一时是懵的。 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只觉得这个吻里,全是追寻和索求,带着惶恐。他回应他,但满月心底的怕像是道无底的沟壑,如何回应都难填。 他便在纪满月腰间一带,飞快地裹着人翻身,把对方压在怀里,禁锢在方寸之间。 纪满月猝不及防,后背撞在床板上,闷哼咽在嗓子里。 只发出声难忍的呜咽。 只一声,就击碎了司慎言骨子里的克制,让深埋在骨髓里的欲念生根发芽,破骨钻皮的生长。 情/欲在某些时候,是纯粹的爱与需要,带给人真实的存在感。无论这事本身是不是饮鸩止渴,这之后会不会更加空虚,至少当下,能够填补灵魂的空缺。 于是,司慎言顺应着他,扣住他的双手紧按在床上,给了他一个霸道得让人窒息的吻。 吻猛得如同一场暴风骤雨。 安静的夜,只听见难以自持的喘息声。 情到深处,司慎言也不知在满月颈侧留下了多少烙印,他只知道怀里这人的每一声轻哼,每一声气喘,都灌溉在他的心头,让爱意与占有蚀骨吸髓,生根发芽、怒而生花。 司慎言一口不轻不重的咬在满月咽喉上,满月被迫气息一滞,胸膛猛得起伏了几下。突然腕子一翻,双手游鱼一样脱出司慎言的禁锢。一手顺着司慎言的腰侧摸到腰带,两下就扯得松散开来,另一只手穿进司阁主的发丝,扣按着他的后脑,几乎以一种霸占的姿态,强迫他亲吻自己。 在司慎言看来,满月是很懂情的,他的懂,是于不经意间招得人心痒难耐,是进退有度,从来都不是这种直接得要焚烧一切的毁灭的欲。 是的,毁灭。 一想到这两个字,司慎言突然害怕了。就像火焰一时炽烈,爆燃之后只余灰烬。 也就在这时,他隐约尝出一股甜腥的血气,漾在口腔里。 动作一顿的功夫,纪满月突然咳嗽起来。 司慎言大惊偏开头,他怀里的人紧跟着撑起身子,咳嗽变得难以压制,待到咳声平息,满月掌心里猩红一片。 这下真把司慎言吓坏了。 也不敢再招他,更顾不上自己衣冠不整。慌忙去搭满月的脉搏,以司阁主二把刀不如的摸脉水平都能探查出满月心肺风雨飘摇,乱得是如磬暴雨中的一点破烂火烛,不知哪一阵阴风,就能吹灭了。 他一时呆愣,猛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带在身上的伤药,和那只装着醉仙芝的小瓶,道:“你心里不痛快,喝口酒压一压,把药吃了。” 满月这会儿不咳嗽了,嘴里的血腥味让他觉得踏实。同时也让他觉得刚才的做法多少有些被绝望冲昏了头。 疯狂又荒唐。 他恹恹的看了司慎言一眼,摇摇头,重新躺下,也不合眼,只目空一切的看着床帐顶,变回那副要神游不知去到哪里的模样。 好像刚才把人按住就啃的事儿,不是他做的。 “别闷在心里好不好?”司慎言终于忍不了了,他觉得纪满月这么折腾下去,先疯了的肯定是自己:“你点了火,不管灭,总要给个说法吧。” 第137章 满月好半天没反应。 司慎言不催他,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的看他。一副要与他僵持到地老天荒的样子。 这二人一个看天,一个看人,这会儿要有旁人进来看见,定要认为这二人有病。 可能满月终于被司慎言看得不自在了,含含混混的答道:“我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身边的事情虚实难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有刚才你抱我……才让我觉得真实,但其实……”他僵硬的扯出点笑意,“也都是假的。” 司慎言在满月含混的表达中精准的领会了关键,心道:我不是假的。 他正色道:“你把药吃了,内伤压一压,我跟你说点要紧的事,否则我不敢说。” 可这在满月看来,只是对方哄他喝药的把戏。他非但没动,还把眼睛合上了。 “归顺朝廷时,你还欠我一个许诺呢——你给我起来喝药。” 当时为救张日尧,确有其事。 本是好意,但司慎言不明就里,多少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 纪满月呼吸一滞,道:“我卑鄙无耻,言而无信。”说完继续挺尸。 司慎言实在没什么办法了,索性决心快刀乱麻,拉着满月起身,强行将他抱在怀里,扣着他的手少阴心经,冲了一道真气护住心脉,道:“这游戏是你们的心血,不能就这么毁了,你要回去是不是啊,纪总?” 第68章 一见钟情 满月愣了, 侧目看司慎言。 那句话在他脑海里打了个旋,每个字都重新盘了一遍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了——他并不是没怀疑过司慎言的身份, 初时觉得不深究也罢, 后来逐渐把情意埋在对方身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变成了潘多拉的魔盒。 满月越发不敢触碰。 生怕真相翻开的那一刹那, 知道自己的真心附着在一个不存在的人身上。 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他的大半坚强是强撑出来的。他要将那些可能动摇自己心思的变数通通隔绝开, 这条不知终点在何方的路才能走得下去。 让人发疯的永远不会是熬,而是熬得看不到尽头。 直至今日,盒盖子被司慎言自己掀了, 满月心思猛的一震,紧接着便是内伤被悸乱难安的心绪滋养, 掀起巨浪。那一口岔气,好像是幽深不见底的寒潭中沉睡已久的妖怪, 被猛然惊醒。它怒火难平,将寒彻骨缝的冷水掀得支离破碎。 满月心里的点滴清明, 在潭水的离乱中沉浮不定。 司慎言几乎压制不住那股狂躁的岔气,又不敢猛冲。 只得凝神, 走钢索一样将满月心脉护住。 纪满月脑子的糟乱里, 尚存着一丝理智。 他刚才已经咳血了, 胸口骤来的剧烈刺痛几度要夺去他的神志。 但也就是这磨人心性的内伤,让满月心底腾起一股执拗的血性——就算张日尧真的死了,事情也不能就这样结束。 这么多年的心血,岂能被几句道听途说搅得骨碎离散? 内伤, 到底有完没完! 正这么想, 一口淤血压制不住地往上涌, 满月凝神提起一股至纯的真气,借着司慎言绵长的内息,猛地冲上四下乱窜的岔气。 胸中的憋闷瞬间被点燃了,气息两相对冲,一口血涌到嗓子眼。 满月暗骂:没完没了,省省吧。 这口血居然又被他半压半咽回去了。 他合上眼睛深沉的吐息几次,再睁眼神色里的委顿一扫而空。 反倒是司慎言,差点被他内息里崛起的清凛吓死。 “药。”满月摊开手。 司慎言和他离得很近,闻见他身上那股非常熟悉的淡香里混着一丝血腥味。幸而看他眼神坚定中正,就跟得了圣旨似的,将伤药倒出一粒递过去。 满月接过扔进嘴里,吃糖豆一样嚼两下咽了。 司慎言知道这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先休息了。便在床头垫个枕头,让他倚得舒服些,看似拉着他的手,其实搭扶着脉搏,缓缓将事发至今的点滴,摘重点与他说了。 二人来言去语,总结出几个关键所在: 第一,害对方程序员殒命的人,也在游戏里,但尚不知道是谁; 第二,这游戏里极有可能还有自己人; 第三,江湖三件秘宝中,隐藏了一个现实位置的坐标,现实凶案的关键八成被藏在那; 第四,单片机确实在司慎言手上,最初司慎言利用单片机装作系统和满月说过几次话,但时机总是找不准,后来就再没怎么用过了。 司慎言从怀中摸出单片机,交在满月手上。纪满月见那确实是一片解码板。 “还有……”司慎言沉吟道,“我当初,对你……我以为游戏结束你就能回现实去,”他忍不住搂上满月的腰,隔着衣服去摸曾经被自己刺中的地方,“事与愿违,我以为是bug了,但看过陈庭的留书……嘶,你脸上这片红纹,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满月皱着眉,隐约能领会司慎言的思路,又不大捋得清:“人设大多不是我做的,穿进来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还给我脸上编排了这么一块东西。” 司慎言随即笑了:想也是啊,若是他自己设定的,又怎么会日日嫌弃得用妆粉遮了去。 满月又想起什么,问道:“你现实里也姓司?我听他们叫你檀队,一直以为你姓谭的……” 第138章 初次见面,纪满月惶惶而忙,抽空跟司慎言相见。司慎言的同事只是介绍:纪总,这是我们檀队。 然后谈话直奔主题,这么一想…… 司慎言意识到满月也并非完全不记得自己,心里又有点开心。 满月看他突然一副暗中作乐的模样,心道:又莫名其妙的在发什么疯…… “对了,你说穿进游戏来的人,是不是都与现实里同姓?” 司慎言收敛心思,摇头道:“设想怀疑可以,但别把推论圈定了。” 二人无言,各自理着思绪。 时间流淌。 满月刚吃过伤药,漱口嘴里也是苦的,发现这小驿店里也备着染唇香,捻两粒扔在嘴里,他心思没在,眨眼的功夫床头匣子里的干丁香被他零食似的嚼了一半下去。 司慎言看不下去了:“好了,瓜子吃多了还上火呢,这玩意可入药,是药三分毒,”提到药,他摩挲着装醉仙芝的小瓶,“醉仙芝,还是先拿给孟姑娘看过,再论你喝不喝吧。” 满月歪头看这人待自己这副上心的模样,忍不住勾起点笑意。但醉仙芝又总能让他想起张日尧,笑意里不经意带出丝悲凉。 窗外,天色已经泛白。 司慎言将满月已经松散的小冠摘下。被束起的半头乌亮长发也倾泻下来。 手指穿进发丝。 他摩挲着满月的头皮把人拢进怀里,在对方额头上亲了亲:“我帮你守住这份心血。” 司慎言是懂纪满月的—— 单论司慎言自己,在这游戏里疲于奔命的初衷是工作、是职责、是公道,上升一个高度是锄暴安良。可若抛开职责本身,大部分人每日能够吃饱穿暖,安稳度日,对工作是不会有太深刻的执着的。 他们工作,只是为了让工作之余的时光更开心舒适。 而满月的执拗,已经超越了工作本身。 他太在意这游戏了,游戏于他的团队而言已经不是单纯得工作了。 这与矫情无关,只是一种奔头,是冲向自我实现的梦想。 一群人的梦想。 所以司慎言要守住的,是心上人的心血。 这比任何耳鬓厮磨的情话都能让满月安心。 纪满月极不明显地被打动了。 他刚才渴望从司慎言身上索求的存在感,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倏然变得真实无比。 即便知道未来即将面对的事情饱含算计,他也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其实他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百感交集,满月合上眼睛,在司慎言唇角轻轻贴了贴。 司慎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满月赶着他愣神的功夫,飞快的捻起一粒染唇香,顶在舌尖,给了司慎言一个春风化雨、幽香撩人的吻。 舌尖托着那朵干硬的小花,划过对方的上颌,就像司慎言曾经含住紫薇花吻他那样。干花坚/挺,带来的刺激不知比鲜润的花朵强烈多少倍。 司慎言瞬间觉得全身的血被燃起来了。 他搂着怀里的人,满月那么真实。亲吻没了其他情绪,只存在于爱人之间,让彼此沉醉于纯粹的温存,难以满足。 丁香的气味本来是有些冲的,但那味道被口腔的温度蒸着,就变得幽隐旖旎起来。若即若离的挠着司慎言心头最柔软的一片区域,他几乎难忍把人压回去的冲动,迫切地想要把刚才没做的事情做完。 直到他听见满月如同散了风的喘息声。 终于理智和心疼更胜一筹,他百般不舍地在满月脸颊颈侧狠狠亲了两下,把人窝在怀里带着躺下:“再招我真的忍不住了,好好睡一觉,嗯?” 司慎言不是说着玩的。 满月从亲吻里,察觉出对方克制到骨子里温柔又强烈的欲。他确实身心俱疲,心思稍微松下来,就再难提起刚才那种打鸡血似的精神了。 他吻司慎言,半分挑逗的意思都没有,实在是千万般绕指柔情,无处发泄,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个绵软的吻来得真实。 于是,纪满月终于给台阶就下,欣然接受对方的好意,在司慎言怀里合了眼睛。 他太累了,精神和身体紧绷到极致之后,坠入一个让人安心的怀抱,睡得很沉。 那雷打不动的生物钟,在他睡了片刻后确实造作了一下,刚要睁眼,从背后抱着他的人就亲了亲他,轻声道:“睡吧,不急赶路。”话毕,拢住他的手,轻轻的摩挲着。 节奏让人昏昏欲睡。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司阁主正侧卧在满月身边,把人半圈在怀里,像是护着又没给对方过重的压迫,只是手没闲着,捻着满月一小缕头发梢,顺毛似的一下一下的捋。 纪满月起初只以为司慎言是倚着床头想事情,直到看清了他那对儿缝在自己身上似的眼珠子……瞬间想起他把竹叶镖宝贝似的带在胸前,突然从这甜蜜里,觉出一小股让人吃不消的占有欲望。 背后寒毛悄悄起立站了一会儿。 他不动声色地从对方手里抽回头发,准备起身,被司慎言搂着腰一把捞回来:“去哪儿?” 满月后背撞回他怀里,隔着单薄的衣料,隐约觉出他胸前肌肉的纹理,喉咙动了动,笑得有点无奈:“喝口水总可以吧,躺得腰酸。” 结果司慎言就把人往床头一放,翻身下床倒了一杯温水来。 第139章 满月笑道:“内伤没事了,坐月子都没这么娇贵。” 司慎言不说话,只眼角含笑看他喝完水,又把人搂回怀里,不轻不重的给满月揉腰背,力道很合适,没什么含情的侵略性。 他一本正经的腻腻歪歪。 “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司慎言道,“人们都说,第一眼就心动的人,是没法做朋友的,所以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不能一起,这辈子就只会渐行渐远。今时今日……美好得有点不真实。” 总觉得像是做梦啊。 满月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知道司慎言不是个真冰山,但从没想过,他会有这么细腻柔软的一面。 司慎言继续道:“恶事看多了会麻,但看得开,和不在乎,从来都不是一码事。” 司慎言现实中的眼见、接触,多是复杂的人性。满月被他这几句说得心旌动摇,随手勾起他的衣带捻着,心里油然升起一团柔软的保护欲。 是种明知道对方可能并不需要,却依旧情难自已的欲望。 他不想再沉于这种骄矜里,岔话笑道:“你讲故事要是有这口才,我保证能听一夜不睡。” “那可就不是好故事了。”司慎言也笑了,拢紧怀里的人。 这会儿纪满月心思平和多了,但毕竟刚起过大波澜,内伤才犯,人就容易困。被司慎言圈着腻乎片刻又眼皮打架。 他不想再睡了,索性起身下床直腿溜达,拉着司慎言下楼找吃的。刚要出门,发现自己前襟上血色斑驳实在不像话,拎过司慎言的外氅披了,免襟用腰带一拦。 那衣裳本来宽长不合身,被他这么一穿,倒穿出几分不羁放纵的潇洒来。 掌柜的见昨夜被抱回来病病歪歪的这位,一夜半天之后自行还阳,暗自惊叹,笑脸相迎道:“二位吃点什么?” 满月道:“饿得很,掌柜的给上点拿手的。” 道边小店里,时间正踩在饭点儿的尾巴上,客人不少。 别看店里只掌柜和后厨二人,这掌柜的又当账房又当小二,还时不时兼职墩儿工,给后厨帮两下忙,十八般武艺全精,一点也不掣肘。不大一会儿工夫,上了两碗面,一碟酱肉,两样小菜:“二位没用早饭吧,来点好消化的,喝杯酒吗?” 满月笑道:“掌柜的妥帖,酒不必了。” 说着话,他正要拿筷子递给司慎言。 门口突然脚步声急响,冲进来一个人。那人跑得仓惶,被门槛绊了,趔趄一步,直直向满月这桌飞过来。 所幸,他身上好歹有些功夫,眼看自己要一脸拍在热汤面里,星火间使个千斤坠,无奈功夫太过稀疏,下盘飘忽,落地直接来个五体投地。 摔得懵了,灰头土脸地抬眼看纪满月和司慎言。 相顾大眼瞪小眼片刻,那人先是一惊,而后面露大喜之色。 满月心道:果然游戏人物吃个饭都能遇到事。 他波澜不惊,继续把筷子递给司慎言,非常不要脸的占那人便宜:“不年不节的,何必如此大礼?”说完,挑起面条往嘴里吸溜。 再看那人非但不急,还巴不得满月继续,从地上爬起来:“师爷爷,人生何处不相逢,当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江湖救急,您先救救我!” 第69章 便宜徒孙 能叫纪满月“师爷爷”的, 只有日前神剑峰山脚小镇客栈里,满月遇到的便宜徒孙。 当日满月一颗金弹丸打落树枝,阻了他的去路, 没想到又在这儿遇上了。 他今时狼狈不堪, 剑已经出鞘, 正从地上爬起来, 外面就有人大喝:“那臭小子说不定躲进驿站里了,进去看看!” 年轻人脸色大变, 冲到纪满月身侧要拽他衣袖。手还没碰到袖子边儿,被司慎言一筷子敲在手背上,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直接撤手。 “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的。”司慎言面无表情的道。 满月一笑, 没顾上说话,就见几个汉子冲进门来。 为首那人一眼看见年轻人, 骂道:“臭小子,你果然在这!” 驿馆掌柜的该是见惯了江湖械斗, 丝毫不以为意,插话道:“诸位别在店里打, 外面地方大。” 好歹是地头儿上的人, 领头人当真给掌柜面子, 道:“他肯出来,我们自然不跟陆老板的店铺为难,”遂转向那年轻人喝骂,“你有种搅闹我大哥的喜事, 又跑什么, 滚出来!” 年轻人大敌当前, 见他师爷爷面不改色的吃面,一副抬眼看他都嫌累的模样,“噗通”一声跪下,朗声道:“师爷爷救救徒孙,他们打着神剑峰的旗号强抢民女,徒孙看不过去,才路见不平的!” “我呸!”领头人骂道,顺带不动声色地看了纪满月一眼,见他沉静如水的气度,一时也没敢冒然,“那丫头是我们买回来的,她的卖身契还在,跟了我们大哥从此不再挨饿受冻,怎么就用得着你横插一杠?你把人藏哪里了,快交出来!” “师爷爷,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年轻人认准满月是条大粗腿,死皮赖脸往上贴,正要详述自己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细节。 “别乱喊,我不认识你,”满月打断他,又向那领头人道,“在下路过而已,不认识这位,但也请别扰了掌柜的生意。” 领头人抱拳一笑,冲那年轻人骂道:“滚出来吧,你师爷爷把你逐出师门了!” 第140章 年轻人万没想到满月真的不管他,哀嚎一声,大喊道:“我师父叫何衍之,你说你是不是我师爷爷!” 血月公子死而复生之前,何衍之是一直跟着他的,像是随侍,又像半个弟弟。血月指点过他的功夫,二人感情不错。当初,满月受血月公子的人设影响,痴心司慎言。何衍之是这游戏里,为数不多能让他说几句心里话的人,虽然大多是那小兄弟听他喝了酒念叨司慎言怎么明月照沟渠。 直到后来血月“死”了,何衍之不知去向。 满月心道:这倒不好,刚才话说得太满了,他若是衍之收的徒弟,还真不能不管他。 遂求助似的看着司慎言。 司慎言眼带笑意,向他挑了挑眉毛,无声的说了句:“怎么谢我?” 满月笑着白了他一眼。 那领头人在一旁看得非常丈二和尚,不知道桌上这二位为何突然眉来眼去的。 而且还看起来有点腻歪。 他索性不再理,向那年轻人道:“今日江湖朋友多,你只要把新娘子交出来,这事儿就算完了,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其实已经很客气了。 如今双方各执一词,依着满月的心思,直接问问人家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再不济出点钱给她赎了自由身,也就算了了。 结果,年轻人分毫不让:“你们大哥找年轻姑娘练采阴补阳的邪术,我三个月来一直暗中查探,他打着神剑峰的旗号,一共娶亲十一次,那些女子无一不是孤女,死了也没人管,但……孤女也是人命!” 这么一来,好像不能简单了结了。 领头人眉头一皱,耐心法儿其实早烧没了,也不再看什么掌柜的地皮面子。手中钢刀一晃,夹风带闪地就向那年轻人招呼过去。 眼看终于动手不动口了,旁边桌吃饭的客人,吓得夺路而逃。 掌柜的“咳——”一声长叹,砸了桌椅暂且先不论,反正饭必然是亏了的。 纪满月没动手。 司慎言也不急着相救。 二人心照不宣,都想看这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斤两。 年轻人侧身躲过一刀,急道:“师爷爷,你真要看我血溅当场不成!” 话音落,第二刀又来了。他提剑当头,“呛——”的一声金石相撞,崩出星火。 紧接着,长剑在他手中陡然翻转,他借着剑柄的转力泄掉了对方刀法的刚猛余力。 “嚯!”司慎言小声感叹。 倒不是年轻人的招式多精妙,只是从他运剑的劲巧上,隐约能看出纪满月的影子。 年轻人一剑掀了领头人的钢刀,在腰间一摸,拿出个牌子,晃过对方眼前:“朝廷命官,你们也敢下手吗!” 纪满月和司慎言两个老江湖见他这架势就知道,他这腰牌八成没什么真章。 可真把那领头人唬住了。 那人提刀的手扬起来,钢刀悬在空中顿错了片刻。 两相动手有时候须臾间的迟疑,就能分胜负。年轻人看准时机,抬脚向领头人膝盖蹬去,劲力不小。 这脚若是蹬上了,膝盖骨即便不碎,也得错位受伤。 眼看得手。 对面一众人里,突然又窜出个人。那人又高又壮,动作却灵巧极了,斜向里揉身上前,将那头领一把拉开,同时抬脚。 “砰”一声闷响,二人狠狠对蹬一招。 精壮男人收脚,稳稳站住,年轻人却倒退好几步,长剑在地上一撑,才稳住身子。 仔细看,他的腿止不住的抖。 满月心道:有形无骨,下盘不稳,还是欠练。 只不过,敢冒充朝廷命官,胆子倒是不小。 果然,在座的老江湖不止眼前这二位。精壮男人一招居上,站定后也不忙着进招,眯起眼睛打量年轻人片刻,冷笑道:“大人的腰牌小人没看清,劳烦再将牌子请出来,给小的掌掌眼。” 一时,大眼瞪小眼。 年轻人喉咙一紧。 片刻的迟疑就已经露底了。 精壮男人大喝道:“兄弟们,此人冒充朝廷命官,将他抓起来,送到衙门讨赏去!” 一声呼喝,与他同来的五六个人一拥而上。 这打斗的场面着实算不得精彩,年轻人立刻左支右绌,败相毕露。片刻不到,身上给划了好几道血口子,虽然都不严重,也已挂彩无数。 他急了,残声喝道:“师爷爷救命啊!” 话的尾音还没咽干净,精壮男人已经举手劈刀。年轻人周围还有两三个人,腹背受敌。眼看这一招要躲不过去。 须臾间只得垫步拧腰,避开要害,拼得对方一剑斩偏,舍了肩头也不能正中脑袋。 只是,预想得疼痛,并没有来。 他先听见“嗖”一声极轻的破风声响,紧接着便是“铮——”。 钢刀嗡鸣,精壮男人手里的刀,贴着他的耳边被一根筷子弹中,往旁边偏出数寸。 从起手差之毫厘,到目标就谬以千里。 男人一刀砍偏,刀锋贴着年轻人的袖子边擦过去。 继之,年轻人眼前黑影一晃。就见他那师爷爷还好整以暇的坐在桌前,悠悠然吃菜看热闹,身边另外那人已经离桌。 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手里已经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支通体乌金的笛子。 再一晃神,夹击而来的两人兵刃已经掉落在地。看那二人各自捂着腕子龇牙咧嘴。 第141章 一招出就已知深浅。 领头人和精壮男人,瞬间脸色骤变,如临大敌。 但这二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司慎言的对手。 司阁主先是一笛子戳中领头人的腰侧穴位,那人一下就瘫了。几乎同时,他左手在腰间一抹, 短刃出鞘——是他惯于别在腰间的短匕首。 细看,刃口也是乌溜溜的。 精壮男人高喝一声,一刀劈来,司慎言的匕首以一个诡谲的角度向上镗去。“呛——”的星火迸溅,那男人手里的长刀不仅被人单手以一柄巴掌长的短刃架住,而且刃口崩碎,狼狈至极。 精壮男人不及反应。 司阁主须臾间抬脚——也蹬向他的膝盖。 相同一招。 与年轻人玩儿闹似的招式云泥之差。 精壮男人非常给面子的闷哼一声,他左腿已经被司慎言蹬得向后飞起来,陡然失去平衡,栽歪着单膝跪地。 司慎言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巴尔恪人?你们到底与神剑峰有何渊源,为何会混迹在中原门派?” 先皇在位时起,越国外患不断,老皇上基本一辈子都在打仗,其中乱边最甚的,就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巴尔恪。 巴尔恪人生性凶残,俘虏越国官军从来不会善待,或是试毒,或是试蛊,甚至单纯的折磨至死。 且这仗打得太苦。 是以后来虽然休战,但国仇家恨却印在骨子里。早先越人在大街上看到巴尔恪人,就会群起而攻,只是时间确实是冲淡一切的健忘剂,那些战争的亲历者们老了、死了,新一辈的人只听闻当年的家国世仇,终归做不到感同身受。 最近十来年,越国的领土内,才逐渐有巴尔恪人来往通一些私商买卖。 那精壮男子的口音,相貌其实算是中土化,但细看细品,还是能见些异族轮廓的端倪。 精壮男子被司慎言刀架脖子,不敢负隅顽抗。刚才对方一脚,其实千万分的脚下留情,否则,现在他的膝盖已经朝后打弯了。 男子道:“我祖上确实是巴尔恪人,但到我这一代,血脉很淡了,我是土生土长的越国人。” 便宜徒孙见他师祖虽没出手,也有高手代劳,腰杆瞬间直了,道:“别骗人了,我这几天暗查,分明看见你与关外人传信频繁,你们那个什么明剑帮,帮主更是行邪术害人,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是不是巴尔恪,有何大阴谋!你若不说,咱们就去府衙说清楚。” 司慎言心里暗惊,刚才见这些乌合之众刀法路数隐约有神剑峰的剑意,神剑峰的正殿取名“明剑堂”,莫非这个明剑帮并非只是打着神剑峰的旗号这么简单?这傻小子前些天要去神剑峰废墟,难不成是在暗中查探什么? 那精壮男子冲年轻人嘿嘿冷笑:“空口无凭,血口喷人,到了府衙倒要看看官老爷如何定你假冒朝廷命官的罪过。” 这人,显然是认准了他刚才是假冒官员,这才丝毫不惧。 果然,他又向司慎言说:“侠士,这小子与我帮派缠了两个月了,若你有旁的事,尽管去忙,若是没有,不如一道与我们去官府说清楚,到时候青天老爷问起来,别忘了给他冒充朝廷命官,做个证。” 事至此时,满月慢条斯理的站起来,心里盘算这地界儿该是归谁管,想了半天,发现这是个夹缝,实属三不管的地方。 他向司慎言道:“司大人,不如咱们叫上木易将军,去明剑帮作客吧,指不定,还有你的旧识呢。” 说罢,手掌一展,指尖挂着一块玄铁方牌,轻轻摇晃,牌子上分明刻着越国的官纹,大字写着“直指令”。 第70章 金瞳长老 与其说明剑帮的众人是引着纪大人前去自家盘道, 倒不如说是被押回去的。 早些时候,司慎言就给吴不好传信了,现在信号又发出去, 大队人马直接在半路汇合。 吴不好乍看纪满月穿衣松松逛逛的, 风格很是古怪, 先是一愣, 遂又觉得衣裳有点眼熟,眨么眼的功夫, 意识到是自家尊主的外氅。 纪满月见他看自己,问道:“吴大哥怎么了?” 吴不好根本就没过脑子,油滑笑道:“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这话没错,诗句的意思本身也没问题。只不过吴不好笑没好笑, 话经他口一说,就怎么听怎么别扭, 满月笑骂道:“好话没有好嘴说!” 木易维也跟在一边,不得精髓:“大人衣裳怎么了, 需不需要换一件,”说完, 隐约看见满月里面的衣裳血迹斑斑, 关切道:“大人是受伤了吗?” 满月笑着摇头, 示意他没事。 正巧这时候,那年轻人放慢了马蹄,悠哉到纪满月身边。满月问他:“少侠,如何称呼?” 年轻人毕恭毕敬道:“回师爷爷, 小子仓灵。” 纪满月道:“我与衍之是兄弟之谊, 更没正经指点过他功夫, 师徒辈分你二人去论,别再把我牵扯进去了。” 仓灵眨巴着眼睛不甘心,但看纪满月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有股不容置疑的疏离,于是闭嘴了。 满月见他识相,笑道:“我看你家境该不错,怎么会江湖飘摇?” 仓灵答得异常无奈:“我家里穷得只剩下钱了,没意思。” 满月问:“当初去神剑峰废墟想做什么?” “您认我这个徒孙,我必定知无不言!” 第142章 纪满月直接不理他了,打马前行。 司慎言策马到满月身侧,道:“你看他天生反骨,还没入门就这副模样,要不得。” 满月点点头:说得对。 仓灵就骑着马在后面追:“师爷爷我错了……” 听仓灵的言语谈吐,其实不凡,自相识以来,他行事虽然略显年轻,但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他说自己是个富家子,不想在家擎着继承家业,只想不凭不靠,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堂来。 确实是天生反骨。 有人生能锦衣玉食,只盼经历一番风雨飘摇,那些泡在江湖冷雨里的人们,不知有多少会羡慕。 说着话,众人到了地方。 但看排场,这明剑帮分明就是个山匪寨子。 所谓总舵,只是官道边上小破山坳里,盖着的几间瓦房。 为了追击帮主跑路的新娘子,明剑帮几乎倾巢出动,寨子里只剩个看门的,那小孩儿的模样只有十几岁,见自家兄弟回来先是一喜,而后看见后面跟着大队人马,戎装肃杀,顿时吓得不知所措,一时间木在原地,连向内通报都忘了。 “帮主……”反倒刚才那领头人先开了口,喊得有点心虚。 好大一会儿,独自帮中坐镇的光杆儿帮主才自院子里晃出来。他挺年轻的,看像二十大几,可脸上有大片的疮疤,是烧伤。当时该伤得很重,甚至眼睛已经受了影响。眼皮不正常的耷垂下来,半遮住浑浊不清的眼珠。 别看这人惨得连鬼都自愧不如,倒不着相,丑脸一张,半点遮掩都没有。 再看他几步走,腿脚也不便,是个瘸子。 满月心道:这模样能有姑娘愿意嫁吗? 丑帮主眼神儿不好,向帮众招呼:“人带回来了没有?”话音落,才看见帮众后面的满月等人。 身为一派之主,他气度尚可,虚呼着眼睛,抱拳道:“各位来路不善,递个门坎子吧。” 声音非常嘶哑,像铁皮划拉在地上,估计是大火里呛坏了。 满月想看司慎言如何应答,瞥眼却见那张向来冷肃的脸上,带出点犹疑诧异来。 他凑近司阁主身侧,低声道:“怎么了?” 司慎言传音答道:“我不确定,但他……” 说话时,丑帮主也在看他二人。他的眼神确实比瞎子强不到哪里去,看不清,就一直往二人身前就乎,直到离二人不过四五尺,目光才将将聚焦落在满月脸上,直勾勾的。 司慎言想说的话没说完,丑帮主直言打断道:“尊驾……是血月公子吗?那身边这位,是司阁主?” 纪满月略惊,他二人虽然名满江湖,但这毕竟是古代,多数人该是只闻名不识人的。 满月未置是否:“阁下如何称呼,和神剑峰有渊源?有人说阁下强抢民女,行邪术害人,本官当朝直指令,既然遇到,就不能视而不见。” 跛脚帮主陪笑道:“在下眼瞎,三尺之外只分颜色轮廓,隐约看见大人脸上有一块红痕,才忍不住一问,失礼了,” 他说着,拱手赔不是,“在下早先受过神剑峰恩惠,一直心底感念,后来神剑峰灭门……咳……在下不过是和这些无家可归的弟兄,把念想存下去,至于强抢民女,实在无稽之谈……” 他一不留神,脚下突然拌蒜。 距离非常尴尬。 满月若是侧身躲开,这丑帮主立时就得五体投地,若是不躲,非要让他扑个满怀。 须臾间满月侧身,伸手搀他。 手还没沾到那丑帮主的手肘,就见他袖管中寒光一凛,晃了满月的眼睛。 一言不合直接动手? 匕首带着凛风,直向满月腰间刺来。 看他下手的位置,满月便知不妙——他不取致命要害,八成是匕首涂毒。 咫尺之距。 满月正想一跃躲过,脚没离地就被司慎言一把搂住,拉进怀里。 对方一刀刺空。 丑帮主一击不成,并不放弃,转向司慎言合身扑去,不顾自己门户大开,身上全是破绽。 是种同归于尽的攻击方式。 千钧一发,司慎言在满月腰间一送,把人推出攻击范围。同时,那丑帮主袖管里,射出两道钢索。夹着劲风,速度极快。 司慎言塌腰躲过,分毫不作停歇,行云流水地双脚一措,转身后蹬。 正中那人小腹。 丑帮主瘸腿,被司慎言一脚踹中,倏忽间重心难找回来,趔趄着往一旁摔过去。 这人也算是高手,非常懂得因势利导。 借着摔倒后坐的力道,将手一抖, 他袖管内响起极轻的齿轮转动声。锁链像两道飞虹被抽回来,再次将司慎言拢住。 这不算完,他晃手摸出个罐子,也向司慎言掷过去。 罐子里定然不是好东西。 司慎言腕子反转,墨染骨在手,巧妙斜挑。锁链隔在笛身上,顿挫着,铁蛇盘树枝似的绕住。司慎言同时抬了脚。他腿长,用脚尖将那罐子勾住,带球一样揉着力道晃了半个圈。 继而,倒踢向一旁。 罐子被他直直掀出七八丈,撞在远处树干上,“砰”的一声炸裂开,七零八落,还腾起一阵青紫色的烟尘——是毒。 这是要他的命。 何至于此? 眨眼功夫,二人有来有回好几招,快得星火电光。吴不好和木易维不是死人,见这丑八怪接二连三的向自家大人下黑手,都亮兵刃围过来。 第143章 丑帮主功夫虽高,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阴招使绝了,片刻就被木易维制住,按在地上。 司慎言抖落缠住墨染骨的锁链,向那人冷声道:“金瞳长老,你还活着……” 一瞬间,满月看他,吴不好看他。只有木易维听不明白。 这金瞳正是神剑峰持重的长老。 但是,他年纪该很大了,而且数年前,不是在暴/乱中葬送了吗? 丑帮主哂笑,认命似的冷哼道:“司阁主,好眼力。老夫变成这样,你都能认出来。” 事情宛如管中窥豹,司慎言与满月简单商议几句,当下决定抄了这山寨子。 探查到山寨后身的山坳子时,就见那凉薄之地,十几座土包静静的摧在山风里。一座座没有名字荒坟听着山风呼号,坟里睡着那些被金瞳买回来的孤女。 “克妻”克到这般地步,内里没古怪才是怪了。 满月当即让几位弟兄随仓灵把他藏起来的新娘子接来妥善安置。大队人马不再耽搁,押着明剑帮的帮主帮众,往都城方向去。 金瞳从前“死过”,不知是假死脱身,还是死而复生…… 满月想:他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又为何对司慎言见面就下杀手? 满月前去探问,无奈金瞳瞎眼一闭,充耳不闻,闭口不言。 在这样不知深浅的情况下,满月不敢剑走偏锋的逼供。只得几根金针封了他的气血脉络,将他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叮嘱木易维亲自带人押着。不知他身体里是否也有同生共死,麻利儿带他去见孟飘忱,才是上策。 行路下山,天色已暮,众人在沿途的客栈歇下。 晚饭后。 满月屋里就跟跑龙套似的,吴不好、木易维、厉怜轮番前来,公务私事一大堆。 闹,也热闹。 厉怜端茶倒水,捏肩捶腿,对师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细碎得招满月烦,也偏就是这种细碎,让人觉得踏实。 满月觉得身边环绕着自己人的感觉非常好。 这样的热闹其实从前也有,只不过有什么微妙的变了。 让热闹比从前更受用。 窗外秋意渐浓。 满月推开窗子看司慎言那屋,亮着一点暗淡的烛火。窗上映不出人影,不知他是歇下了,还是没在屋里。 他想见他,现在就想。 司慎言其实在忙。 金瞳长老突然出现,与朝堂的关联盘根错节。更主要的是,他对于金瞳的身份还有另一重猜测,他前脚才对满月吐露身份,后脚便有金瞳见面就要取他性命。 他需要细查金瞳的底。 一切安顿已毕,已经月上中天,转还回屋,推门就见满月坐在桌前,神姿慵懒地温着小壶黄酒,自斟自饮。 那人见他回来,满一杯酒递过去:“秋夜寒,解解乏吧。” 夜阑珊,酒已温,心上人在等。 司慎言笑着关门,随手脱下沾染着夜寒的外氅扔在一边,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酒略烫,带着暖意顺下肚去,寒气自毛孔里发出来,很舒服。 他放下杯子,提起温酒的小壶晃了晃,向满月道:“喝两杯行了,你内伤没好,不能多喝。” 说完,自小泥炉上取下酒壶,将茶烹了上去。 每到初秋时节,越国人就时兴喝一种用药草花蕊调配的茶饮,去燥养心,睡前喝还可安眠。 司慎言煮的便是这种茶。 他伸手去够茶匙,衣袖微抻起来,满月眼睛一晃,见他小臂上好像有伤。 一把拉了他的手,把袖子轻轻推上去,就见那是一条斜着的深紫色血檩子,皮下的血瘀已经肿胀得几欲冲出来,惊得皱起眉:“金瞳的铁索掠到的?” 确实是的。那锁链太长了,当时墨染骨阻隔锁链的行动轨迹,锁链尾端挥荡,惯着力道把司慎言的手臂扫了一下。 确实疼,但看着只是微微泛红,司慎言就没管它。他自己都没想到,隔了几个时辰居然肿成这样。 司慎言任满月抓着自己手臂端详,笑眯眯的很是受用,好一会儿才道:“不碍事。” 满月起身道:“不行,我去拿药酒来给你揉开些,也不知那链子上有没有毒,幸亏没破皮,也没伤骨。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他说着,路过司慎言身边。结果被那人手一拦就搂了腰。一扯力量不小,满月重心不稳,被司慎言接进怀里。 司慎言眉头皱着,嘴角却分明隐忍着笑,在他颈边蹭着嘟囔道:“哎呦,现在确实疼起来了,你让我抱一会儿吧,比什么药都管用。” 第71章 借物相思 纪满月刚才等司慎言的时候, 想起朱可镇“托孤”的那些二堂门人,好不容易把司慎言等回来,还没问出口, 这货就黏糊过来, 把他一句话噎得问不出来。 倒是司慎言, 下巴垫在他肩头, 问道:“专门等我,有什么事?” 人家先给递了台阶, 本来顺势把问题问出来就得了,满月嘴却不听使唤的瓢了,幽幽道:“怎么就不能是想见你呢?” 虽然但是。 嘴跟脑子彻底分家。 “哦……”司慎言笑了, 蹭在满月颈侧,似有似无的亲着他。 鼻息吐在发丝间, 满月有点痒。 气氛越发向着难以言喻的方向狂奔而去。 满月突然清了清嗓子,不解风情地起身, 道:“我……还是去拿药酒,这就回来。” 第144章 多少带着点儿落荒而逃的狼狈。 他出门去轻声呼出一口气。 自己屋里没人, 厉怜被他早早打发休息去了,找出跌打酒, 他没着急回去找司慎言, 倒了半碗凉白开, 一饮而尽。 秋寒夜半碗凉水灌下去,他才觉得刚才自脊骨往上烧的燥气被压下去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司慎言在他颈侧几句呢喃,他就异常敏感的起了反应。 这么不禁招吗? 满月觉得自己不至于的…… 他又磨蹭了好一会儿, 在夜风里把酒意散去, 才回到司慎言那屋。 司慎言已经洗漱过了, 一只信鸽站在案头。 他正伏案写信,见满月来了,随意道:“马上就好。”说罢,麻利儿把信写完,卷好塞进信鸽脚上的小竹筒里,将鸽子放了。 而后,司阁主就把他里衣的窄袖往上一拽,大马金刀地坐在八仙榻上,胳膊一伸,笑道:“纪大夫,来吧。” 纪满月笑着把烛火挑亮,拉凳子坐在司慎言面前。 司慎言的里衣是纯黑的,反衬得他手臂白皙又结实,肌肉线条清晰有力,那道血檩子肿胀发紫,像一只吸饱血的巨大水蛭,看着触目惊心。 满月倒了药酒在手上,运内劲捂热了,揉着劲儿,给司慎言往皮下推。 滋味肯定不好受。 但看司慎言眉头都没抽一下。 “二堂那些人……”满月散他注意力,顺便把想问的问了,“之前你说都不成了吗?” 司慎言反倒端详起满月的脸色来了,一看就是怕他心思牵动内伤。 满月心道:哪儿就这么柔弱了。 司慎言见他脸色无异,才答道:“都被制成偶人,失掉神志没救了。所以……让紫元带人给了他们痛快。” 满月的手微微一顿:“这些事都是许小楼做的吗……”像是问司慎言,又像是自言自语。 司慎言道:“他恨我,但至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若是这份恨意,被有心人利用……”他抬起眸子看满月,“这次回都城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若是真遇到什么危险棘手的事情……你能不能……” 他越说越含混,满月乍没听明白。忽闪着一双花瓣儿似的眸子看他。 司慎言抿着嘴唇。 通过陈庭的留书,他心底隐约有猜测,凤台箫和血月这个游戏人物说不定有这某种联系。此去都城,或许是龙潭虎穴。他想跟他说,若真遇到万难的时刻,不要执着这个游戏本身,终归是留得青山在要紧。 但这些话,在他与满月眼眸相触的那一刻,就越发难说出口了。 人如何能轻易放弃执念与羁绊呢? 这是游戏世界,其实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暗示。总给人一种死了也不一定会真死的侥幸假象。这游戏在满月的团队众人眼中,如沧海明珠,不知经过多少年的日夜打磨,眼看能璀璨生辉,却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案件蒙了尘。 从满月一开始对身体满不在乎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心底把什么放得更重。 满月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但看他的神情,也已经猜出大概了。 他手上没停,将药酒都揉进司慎言皮肤里,起身去净了手,才又转还回来,站在司慎言身前,居高看他,忍不住将手拢在他耳朵边,轻轻磨了磨:“心领了,我心里有数。” 司慎言抬头看着他,目光缱绻里透出些心疼:“我一定带你回去。” 满月愣了会儿,突然莞尔,附身在司慎言额头上啄了一下,轻声道:“好,司警官。” 司慎言对满月的情,其实早就如他手臂上那道伤,已经饱胀得随时都要崩裂。额头轻浅的吻和心上人轻声呼唤一句真实的身份,让那包裹着情意的脆壳被敲出一道裂纹。 司慎言喉咙发烫,深吸一口气,揽过满月的腰身,往他唇上贴去。 对于搂腰亲亲这种事儿,满月已经不再大惊小怪了。只是他没想到对方情绪来得这么突然,被他一拽,随着腰就和他,也还是措手不及地被他拉倒。 二人一同跌在八仙榻上。 千钧之际,满月手撑在司慎言身子左右,才没生生拍在他身上。头发自背后垂下来,扫着司慎言的脸。 司慎言垂眸微侧开头,让眼睛避开发梢,目光却正好落在满月因附身而大敞的领口上。 直白的目光,烫得满月呼吸一滞。 然而司慎言没再给这人机会,拉低他脖子,亲了上去。这是个欲望露骨的吻,不太温存,全是占有。 这真心相付的、坦诚的占有欲望,让彼此觉得充实安全。 司慎言一手扣着满月的后脑,另一只手箍着他的腰,好像无论怎样密不透风的距离都不够近。他借势一翻,将人压在怀里。 满月没躲也没推却,他只是不明白司慎言突如其来的浓烈是怎么被点起来的,就如他想不通,刚才自己为何被他蹭了几下脖子,就起了反应。 他只看着他。 眼神放在平时去看只是有些懵懂失神,而放在这会儿,就像在欲/火里泼了油。 但司慎言再如何想把人“吃了”,也还是有些许克制,更何况,朦胧的灯光下,他怀里的人那么美。 别看纪满月杀人不眨眼,却因为内伤难愈,总是带着种破碎的、让人看着就想呵护的脆弱。 虽然他不一定真的需要呵护。 第145章 司慎言轻轻拨开满月脸上的碎发,随手勾扯,将他束发的锦带也扯下来了。 这个动作,还勾扯到满月遥远的一根神经,他空咽一口,一下子紧张起来,几乎想鲤鱼打挺地窜起来。 司慎言出乎预料,随即想起这人杯弓蛇影了,一把将人按住,拎着发带似有似无在满月前额划过,一路向下,掠至心口处才停下来,坏笑道:“怎么了,怕我绑你?” “你是不是职业病?”满月多少没好气。 司慎言笑着凑上去,贴着满月耳畔低声道:“不是,只因为是你。” 满月一开始没明白他话里深藏情执和支配,后而反应过来,耳根顿时就烧起来了。 司慎言答完,不再找补,撑开满月的指缝,与他手指交握着将他按在榻上,自他耳畔吻到颈侧,最后流连在竹叶镖留下的疤痕上。 满月气息明显急促了,但他忍不住问:“你……留着个破铁片子带在身上做什么?” 司慎言半撑起身子,笑着看气息都不稳了,还要问来问去的人,简明扼要的答道:“借物相思。” 满月:“……” 司慎言撇嘴:“你还有心思顾念这些吗?”话毕,手隔着柔糯的衣料贴合上满月的腰线,轻缓的动作里藏不住情/欲。 爱抚让满月难以自持。 他身体些许的变化,被司慎言捕捉无余。 司慎言眼神里的索求、爱怜、占有,毫无节制地落在满月脸上。 纪满月难忍地皱了眉,他从没被谁这么直白地注视过,这是如无尽沟壑的撩拨。 他有点受不了司慎言这眼神。那只没被司慎言擒住的手,勾到司阁主腰间的锦带,两下解开扯下来。 司慎言出乎预料的笑起来,可下一刻,满月手一抖。 带子夹着戾风飞出去,烛火顿时给打灭了。 “唔……”司慎言有点失落,“羞啊?让我想看看你。” “看什么?感观剥夺体验感。”满月道。 “视觉能刺激体验才对。” 其实自刚才起,纪满月心底就有一团火在烧:“啧,”他笑,“嫌我话多,你话不多吗?”说着,拉住司慎言已经松散开的领口,把人拉到唇边,贴了上去。 清冷的月色自远处的窗悄悄爬进屋里,却偷瞧不到八仙榻上的春色。 榻上的两个人,只隐约看见彼此的轮廓,谁也没再多说半句。屋里只剩下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和满月偶尔克制的轻哼。 他难忍又欲罢不能。 因为对方是司慎言,他只喜欢司慎言。 平时,纪满月总有一种游刃的、诱人的却又不太真实的风流。但他性子里是有非常隐忍倔强的一面。 其实就是面子薄。 在他看来,招惹需要张弛有度,收放自如才好,这种情到浓时的难忍失声,他不喜欢。 于是咬着嘴唇,还紧绷着神经里一丝没断弦的理智,不肯忘情。 “别忍着,”司慎言亲满月的发鬓。 却只换来满月偏过头去的一声轻叹。 没能得偿所愿,司慎言就使了坏。 满月一下受不了了。 他下意识就想去抓司慎言小臂。 闪念间又想起他手臂上有伤,抬起的手无助的在空中顿挫片刻,转而去抓榻边。 司慎言心里的柔软顷刻就爆发了,将他的手拉过来拢在掌心里,在他耳边沉声道:“叫我。” 纪满月对于在床上刻意嘟嘟囔囔呼来喊去的行为可以理解,但也就仅限于理解。他自觉得那些有目的的行为,待到真心相付时,让感情不再纯粹。 司慎言就好像明白他心思似的,低声补了一句:“不用刻意,顺着你的心意叫我。” 耳边的呢喃好像魔咒,让满月张了嘴,却只是“嗯”了一声。 “放松……”司慎言把满月的腰托在手里,不轻不重的揉。一时间疲累,胀痛,都被驱散了。 与此同时,他给了满月一个极尽缠绵的吻。满月骨头都酥了,沉溺在对方把他捧在心尖儿上的珍稀里,他在黑暗中仰起头,凑到司慎言耳边轻叹道:“阿檀。” 司慎言呼吸瞬间顿错了,情难禁束,抱紧了怀里的人。 第72章 他的玫瑰 纪满月一声“阿檀”, 把司慎言叫得受不了,好像也给自己打开了一扇别样的大门。 这之后,他和司慎言都无比的痛快。 是面对爱人真情实感的抒怀, 带来的痛快。 司慎言欲罢不能地和他折腾了三次, 满月仅存一丝理智, 还知道客栈里住满了同僚。那游离在哑忍与放纵之间的喃喃低语, 像在二人身子底下架了一团烈燃的火,烤得人从心到身, 每一寸都炽烈得发烫。 最后他真的没力气了,环着司慎言的脖子,把脸埋在他怀里, 嗅着他身上的气味轻浅浅的喊他,喊得司慎言一时想对他凶狠万分, 又一时不忍,只想把万般温柔都给他。 司阁主只能感叹, 自己的索求让这妖精磨人的技能又精进了。 但他好开心啊——至此他的玫瑰真正属于他了,在他的怀里只余芬芳, 没有尖刺。 司慎言把纪满月抱到床上的时候,满月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浑身上下又酥又酸, 后腰的感觉非常一言难尽。司慎言拿过自己的干净衣裳给他换下, 不用再多说多做什么, 满月已经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第146章 他用被子裹了他,圈在怀里,下颌轻轻抵在满月的发顶上,心里有种得偿所愿的甜蜜。手运了点内劲在满月腰上捂着揉, 帮助他还僵直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免得明日醒了, 滋味过于诡异。 纪满月多年来生物钟习惯使然, 到点儿就醒,天微亮,他睁开眼睛。稍微一动,就觉得自己被司慎言抱在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转身,看见对方松散的衣领深处埋着一道伤疤。昨天夜里,其实就隐约看见了,但当时光线太暗看不清,这会儿天光爬过窗,钻透蝉翼般的纱帐一缕一缕的散进来,让他看得真切。 疤还泛着微红,这是那个所谓“英雄救美”得来的伤吗? 到底做什么去了,当初该是伤得很重。 司慎言呼吸还沉,大概睡得实在,满月又轻轻往后挪开几寸,视角阔开,他微抬眼眸,第一次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角度看司慎言。 司阁主合着眼睛,隐去了常态的冷冽,只剩下种安静的英俊,甚至显出些乖巧来,即便面貌依旧棱角分明如雕,也是和他平时的气质大不相同。 满月忍不住轻轻捧着他的脸颊,在他眉心亲了一口,顿挫片刻,还不甘心,又在嘴角补一下,悄悄起身下床,回自己屋里去了。 再过一会儿,厉怜准得巴巴儿的到房门口候着,等他指点一两手功夫,他可不愿意被看见从司慎言屋里出来…… 硬要说,哥们儿弟兄彻夜谈心同塌而眠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可惜当事人心里不坦荡,就怎么想都像偷情。 门轻轻被带上,司慎言睁开眼睛。 其实刚才纪满月稍微一动,他就醒了,可这人故意装睡,果然等来了心头玫瑰偷偷的吻。他伸手触到唇边满月偷亲的地方,回味片刻,余味无穷又甜蜜地爬起来洗漱去了。 就这样,众人白日赶路,入夜有客栈便歇在客栈里,没有就扎帐露宿。眨眼数日已过,离都城越来越近。 纪满月从来都不是兵来将挡的性子,早就暗中安排了些事情让人去查。 他近来最在意的是他脸上红纹的来历。当初只道是同事恶搞,为了让和他有同款五官的血月看起来更闷骚一些。 而今配合陈庭的留书看,果然是应了那句“你所悉知的内容,不足这世界的十分之一”。 这日傍晚,众人安顿休整。 还不到饭点儿,纪满月在案前写几封文书,他直指令的名头也不是虚挂的,有不少如影随形的琐事等他处理,好在现实里非是基层,这些过文的琐事,轻车熟路,上手很快。 而且这人,还正在分心二用,处理文书的同时,他脑子里在想别的—— 因为夏日的灾疫,皇上把祁王、安王、丰年都召进都城了,美其名曰是要赶着中秋祭典祭奉先祖,祈求庇佑,其实八成是要借机扒拉扒拉这两位王爷。 现在都城里那些文臣,说不定已经嘴上架火炮,你来我往对轰不知多少回合了。 满月哂笑。 正欲落笔,就听门外木易维道:“大人,下官进来方便吗?” 满月隧放下笔,应道:“敛允兄进来吧,不必客气。” 木易维武将出身,日常带着一股豪飒不羁的劲儿,闪身进门,先行一礼,而后瞥见桌上的文书,道:“属下长话短说,”他从怀中摸出个蜡丸,“这是侯爷用战鹰传讯来,指名交给大人的。” 蜡丸捻开,里面是丰年亲笔。老将军语言简练,事情也已经写满纸。 丰年曾让满月探查高嘉背后到底是何人,满月就去给高大人种了一棵心毛,后来这棵心毛破土作祟,让丰年看出高嘉心向祁王。 最近高嘉又作出新妖来——也不知他脑子哪根筋搭错了,以陶潇的前途安全做交换,说通了陶悠远,指正安王秘敛水银。 但安王,毕竟是皇上的兄长,只要他一不谋反,二不招皇上恨,贪一点水银,根本就不是什么能让他走入绝路的过错。 皇上把事情派给三法司。只不过至今没查出个所以然。 丰年传讯来,是想要满月有准备——祁王的乱政之心,越发压不住。 他手下的牛鬼蛇神开始造次了。 木易维话带到了,退下去了。 再说司慎言,他也知道安王被参了。 倒非是谁告诉他的,全是他现实里的职业病使然,要入都城,事情又沾到纪满月身上,他自然要打起二百分的戒备。 他约了满月一起吃晚饭,想着饭后把这事儿告诉他。 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眼看饭点儿过了,连个影儿都没见。 溜达到满月房门口,见房门紧闭,屋里没声音,好像就连厉怜也让满月打发走了。 难不成是乏累睡着了? 司慎言想到这,没敲门惊动人,悄悄进屋。 进门就见满月坐在窗子边,一手捻着总不离手的朱砂供珠子,另一只手捏着眉心,合着眼睛半倚在窗边小榻上。 他在想事。 事至此时,当然不能走一步看一步,那和坐以待毙没区别。满月心底生出一个试探的、带着危险的念头,尚不成形,但一旦成功,局面便如拨开云雾见青天。 他已经洗了脸,脸上殷红的面纹,半点遮挡没有了,在柔和的烛光映衬下,红得要滴出血来,显得他脸色像冰透的白玉。 第147章 唇色也被晃得清淡。 司慎言站得不远不近的看着人,灯下出神的美人让他恍惚,总觉得触碰一下,那人就会化掉。 满月真就一直没察觉司慎言来了。直到司阁主凑上前去,俯身在他唇上轻轻贴了一下。 光影倏忽间晃动,才让满月睁了眼。 星坠火闪的光景,司慎言看见满月的眼眸神采由警觉惊骇,转为呆愣,隧又化为万般柔情。 他的心怦然而动。 将那一触即分的吻,延伸了许久。 直到觉得再亲下去,□□又要难以控制了,司慎言才恋恋不舍的放开怀里的人。手指还流连在他的颈侧,逡巡着如雕如画的线条:“心疼心疼我?” 满月一愣,没明白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典故,欲求不满了? 想打架了?床头打到床尾那种。 “什么?”他问。 司慎言拉起人往外走:“废寝忘食的,我要心疼死了。你忍心看我疼死吗?” 纪满月失笑,这么比的话,还是尊主的心思单纯一点。 他随着他走—— 但尊主你真的……一阵两伙腻歪得人牙酸。 三日后的傍晚,满月一行人入都城。 入城关,就能看见闻名四海的重华楼,雕梁画栋的楼阁巍峨浩渺,背着穿城而过的桑梓江,如雅人披玉带。 越国建都时,四海首富狄氏请风水大家算过,说在此方位建一座观景高楼,可以稳固越国千年基业——只要高楼在,大越的气运就在。 于是,当年狄氏向皇室献了宝,自掏腰包,平地起高楼。 楼刚建成时,重华楼不迎外客,慢慢这地界才变化了。除了年节祭典时被皇家征用,平日被狄家现任家主改作了观景楼,低层吃酒,高层留给文人骚客舞文弄墨。那些文人们酒助诗兴,登高览尽都城满铅华,挥洒出的辞令挂了满楼。 重华楼越发声名大噪,狄家家主非常会做生意。 细说狄家当代家主狄玄烛,算是十分人才。大部分为商者初时为了糊口,待到钱多了,多是想摆脱商贾身份的。 都城里的高官狄玄烛不说全部认识,也能认个七八成,想举荐他入朝为官的大有人在。 就连皇上都吐口乐于给他个一官半职——虽然内里的意思是方便日后不时之需,充盈国库更方便。 而这位狄先生,直言自己一介商贾,满身铜臭,万不敢入朝为官搅乱朝纲,一直踏踏实实的挣他的大把金银。 如今时近中秋,文客们相约吃酒,重华楼自晌午起便觥筹交错,到半夜也不消停。 满月一行人行至楼下,听不清高楼上文客们在说什么,却隐约听见喝彩嬉笑声,酒香混合着淡淡的崖柏熏香味道漫散在秋风里。 诗酒年华的豪飒中,总有种说不出的酸腐气。 丰年,正等在楼上,准备给满月一行接风。 却没想到,接风宴上不仅来了不速客,还有人一命呜呼。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结束,下章开新卷啦~ 明天大概率修纲停一天 但依旧不乏抽风的可能性,还是那样,午夜场没有,就是没有~ 么么 【凤台箫】 第73章 没有灵芝(倒v结束) 戎国候下榻, 重华楼的主人自然要来寒暄敬问,以示尊重。 丰年和满月等人酒过三巡,狄玄烛来了。 这位家里的银子比越国国库还充盈的富家公子, 穿着非常不惹眼——棉布鸦青衫, 外罩着淡青氅衣。满月刚才自一楼上来时, 其实就见过他了。当时他在柜台后面扒拉算盘珠子。 若非是丰年亲自介绍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狄家家主, 满月真的以为他是重华楼的代掌柜。 此时已知他的身份,再细看, 确实能看出他与普通商贾不同。人胸中的文墨和气韵,是会通过举手投足的习惯和表情的微末变化散出来的。 狄玄烛给纪满月的感觉并非是儒商,甚至, 满月觉得他不像个商人,因为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算计。 要么是他真的不在乎也不算计, 要么就是他掩藏得太好了。 他不行侯爷下榻捧场,蓬荜生辉那一套, 只是前来情绪淡淡的敬了丰年一杯酒,而后向满月和司慎言等人点头微笑示意, 就下楼去了。 丰年笑道:“狄先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再有闲时, 老朽给你引荐。” 这话是对满月说的。 话刚说完, 一名侯府近卫快步到丰年身侧,低声道:“侯爷,金瑞公公来了。” 丰年眉头微皱,沉吟道:“他消息这么灵通吗?”隧向满月问, “捉回来的人……你们押在何处了?” 是指神剑峰的金瞳长老。 满月答道:“敛允兄着人送到侯爷府上内牢去了, 那人可能身中同生共死, 需得尽快让孟姑娘看看。” 丰年向那近卫道:“先请金公公上来,再去把人带过来吧。” 金瑞依旧顶着那张如同拍了二斤白面的脸,穿着锦缎长袍,木制的假手缩在广袖里,衣料色艳配着他诡异的脸色,总让人生出种穿了寿衣的僵尸还魂的错觉。他大步匆匆异常急切,身后两个随侍的小太监只得倒着步子赶紧追。 他与丰年相熟,见面不客套,抱拳行礼,找位置坐下。心思没在场面事儿上,众人向他敬酒,他就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应承,直到晃眼看见纪满月。 第148章 满月脸上那片红纹,没做任何遮挡,就这么大张旗鼓的暴露着。 金瑞的眼睛好像被吸住了。 这是第二次了。 他直勾勾的看纪满月,直到身旁小太监轻声唤他两句,他才回神,尴尬地调整片刻呼吸,向满月道:“纪大人,咱家看你面善得紧,不知大人师从何人,仙乡何处?” 满月应道:“纪某生于姑苏,自小体弱,父母怕养不活,就求家师教授武功,只盼能强身健体,后来家乡先遭灾,后遭匪患,父母已经不在了,年长艺初成,辞别师父游历江湖,幸得侯爷赏识,得施展拳脚,才有今日的满月。至于师父,他不愿再在江湖中多露姓名,满月不便多言,但天下武学,见招可寻迹,他日有缘在公公面前施展,公公或许自会看出端倪。” 金瑞点点头没再多说,转向丰年道:“那人既然是纪大人带回来的,一会儿咱们与他见面,请纪大人也一起去吧。” 又几杯酒过,金瞳长老被直接带上了楼上的雅间。 雅间里,孟飘忱也来了。金瞳长老已经被她用针封住穴道。 她下手比满月当初狠多了,金瞳这会儿除了眼珠子能动,其他地方都不怎么会动了,就连说话都不大清晰。 孟姑娘依旧是江湖恣意的模样,向丰年抱拳行礼:“侯爷,这人确实中了同生共死,但制约尚没破裂,所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金瑞公公看着金瞳长老,好半天谁也没说话。 屋里的气氛凝固着,静得连时间流淌的声音都听不到。 “十几年没见了,你怎么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金瑞公公合上眼睛,遮去满眼的心疼。 金瞳长老手脚戴着镣,木然的脸上困难地挤出一点表情,他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只是依循着声音分辨出人,他含混道:“你……又好到哪里去?当年为他没了一条手臂,把自己作践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魔……这份疯子一般的情意,他心领吗?” 金瑞公公摇头:“你莫要扭曲了忠义。” 这场面难以言喻,金瞳长老脸上一片狼藉,面貌被大火烧毁得不像样,言语间满是凄凉沧桑,可他偏又因为同生共死,有了年轻人的紧致皮肤和挺拔躯壳;而那金瑞公公,半幅残躯,一只木手,顶着一张唱戏不用上底妆的大白脸…… 五十步笑百步,都很诡异。 金瞳长老突然哈哈笑起来,他面部肌肉僵着,张嘴只能出声,好像一只丑脸的人偶,发出人类的声音,却没有人类的灵魂和悲喜:“忠义?御前侍卫做得好好的,哪条忠义需要你成年才净身?不就是为了日夜不离地看见他吗?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当年就说你对他难有善果,今日再看,我说错了吗?” 满月在一边端详二人,他们都姓金,看骨相确实几分相似,是兄弟吗? 金瑞公公又对谁情深了? 非要净身才能守住的必是深宫之人,又要论上忠义…… 是圣上,还是先皇? 金瑞公公不再接茬儿,转向孟飘忱道:“孟姑娘,他……还救得了吗?” 孟飘忱垂下眼眸,摇摇头。 金瑞又问金瞳长老:“祁王要你做什么?” 这般看来兄弟二人一人效忠天子,一人追随了祁王。所以…… 神剑峰灭门背后是祁王在操纵的? 金瞳长老木讷的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金瑞在兄弟面前蹲下,单手抚上他疮痍斑驳的脸颊:“你想变回年轻时候的模样,是想回到过去重新来过吗?小瞳啊……如果我能让时间倒流,你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金瞳长老听了,眼睛眯开一条缝隙,冷光从那双几乎已经瞎了的眼里迸出来,刺在金瑞公公脸上:“我有的选吗?从小到大……我没得选,对了是你的,错了……都是我的。” 这一瞬间,纪满月敏锐的察觉出一道杀意,源于金瑞。这兄弟二人各为其主,不知为何有这般交织又矛盾的情感。 丰年显然也察觉到了。 可谁都没有司慎言快,金瑞公公突然五指如鹰爪,垂直向自己兄弟的颅顶扣去,手掌与发顶相触的瞬间,司慎言的墨染骨斜穿进来,架住了金瑞的手。 “公公手下留情,下官还有话要问!”司慎言道。 金瑞公公挑眸看向司慎言,满是寒意。他一心想要送人上路,手掌继续下压,想隔着墨染骨,附于金瞳长老的顶梁。 墨染骨在司阁主与金瑞公公的僵持中两相吃劲,止不住的颤。 丰年和满月见状都想出手相助,只是还不等二人动作,金瑞公公那只木手,就陡然而动——咫尺间,谁也没想到,假手居然这般灵活。 司慎言心下只来得及过了一个“不好”的闪念,金瞳长老的喉骨就已经被金瑞猛地捏碎,气管连同喉结一并迸散,溅出血来。 金瞳眼眸里的寒光最后如同星辉猛地点亮,又骤然暗淡下去。 蒙了白雾的眸子的注视洒在司慎言身上,似乎还有话想说。 丰年见状终是一声叹息:“这又何必……” 金瑞公公把兄弟的尸身放平,看不出悲喜:“我和他都是早就该死了的人,又苟活这许多年,已经算白饶的了,”他转向司慎言,惨笑着找补了句,“司大人得罪,既然他已经没得救了,就不要等他的同生共死发作,让蛊虫再去坑害旁人了。” 第149章 满月一直没说话,一副顺从的模样站在丰年身后。 孟飘忱道:“还没完呢。” 姑娘话音落,就见金瞳长老的鼻腔里慢慢渗出血来,一团黏腻蠕动的东西,跟着淌出来,正是同生共死的半只蛊虫。 虫子在地上趴了片刻醒盹儿,而后突然一跃而起,直向丰年弹去。 几乎同时,凛光一闪。 满月一根金针将那鼻涕虫似的玩意钉在墙上。 丰年冷笑道:“王爷……还真是恨我不死。” 接风宴就这样结束了。 丰年身为戎国候,皇上已经在都城御赐了府邸。他本想安排满月与司慎言在侯府暂住,被满月婉拒了。 木易维和绣衣使者们都住在都城驿馆,满月与司慎言要去与属下们同住。 丰年笑着应了,言说众人近来辛苦,刚进都城就先随意逛逛,待命就好。 驿馆里,司慎言手上的事情安排完,急急火火地去找孟飘忱。把正要去研究金瞳长老尸身的姑娘堵了个正着。 孟姑娘见他淡肃的脸上描着急切,问道:“是公子的伤情有什么变化吗?” 司慎言道:“姑娘看看这个。”他递上仅剩的一小瓶醉仙芝。 孟飘忱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评价纪满月一颗金弹丸把醉仙芝打个稀碎的疯癫手笔,想了想只是在司慎言肩头拍了两拍。 她拿着小瓶左右晃晃,拔开瓶塞,浓郁的酒气散出来:“灵芝呢?” 司慎言莫名一瞬,后才反应过来:“没有灵芝啊,只有酒,”话到这眼睛亮了,“这是不是意味着,醉仙芝还该有留存?” 孟飘忱沉吟道:“是这么个理,”她把瓶子还给司慎言,“这点醉仙芝,可以给公子用了,内伤能缓和不少,至于灵芝,只是我的猜测……做不得数的,或许忽然一日拨云见日,也或许……寻不到的。公子的伤,还是调养为主。” 司慎言表示受教:“还有一事……司某不知姑娘与孟教主是何关系,但,《恶无刑咒》为何会流于许小楼之手?” 孟飘忱迟疑不答。 司慎言又道:“许掌门所为已经危及多人安危,前几日他还想要满月助他冲破内功瓶颈,司某才有此一问,唐突之处,姑娘见谅。” 孟飘忱道:“倒不是我拿捏,只是许多事,我也不知深浅,不好妄断,但……”她突然抱拳正色道,“此事的立场,我与点沧阁是一致的。” 司慎言道:“姑娘言重了。”说罢,还一礼,往满月那屋去了。 “司阁主等等……”孟飘忱喊他,“公子喝过醉仙芝,你最好守着他。” 司慎言没太明白——这不是酒吗?纪满月的酒量,不至于一口就倒。 但孟飘忱鞋扔完一只,不想再扔第二只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话只说了一半。 扭脸走了。 前些日子,满月一直这儿来那儿去的,这会儿终于得闲,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笑骂自己:真是贱骨头,没有做闲人的命。 终归身体不好,总绷着的神经稍微一松,困乏就感铺天盖地的卷过来。 厉怜见他满脸疲色,伺候着他沐浴更衣,吃过东西。再没什么琐事,满月道:“行了,忙活一天,你去歇着吧。” 厉怜嘴上应着,走得却不怎么痛快。 满月看他有话噎在嗓子眼的模样,笑问道:“怎么了?” 厉怜嗫嚅:“师父……听说……我长辈分了?” 满月反应片刻,才意识到他是指那半路杀出来的仓灵,笑得无奈:“他不过是得衍之指点过几手功夫,算不得同门。”说罢,歪头看着厉怜。 厉怜觉得几日少见,师父好像突然变得更好看了,明明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少年被他这么看着,不知怎么就不好意思的脸红了,只得避过目光不看他。 结果他那没溜儿的师父嘻嘻哈哈的问他:“难不成你怕我喜新厌旧么?” 是……多少有这个顾虑,厉怜没承认,只不过师父都这么说了,他就顺坡下:“那明日一早,你能看看我长进了吗?” 满月点头,道:“自然可以,早点歇着去吧。” 厉怜高兴了,回身开门,正见司慎言抬着手要敲门。 时间不早了,司慎言洗漱完,头发只在身后松松的束着,睡袍外面披着大氅。 厉怜行礼退下去,一边往自己屋走,一边寻思:师父跟司大哥可真要好,看司大哥这意思,是要跟师父秉烛夜谈吗。 屋里走了厉怜,来了司慎言。奈何满月现在更想自己待一会儿。 逐客令不好下,他不起身,往太师椅里一仰,似笑非笑的看着人:“不好好歇歇,这么晚来找我做什么?” 司慎言近几步,居高临下的看他——这人的懈怠里,带着种难言的挑衅。司阁主锋眉微挑,道:“讨债。” “讨债”这词儿,听着就暧昧。 更何况二人已经到把能做的都做过了,不用细品,话里的情和欲就满得往外溢。 纪满月倚着没动,他很累了。 但在这人鬼难分的游戏里,司慎言让他觉得安全。 “怎么讨啊?”他抬手,顺着司慎言衣襟边缘往下捋,漫不经心地描摹他睡衣上的暗花。 骨节分明的手指流连在对方腰带的珠扣上,把玩似的打圈摩挲。 第150章 作者有话说: ※小菜鸡致敬金大侠。 厉怜:师父为什么变好看了呢? 司慎言:嘿嘿嘿,我的功劳。 第74章 你还疼吗 司慎言皱眉, 捉住他的手握在手心里:“别点火,还有正事儿呢,我现在可禁不住你招。” 纪满月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欲求不满的流氓, 抽回手看着人。 正事儿? 他一时恍惚, 想起白天惨烈的一幕:“金瞳长老, 为何像是针对你?” 司慎言道:“去查了还没结果, 不说这个……”他从怀里摸出白瓷瓶,递在满月手上, “我让孟姑娘看过了,能缓解你的伤。” 瓷瓶带着司慎言怀里的温度,填在满月手掌中。 满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自己都不太在乎的身体, 被另外一个人时时关切地记在心上,那瓷瓶的温度好像一下子暖到心上去了。 更何况, 对方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过是暂居于这副躯壳里, 伤患病痛,不会一直跟随他们的。 这是种一时都看不得他受苦的心疼, 让满月心坎柔软的地方塌了一个角。他拔开瓶塞,把里面的酒浆一饮而尽。 半点犹豫没有, 问都不再问一句。 司慎言诧异:“这么痛快?” 他刚才还想着, 这人要是跟他别扭, 他就嘴对嘴的怼给他——结果人家没给机会。 讨债未遂。 醉仙芝的酒气翻起一股药味,在嘴里散开,满月咂咂嘴,端起刚才喝了一半的茶一饮而尽, 才慢悠悠的站起来和司慎言对视:“我要是再别别扭扭的, 不是把你的心意放在脚下踩吗?” 露骨的话满月会说, 但露真心的话,他其实很少讲。 突然这么一句,司慎言招架不住。 酒气很冲,冲得满月眼眶发红,那双花瓣儿似的眼睛在灯火下被映得灵动,好像初春刚刚融化了冰雪的潭水,清澈、温柔、深不见底,潭水中汪着一个人。 一个把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司慎言被他看得动情,贴上他的眼睛亲了亲——不要再看我了。 因为那春潭除了能映出爱他的人,还能勾起那个人的欲/念。 “早点休息,”司慎言避开满月的目光,拉着他往床边去,“我守着你。” 满月没说什么,脱下鞋子外褂躺下,给司慎言留出半个位置。司慎言侧身上床,在他身边半卧陪着,反手一道利风自指尖起,熄了灯烛。 醉仙芝是酒,满月刚刚喝下,只道那酒浆绵绸得能挂在唇齿间,不提灵芝带出的些许怪味,当真是陈年好酒。 这会儿躺下了,那一口陈年佳酿居然好似上了劲儿,让他听着司慎言绵长的呼吸声,就头晕目眩起来,分不清到底是困顿还是醉,片刻功夫睡着了。 司慎言见他合上眼睛好半天都不说话,才撑起身子,借着月色看他。 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 满月的手正搭在自己胸口上,随着呼吸有节奏的起伏着。司慎言扣住他刚才撩拨自己衣襟腰带的手,贴在唇边,亲了亲。 这个动作让满月的呼吸顿挫一瞬。人没有醒,他像知道司慎言在身边,翻身往对方怀里贴。 司慎言就又重新躺下,见满月睡得安稳,一念想跟对方挤在一起,一念又觉得这床不太大,想让人好好休息。 终于再一转念,脑子里蹦出孟飘忱扔下的那半句嘱咐——还是遵医嘱要紧,孟大夫让守着人,必须得好好守着。 这可不算给留宿找理由。于是他侧身子搂了满月,感受这人在自己怀里轻浅平和的呼吸,不大一会儿功夫,也睡着了。 月亮悄悄爬高枝头,夜半三更。 习武之人警醒。 司慎言睡着了也绷着那根守着纪满月的弦,怀里的人稍微一动,他就醒了。 满月这时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卷着被子来回翻腾。 他睡觉不爱盖被子司慎言知道,但从前,只要他睡着了,司慎言再悄悄把被子给他盖好,他一般是不会踹开的。 现在可倒好,不知道跟这床被子结了什么仇,恨不能把被子踹飞到床下去,连带司慎言一起。 秋夜已寒,满月折腾出了汗。司慎言不敢让他晾着睡,接二连三的给他盖被子,又总片刻就被他踹开。最后没了办法,索性卷铺盖一样,拿被子往他身上一卷,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进怀里,手从被子缝隙探进去,在满月背上略沉重的拍着。 就这么着,满月可算消停了一会儿。 他又睡了,司慎言才把手抽出来,想帮他把滚乱了的头发顺在一旁。 手似有似无地接触到满月前额,满月先皱眉“嗯”了一声,然后眯开了眼。 司慎言柔声道:“天没亮呢,睡吧。” 满月仗着酒意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疲惫朦胧地扯出个笑意:“冤家,你怎么跑到我梦里来了?” 说完,居然贴上司慎言的唇,轻柔仔细的品味了一番。然后一翻身,躺回去了。 毫不怜惜司阁主已经被电麻了半边身子。 司慎言缓了好一会儿,耳朵才跟脑子搭上线:“刚叫我什么?” 满月刚才和被子搏斗得发热,身上冒了一层细汗,他懵懵懂懂地把手贴着额头,揉开粘在脸颊上的碎发,没答。 司慎言隐约觉得他不对劲,想起孟飘忱的话,点燃床头的烛火,又回来看人。 第151章 流辉阑珊的柔光下,满月脸色难得染着红润,自皙白的皮肤底子下泛上来,格外煽情。他还没完全醒神,眯着眼睛看司慎言,眼神涣散得不聚焦。 是一副努力唤回神志,分辨是梦是真的模样。 “做梦了?”司慎言摸他额头,倒是不烫,“哪里不舒服?” 满月皱着眉,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又没答。 “不行,我去找孟姑娘过来看看。”他一直缓不过神,司慎言不放心,起身要去找人。 “别走。”满月开口了。 他拉住司慎言的手腕,一把将人扯回来。 力气不小,拉得司阁主坐回床上。 接着,纪满月再不给司慎言应对的机会,抬手勾住对方脖子,缓而向自己身前拉过来,在鼻尖相触的距离停下。手指描摹着司慎言英俊得不近人情的面颊轮廓,他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怎么这么好看……” 那双眯着的桃花眼里,盈满了招惹。 司慎言被他勾惹得越发难忍,用硕果仅存的一丝理智想:他喝得是醉仙芝,不是什么奇怪的助兴药酒吧? 再看满月倒比刚才清醒了,眼神清亮不少,嗓音里的朦胧也散开去:“我刚才梦见你了。” 司慎言色字当头,终于决定把那一丝理智也扔了,笑着拨开美人的头发,亲他的侧脸:“梦见什么了?” “梦见……” 满月刚才确实做了梦,梦见先是不知为什么,跟司慎言一句话不对付就动手了,动着动着,又不知怎么动到床上去了。 梦,烫着满月的情。 他微扬起头,颈侧的一片都送给司慎言,贴在司慎言耳边,轻叹道:“嗯……梦见,你让我叫你。” 自从上一次,满月体会过情到浓时顺从心意在爱人耳边呢喃的妙处,他就极快地就把这项技能学习巩固,并且升级。 果然,一句话把司慎言点燃了。 他舍不得堵满月的嘴,他只想听他在耳边低声叫自己。 那声音让人上瘾。 于是司慎言含着满月的耳垂,珍稀在齿舌之间轻轻的蹭。湿哒哒的润腻声,近水楼台的传入满月的耳膜,时而麻痒时而微痛的感觉,让他轻哼出声。 他环着司慎言的背。 爱人的背脊埋在单薄的睡衣下,贴着满月掌心的暖。司慎言的身材算不得壮实,但绝对可以跻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之列。 纪满月多少是羡慕的。他嫌弃自己肌肉太薄,他怎么都不长肉,这也没办法。 好在现在身边,有一个可以让他过手瘾的。 他描着司慎言的背,一下一下轻轻的抚摸,没什么情/欲的动作,放在这时依旧能让司慎言心底的火越烧越旺。 终于,司慎言难奈的呜咽声咽在喉咙里,捉住满月那只撩得他无所适从的手,结结实实按在床上。 挠心的抚摸消停了,他撑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他怀里的人。 纪满月被他按住,也不挣扎,嘴角挂着一抹淡笑看他。至少至此,他们二人的世界里只有彼此,心门敞开,也只装得下彼此——让那些分不清真假人鬼的糟乱,都滚得远远的。 “吻我。”满月嘴型动着,没出声音。 司慎言半眯起眼睛,他一只手在满月微张开的双唇上描摹轮廓,越过唇峰,勾着唇角,掠着下唇,反复流连。 满月难耐地眯起眼睛,眼神被□□煽得渐而涣散,好看的眉头微蹙起来。他忍不住,偏头去吻司慎言的手,缠绵的吻落在司慎言指尖,掀起让人心里发烫的莲漪。 司慎言俯着身吮噬着满月的脖颈。 喉咙被司慎言含在嘴里轻轻的磨,终于磨出越发急促的喘息声,和一连串轻浅的低哼。 因为醉仙芝满月心头发着烧,他出了满身的汗,睡袍的领子汗腻在颈边,和几缕黑发相称,黑白分明的水墨单色,让人看了莫名脸红心跳。 司慎言一只手拢着满月的手,另一只手还流连在怀中人唇齿的柔糯温暖里。 暧昧的烛光下,满月身上被他一剑致命后落下的疤痕清晰可见。 这是司慎言第一次看见。 将近一年的时间,那道疤痕依旧泛着刺眼的红,可怖地攀附在公子白如温玉的皮肤上。 非常狰狞。 虽然事出有因,司慎言的心还是难以言喻的痛了,痛得撕裂,比一刀扎在他身上还难忍,让他瞬间气息滞涩,深深吸一口气。 他撤回手,小心地触碰在疤痕上——你还疼吗? 他问不出口。 下一刻,他带着满月的后腰,一把将人拉得坐起来。 满月松散开的长发,铺天盖地的垂下来,挡得美人欲遮还羞。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不出意外下一章还在今天,不是下午三点,就是晚上六点~ 第75章 你是冤家 满月知道司慎言心思重了。 突然被他一把拉起来, 就顺势跨过他的腿,柔声道:“早就不疼了,不用心疼。” 可这话并不怎么止疼, 反而让司慎言扶在满月腰侧的手不自觉的抽了一下。 纪满月虽然不明白他是哪根敏感的神经搭错了, 但总体而言, 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所以说你是冤家, ”他在司慎言耳边轻声笑,跪立起来环住司慎言的后颈, 贴过去轻轻吻他的眉心,这一刻他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司慎言,“我的冤没报完呢, 所以咱俩散不了。” 第152章 他的吻一路向下,沿着司慎言面部异常优秀冷峻的线条, 印过他的眼睛、鼻尖、脸颊、最后盘桓在唇间。 极近的距离鼻息交缠,司慎言双手合拢着满月的腰。 他终于忍不了如隔靴搔痒的惹火, 猛地把人按进怀里,翻身将他困在方寸内。 要说满月对司慎言的印象, 是准确的。司慎言有温柔的一面,骨子里也有强势霸道的一面。 不知是不是与职业有关。 尤其在遇到满月这种不经意就给他点一把火, 让他欲/念爆炸的人之后, 强势霸道终会演化为难以自持的掌控与征服欲。 他不知道满月今天为什么格外惹人, 惹得他只想听他一声声喊自己的名字,直到喊不动了才罢休。 他紧抱着人,像要把对方揉进血肉里。 醉仙芝让满月的感受变得很奇怪。开始,他血脉里有一股燥热气四处乱撞, 撞得他迷糊着做了难以描述的梦, 醒来就想找司慎言泻火。 但一次得偿所愿之后, 他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了,胸中经久不散的内伤郁结,也可喜的淡了许多。 只不过,他的感受被放大了,变得异常敏感,极尽的痛快和酸痛纠缠在一起,压顶而来。 无奈司慎言的占有欲已如烈火燎原。 满月起初还能忍着,后来感受和承受彻底分家,他舍不得司慎言炽烈的爱意,又觉得身体实在受不住——单是亲吻,那人就要将他吻得没命了。 他在司慎言耳边呢喃:“阿檀……阿檀啊……你是在我的梦里吗?”满月的嗓音平时酥酥的,带着丝沙哑,听了优雅舒服。 这时,夹着气息的轻浅低语,直冲进司慎言的灵魂里。 霎时宛如天音。 司慎言的吻如风如雨,让满月的声音漫散在其中。情意蒸发得醉仙芝的酒意上头,时淡时浓,满月想:这次是真的醉了。 他不知身在何处,恍如回到现实,又好像还在梦里,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醉过,可从没这么恍惚醉过。 醉得疯狂,醉得彻底,醉得让他几乎失掉神志。 这夜,满月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只依稀知道司慎言抱了他,狂风过境后,落在耳朵后面的吻如同牛毛柔雨。那人握着他的手,然后他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睡着了。 直到天亮,满月睡得依旧昏沉。朦胧间听见厉怜的声音在门外:“师父,起了吗?” 他脑子才恍惚划过记忆:昨天答应看他功夫来着。 操劳一夜飞去天边的意识被迫收回来,满月要起身,又被搂着按回去。司慎言轻声道:“你睡吧。” 满月实在是起不来了,嗯了一声,把脸埋进被子里。 司慎言悄然起身,拉开门对厉怜道:“你师父昨儿喝多了,走,我给你喂两招。” 就这么着,满月十几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生物钟,终于在司慎言的不遗余力下破功了。 日上三竿,纪满月晃悠悠的起身,全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好像跑了一夜的马拉松…… 唯独胸口一直郁聚的闷气,疏散许多,久违的呼吸顺畅。 他无奈苦笑,搞不懂醉仙芝这效果堪比春/药的玩意,散郁的机理是什么。好在仅存那么一口,不然就算能缓解内伤,他也得死在司慎言手上。 以一个半身不遂的诡异姿势挪到镜子前换衣裳——好家伙! 司慎言这个……! 黄铜镜子映出他脖子上连片的红斑。纪满月一边心里亲切地问候着司慎言,一边找出遮盖脸上红纹的妆粉,把暴于视野内的痕迹盖住。 洗漱更衣刚消停,门外就开始吵吵。 满月把门拉开,见厉怜和仓灵比比划划的往这边来,正争论什么招式。 “吵吵嚷嚷的做什么,”满月笑道,“尊主呢,他一早给你喂招怎么样?” “哟!师父起来了,”厉怜乐呵呵的迎上来,“司大哥夸我了,他刚才有公务,被吴叔儿叫走了,”厉怜端着粥进屋,“快中秋了,三日后桑梓江上有秀船灯会,师父你去吗?” 满月默不作声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腰腿片刻,异常干脆的回绝:“宿醉,不去。” 厉怜嘟囔:“什么酒能让你醉三天……师父你就是犯懒。” 越发没大没小了。 纪满月瞪他,坐下要喝粥,仓灵突然站在他背后幽幽的道:“师爷爷……我听说你身体不太好,”他说着这话,却在看厉怜,满脸是嫌弃他小屁孩子的表情,然后才凑到纪满月耳边,“都是男人,我懂,但你这花酒喝得……也太……咳……” “什么?”满月一脸不解,心虚无比,还得强作镇定。 仓灵指着自己耳朵后面,笑得非常会意,什么都没说,推着厉怜往外走:“小孩儿,走,咱俩去院子里过几招,”走出几步,又有意无意地道,“听说灯会当日,皇上会亲自去祈福,也不知能不能得见真容。” 纪满月的心思本来飘回昨夜,想起司慎言在他耳朵后面狠狠吮吻的那一口,瞬间又被仓灵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拉回来了。 一路上,这人看似咋咋呼呼,实际如影随形,关键之处悉数有他。 路见不平抓到金瞳;皇上的行踪,满月都不知道,这小子又是从何得知的? 果不其然,下午丰年的命令来了——皇上花灯节亲自放船灯祈福是临时起意,丰年不放心,让满月和司慎言安排人暗中护佑。 第153章 昨夜狂风骤雨之后,今日再见是公务当头,二人没办法太过温存。只不过前去重华楼时,满月总觉得司慎言的眼睛黏在自己身上似的——无论何时看他,总是能和他对视。 就连吴不好都发觉了。 这娶不着媳妇的铁憨憨再不懂,也被迫懂了:看来公子这回彻底把尊主拿下了。不知用了什么好手段,恭喜。 三日后,桑梓江畔热闹非凡,祈愿的秀船灯火通明、花团锦簇地泊在岸边。 灯火辉煌的盛世繁华里,看出御驾出行的庄肃戒备。 皇上说是亲自放船灯祈福,其实不过是在重华楼登高,御笔亲提几句吉祥话,看着宫人把笔墨带到秀船上,让船载着愿景,随波远去。 华灯初上,皇上来了。 随行官员不算太多,今日能跟来的,该是亲信近臣。 凡礼已毕,陛下临窗坐下,让大伙儿不必拘礼。 “早听闻丰卿近来收拢了点沧阁,身后这二位爱卿,脸生得紧,是点沧阁的侠士吗?” 他的声音意外清朗。 丰年躬身,只见恭敬不见谦卑地介绍司慎言和纪满月。 皇上夸赞几句江山人才辈出,把这事儿放下了。 满月不远不近地看竞咸帝,他眉眼间有掩不住的杀伐气,但保养得不错,年逾五十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大几的模样,若不是发鬓染了几抹白霜,半分看不出破绽。 金瑞伺候笔墨,铺好洒金的红宣纸。皇上提笔写下“重乐太平,国富民安”。 御笔亲书被恭请到花船上的时候,船上放了礼花。无数朵冲天的银火流星,飒踏在夜空的深邃里。 观礼的百姓们一下子就沸腾了,雀跃的气氛高涨起来。 接着,花船动了。 承载着祝福,驶向山河的远方。 无数鲜花被岸边观礼的百姓抛入水中,百姓的期许是对祝福最虔诚的加持。 灯会开始。 满月等人身怀护卫职责,不能擅离职守。但看重华楼下,桑梓江湛澈的江波里,映出岸上的灯火阑珊,好像水中还有一处世外孤城,深隐于静谧又美好的斑斓里。 满月正看着水面出神,楼下街道上突然一阵锣鼓声响,接着有人吆喝道:“安王殿下安排的狮子舞队来了,让让!” 重华楼正对的大街南北两头喧闹开了,龙舞在南,狮舞在北,踩着锣鼓点热热闹闹地往城中聚拢过来。 街上人多,看热闹的人们往两边退散,又聚集在不太碍事的地方,登高站上房檐观瞧的大有人在,闹市瞬间水泄不通。 这会儿若是想离开,光是蹭出去就困难重重。 在这热闹的喧嚣喜气里,满月敏锐的察觉出一丝不妥。他与司慎言对望一眼,司慎言脸色也不大好,皱眉冲他摇头。 满月便在丰年耳畔低声道:“侯爷,安王殿下安排舞狮的事情街上这几日都没接到文书,司大人的暗侍都没查到,不太对劲。” 丰年沉吟一瞬,到皇上身前:“陛下,楼下终归是混乱,老朽还是护送您先行离开吧。” 皇上笑起来,神色带着不解和不屑:“爱卿怕什么,朕在高楼上,当真有人图谋不轨,难不成还能飞上云霄来行刺?” 是这么个理儿,但是…… 事情好像在顺应他的话,热闹的呼喝声中,重华楼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 不强烈,但在场众人都感觉到了。一时没人说话了,面面相觑。 地震吗? 接着,又是一下,更清晰了。 楼下震耳欲聋的锣鼓喧闹声中,透出一声非常细微,又沉闷的轰隆声,好像滚雷被深埋在地下。 闷响之后,又传来一阵震动。 百姓们,依旧浑然不觉。 纪满月看司慎言,见他脸上的焦急倏然加深——不是地震。 是重华楼的地基在震动。 …… 炸药!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月啊,我听听,你想说我这个什么? 满月:你说你这个行径是什么…… 第76章 万丈崩塌 重华楼晃了。 少数看热闹的百姓终于觉察出异样, 抬头看这巍巍高楼——楼体正在止不住的震颤。 丰年凛声道:“瑞公公,护陛下先行!” 话音刚落,“轰——”一声巨响, 百姓陡然安静, 紧接着, 宛如有凡人不得见的神力在地上敲出一片巨大的残破。 重华楼地基塌陷, 整座楼垂直下陷一截。 巨大的冲力加上重华楼的自重,让楼体难以承受, 飞檐翘脊开始细碎下坠。 琉璃窗在一瞬间就缤纷成晶莹的星碎,往街上飒踏而落。 皇上起身,又被晃动震得险些摔倒。御驾所处是重华楼最高层的观景阁。阁上的拱顶, 正发着嘎吱吱让人牙酸的磨蹭声。 “陛下快走!”丰年喝道,“卿如跟着!” 金瑞二话不说, 护送皇上自通道下楼。再好的轻功,从这层跳窗而逃, 也几乎与自杀无异。需得往下走几层。 纷乱声中,纪满月回望司慎言一眼, 用点沧阁的手语道:一定平安。 场面已然大乱。 百姓慌不择路的逃命。 可官军再如何训练有素,面对这样的场面也是束手——那是百姓, 不是敌军。 丰年冲到窗口, 摸出军哨, 尖利的哨声穿透混乱,传达指令。有人自街头高声喝译道:“百姓勿挤,恶意推搡立斩当下!金吾卫安排疏散!”是那外号叫窜天炮的小斥候。 第154章 司慎言一支信箭冲上云霄,爆裂出飞火流星。 斥候嘹亮的声音盖过杂声。“立斩当下”有几分威慑力, 百姓们极短的被震住。 绣衣使者们运轻功落入人群中, 配合官军引导疏散百姓。 眨眼的功夫, 重华楼的飞檐碎石已经落得如同冰雹。 代表大越气运的高楼,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百姓们片刻回过味了,在立斩当下和原地等死之间,选择浑水摸鱼。 毕竟法不责众。 “楼塌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场面更乱了。 金吾卫们没有重盾,只得尽量保障四散的通路没有淤堵。有百姓眼看来不及冲出危险区域,直接从江边跳下去,游水逃走。 倒不失为一条捷径。 花船远泛的江水中,远望铅华繁秀,近看好像下饺子。 再说满月,他和金瑞公公护着皇上,身后跟着两名随行的执殿武士和几名不认识的文官。其中几名文官,胡子都白了,却也能跑得比兔子快。 老头儿们平日腰酸背痛的毛病,在这时无医而愈。 众人脚下生风,眨眼下了好几层。 楼体摇晃倾斜的角度越发大了。 “陛下,”金瑞拂尘一挥,为皇上挡落灰砂尘砾,“咱们得出去了,否则一会儿……” 一会儿楼塌了咱就合葬了。 竞咸帝一国之君,武艺尚可,更有他的镇定。 点头应了,又扫一眼随行的文官。那不会武艺的,脸都绿了,腿肚子转筋的拼命跟着。会武的人除了满月和金瑞,还有两名执殿武士。 一武带一文,不够分的。 皇上道:“一会儿丰爱卿和司大人必会前来……” 话没说完,金瑞已经拉着他自窗口一跃而出。 皇上先跳下去了,大人们不必再矜持,纷纷扑上来,抢满月和另外两名武将。 满月扫一眼人数,自己托大一点,能带两人下去,就算那两名武将也可以,最终也会余下三四人。 “老朽是左都御史,万万死不得!”说话的老头儿约六旬,刚才数他跑得最快,如今更是话不多说,不去纠缠纪满月,拉过一名武将,自窗户一跃而下。 先下手为强,他拎得清晰。 救命稻草又少了一根,好几人一拥而上,也要如法炮制。 “大人们不要乱,”慌乱中,一人声音凛然,“纪大人带中书令黄大人走,刘将军带宋大人,张、齐二位大人返回去寻侯爷和司大人,”他说着,拉起身边一人,“只剩姚大人与下官年轻,咱们赶快再下三四层,便有一线生机!” 这人语速很快,安排也非常合理。 慌乱中他冷静至此,让满月高看一眼。 只不过,纪满月心知炸楼只是开始,对方的目标如果是皇上,必还有后手。他不及多想,凛声道:“各位大人,生死有命。”话毕,左手拎着黄大人腰带,须臾间做出盘算,抬手将那临危不乱的年轻大人一把拽过来。 伴随着黄大人“嗷——”的一声惨嚎,满月带着二人飘身随风。他在空中就四下扫视,寻金瑞和皇上的去向。 街上的人比刚才稀松多了,环视一周,捕捉到金瑞护着皇上,要往水边去。 这个抉择是正确的,重华楼随时会塌,万一千钧巨石砸落,一猛子入水,九死一生总好过十死无生。 居高视野开阔,再一晃眼,满月正好看见刚才舞狮的几人,径直向金瑞和皇上那边去。 过于“径直”,非常不对劲。 金瑞公公一边护着皇上,一边向远处的金吾卫呼喝。 场面嘈杂混乱,他与竞咸帝,都没察觉背后有人逼近。 眼看离地还有两丈余,满月双手都占着,把中书令这老头儿扔了,可能当场就摔死了,无奈只得舍了右手这边年轻的:“大人得罪!” 他在这人腰间一送,将人匀着力道送向道旁的一车瓜果蔬菜。 腾出手,满月捻出怀里三枚金弹丸,接连三下。 舞狮的四人,被他打中三名。 几乎同时,“啪嚓——”一声“稀里哗啦”。 那年轻的大人摔在西瓜堆里,一车西瓜被砸得争奇斗艳,他也摔得个七荤八素。 他在红绿相间中缓了片刻,揉着后腰站起来,甩掉半身西瓜瓤子,也不管纪满月看没看见,向他遥遥作揖谢过。 满月落地的瞬间,拉着中书令的手就松开了——黄大人自求多福吧您呐。 两个起落,他往皇上和金瑞身边奔去。 刚才向下俯望,只觉落点该与皇上不过数步距离,可落地之后,阻隔重重,这几步路走得七扭八拐。 满月尚未赶到皇上身边,就见那仅剩的舞狮人已经追到皇上身后,腕子一晃,明晃晃的匕首映出人心胆生寒。 皇上浑然不觉身后危险逼近。 匕首直取皇上后心。 满月身上已经再无弹丸了。情急之下,他点起脚边一块碎石头,石块直奔那人后脑。 毕竟不是专门的暗器,石块夹风带韵的。 凶徒、金瑞和皇上同时察觉。 那凶徒瞬间矮身,石头擦着他的发顶飞过去。他与皇上身位重合,石头的目标瞬间变成皇上。 这下要是打中,皇上非要鼻梁骨断,鼻血长流。 第155章 满月一缩脖子,暗道:唐突了。 好在皇上会武,金瑞也不是白给的。星火之间,圣上侧身,金瑞那只木头假手,快如闪电,既准又稳的钳住了石头。 “刺客!”满月提内息高喝。 须臾间,金瑞错身,将皇上护在身后,假手猛甩,石头又向那刺客面门甩回去。 刺客猛的后仰,石头打空。 与此同时,“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蒙了,下意识护住自身。 代表大越气运的重华楼彻底堆榻。 碎石粉尘扑起来,漫盖了半座都城。 月朗星稀,江河悠远都被蒙上沙尘。石头和碎木头飞溅,暗器似的四相迸射。 看不清人。 但有哭声,也有喊声,只是这些声音被掩盖在万丈崩塌的颓落声中,太过微不足道。 好在,重华楼可能真的护佑着越国,哪怕在最后一刻,也依旧对山河百姓有所庇佑,它倾斜的角度非常小,几乎是垂直堆落下来的。无形中对外界减轻了太多伤害。 满月目光所见,皆是灰雾。远处有光影火把流窜,但什么都看不清。 司慎言出来了吗? 他担心,但他该信他。 这一瞬间恍惚很长,回神又只是须臾。 定神,就见那刺客已经和金瑞动上手了。那人武功不弱,一柄长匕首使得如同兽爪般神出鬼没。 金瑞倒不知怎么了,动作凝滞。 满月揉身上前,拦在金瑞和刺客之间。 御前不能带剑,那刺客一招攻来,满月侧身躲过,情急手在腰间一带,那串殷红的菩提手持狠狠往那人脸上抽去。 “啪——”的一声,正中脸颊,可菩提珠毕竟不是武器,劲道用得猛了,珠线崩断…… 深红腻润的珠子顿时血滴一样散得七零八落。 满月皱眉:可惜了。 但此时顾不得这些,他朗声道:“金瑞公公拂尘借来一用,你与陛下先走。” 金瑞拂尘一抖抛给纪满月,二话不说护着皇上离开,转身的瞬间,满月看见金瑞背后殷红一片,大约是刚才坍塌时护着皇上,被什么尖利之物伤到了。 刺客眼见皇上要走,提凶器就追。 纪满月拂尘一抖,倒转过来,手柄像钢鞭一样直向那刺客顶梁砸去。这招是跟司慎言学的,直接又狠绝。 刺客耳听戾风逼近,只得抬匕首回防。 拂尘是紫檀木柄,匕首锋刃运劲,向手柄削去。 满月不敢跟他硬碰硬,当然这当口他也不打算讲什么武得。 将拂尘在手里翻花,一尘不染的纯白鬃毛散开,冲着刺客的脸就扫过去了。刺客只得向后撤步。 可满月根本就不是为了打人,只为遮挡对手的视线。 他左手在怀里一抹,抖手三枚金针,一根没浪费,打中对方三处要穴。 来去不过两三招,胜负已分。 回眸看,金吾卫围拢上前,护住皇上。九野营也有人赶来,满月的心略安稳下来。在那刺客的穴道上又补两指。 灰蒙蒙的昏暗中,他和刺客眼眸对上,这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拂尘手柄一带,挑落那人遮脸的黑纱。 狮子舞的衣裳厚实,又带着流苏,刚才着实在看不出身材。面纱滑落,满月才见这人居然是个女的,脸上一道血檩子,已经红肿起来。 还是个熟人。 是浊酒红。 不说善恶立场,对方毕竟是女子,满月刚才不知情地抽在她脸上,心下抱歉,低声道一句:“对不住。” 他心知皇上安全,回身往重华楼坍塌的堆墟急奔过去。 烟尘还浮散在空气里,满月内伤心肺弱,跑急了被呛得咳嗽起来。 重楼繁华已经塌得不能再塌,恍如远古巨龙的埋骨地。好在,周围多是商户,没有民宅。 四相宽阔的街道已经被残垣断柱、散碎石头堆满了。 这样的坍塌堪称灾难,没有伤亡是不可能的。大批的官军忙着泼洒江水,让飞散在空中的扬尘落下,以便更好的营救。 满月实在顾不上心怀慈悲,他只惦记着一个人。环顾而望,没见那人的身影。 他快步往刚才观景台的方向去,司慎言和丰年实在来不及往下走,铤而走险地飞身跃下,必会是在这临江的一面。 “司慎言——” 喊声湮没在嘈杂中。 他曾听司慎言说,当日他追寻许小楼,司慎言对他遍寻不见的焦急。当时听过只觉得感动。 直至今时,才感同身受。 突然,眼前影影绰绰的人影中,一人的身形轮廓瞬间黏住了满月全部的注意力。那人好像也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 待到看清彼此时,二人的脚步反又慢了下来。 隔着尘幕,司慎言背后偶有官军擎着火把跑过,他在一片乱象残损中向满月笑得朦胧:没受伤吧? 口型动了,声音没有扩开。传音入密直接将熟悉的声音送到满月心上了。 纪满月见到他笑,心里那股感同身受的体验顷刻爆开,冲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司慎言一愣,在满月背上轻轻的拍着:“怎么了,这不是没事吗?” 满月没做声,放开司慎言。 丰年这时正在不远处,指挥着九野营善后。 第156章 这一幕,老将军看了满眼,他那表情似笑不笑的,非常一言难尽。 直到这时,灾劫中心,还时不时有人惶惶然往外逃出来,满月的视线越过司慎言肩头,正好看见狼藉一片中,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往外走。 其中一个人影,满月隐约觉得身形熟悉。 看那人走路的模样,就知他绝非布衣百姓。 该是个武人。 满月掠过司慎言身边,两步冲进烟尘里,可那人晃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丰年:老夫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不要磕一下。 第77章 调虎离山 大越皇宫, 金安殿中,皇上一脸冷肃斜卧在龙椅上,他只草草修整过仪容, 就登殿了。 不光皇上, 刚才事故的亲历者, 个个灰头土脸。武林高手和肩不能扛的文人相比, 也并没有游刃自如到哪里去。丰年头发上埋着无数的灰白沙砾,让他本来就已经霜雪斑驳的头发, 显得更沧桑了。 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在大晚上被提搂进宫。 金安殿这时异常安静,没人先开口触霉头。 因为狮子舞是安王安排的, 他已经被禁止离开都城,去哪里都有三法司的人跟着, 只是换了一片更大的区域禁他的足。 皇上半眯着眼睛,像一只受伤打盹儿的龙。 下一刻, 龙睁开眼睛,手上的南红珠抽打在御书案边沿上:“是要朕的命吗!” 声音不高, 持着帝王威仪。 天颜震怒,群臣齐齐跪下:“陛下息怒。” 本是劝慰的话, 一下戳了皇上的肺管子:“息怒?等朕驾鹤西归, 去见先皇了, 这怒气就息了!谁!说说!怎么办!” 满月跪在丰年身后,斜眼偷偷瞧周围。诸臣一个个不敢抬头,私底下小动作可不少。刚刚被满月带着空中飞人的中书令黄大人,离丰年不远, 歪着脑袋冲侯爷挤眉弄眼:将军救驾有功, 上啊, 劝劝。 丰年不理。 黄大人和丰年一样,两朝元老。他年轻时还做过帝师,但丰年却不怎么看的上这个老学究。 上惯战场的人,多是骨子里看不惯过于书生气的条条框框。将军嫌他脑袋里填得都是榆木疙瘩,剜出来削个木鱼都比老黄头儿叫唤得动听。 “都起来吧,”皇上略平缓了怒意,问道,“死伤多少百姓?” 金吾卫上将回话道:“回陛下,陛下亲临,重华楼二层以上没有闲杂人,一层的拱顶是玄铁精,极为坚硬。虽然坍塌损毁严重,但百姓大多得以逃脱,只是……有不少百姓被砸伤踩伤,目前的统计亡二十余人,重伤五十余。” 这数字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重华楼基底为何会有火药,狄家的人呢?” 殿上,一直位于前列的老者道:“陛下……狄家家主已经审过,拒不认罪,现被三法司收押细审,今日陛下受惊,还是早些休息吧。” 皇上往龙椅里靠了靠,他其实明白,狄家不会傻到在自己地盘动手,合上眼睛舒一口气:“皇叔啊,朕总觉得这事儿……” 纪满月所处之处只能看见那说话老者的背影。他须发皆是银丝,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脊背笔直,半点老人的佝偻都看不出。 满月心道:想来这人是祁王。 祁王道:“陛下放心,臣与戎国候必会加强戒备,细查此事。还有几日就到中秋了,大祭当前,陛下保重龙体。” 皇上脸色很不好,抛开遇险,单说中秋祭前镇着大越气运的重华楼塌,他脸色能好看就怪了。他展目看,刚才跟着自己去祈福的数位臣子,个个狼狈异常,道:“罢了,安王的事情交给皇叔和丰爱卿。” 说完,袍子一掸,回后宫去了。 皇上前脚走,祁王转身乐呵呵的向着丰年过来了。 “王爷安康。”丰年行礼。 满月和司慎言也随着。 纪满月心道:祁王这心怀叵测的老头子,仪表堂堂,也不知皇上对繁花府围城一事知道多少。 祁王客客气气,朝服的大袖胸前抱拢,还了礼。目光游到满月身上,又是一顿。这已经不知第几个人了,他在看满月脸上的红纹。 祁王道:“这就是为繁花府解围的二位大人吗?当日,本王麾下瑞风营行事鲁莽,在这给二位赔不是了。付有义草率,本王罚他了。”话毕,又向二人微微欠身。 付有义,是指瑞风营的副统领。当时丰年放了明铎和付有义,如今更不能计较了。 丰年刚想说“王爷言重”,话没出口,听见金安殿外一阵脚步急响。 皇宫大内,这般着急忙慌体统大失,丰年心里一紧,顺着声音看去。 内侍庭来人门前匆匆行礼:“各位大人且别散,西嘉兰关来了加急军报,陛下片刻就会登殿。” 丰年不动声色的看了祁王一眼。 老王爷脸上平静如水。 西嘉兰关离都城不到四百里,雄关万里阻隔着大越与巴尔恪。这巴尔恪是汉话音译,按照意译,他们该称为戎神后人。丰年年轻时,曾在西嘉兰关以三十七万官军对阵巴尔恪七十余万蛮兵,最后乱军阵中,亲斩巴尔恪皇子首级于阵前,自此之后巴尔恪一蹶不振。 如今惊蛰了吗。 不及多想,皇上果然又回来了,还是一副灰头草面的模样,看就是没来得及梳洗,又被军报挤兑回来了。 第157章 他殿上一坐:“巴尔恪犯境,西嘉兰关守关告急,十五万夷军压境,好些年没理那些野人,朕真的是给他们脸了,”他顿挫片刻,直接跳过让武将自荐的步骤,“丰爱卿。” 丰年沉声应道:“臣在。” “金印紫绶今日交予你手,让他们看看我大越官军的厉害。” 金印紫绶是一对,该一半在皇上手里,另一半由右相掌管,合二为一,号令越国数百万大军。 但先皇是个征战四方的杀神,有生之年把能杀的外敌都杀了个痛快。当今圣上登基,外战平息转为内乱,经历削藩、治患、官职虚空,终归是不用打外敌了。 十几年前右相病故,一对金印都归于皇上一人之手,右相位置一直从缺。 一时免了有人拥兵自重的风险。 但自此,大越将军无数,没有元帅。 今日皇上一句话,相当于给了丰年右相实权。 陛下快刀乱麻的安排完,君臣一众人等,又作鸟兽状散。 御道上,丰年默不作声地走,满月与司慎言在后面跟着。老将军突然道:“卿如,愿不愿意随老朽去前线看看?” 纪满月当然不想去,他的心思不在骑马打仗上,但闪念自脑子过,只是道:“全听侯爷调遣。” 丰年“呵呵”笑了两声,道:“不坦诚,”说完这话,又往前走了好远,“还是别去了,麾下嫡系已经不是当年南征北战时的模样,富贵生二心,只有你二人……漩涡之外。这战乱起得蹊跷,你觉得呢?” 满月道:“下官不敢妄议。” 丰年抬头看天色,背着手轻笑:“从前倒没觉得你这么谨慎,巴尔恪此时犯境,希望只是恰巧……你护好了皇上,也少让都城……”血流成河四字终是没说出口,从怀里摸出一枚印章递给纪满月。 是戎国侯的私印。 丰年想着:我是真的老了,没了当年的杀伐锐气。 朝臣们都自御道出宫,大多是前后脚。 丰年一行出宫门,正看见祁王上马车。满月一眼就认出,驾车的随侍是付有义。 祁王说罚他,竟将副都统贬为驾车近侍? 出了这些事,满月和司慎言再住在驿馆多有不便,二人搬进侯府。 这一夜,注定忙忙碌碌,太多人没觉可睡。 满月抽空洗去身上头发里的土石粒子,换下那身从坟里刨出来似的官衣。厉怜帮他整理新衣裳时,司慎言来了。 “你歇着去吧,我有事儿跟你师父说。” 厉怜离开。 司慎言接过满月手中的腰封束带,帮他把后腰不平整的地方展平,顺手揩了几把油,嘴上格外正经:“今日的爆炸太蹊跷,只怕把狄玄烛打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纪大人应承面儿上,我去暗中查查。咱们明暗相和。” 满月明白司慎言的意图。 如果一系列的事情不是恰巧……那么丰年离开都城,无疑是调虎离山。 炸重华楼,只是前菜。 司慎言低着头,认真帮满月把腰带扣子系好,他的鼻尖贴在满月额前。纪满月抬眼,正对上他线条分明的唇线,笑道:“突然叫什么‘纪大人’?” 司慎言拢着他的腰,皱了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目光异常专注:“我……总觉得不踏实,查具体的事情我在行,但是突然搅进这些党争的乱事……”话到这没再继续。 他默默地想:真怕一不小心,就护不住你了,又不知如何才能回去…… 纪满月仰着头看他片刻,突然踮起脚,在他额头亲了亲,对方未宣于口的隐忧,满月明白:“纪大人可不是白叫的,我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算计。你去做擅长的事情。” 司慎言松一口气——现在的满月愈发与现实里初见时的模样重合。 从前纪满月不知司慎言的身份,多少还拿捏着曾为下属的尺度,如今二人交心,于情于事上他都显露出骨子里运筹帷幄的风骨——他领导做习惯了,惯于用言行去平稳身边人的情绪。事态再如何焦灼,能让心态平稳,焦虑就不会传染。 司慎言是又开心又担心,忍不住在满月唇上品味一番,紧紧抱了他片刻:“这官服款式平平,穿在你身上真好看。” 满月笑着皱眉——话题切换得也太快了。 司慎言下巴垫在满月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遇事一定先保全自己,答应我。” 纪满月笑骂道:“乌鸦嘴,你咒我是不是?” 司慎言把他抱得紧紧的:“我们行内讲究百无禁忌,坏事见光死。” 依依不舍,也是有事要忙。 司慎言放开怀抱,走到门口又顿住步子,满脸正色回望满月。 纪满月以为他想起什么要紧事,结果那人轻飘飘的道:“以后整理衣冠这种琐事,用不着厉怜,都交给我吧,”说着窜回来几步,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宽衣解带也交给我,宝贝。” 说完,破天荒扯出抹油滑的笑意,才真的溜走了。 纪满月木在原地,被司慎言突如其来流氓话震撼:又吃错药了。 嘴角却弯起来了。 还是深夜,满月在卧榻上小憩片刻,不等天亮,起身也出侯府大门。 “纪公子。”孟飘忱叫他。 这姑娘大半夜的妆容齐整,不知是不是整夜没睡。 姑娘几步到近前:“有一事,我该给公子提个醒。” 第158章 她行事向来爽利,堵人似的等着满月,怕不是小事,满月道:“姑娘请讲。” “张堂主的毒血曾被我带回师门,刚刚传来消息,毒素的构成彻底破开了……里面有一味霜星草。” 纪满月对草药半窍也不通,不明白她的意思。 孟飘忱解释道:“起初咱们一直设想巴尔恪人与大越世仇国恨,为报当年侯爷斩杀皇子的仇,才对侯爷暗下毒手,但霜星草只产于流勒,是流勒国的至宝,没有国君点头,巴尔恪人大约是拿不到的。” 西域三十六国,巴尔恪只是其中之一。 可这流勒国面上一直与大越交好,越国境内流勒人不在少数,都城的歌舞乐司就有很多流勒艺人。 细想盘根错节。 满月道:“确实事关重大,纪某知道了,多谢姑娘提醒。” 天光破晓。 皇上城门祭酒,丰年带着九野营踏上征程,老将军沐着晨雾和阳光的冷橘色,在旌旗招摇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越国在西嘉兰关内设有军营,驻军五十万。日常操练有人带,只是有将无帅。 丰年此去,是要将那五十万大军整肃起来。 满月看他在马上挺得端直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几分苍凉。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本不可不察。但越国虽然尚武,十几年金印紫绶空悬,突遇强敌才让丰年临时整兵出征,内里的风险,不言而喻。 满月在城头站了片刻,目送九野营消失在晨光里。 这时,城上送行的官员散得差不多了,却有脚步声径直向他过来,来人道:“是纪大人吗?祁王殿下请您移步三法司,前去协助甄别案件细节。”说着,递上传令牌。 这官差的帽檐宽阔,满月随他下城,直到楼梯口,满月才看见这人的相貌。 只一眼,震撼得纪满月一脚踏空,好悬从楼梯上滚下去。 官差适时地扶了他一把,克制有礼道:“大人当心脚下。” 满月顺势反握住他小臂,声音都在发颤:“日尧,你怎么会在这!” 官差那张和张日尧一模一样的面庞上挂满了疑惑。他皱着眉,不明白满月的意思,后撤一步躬身行礼:“卑职是祁王殿下的近卫魏鸣,大人认错人了。” 作者有话说: ※出自《孙子兵法·计篇》 第78章 狄二公子 魏鸣给满月的感觉很奇怪。 他有很多细小的言语动作习惯, 非常像张日尧,但疏离感,又像是一个陌生人, 扎得满月心口难受。 一路上满月心心念念想用只有他与张日尧才懂的程序加密语言, 问他因由, 但魏鸣身后还跟着人, 一直不得机会。 就这么别扭着,到了三法司。 三法司落在城东, 是座四进大院。 重华楼的案子,不能公审。纪满月到得内衙小堂,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督查院左、右都御史都在。 那左都御史在重华楼危时, 逃命要紧,抢占先机地抢过殿前武士自高楼一跃而下, 风度全无。这会儿堂上坐,官衣仪容归整, 与当时判若两人了。 他见满月来,毫不脸红, 微微点头,算是复见之缘。 大理寺卿正色道:“纪大人, 本官听闻大人与刺客, 有数面之缘, 她还曾经袭击过纪大人?” 他说的是浊酒红。 当街行刺圣驾,论罪当剐。 浊酒红是江湖人,做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何苦去挣这种事败就会万剐凌迟的差事? 她被抓之后,受刑两轮就招说, 是一位贵人让她混在狮子舞戏班里, 行刺一人。 她并不知道对方是皇上, 只是根据金主提供的地点,案肖像画的画影图形行刺。顺带还供出这金主曾经雇她去杀南泽地区的厉家二爷。 肖像画作为证物被呈上来,画上的皇上身着微服,是既儒雅又难掩眉眼锐气的模样,比现在年轻,该是早些年的画了。 画无款无字。 大理寺卿继续道:“这是几年前,皇上春江夜游时,安王殿下画的……” 看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剑指安王了。 刑部尚书一摆手,三司捕快将人押上来。 浊酒红受刑不轻,被半拖半架的弄上内衙。单薄的囚服上血色斑驳。本来非礼勿视,满月的目光不好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但只草草扫过,就觉得不对。 印象里,浊酒红是个凹凸有致的大美女,可被架上堂的这位,身型……怎么看都是块平板。 纪满月暗惊:难不成有人换囚? 他起身,转到人犯正面。那人被打得太惨,实在提不起精神,一直垂着头,头发散下来,遮着脸。 满月无奈,捻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堂上诸人都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左都御史问道:“纪大人……人犯有何不妥吗?” 应着这句问话,满月见浊酒红面容依旧,眉眼还是娇柔媚色,敛着眼睛也难敛美貌。她脸上被满月用珠串抽出的伤痕,已经肿胀起来。人憔悴了太多,脸色很不好。 满月居高临下,就着这个角度正好看见她修长脖子上的凸起——“她”有喉结。 “你……”满月看他。 居然是个女装大佬。 浊酒红撑着力气,嘴角弯起:“纪公子,当日真是……下手不留情啊。” 第159章 满月冷笑,眼眸不带温度,在他面前蹲下,压低声音道:“灯不归呢?你做这种不要命的事,是为了他?” 浊酒红一愣,神色瞬息风云变化,满月看在眼里又道:“即便你早先不知刺杀目标是皇上,当日御笔亲书送上秀船时,你也该知道了,到底怎么回事,别骗人。” 左都御史见满月和人犯咬耳朵似的说话,道:“纪大人,公堂之上,有什么话放开来说。哪怕你们有交情,也是江湖上的交情,过多耳语,引火自焚。” 满月抬手,在浊酒红肩头拍两下,起身道:“诸位大人,此事可能有江湖上的把戏,需要请高人来鉴别一二。” 浊酒红是招供了。 但是行刺圣上,不可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招供,之后也是酷刑一轮连一轮的上。人已经给打得晕过去好几次,老虎凳用过,腿都快要废了,可他依旧只是吐口那些。 三法司的老油条们觉得蹊跷,却已然束手。 这会儿满月一来,就似看出破绽。 刑部尚书吩咐衙役道:“按纪大人说的。” 不大会儿功夫,孟飘忱给请来了。 这姑娘见多大阵仗,都是那副“老娘吃过见过,波澜不惊”的面孔,她按江湖礼节向众人抱拳,而后目光落在浊酒红身上。 只一打眼,她就转向满月,点了头。 又是同生共死。 但内衙里,没人知道这二位在打什么哑谜,都只好大眼瞪小眼的旁观。 满月道:“压得住吗?” 孟飘忱近前两步,用耳语的音量答道:“可以一试,但……人会昏睡数日,”她环视一圈堂上眼巴巴的大人们,“他们能同意吗?” 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浊酒红身中同生共死,若是不压住,万一破了契约,就是个死无对证。 满月不避忌,简略地将事态与在座的诸位说了。 朝中官员,从没遇到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没人拿主意。 好一会儿,左都御史摇头晃脑道:“这是行刺圣上的人犯,若有差错,谁来担待?更何况,万一耽误的几日,他们正有阴谋,诸位大人,哪位担待?” 更没人敢轻易开口了。 满月正寻思该怎么办。 “本王来担。”话音落,祁王进门,只带了一名随侍,身穿常服,依旧器宇轩昂。 他堂上站定,环视一周:“诸位大人辛苦,缛礼烦仪免了。” 细看王爷颇有些风尘仆仆,他看见孟飘忱,声音柔下几分:“本王听说,戎国候身边有位医术巫蛊术都精湛的姑娘,就是你吗?姑娘尽管放手去做,能成不能成,都是命数。” 孟飘忱心里是没有太多朝上的算计的,可能也根本知道来人是谁。她只是见这须发皆白的儒雅爷爷一句话撑起场子,便顺势而为。让衙役把浊酒红担到后面空屋,去压制他体内的蛊虫。 纪满月想不通。 他一直怀疑事情与祁王有关,可王爷现在的行为又似乎与目的相悖。满月类举结果: 要么是这事儿当真与他无关; 要么是他藏得很深,即便事败推该死的人去死就好; 要么……当真被左都御史一语成谶,这是缓兵之计,对方还有动作,而且就在这几日。 “本王不信这事儿与阿恒有关,必须让能说话的人把事儿说清楚了。”祁王道。 阿恒,是安王。 理由叔侄情深,虽然实际上可能全不是这么回事。 王爷来了,三法司的四位大人都要往后稍。满月更也没有多话。 祁王不骄矜,随便找个座位坐下:“都坐吧,狄家的家主呢?问过了吗?” 大理寺卿道:“回王爷,人一直压在内牢,但谨慎起见,没有动刑。” 据说狄家的金银,比越国国库充裕,先皇当年四方征战,不知跟狄家打过多少欠条,好像至今都没还清。 狄家是皇室的财神爷债主子,是得区别对待。 “问过了吗?”祁王又问。 “回王爷,问过了。但他……一问三不知,一口咬死不知重华楼有地下夹层,更不知内藏炸药。” 祁王沉吟片刻,道:“魏鸣,带人再去把重华楼那边查一遍。” 那与张日尧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躬身领命,眼看带人要走。 满月有心请命随魏鸣一起去重华楼,还没开口,衙役小跑到内堂:“诸位大人,门口有人递名帖,说自己是狄家的二公子。” “谁?”左都御史道,“狄家……何时有二公子了?” 刑部尚书答:“是有的,但听说纨绔爱玩,成日里游山玩水的不着家。这当口,他来做什么?” “八成是想拿钱换他兄长的命呗,”左都御史本就如橘子皮一样的脸又使劲儿皱了皱,转向祁王,“王爷,咱们没将狄家封禁已经很给他们脸面了,不如晾他一晾。” 然后竹杠再敲狠一点。 祁王没拾茬儿,向衙役道:“既然是狄二公子,请进来见见吧。” 片刻,衙役引着人前来。 远远就见,公子穿着一件广袖长袍,梅青的颜色,没花纹,腰间一条绣着暗花的锦带,周身玉佩香囊一件没有。 这也太素了。 还没有寺里的和尚华丽,和尚起码还有串念珠呢。 可是,这金翠珠玉半片不着的人,偏又将几步路走得贵气无比——他踩在脚下的,才不是什么三法司的破地砖,而是狄家万贯家财堆叠的底气。 第160章 满月的心思一直在魏鸣身上。对狄二公子只遥遥一瞥,就没太在意。直到那人入堂,尊礼有度的向在座众人行礼。 “草民狄家次子,狄仓灵,给诸位大人问安。”说罢,撩袍跪倒。 嗯? 满月回神。 祁王抬手道:“二公子起身吧,不必多礼。” 狄仓灵叩谢起身,目光流转,看向纪满月,向他挑眉一笑,抱拳道:“师爷爷,事出有因,并非刻意欺瞒,仓灵给您见礼了。” 可不正是满月那八竿子打不着,却死乞白赖往身边贴的便宜徒孙仓灵么。 难怪他会提早知道皇上要去重华楼。 不过,此时不是论私交的时候。 左都御史道:“狄公子着急前来,是为了兄长?狄家有何说法?” 他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说吧,想花多少钱买你哥平安? 狄仓灵张弛有度:“廖公稍安,仓灵手里有一份东西,是近几年江湖游历时得来的,与重华楼惨事有关。” 他说着,宽袖里摸出卷绢帛,展开看已经泛黄了。 是一份设计图纸,细看是重华楼的设计结构。 图上能看出,重华楼地下中空,确实有一个巨大的空间。 左都御史姓廖,单名岸字,他道:“这能说明什么?重华楼是狄家出钱造的,有这图纸,更能说明你家当初就心怀不轨,否则要造什么地下夹层?” 狄仓灵摇头,又从袖子里摸出第二块帛,这份明显被保护得更好——也是一张图纸,但这上面,重华楼没有地下的中空,只有地基结构。 “这张才是藏于我家书阁的图纸,工部图纸库里,该有副本存留,可以寻来对照”他将两幅图摊平,“大人们再请看落款。” 两张图纸的落款也确实不同: 狄家书阁里那张,落了狄荒周和郁离子两个名字,旁边盖有越国工部验图的官印,和当任工部尚书的印信; 而另外的一张,从落款到图示批注,一个汉字都没有。 “这是流勒语,”大理寺卿沉吟道,“落款这人的名字……是叫……郁离道人。” 片刻,无人说话。 左都御史廖岸突然冷笑起来:“狄二公子这是何意?重华楼的鸳鸯图纸不能洗清你家的嫌疑,反而坐实了当年你家里通外国。” 狄仓灵丝毫不急,也跟着扯出一抹冷笑:“廖公此言差矣,若要上纲上线细究,这位郁离子是朝廷举荐过来的。只不过时至今日,仓灵还没查到,当时是哪位大人的举荐,但雁过留影,必然有迹可查。” 第79章 我等你呢 查案的事情跟满月不搭边, 他里子面子都不想管,但也一直忙到半夜,越看水越深。 一进侯府大门, 厉怜就迎上来了:“师父累坏了, 水是备好的, 沐浴吗?” “尊主回来了吗?” 厉怜摇头:“吴叔儿他们都没回来。” 几句话, 满月看着厉怜。 好些日子没仔细看他,少年又长高了不少, 这孩子确实聪慧根骨佳,是个练武的好料子。满月自省自己这师父当得不太尽责,教他功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这两天没看你功夫, 走几招。” 话音落,他不等厉怜反应, 一指往他颈窝戳去。 少年的迟疑只有眨眼功夫。他抬掌去拂满月的手背,双手相触, 厉怜以四两拨千斤之力荡开满月的手。 纪满月招没用老,变指为拳, 顺着偏转的方向,往厉怜肩头顶去。 这一招看似清风和缓, 但厉怜不敢硬接, 侧身躲过。 “亮兵刃。”满月道。 厉怜知道, 师父即便空手,自己十八般武艺全上,也照样伤不到他分毫。腰悬的短剑倏然出鞘,腕子翻花, 向满月腰侧刺去。 月色将短剑的锋刃, 映得冷寒。 满月步子看似没动, 厉怜没看清他是怎么避过剑锋的。钢刃就擦着满月的腰封掠过去了。让过兵刃,满月叠指轻弹,正中厉怜小臂穴道。 少年的手霎时酸麻,险些拿不住兵刃。 “你变招慢了,若一击不中,又将招式使老,就是擎着给对方反击的机会,再来。” 师徒二人就这么,大半夜在侯府大门口练了好几趟把式。罢手的时候,厉怜满头大汗,他那师父却大气不喘,鬓角一点汗星子都不见。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有你的一半修为就好了。”少年人匀着气,羡慕极了。 满月道:“你天资好,是优势也是劣势,不焦躁,三年之后,该有大进,刚才有几招没见过,跟谁学的?” 厉怜得了鼓励,挠着脑袋笑:“是侯爷府里的家将,白日你们不在,他不当值的时候,会和我过招。” “他招式挺妙的,人家不嫌你,你就多跟着学学。” 厉怜嘟囔着问:“这不算偷学他派武功吗?” 满月心道:这小孩儿倒是有意思,刚才大概是怕挨说,才先故意露出点端倪,让我看出来的。 “招式看过就能学,不知心法诀窍,就只有形无骨,只要他不介意你依葫芦画瓢,就没关系。” “师父你……功夫这么高,怎么……”厉怜皱了皱眉。 满月笑道:“怎么什么,弄了一身伤?” 厉怜点头。 纪满月拍拍他脑袋,正色道:“为师生平第一大爱好,就是作死。” 第161章 厉怜:“……” 果然为人师表,正经不过一时三刻,嘴跟跑马场似的。 夜色浓得如同墨染,满月沐浴过后,换上睡袍,想直接躺下睡,心里又不安生,就披了外氅,倚在窗边罗汉榻上看着月色发呆。 人呆,其实脑子没呆。 三件秘宝只剩下凤台箫,尚无线索。有传闻说,凤台箫其实是皇上的玉贵妃,马上要到中秋了,中秋宮宴上,不知能不能见到。 想着皇室,他心思又无拘无束地飘到重华楼上去了,若是流勒当真包藏祸心,都城内大批的流勒人,不得不防…… 现在没有实证,要查也不能做得太明显,否则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边交上要弄巧成拙。 屋里燃了丁点孟飘忱给的“不知道什么香”,香味和着秋风一裹,安抚得人慢慢沉静下来。 满月倚在榻上,看着天上跟他同名的圆盘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没来得及被梦惊扰,他就被谁轻轻抱起来了。 这人抱着他,往床边去,嗔道:“开窗睡觉,你作病是吧?” 乍被抱起,满月小惊了一瞬间,随即就安下心来,懒懒的在这人怀里贴着:“我等你呢,没想到就这么睡着了。” “你少来,肯定是不知道想什么,困了就懒得动。”司慎言嘴上这么说,听语气还是对这个撒娇耍赖的说法非常受用。 他把人放在床上,刚要去关窗,满月就拉住他的袖子。 司慎言借着清亮的月色看他,那双眼睛晶亮亮的,睡意已经散了。 “我不走,夜深了,窗子关上。”不出意外,他被满月的眼神烫到了。 再回到床边,满月已经挪到里面去了。司慎言斜倚在床头,搂了他:“早点休息吧,最近注定事儿多。”说着就想让他躺下。 可满月却顺势一翻,跨在他身上,搭着他的脖子。 司慎言蜷起膝盖,不仅让满月后背有个依靠,还借势把人往自己怀里推了推。人形沙发当得非常贴心。 满月外氅落了,只穿着睡袍,墨蓝色的织锦细绒,拥着他领口的皮肤白润得不真实。 二人的身位,正好让司慎言的视线落在对方脖颈的一片秀色上,他的手忍不住顺着畅顺的线条,轻轻的描,指尖落在满月喉咙上。 似有似无的轻触,满月觉得痒,他喉咙动了,那颗白玉一样地凸起也跟着动。 “跟你借个人。”他搂司慎言的脖子。 司慎言笑了:“算准了我色令智昏,必须得答应?” 满月坏笑,亲他的额头:“哪儿能啊,什么时候你都会答应的,只是这会儿能逮着你罢了。”他凑上去的时候,简直就是在把颈间那口春色送到司慎言嘴边。 司慎言亲他:“说吧,借谁?” 轻浅的吻,让满月叹息似的呵出气来,他搂着司慎言肩颈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倒并非……嗯……特定是谁,找个暗查本事过硬的兄弟就好。有的事,让九野营去做,不合适。” 司慎言忙叨叨一整日,流勒的事情,他已经查到不对劲,一听满月说想借人,就大概知道他想做什么。现在满月手上确实没有适合去做擦边事的心腹。 吻渐渐变得不温柔了。 满月坐得高,重心也高,在亲吻里身子发飘,只想往后躲。可司慎言就又将他那可调节的座椅靠背蜷起来些,抵着满月的背,不让他躲。 “天亮就把人给你。”司慎言抽空应他,接着在他心口重重的烙了一下。 满月重心越发不稳,被逼得无路可退,手沾不到床,上下左右的无处安放,最后还是得搂着司慎言的脖子,可这一搂,又羊入虎口。 他索性跪立起来,抚上司慎言的发鬓,略带强硬把那人的脸扳起,居高临下的亲上对方作怪的双唇,浅而入深。 这次,口腔里再没有花朵异物,司慎言片刻就又反客为主。舌尖抵着满月的上颌轻轻的描。 满月呼吸倏然急促起来,他眉头挑着,难耐又欲罢不能的合上眼睛。 司慎言托着他的背坐起来,让他躺在松软的锦被里。 唇齿相依离散开,满月微眯了眼。 司慎言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也看见只属于情人之间的腻欲——想吻,想要,想只属于彼此。 满月沉溺在司慎言的爱意里,他已经学会了顺着心意在爱人的耳边呢喃细语。每到这时,司慎言都觉得对方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万般不忍怀里的人经历疾风骤雨的摧残,又压不住能将二人烧尽的火。 只是今日司慎言不得不克制些,天一亮,二人就必要各自忙碌,他可不能让心上人忍着难耐的酸痛操劳整日。 于是在如春风般柔情的爱意里,司慎言听着满月气息浅得断断续续的。还在断断续续地喊他“阿檀”,没有什么实际的意思,他只是想喊他。 司慎言捉了满月的手,把他的手掌拢进掌心里。 满月以为他压在心底的占有终于要破土发芽,没想到突然“喀拉”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司慎言的指尖滑到满月腕子上。 那是一串木质珠串,异香缭绕。 满月刚才就隐约闻见味道,这会儿体温蒸着珠子,香味更浓。 这个夜里只有异常的温存的一次,结束得如梦似幻。 司慎言把满月的睡衣拢好,将他抱在怀里,拉过被子盖住两个人。纪满月转过身子抱他。他不太想睡,把耳朵贴在司慎言心口,听他的心跳声:“为什么要做调查员?” 第162章 本意是闲聊,但满月极敏感的察觉到司慎言一闪而过的紧绷。 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唐突了。 正想换话题把这事儿岔过去,就听司慎言轻声道:“有人说警匪一家,我想证明不是。” 满月搂着司慎言的手紧了紧:“好了,不提这个,我问得不是时候。” 司慎言无声的笑,继续轻声道:“陈年旧事,过去太多年了,后来跳出来想,如果不把这句话当纯粹的恶语,倒也自有他的道理。” 满月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抚,还是换了话题,闲聊几句吃喝杂事。 司慎言的声音越发低沉。他也是人,会累的。不大一会儿功夫不再吱声,睡着了。 满月把被子往上掩好二人,在对方眉心亲一下,也合眼睡了。 天光刚要泛白,二人同时醒了。 司慎言的房间其实就在隔壁,他回屋换好官服,又转还回来。 进门见满月衣裳换好,只似乎是还记得他之前那句流氓话,腰间束带没系,拎在手里把玩似的摩挲,见他来了,笑着把带子往他眼前一递。 司慎言也笑,接过来认真地给他系好:“一会儿我让紫元来找你。” 正说着,厉怜蹑手蹑脚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早饭、肩上搭着毛巾,看见眼前的场景,当时就愣了。 他年纪不太大,但这是古代,该懂的早就都懂了。 原地转了一圈半,不进不退的。 司慎言坦荡得很:“来伺候你师父早饭吧,我即刻就得走了。” 他说着,当着厉怜的面儿,捋顺满月的发丝,突然又想起什么,勾起满月腕间的珠子串,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清的音量道:“不许摘下来。” 说罢,转身走了。 路过厉怜的时候,拍着少年肩头:“让你师父好好吃早饭。” 厉怜愣了愣,应道:“是的,师公。” 作者有话说: 纪满月:臭小子你叫他什么? 司慎言:好小孩儿,终于开窍了,回头师公教你厉害功夫。 第80章 给他宽心 厉怜走到桌前把托盘放下, 开始兢兢业业的遵命,伺候师父吃饭。 满月掀起袖子看木珠串,他腕子不粗, 珠串正好贴合腕围, 显然是司慎言刻意给他的。 闻味道是流影香。 流影香是一种特定木材的结香, 淡时味道很浅, 沾染一点在身上察觉不到,只有十二红鸟能寻。如今司慎言给他的是珠串, 味道就浓郁了。空气流动,那股幽异的香不经意就会萦绕身侧。 满月心道:这是有多怕我丢了,这么浓的味道, 不用十二红,放条狗都能找到我了。 看来是追许小楼那回把司慎言吓坏了。 这么想着, 他嘴角勾起点笑意。 厉怜在一边,看师父嘴角含春的模样, 清嗓子:“司大哥给的吗,他对师父真好。” 满月心思根本就没在这儿, 言不达意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好吗?” 厉怜:“……” 师父醒醒! 厉怜不知道流影香的珍贵,走近闻见味道:“这是什么呀?好闻。” 流影香丁点儿就异常贵重, 这么一串…… 满月答道:“可能是你司大哥的家底儿。” 厉怜觉得懂了, 又觉得懂得八成不在点儿上:聘礼还是嫁妆?对于师父而言……少了点儿吧? 满月懒得看少年那张如同台风过境、风云际会的脸, 低头吃东西。 司慎言说话算数,紫元果然来得很快,他来去匆匆,与满月见面领差事, 满打满算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他走之后, 纪满月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安坐片刻, 扬声叫厉怜:“我入宫一趟,你帮我备一套低调的衣裳,一会儿回来换。” 厉怜在门口扒头:“您要去做什么?新添置的衣裳都不张扬啊……” 不是灰的,就是黑的,我觉得那些压箱底的红衣服,挺好的。 满月道:“见一位贵人。” 这日正午,阳光很好。 安王涉案,去哪里都有人跟着,索性哪儿也不去了。把自己禁在王府,省得麻烦。 王爷颇有兵来将挡的气度,吃过饭,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困乏,回屋小憩,正似睡非睡的迷糊,突然床前有人轻声道:“打扰王爷午休,下官没有恶意,王爷莫怕。” 声音带一丝苏沙,听着温柔。 饶是如此,安王依旧大惊,他身上扣着贪没水银矿和涉嫌谋逆的两口黑锅,王府被三法司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这人竟然谁也没惊动,大白天就摸到自己卧房来了。 起身,见来人是个相貌非常秀雅的公子,穿着一身烟灰色的长袍,微低着头,单膝跪在床前,手里托着枚印章:“下官直指令纪满月,得戎国候授意,来与王爷说几句话。” 安王拎过印章,见那正是丰年的私印。 —————— 中秋宮宴,是越国皇室彰显天家威仪排场的好机会。 往年宮宴有时设在重华楼,有时设在桑梓江边的临江仙台,有时也设在宫里。除了宫妃朝臣,还会大宴名流、外宾。 今年重华楼塌了,宮宴更要继续。越是这样的时候,皇家便越要靠排场来撑场面。 是以宴请人数非但没有缩减,还又增加了好多位。 本来,按着满月和司慎言的官阶,参宴是不能入殿的。因为救驾有功,皇上特许二人参与殿宴。 第163章 座位还设得极其靠前。 满月心道,这样也好,一会儿宫妃要露面,正好看那名满天下,被传说是凤台箫的玉贵妃是何许人。 想得挺好,结果异想天开了。 越国虽然没有封闭到宫妃不得见外臣的地步,但也考究着礼制,皇上御座后面娘娘们的座位,用一层薄如蝉翼的垂纱隔着。因为距离远近不同,美人们往座下看,相对清楚,可朝臣往上看去,就只见娘娘们杳袅娉婷的倩影,万万看不真切面貌。 更别提区分谁是谁了。 此时,宾客已落座,只差皇上登殿。 满月眼光扫过对面文臣,见一位面善的老大人笑眯眯的看他,略一迟疑,想起这是前些日子闹灾后期,去繁花府力挽狂澜,组织灾后重建的老大人李灿。 看来繁花府事毕,他还朝了。 满月向他拱手躬身,深施一礼。 突然敏锐地察觉出,宫妃落座的垂纱帘子后面,有谁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抬头去看,却又没有了。 就这时候,陛下登殿。 宴席开始了。 这种宴会,上来只能是老掉牙的一套,圣上端杯祭酒,一敬皇天后土,二敬列祖列宗,三敬文武群臣。除此之外,又分出第四杯,敬西嘉兰关浴血退敌的大越好儿郎,盼戎国候早日凯旋。 只字未提重华楼倒塌的事情,摆明了大好的日子不想触霉头。 祭酒之后,歌舞开始。丝竹管弦绕梁三日,官员、宾客们遵循礼制向皇上敬酒,气氛融洽至极。皇上喝酒上脸,几杯酒下肚,脸色泛红,那骨子里带着的戾气都淡去了,他半倚在龙椅中,懒洋洋的。 酒意渐酣,金瑞公公从殿外进来,溜边儿到皇上近前耳语几句。 不知说了什么,皇上先是一愣,再就点头允了。 金瑞便转过身,叫停乐舞,朗声道:“请安王殿下上殿——” 话音落,一人登殿。 他保养得很好,甚至看不出到底多大年岁,细看相貌与皇上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皇上皮肤颜色深沉,眉梢眼角的杀伐气也重,打眼就是一副枭雄模样,若非是帝王之气加身,让他持着君临天下的德儒,皇上就真的“铁血硬汉”一个。徒手劈砖,胸口碎大石那种。 这样的身型气质,再配上神情的傲蔑,坊间传说他当年一杯毒酒在母亲面前鸩杀亲弟…… 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至于其他,比如说皇上丧尽人伦不能人事,在后宫喜做妇人之姿,满月看着他那张“神佛不服、老子天下第一”的脸,总觉得这事儿不可能,如果是真的…… 太惊悚了。 反观陛下这位庶出哥哥安王,白面如玉,若换上便装,站在江岸柳堤中,该是个文质雅儒的逍遥书生。 安王在御前双膝跪下:“臣叩见陛下,多谢陛下恩许罪臣之身御前祝酒,愿陛下疆国万寿,岁岁平安。” 金瑞公公递上酒来,安王一饮而尽。 他祝过酒,就又叩头:“罪臣告退。” 皇上叹气:“罢了,既然来了,就不急回去,一旁坐吧。” 安王的脸上看不出喜忧,只是又磕了头,在他亲王空置的席位上坐下,向对面的叔叔祁王遥敬一杯。 乐声还未重新响起,外宾席位上有人起身道:“陛下,我王上命人快马加鞭,送了流勒至宝织金星河图来,觐献给陛下赏玩,这图,能与大越的悬星图相提并论……” 话没说完,就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流勒使节看向那人,颇有些怒目,又怒得不怎么有底气:“敢问黄大人,笑什么?” 这黄大人,正是前几日被满月带着自重华楼一跃而下,嚎得比夜哭郎还惨,好悬给吓死的中书令。 这会儿他脚踏实地,又灌了酒,怂胆格外壮实,只是舌头有点大:“使节……使节可知……我越国的悬星图,内藏玄机,贵国这图里面……有什么?” 能配与悬星图并论? 他身边右都御史低声提醒:“黄大人言重了!” 黄大人把手放在唇边“嘘”,摇晃着作高深之姿,“悄声”解释:“总要有人替陛下敲打敲打他们的气焰。”他嘴已经不受脑子控制了,自己觉得小声,也是方圆五米都听得见。 那流勒使节离得不远,八成也听见了。 使节脸上依旧带着标志性的笑意:“我流勒边陲小国,自然不敢与大越相提并论,画,就只是画而已。” 他说完,向身旁的侍应吩咐两句,侍应拍手几下,就见一名西域美人捧着薄绢上殿。 美人的衣着堪称暴露,上衣只遮住重要部位,腰身露了大片,垂丝的灯笼裤上坠了彩宝金铃,随着她走路,流光溢彩,轻灵碎响。 她带着面纱,恰到好处地生出一股若隐若现朦胧美。 美人径直向皇上走,路过黄大人身前,如惊鸿掠影。老大人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怎的,脚飘手抖,手里一直把玩着的玉捻小葫芦,恰逢时机地掉在地上。 赶忙伏地去找。 那场景看着,就好像是个老色鬼,拜服于美人的石榴裙下。 一旁右都御史扶他,一边想把他拉起来,一边示意宫人上前帮着找。可黄大人认了死理儿,趴在地上非要自己找。 他两朝元老,年纪很大了,又做过帝师,皇上向来给他面子,朝上没人敢真的使劲儿拽他,只得一直问:“大人找什么?” 第164章 满月在对面坐,直扶脑门子:找什么?脸掉地上了,找脸呢。 他身后也有朝臣小声嘟囔:“有辱斯文。” 再看那异族美人,已经御前驻足,婀娜行礼,朗声道:“尊贵的大越天子,请允许我代表西嘉兰关外的清风澈流、玄月朗星和我心爱的流勒王上,向您敬献真诚心意。” 她汉话说得很标准,声音也动听。 皇上神情柔和几分,示意她把图打开。 图是卷轴,美人到御案前,抽开锦带把图缓缓展开。皇上身边近侍要拦,被皇上抬手制止了。 近侍低声劝道:“陛下,这般不大稳妥……” 毕竟当年荆轲没带好头儿,卷轴的尽头是匕首。 皇上道:“流勒与我大越交好数十载,这点信任还是该有的,”说罢,向那美人道,“姑娘请。” 美人莞尔,缓缓将画轴展开了。皇上只扫了一眼,就拍手称赞:“甚妙,给诸位爱卿看看。” 图的底色黑蓝如夜,金线绘着雄关万里和天上星河灿烂,绣工精巧,较之江南绣品,多了写意粗犷,少了细腻。 别有味道,但也算不得惊艳。 皇上的称赞,有大半是给面子。 那美人又一笑行礼。 笑容比宫妃婢女多了随性,她从腰后抽出一根碧玉笛子,油绿油绿的,拿在手里,将手指衬得纤长白皙。手指按在笛孔上,灵巧若无骨。 一串灵动的乐符飘出来。 笛声勾到了满月的某根神经,让他偏头看司慎言。 司慎言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正略有些紧绷地出神,也依然瞬间察觉满月看他,回望过来。 满月笑着给他打手势:我也想听,一会儿回吹曲儿我听。 司慎言讷住片刻,随即就笑了。 他敏感又暖心的察觉到,纪满月在变着法儿的给他宽心。 因为满月知道马上会有事情发生。 他在向他说,会化险为夷的。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嫁妆还是聘礼?我都没这么想,小伙砸你越来越上道儿了。 第81章 刺王杀驾 那异族的美女生就极会带动气氛, 她眉目好像会说话,擎着碧玉笛子,巡场吹奏一周, 朝臣、名流和外宾们就都沸腾起来了, 有人喝彩, 有人随着她轻快的曲子打节奏。 她示意停下表演的舞姬们继续, 异族曲调,配合异族的舞蹈, 让大越庄肃又华丽的大殿里,扬起从未有过的热闹风情。 舞姬们也是流勒艺人,听着家乡曲调, 舞步飒爽,兴致高涨, 开始往场中拉人。很多官员宾客已经微醺了,一次两次拉不动, 但见皇上不阻止,三次四次也就拉得动。 场面终于变成一群半醉的老爷们儿去场下疯:他们有的是真的不吝;有的则是酒状怂人胆, 平日里满口仁义礼教,看见个女的还要直呼非礼勿视, 这会儿倚疯撒邪, 时不时沾姑娘一点便宜。 眼睛里的春色若是抠出来给御花园当废料, 来年定能开出满院子的烂桃花。 那些舞姬极会看人,看得准什么人容易拉下场。一时间还没人来招满月和司慎言。满月就嘴角含笑的一边喝酒,一边看场下群魔乱舞。 后来,就连皇上都被那吹玉笛的姑娘拉下龙椅, 拎着酒壶, 把酒喝得越发潇洒恣意起来。 终于有个年轻的小姑娘忍不了糟老头子的咸猪手, 踩着清亮的铃铛声,到满月桌前,围着他跳起舞来。 满月笑着看她,那小姑娘也不急拉满月起身,只是在他桌前翩然。 跳了好一会儿,她见满月真的只欣赏地看她,一不起身,二不伸手,对他越发喜欢。主动翻起青葱似的手指,轻轻触在满月肩头,顺着他官袍的肩线滑过手臂,眼看要拉到手。 突然旁边,一阵清亮的笛声响起来。 曲调分明与玉笛姑娘吹得一样,可调子里自带出一股清凛意,纸醉金迷的旖旎闹腾顿时被冲散大半。 几节调子吹过,场下疯得快连亲妈都不认识的老少爷们醒神了。 眼中的春意片刻散掉大半。 碧玉笛子的婉转魅惑被司慎言压下去,却不认输,还要找回场子。 群魔乱舞变成了斗曲。 朝臣甚至皇上,大都一副刚刚还魂入壳的模样,站在原地反思刚才的行径——刚才是我吗?我干嘛来着? 正在众人六神无主的当口…… 殿外疏忽一支袖箭夹着戾风,穿过纷乱的人群,激飞而来。 目标正是皇上心口。 破风声被笛声掩盖着,多数人都没察觉。 只纪满月腕子一扬,浅盏霎时脱手。 “嚓——”的一声响,袖箭在皇上胸前两尺,被酒盏磕偏轨迹。 两相迸飞。 “护驾!”金瑞公公高喝一声。 文臣抱头四顾,武将肃目而立,执殿武士冲锋似的涌进来尚不明所以。 舞姬乐师惊叫着,向周围逃开去。 场面一时大乱。 司慎言眼中的寒光明暗交叠,眼眸凛然看向殿外,正要打呼哨,满月几步过来,极近的距离一个趔趄,往他怀里歪。司慎言只得顺势把人接稳,刚寻思满月要闹哪出,就觉得对方借着官服宽袖的遮挡,压住他的腕子沉稳地捏了一把,低声道:“不忙动手。” 纷纷乱更胜。 暗器又来了。 第165章 是一颗铁蛋子。 一系列事情发生也不过须臾。 谁也没想到,刺客会胆子大到一击不成又反攻倒算。 “陛下小心!”金瑞公公撕心裂肺。 眼看暗器将至,来不及救护了。 几乎同时,安王殿下飞身而起。皇上被他合身抱住,二人滚倒在地。 这时执殿武士才围拢过来,将二人护在当中。 “传太医!封锁宫门!阖宫搜查!”金瑞公公高喝。 再看安王殿下,撑在地上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持着把皇上护在怀里的姿势缓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坐起来。脸色不好,额角已经冒了汗。 皇上急切道:“王兄有没有伤到!” 安王殿下花拳绣腿,练功全为了强身健体。生死关头,奋力一扑已经拼尽全力,气息急促,喘了几好口,才道:“陛下……”只说出两个字,胸中就有股尖利的气息炸开,鲜血猝不及防地涌上来。 他只来得及微微偏头,就一口血呛出来。 皇上大惊:“伤到哪里了,太医呢!快传太医!” 混乱中付有义奔到祁王近前,紧张自家主子:“王爷伤到没有?” 祁王冲他摇头,转身要去看皇上和安王。 付有义上前一步又道:“王爷……” 祁王一抬手,止住他的话:“本王没事,你去帮忙搜掠刺客,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付有义极短的讷住,随即领会道:“是。” 一派慌乱中,他出了殿门。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快步穿过庄仪门,进到一处荒殿里,驻足在院中井台边。 又再看四下无人,从怀里摸出一块御前令牌,放在井台上轻敲了几下,转身离开了。 片刻,那枯井里爬出个人。穿着内侍庭太监的衣裳,拿起井台上的令牌,快步出院子,往宫门口去了。 这一切,并非天衣无缝。被司慎言安排的暗侍看个满眼,暗侍行事机警,不惊动人,只不远不近地跟上爬井而出那人。 再说回皇上身边,一时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安王,情急救驾,被铁蛋子震伤了肺,太医看过,说伤得不算严重,回王府修养就好。 皇上当即御赐了大量的药材。 时至此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扣在安王身上的两口黑锅,掀开了。 没人知道皇上心里有几分真心相信安王。但今日王爷救驾的时机太妙了——当着满朝文武和名流外宾。 皇上年纪渐长,那不讲亲情的锐气被岁月磨平了太多,他越发做不到毫不在乎史官的一支笔了。 更甚,如今西域外敌逐渐乱政,他也不能再给自己制造引人指摘归责的把柄。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殿前武士、大内侍卫倾巢出动,把宫里翻个底儿掉,也没找到刺客的踪迹。皇上发火也没用。 中秋宮宴,明月高悬,宴会结束得带着狼狈。 找不到刺客,皇上心有余悸。 谁想杀他,他并非心无猜测。 这时候满月和司慎言更能得他信任,他早听丰年提过司慎言手下的暗卫本事了得,如今直言提出,让司慎言把暗卫留作护卫。 待到司慎言安排好一切,和满月往宫外走的时候,御道长街上已经冷清极了。 幽幽宫道,一旦没了人气,扑散上月色,总会让人生出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二人步速不快,眼看前方再过禄安门,就能出宫。 突然斜向暗影里,一名小宫女没头苍蝇似的疾步前来。她低着头,直冲满月怀里就撞过来了。 纪满月错身让她,道:“姑娘当心。” 以为就让过去了。 没想到那丫头碰瓷儿似的,好悬没跌进他怀里才与他擦身而过。 丫头趔趄几步,稳下步子,回头向满月福一福:“奴婢失礼了,大人勿怪。”说罢又着急忙慌,不回头的走了。 迎着月色,匆匆一眼。满月看清那女子身形虽然单薄又清俊,但年纪应该不算小了,发鬓隐约有几缕白丝,四十岁总归是有的。 这人的眉眼轮廓……让他觉得熟悉。是一缕久远的记忆,缥缈恍惚极了,分不清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血月。 一时晃了神。 回神才反应过来,那宫女在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周围除了司慎言再无旁人了,满月直接将纸条展开,一眼看完,上面写的是“明日申时,风芳斋,天听阁。” 司慎言比他高了半个头,眼睛一歪就看见了,低声笑道:“我也要去,要是有人跟我抢你,甭管是谁,当场翻脸。” 满月笑着白他一眼,骂道:“边儿去。” 司慎言“啧啧”叹息:“家庭地位大不如前。” 二人浅声笑着出宫门,只还有零零散散不多数的马车在等着各自公务未尽的主子。 厉怜和吴不好也在其中。厉怜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师父,正待扬手示意。 “司大人,司大人留步。”二人身后有人追过来。 来人从衣着看不出身份,手里捧着个紫檀盒子,他在司慎言身前驻足,毕恭毕敬的把盒子往司慎言手上递。 司慎言没接:“阁下是谁?” 来人司慎言不认得,满月却认识。 那人也向满月点头抱拳,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又向司慎言躬身道:“主子一直感念夏日大人救护之恩,持念于心,本想将此物亲手奉上,无奈不得机会,今又突发变故受内伤,只得托付小人在此等候。” 第166章 司慎言听过,先是愣了一下,目光无意落在那人手上,就见那是双暗器高手的手,关键之处满是茧。 他听对方这么说,随即也知道是什么事儿了:“当日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那人又道:“大人的举手,是对主子救命的大恩。更何况,司大人当日也受重伤,此物不足以表达感念万一,大人不要再推脱了。”说完,不再等司慎言说话,将那紫檀匣子往他手里一放,后退两步,直接行礼转身走了。 司慎言无奈,不想接也接着了。 马车内,他将匣子打开,见那里面躺着一支翠玉笛子,料底半点石纹不见。乍看好像是冰铸的。 这样好的料子,通体一块,笛子价值连城。 纪满月在一边看着,突然幽幽地道:“原来怎么问都不说的英雄救美,那‘美’是安王殿下呀?” 司慎言眨眼看他,隧笑道:“诶?月啊,你闻见了吗,我怎么闻见有一股酸味?” 月什么月啊! 满月假嗔道:“是啊,我掉进醋缸里了,你快哄哄我。” 第82章 他不禁辣 司慎言闻言突然正襟危坐起来, 双手一拢,把纪满月的手包进掌心里,看着他异常郑重:“纪大人, 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司慎言一字一顿地道:“我要开始哄——你——了。” 这是什么魔鬼, 满月一下就绷不住了。 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 嗔笑道:“滚蛋!” 司慎言立刻慌了神的模样:“大人您忍心让我步行回府吗?生气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四下学么,目光落在安王送的笛子上, “吹个曲儿供大人品评一二吧。” 满月越发闹不清他是什么路数,按照小打小闹的别扭套路,司慎言定然不会蠢到拿那笛子当宝贝。 结果不等满月说话, 笛子就出了音儿。 不是乐,只能称为音儿。 这音儿没有调, 说难听倒也算不得。异常的欢快,可又时不时断气、漏音, 就像是刚学吹笛子的人,一本正经撑着口气胡吹乱按。 司慎言平时吹曲子, 从身姿到神态都沉静。如果给他挪到哪座山头上去,立刻能生出一股谪仙临凡的视效。 可今儿, 他好像吹得不是笛子, 是支迎亲唢呐。冰翠笛子被他吹得吱里哇啦, 他还眉飞色舞的。看不出半分刻意,在这莫名其妙的曲子中格外投入。 吴不好和厉怜坐在马车外架上,被突然自行欢快的音儿吓了一跳,对望一眼。 吴不好撇嘴眼神一飘:尊主吃错药了? 厉怜咽了口口水, 往大街四下望, 好在两旁都是商铺, 若是民宅,非得有人冲出来骂大街。他用点阁内的暗语手势比划:我觉得可能是我师父吹的。 司阁主……没有这水平。 吴不好一想,点点头,深以为意:说得对。公子吹得好,下次别吹了。 纪满月终于被司慎言一本正经、不遗余力的哄逗,闹得笑出声来:“行了你别吹了,一会儿做梦都是这个调子,太魔性了。” 今夜可能会梦见一群冲出围栏的猪,奔放在一望无际的泥坑…… 司慎言挑挑眉毛停了嘴。 安静下来,满月满脑子还飞着那难以描述的调子,想着司慎言刚才的模样,他“哈哈哈”笑了好一会儿,刚消停,曲调就又在脑子里晃,他就又想笑。 司慎言嘴角也跟着弯起来,他很少见纪满月这样开怀地笑,隧把那惹祸的笛子放烧火棍子一样,随手往边上一戳,道:“谁给的多好的东西,能博君一笑,就是它的造化了。” 满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好容易止住笑:“不过,刚才那吹笛子的姑娘怎么回事,她的笛子声……” “能扰人心性,她或许是刻意制造混乱。”司慎言接话道,“你让紫元去查流勒人的动向,他查到端倪来告诉你的时候,你已经入宫了,流勒确实没有那么人畜无害。” 满月沉吟:“祁王要反……他里通外族吗……” 司慎言点头:“会拨云见日的,稍安勿躁。” 二人片刻无言。 车马摇晃,晃得玉笛子不稳当,突然一歪,眼看要倒地摔断,司慎言浑然不觉似的。 还是满月手疾眼快,抄住了刚要开口…… “我知道,”司慎言打断他,“主要是因为我没告诉你,我救了安王。” 满月歪头看他,确实是的。 就算安王送给司慎言金山银山,那也是安王乐意,与司慎言没关系。归根结底,满月的别扭在于,为什么自己问他多次,他都不直言相告。 司慎言正色道:“我救他的时候,确实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当时为何微服远离封地,到南泽附近去,”他说着,拇指在满月手背上轻抚,“前些日子都城见他,才知道他的身份。” 满月隔着衣服把手覆上司慎言当时受伤的地方:“但……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司慎言道:“当日机缘,围攻他的人以为我跟他是一起的,如今再想,倒真不知是刻意还是恰巧了,”他笑着把满月虚抚在他领口下方的手按住,贴在心口,“心疼呀?” “废话。”满月撅他。 司慎言受用道:“好了,早就好了,”顿挫片刻,“你呢?什么时候和安王通得有无,是你教他众目睽睽上演苦肉计么,刚才两件暗器,出自不同人之手,打中安王那颗铁蛋子,是他自己人打的,就是刚才送笛子来那人,对吗?” 第167章 满月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司慎言,只不过这两日太忙了,没来及细说。但他心底惊骇,司慎言的专业素养太过硬了,通过细枝末节,就能把事情的因果串联起来。 话都挑明了,再反观刚才祁王与付有义的来言去语,分明是只差一声令下,就会假借救驾之名,带兵作乱。 但祁王显然看出不对,临时停止了计划。 满月声音低得只有司慎言能听见:“有你暗中安排,祁王今日不可能成事,他定要把黑锅甩给付有义,付有义若真的人如其名,咱们最后一点办法都没有。还不如留个尾巴,先好好盯着,”满月敛下眸子,“尽量减少自家兄弟的损伤。” 这样,一旦遇事你才能多一分平安。 这初衷暖了司慎言的心。 满月又问:“所以,付有义你让谁跟着了?” 司慎言刮纪满月的鼻子:“且等两日,大概能顺腾摸到大瓜。” 满月被他刮得皱鼻子,话茬儿一转:“安王的苦肉计,没来及跟你说,你不生气吗?” 司慎言摇头,搂了他:“知道你谨慎,从头到尾,把自己摘干净就好,不要到风口浪尖儿去,万一……” 满月把手拢在司慎言腰间,随手扯着他腰封上的环扣玩,笑得狡黠:“心疼呀?” 嘿…… 现世报,眨眼功夫就还回来了。 跟这人绕嘴皮子,司慎言自知用尽洪荒之力也不是对手,索性换了一种动口的方式。 满月推着他,借着须臾喘息的功夫吐出几个字:“那俩在车外呢。” 司慎言坏笑:“嘘——” 这注定是一个极力压着气息却又缠人的吻。 满月好几次想逃,但他退一分,司慎言就进一分,最后他被挤在角落里,避无可避;被司慎言吻得气息急促,也着实不敢出声有大动作,生怕只一帘之隔的吴不好和厉怜听出什么不妥。 司慎言双唇罩着满月,突然猛地抽一口气。满月瞬间觉得肺里的空气被抽空了。如星星之火的情/欲,霎时因为缺氧燎上了头。 眩晕让他如坠九霄,接住他的人是司慎言。 他失了神,抱着司慎言——飘摇在无边无际的无助中,抱住了他的安稳。 马车速度渐渐慢下,司慎言才肯放过怀里的人,脱开纠缠他笑道:“不是伶牙俐齿的吗,躲什么?” 满月气息不稳,睨起眸子看他,车内光线暗淡都能看出他的脸染着一层浅淡的红:“你要憋死我吗?好狠的心呐,谋杀亲夫。” 司慎言忍不住轻触那一抹颜色:“哪里舍得呦?一会儿回去别跑了。” 马车正好停了,满月二话不说,掀帘窜下去。把正要叫人下车的厉怜吓了一跳。 “师……师父……”他迟疑。 “嗯?”满月心不在焉的。 “你……你……嘴怎么了?御膳房请的川菜厨子吗,这是吃了多少辣子……” 纪满月无言以对。 司慎言也下车了,忍着笑意,正经道:“嗯,他不禁辣,又贪嘴,”目光转到满月身上,“但确实好吃,怪不得你是吧?” 纪满月瞪他。 厉怜还挺羡慕的:“御膳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尝一口就好了。” “尝个屁,”满月噎得慌,一巴掌按在厉怜后脑勺,“想尝明儿个我给你拿两挂红辣子,让你尝个够。”说完,气度翩翩,撩袍径直迈门槛子进院去了。 “气鼓鼓”的“气”。 厉怜挺莫名其妙:这是怎么的了? 他胡撸着自己后脑勺,有丁丁点儿委屈。 司慎言拍着他,乐呵道:“辣的吃多了上火,不是冲你,别放心上。”说罢,追进去了。 厉怜要跟上去伺候,被吴不好一把拉住了:“行了,你师父今儿晚上不用你伺候。” 吴不好再糙汉一个,年纪在那,而且早知道那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甭管到底谁追着追,反正他俩是一对儿。 与此同时,祁王府上。 付有义敲门进王爷书房。半夜三更,老王爷还坐在桌前,随意翻书,半点睡意都没有。见他来了,书本随意一扔:“阿恒那小子,我倒小看他了,众目睽睽的苦肉计烂俗,却解了这谋逆的死疙瘩。” 付有义道:“打铁蛋子的不是咱们的人,王爷您说,咱能不能从这着手,挑拨陛下怀疑安王爷?” “铁蛋子现在何处?”祁王道。 付有义答:“咱们内侍庭的人在事发之后去找了,但……没找到。” 善后得干净。 祁王眯起眼来,烛火柔和了他眼缝里射出的一点寒光,他若有所思片刻:“刚才阿恒身边没带亲近的侍从,还有人帮他……是谁?” 付有义感叹道:“王爷为了世子……实在是费心了。” 祁王只重重叹口气,没说话。 这一夜,注定有人费脑子,也有人忙里偷春,逍遥一夜。 第二天早上,又是司阁主给厉怜喂招练武,据说师父喝了清火的药,后半夜才睡实。 这不开窍的小子想起那天早上,司慎言给师父系腰带的情形,想起那不知是嫁妆还是聘礼的珠串,想起师父的笑,配合着吴不好昨儿晚上的点拨。 哦! 总算是懂了。 满月一觉到晌午,他与人有约,午后提早到了风芳斋。 第168章 风芳斋也是狄家的产业。大门进去,是戏曲园子,大腕儿茶每日不一样,喝什么随缘;台子上解闷儿的玩意也不一样,有时候是戏、有时候是曲儿、也有时候一连几日说书、甚至还有戏法儿,总之看什么也是随缘。 大伙儿都说,这是风芳斋的“风”,吹得是人间烟火气,万般不相同,总能暖人心;至于“芳”,就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了。 听说在风芳斋的某处,藏着最好的茶、最美的酒、最贴心的人,只要有渊源,就能得见。 乍听没什么,细想“渊源”二字,颇有深意。 宫女给满月递的条子上,约见的地方是“风芳斋,天听阁”,一看就不是门面上的大茶园子。 但满月没人带,只得从正门进来。他坐在园子里听了一会儿戏,将将到约定的时间,有个小茶壶到他近前,躬身道:“是纪公子吗,请随我来。” 这十六七岁的少年走路又轻又稳,一看身上就带着功夫。 满月不多问,站起来随他走。 小茶壶带着他,居然通过暗门穿过隔壁的裁缝铺、药铺、酒肆的后院。满月不由得心道:看来狄家在都城商铺的势力排布,比预想得还周密。 兜兜转转,到了一间小院。 院子很雅致,种着许多毛竹,隐约已成一小片林,曲径入林间,石子路中间清扫得干净,两边生着苔藓。林深处,一间茅草顶子的红砖房,让院子里的灰绿色不再单调。 悠悠的琴声从屋里传出来,安人心神。 都城之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那小茶壶把满月领到门口,躬身道:“公子请进吧,小人告退了。” 他话说得客气,行动丝毫不卑微,撂下话直接扭脸走了。 门里的女子听见声音,柔声道:“纪公子来了吗,请进吧。” 红砖房是一间左右三连的屋子,进屋入眼的条案一尘不染,案上正中一台座钟,东瓶西镜摆得齐整。 条案侧面,一女子席地而坐在竹席上,琴放膝上,正弹得惬意。她身后站着的,是昨晚上给满月塞纸条的宫女。 琴的主人止住琴音,目光向满月投来。她能奏出悠远安宁的琴音,眼神里却溺着难形容的情愫,像是怕,又像是盼。 纪满月深施一礼:“玉贵妃约微臣在这样的地方相见,不知有何事。” 第83章 皇族血脉 抚琴女子坐正了身子。 日光透过竹林, 爬进窗,阑珊地打在她脸上。满月暗暗心惊,他竟然能从这琴的主人的眉眼间, 看出几分自己的神采。 这种相似很微妙, 细看五官每一处都不一样, 但神韵和骨相是打眼就看得出的相似。越是熟人, 越是能看得出。 那女子看满月的眼神凝滞,反倒比刚才松懈不少:“纪大人, 怎么知道我是谁?” 无论与她是何纠葛,满月这样看着人,不合礼数。他回过神敛下眸子道:“凤台箫名满江湖, 传说陛下的玉贵妃是弄玉仙子的碧玉笙转世,满月身为江湖草莽, 自然会在意些,当日宮宴遥遥见到贵妃娘娘身影, 今日再见隐约觉得没有认错。” “你……”玉贵妃眼色柔和,向满月招手道, “大人来坐。” 满月依言在桌侧远远坐下。 玉贵妃把琴拿给身旁的宫女,开始烹茶。一时间无人说话, 只有泥炉上铸铁小壶里水沸腾的声音。 待到茶香四溢, 玉贵妃把茶盏推到满月面前:“纪大人日前救了陛下的性命, 本宫在这谢过了。” 满月刚想冠冕堂皇客,玉贵妃根本就没给他机会,继续道:“大人有没有损伤?” “下官无碍。” 玉贵妃又道:“大人,是姑苏名流学士纪远川的独子吗?” 满月骇然于她对自己的过往这般清楚, 面上不动声色答道:“家父确实纪远川, 但……十几年前家乡闹灾, 后来……又遭了匪患,家父家母已经不在人间了。” 玉贵妃道:“纪先生文儒名仕,可惜了,是否需要追查匪徒凶犯,本宫可以略尽绵力。” 满月道:“不劳娘娘挂心,但……娘娘为何会知道这些?” 玉贵妃几乎脱口而出,她身旁那宫女,低声唤她一句,轻轻摇头。 昨日宫道上,纪满月就觉得这宫女似曾相识,今时天光大亮再去看她,熟悉感依旧不减。 “这位姑姑……面善得紧,咱们是否曾经见过?” 宫女垂下眼睛,没听见似的不做回答。 片刻无言,满月觉得对面主仆别别扭扭闹得人心烦,他不想再做耽误,直言道:“娘娘约下官前来到底何事?” 玉贵妃不做言语时,也总是似有似无的看满月,被他突然直言问得一凛,道:“哦,大人救了陛下,本宫要感激,朝堂上的事情不敢说,但若纪大人厌倦了算计漂泊,想逍遥富贵,本宫有能力帮大人实现。”说着,向宫女抬手。 宫女进跨间儿,片刻抱出一只沉香匣子,屋里顿时清香阵阵。匣子打开,里面铺满了一两一锭的小金元宝,看数额,该是百两。匣子盖上还有夹层,夹着银票,虽然看不到数目,想来数额不会小。 “这只是见面礼,”宫女把匣子推至满月近前。 纪满月摇头道:“满月入朝为官,并非为了钱财。” “是为了报答戎国候的知遇之恩吗?”玉贵妃问道。 第169章 满月又摇头——这叫我怎么说? 玉贵妃没说话,反倒那宫女突然低声道:“纪大人是否一直在追查江湖三件秘宝的线索,如果……” “杳枝!住口!” 话没说完,被玉贵妃喝止了。 霎时间,满月看出点微妙的东西,或是对方二人立场相悖,或是故意做假象挖坑等着自己跳。然而时至今日,满月不怕对方有阴谋诡计,他只怕线索断掉。眼看对方递了根棍子,他立马伸手拉住:“杳枝姑姑说得不错,不知娘娘是否有凤台箫的线索,可否告知?” 玉贵妃冷冷的瞪着杳枝,宫女不敢接话了。 贵妃娘娘这才笑了,道:“本宫被传为凤台箫已经许久,后宫前朝时不时会因此给本宫惹些小麻烦,杳枝不过是多嘴,想替本宫与大人一举两得。若大人查证凤台箫并非是本宫,本宫也好远离嚼舌根子的污糟事儿。但这捕风捉影的江湖传闻,实在不该劳烦大人费心。” 满月道:“下官确实在追寻凤台箫的渊源,能一举两得,满月乐意效劳。” 玉贵妃笑道:“本宫若是有线索,也不会身陷谣言难以自证,但事情本宫记下了,他日寻得线索,必双手奉上,日后大人有何为难之处,也可找人带话到这里。” 满月点头应了,心里却道:不论别的,外臣暗通皇妃,只怕是嫌命长。 他再不多话,起身告辞,玉贵妃并没阻拦。 纪满月被人领着,从小院穿到前堂。院子前脸门店是一家乐坊。 他在外街转悠一圈,没回侯府,又转还回去。 刚才那地方对于纪满月这种偏腿就上房的人而言,隐秘只存在于摸不清门路的时候。 他悄无声息的摸回红砖房后身,耳朵贴在窗户上,果然听见玉贵妃和杳枝姑姑还没离开。 “姊姊,我看着公子的模样,仿佛又看到你年轻的时候……”是杳枝的声音。 回应她的只有轻叹。 “这二十几年,你日日服那本书里的怪方子,一日改变一点容貌,如今再看……”话到这止住了。 “似是而非了是吗?”玉贵妃道,“总好过我亲手毁了这张脸。” 杳枝又道:“姊姊,今日你见到公子,心软了是吗,你忘了熙王爷的冤枉了吗……” 玉贵妃随意抚琴,调子里没有感情:“你没有孩子,不会明白的。” “姊姊既然心疼公子,当年将他送走,后来就不该再让奴婢引他入局……而且,今时看,公子也没存闲散度日的心,您何不顺着他借力……” “当时我恨,我恨不能抽他的筋,喝他的血,每夜他来找我,我都觉得身在地狱……可时间会把恨冲淡,我也会麻木……现在我更想让我和流霜的孩子,好好的。” 纪满月即便不是血月,脑袋也已经嗡嗡的了。对话信息量太大了,流霜是熙王的小名,意为月光。玉贵妃此言何意,不言而喻。 屋里的人起身收拾东西:“回去吧,出来久了终归不好。” 杳枝问道:“接下来要如何?” 玉贵妃答道:“没想好,且看前朝那几位的表演。” “姊姊……”杳枝迟疑,满月在窗外都能清晰地听见,她开口前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才问道,“你真的爱熙王殿下吗,真爱他的话,仇恨又怎么会被时间冲淡?” 屋里好半天没人说话。 满月忍不住悄悄往里看,就见玉贵妃怔怔出神好久,才道:“总还该有点别的什么,凌驾于情爱之上,”她回过身来看杳枝,那张和纪满月神态极像的脸上,已经滑落了泪水,“你爱他,我早就知道。” 满月一脑门子官司的往侯府走,回味着那看似主仆,其实姐妹相称的二人的对话。 “奴婢引他入局”这句,在心头萦绕不去。 提到入局,该是当年满月得丰年赏识,收入麾下做了暗探…… 那是一段属于血月的记忆。 今日,这段记忆突然犹如烟花点了引信,在满月脑海里爆裂开来。丰年初识血月,是因为血月路见不平,单枪匹马在一群流匪手中救了个女子。 那女子的面貌,在满月的脑海中被擦去尘埃——正是杳枝。 原来…… 血月的出生名不正言不顺,自幼就被送走。 纪远川只是满月的养父。 如果从头开始就是算计,那么纪远川夫妇的死,会不会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饶是满月并非血月,也不禁心里一阵抽痛——若生他的人不养他,又为了某些目的想要掌控他,将他的养父母杀害,断了他“家的归宿”,那么血月对这样的生身母亲,该是何种情绪呢…… 满月脊背生寒。 若她不仁在先,自己还需要守着所谓的天理人伦吗? 更何况,他又不是血月。 他心思不在地回了侯府,径直往自己屋里走。 “嘿!”突如其来的招呼,把满月吓了一跳。 转身就见司慎言正站在回廊下。 那人官服还穿着,想来也才回来。 司慎言歪头端详他,再环视四周,见院子里没人,上前两步拉起满月穿过月洞门进小跨院。 小院是赏景用的。院中九曲回廊,廊下池塘引得是桑梓江的活水,所以灵动异常。池塘里养着红鲤莲花,池边种满了风雨兰。 第170章 风雨兰总是在春夏时节的大雨过后盛开,想那该是一片雨霁怜花香的好光景。 只可惜,戎国候至今没娶妻,侯府里没有什么乐于欣赏亭台美景的佳人,辜负了小院子的四季好光景。只有丰年得闲时,偶尔来喂鱼。 “你怎么了,”司慎言拉着满月,“魂不守舍的?” 满月不知该如何说起。 而且,曾经在他脑海里隐约有个雏形的危险算计,已经破土生芽。刚刚的事情,像是在他心里下了一场毒雨,又让那妖冶的枝丫往上长了一截。 他就更不知该如何对司慎言说了。 司慎言不催他,非常好脾气的等他。 “如果……”满月话到嘴边,最后只含糊道,“血月……可能有皇族血脉。” 司慎言片刻没说话,突然贴近满月,抱他进怀里。 纪满月莫名其妙。 “你不是他,分得清吗?”司慎言沉声在他耳边道,“别去做危险的事。” 满月心底倏然暖了,不动声色地问他:“什么?” 司慎言紧了怀抱:“你心里有事,又不肯跟我说,能是什么好事?” 满月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这人护在掌心里,他心道:这样下去可怎么好,当真一丁点的冷硬心肠都要被他磨没了。 他回抱住司慎言的腰,下巴搁在他肩头,轻声道:“你怎么……这么好啊,”说着往司慎言耳侧贴,“我已经有你了,舍不得让自己出事,放心吧。” 那人的手在他背后拍。 满月这才发现,司慎言手里拎了什么东西。他不想再提烦心事,问道:“这是什么?” “豌豆黄,”司慎言拎起纸包摊开,用纸垫着喂给满月一口,“小时候总吃,后来就越来越少了。” “味道挺正的,”满月笑,“看来这游戏是吃货的天堂。” 司慎言笑道:“还真是,我刚才一路回来,看见很多花样儿,你还想吃什么,我去买来。” 满月舔着嘴唇看着他笑,踮脚倏忽凑上去,在他唇上浅浅的品味:“嗯,吃到了,依旧美味。” 司慎言看着他的坏笑,又亲回去,若即若离的和他纠缠,还能问出一句:“晚上……有空吗?” “嗯?”满月捧着司慎言的下颌,把人推开咫尺看他:要做什么? “鱼儿落网了,带你看看红烧还是清蒸。”司慎言答了,摸出一块牌子递在满月手上。 是一块御前侍卫的令牌,令牌上有编号。 司慎言道:“当日的刺客,穿着内侍庭的衣裳,拿着付有义给的牌子出宫门,出门就趁乱向天上打了响箭,他们当日若是行动,坊间也会配合生乱。” 满月心思被这事儿牵扯,微低着头不在想什么。 垂眸若有所思的模样有点可爱,司慎言搂了他,又想亲一口。 满月眼眸清凛的光芒瞬间灵动起来,手指一竖,隔在二人唇间:“说公事呢么?就别亲了,显得本官公私不分的。” 司慎言拉住他的手,剪到背后,笑道:“是你先招我的,纪大人。”说着,将人往后轻轻推抵在墙上,义无反顾的亲了上去。 而且,公私不分、床上说正事儿的先例,好像也是你开的哟,我的宝贝。 与此同时,日暮西山,快马飞奔入都城——西嘉兰关战况缠绵。 丰年的战报递到了皇上的御书案上。 第84章 微臣不敢 纪满月近来琐事不少, 他和司慎言在小院旖旎不过片刻功夫,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依稀分辨得出是木易维。 司慎言悻悻放开怀里的人,给他自由, 又舍不得地还拉着他一只手。满月只得单手系好衣服散开的两颗领扣, 刚要往外迎, 又被司慎言一把拉回来。 那人将他的领子往上拢了拢, 把内衬的立领拉高:“嗯,看不见了。” 什么? …… 反应过来, 满月冲他呲了呲牙。 木易维见自家大人从月洞门出来,先是一愣,而后也不打算细究他是在院子里喂鱼还是赏景儿, 道:“大人,侯爷的战鹰传讯。” 丰年确实帅才, 迅雷之势归整边关驻军,奋起抗敌, 几场丈下来,巴尔恪已经不是敌手。但利好之势未能持久, 出了变故。 三日前,辎重营起火, 粮草军备在大火中毁去大半。 九野营同气连枝, 东南阳天部虽然都城留守, 得知这番变故,必须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满月和木易维一忙,就忙到月上枝头。 满月回侯府, 草草扒拉两口饭, 才得赴司阁主的清蒸红烧鱼之约。 侯府西院内, 吴不好带着几名兄弟守门。 见司慎言和满月来了,把厢房的大门轻轻推开,让二人进屋。 屋里很暗,只点了一支蜡烛。 院子里石灯笼的火光冲进屋里,绰出个女子背面而立的身影,乌发白衣,负手婷玉。 满月一愣——这女鬼似的仙子是谁? 再一晃神,反应过来了,是孟飘忱。 孟姑娘今日难得没穿她活泼俏皮的乡村清新风衣裳,只一袭织纱白裙,从头素到脚,乌黑的长发扑散下来,白绸带在发髻上松散地系了单结,垂在身后。 她若一直这样站着不说话,当真灯火明媚里似仙子,月光暗淡中似女鬼。 总之,乍看是没有什么活人气在身上的。 第171章 可她听见门响回眸见满月一笑,那灿如星火的笑颜,就怎么也看不出超尘脱俗的模样了。归根结底,这姑娘的脾性亲和接地气,渗满了烟火温暖,从初见时,她摆家传面摊就注定了基调。 饶是如此,美人浓妆淡抹总相宜,满月笑看着她,问道:“姑娘今日怎么穿得这么素?” 纪满月性子没有司慎言那么端肃,孟飘忱又时不时照应他的内伤,点沧阁内的一众人,抛开她那老师侄莫肃然,她与满月最相熟。 遂就仙气飘飘地转了一圈,白衣胜雪,衣袂飞扬:“好看吗,这样好看,还是那样好看?” 满月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微妙。 他摩挲着下巴看人,笑道:“各有各的美,”说着压低了声音,“姑娘在为谁换红妆吗?” 孟飘忱一愣,亮闪闪的眸子里盈满笑意,咂么着满月的问话,将眼眸垂下,娇羞敛在其中,浅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这么明显吗?” 满月笑着:“到底谁这么有福气?” 孟飘忱眨巴眼睛,本来要说什么,越过满月的肩头,见他身后不远司慎言和吴不好都在,瞬间将脸上小姑娘似的红润旖旎收起来,正色道:“还是先说正事。” 说着,仙儿一样飘然转身,引着满月往床边去。 这间屋子烛火只点在门口,越往内里越暗,到了榻边就只能借着月光看事物。床上安安静静躺着个人,那人很瘦,薄薄的一片,月光让他脸色惨淡清冷得可怜。 见浊酒红这副安静脆弱的模样,满月心下感慨。 这个清俊年轻人,大概不过将将二十。这副一阵风就能带走的模样,万难和那个风姿绰约,心肠火辣,身材也火辣的蛇蝎美人联系在一起。 “我给他用了药,”孟飘忱道,“不能见强光。” 司慎言问道:“能醒过来吗?” 孟飘忱答道:“可以,但时间不能太久,现在蛊虫在休眠,一旦复苏,随时可能前功尽弃。” 满月问道:“他身上的同生共死,能解吗?” 孟飘忱道:“常规方法不行,只能让蛊虫长时间休眠,到时候虫子死掉就算变相解了。” “多久?”满月问道。 孟飘忱道:“三个月。” 司慎言又道:“下午救回来那个呢?” 孟飘忱白他:“那个是皮外伤,莫肃然看着呢,你下手也太狠了。” 司慎言撇嘴,向吴不好使了眼色,吴不好片刻就带了人来。来人手臂用绷带悬在胸前,腿也像断了一条。 进门,环视一周,目光很快落在床上。 他身处的角度,是看不见浊酒红的脸的,可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人。 一瘸一拐嫌走得太慢,索性挣脱搀扶,蹦到床边去。 他艰难地在床边蹲跪下来,想去触碰浊酒红的脸,可手伸到一半,又悬在空中定住,不敢下落。 仿佛担心不小心的碰触,会让那个脆弱的人灰飞消散。 手悬了好久,他终归不敢妄动,蜷缩了手指收回手,回头祈求似的看向众人:“他到底怎么了?” 孟飘忱几句话,把同生共死解释了一遍。没说解救的关键。 这人先是呆愣片刻,神色逐渐变得阴冷,自言自语的低声道:“他们竟然这般算计红儿……”他定了定神,尽可能端正地跪在司慎言面前:“求司阁主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灯不归以命相报。” 司慎言没应他,反而看向满月。从灯不归进门,纪满月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他问。 满月问灯不归:“重华楼出事那天,你是不是也在现场?” 灯不归不迟疑,痛快认了。 满月当日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是他。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灯不归心里焦急,头磕在地上,又把请求说了一遍。 司慎言让他起来,道:“你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没事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只需将知道的告诉我,此后你二人在此养伤,我保你们平安无事。” 灯不归颤声道:“但……但……红儿他,下手的那人是皇上。” 司慎言看着他没说话。 江湖上死遁的方法多得是,灯不归其实也明白,他只是不安心。 一番简单叙述,出乎了满月与司慎言的预料。 二人满以为从始至终,金主是许小楼,甚至是祁王。 万没想到,灯不归说出了一个满月恨之入骨的名字——杜泽成。 这人还身在蚩尤道做他的国尉,手居然伸到都城来了。 “为何这么确定是杜泽成?”满月问道。 依着杜泽成的性子,应该不会在谋逆的事情上暴露自己。 灯不归道:“我和红儿在道上也混得有些年头,自然有自己的门道。我托人反查,确定指令来源于他。” “行刺、炸楼、嫁祸亲王,他许了你们什么好处?”满月问道。 灯不归答:“《恶无刑咒》。” 孟飘忱一直没说话,听到这,冷笑一声,满是鄙夷不屑。 事情大致脉络清晰,满月让孟飘忱将浊酒红唤醒了,好歹让二人说几句话,稳住灯不归的心。 结果浊酒红一见灯不归,又是开心又是心疼,哭个没完没了,他情绪激动,孟飘忱担心将蛊虫刺激得惊蛰,没容得人家说上两三句话,就一针又把人扎晕了。 第172章 她不解风情的让灯不归回去养伤,可灯不归只想守着浊酒红,姑娘不强求,嘱咐轮值的弟兄看好了人,就随满月和司慎言一起出屋。 前几日满月用过醉仙芝,命被司慎言折腾没了半条,自那日之后,孟飘忱私下看满月的眼神,就总是带着点“我知道你俩的关系了,嘿嘿嘿”的窃性。 这让纪满月一边感叹那一口醉仙芝着实管用,又一边难以询问醉仙芝的散伤机理。他实在不想从这姑娘嘴里听到什么让他老脸发红的理论。 于是,三人出屋,一时没人说话,各自游魂似的走,场面飘过丝尴尬。 满月不爱冷场。 他看惯了孟飘忱接地气的碎花裙和花头巾,对这姑娘骤然仙气逼人的模样大不适应。隧把醉仙芝那茬儿在脑袋里找个旮旯埋了,开始琢磨她芳心到底许给了谁。眼珠一转,想勾搭姑娘的实话。 司慎言先开口道:“消停消停,一会儿我告诉你。” 把满月说得一愣——这你都知道? 那赶快跟孟姑娘告辞得了。 他迫不及待写在脸上,司慎言看得莞尔无奈。 正这时,金瑞公公亲自前来扫兴了,皇上传召,要纪满月即刻入宫见驾。 旨意当前,不能违逆,满月只得暂且把乱中作乐的八卦心思收拾起来,入宫去了。 这时已经很晚了,皇上在龙年殿等着人,窝在窄榻上,闭目冲盹儿。 满月进殿,他才懒洋洋的歪坐起来,指着旁边的座位:“坐吧,不必拘礼。” “其实朕直接下密旨给你就是了,但……还是想与你见一面,”皇上慢悠悠的说话,他有点咳嗽,一身枭雄的戾气,炼成两道精光,敛在半眯着的眼睛里。 “前线的事情,爱卿大约是听闻了,可知道朕叫你来是什么事?” 满月道:“微臣愿意尽快启程,护送辎重补给,支援前线。” 祁王调虎离山,一击不成,皇上已经警觉了,此时都城不会再有太大的变故。 但前线辎重又出问题,接踵不断地麻烦,不知是否也是有人刻意而为。 更何况,满月得知血月的身世不简单,巴不得即刻离开都城远远的。他不想在皇上眼跟前儿晃悠,否则万一被察觉出什么不妥,非要和玉贵妃捆在一起死无葬身之地之地。 皇上点头,又道:“护送辎重是要务之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满月没说话。 “听说,悬星图在爱卿手上……”皇上顿挫片刻,“国库充盈,底气就足,万一……不能总是仰仗狄家。” 这么说就明白了,国库缺钱了。 重华楼的事情闹成这样,皇上不想一棵树上吊死。 纪满月本就不在意什么悬星图里的财宝,事情他可以一口应下来,但他留了个心眼,道:“回陛下,悬星图是司大人之物,如今点沧阁虽然归顺,但……也需得徐徐诱导,司慎言江湖侠道,性子随性恣意,若是逼得紧了,只怕刚极易折。” 皇上听了,沉吟片刻,道:“若是办好了,升你官职。” “军备送去前线之后,微臣会先依照图纸一探究竟,再做打算。”满月道。 皇上应了,满月一刻也不想多留,正待退下。 就听皇上幽幽道:“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连亲弟和生母都能杀害逼死的混人?”声音轻得好像自言自语。 满月忙低头道:“微臣不敢。” “是啊,是不敢,并非不是。”皇上依旧轻飘飘的。 满月眉头一抽,头皮有点发炸。 扪心自问,他不怕皇上,但江山之主,无形之中带给他一股压迫感。 君臣片刻无语,皇上突然笑了:“别怕,朕只是感叹而已,见你觉得莫名亲切,才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你去吧。” 第85章 明暗相合 事态不比寻常, 皇上当夜就下了旨意,让满月率东南阳天部押送辎重前去西嘉兰关。战事吃紧,天亮就启程。 这是落在明面儿上的。 还有口头承诺, 说是待到满月还朝, 他直指令的品级就官随职迁, 再往上提半阶。 满月跪下领命谢恩, 心里觉得无所谓。 回府见到木易维,把事儿一说, 木易维半句没多问,抱拳领命:“下官这就去做出发前的整点。” 行令禁止。满月非常喜欢他这性子,事情交给他, 很让人放心。 木易维一阵风似的走了。二人错身而过时,满月恍惚了一下。对方走路带过的气流里, 隐约散出一股很暖又很淡的香。 这位年轻的将军,日常干练整洁, 但印象里,他是不怎么在意衣蕴含香这些点缀心思的。 突然讲究起来了呢…… 公事安排妥当, 满月溜达到司慎言屋门前,想和他告别, 但看屋里黑着灯, 在门口犹豫片刻, 又转身离开了。 明日早上临行前再告诉他就是了。 阴蒙蒙的天飘了细雨,带着秋夜的寒气往人领子里钻。 满月拢起衣领快步回屋,关门呼出气息,已经隐约可见一团白雾, 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不知立冬前能不能回来。 夜很深了, 再睡两个多时辰,就要整肃出发。 屋里没点灯,他也不想再点,借着石灯笼透进来的点点微光,扯散了发冠,简单洗漱过,官服都懒得脱,直接和衣斜躺在床上。 第173章 闭眼听着窗外秋雨越下越大,在床上左翻右翻,身上疲累可睡意却浅淡。 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眼看自己这烙饼翻得要熟了,忽然听见屏风边儿上一点轻响。 他刚没更衣,压根就没有往那边去。 有人?对方气息能压到这般地步,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满月大惊——谁! 院子里的光透过窗子,描出个熟悉挺拔的身影,相向缓步而来,言语中带着几分笑意:“真的信守承诺,等着我给你宽衣解带吗?” 这人没睡,居然在这儿黑灯瞎火的“埋伏”他。 满月半撑在床上看他:“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司慎言在床边坐下,开始解满月官服的腰带扣子:“穿这衣裳睡觉,多难受。” 纪满月没说话,他刚才是想道别的,现在人在眼前,反倒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头了。别别扭扭的心思,让满月暗骂自己好像个小媳妇儿似的。 不对,肯定是因为困的,脑子迟钝——他怎么都不肯承认自己矫情。 但直到司慎言把他睡袍的前襟拢好,扣子系得归整,纪大人也半个字儿都没秃噜出来。 反倒司慎言,美色当前,没有放肆。 直接把人往被子里一塞,裹好了,躺下搂着人:“明日要早起赶路,快睡吧。” 嗯? 咫尺的距离,满月侧头看他。 司慎言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带着一丝浅淡的笑:“看什么?”他拂过满月那双招人的眼睛,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早就说了,要明暗相合,我带人暗中护着你,看看有谁再打什么鬼主意。” 满月头发散在,毛茸茸的脑袋又不甘心地在司慎言的怀里抬起来,依旧满脸疑惑的看他。 “侯爷的意思,你被皇上叫走之后,他给绣衣使驿的传信到了,”司慎言把他按回怀里抱好,“是不是不困?不睡我可要做别的了。” 满月笑了,知道司慎言会暗中随行的一瞬间,他心里一小片阴云散开。 窗外的雨声都变得动听起来。 他埋进司慎言怀里,感受着对方呼吸的节奏。流影香的味道若有似无的拢着两个人,这回满月片刻就睡着了。 这游戏里让他辗转难眠的事情太多了,谜团、算计、内伤、不知归处…… 而能让他一夜安眠的,是司慎言念经一样的故事、他的气息、他的怀抱,还有他铺天盖地般需要满月承受的爱和欲。 第二日清晨,厉怜来服侍师父更衣洗漱时,发现满月已经官衣齐整,正站在廊下出神地看着一夜秋雨打落满院的树叶。 “有差事要去边关,你跟着吗,想去现在就收拾东西。”满月道。 厉怜当然愿意跟着,把早饭给师父放好,麻利儿回屋收拾去了。 日光斜斜越过都城城关。 九野营将士们列队齐整等在城门处。木易维站在队首,并未上马,他身边还有一人,是文官的打扮。 满月行近了,那二人迎上来。 木易维道:“大人,这位是枢密院副使,沈抒大人,这次差事随咱们一同去。” 沈抒拢手向满月:“当日重华楼上,多谢纪大人救命之恩,沈某铭感于心。” 这位正是当日重华楼上,冷静应对,运筹安排得宜的年轻大人。后来被纪满月扔到西瓜堆里那位。 他居然是枢密院副使。 越国的枢密院身位尴尬。从前,曾光鲜一时,既掌军令,又掌政令,枢密使也曾由宦官担任,但后来越发乱政。三朝之前,枢密使险些一纸文书左右新帝拥立,皇上登位之前就看不惯宦官当政,继位便铁腕横拆,现在枢密院被弄得权柄很乱。几近变为虚位。 再后来,皇上也担心行事过于激进,闹得覆水难收,十几年前,把枢密院一分为二,官位打乱,宦官权柄最归于内侍庭,安插文官入职,权柄归于兵部。 如今枢密院,从一品枢密使从缺,从二品副使,一宦一文。 满月隐约记得,另外那位枢密副使好像和金瑞颇有渊源。 “啊……”满月还礼,一副原来是你,相见恨晚的模样,陪笑道,“下官当日多有得罪,沈大人不要怪罪。” 沈大人当然不会怪罪了,还得感谢他救命之恩。更言说自己文官一个,这趟就是跟着跑腿见世面,路上的事宜,全都听满月的。 二人来言去语客套几句,九野营踏上征程。 所谓护送补给辎重,并非是从都城就大车小车一路逃荒一样地护送过去。而是由先行官传军务令到沿途的储备城,把军备粮草跬步而积,由每个储备点累加上去的。 这样万一某个储备城出问题,也不会全盘溃散。 要务当前,没有悠悠然前行的道理。马队疾驰,以粮草军备车驾能跟随的最快速度赶路。算来大约三日,就能到西嘉兰关内。 入夜,押送队伍扎营。 野外不比城里,而且越往西行,夜风越急。 沈抒是个文官,这辈子随军出行是第一次,可能野外露宿也是第一次。他骑了一天马,半点不觉疲累,坐在篝火旁,难掩新鲜兴奋。 木易维安排完巡访军务,也坐过来烤火。厉怜拿黄酒,烧热了分给几人御寒解乏。 沈抒在夜风里喝热酒可能都是头一次。一口太急,被烫的发冲的酒气冲了嗓子,呛得咳嗽。 第174章 木易维道:“夜风寒呛嗓子,沈大人喝口温水润润吧。”他把篝火边暖着的水囊递过去。 沈抒不推辞,接过来拔开塞子灌下几口,压住咳嗽,才笑道:“没怎么出过门,二位大人见笑了。” 木易维道:“沈大人今日骑马急行一日,还这般有精神,只做个文官可惜了。” 沈抒也不知道他是安慰自己,还是发于内心,几人年纪相仿又喝几口酒,话茬儿一会儿就聊开了,不似白日城门前拘谨。 沈抒颇为羡慕道:“我自小就想往快意江湖,无奈只得做个成日里舞文弄墨的官儿,这辈子注定和仗剑红尘无缘。” 纪满月和木易维对视一眼,同时莞尔,满月道:“刀口上舔鲜血的日子听着恣意,一不留神脑袋没了,可不好玩,沈大人年纪轻轻,官居从二品,胸中自可有丘壑。气吞万里的豪迈,不一定非要刀剑才可实现。” 满月其实是有心勾对方多说话。 他新入朝为官,都城群臣明暗错杂的关系他需要尽快捋清。满月年纪轻轻,一跃而上官居从三品,首先是因为背后有丰年撑着。 而这沈抒与他年纪相仿,官位更高。明显也是被皇上摆弄到枢密院这个位置上,这位置此时看着鸡肋,说不定何时就是一步暗棋。此次要他随军押送,皇上大约有意让他往兵部政令上靠。 重华楼危难当日,他临危不乱,为人有可圈可点之处,但身在官场,只靠为人一点,并不足以得皇上爱重。 沈抒倒没觉得满月是有心引他说什么,在他看来,都城官场上的亲眷关系,随便一打听,也就都知道了。他嘟囔道:“我要是没有李灿这个舅舅、李晟这个哥哥,爹娘可能会对我少些期待,”他说着惆怅,“还真不知道这期待是放我身上了,还是放舅舅身上了。” 原来去繁花府力挽狂澜的内阁李大人,是他舅舅。 四子李晟,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任禁军北卫营都统,深得竞咸帝器重。 满月眸子里敛出笑意,家族兴荣,果然没办法将个体分离出来。 几人又闲聊几句,也不知木易维真困假困,开始哈欠连天了。 木易维知道自家大人身体不好,给满月和沈抒单辟了两顶帐子,结果那沈抒,看哪儿都新鲜,这局儿越想散越散不了了,他赖着满月天南地北,眼看跟到帐子里去,最后直接被木易维拦了。 万没想到,木易将军一招失算,狗皮膏药揽上身,把沈抒贴自己身上了——沈大人又要和诸位将军同帐共甘苦。 满月笑着向木易维打了个手势:回头还你的情。 换来木易维的苦笑。 满月进军帐之前,漫无目的回望过周边的山石高树,他知道司慎言一定在暗中跟着,却不知他这会儿藏身何处了。 甩甩头,觉得自己本意是喝两口酒解乏驱寒,怎么也有点上头,又开始矫情了。挑帘进帐子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满月依旧到点儿就醒了。行军不比平时,他和衣而卧,起身只需稍作归整就好。 可刚坐起来,就发觉枕边有东西。 是一小株不知名的洁白小花,正开得可爱。花枝枕在一张小纸上,上面只两个字“我在”。 满月笑了,把这纸叠起来揣进怀里,捻着花挑帘出了军帐。 第86章 暗下毒手 满月在帐前活动了两趟拳脚, 厉怜起来了。师徒二人来去自如的对拆几招,就见木易维和沈抒也迎面而来。 满月看清二人面貌直接愣住——俩人眼底各乌青一片。 沈抒向木易维苦笑:“敛允兄对不住,昨儿拉着你聊得太晚, 今日定然不会了。” 木易维直言:“远达兄今儿夜里还是去自己帐子里睡吧, 可别来找我了。” 纪满月一旁特别不厚道的接话笑道:“二位促膝夜谈, 已经兄弟相称了, 可喜。” 木易维摆摆手:“他把我当拔糖熬,我可受不了了。” 沈抒反驳:“后来分明是兄弟你自己越发精神, 睡不着。” 满月又搭茬儿:“什么话题这么提神?” 木易维想拦,沈抒已经笑眯眯的动了口型没出音儿:心上人。 满月隧而会意了:哦! 难怪最近他都开始暖香暗藏了。 八卦心思瞬间上头,满月上前轻声问道:“是孟姑娘吗?” 木易维狭促, 张了张嘴,苦笑道:“人家看不中我。” 诶嘿?这里边儿有事儿。 现在问又不大是场合, 只得再寻机会聊人八卦。 仨人闲扯,沈抒眼尖, 看见满月手上捻着一枝白色小花,道:“敛允兄你得多跟纪大人学学, 大早晨起来就有花堪折了。” 木易维听出沈抒捻酸刺儿他,心里却想不明白了。他放眼环视一周——扎营的地方, 除了土堆, 就是石头, 顶多有两株狗尾巴草,大人手上这花儿,从哪儿来的? 总不能是半夜抽风,跑出营地去了吧? 皱着眉, 想不通。 闲扯就着早饭下肚, 一旦启程, 就赶得很急。这般的步速,今夜再露宿一宿,明日日落前,就能把辎重军备送到前线去,既免得战事吃紧,又免得路上夜长梦多。 沿途路过三个粮备军资区,没出什么纰漏。 行军一直到月上枝丫时。 可是没月亮,因为天又下了雨。 第175章 雨不大,带着寒潮气,把秋燥减缓不少。比起干风烈日,满月的身体更喜欢这种略带潮润的空气。 落雨反着营地里火把的光,说不上到底是绞缠还是温柔。 今夜,营区除了巡守的士兵,篝火边没人喝酒聊天了。 白天,司慎言悄悄放在满月枕边的小花,一直被他簪在衣襟不明显的地方。安顿已毕,军帐里只有他一人,他就坐在那简易的行军榻上,把小花捻在手里玩。心里盘算着物资送去之后的安排。 “纪大人在吗?”听声音是沈抒。 满月应声。 沈抒拎着两壶酒,挑帘进帐子,笑道:“我待着实在没意思,喝一杯吗?” 还是个酒鬼。 满月道:“昨夜沈大人就没好睡吧?今儿不早点休息吗?” 沈抒不吝地往地上一坐,把行军榻的边缘当个靠背倚着,酒壶直接递给纪满月一只,道:“从小出得最远的门,就是城郊,没见过世面,出来了兴奋,”他喝一口酒,“敛允兄嫌我烦了,我来跟你说会儿话,一会儿就回帐子去。” 起初,满月怀着摸他深浅的心思跟他闲聊。可没聊几句,就发现沈抒这人对言语走向的把控能力极强。 他看似东拉西扯,其实聊得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只要满月稍微要把话题带偏一点,就能被他拉回来。 他心思全在江湖逸文闲事上,越聊越精神。 眼看这货酒壶见底,丝毫没有醉意。满月突然明白木易维为什么一夜之间从对沈抒恭敬有礼,变得一言不合就想抬脚踹人了。 沈抒见纪满月酒没喝几口,道:“卿如兄不爱喝酒吗?” 满月摇头:“行军途中,只为驱寒解乏,不敢多饮。” 这会儿,厉怜就打着哈欠进来了。 这小孩儿很机灵,一看他师父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早就不乐意跟沈抒耗着了。 厉怜直接:“沈大人,我师父身体不大好,赶路劳苦,他该休息了。” 满月赶快顺坡就下,捂着胸口咳嗽两声,假模假式道:“哪儿就有那么娇贵了。” 厉怜道:“你可不能有事,不然司大哥要打我板子的。” 沈抒是自来熟,也兴奋劲儿没过,但一是对方话说到这份儿上,二是昨儿木易维也说过纪满月身体不好,他刚才给忘了个干净,如今当真心下抱歉,诚心诚意道了对不住,回自己帐子冷静去了。 满月舒出口气,跟厉怜比了个大拇指。 厉怜将帐帘拢严实,把雨气挡在外面,道:“师父快歇着吧,我是真怕师公削我。” “再这么称呼他,我先削你。”满月似笑不笑的往那矮榻上一躺,合上眼睛。 本以为厉怜不会再说什么了,就听那少年又道:“师父,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满月不大明白厉怜没头没脑的话出于何意,寻思他大约正是少年懵懂,就随口答道:“嗯……生活总不会尽如人意,很多事情守好自己的底线,细枝末节过得去就能算是喜欢了。” 结果厉怜对他这模棱两可、看似高深的答案不满意:“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纪满月实在不想送走了沈抒那个听说书的,又迎来个探讨人生的,于是应承他道:“还可以吧,”他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困死了,早点休息吧。” 厉怜就真的没再说话,轻悄悄的捣鼓片刻,一股柔暖的香气腾起,他点得是孟飘忱给的那无名药香,分量很轻,和满月手腕上流影香的味道纠缠着,缭绕进人心里。安着人心,冲散了雨气。 雨夜里,营地中比昨夜静,只有雨声和巡防官军路过的脚步声。 可能是知道司慎言在暗中守着,又有那药香让心神放松,满月睡得沉。但他做了个梦,梦见凤台箫的线索加密代码在一只瓷白的浅盏上,他正要看到关键,突然一道暗影划过,浅盏被带得脱手,掉在地上摔得稀碎。 “嚓——”的一声,惊得人心凉了半截。 满月猛地睁开眼睛。 天还黑着。 厉怜在一旁地铺上睡得正熟。 紧接着,隐约又听见“嚓”一声响,恍如梦里浅盏破碎的声音。满月已经清醒了,顿觉不对,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瓷盏破碎的声音,分明是兵刃相错的磨砺声。 金石擦错时断时续,雨声也没停,但除此之外,再没声音了。 这不对劲,太安静了。 巡防兵士的脚步声,已经半点都听不到了。 满月翻身而起,抄起贯月掀帘冲出帐子。 冷气一冲,头忽而一阵轻眩,天地和军帐在眼前打着旋——迷香?! 居然毫无知觉就中招了。 满月凝起真气,迅速往灵台冲去,一阵清凛意压住眩晕。他展目四望,果然,营地里篝火亮着,哨位和巡守们都瘫倒在地。 满月能警觉惊醒,只怕是多亏了厉怜把军帐的毡帘遮得严实。 仔细分辨,打斗声是从沈抒帐子传来的。 他快步赶过去,就见帐门的毡帘已经被斜向划出一道口子,隐约得见帐内人影闪动。 满月挑帘进帐,不及出手,被帐边站着的人一把拉到身边。 熟悉的感觉,让满月的戒备在瞬间松散。 是司慎言。 “不用你出手。”他轻声道。 细看场下,交手的是六个人。紫元带着两名暗侍,和对方三名黑衣刺客交战一处。还有两名刺客已经被撂倒,沈大人则躺在榻上,在打斗声中,睡得好像死狗一样。 第176章 纪满月心底一阵烦躁,不想看他们你来我往的没完,扬手金针暗器连发——暗下毒手,也不过是以牙还牙。 还在负隅顽抗的三名黑衣人两人中招,顿时被擒。 剩下那一人似乎是头领,须臾间错身,长剑斜挑,金针被他挡落。可他本就已经被紫元缠得无暇他顾,刚分神挡暗器,就被紫元钻了空子——一脚正中心口,趔趄着倒退好几步。 眼看大势已去。 千钧之际,他长剑脱手,夹着劲风向沈抒心口飞去。 目标居然是沈抒? 满月和司慎言同时出手,金弹丸与玄铁匕首同时打中长剑,四相崩飞。 紫元抢上去,一掌把那已经摔坐在地上的人敲晕了。少年挑开刺客的蒙脸黑巾。 满月和司慎言对望一眼——火光映照下,那是张熟人的脸。 是钟岳仙。 曾经挑唆朱可镇针对司慎言的也是他。 司慎言冷笑:“可算逮着了。”说着向紫元使个眼色。 紫元会意,捆肘子一样把钟岳仙绑了个结实,然后才在他怀里一通乱翻。摸出两个小瓶。他拔开盖子简单甄别,指着其中一只瓶子道:“尊主,这是解药。” 司慎言点头。 紫元出去,将药粉洒在上风口的几处篝火中。片刻,一股极淡的清苦味道,乘风在雨中漫散开。 “他们昨夜就想动手,”司慎言道,“想来是因为他一直在木易将军帐子里,没得机会。” 对方目标不是军备,反而是沈抒, 满月皱眉沉吟道:“果然是党争么。” 司慎言道:“这几人怎么处置?” 满月问道:“他们还有后援吗?” 司慎言摇头。 满月往外看,正是深夜,估计还要一个多时辰天才会亮。他道:“把人看好了,天擦亮就出发,今日就能赶到西嘉兰关,见了侯爷再说。” 司慎言示意紫元照办。 那几名刺客都已经被除下面巾,除了钟岳仙,其余人都脸生得很。就在紫元招呼着把人带下去的时候,本来萎靡的一人突然眼中精光一晃,借机牟劲儿挣开束缚。 他并非要逃,反而抓住腰间金属链子扣,猛的一拉。 “嘙”一声爆破轻响,他腰间爆开一朵火花。紧接着,引信焚火的声音持续地响起来。 “炸药!”司慎言和紫元同时大喝。 二人拉开架势——不能让他往帐子深处去,得把他踹出去。 可出乎预料的事情接二连三。 这人没往沈抒身边去,反而抱住与他咫尺之距的钟岳仙。钟岳仙被封了穴道,五花大绑,人都算不得清醒,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了个着实。 满月见状不好,贯月寒光一闪,剑锋如闪电。那人惨嚎一声,双臂被满月一剑斩断。 剧痛让那人难以自控地往一旁栽歪,只余断手死死抓在钟岳仙的衣袖上。 危机,尚存。 司慎言二话不说,将满月一把抱过来护在怀里,同时向这死士当胸一脚。 毫没留力。 那人被他踹得双脚离地,一路甩着鲜血,直直飞出帐外。 “趴下!”司慎言凛喝道。 满月被他按在怀里,扑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妈呀,姨妈+hpv疫苗=安眠药plus 我好困……(捂脸) 第87章 下官失态 “嗵——” 地都在震。 爆炸扬起无数砂石, 孢子一样噼里啪啦砸在帐篷上。 好一会儿,满月才从耳鸣中缓过来,他终归是中了迷香, 这么一折腾气血冲得药性上头, 一阵眩晕, 反应迟钝。司慎言把他拉起来, 关切道:“怎么样?” 满月甩甩头,道:“无碍。”打量司慎言, 见他安好。 帐子里倒伏的众人先后起身,这么一炸,钟岳仙比刚才清醒多了, 懵懵懂懂的强自坐起来。他脸上惊惧未散,那死士的手臂给甩掉了一只, 另一只到现在还紧拽着他的衣袖。 他明白自己刚才鬼门关打了个转,又回来了。 “自己人为何要杀你?”满月问道。 钟岳仙淡漠地看他一眼, 合上眼睛,一副不愿意回答的模样。 死猪不怕开水烫。 满月也暂时不再理他, 挑帘看帐外——一片狼藉。 死士已经尸骨无存了,碎肉残血飞溅得到处都是。门口篝火盆倒了两个, 火苗子在雨里忽闪着, 映出爆炸在地上捣出的深坑的影儿。 这样大的声音, 营地里也只有少数人被惊醒。渐渐的,解药蔓延起效,才逐渐有人惊觉出了事。 木易维小跑着过来,见纪满月脸色不好, 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司慎言扶着。他极少有的惊惶失色, 定了定神关切道:“大人无恙吗?”说着, 便要请罪。 满月在他手肘一托:“防不胜防,不怪你。” 几句交代了因果,木易维向满月道:“大人去休息便是,下官善后。” 司慎言指着军帐里依旧沉睡如死狗的沈抒,向紫元道:“这位大人给请出去。” 紫元愣住一瞬,再就明白了他家主子想什么。 但这……现在好歹是官家。 尊主啊,咱能不能把山匪气质稍微收敛一点? 紫元再雷厉风行,也犯了难。 满月道:“送到我的帐子里去吧。” 第177章 得嘞。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紫元顺理成章的助长了自己主子鸠占鹊巢的行径。 帐内再无旁人,司慎言将那破了个大口子的帐帘落下掩死,拉着满月坐,柔声道:“还晕吗?内伤有没有犯?叫莫大夫来看看好不好?” 满月本来捏着眉心,听他连珠炮似的这么多问题,就笑了:“刚才晕,这会儿好了,解药管用。” 司慎言搂了他,斜倚在行军榻上:“时间还早,还能睡一觉。” “阿檀……”满月叫他,声音软绵绵的。 “嗯?” 满月的手搭扶在司慎言腰上,收紧了几分,在他怀里蹭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睛。 你在真好,他在心里默默的说。 怀里那张字条实实在在的“我在”两个字,演化成安全感,包围着他。 糟乱之后,无论是何人,都打起二十分的警戒精神,再没出什么岔子。 到西嘉兰关的时候,正在休战。 昨日夜里,丰年声东击西亲自带兵突袭,将巴尔恪西边的驻军营地杀了个片甲不留,老将军受了点轻伤,满月和沈抒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中军帐和几名守关主将看沙盘。 “救星来了。”丰年见他就笑,向众人介绍过,又问道,“一路上顺利吗?” 满月略有沉吟:“幸不辱命,但……” 丰年向那几名将领道:“按刚才说的,先散了吧。” 众人散去,帐中只剩丰年、满月和沈抒。 满月道:“军备一路无人窥伺,但昨日夜里,有人行刺沈大人。” 丰年也没想到,问沈抒道:“怎么回事,谁与沈大人有仇?” 沈抒挠挠脑袋,摇头讪笑:“昨夜爆炸声都没能把我震醒,若非是卿如兄救命,现在只怕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向来沉稳的侯爷脸色变了:“怎么还有炸药了?” 满月将事发经过草草说了,又递上迷药:“这药也是传自西域,名为悲酥清风(※),原先中之会涕泪横流,全身酥麻动弹不得,是称‘悲酥’,但侯爷手上这瓶经人改良,加了一味霜星草,中之极难察觉,只会昏睡不醒,昨夜有人在营中下了这药。” 丰年若有所思。 满月继续道:“霜星草是流勒国珍贵之物,若非王上首肯,只怕难得,而且……之前偷袭您的暗器上,也有霜星草。” 这样一说,话匣子就打开了。满月将孟飘忱分析毒源、中秋宮宴上的乱事都说了。他的叙述并没有指向,只讲事实,半句没提祁王意图谋逆,见势不妙又骤然收手。 老将军越听脸越黑,待到满月讲完,他冷哼一声,直言道:“早就看出祁王这老鬼心怀叵测,一把年纪了,回家喝茶养鱼不好吗……是我我就很乐意,”顿挫片刻,他又叹出一口老气,“也罢,谁让老夫没儿子,理解不了他。” 纪满月没想到他当着沈抒的面儿这么不避忌,和沈抒对视一眼。 二人同时无语。 “刺客呢?” 片刻,钟岳仙被带上来了,丰年见是他,面色犹疑:“是你……” 钟岳仙眯着眼睛,不见礼,大大咧咧向丰年笑道:“恭喜将军,封侯了。大越异姓的超品大元,只你一人。” 丰年与钟岳仙来言去语几句对谈,满月听出来渊源。 钟岳仙确实也曾是朝廷安插在点沧阁的暗探,而且他是杜泽成的人,丰年一直对血月青眼,杜泽成却死活看不上血月,是以,又安排自己人在点沧阁。 钟岳仙想立功上位,但无论在司慎言面前,还是在丰年这儿,他都被纪满月压一头。后来,点沧阁因为满月归顺朝廷,他就更加大势已去了。 “为何要杀沈大人?”满月问道,“是谁授意?” “自然是利益交换,沈大人聪明绝顶,难道自己想不到吗?”钟岳仙语调平平。 满月和丰年都看向沈抒。 可这位沈大人,双手一摊,肩头子一耸,很无辜地表示:我不知道啊。 满月也不知他是大咧还是大愚若智了,懒得看他,目光落回钟岳仙身上:“自己人要杀你,又是为什么?” 钟岳仙的表情霎时凝滞,但他不说话。 满月走近两步,似笑非笑的道:“好歹共过事儿,江湖上那些逼供的手段,别让我在你身上招呼一遍了吧?” 钟岳仙看他片刻,表情突然变得很诡谲。 他往前上一步“哈哈”干笑两声,没感情没温度:“血月公子心狠手辣的手段,钟某知道,”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知道,你不是他。更重要的是,你我是一样的人。” 满月本来垂着眸子,听到这句心下大骇,陡然抬眼。 钟岳仙对他这反应很满意,继续道:“你让我生不如死我都不怕。” 但纪满月的惊骇,仅限于对方突如其来的自暴身份——他是现实里的人。 可是呢,是人就会有欲望,无欲则刚的人不会跟他这样纠缠。 他突然大笑起来了。丰年面前,满月都笑得狂放,钟岳仙更被他笑得背后生寒,却还是拘着刚才放狠话的面子冷脸看他。 沈抒在一边儿,觉得满月多少有点放肆了,拉着他官服的袖子:“卿如兄,侯爷面前失礼了。” 满月眯起眼睛敛住笑意,一把扯过钟岳仙的领口,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你既然自爆身份,我就杀了你,管你死了之后去哪儿,反正别在我眼前作祟,”话说到这,将他推开些许,语调冷淡,“想好了墓志铭,我可以帮你刻上,不另收钱。” 第178章 纪满月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不耐烦,扎得钟岳仙胆寒。 他有点后悔。细想无论是血月还是纪满月,性子里都有股快刀斩乱麻的痛快。钟岳仙不怕折磨,他满心以为满月会和他谈条件,万没想到,对方不谈,直接反客为主了。 钟岳仙沉声道:“不如……”他不甘心。 纪满月冷脸看他。 钟岳仙歪着身子不带威胁性地向满月贴过来,压低声音道:“你寻机会放了我,我告诉你一件跟司檀相关的事情。” 满月倏然退开一步,他连司慎言的身份也知道。 两相对视,谁也没说话。安静的军帐里,瞬间无声的剑拔弩张起来。 丰年在一边捋不清内情。 但满月漏了杀气丰年看得出——他是真的不在乎钟岳仙死活。 又或者说,他更希望钟岳仙是个死人。 可钟岳仙最后不知说了什么,满月又犹豫了。 丰年着实不能让满月就这么把人削了。他向亲兵打个手势:“把人带下去看好了。” 而后,转向沈抒道:“沈大人劳碌,先去休整片刻,老夫与卿如有几句话讲。” 军帐里没有旁人了,丰年道:“你怎么回事?” 满月反思自己戾气横生,躬身道:“下官失态了。” 丰年没说什么,在他肩头轻拍两下,道:“今日你歇一夜,明日一早出发吧。” 纪满月一愣。 丰年笑道:“皇上没给你别的差事吗?你想抗旨陪老夫在这边关喝大风?” 满月也跟着笑了,犹豫片刻,还是道:“下官逾越,但……刺杀沈大人一事,金瑞公公会不会……” “阿瑞……”丰年明白满月的意思,枢密院的另一位副使是金瑞的干儿子,他沉吟又摇头道,“他不会的,他从前玉树临风,少年英雄,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满月早就好奇了,看着丰年等他继续。 “痴心不改,义无反顾。”丰年说着,合上眼睛,思绪飘到遥远的记忆里。 满月从中军帐里出来的时候,天上东边日出西边雨。 关外黑云压境,说不定已经大雨如注了,关内却还能看见太阳的亮色,橘红一片暖融融的。 只是风大,打着旋往人领子里钻,满月把官服领子紧了紧,低头往自己帐子走。 他心思不整,迎上对面一位将军。 本以为要擦身而过,对方却停住脚步:“纪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吗?” 满月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人身上——竟然是祁王麾下瑞风铁骑的都统明铎。 “明将军,你怎么……”他一时脑子卡壳,话说一半,意识到失礼,又抱拳还礼。 明铎伸手,好哥们儿似的在满月肩头一拍:“不打不相识,明某不在瑞风营当差了,来这儿戍边,远离那些鸡毛蒜皮的争斗,挺好!” 戍边是个苦差事,常年喝风吃沙子,但回想瑞风营围繁花府的始末,明铎能得这样的结果,真说不定塞翁失马。 “得空吗,切磋一二?”明铎笑着就腰刀出鞘,舞了个花。眼看边关疾风中,年轻的将军当关而立,威风极了。 满月摇头苦笑,心道这家伙是个武痴,放到现代肯定是个中二少年。 但他现在着实不想跟他活动筋骨。 正想回绝,身侧一人欺身而近:“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司慎言神出鬼没,不知道刚忙完什么,从一边窜出来。 满月见是他,表情松快些:“没事,许是累了。” 司慎言皱眉,看他片刻,又看看明铎,抱拳陪笑道:“扰了二位大人的雅兴,下官有几句内务与我家大人详报,对不住明将军了,”而后,向身后吴不好道,“有急事就让十二红传讯。”交代完,理都不理明铎,拉起满月腕子就走。 作者有话说: ※小菜鸡致敬金大侠~ 第88章 来追我呀 满月被他拉着, 有点不情愿:“去哪儿呀,这不擅离职守吗?” 司慎言笑他:“侯爷让你守关了?还不是让你歇一夜之后该干嘛干嘛去,你这编外人员。” 纪满月无语。 不甘心想找补两句, 直接被司慎言截了话茬:“不走远, 就前面散散心。” 关外杳无人烟, 出了营区, 风更大了,格外烈性。 满月的官服被吹得像要卷上天去。 司慎言便解下披风。披风还带着他身上的暖, 罩住了满月。 他拉着他,拇指温柔的摩挲着满月的手背。 纪满月反手回握住对方,道:“钟岳仙知道咱俩的身份。” 司慎言偏头, 淡淡看了他一眼:“因为这个有心事?” 纪满月挑眉道:“这么淡定?早就知道了?” 司慎言勾起抹淡笑:“从金瞳长老见面就想要我的命开始,我就隐约觉得不对, 后来着人去细查了查。” 二人说着话,步入一条小径, 拐了个弯,进入山峦怀抱的山谷, 眼前的荒沙碎石中居然冒出一小片绿洲。秋已渐深,绿草依然不见黄——是一片天然的绒毯间, 开满了紫白相间的小花。 绒毯中间嵌着一湾泉水, 颜色碧透很难见, 那是洁净如蓝绿彩宝的清透。 这山坳,自然形成一片生态环,还能看见有蝴蝶在草间芊翩。微风吹过,山花烂漫, 琉璃漾皱。 第179章 “有这样的地方。”满月赞叹。 “探路的时候发现的, ”司慎言搂着满月在湖边坐下, “我最近查了很多人的底。” 满月觉得司慎言的手不如刚才暖和了,撑开披风,把两个人都罩进来:“怎么说?” “钟岳仙和杜泽成,性子都有变化。” 一句话,满月明白了什么——司慎言确实在做他擅长的事情。 满月回想自己,穿进游戏,就一直在和原本的人物设定做抗争,“死而复生”之后,他彻底赢了,但在那之前,改变就已经有迹可循,比如血月曾经日日穿红衣,他自己则能不穿就不穿。 但这些细小的习惯变化,若不是刨祖坟似的去查,很难查到。 “杜泽成也是?”满月道。 司慎言浓黑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晶亮:“八成是,还在查。他吃饭的口味曾一度骤变,正常而言,人若是没有病变,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 果然诸般变化,都是雁过留影。 山坳里温暖如春,干烈的西北风吹不进来。二人裹着斗篷,片刻就暖了,甚至有些热。日头已经悄然落下,月亮在山边露出个头,满月直接往后一仰,躺在松软的草地上,把右手枕在脑后,扬起左手好像要去够天上的弯月。 司慎言没说话,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侧头看他。 满月丈量比划片刻没意思了,随手捻下一朵紫色小花,顶在鼻尖上,让没什么香味的清新气透进鼻腔。可待不多久,他觉得总想去看那花朵,要斗眼,便向上吹口气。小花被他吹的掀起来,打了个旋,正落在头发上。 司慎言无声的笑了,贴着他侧卧下,左手撑着头,近在咫尺的看他。 满月道:“这游戏里的感情让我觉得恍惚。” 司慎言卷着满月官服前襟的绣带,捻在指尖绕着,声音柔下来:“刚才就觉得你有心事,到底怎么了?” 满月垂着眼帘,会说话的眼睛里藏了一言难尽的情绪,他道:“金瑞公公好像是为了皇上,才变成现在这模样。” 司慎言静静的听,那是一段陈年往事。 皇上登基前,金瑞公公就是皇上的侍卫。待到圣上登基,江南闹灾,当时地方官层层贪腐,赈灾的银两一直发不下去。 皇上派了两任钦差前去,都被当地的流寇截杀。 眼看事情要演变成动荡朝纲的灾乱,熙王殿下御前请命,亲自南下平患。可前脚到江南,后脚就被人出卖行踪,又被流寇劫持。 匪首与江南本地官员早就沆瀣一气,官员自觉事情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都必死无疑,得知熙王是皇上的亲弟弟,就以人做要挟,要求江南圈地自政。 皇上亲自扮作和谈言官,由金瑞护着深入匪窝,想与丰年里应外合,剿灭匪患。 眼看成功,有人认出了皇上。 金瑞只得只身护着皇上和熙王,杀出重围,被人用淬毒的钢刀自肩膀斜削断送一条手臂。 后来命捡回来了,却因中毒,脸色变得铁青吓人,这才变成每日抹三斤妆粉的模样,可能是觉得白脸总归比青脸好。 司慎言听他说完,伸手在他睫毛上轻轻的刷,问道:“金瑞公公情深重义,你听了心里难受了?” 满月被他刷得睁不开眼,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才得以抬起眼睛看他:“我总觉得,这里好像少了什么,细想又说不上来,感觉很怪。” 司慎言这回真的领会不到对方敏感的神经卡在哪里,皱眉道:“反正最近要查的人多,你觉得不妥,我一并去查了来。” 纪满月听他冒出这么句,眉头轻轻跳动一下,而后突然就笑了:“这算假公济私吗?” 司慎言见周边的青草绿茸茸的,描着满月脸颊身形的轮廓,青草可爱,人更可爱。他拢着满月的手,摸到对方腕子上还一直带着自己给的珠串,心里踏实又开心,拉起那手亲了亲:“咱俩不是一直公私不分吗?” 满月的手早就暖了,贴在司慎言唇边没放下,顺势一转,捧住他的脸颊:“刚才钟岳仙说,让我寻机会放了他,他就告诉我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司慎言眼睛眨呀眨的,疑惑的自言自语:“我有什么秘密……”片刻冷哼一声,“别听他的,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 “嗯。”满月笑着应了。 他躺着的样子放松又懒散,刚才司慎言觉得他有心事,想着给他宽心,情/欲没给点起来,这会儿见他开怀不少,又是这么一副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模样。在这隐秘如春的山谷里,他的情也如湖水一样柔波荡漾起来。 司慎言眼光柔暗。满月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捧着他脸颊的手往颈边划过去,捻住他耳垂,轻轻揉在手里。 习武之人手上带着薄茧,满月的手再如何白皙修长,也不可能润柔如温玉。 淡薄的、恰到好处的粗粝,磨在司慎言耳边,让他头皮瞬间就炸了。 他捉着满月那只扇风点火作怪的手按住。 纪满月的右手枕在自己脑后,左手被司慎言拉过头顶,在草地上禁锢个着实。这是一个防备大开的姿势,就好像猫儿露了肚皮。 满月真就像只耍懒的猫儿,不挣扎,也不说话,眯着眼睛,看司慎言。 这样的姿势让官服比平时更加服帖在身上。硬挺的衣料,衬得满月胸口随着呼吸起伏,让禁欲与情/欲微妙的纠缠在一起,浮动着。 第180章 那节奏一下下,撞进司慎言的眼睛里,锤在心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纪满月哪怕只是喘个气,都能喘得他身心发烫。 这样的时候,无声凝望是最诚挚的邀请。 就着这个姿势,司慎言俯下/身子,贴上满月的唇角。亲吻里,满月手腕上流影香的味道时不时萦绕在侧,还有一股天地间自然的清气,可能是草,可能是沙,可能是无边的风月。 满月被司慎言吻着,刚才那股惬意渐而变成了欲,他想挽住司慎言,可对方按着他的手腕,他空抓了一下,指尖流走的只有空气。 这个动作,像在司慎言心尖儿挠了一把。 他拉起满月的手,放在自己肩上,爱怜地吻着他,用拇指描着他的眉峰、眼睫,把他的脸颊捧在掌心,又像刚才纪满月对自己做的那样,轻轻地揉着他的耳垂。 满月在司慎言视若珍宝的对待中,快要化掉了,人快化了,心也快化了。他庆幸的想着,老天总归待他不薄,让他在这样不着边际、不知深浅的漩涡里,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坚持几日,说不定早就放弃了。 纪满月官服领口的扣子被司慎言挑开了,微风裹着司慎言的气息,往领子里钻。 事情即将向着难以描述的方向发展而去…… 突然,司慎言的动作一顿,接着他坐直身子,一脸憋闷地看着满月,叹了口气。 一声鸟鸣,回荡在这春色即将盛开的山坳里。 十二红鸟寻着满月手串的味道,轻易找到了人。 鸟儿脚上的小竹筒里,有张字条:侯爷找,速回。 看字迹,是吴不好的。 司慎言先站起身来,接着向满月伸出手。满月才带着意兴阑珊的笑被他拉起来。 拎了披风就要走,被司慎言一把捞回来。 “怎么了?”满月不解,不是丰年找吗? 司慎言黠笑着看他:“你顶花带刺儿的,这么回去,全营的人都要知道咱俩滚草地来了,”他说着先是把满月略皱的衣裳整理好,然后把他头发里扎的小花儿、青草挨样摘干净,“滚成功也就罢了,还未遂,多亏呀。” 把人整理干净,怎么看都是光鲜飒爽的直指令纪大人了,司慎言才又拢好披风,在领口给他系了一个精致的结扣,非常满意。 “今儿夜里,能不能让刚才没做完的事儿,得个圆满?” 满月轻笑:“来追我呀,追得到再说。”话音落,人已经飘身晃到山坳口了。 司慎言叹息一声——这不是要着短儿了吗。 “比别的行不行?你这是欺负我……”他嘴上认怂,脚底下却没怂。飞身去追,居然眼看要追上了。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让满月做称号达成成就了,今日达成称号——顶花带刺小黄瓜 第89章 血色浪漫 司慎言当然知道满月在逗他, 就跟用胡萝卜吊驴子似的。 纪满月是萝卜,他司慎言是驴——好几次,眼看抓到他了, 可千钧一发之际, 又被他逃开, 甩得远了。 再不多一会儿, 那人又慢下来等他。 二人跑回营地时,司慎言身上是暖和的, 半分寒意都没有。 还没进营区,就看见木易维了。 木易维见二人天外飞仙似的回来,心下诧异:大晚上的练轻功?有劲儿没地儿使了是不…… 丰年急召二人, 因为收到了都城的急信。信在满月出发第二日发出来,于是前后脚的到了。 皇上收回给满月密旨, 让他把军备送到前线就即刻回都城去,寻找悬星图宝藏的事情暂缓——因为流勒派使节递上访帖, 要入都城。 近来,满月与司慎言多次救护圣驾, 流勒使节入都城,丰年回不去, 皇上想要二人在都城。 这夜, 边关的风急, 后半夜下了雨。战事没有起风波。 满月的帐中,还有司慎言。 二人非常默契地把刚才湖畔追闹的话当做了玩笑。丰年带兵很严,军中戒酒,战事连绵半年以上, 才会招纳军妓。 现在的营区着实是禁欲圣地。 二人听着边关的疾风、听落雨打在帐子上的噼啪声, 来言去语的说着闲话, 不大会儿都困了,终归没让湖边青草坳中的春色蔓延在肃穆的军营里。 召是急召,第二日天色刚亮,满月一行就辞别了丰年,东南阳天部一路快马加鞭地往都城折返。 司慎言没有同路而归,他不能总跟纪满月腻在一起,他有自己的步调和计划,他要去阴暗里,查那些不知人鬼的阴谋。 分别前,司慎言在满月眼睛上烙了下:“过几天都城见,好好的。” 不用押送物资,官军脚程比来时快了不少,算起来露宿扎营一夜,第二日就能入都城城关。 已入深秋,入夜温度降了。营地安置妥当,琐事已毕。 满月刚就着火盆暖手,就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他又挑帘出帐,往闹声处去。 远远看见一群人围着什么,外围兵士见他,道一声:“纪大人来了。” 闹哄哄的乱迅速平息下来。 厉怜也在。 少年小跑着过来,低声叫一句:“师父。”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无奈。 混乱的中心是钟岳仙。 五堂主狼狈得很,手脚都被绑着,封住穴道的金针也还在,头发乱了,嘴角挂着丝血渍。他坐倒在地上,周围好些破瓷片和水渍,身上的衣服湿了大片。 第181章 满月皱眉。 怎么挨打了? 厉怜刚要说话,一名东南阳天的小将跑过来,抱拳单膝跪下:“大人,是卑职看不过去动手打人,和厉怜小兄弟无关。” “怎么回事?”满月问道。 那小将道:“卑职负责人犯的看管押送,刚才他说口渴,卑职想等安顿下来就给他水喝,是厉怜小兄弟心地好,见他嘴角裂开,即刻就倒水给他,可他以穴道被封手麻为由,连摔了三只碗。分明就是没事找事,卑职这才打他两个巴掌。” 钟岳仙抬起头,似笑不笑的看满月。 纪满月道:“带我帐子里去,我问他几句话,大伙儿散了吧。” 临时的军帐很简陋,满月的帐子也一样。行军榻只有小腿肚子高,火盆上架着矮架,挂着一只铁壶烧水。再无其他。 纪满月脱下外氅随手扔在一旁,坐在矮榻上等水开。 没多大一会儿功夫,钟岳仙被带过来了,除了被绳子绑着手脚,还被上了锁链。满月捻起颗石子,扬手弹过去,在他穴道上补了一下:“松绑,兄弟们出去等就是了。” 押人的士兵听命应了。 帐中只剩二人。 满月拎起水壶,倒出碗热水,递给钟岳仙:“坐。” 钟岳仙一笑,不吝地盘腿席地而坐,接过热水捧在手里捂着:“你挺大度。” 满月冷声:“废话少说吧。” “想知道司慎言的的事?”钟岳仙吸溜着热水。 满月道:“他的事情我自会问他,我想知道你的事。” 钟岳仙看了纪满月片刻:“你们俩……”他有点难以置信,“来真的?” 满月没拾茬儿:“你上面是杜泽成,还是祁王?现实里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钟岳仙沉默片刻:“其实你挺倒霉的,要不是那个程序员的随机邮件发给你们,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他又苦笑道,“我们也挺倒霉的,遇上你这样的茬子……所以咱们合作吧,恨你害你都是游戏里的对头事儿,回到现实去,你们大可置身事外,别和我们作对。” 满月听着火气就往上撞,闹出人命了,还要怎么合作?张日尧的事怎么回事?又要如何置身事外? 他面上不动声色,问道:“你想怎么合作?” “把三件秘宝里的秘密告诉我,只要验证过你没骗人,我就告诉你回现实的方法。” 满月审视地看他——继司慎言之后,装作系统来套话的人不是钟岳仙,否则他不可能这么问。 钟岳仙看不出满月的心思,继续道:“为表诚意,我先把司慎言的事情告诉你,怎么样?” 满月抬手示意他说。 “他的警号,是承袭他父亲的。”钟岳仙道。 满月的眼神光明暗交叠,瞬间想起司慎言当初“警匪一家”的言论,他敏感地察觉到,现实的过往中有司慎言难以释怀的旧事。 承袭父亲的警号,被称为警队的血色浪漫。当警员殉职时,他的警号就会被封存起来,直到他的后代继承他的职业,警号会重新启用,传袭所谓的衣钵。 “他父亲负责的是经济口,别看殉职了,身后名却不好,因为当年的案子跑了主谋。虽然没有实证,却有流言说他父亲收过买命金,就连他也是老司警官和道上‘大嫂’的私生子。” 细碎的过往刺得满月心痛:“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钟岳仙道:“我们跟他对上,背调自然要做清楚,只不过,当时算漏了你的团队。” 满月片刻无言。 火盆上烧开的热水腾着白雾,缭绕出妖异的朦胧。满月守着火,心底却升起股寒意。 “怎么样,这个消息够诚意吗?咱们的事情,成交吗?”钟岳仙问道。 刚才钟岳仙洒了水,弄湿的衣裳没人给他换,现在他胸襟前也还湿着大片。天气很冷了,湿衣服贴在身上,阴凉得难受。他现在终于被松绑,赶快往火盆前凑,拽着衣服烤干。 领子被拉得大。 满月眼光一扫而过,不经意看见钟岳仙胸前隐约有什么花纹,皱眉道:“你身上是什么?” 钟岳仙真没扭捏,满不在乎地将领口拉开给满月看:“纹身,你脸上不是也有吗,”他闲聊似的,“你们美工真有意思,编排这么多纹身。” 钟岳仙身上的纹身也是个图腾,画风居然跟满月脸上的有几分相似,只是图案不同。不知是什么草叶子的意象画,颜色青蓝,攀在胸口。 听他说话的意思,该是不知道纹身的渊源。 钟岳仙还想说什么,厉怜的声音就在帐外响起来了:“师父,”他说着话挑帘进来,见钟岳仙竟然还在帐子里,先一愣,而后还是走近满月身侧低声道,“您该休息了,满打满算睡不了三个时辰,师公让我照应您身体呢。” “啧,”满月皱眉,责备道,“别瞎叫。” 厉怜可是有日子没听见这句话了,低着头嘴角勾起点笑意,心道:师父就是脸皮薄。 这些日子大约睁眼就在疲于奔命,厉怜不提,满月不觉得,经他一说,身上的乏累感顿时被唤醒了。 满月看一眼钟岳仙。 钟岳仙好像也知道自己提的条件对方不可能一口答应,总归是差点什么火候,他好整以暇的起身道:“一拍即合不是好买卖,你大可再想一想。” 第182章 厉怜招呼人进来,把钟岳仙绑好带下去安置,又回来照应师父休息。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铜盏,往里面倒些孟飘忱配的香点燃了,远远地放在一边:“师父快歇着吧。” 香的味道让人心静。 满月喝过醉仙芝,内伤没全好,但内息的岔气和糟乱疏散不少,配合着香药睡觉也就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惊觉。 他真的累了,片刻就睡得沉了。 天擦亮,大队整肃拔营。今日是个晴天,快马加鞭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入都城。 正待出发,木易维突然匆匆而来:“大人,出岔子了。” 年轻的将军从来沉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近日接二连三的急色,可能把这几年的急都攒在这几天一股脑着了。满月心里一颤,脸上依旧不见波澜:“怎么了?” “钟岳仙不见了。” “跑了?” 木易维道:“只怕不简单,大人要不去现场看看?” 满月应声跟着走。 他回想昨天在钟岳仙穴道上补那一下是很重的,虽然不影响他普通动作,但他万不可能在戒备森严的营地中不声不响的逃走。 更何况,抛开捆绳、锁链不说,他身上的暗器金针也没拔除。 巡守头领见大人来了,跪下领罚:“卑职什长万修失职,请纪大人责罚。” 这叫万修的什长正是昨日帮厉怜出气那个。 满月抬手示意他起来,挑帘进押人的帐子。 帐内,囚笼门半敞着,锁链扣结敞着,绳子摊散在一旁。边儿上还丢着一块碎瓷片。 看来,昨天钟岳仙三番两次的摔碗,早就预谋想跑,打碎那么多只碗,藏块碎瓷在身上不易被人发觉。 “昨夜换过班吗?”满月问道。 万修答:“昨夜时间短,没到换班的时间就拔营了,我们一直按照点位巡查,帐子周围无人靠近。” 满月叹息:确实大意了,该找人进帐子盯着他。营中八成有内应,否则钟岳仙即便能磨开捆手的绳子,也打不开囚笼。木易维定是也想到这些,才那副神色。 “昨日是谁上锁的?”满月问道。 木易维近前跪下:“回大人,是卑职。昨日卑职前来检查过锁链牢笼,才去就寝的,当时并无异常。” 要说这事,木易维有嫌疑。但长此以往的细节,让满月觉得这事与木易维无关。 事已至此,追责不是上策。 满月道:“出发吧,回都城再说。” 第90章 王子已死 马不停蹄, 回到都城的时间比满月预计的还要早些。 纪满月的职位其实略有尴尬。这是一个新设的官位。他直属于丰年麾下,按照皇上的意图,直指令和绣衣使者该是皇上直隶的暗探机构。 如今丰年战务在外, 按理说, 满月该直接递牌子给皇上复命, 可他官阶偏偏低了半阶, 没有特殊诏令,城隍卫不收他的复命牌。 终归是想了一圈没想出该去哪里报备。一时间变成了个无处挂单的闲散云游。 最后还是沈抒, 说去枢密院交差复命时,帮满月一并向皇上禀奏。 纪满月谢了他,回戎国侯府去了。 屁股还没坐热, 圣旨到了——直指令官随职升,升正三品, 戎国候在都城时,由侯爷直管, 不在时,遇急事可以直接进宫面圣。 随着圣旨来的, 还有一块鎏金的腰牌。 满月叩谢圣恩,那传旨的公公对他贺喜之后, 嘱咐道:“纪大人的朝服下午就会送过来, 明日朝会, 大人记得要去上朝。” 满月苦笑,游戏里平步青云了,不知该如何评述。 前一刻升官,后一刻拜帖已经堆积如山。 满月谁都没见, 他只留意了, 想与他相见的人里面没有狄仓灵。 想到这, 满月不禁问侯府的管家,知不知道狄家的家主放出来了没有。 管家姓花,平日里大家都叫他花先生,四十来岁,却已经跟了丰年三十余载,据说他年幼时家遭变故,机缘之下被丰年收留。这一留,就留成了官家。 他行事很持重,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半个字。满月觉得与司慎言相比,这花先生才是真的少言寡语,惜字如金。 比如现在,满月问他狄玄烛,他就回答道:“狄先生昨日回家了。” 满月又问道:“最后做了什么定论?” 花先生答道:“疑点重重,不了了之。” 言简意赅。 满月也能听得明白。首先,狄家若真想要皇上的命,就不会在自己家的产业上动手;其次,安王刺王杀驾的脏水盆子洗清了;最后,皇上什么都不看,也要看狄家是自己债主子面儿。 所以,也就这么把人放了。 想到这,满月往侯府别苑去,孟飘忱一直住在那。灯不归和浊酒红的近况,满月终归还是要去看一眼。 他二人坐实了行刺之命的刺客,被孟飘忱医治看护着。这么多天过去了,没出什么纰漏,祁王八成是不知道自己被灯不归反查,已经暴露了。 刚到别苑门口,正赶上孟飘忱从屋里出来。看来,她近期彻底和碎花衣裙告别了,不再做小家碧玉可亲可近的娇俏模样,改了白衣飘摇的路数,俨然变作翩然仙子了。 当然,也就仅限于打扮。这姑娘只要一笑,就还是那副邻家妹子的可爱模样。 第183章 再看丰年的别苑,已经快被她改成药庐了,老远就闻见股草药的苦香凛意。 她见纪满月来,像是远远招手,待到满月走近,她就一愣,随即变了脸色。 二话不说,拉着人在石凳上坐下,去搭他脉搏。 满月道:“怎么了,我老毛病没好全,又出新问题了?” 孟飘忱见他惯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白了他一眼:“公子最近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吗?” 满月摇头:“没有啊,上次喝了醉仙芝之后……”回想当日,他尴尬得干咳一声,把和司慎言那些不合时宜却又偏偏在这时候冒出头的记忆压回去,继续道,“岔气发作的次数少了,症状也轻。” “公子不觉得总是疲累吗?”孟飘忱道。 满月仔细想了想,道:“疲累和沾枕头就着……是一个意思吗?我只是睡得比从前沉稳许多。不是姑娘药香的功劳吗?” 孟飘忱道:“那香对寻常人或许有些安神沉静的作用,但对你……更多的是安心作用,我只不过是让你信任的人,把希望达成的意效传达给你罢了。” 满月听明白了,这姑娘心理暗示玩儿得相当娴熟明白。 “我给的香药,何人能接触到?”孟飘忱问道。 嚯,那人可就多了…… 甚至可以说是个人就能接触到。那香满月并被刻意存放,书房有、卧室有,平时司慎言、吴不好、厉怜也都会拿来点。前些日子吴不好伤寒,总是睡不好,还要了些去。 “姑娘怀疑有人做手脚吗?”满月沉吟道,“这也说不通啊,若真有人想要我的命,下毒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何苦费事做这种手脚?” 孟飘忱道:“第一,是不是香的问题我不清楚,第二,可能对方并不想要你的命……总之,公子得空拿一点你屋里的香灰来给我。” 满月没明白:不想要我的命,只想要我睡不醒? 谁这么有病…… 但他还是点头应了。 正待问浊酒红的事情,院门口来人了,是木易维。 他进院先看见纪满月,身形一滞,转身就要离开。霎时间,满月想起木易维曾经提起孟飘忱的扭捏,又想起沈抒那句“心上人”,便腾的站起来:“敛允兄——” 木易维止步,只得又回头。 满月道:“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向孟飘忱问道:“浊酒红如何?” 孟飘忱道:“尚算平稳顺利。” 这就行了。 满月转身告辞,与木易维擦肩而过,见年轻的将军手里拎着个小罐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他心道:这一本正经的人,追姑娘倒也有意思。 可木易维还没开口,就听孟飘忱道:“敛允兄,我这就要出去,与人约好了,你找我有何急事吗?” 纪满月:…… 他没好意思回头再看木易维。 满月心道:难不成真要上演他爱她,她爱他了?他到现在也没听司慎言这个知情人说孟姑娘的八卦,寻思着这两天见了,得问问他。 可司慎言这夜没回来。 但凄冷的月色下,注定要发生些什么。 都城郊外,钟岳仙孤身一人在等,旷野星寒,他逃得仓促,帮他逃脱那人约他今夜在这里见面。 可他左等右等终不见人来。 正待离开,突然身后有什么一晃,钟岳仙转身,却又看不见人了。 他霎时紧张起来,他万没想到还能有人帮他脱困。 “你来了?为何帮我?” 回答他的,只有旷野的风。 这般境地,是个人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时他手里没有武器,顿时决定先走再说。 可他刚抬脚要走,就觉得一阵眩晕,身上酸软得提不起力气,四周的树影都在晃,晃得他眼晕——悲酥清风。 他倒在地上,万难动弹,这时才有人脚步轻轻的走到他近前,手里提了一柄长剑。 悲酥清风烈性,对方药量下得猛,这会儿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隐约磨出几个字:“为什么?” 但想也知道,回答他的只有一道寒光入九天灵毕。 寒光一现,又藏锋于鞘,夜归于玄静。 第二日,满月终于切实体会了一次上朝的辛苦。 他天还没亮就起来,披星踏月,顶着晨霜入宫,跟各位大人们打招呼,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笑容,最后那张脸也不知道是笑木了,还是让风吹木了。 突然觉得,做个司慎言那样的假冰山挺好,转念隧又觉得很难。满月的共情点其实很低,对方向他示好,他万做不到冷脸相对。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副爱冲人笑的脾性。 当然,也总有些时候,笑得对方脊背生寒。 天空破晓,皇上登殿。 议事已毕,竞咸帝专门向朝臣介绍了直指令。 诸位大臣明白这是个什么职位,介绍之后更重视了。 满月心道,在许多人看来,他是草鸡变凤凰,只怕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看他登高跌重。 一朝青云直上,一朝跌入泥潭。 内朝事毕,御前太监没宣退朝,清嗓子朗声道:“请——流勒使节御前觐见。” 片刻,使节登殿。 那使节是个五十多岁的白胖子,五官好像是陷在一个发面馒头里。第一眼满月只觉得对方那络腮胡子上系的蝴蝶结很打眼,想来这人骨子里是个玩儿闹。 第184章 抛开立场,满月有点喜欢这种活得随性自我的人。 使节长得胖,裤腰可能比裤腿还要宽长些,上殿时走路也像是用滚的。 他在皇上面前大礼参拜:“尊贵的大越天子,容许我,流勒国使鲁锘,代表流勒王上、王子,向您献上诚挚的敬意和祝福。” 皇上看他那模样,可能也是想笑,但毕竟天家威严在那,面容难得有点扭曲,最终笑意被一声轻咳含混过去,他道:“来人,赐座,使节不必拘礼。” 白胖子往御墩上一座,正面完全看不见凳子,好像一本正经的在御前扎马步。皇上平素里那么严肃的一个人,也实在憋不住笑,扭脸不想再看他。 来言去语几句,流勒使节此次觐见主要是两件事: 第一,来献宝,但这宝贝其实挺一般的,八成是为了提出第二个目的时显得不太尴尬; 第二,他说流勒有一位王子,早年因内乱出逃,流落大越境内,前些日子有了线索。如今王上年事已高,国内王子年幼,万万一有个万一,把流落在外的王子寻回,也算让国本多一分安定。 可国本安定,首要便是不争。 皇上听得直皱眉,心道:寻一个野儿子回去做什么,一不知根底,二不知本事,寻回去不光剩下动摇朝纲两相生乱吗? 但他不能这么说。 只得正色道:“竟然有这等事,流勒王上不要怪罪我越国慢待了王子才对,既然有线索,就请使节道来,我越国官军百姓,定合力寻回王子。” 胖子使节鲁锘呈上一副画像:“线索直向贵国名为点沧阁的门派,王子曾在派中担任五堂堂主,中原名字,叫钟岳仙。” 什么玩意? 满月心里猛一机灵,他抬头看那画像,见画上人虽然相貌与钟岳仙的模样有些差别,但神态极像。更甚,他穿着流勒人的衣服,领口松散,隐约可见胸前一片藤蔓纹身。 几乎与钟岳仙胸前那片无异。 皇上的目光也向满月看来。 满月心道:这该如何,钟岳仙已经逃了,不能轻易揽这烂差事。 可他想得美了。 “陛下,关于这事,奴才有事要奏。” 说话这人非文非武,他站在御书案右侧,是个执殿的公公。 正是枢密院的另一位副使。 他说话声音敞亮,相貌轮廓颇显棱角,若非是个太监,该是个阳刚气十足的男子。他名字也带个“刚”字,大家当面叫他刚公公,私下称他茶缸子,因为他平日里没事就爱端着茶缸子。 皇上示意他说。 刚公公道:“昨日沈抒大人回枢密院复命,说是路上遇刺,幸得纪大人救护才得以保全性命,而那行刺之人正是叫钟岳仙。” 使节鲁锘皮球一样蹦起来:“这……万不可能,是否其中有何误会?行刺之人现在何处,可否容我一见?” 皇上道:“纪爱卿,你来说,怎么回事?” 事至此时,满月想瞒也瞒不住了,简略将事情讲了。 皇上道:“既然如此,纪爱卿带人去寻一寻人吧。” 满月刚要硬着头皮接旨,突然又有人道:“陛下,此事不妥。” 说话这人是那左都御史廖岸。 廖大人道:“并非老臣不相信纪大人,但此事事关邦交,纪大人到底是个江湖人,又是孤身一个,若寻不回王子,又一去不回,岂非是置我大越于不义?” 皇上也眯着眼睛看他:“依照廖卿,该当如何?” 廖大人继续道:“该让纪大人留于都城内,指派手下人去寻人就是。” 这样一说,朝上竟然有数人附议。 皇上沉吟片刻,也就允了,说若是收效不佳,再做定夺。 纪满月心思一转,思量廖岸的初衷,应该不是为了限制他的自由,对方说不定是针对丰年。 可事情的发展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第二日傍晚,大理寺的人突然来到侯府,阵仗很大。 领头人先对满月恭敬一礼,而后凛声道:“纪大人,请随我们去大理寺,钟岳仙已死,伤口是出于你贯月剑。” 作者有话说: 要命啊……修了存稿,阿晋抽了,稿件没替换上去>< 能不能不抽!!!! 替换了两次没成功…… 第91章 牢狱之灾 出了这样的事, 必要三司会审。 大理寺判断凶器是贯月剑,也并非没有依据。 朝廷命官若是有使用私家兵刃的,都需要在兵部和刑部留下数据记录, 防的就是今日这种事情。 钟岳仙的尸身已然透凉了, 说是死在城郊, 被人一剑穿心。看那伤口像是让他胸前的藤蔓纹身上开出一朵狰狞的花。 伤口的尺寸, 与满月的贯月剑几乎一致。 就连满月乍见他的伤痕,也差点相信那是出自贯月了。 但满月不傻, 并且他是个现代人。 他孤立堂上,不见慌乱地向仵作道:“烦请问师傅,依照尸身状态判断, 他是何时死的?” 老仵作躬身,答道:“是昨日晚上。” 满月向他抱拳, 算是谢过,又向堂上的几位大人道:“纪某入都城两日, 这两日身边一直有人证,更何况, 城门的出入记录可查,纪某人在都城内, 如何分身去城郊行凶呢?纪某的兵刃, 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若有心人仿造尺寸,并不难,”满月说着,细看钟岳仙伤口, “凶手下手不够果决, 若是纪某出手, 伤口不会是这样的。诸位大人不信,可寻一块猪肉来,一试便见区别。” 第185章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嫌疑被纪满月轻飘飘的就洗清了大半。 但其实,在场的人包括满月在内都明白,时至今时,真相重要,却可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左都御史廖岸冷笑道:“纪大人是高手,只怕出入城关不用惊动守卫吧……”他顿了顿,把那抹冷笑瞬间收拾干净了,“但老朽本心里是相信纪大人的,只因事关重大,还是禀明圣上,暂时将纪大人收监吧,”他柔声安抚满月,“卿如莫心忧,总要把流勒使节的脾气压住,否则万一闹起来,巴尔恪乱事未平,流勒灾祸又起,我越国再如何兵力强盛精勇,也掣肘。” 他说罢,看向另外那三位。 见那三人都不说话,向衙役吩咐道:“请纪大人移步内牢,委屈两日吧。” 满月突然开口:“廖大人,寻流勒王子的事情没闹到立军令状的地步,即便纪某不才寻不回人,也不至于一走了之,在朝上大人多少‘危言耸听’了,似乎有意将满月留于都城内?” 廖岸一噎,刚要说什么,满月直接回身走了。 大理寺内牢关得是还没定罪的重犯。 但像纪满月这个级别的,还从没有过。衙役刻意寻了一间相对清净的囚室,前后左右的没人,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但终归是牢房,没有好环境。 满月即来则安的在枯草堆上坐下,寻思着人生的大起大落落落落…… 昨日官升三品,今日急转直下成了阶下囚。 他自嘲片刻,心思又转回钟岳仙身上——这人乍看死得突然,但其实他们刺杀沈抒时就已经有迹可循。 是谁想沈抒死? 目的是什么? 刺杀不成为何又要钟岳仙的命? 线索散乱,尚且捋不清因果。 满月被下了大狱,身上的金属暗器都给收了,衣裳外袍也被脱去。衙役念着他的身份,好歹让他留了中衣,套上囚服。 那囚服是粗麻衣裳,若空身去穿,浑身必得又刺又痒。 手腕稍微一动,腕子上镣铐就重得坠着手腕子的肉疼。 流影香的珠串他还带着。 满月怕镣铐磕坏了珠子,将左边袖子往里卷起一截,把珠串裹起来保护住,又将右手袖子抻长,从镣铐里穿出来,垫在粗铁和皮肉之间。 血月公子的声名在外,三法司的几位可能咂么着滋味,真的害怕纪公子一个不顺心,撂挑子跑了,把人这么锁着还不放心,给他用了点软筋散。 药量不重,但也让人提不起精神,内息总是散乱着。 太阳落山,高窗外天光暗淡下去,牢内就变得更暗了。 入夜,星光淡了去,下雨了。 囚牢必然不会是冬暖夏凉。 内牢的屋顶高悬却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漏雨,漏得厉害了,就拿茅草遮遮,又能凑合好几年。 满月这单间儿,外面大雨倾盆,屋里小雨连绵。 他拖着脚镣,寻个不漏的角落,倚墙坐下避雨。 他想司慎言了,但又不想司慎言看见自己这般狼狈模样。人被软筋散的药力拿的没精神,倚墙眯了一觉。 雨一直没停。 满月给冻醒的时候,天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外面正在狂风雷雨大作,就连屋里,都已经小雨转中雨了。 估计还是半夜。他透过囚牢铁门的小窗往廊里看,只能见墙壁上火把摇曳的影子。 幽长的回廊里,片点声音都没有。 他身上冷,脑子却比刚被关进来的时候清醒了——在牢里一不会待太久,二也不会得消停。 如果这一切背后的因果牵涉现实,那么不会有人要他的命的,但是对方一定会来和他交易些什么,比如三件秘宝里隐藏的秘密。 结果,事情发展的节奏,比满月预期得慢许多,他被关进来一晃三日过,一切都安安静静,好像就连三法司和皇上都把他给忘在这儿了。 别说秘宝了,他身为涉案疑凶,都无人问津。 就连跑到堂上去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软筋散一连熏了好些日子,满月越发筋困体乏,心焦也终于冒了头。再这么下去,即便走出这牢笼,想要散掉沁进肺腑的药力,也必得废些力气。 第五日傍晚,满月倚在墙角迷迷糊糊,突然钥匙开门锁的轻响传来,他脑子瞬间一凛——可算有人出招了。 牢门打开,来人让满月意想不到。 祁王的护卫魏鸣,默默进牢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满月。 满月没起身,也微扬起头看他。 魏鸣那张和张日尧一模一样的脸,刺得满月眼睛发酸。 “你到底是不是日尧?”满月随意的敲着手腕上的铁撩,镣铐轻响,节奏长短不一。 这是他和张日尧,还有极少的几名同事才能解读的加密方式。 对方依旧面无表情,视若无睹。 满月的心顿时凉了一半,若魏鸣真的是张日尧,之前迫于周围环境不便和他相认,此时,他该有所回应才对。 但……这般看来,他并非是张日尧。八成只是个游戏人物。 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站,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魏鸣才向满月行礼:“王爷要卑职转告纪大人一句话。” 满月看他。 魏鸣继续道:“王爷知道大人冤枉,已经在前朝为大人奔波数日了,更查到一些与真凶相关的线索,王爷说,能解死局的钥匙,在纪大人自己手里。流勒王上身体不好,大人若想脱困,现在还有周旋的余地,若拖得久了,只怕到时王爷爱惜大人人才,也爱莫能助了。” 第186章 满月明白祁王的意思,他现在之所以被关着,就是为了万不得已之时,送去给流勒王室平息怒意用的。 舍他一人,免了边关交恶,管你冤不冤枉。 魏鸣见满月依旧不说话,又道:“王爷请大人好好考虑,考虑好了,随时可请狱卒传话。”刚才满月没在意,这时发现魏鸣走路一瘸一拐的。 “魏大人,”满月叫住他,“腿怎么了,受伤了吗?” 魏鸣一愣,随即道:“是卑职做了错事,该受责罚。”他说罢,淡漠转身离开了。 祁王何意? 用意再明白不过——你在意魏鸣吗,他是本王的人,能掌握他命运的只有我。 满月心里一时堵闷,坐在地上愣神。他一想事情,手就闲不住,如今没有珠子盘,索性把铺在地上的干草揪得稀碎。出神好一会儿,突然就笑了,碎草随手一扬,他又抱着怀,倚回墙角冲盹儿。 满月想通了一件事儿,祁王知道他在意张日尧,却不知道他为何在意。 王爷在威胁他,只是没威胁到点儿上。这么来看,祁王八成也只是个游戏人物。 可这样的话,祁王要与他做交换的是什么事呢? 或许根本就与三件秘宝无关,也或者他背后还有别人…… 满月程序员的冷静沉着也要被这逻辑绕死了。 他从高窗里看天上一弯月亮,像悬在头顶的刀。 软筋散中得越深,他就越发没胃口,依旧强迫自己把已经冷了的粥喝了。 这日夜里,远在千里之外的流勒王宫,传出哀钟声。 流勒王上突发急病,从病发到薨殁,不过两个时辰。 流落在外的王子没能巡回,宫中的小王子不过十岁。 哀声中,朝臣们一片争论难休。 流勒王室的第一权臣是冢宰大臣,类似于中原的吏部尚书。有群臣之首的美称,但中原的官制,尚书之上还有阁老三师。流勒却已经到头了。 三日后,流勒国书送到竞咸帝手中,简而言之一句话,要么开战,要么将刺死我流勒王子的凶犯绳之以法。 事情终于演变成了这副模样。 朝会上,群臣立刻分了两派,有气节的高喊要打便打,纪大人分明就是冤枉的;“识时务”的就反驳说,流勒何必设计杀一个纪满月,若是有心为之,起码会要求割地赔款,才能对得起阴谋诡计有心为之这几个字——政交之上,“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气节,都是儿戏,不存在的。 皇上,其实是不愿意打仗的,如今朝上能打仗的将军不少,但实打实领兵挂过帅的,只有丰年和祁王。 丰年被牵制在北嘉兰关,皇上对祁王又心存芥蒂,不想分丝毫兵权给他。拥兵自重虽然不能一蹴而就,但也都是从手握兵权开始的。 更甚,皇上心知肚明纪满月的冤枉,挑唆这些乱事的,说不定也是祁王。 事情一连两日,从早上吵到半夜,没个结果。 这些事情满月不知,他继续在牢里生根发芽,两耳不闻窗外事,眼看要发霉。他出不去,内息不畅,又无所事事,想玩个虫子都没找见,不由得感叹,这地方虽然潮湿简陋,倒算不得脏污。 最后,只得闲得跟满屋子的干草玩耍,那些干草运气好的被他编了草蚱蜢,运气不好的通通揪成草渣子。 就在纪大人觉得自己将要跟这一屋子碎草浑然天成了,终于他听见散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三个人,两人是狱卒,另一人步调又轻又碎,是个女子。 满月心道:来了。 接着,牢门被打开,狱卒恭敬道:“娘娘,时间不要太久了。” 作者有话说: 司阁主下一章就来了,我保证! 第92章 我带你走 玉贵妃只身一人进门, 对两名衙役道声“有劳”,那二人出门,将牢门反手带上了。 囚牢中, 只剩满月和贵妃娘娘。 纪满月摇摇晃晃起身, 恭敬行礼:“罪臣见过贵妃娘娘。” 他没再多说什么, 当日他听墙根的事情玉贵妃并不知道, 所以他只做对一切毫不知情之状,他想听玉贵妃多说。 玉贵妃心疼的神色难掩, 甚至看出她有冲过来将满月抱进怀里的冲动,却被理智压制住了。 “流勒王上薨逝了。”她开口来了这么一句,说完, 看满月站着有点打晃,示意他坐。 纪满月不客气地坐下了。 这金枝玉叶的贵妃娘娘, 居然也不嫌弃牢内潮暗,盘膝坐在满月对面。 “娘娘此来, 是告诉满月大限将至了吗?” 纪满月这样说,多少有点故意。 玉贵妃摇头:“流勒王室, 冢宰大臣当政,他确实要皇上杀你, 否则就修檄文开战。” 满月心思动了动, 暗道, 不知这事祁王参与多少,若钟岳仙的死与他有关,他便是里通外族,为得兵权只顾眼下, 无异与虎谋皮。 他又没说话, 神色恹恹的看着玉贵妃。 贵妃关切道:“你……他们对你用刑了吗?” 满月摇头:“只用了软筋散, 罪臣失礼了。” 玉贵妃蹙着眉头端详他,终于忍不住,抬手去轻触他的额头。 她心疼神色让满月动容了一瞬——那是一个母亲于对面不相识的儿子的心疼。 无论这位母亲曾出于什么原因抛下幼子,又做过何等阴谋算计,单就这份心疼,总没有掺假。 第187章 可那一瞬是白驹过隙。 满月终归不是血月,他知道玉贵妃对皇上的感情很复杂,当下的乱局,她即便没参与其中,也不会全不知情。 这女人不简单,看前朝暗流涌动,因势利导,自有她的目的。 满月心知面对她,做精明之姿,并不是上策。 在玉贵妃的手碰触到他的刹那,他下意识往后躲,却又绷住了没动,额头贴着贵妃的掌心,合上了眼睛。看那模样就是孱弱得紧了,一时恍惚。 这让纪满月自觉有一丝卑鄙。 玉贵妃果然触动,手贴在满月额头上,良久才收:“发烧了……一会儿我打点人照顾你,”她话刚到这里,门外有人轻声道,“娘娘,该回宫了,出宫祈福太久,陛下要生疑的。” 玉贵妃应一声,略微迟疑,突然转过来一把将满月搂在怀里。 这下真把满月吓坏了,半点假装都没有,难以抑制地往后躲开,看着玉贵妃。 满脸惊骇。 贵妃娘娘不失落,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寻凤台箫,但那不过是我多年前为博圣心散于坊间的传闻……” 这话有歧义。满月一愣。 玉贵妃见他发愣,以为他被自己吓到了,柔声道:“我是你娘亲啊……你有一半流勒血统,但从此地出去,皇上说你是谁,你便是谁,各种细节不便多言,天听阁里,我留了东西给你,”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来,“腾格里会保佑你,我的孩子。” 腾格里,是西域三十六国信奉的真神之一,其意为“天”。 她拉开牢门离开,再不忍看纪满月半眼,生怕再看就舍不得走了。 不久,真的有衙役给满月拿了一床新棉被,又过一会儿,送来一碗热热的姜汤。 满月自从被关进来,不是挨淋就是喝风,饭更是一口热的也没有。他近两天一直觉得从骨头缝里往外钻凉气,之前只道是冻的,玉贵妃不说,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于是一碗热姜汤下去,回了一半魂儿。再用被子把自己裹个严实,昏昏沉沉睡去了。 玉贵妃离开内牢,径直回宫。 草草洗去一身轻尘,她入凤台殿,见皇上满脸疲色在卧榻上出神。贵妃轻声到天子近前,给陛下揉着头上穴位:“陛下心烦了。” 皇上的好颜色都给了贵妃,在她面前,他戾色几乎看不出来,拍着她的手,叹息道:“前朝那些老家伙,吵得朕头疼。” 玉贵妃素手一顿,转到榻旁跪下,垂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皇上问。 别看玉贵妃身位高,从不吱嘴半句前朝事,这也是皇上宠她的原因之一。 今日,她却清凛着声音道:“大越与流勒的郁结,臣妾有法可解。” 皇上眯起眼睛看她,片刻才道:“当真?” 贵妃道:“国务要事,臣妾当然不敢玩笑。” “你说。” 玉贵妃定定的看着皇上片刻,一字一顿道:“满月……是臣妾和陛下的亲骨肉。” 这话说完,皇上呆了好半天。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余音绕梁三百圈,眼看要摩擦生热,把脑子烤熟了,他才难以置信的挤出俩字:“什么?” 玉贵妃又将话细说了一遍,细节无数: 将敬事房的记档、当年因孕称病自请去灵贞观清修、病情渐缓又自请为太后守孝这一系列事情都扯出来。 皇上越听越觉得蹊跷,推敲之后又处处都对得严丝合缝——想要证明一件事是假的,一个疑点就够了;但想要证明一件事是真的,需要用无数个细节去堆砌。 除非她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处心积虑…… 但,何必呢? 皇上沉默良久,道:“这件事情于前朝的乱事有何助力?只不过是断了朕舍弃纪满月,换边关平安的念头。” 玉贵妃跪卧在榻前,拉起皇上一只手,道:“陛下就不问问臣妾,当年得孕,为何要出宫偷偷将他生下来送走?” 皇上合上眼睛:“是啊……为何?当年朕鸩杀亲弟,吓坏你了么?” 玉贵妃跪着后退两步,俯首叩头:“臣妾死罪,一直未敢告知陛下,使节鲁锘口中带王子出逃的王姑,正是臣妾。” 什么! 皇上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玉贵妃继续道:“近日薨逝的流勒王上,是臣妾的亲王兄。当年王室内乱争斗,臣妾带小王子流落越国,后与陛下姑苏相遇,成就姻缘恩宠……臣妾爱陛下,也因此一直不敢告诉陛下真相,当年有孕,一朝开心,又一朝担心,怕有朝一日臣妾的身份被有心人牵扯出来,害了满月一生算计,还不如瞒了所有人,送他远离争斗……臣妾猜测,臣妾的行踪和满月的身份怕是已经被冢宰大臣知晓,所以他才不提其他条件,只想要满月的命。” 她话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 皇上惊骇无比,一时无言以对。脑子里的因果论证如下饺子的沸水,咕嘟咕嘟,没完的冒泡。 玉贵妃声音淡淡的:“臣妾说乱局有法可解,因为当年的小王子,在出逃路上就已经夭折。” 无论她的话几分真假,钟岳仙是否假冒王子,但只要玉贵妃能自证身份,流勒王子殒命这乱子,是真的能解了。 “两日后朝会,还请陛下定夺配合。”贵妃说完,在榻前伏地叩首,久不起身。 第188章 这夜,是满月近日睡得最沉的一夜。 当然,沉稳只是相对的。 梦里他又恍惚飘在一片虚无中,四面不得抓扶,无依无靠让心难安定。 他听见有人和他说话,浅淡的意识让他警觉是那个奇怪的“系统”。 他已经知道“系统”只有开始有限几次是司慎言,后来只怕是对家的某人。 不过无论是谁,好像只有在他非常恍惚的时候“系统”才能和他说话。 看来身体是又不大好了。 “你在哪?”满月引对方说话。 那对答的声音很远,听不真切,好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良久,无尽无际的虚无声中,隐约传来一阵锁链声响。 那听不清的话语声顿时停了。 四周又沉寂于无声的静。 锁链声再次轻响。 满月突然意识到,这是源于现实的声音,有人在开牢门。但他眼皮沉得像被黏住了,乏累得只道天皇老子来了,都不想再理。 门被推开,来人走路很轻,在他身侧蹲下来,手轻抚上他的额头。 满月把自己捂了一身汗。那手就显得很干燥,也很暖。 手在他额上轻留片刻,又顺着他的脸颊,轻轻描他额头的轮廓,缓缓地揉他微蹙的眉头。 见满月愁眉轻展,对方似是得偿所愿,又似是心疼地轻轻叹道:“月啊……” 呼唤冲入满月的耳膜,直接闯进心里去了。他想睁开眼睛,偏偏依旧梦魇深种,意识清醒了,身子不听使唤。 对方好像看出他在清醒和昏沉之间挣扎,轻缓地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 吻落在满月的额头、眉心、轻颤的眼睫,流连过他左眼下的殷红,再又向下。 温柔,柔得人心疼。 待到这吻落在满月唇边的时候,他激灵一下子回魂,身子的主导猛然回归。 屁股上长刺一样,腾的支棱起来,脱开熟悉的怀抱。但毕竟中了软筋散,他骤然弹开,瞬间就要脱力,往边上栽歪了一下。 司慎言被他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这人刚才还在他怀里,那么萎靡脆弱。 这会儿怎么了?打了鸡血似的…… “他们给你用药了?”司慎言柔声道,“说了要好好的,几天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他这么问,却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满月在脸上揉了揉。 他再如何风流倜傥,俊美无双,也已经被关了十来天,身体不好,脸脏嘴里发苦,实在不想这么跟司慎言亲近。 他往后挪了挪,讷讷的裹着被子缓神片刻,答非所问:“你回来了,去哪里了?” 司慎言道:“查杜泽成的底,有些眉目。”他见满月嘴唇裂了好几道血口子,拿水递给他。 满月喝下两口,刚想说什么,就被司慎言一把重新拉进怀里 “不嫌你。”司慎言道,他把人抱得紧,千万般的珍惜都被揉进拥抱中。 他顺着满月的手臂,想去握他双手,触/手硬冷,是腕上的两道重镣。 纪满月清瘦,平时手腕就清晰可见骨,一圈也没一两肉。这会儿,看他右手还好,自己用中衣垫在镣铐下,减缓了重械对皮肉的摩擦,但左手的袖子,不知为何被他向上卷起来了。 手腕一圈的皮肉已经磨出了血痕。 司慎言想细看,满月一把抽回手,道:“你怎么进来的?” 司慎言不答,重新把他左手捉回来。 捉他的手时不敢拽他腕子,就正拉在他翻起的袖子上,入手就察觉袖子里包裹着什么东西,只闪念一过,便知道那是自己送他的流影香珠串。 满月是怕重镣磕坏了珠子。 司慎言的心霎时就疼了。 他没拾满月的茬儿,柔声道:“我带你走好不好?现在。” 只听语调,纪满月就知道他是认真的。但走了之后呢?再换一种方式接近真相吗?他相信司慎言有这个能力,可二人即将面对的依旧是未知,艰险并不一定比现在少。 满月在他手上轻拍两下,把浑身的乏力、酸痛和不自在收敛起来,只是自然地往司慎言怀里贴了贴:“没到必死之局,你信我。且等两日,我自能出去,咱们走到这步不容易。我怀疑祁王也是杜泽成手里的棋子。你若得空,去查查他手下那个叫魏鸣的人。” 满月说着,拎起双手之间的锁链,绕过司慎言头顶,这样他才能搂着他:“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你啊,好多天没睡一个安稳觉了。” 满月的意思,司慎言完全懂得。他现在带满月离开,确实不是上策,他只是看不得他受苦,一丁点都不愿意见。 可满月一句话,一个动作,又推得司慎言心里的坚持轰然崩塌——他要他信他,他想要他抱他。 司慎言解下披风,垫在枯草上,将满月抱起来挪过去,搂着他躺下,拉过被子盖好,柔声道:“睡吧,不想别的了。” 第93章 沉冤昭雪 满月的烧被他自己姜汤加捂棉被发汗, 暂时压下去了,但其实身上炎症还是在的。 醉仙芝只缓解内伤,并没治愈, 这些天他又冷又休息不好, 半夜低烧发冷反复。 司慎言觉得他睡着了也一个劲儿往自己怀里钻, 去贴自己心口那丁点暖意, 摸他额头,烫微微的, 手却冰凉。他睡不踏实,眉头皱着,呼吸都沉促极了。 第189章 “做梦了吗?”司慎言柔声叫他, “我在呢。”说着,一下下轻拍在满月后背。 从前, 纪满月也有睡不安稳的时候,但只要司慎言轻声说几句话, 他就能和缓下来。 今天,这招不管用了。 司慎言叫他好几次, 满月都昏沉沉的,总是溺在惶惶中。 软筋散用久了, 终归是影响意识。 司慎言捧起满月的脸, 俯身把刚才那个没能继续的吻继续了下去。 满月起初浑然不觉, 只是任他亲。 他干裂的嘴唇被司慎言掠开,血口子里沾染的血气在两个人的唇齿间散开。 淡淡的腥甜让这个异常温柔的亲吻染上丝烈性。 满月的意识也被这丝烈性拽回来了。他乱着气息回应司慎言,说不清是难忍情/欲,还是发烧身上冷, 他一直发着抖。 吻缓缓向下, 饶过满月的唇舌。 “又是……梦吗……”他缓出气息, 呢喃道,“你怎么总是在我梦里……” “是梦。”司慎言应他。 “可这是噩梦……”叹息散在亲吻里。 爱意里和着心疼。 司慎言吻在满月颈子上,挑开他中衣一颗扣子:“噩梦醒来,就是美梦了。” 吐息喷在满月颈窝间,有点痒。 眼看第二颗扣子要被捻开。 “别……”满月突然握住他,带得锁链“哗啦”一声轻响。 带着气音的拒绝和锁链的清脆撞着司慎言的心。他知道满月不愿意,他也知道在这里确实不合适。 他只是被满月刚才那幅无助的模样闹得要爆炸了,点燃他的非是□□。 而是上头的保护欲。 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只要能唤回满月的意识,让他觉得安全,司慎言都愿意去做。 “好,不要,”他反握住满月的手,把他搂在怀里,“有我在的梦,又怎么会是噩梦呢?我会帮你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挡在外面。” 手贴在满月心俞穴上,推过一道柔和的真气。真气散在满月心脉诸穴,徜徉进四肢百骸。 满月片刻又睡着了,终于沉稳很多。 司慎言就一直抱着他,半分不愿意松开。 深夜里,年幼经历过的无能为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那感觉让司慎言彻骨生寒。他抬眸就能透过高窗,看高悬于空的月亮被罩上一层血红的光晕。 血月如钩。 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月色。 父亲的灵堂前,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妈妈抱着他,他也像现在这样看着天上的血色弯月发愣。 “檀儿,相信你爸爸,他是正直的人,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我们都爱你。” 这段被埋在心底的记忆,今夜突然炸裂在脑海里。 当年他没有能力保护,而今他有了。 他看不得心尖上的人这样委屈。他要那些欺负满月的人,不得善果。那些化不开、躲不过的恶意,只能十倍百倍的还回去。 第二日,满月醒来司慎言已经离开了,留下了披风。他再抬手,见两边手腕磨烂的伤,被那人细心包扎好了——裹着厚厚的布帛,再也不会磨得疼了。 看料子像是司慎言从里衣上扯下来的。 两日后,大朝会。 必须要给流勒王子一事定论个说法。 群臣们登殿,继续吵吵。 经过两日发酵酝酿,大人们队伍站得更明确了: 一派主张皇上将部分兵权分予祁王,把那颐指气使的流勒揍一顿再说——随便抓个人就说是王子,谁知道是不是借题发挥; 另一派则主张舍纪满月一人,保天下太平——什么都没有百姓安康重要,如今对方只要一个人,这买卖太合适了。 大臣们吐沫星子横飞,皇上脸沉着,一言不发不知作何打算。 就在主战和主和两派吵得挑房盖的时候,执殿太监小跑着上来:“陛下……” 他声音尖利,又是跟皇上说话,群臣们即刻闭嘴了。 执殿太监继续道:“玉贵妃娘娘求见。” 竞咸帝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前朝议事,她来做什么,让她回去等朕。” 执殿太监又说:“娘娘说……与流勒的纠葛,她能解。” “什么?”皇上眯起眼睛。 中书令黄大人及时上前接招:“陛下,事态焦灼,举贤不避亲,事急从权,娘娘既然说有法可解,不如请娘娘上殿来诉说一二。” 一众不愿意做出头鸟的朝臣跪下:“臣附议。” 出主意的是你媳妇,到时候成不成的也少拿我们开刀。 皇上摩挲着一串碧玉珠,好一会儿才合了眼睛下定决心:“让她上来。” 越国的后妃没有朝服。 玉贵妃上殿,穿得端肃雅致,朝臣们对这位被传说为凤台箫的娘娘,坊间闻其名,宮宴上见其影。 今日终于得见真容。 贵妃娘娘十几岁入宫,至今三十余年。这么算,她没有五十岁,也快了。 可岁月好像对美人格外宽待。 朱颜不辞明镜,打眼看,她像三十几岁,岁月只留给她年轻姑娘没有的风韵从容,没有沧桑。 她恭敬见礼,站在御阶下。 皇上看着她,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一脸无奈:“唉,你说你来做什么……” 玉贵妃重新跪下:“萧玉得陛下宠爱三十余载,今日到了暂别的时候了,臣妾不忍看母国与大越干戈大起,请皇上准许臣妾回流勒,扶持小王子成人,将流勒和大越边关无战的和平安稳延续下去。” 第190章 皇上腾的从龙椅上弹起来:“你说什么!母国?什么意思……”他起得猛了直打晃,扶住桌子边才稳住身形,御前太监赶忙上前扶住。 群臣跪下:“陛下,保重龙体。” 玉贵妃跪在地上,语调平和继续道:“三十多年前,流勒内乱,臣妾是带着小王子逃离皇宫,流落大越的王女,多年来贪恋陛下宠爱,越发自私,不敢道出身份,请陛下宽恕臣妾欺君之罪……” 皇上看着她良久。 这枭雄看心上人的时候,刚毅如刀削斧砍的面部线条,都变得柔和了:“朕……怎么舍得怪你……但兹事体大,你空口无凭是不行的。” 玉贵妃从怀里摸出半枚印章,看得出印章是被人用锋刃削开的,切口边缘已经磨白了:“这是当年父王给臣妾与王兄的印信,一人一半,”她说着,将半枚印章交予御前太监,承给皇上,“使节鲁锘曾与臣妾幼时相识,虽然经年不见,相貌不如前,但年幼的记忆总还是在的。” 就这么,那白胖子使节鲁锘被请上殿。 玉贵妃这么多年用药改变自己的容貌,但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人,刻在他记忆里的非是皮相,而是美人骨和玉人神姿。 他上殿愣神好半天,不及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玉贵妃倒没有太大波澜,只是皱眉头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胖……” 一句话,鲁锘再也绷不住,几步抢到玉贵妃面前跪倒:“公主……公主你还活着……” 他二人久别重逢,越国的君臣静默。 本来到这时候,该把二人送下去,寻个小环境,讨价还价一番,将最终的决定私下敲定就算大事化小。 结果,非有人不知是不长脑子还是别有用心,哪壶不开提哪壶。 礼部尚书首当其冲,出列行礼道:“陛下,纪大人杀害流勒王子一事,本就疑点重重,如今这般,不如请玉贵妃回流勒主持大局,也好让我三法司将案子查清,再好生给个交代。” 鲁锘在旁边听着,抹干了眼泪,道:“这是两码事,臣下迎公主回国,和为王子伸冤,不能合为一谈。” 大理寺卿出列道:“陛下,有人证可以证明案发时,纪大人不可能在案发现场,只因荦荦大端,三法司才将案件暂压不裁,以待定夺。” 鲁锘还想说什么。 玉贵妃抢先开口道:“陛下,那钟岳仙不可能是我流勒王子,”贵妃娘娘不顾四周目光如灼,继续平静道:“当年小王子未入越国境就已经夭折了。” 静默无声。 “更甚纪大人也万不可随臣妾回流勒去。” 皇上终于能搭上话了,皱眉道:“为何?” 玉贵妃答:“纪满月是臣妾与陛下的亲生骨血,陛下请看那枚印章上的花纹。” 一言出,群臣终于哗然。 皇上翻开半枚印章,就见印章上的花型图案与纪满月左眼下的红纹一模一样。 “臣妾一直未敢对陛下言明身份,后来得了满月,只怕有朝一日事发,欺君之罪难赦,忍痛将他送走,盼他能一世平安逍遥。却也痴心妄想或许有相认的一日,又在他脸上留下花纹,”她说完,转向鲁锘,“我的孩子说自己没有杀人,便是没杀,他不能一起回去,否则冢宰大臣知道他身上有我的血脉,为保当朝小王子的王位,必会想方设法置满月于死地。” 这么一来,朝臣们争论的重点终于转到如何安置纪满月上了。 他皇家骨血物证、时间全都对得上。 皇上没有孩子,突然天降这么大个儿子,还能耐很大,好像一时给砸蒙了。 似乎觉得该明着高兴,锣鼓喧天,大赦天下。细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哪里不对呢? 还是玉贵妃的流勒血统,让满月身份染了一层尴尬。 放眼看远,待到皇上蹬腿闭眼那日,天下大统若交到纪满月手里,岂非是把国脉交了一半到外族手上。 朝臣们新的辩题又定论难下。 最终,一直闷不吭声的内阁李灿大人出列道:“陛下,臣有个权宜之计。” 皇上抬手示意他说。 李灿道:“历来,外游皇子还朝,没有一上来就拜亲王爵位的道理,风险大、难服众,纪大人更是身份特殊,骤然给郡王位也不妥当,而今枢密使一职从缺多年,枢密院群臣无首。不如,先将枢密院交予纪大人,让他施展拳脚,再从长计议。品阶上,与郡王同,不算委屈。” 第二日天刚擦亮,大理寺内牢浩浩荡荡来了一拉列的人。 为首的一是沈抒,另一人是刚公公。 满月还在牢里迷迷糊糊,抬眼看这打狼一样地架势,莫名其妙之余察觉到了事态的变化。 他未起身,那二位大人就同时躬身恭敬道:“恭喜大人沉冤得以昭雪。” 第94章 朕认你了 满月从牢里被接出来, 一没让回侯府休整,二没让入宫见驾,直接被两位枢密院副使拉到大理寺厢房。满屋子的人等着张罗给他沐浴更衣。 自出生以来, 纪满月就没被这么多人围着伺候过, 打心里觉得别扭, 道:“琐事我自己来就好。” 刚公公扯着公鸭嗓道:“我的大人呐, 知道您不喜繁冗,但咱们赶时间, 您就忍耐一时吧。” 赶什么时间…… 沈抒道:“卿如……”叫了取字,觉得多有不妥,退一步躬身道, “大人,午后贵妃娘娘回流勒的车驾就要启程, 陛下要您前去送一送。” 第191章 满月官服穿戴齐整,镜前得见外氅补子的花纹图样, 是从一品文官的。 他终于不再脏兮兮的了,一直等在一边的宣旨太监终于一声“纪满月接旨”, 呼喝得满屋子人跪下。 待到听那旨意上说“纪满月文武兼济,是玉璧弃于坊市, 明珠流于沧海, 今日天可垂怜, 得还玉璧明珠于朕……” 再配合玉贵妃那句“皇上说你是谁,你就是谁”,满月就理顺了玉贵妃的心思,把她的作为猜透了七七八八。 已是箭在弦上, 他只得领旨谢恩, 大起大落之后堪比飞升。 一跃三级, 从一个三品的直指令,变为当朝从一品大员。 满月心道:当真是一朝得道,莫等来日登高跌重。 穿个游戏,刀头舔血就罢了,居然眼看蹦一蹦,能在龙椅上摸一把了。 给玉贵妃送行的仪仗并不繁华隆重。 昨日朝上,还有不长眼的朝臣提议,此一行该让纪大人亲自送母亲回母国去,还不等皇上开口,玉贵妃直接回怼:“流勒内政混乱,大冢宰伐异之心如燎原烈火,大人要纪大人涉险送本宫,万一被冢宰大臣误会使皇室血脉有所闪失,流勒与大越是否要开战?有谁,能再还陛下一个失而复得的亲生骨肉?” 直接把朝臣们噎没话了。 最后也只得说让满月在城关送送。 满月赶到城关时,御驾和鸾仪都尚在。皇上留贵妃在御驾车中,不知说什么。御前太监前去禀报,片刻回转到满月面前:“纪大人,陛下请您车内叙话。” 御驾车厢宽阔异常,码二十来人是不成问题的。 玉贵妃正坐在皇上脚边的软垫上,倚着夫君膝侧。她眼睛肿着,就连皇上的眼圈都红红的。 煞是一副恩爱夫妻的分别场景。 满月见之却只觉得恍惚,眼前这与皇上难分难舍的妃子,与当日天听阁里说皇上每夜找她,都让她如坠地狱的是同一个人吗? 凡礼过后,皇上向纪满月招手:“过来。” 纪满月只得上前,站着不合适,重新单膝跪下。竞咸帝的目光留在满月脸上好一会儿,才是对玉贵妃道:“尤其是神色骨相,看得出像你。” 车外,御前太监催了:“陛下,娘娘若是再不启程,日落之前就到不了住宿之地了。” 竞咸帝拉着玉贵妃的手紧了紧——他是真舍不得。 但她却在骗他。 更不知道这骗局背后能分出几分爱恨。 皇上道:“去吧,总该有点别的什么,凌驾于情爱之上。” 这话,玉贵妃当日在天听阁内和杳枝说过。 贵妃端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看向纪满月,什么话也没说。 满月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跪正了身子,向她俯首一礼,恭恭敬敬。 玉贵妃那句“你能叫我一声吗”,终归是噎在嗓子里了。 皇上叹息一声,道:“他今日不能送你回去,但待到再见之日,朕必会让他以太子的身份,恭迎母妃回到我大越的国土,”顿挫一瞬,皇上又道,“不会太久的。” 玉贵妃眼里闪着晶莹。 满月则敛下眸子把情绪都收进眼底,他面白如玉,本来一张俊俏的脸庞上,最抢眼的就是那双桃花瓣似的眼睛,今时垂眸不动声色,就只让左眼下那片红纹,艳得刺眼。 玉贵妃的手轻轻抚在满月发顶上,眼看眼泪要跌落下来了。 皇上道:“送一送你母妃。” 满月躬身应了,恭谨地让玉贵妃扶着自己的手臂下御驾,又持着礼数将她护到流勒返程的车队前。 贵妃娘娘轻轻搭扶在满月小臂上的手,终于还是收紧了,她低声道:“孩子,我对你有千万般对不起,但你要活下去,也要记住我说的话。” 骄阳照耀下,贵妃娘娘的仪仗车马浩然远去。 御驾停了良久,才反向启程。 满月一直与皇上共乘,却一路无言。 眼看要入宫了,皇上突然问道:“你恨她吗?” 满月不恨,因为他恨不着。 但他不知血月会不会恨。跳出来看,他有点心疼血月。 沉默片刻,满月答:“微臣……不知。” 这句实话放在这般场景去听,见仁见智的实诚极了。 效果微妙。 皇上叹息:“你身份骤然挑明,越国上下,甚至你与朕,都不适应。但朕不愿你成为众矢之的,”满月从这枭雄的目光里看出些许舐犊柔情,皱着眉不说话,皇上继续道,“但私下……你可自称儿臣,朕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朕认你了。” 满月脸色埋在暗影里,只应声道:“遵旨。” 他不禁在想,竞咸帝枭雄一世,年轻时堪称暴虐,难道当真是年纪长了,子孙缘绝断,好不容易天降好大儿,轻易就打消疑虑了? 若有一日他再得知,血月是玉贵妃和熙王的孩子,不知他那所谓“看着亲切”里该生出多少恶心;也不知自己这被迫混淆圣听、妄图篡位的乱臣贼子,该如何不得好死。 满月回到侯府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记得玉贵妃的话,但从脱困到现在他就没见司慎言,哪里有心思先去天听阁。 再细一找,紫元与那十八暗侍也不知所踪。 越是这样,满月就越觉得不对劲。 他牢狱之灾十来日,晚饭吃六七成饱,就不再吃了。满脑子寻思着,这事儿还能问谁,莫肃然来了。 第192章 “听说公子中了软筋散,老朽帮公子尽快把耽于肺腑的药力散开吧。”老医师说着拿出针来, 没急下,搭上满月的腕脉片刻之后沉吟,“公子……怎么好不容易平缓的伤情,又有萌动破土之意呢?” 纪满月直言询问:“尊主呢?到底去哪里了?” 莫肃然行针的手便一顿。 知情人确实没几个,且都瞒着纪满月。因为司慎言临行之前交代过不许说。 可莫肃然身为医师,总觉得这事儿瞒不好,指不定要弄巧成拙。下午满月其实问过他,让他遁了。 现在摸过脉,莫肃然更确信考虑事态之余,还该考虑满月的身体——他遍寻不到人,不可能善罢甘休,更会思虑焦心。 极短的顿挫满月就察觉了。 他急道:“莫大夫知道对不对?他到底去哪儿了?”说着,站起身来,转身看着莫肃然。 满月起得猛,满头满肩的针都在晃,若不是他神色过于急切,这画面是有些好笑的。 莫大夫手里还攥着一把针,和纪满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尊主去西嘉兰关了。” 满月皱眉:“他去那做什么?” 莫肃然道:“他担心皇上为保兵权舍了你,当日从内牢回来就入宫见驾去了,出宫快马加鞭去了边关,虽然没说具体与皇上做了什么约定,但……” 不要命了吗他! 没说约定,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九成九是刺杀敌军主帅。 只有这样,才能迫使对方以最快的速度退兵。 而后,丰年才能回来。 纪满月反手两把拔了身上的针,袍子往身上一拢,急急火火往外冲。 “公子!”莫肃然喊他,“不忙这一会儿,行完针再走。” 满月人已经出屋了,声音又飘回来:“晚点我自己扎!” 片刻之后,一骑快马自戎国候府往宫门口疾驰而去。 宫门已经下钥了。城隍卫听见马蹄声急响,霎时戒备起来。 几近无人的街道上,来人穿得是从一品大员的官服,骑术精湛无比。 他城门前带住马,朗声道:“枢密使纪满月,急事入宫见驾,还请将军快些通禀一句!” 今时今日满月身份在这,必然不会受冷待。 只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有御前太监来引路,往银蟾宫去。 是玉贵妃的宫寝。 “陛下伤怀吗?”路上,满月问道。 那引路的小公公轻叹一声:“皇上回宫就一直在娘娘宫寝,茶饭未沾。” 满月沉声不语——坊间传闻皇上宫妃上百,而今看他深情似乎只为这一人,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到时,皇上正坐在偏殿的茶台前,手里随意捻着一件陶烧的茶宠,见了满月,脸上带出点笑意:“这么急找朕何事?” 满月直言:“臣……”脱口一个字,想起下午御车内的话,“请陛下准许儿臣即刻前去西嘉兰关。” 皇上一时没说话,片刻才问:“为了司慎言?” 从前只听闻他二人关系微妙,竟好到这般地步吗? 结果,满月却没给出一个正面的回答。 他道:“悬星图虽在儿臣手上,但内藏关窍,只有司慎言一人知晓,他此去万一有闪失,儿臣不能让这内里的关窍与他一同葬送了。” 皇上不傻。 无奈这个理由让他无从拒绝。 他思量片刻,道:“你去吧,全须全尾的回来。” 满月心中一喜,领命急匆匆离开了。 皇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亲切又疏远,心道:朕真的有儿子了吗…… “金瑞。”他朗声道。 话音落,金瑞公公应声进门。 “他的身份,你着人再去查一查。从记档,到坊间生活的时间轨迹,别疏漏了。” 第95章 三重伏击 纪满月入宫前就让吴不好在城门等他, 出宫连侯府都没回,趁着夜色,往西嘉兰关快马加鞭。他不知司慎言要如何行刺敌军主帅, 若是能与丰年配合得宜就还好些。 若是司慎言一个冲动, 仗着艺高胆大, 只身行刺…… 满月连想都不敢想。这地棘天荆的乱象之间, 没了司慎言,他该如何只身走下去, 他更不忍看他为自己这般涉险。 一路夜奔,吴不好都动容了,路上劝他好几次休息。 最终嘴皮子磨破, 满月才停在路边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还抓这片刻时间, 给自己行了一通针。 这么个投胎似的赶路法儿,二人第二日过午就到了战区。 正午的天, 黑的像傍晚。 天上飘着冰渣,后来成了雪。 战事正紧张。 丰年稳坐中军帐, 统帅指挥得宜。 他得知纪满月披风沐雪的赶过来,先是一愣, 见了人直言道:“他绕路去螺山断崖奇袭, 现在一切顺利。不过天气突变, 恐生混乱,老朽正想找人支援,你带人去吧。” 满月抱拳,道一声“得令”, 转身出帐。 螺山断崖在沙场西侧, 窝在连绵的山路里。 那地方像个狭长的花瓶颈。 敌方中军一旦被冲散, 想要迅速摆脱围追,通过螺山断崖是最好的选择。在瓶颈的狭长地势里,任凭百万追兵,也难用武。 断崖上万丈岩壁一线天,山脊断面垂直如斧砍刀削,除非能腾云驾雾,否则没人上得去。 第193章 不怕埋伏。 司慎言打伏的地方,是离敌方营地更近的花瓶出口处。 他带着紫元和十来个兄弟,在山崖一侧的高树上隐蔽,视线非常好。 能做到搭弓射箭,一弦封喉。 本来诸般顺利,但天公不作美,雪已经大如鹅毛。 完美的藏身之所,变得岌岌可危——落雪在枝叶上越积越多,搭弓射箭只要稍有晃动,积雪就会随着树枝的震颤扑簌簌往下落。 太容易提前暴露了。 司慎言向望风的弟兄打个手势。那人一直伏在崖壁暗处听声音,冲他摇手:来不及挪动,对方已经回撤。 鱼儿进到网里了。 地上落了一层积雪,一旦挪动落下脚印,就会功亏一篑。 只能见机行事。 哨位向箭手们打手势:准备。 羽箭虚搭弓弦上。 敌军的大队人马穿过一线天的山缝时,回响比预想大许多。 应声而出,先见骑军先锋营。他们冲出天险,非常戒备的带住马匹。见地面白雪平整无痕,低喝一声。 是巴尔恪语,听不懂。 接着便见一位年轻的将军,骑在高头黑骏马上,帅盔帽缨高耸。乍看面无表情,是为帅的冷静从容模样,但细品其实满是戒备。 他猛夹马肚子,骏马的嘶鸣回响着。 马儿疾冲。 纷飞的大雪阻挡住好几个狙击位的视线。 眼看快马如一道飞虹,眨眼就会冲出射程范围。 紫元一声唿哨,如山间鸟鸣。 敌军还没来及反应,三支羽箭齐发,来自三个方向。 一支没落空,全中那年轻将军身上——一支前心、一支后背,另一支正中颈嗓。 年轻人的惊惧还留在脸上,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高耸的帽缨摇摇欲坠晃动几下,人跌下马来。 “埋伏——!” 巴尔恪的军将们,这才拉开防御架势。 一名军师模样的人喊了句什么,顿时有骑军往狙击点位包抄去。 但不可能抓得住人。 司慎言的暗侍们依照计划得手就撤。所谓高手,行事绝不拖泥带水,就见白雪中掠过几道暗影,任凭对方骑马去追,山路难行,有惊无险。 只有司慎言没动。他一直虚搭着箭居高而望,这时终于冷哼一声,飞羽脱手。 羽箭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凌厉地冲透敌军兵士、战马包围,赶在盾兵合拢围护之前,射中军师左眼。 一箭入脑。 场面登时暴/乱,有人哭喊、有人暴怒、还有人讷讷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相较于刚才主帅模样的年轻将军丧命,好像这位军师,才是真正的要紧人。 巴尔恪的语言说得快了,就是连串的饶舌,在这风大雪疾的山谷里听来,如同衬着嚎哭的恶魔咒语,让人头皮发麻。 司慎言嘴角扯出冷寒的笑意——成了,这才是死了主帅该有的反应。 敌军显然也是长了心眼的,防着对手的奇谲动作,在一线天的花瓶颈中换了帅。 只不过无济于事。 司慎言趁乱飞身下树。 敌军诸兵将群龙无首,只有几支箭矢冲他飞来,但那准头实在不值一提。 为免被先前去追紫元几人的敌军反扑,司慎言逃离的线路与紫元不同。 他闪身转入个小山道,疾行片刻,眼看再过几个弯道,就能到汇合之地。 就这时,一道沉闷的风声从天而降。 司慎言只来得及一瞥,雷火弹就来了。 落点不准,离他有两丈距离落地爆开。 没有预想的爆裂火光,在极轻的爆破声音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司慎言第一个闪念是哑火了?第二个闪念便是不好——自己被人黄雀在后。 这不是炸药,而是迷药! 怕是前些日子,暗袭九野营的悲酥清风,无形无色,如清风过。 反应过来即刻闭气,运轻功往上风口冲去,这样一来,行路方向便与那汇合地点南辕北辙了。 他的应变已经堪称神速,可风太急了,迷烟终归是吸进去些许。跑起来血脉急行,药力散得更快。 司慎言跑入一片窝风的山谷中,正如他曾经带满月散心的山坳。初冬时节,西北关外,不乏有绿草依依悄然被地势怜惜。天降的碎云般大雪,为绿草盖上一层绒白。 司慎言驻足,不打算再跑了:“出来吧。” 他想速战速决。 只有雪花在落。 对方在等。 悲酥清风药性凶猛,只吸进去那丁点,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司慎言便难以站稳,趔趄几步,盘膝坐在雪地里。 这一倒下,好像就散了灵台的清明。心间一盏明烛,如暴于这风雪,飘摇残喘。 他勉力提着真气,滞涩的气息就如散沙一盘难以聚集,让人如鲠如噎,心生烦闷。司慎言突然想到纪满月——他内息从来都不畅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好难受啊。 他脱力地侧伏倒下,白绿相间中,雪在他身上越聚越多。 山坳里风小,草微动、树微动、人不动了。 若不是雪花还飘,真只如一张静谧的画。 但静美总归会被打破。对方等的便是这时候。 一道黑影快如鬼魅,又轻又快,眨眼功夫到了司慎言身侧。 第194章 长剑脱鞘,银寒高亮,直冲司慎言后心。 眼看剑尖触及衣裳。 黑影眼前猛的扬起大片的碎雪。 看似昏沉过去的司阁主,一跃而起。右手墨染骨荡开敌人长剑的攻势,左手同时腰间一抹,乌金刃口的匕首抄在手里,夹着冰雪的寒气,往对方咽喉横掠过去。 异常干脆,是一招毙命的的直接招数。 但对方也是个高手,一直心有防备。 见突变横生,人猛的向后仰去。一招铁板桥——匕首的锋刃,擦着脖子掠过。司慎言那匕首吹毛可断,刃口带过对方蒙面的黑巾下摆,帕子角被平直割断,飘摇着,落在雪地上。 这人躲过致命反击,毫不犹疑。 腕子一翻,长剑反握,剑锋陡然而长,斜向司慎言左肩掠下。 这下若是中了,司阁主要被他自左肩到右腹豁断,必会伤及胸骨内脏。 这如何使得! 墨染骨好像自己会护主一样,斜向横掠进攻,眼看后发先至,眨眼要中对方手腕穴位。 可就在千钧之际,司慎言恍惚见得四周山壁忽而远去,又霎时迫近,眩晕袭来——他有极短的一瞬分不清距离了! 墨色的笛子擦着对方手腕而过。 一招打空。 司慎言无奈只得奇速凝神,向后跃开。 随之,胸前猛的冰寒。之后是剖肉切骨的剧痛。 对方的剑尖,在他胸口划出道极深且长的口子。 鲜血洒落在皓白的雪地上,如红梅映雪,艳得触目惊心。 那人一招得手,看出司慎言强弩之末,冷笑一声正待再攻过来。 司慎言突然开口道:“你这般恨我,总该告诉我缘由吧,许掌门?” 对方一愣,旋而“哈哈”没温度的笑了两声,自行扯下面巾。 确实是许小楼。 但他不想回答,定然看着司慎言,寒冷的笑道:“你去问阎王爷吧。” 言多必失的错漏,现在不能犯。 话音落,长剑翻花倒提,许小楼欺身而进,双指向司慎言胸前要穴戳过来。 司慎言此时一动,就恍惚觉得要倒下去,心道:难道这次真的要玩脱了?满月…… 一想到纪满月,他心中的不舍直如这漫天飘雪。铺天盖地、劈头盖脸的席卷。 思念和听觉仿佛通感一般,他错觉自己听见满月在叫他——尊主、阿檀、冤家、司慎言…… 挂念是一双无形的手,拢住他心头那盏明灯,让那在飘风暴雪中忽闪欲熄的心火,留下一息清明。 司慎言不敢硬接对方招式,左手微扬,匕首削向对方指尖。 许小楼双指一收,刃口贴着拳面擦过。 他应势而变,化拳为掌,招式不退反进,第二次向司慎言胸前直逼。 眨眼的功夫,已到胸口。 不及闪躲。 司慎言只得凝起真气,墨染骨横架在右手掌心,硬生生接下一掌。 笛子被二人掌力震得轻声嗡鸣。 须臾间,司慎言觉得对方内劲又绵又缠,不是青枫剑派的内功路数。但他无暇多想,借助这一掌之力,向后跃开。 反手拉弓搭箭,看都不看,三箭连出。 许小楼侧身避开。 司慎言拔腿便跑。 不能死。他心里只这一个念想,有人会伤心,他还等着他呢。 可他终归身中迷香,胸前又豁开个吓人口子,再硬接下许小楼一掌,都已经非常勉强。 忍着心口的憋闷和剧痛,步履生风,堪称奇迹。 司慎言觉得这是他穿游戏以来,轻功最出彩的一次。 他埋伏之前就探查过这一代—— 再往前会拐进一大片横生的灌木丛。穿过灌木,是一道断崖。断崖的峭壁立面上生着很多凸起的小石台。 雪地里的足印会暴露他的去向。 想甩开许小楼,他只能兵行险着,同时指望许小楼不知道石台的玄机。 司慎言打定主意,一跃而入灌木丛,几步就到崖边,正待一跃而下。 “别跳!” 有谁在他身后低喝。 这人身法奇快,出声时与他相距约有两三丈,话音落就已经咫尺间隔,一把搂住他腰身护进怀里,带他远离开崖边。 对方的怀抱带着风雪的寒意。 再细分辨,冷冽的底子里渗着流影香熟悉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出差,于是最近有点忙,尽量日更,更不了作话提前一天打招呼。 mua~! 第96章 就是冤家 “司慎言——司阁主——别躲了, 脚印露馅了!” 许小楼的声音就晃悠在灌木丛外。 满月看一眼被他扶在怀里的人,那人眼神还算清澈,脸色惨淡得直如漂过色, 衣裳在胸前豁开一道狼狈的口子, 合着血翻着肉, 狼藉一片。 他心疼。 心疼之余恨得慌, 气不打一处来。 一会儿再跟你算账——他无声的动了动嘴,简直咬牙切齿。 许小楼脚步声更近了。 久伤成医的纪大夫好歹不算白给, 摸司慎言脉象觉得尚不会出凶险,两下封住他伤口附近穴道。金创药递在他手里,身形一晃, 飘魂儿似的出了灌木丛。 许小楼吓了一跳。 骤见纪满月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你来了, 早想找你了。” 第195章 满月面无表情,只是抬眼, 就把许小楼眼角的笑意烧干净了。许小楼向来认为满月秀色可餐又隐约带着点生人勿近的危险。 那种危险很微妙地勾着许小楼的征服欲,让他忍不住去招惹挑衅, 有欲/望想去控制,用手段让对方顺服。 他从来不觉得这危险会让他胆寒。 今日, 他胆寒了。 许小楼手虚按在剑柄上:“生气了?” 满月笑道:“嗯, 要你以命相抵的那种。”话音落, 贯月剑的剑鞘已经直逼面门。快得让许小楼几乎反应不及。 他侧身堪堪躲过,同时手一抽,长剑出鞘一半。 可下一刻一股沉稳的推力撞在许小楼的剑柄上,“呛”的轻响, 长剑还鞘。 是满月抬脚就踹在他剑柄上——剑愣是没亮锋就又给怼回去了。 许小楼大惊。他觊觎纪满月, 自然私下查过他, 知道他身体不好,若是认真跟人动手,是心狠手辣、能一招了事绝不拖沓半分的风格。 这样看来,从前几次交手他都没认真过。 星火骤变,许小楼长剑交于左手,连剑带鞘烧火棍子似的横扫半圈,稍微牵制了满月的动作。同时他右手自腰侧一掠,又是雷火弹似的东西——扬手将那东西向近前一棵树干砸去。 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让它炸了。 许小楼连影子都没看清,眼前人就没影儿了。他再转眼只见满月已经到那炸雷近面,长腿一拦,鞋尖把东西勾住,揉着力道反向甩开。 炸雷坠下悬崖,不知落到哪里作威作福去了。 许小楼见势不妙,低喝一声。 十几名黑衣人眨眼功夫出现在他身后。 “不用近战,他身体不好,耗垮了他!” 紧接着,这十几人不知道摆开了个什么阵型。 满月冷笑:“人齐了?” 话毕如法炮制。一声唿哨,只听马蹄声迫近,明铎带着骑军小队,将断崖边的各处退路围了个严实。 紫元等人也来了。 “都拿下,死活不论。”满月道。 许小楼带来的人与官军和司慎言的暗侍相比,无论人数、身手都不占优势。满月看了两眼,见形势一目了然,便去找司慎言。 回眸见他斜倚在一棵参天老树的树干上。与那老树相比他显得太过单薄。微垂着头,要站不住了。 满月快步到近前,捧起他的脸:“你怎么样?” 入手冰冷一片。 司慎言抬头,离散的目光中保有点滴清明。嘴角还能扯出点笑意给心上人。 “悲酥清风?”满月终于得空细摸他的脉搏,许小楼若不使诈,怎么可能把他逼到这副田地。 上次事故之后,悲酥清风还剩余丁点解药,一直被满月带在身上,他伸手入怀去摸。 就这时,司慎言突然抬手拽过他,直接贴上他的唇角。 司慎言越发迷糊,为了保持清醒,一直把碎雪团起来含在嘴里。 唇舌冰冷一片,带着风雪的寒气温柔地闯入满月口中。 纪满月被凛得一颤,惊得眉头挑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漾着道不明的情愫。 不远处还在刀光剑影,司慎言没多与他缠绵,好像只是为了烙下个印记、宣誓个主权、寻一丝安心温存。 浅尝辄止、冰冷又饱含血气的吻在纪满月反应之前就结束了。 这样的动作已经让司慎言止不住的轻喘,口腔的温度太低,呼出的白雾都轻浅。 是奄奄飘散的脆弱。 一下就把满月的心呼软了。 “你……别生气。”司慎言倚回树干上,艰难的说。 纪满月瞬间坚信,这货就是冤家,磨着他的心肝,还让他牵肠挂肚。 当然,不生气也是不可能的。 他被司慎言闹蒙了,捋不清该拿谁当撒气桶,咬着后槽牙道了一句:“疯子。”把还带着怀中温度的悲酥清风解药塞进司慎言手里。 想了想,又在他伤口周围下了几根金针,脱下外氅,裹住人。 这冤家好歹还有力气亲他,满月决定去寻许小楼的晦气。 二位腻乎的片刻功夫,许小楼的手下人已经倒伏大半,或死或被官军的钢刀架在脖子上押着。 没人看见满月和司慎言大树底下好腻乎,一是因为那树干太粗了,二是因为明铎正跟许小楼你来我往打得异常热闹。 满月在司慎言那发不出的火,在许小楼这儿眨眼就爆。他不管明铎这武痴正在兴头上,贯月直取许小楼小腹。 许小楼刚荡开明铎的钢刀,致命攻击就夹风带电的来了。他不硬接,身子一侧,躲开剑锋,借机晃眼一扫,见自己人所剩无几。 满月一击不中,不等招式用老,跟着变招。 高手对于招式的衔接与应用极其讲究,在对的时机接入合适的招式,说来容易做来难。 剑锋削散无数雪花,钢刃如冰,带着寒意斜向许小楼面门掠过去。许小楼只得向左侧塌腰,想第二次躲过满月的迎面直击。 可谁知,满月居然剑柄脱手。 此时,贯月的位置正横于许小楼肩上,剑锋与脖颈不过三寸。 眼看贯月要以许小楼的脖子为中心,横向绞转一周。 生死一瞬间。 许小楼好歹一派之掌,星火刹那明白满月这剑走偏锋的致命意图,长剑好歹来得及隔在贯月剑锋上。 第196章 一声金石擦错的轻响让人胆寒。 贯月剑柄还于满月手中。 若非是许小楼应变勉强跟上,他现在已经气管血管齐断,命丧当场。 饶是如此,他那头逍遥半散着的长发,被削散大半,零零落落在风雪中飞散开去。 外加炸起一身白毛汗。 但这还没完。 满月一击不成,触到剑柄的瞬间,剑锋就已经翻立起来,长剑顺直斩落。 变招太快了,许小楼无论如何挡不下这招,只得向后掠步。 躲闪只是减轻了损伤。 贯月自他右肩斩至左腹腰侧。 血甩三尺,当场就让他还了司慎言的伤。 明铎在边儿上看得咋舌,心道:若是这般动手,我不知能在他长剑下活过几招。 许小楼吃了亏,眼看招式上得不到便宜,忍着胸前疼痛,抬掌向满月胸前击来。 这反扑的时机非常妙。 电光石火,距离太近了。 纪满月来不及变招,运劲在左掌,“砰——”双掌相对,一声闷响,二人被震得同时向后倒退五六步。 许小楼心口一阵发麻,伤口像火烧一样,他没想到,纪满月这个病秧子招式精妙,内功也精妙,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运内息,就接下自己一掌,脸色半点没变化。 但其实,满月只是脸色没变,内息已经一阵翻腾。他的内伤在对战之时的弊端有二,一是打不得持久战,二是像刚才那样骤然运劲容易出岔气。他身上软筋散没散干净,影响着他的动作和反应,刚刚许小楼反扑一掌很危险,好在今儿内伤给面子,没出大毛病。 缓气之余,他和司慎言一样,发现许小楼内功隐藏着一股霸道的缠劲。 更何况,刚那一剑该是很重,他居然依旧可以反击得劲力十足。 《恶无刑咒》吗? 二人对视不过眨眼的功夫,纪满月扬手五支金针,许小楼扭头就跑。 之前,许小楼吃过满月暗器的亏,这次学乖了。跑时晃了身形。 金针没中要害,打在不痛不痒的地方。 可惜,满月的暗器上从不偎毒。 一见许小楼落荒,紫元直接打个手势,暗侍们一拥追上。 电光石火间,许小楼回手扔出雷火弹。 “小心!”满月低喝一声,一跃迎上那罐子,揉着劲力抄在手里。 瞬间就察觉不对——只是个小酒壶。 对方使诈。 满月皱了皱眉,道:“别追了。” 明铎道:“我看这几个小兄弟武艺高强,说不定能追到。” 纪满月道:“那人奸猾,穷途末路恐生奸计,他身为一派之掌,公然帮助外敌,刺杀朝廷命官,这账早晚要好好清算。” 说罢,转回司慎言身旁,见他悲酥清风似是解了,向紫元吩咐一声:“这里不安全,咱们快回营中去。” 终归是离巴尔恪的营区太近了。 司慎言立下大功。 对方死了主帅,战事估计快要消停了。 丰年着军医给司慎言好好医伤。 司慎言胸前伤口可见骨,腰侧也深得伤到内脏,军医说若是指着自行愈合,只怕十天半个月都只能平躺,于是给用桑皮线缝了针。 可从开始缝,到后来汤药被灌下一大碗,司大人也没盼来他想见的人。 纪满月不知去哪里了,把他送回来,撂下句向丰年回禀军务事宜,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就出了帐子,一直没再来。 军医给开的药,消炎镇痛还安神,司慎言喝下去,片刻功夫,眼皮就沉得抬不起来了。 他一边想着满月八成是真的生气了,一面又不大捋得清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火冒三丈。 终于脑子断了弦,沉沉地睡过去。 纪满月确实是生气,可又不仅是生气。 他心里乱,诸多情绪糅杂在一起,闹得他心烦。 他害怕见到司慎言伤重的模样,怕只看他一眼,自己的内息就会压制不住的翻腾。 听军医说司慎言没有危险,他便索性把牵挂和相思暂时压下,捋着自己的纠结,冷静去了。 一冷静,就过去七日。 这日傍晚,丰年开军务会,把战事的近况做了交代: 对方主帅毙命,越国借机修书,巴掌打完给个台阶——要么和谈,要么你们主帅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算是相当硬气。 硬气过后,需要给对方点消化下咽的时间。 但至少,边关近日不会再起狼烟。 丰年再没理由让满月这位名正尚未言顺的皇子在边关陪着。 于是会后,他同满月说,待到司慎言伤再好些,就先启程回都城去。 满月应下。 老将军笑着看他,直言问:“自从回来,你怎么不去看他?” 纪满月一时想答,千万个理由到嘴边都不合适,只得气苦的笑着。 丰年在他肩头拍拍:“有的别扭闹久了,再想转还就只剩后悔了。”他说完,乐呵着走出帐子。 第97章 任你处置 司慎言总得换药, 衣裳穿得太厚不方便,所以他的军帐里,火生得暖。 这会儿, 天已经黑了, 营地又安静下来。 帐中, 司慎言斜倚在那不怎么舒服的行军榻上, 看着紫元倒腾一桌子的伤药。 第197章 药旁边,有一只木桶, 桶里是碎冰。 军中麻药有限,按着司慎言的官阶和伤情,是可以一直给他用麻药的, 但他觉得不至于。过了头两天的昏沉难熬,就不肯再用了。 于是军医给送了冰来, 说是如果疼得厉害,用冰袋镇片刻伤口, 止血止疼又消肿。 紫元收拾完那一堆药,问道:“尊主要不要再把伤口敷一下?” 司慎言透过衣襟松散的领口, 看自己胸前白帛缠得跟木乃伊似的,叹了口气, 道:“好多了, 今儿我这不用守, 你和吴不好都去好好休息。” 紫元迟疑:“我还是守着您吧。” 司慎言心道:那哪儿行,我得找人去,你在我都不好往外跑。 他撑着床边起身:“不碍事,你看, 哪儿就伤得那么重了?还没当初在阁里我自己扎的严重。” 紫元不放心, 上前虚扶着他。 就这时, 帐帘让人轻悄悄的挑开了,来人悄声进帐子,又赶快把帐帘拢好,挡住寒风。动作行云流水,熟稔的很。 是纪满月来了,紫元刚喊一声“公子”,就觉得他家尊主突然身子一晃,“嘶——”地轻吟一声,刚才那股满不在乎的豪杰模样荡然无存,哆嗦着在床边坐下,一副下一刻就要力竭晕倒的样子。 紫元惊骇:“尊主!”他手忙脚乱地扶司慎言躺下,“我去找军医来。” “别……”司慎言吃力地崩出个字儿,同时紫元觉得自己主子在他腕子上不着痕迹的敲了两下,“就是……突然疼了一下,你……你装点冰,我敷一下就好了。” 紫元:“……” 大概也许明白了这是什么套路,他一边装冰块,一边想:尊主你这苦肉计能管用吗…… “唉……”满月叹气,走到紫元近前,“你去吧,出去带句话给值夜的兄弟,今夜不必来照顾。”他说着,接过冰袋,面无表情、淡定无比地往里挑冰块。 紫元应声往外走,回望一眼纪满月那副悠然的模样,心道:啧,好像是不怎么管用啊,尊主。 帐子里寂静无声。 边关的军帐帘子厚重,为防大风沙,能从内里上闩。 满月把帘子闩好,回身坐在榻边上,冰袋递给司慎言。 司慎言看他那副淡定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演技可能是浮夸了。但勇者岂能一挫而颓,于是他又换了套路数,冰袋放在一旁,借势就拉住纪满月的手,把人往怀里带:“疼,抱一下比冰敷管用。” 满月被他拉得猝不及防,怕压着他的伤口,只得随着他的力道。 将将贴在他胸前时,另一只手就撑在床边顿住身子:“别闹,压着伤口了。” 说着,就想起身。 可这当口,司慎言必须闹。 就是非要抱着他才行。 司阁主的手按在满月背上,把人往怀里压,半点没有刚才喊疼的脆弱了,反而恃伤耍流氓,如鱼得水。 “啧,放开。”满月绷着身子不就范。 司慎言不放,沉默片刻,道:“我错了,”他的手顺着满月的脊背往下滑,落在腰上,搂着人,“消消气。” 满月没想到他一上来就道歉,心里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分明是他不忍心看自己在牢狱里受苦,这才涉险…… 道歉的句话扎得满月的心好难受。 难受的背后,是怕。 也是对操控事态的皇上的厌。 纪满月绷着劲儿不说话,司慎言好像预料之中:“听说,你一路赶过来还在低烧,中途歇个把时辰,只为了用针灸逼散软筋散……”他抚上满月的发鬓揉了揉,“药散干净了吗?我看你跟许小楼动手的时候,动作不如之前顺畅。” 他越是心心念念在满月身上,满月心里越是别扭:“别说了,我没事。” 自从二人挑明心意,满月从没这样过,小打小闹之后他很好哄。司慎言知道,这回他真的毛了,苦肉计不好使,赔礼道歉也不管用,最要命的是,司慎言找不准满月这脾气是从哪个角度发起来的。 他舔了舔嘴唇,轻咳嗽两声,开始尝试自我检讨:“我……不该不信你,还让人瞒着你……但我实在见不得你受委屈,才去找皇上的,”说着,他拉起满月一只手,轻缓的把他的护腕解下来,就见被重镣磨砺出的伤痕还没痊愈。 满月要把手抽开——怎么就这么娇贵了? 司慎言死死拽住——在我这儿就是。 他拿起手边消炎止痛的药膏,轻缓地敷了一层,又拿白帛缠好。 司慎言虽然找不准因果,如何让满月动容,他倒找得很准: 纪满月这人平时为人处世有一股飒爽狠绝,但只要是对他在意的东西或人,他其实情深又心软,比如他对张日尧,又比如他对自己。 更要命的是,这种心软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反噬自身的倒刺,比如现在。 满月果然没了刚才的气性,司慎言甚至隐约见他眼周一圈泛着红,真不知是内伤滞涩闹的,还是他正忍着眼泪。只是无论如何,这模样于司慎言而言,都是正中软肋。 “皇上毫不顾你的死活,”满月抬起眼睛,开口是这么一句,“你要是有事……我杀了他也换不回来你。” 这话他一开始说得咬牙切齿,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司慎言不明所以。满月升官,他听说了,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第198章 “你去找皇上的时候,皇上已经知道玉贵妃的身份了。” 所以当时钟岳仙殒命的麻烦已经暂解,根本用不着要司慎言做行刺暗杀这样危险的事。皇上不过是顺水推舟,既然司慎言找上门试试也罢,成了百利无一弊,败了无利也无弊。 站在天子的角度,这事儿做得半点没错;不过站在纪满月个人的角度,简直忍无可忍。 纪满月这些天一直在想,司慎言说要带他回去,无声的做了很多事,查探真相的同时,帮他、保护他。 只是能不能回去,都是后话。 现在他们还在这漩涡里越陷越深。 他拿什么去保护司慎言呢? 这一次虽然算不得凶险万分,但满月依旧不容许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他看着司慎言,心底突然腾起一个想法,应着血月的皇族血统一闪而过——若要保护什么,就先要拿到筹码和资本。 司慎言见他眼光暗哑闪烁,心道:他又在想什么? 他没问,因为不想把满月心里的别扭勾得更高。他柔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咱们都平安,”他又一次在满月腰间一带,终于得偿所愿地把人搂进怀里,“别和自己较劲。” 满月无声的摇了摇头。 司慎言不明白他是何意,低头看他。满月半倚半撑地偎他臂弯里,烛火的光扫得他皮肤高亮之处白皙,被投在阴影里的地方又晦暗,阴晴不定的对冲就像他的性子——温柔又狠厉。 不过司慎言就是爱他这副样子,他们都是寻常人,善恶都是相对的,满月活得很真实。 他缓缓坐起来,捻起满月的下巴,要亲他。 满月推着他,别开头道:“你伤好了?点起火,灭不下去哦。” 司慎言没亲到满月的嘴,决定逮哪儿是哪儿。 因为偏着头,满月耳际颈侧的一片就暴露了,司慎言蜻蜓点水似的啜着:“已经起火了,我快烧死了,你摸摸。” 满月也想他。 无奈经此一事,他气儿还没顺。 他心里对皇上是厌;对许小楼和他背后的人是恨;对司慎言理智上是心疼和珍稀,感情上多少有些怨——让你信我,你不信。 他“啧”了一声,半撑起身子,瞟一眼屏风外——军帐帘子闩得很严实,满月如今从一品大员,他在司慎言帐子里,即便是丰年亲自来,也不会招呼不打就往里闯。 “司阁主这般流氓,阁里的弟兄们知不知道?”他说着,手指勾开司慎言衣襟,见他胸前白帛缠得严密,抬手轻轻点了点,“你好了?闹不好要血流如注,还是别动为妙。” 这话单听绝对禁欲系,但配合着满月的行止表情,就变得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在里面。 是挑逗,带着很坏的心思。 满月笑,司慎言半倚在床榻边看着人。 他没再做什么动作,因为他知道满月想做些什么,这让他在难耐的情/欲灼烧下,很是期待。 纪满月舔了舔嘴唇,手指划过司慎言的伤口:“还疼吗?”他问完,并不等对方回答,又拉起司慎言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这里疼了,因为你。” 一句话就让司慎言皱起眉头。 满月的心跳,从胸腔传到对方的手心里。 “要是……”这会儿他连“你真出了事”几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只得顿挫分毫,“要我如何孤木行舟,你是要我的命吗?” 不知何时起,这羁绊已经纠结得这么深,打着旋,系成一团死结,解都解不开。 司慎言是真的被触动了。 他知道满月信他,全心全意; 但他不知道满月在情感上这般离不开他,全心全意。 他无言以对,动容写在脸上。手掌抵在满月心口,好半天才道:“真的没有下次了。” 纪满月突然弯了嘴角,把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拉开,按在枕头上,刚才的牵绊一瞬间敛净了,俊得扎眼的脸上又露出那抹坏:“那这次怎么办?我喜欢有仇有怨当场就报了。” 司慎言一副躺砧板也甘心如荠的模样:“任你处置。” “是吗?”满月眯了眯眼睛,抬手从一旁矮桌的桶子里捞了一块冰含进嘴里,伏身就贴上司慎言的脖子。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甭管因为啥,先道歉再说。 第98章 你得受着 司慎言终于领略到纪满月坏笑的深意了。 他报复。 报复那个崖边树下含着冰雪的吻。 若说当时司慎言吻得纯粹, 此时纪满月就吻得都是招惹。冰面贴附在司慎言颈侧的动脉上,凛得他忍不住轻颤。 战栗之后,便是满月柔软温暖的轻吮。 司慎言被他闹两下就要忍不住了, 单手拢在他腰上, 一捞就想翻身把人压下。 从前那些次, 满月在床上对司慎言的顺从配合, 都是出于他本心愿意。 现在他不愿意了。 司慎言只觉得怀里这人身子一滑,看似是换了个位置, 其实不经意间就把他那一翻之力卸掉了。同时,满月还按紧了他的手,禁锢之余将自己半撑起来, 贴着他耳朵轻声道:“别动,你得受着, 不是要我消气吗……” 寒气吹在耳廓里,那滋味别提了。 司慎言明白这祖宗是真的要给他上刑。 他无奈、难忍又宠溺地扬起头, 让自己尽量放松在那不怎么松软的行军榻上。 第199章 满月见状,花瓣似的眼睛眯出笑意, 好像狐狸一样。因为含了冰块,他的嘴唇很红, 红得让司慎言只看一眼就想拉过他脖子, 把他吃进嘴里去。 但他偏偏不许。 欲/火烧得难耐, 司慎言只得合上眼睛不再看眼前这妖精,空咽了一下。 满月笑得更开了,他对这反应很满意。 他吻司慎言的耳朵,吻他的颈侧, 吻他喉结, 咬他的气管…… 他把司慎言闹得发疯, 偏就按着他的手,不肯去亲他的嘴,让他什么都尝不到,片点爱欲都难以发泄。 冰寒又旖旎的亲吻,让司慎言领略了一把彻头彻尾的冰火两重。 他被满月撩得太难忍,甚至要爆炸了。但他又不能让自己这么炸掉。终于一声幽咽咽在嗓子里,鲤鱼打挺地坐起来。 这倒把纪满月吓了一跳,他当然不会不顾念司慎言的伤。因为顾念,才让他别动。 本来揣着小小的坏心思,想报复似的逗他一会儿,就帮他把火泄了,谁知好像用力猛了些。他不明白,司慎言今天怎么这么不禁撩。 这会儿,满月的注意力在司慎言的伤口处,专注地看那白帛上有没有血透出来。片刻的分神,形势逆转,让司慎言一把捞在背后,放躺下了。 司慎言居高临下地看怀里的人。 满月在他面前,大多时候是一副放松的模样,但这会儿不同,他紧张了。眉头微蹙着,垂眼一直往对方怀里看。 司慎言挑着满月的下巴托起来,让他与自己对视:“担心呀?担心还这么欺负我?” “啧,让我看看。”纪满月偏头让开对方的手,他自己受伤有经验,伤口愈合之初,不经意撕裂的痛会和愈合时的痒纠结在一起,所以如果不是剧痛,又撕开了也难以察觉。 他推着司慎言的肩头,想坐起来:“有没有……唔……” “没事。”司慎言把他按回去,并且抢先一步回答,拢开他的碎发俯身就把他的关怀堵回去了。 满月嘴里的冰已经化得差不多,只剩下一点。司慎言吻他的时候,那一小块冷润的冰渣卷进嘴里,彻底融了。 难忍归难忍,司慎言却舍不得对纪满月急色。情/欲一事,其实是满月一直纵着他,所以他再难忍,也不能让事情变得温存全无。他不想让满月心里落下丁点尘埃阴霾。 好在,他熟悉怀里这副躯体。 纪满月的好恶习惯,司慎言心知肚明。 在满溢着温存的爱怜中,纪满月抱着他。司慎言难以克制又偏要克制的爱意让满月上瘾。 满月甚至有点受不了这种被人捧在心尖儿上的珍惜,更何况对方还带着伤。 他越发觉得鼻子发酸,呼唤对方名字的尾音中,居然带出一丝哭腔。 这顿时让司慎言手足无措。他紧抱着他,吻着他,贴在耳边温柔地问他:“宝贝,你怎么了……” 满月合上眼睛,眼角真的滑落一颗泪水,他的心被爱怜、保护和理解折磨焚烧着,偏又难以自拔。 情、欲和念让他满脑子都是司慎言。 “我……”满月哑着嗓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一句“爱你”不足以描述他的心境,“不能没有你”在此时又说不出口了。 司慎言以为他情难自已,气息滞涩得说不出话,眼神中的关切简直要满溢出来了。 纪满月敏感的心思,便又一次被对方刻进骨子里的温柔烫到,他抓着对方手臂的手收得紧了,什么都没再说。 司慎言懂他。 桌台上烛火跳耀,明暗交叠,光晕伏而又起。 火焰烧着烛心,好像也能烧到成为彼此牵绊的人。 后来,满月给司慎言换了药,见他伤口没有扯开,放下心来。 司慎言把人抱进怀里,良久才柔声道:“咱们都会好好的,咱们的以后还有很长很长。” 养伤这几日,司慎言除了调息就是睡觉,刚才知道满月心底对他的在乎远超于已经表达出来的,他高兴疯了,打了兴奋剂似的,半点疲乏都没有,浅啜在满月耳边颈侧:“消气了吗?” 满月却不一样,他身位高了,只要商议军务,丰年就拉着他,得空又要去审抓回来的杀手。 再这么一番折腾,他身子已经很累了,只是脑子还沉溺在刚才的欢愉里,声音恹恹的“嗯”一声,小心翼翼往对方怀里缩了两分。 司慎言拢着他的手,摩挲他的指根:“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 纪满月决定事后死不认账:“谁哭了。” 司慎言不跟他较真,抱着他。 就在司慎言以为满月睡着了,想撑起身子看他的时候,纪满月突然在他怀里一个轱辘爬起来,手肘撑在床上,那双好看的眸子颇有深意地瞟一眼桌上的冰桶:“刚才……爽吗?舒服吗?喜欢吗?” 司慎言毫不介意这种交流,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从满月胸前穿过去,回抱在他背上,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根本就受不了你的唇红齿白。” 满月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的道:“下次你再惹我,我就嚼一口辣椒,跟你同归于尽。” 司慎言:…… 他的脸在这瞬间狠狠抽搐了一下,稍微稳定心神之后,半侧过身子彻底把满月抱在怀里:“不是,宝贝,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第200章 威胁效果颇合满月之意,他轻声笑着,顺着司慎言的力道,重新在他怀里躺下。 司慎言把他散乱的头发拢好,道:“真把我吓出毛病来,我看你怎么办?” 纪满月道:“少来,你哪儿有这么不禁吓。” 司慎言哄着他:“好了,你该休息。”他扬手灭了矮桌上的灯。 营帐里顿时暗了,硕果仅存一盏豆油小灯。火光透过屏风打进来,看什么都只是个影儿。 满月道:“我睡不着。” 司慎言想了片刻,呢喃似的讲:“从前啊,有一位会魔法的侠士,他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他如果去亲吻清风,清风会睡着;他如果去亲吻海水,海水会睡着;可是他什么也没亲,只是每天晚上,亲亲他心爱的人……”说着,他在满月眼睛上亲了一下,“睡吧,我心爱的人,你累了。”(※) 这故事的原型是个哄孩子的童话。 满月小时候听过,司慎言也必然不会是最近才听来的。 他虽然就着司慎言的亲吻合了眼睛,却更睡不着了。 片刻,司慎言察觉出他微妙的不对劲:“怎么了?这个故事太油腻吗,那本座还是给你念段儿经吧。” 满月摇着头,睁开眼睛看他。 黑暗里,他的眼睛像桃花潭水一样深邃又透彻,里面藏得是说不出的情绪,他问不出这个故事是谁给你讲的这种话,但…… 他搂紧了司慎言的腰,轻声道:“你……司叔叔的事情,我听说了。”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司慎言如今对父亲的感情不可能再如火焰般炽烈。经过岁月的磨砺,那团火已经把能烧的都烧尽,诸多情绪化作飞灰散了个干净。留下的,是百炼成金的执念,这份执念深重、纯粹又坚韧,让他懂得珍惜眼前人,偶尔会疯狂却早已经没了冲动。 司慎言先愣了下,接着就笑了,刮着满月的鼻尖:“你好敏感哦,这故事就是他给我讲的,但我现在已经能平静的和你谈论他、谈论过往,所以我没事。” 满月看他这样子,庆幸又心疼:他没有心魔,但要经历怎样的锤炼,才能让他如现在这般模样? 满月想说回去之后,他会陪他、会帮他,又觉得这样的许约,是一张空头支票,空泛得不实际,美好却虚假。 还不如待到那天来了,他直接帮他做些什么。 如果司慎言什么都不需要他做,那他就陪着他,天堂、人间或是地狱,他们都有彼此,不会孤单的。 不知何时起,他们成为彼此的软肋,亦要做彼此的坚盾。 满月搂着司慎言,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抚。 就这样拥着,再没说话,终于是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是个童话故事,原型和亲的是什么都已经忘记了。 第99章 乐坊伎司 二人这般疯闹, 本以为会是一觉到天亮。 没想到,纪满月还是做了噩梦。 断崖边,司慎言一跃而下。 满月冲过去拉人, 二人的指尖擦错而过。正这时候, 有笑声传来, 他晃神回头, 身后哪里有人…… 再向崖边看,凝神寻找司慎言跻身于哪片凸起上, 目光所及山崖立面站满了人——祁王、杜泽成、许小楼、张日尧、厉怜…… 他们都在冲他笑。 有人狰狞,有人温和。 唯独没有司慎言。 “阿檀——”满月在梦里凄声大喊。 倏忽一下激灵得睁了眼。 还是夜间,还是军帐中, 还是司慎言怀里。 纪满月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突突突”的,透过骨血穿透耳膜, 冲击着精神。他捏捏眉心,就着司慎言的怀抱缓心思。 行军榻不大宽敞, 满月怕自己不小心碰到司慎言伤口,睡前躺得斜。 可睡着睡着, 又抱在一起了。 不知是他扎到人家怀里去的,还是那人把他捞回来的。 司慎言伤得不算轻, 睡得比从前沉。满月轻微的悸颤, 没把他惊醒。 他呼吸还沉缓着。 伤药的凉苦味道被司慎言的体温暖着, 扑面而来,隐约混着一丝极淡的血气。 惶惶不安的纪满月,暗骂自己矫情。 这样近的距离依旧不足以让人安心。 满月忍不住靠得更紧,耳朵几乎严丝合缝在对方心口上。爱人的沉稳有力的心声入耳。 那么鲜活,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 抚慰着他。 某人接二连三往人怀里钻, 司慎言没彻底醒神,也稍微被唤醒了意识,习惯性地在他发顶上贴吻了下,抱他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含糊道:“睡吧,我在呢。” 满月终于一觉睡到他那精准的生物钟响铃,半个梦没再做。 十日之后,纪大人回都城,幸不辱命地把悬星图的所有者平安带回皇上面前。 竞咸帝不拿司慎言安危当回事的心思,在他的帝王心面前不值一提,他甚至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道绣衣御史刺杀敌军主帅有大功,官随职升,一下子提成了正三品。 纪满月更是因为身份骤变,被在都城内御赐府邸,不用再给丰年看家了。 这日下朝,皇上单留住满月。 “不用拘谨。”御书房内,皇上示意满月坐,之后就是片刻的静默。 二人都觉得尴尬—— 第201章 皇上前些日子还看不上流勒王上寻找失散王子的良苦用心,如今骤然得了这么大个儿子,好像于舐犊之情突然开了点窍,可这窍又还没开全,卡得不上不下,让他有点消化不良; 满月则恰巧相反,他心里装着真相,分明知道现在的境地是玉贵妃推波而就,却又不得不将谎言继续下去,更甚,司慎言被皇上顺势利用带给他不小的刺激,让他生出将错就错的心思了。 搭伙不久的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还是满月先开口道:“待到司大人伤愈,儿臣就为陛下将悬星图内的秘宝寻来。” 皇上摆手,道:“这事儿重要,却不是很迫切,你把握时机便好,”他从桌上拿起封火漆信,“你……母妃昨日的传信。” 是封平安信。 玉贵妃自述已经安全回到流勒,身份之事也证实清楚,如今以王姑身份摄政,但冢宰大臣野心难平,若日后有安定乱局的需要,会恳请皇上出兵相助。信的末尾,问了满月安好。 纪满月心底对玉贵妃没有母子情,但他对萧玉这人是钦佩的。她曾年纪轻轻流落异国,一直以来在皇室举步筹措,专宠多年,心底埋着难以捋清的情意,单说这份隐忍和谋算,就已经惊为天人了。 皇上见他看完信,柔声道:“你的身份……朕没有怀疑,但若想给你正名,最好是待时机再成熟些,免得那些老家伙们跳出来,明里暗里找你麻烦。” 满月躬身行礼,没说话。 皇上疑惑道:“你……似乎对自己的身份并不上心。朕一旦给你正名,便意味着天下将是你的,不想要吗?” 满月撩袍跪下,恭谨答道:“满月至今只觉得难以置信,流落江湖多年,刀头舔血,只看眼前的陋习已成,陛下提及的日后,满月想不清楚。” 皇上合上眼睛,不明显地叹息一声:“罢了,从前没想过,今时今日回去便要认真想想了,”他向满月摆手道,“身体不好回去歇着吧,有何需要,只管开口。” 纪满月巴不得赶快走。 他前脚走,皇上就招了金瑞来:“当年的人证寻到了吗?他被丰年收入麾下之前的养父母,下落何处?” 金瑞行礼道:“养父纪远川确实已死,但老奴着人寻到了当年的旧街坊,街坊记得送襁褓婴儿给老纪先生那人的相貌,描述之后该是娘娘身边的杳枝姑姑,且那人还记得孩子自幼左眼下面就有一片红纹,因此被其他小孩嘲笑捉弄过。” 初冬,都城的第一场雪来了。 细细碎碎的,落在地上积不住,化掉之后就是混泥。 满月从边关回来之后,每天尽是应承场面事,这在他看来,是闲白儿,烦得要死。 今日终于得了空闲,默默在心里把几件事情捋个先后顺序,比如首先要看着司慎言好好养伤,恨不能切了许小楼,还得抽空寻祁王的晦气,杜泽成也不能再放任不管了,玉贵妃更是交代他去天听阁…… 游戏里比现实还忙,满月脸有点黑。 他从皇宫出来,打发厉怜回府,只身去了天听阁。 一回生,二回熟,到地儿之后发现天听阁的前店,是个乐器铺子。 他是存着打探心思的,不料那店家日日都等着他来。大有一副盼星星盼月亮,您可来了的势头。满月迈步进门,身形还没稳,老板就乐呵着冲过来:“纪公子请随我这边来。” 从正门穿堂入院,路过曲径通幽的竹林,来到茅顶红砖房里。路过二进院子时,满月听见乐音入耳,有点熟悉。 他对音律不太敏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行路时,掌柜的介绍说这乐器坊是流勒乐坊伎司的一处乐训场所,当然,东家是狄家。 這讓滿月察覺出一絲玄妙。 天听阁内小坐片刻,有人轻叩门扉,道:“公子,我进来了。” 是个女子,语调也熟。 这一刻,满月终于想起刚才那乐声是怎么个熟悉法。 推门而入的正是中秋宮宴上,吹碧玉笛子的姑娘。 果然,匿身于乐坊伎司的流勒姑娘,并不简单。 她进门向满月行了个流勒大礼,神色中敛去宴会上的活泼热情,异常沉稳郑重,她道:“公子,得娘娘授意,阿笙与乐坊司众姐妹,全凭公子调遣。” 纪满月难免局促。 他先让姑娘赶快起来,沉吟片刻道:“调遣不敢当,只是满月入都城时间不久,确实有些事情,要请教姑娘。” 这些姑娘为玉贵妃所用,面上是歌舞伎,内里不知是暗探还是死士。宮宴上她们分明是暗中推波助澜,而后坐山观虎斗。 阿笙姑娘又客气了一番,而后捧出个木匣子,道:“这是娘娘留给公子的。” 满月接过,没第一时间打开,摩挲着匣子问道:“姑娘是不是对都城各位官老爷的底细长短,如数家珍?” 阿笙淡淡笑道:“如数家珍不敢当,但多少是知道根底深浅的。” “祁王殿下,老来得子?听说世子不过而立之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笙以为满月会问她玉贵妃的事情、皇上的事情、流勒王室的纠葛、更甚问她中秋宮宴当日意欲何为,却没想到,他上来问了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且这人她厌恶至极:“我只想把他套了麻袋,拖进深巷里,日日暴揍。” 第202章 满月眨着眼睛看她片刻,突然就笑了——这姑娘敢爱敢恨,是个性情中人。 阿笙被他笑得不好意思,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掩嘴轻笑几声,初见的拘谨顿时没了。她不是中原姑娘,生就飒爽,讲礼数却不过分卑谨,当日中秋宮宴上见到纪满月,她就觉得他好看。 只是当日看,觉得那好看里,疏冷持礼占的比重很大。 今日同屋而谈,他不经意笑起来,那双花瓣一样的眸子就含着水色,很明媚。纪公子的好看本身是没有半点招惹和魅惑的,偏又轻易能笑进人心坎儿里,让人一眼难忘,以为他带了几分与女子不同的娇色。 许是因为这笑,第一印象中的疏冷尽散,阿笙被他不着痕迹地煽动了某种情绪,想跟着他笑。 她心道:他竟然比玉娘娘还好看。 满月不知姑娘在心里对他的貌美如花大为赞叹,来言去语间问清祁王世子的为人好恶,便要拿起木匣子起身告辞。 阿笙拦住满月:“公子……”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何事?”满月问,“姑娘大可直说。” 阿笙眼波闪烁流转,而后又沉静下来:“公子是否要寻他晦气,阿笙愿意效劳。” 她很笃定,也很决绝,满月察觉出一丝异样:“你恨他?怎么了?” 阿笙道:“乐坊伎司有位姑娘,被他害得差点丢掉性命,现在还养在东厢房里,不死不活。” 满月闻言一惊。 “公子若是不赶时间,与我去看看她,你可能还记得她的。” 满月隐约猜到是谁,随她前去,果然见东厢房内床榻上躺的姑娘,是中秋宮宴围着他跳舞的那个小丫头。 当日她活泼得好像春日里的花朵,如今却神形憔悴,昏昏沉沉的睡着。 “乔儿,你醒醒,你看谁来啦。”阿笙轻声唤她。 叫了好几遍,不见小姑娘醒来,满月刚想说让她好好休息,那小姑娘轻哼一声睁了眼睛,神色迷离地打量眼前人:“笙姐姐……” 她先叫阿笙,而后目光落在纪满月身上。先一怔,张嘴想说什么,突然抓起被子蒙在头上,嘤嘤的哭起来:“你……纪公子!你出去吧……” 满月莫名,朦胧着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不等他彻底转过弯来,乔儿就一声惨呼,大哭起来。 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哭了一会儿又变成笑,只是嘴里念叨得是什么,实在分辨不清。 看这模样,是有些疯了。 第100章 秀色可餐 华灯初上。 满月回府, 听说府上刚来了个不速之客,正在二进院儿跟厉怜过招。 刀光剑影中,就见煞有介事切磋的二位专注非常。素来走路就没什么声音的纪大人都已经廊下旁观了, 厉怜和狄仓灵依旧没察觉。 厉怜的功夫是满月教的, 他开蒙晚, 但天资很高, 如今一招一式虽然还是基础,也已经初见纵横章法, 使出来颇有圈点之处。 狄仓灵就不一样了,口口声声喊满月师爷爷,路数倒更像是学的百家功, 这儿学一招,那儿偷一式, 都只有形无神。 遇到厉怜这样的青皮,靠着变幻莫测能唬一阵, 但凡遇到有点本事的,他怕是走不过二三十招。 难怪当日在神剑峰山脚被撵得那么狼狈。 厉怜的佩剑是普通的尺寸, 没有贯月厚重。小伙儿一直对师父的佩剑眼红心热的。 贯月剑是血月艺满下山前师父所赠,刚拿还相当不称手, 血月曾问师父为何要他用比普通兵刃丰厚宽长的佩剑, 师门武艺又不是敦实厚重的路数。 结果那隐士高人师父笑着回答:“只是为了让你挥剑对敌时能够明白, 一剑斩下,再不是与师父过招般轻易了。” 当时血月在想:师父您这是胳膊肘往外拐。 这段过往几乎被满月忘记了。 因为他穿过来时,血月就因身体不好,心狠手辣多时了。 今日看着厉怜和狄仓灵过招, 这段过往才又骤如睡莲破壳, 重新在满月心底冒了个头。 今时再想, 心有所感。 想当初,少年侠士初入红尘,若是领会师父的深意,怕根本就不会闹到如今内伤难愈的地步。可事已至此,一切都回不去——剑起成风雨,生死一线,慈悲矫情只得悉数收敛起来了。 满月自问,本就不是舍身求法、割肉喂鹰的圣人,好好快意恩仇便罢,不要去立那本不属于自己的贞节牌坊。 他心思胡乱飘着,突然被场下兵器交错声扯回了神。 就见狄仓灵那柄极像贯月的重剑仗着斤两,正压在厉怜的剑锋上。厉怜挑不开,左手双指向狄仓灵肩头穴道戳去,意在逼他收势回防。 狄仓灵功夫再水,也是在江湖上历练过,应变比厉怜老练,而且更油滑许多。他双手执剑不想松开,眼看厉怜手指袭来,居然微蹲下身子,伸脸过去,张嘴要咬厉怜的手指头。 当然是逗着玩。 厉怜却大惊失色,慌忙撤手:“哎呀,你属狗的吗!” 狄仓灵嘿嘿一笑,伸腿又去勾厉怜脚腕子。 这下要是勾上了,厉怜必然大屁股墩稳稳当当锤在地上,彻底输了。 “大耳瓜子扇他!”满月突然道,“脸都给你舔过来了,还不抽?” 把那二人同时惊得动作顿挫。 第203章 但厉怜见是靠山来了,底气顿时足了,心道:对啊,光顾着躲了。 那收到一半的手,瞬间由指变掌,夹风带劲地往狄仓灵脸上呼过去。 但他扇不着狄仓灵,满月心知肚明。只是为了逼狄仓灵收势。 果然,狄仓灵往后稍,厉怜的指尖扫着他鼻子尖掠过。 “你小子真扇呀!”狄仓灵惊声道。 这回换厉怜“嘿嘿”笑了。 “剑进二尺!”满月继续道。 厉怜的兵刃到现在还被狄仓灵压着。这二人都算不得高手,对招时大小毛病简直屈指数不清,比如厉怜一旦被钳制,第一时间想得是如何抽手退开。 而于高手而言,退可脱困,进有时也可脱困。 厉怜尚不明白师父的意思,好在身子比脑子更遵师命——让进就进。 师父说得都对! 于是“呛——”一声精钢擦错,厉怜把剑向狄仓灵推了两尺。 钳制失衡,陡然松散。 厉怜的长剑因此直向地面而去。 “扎他鞋尖!” 厉怜茅塞顿开:还能这样! 眼看一招得手,厉怜的剑尖几乎碰到狄仓灵鞋面,少年的手突然一顿。 须臾的顿挫,让狄仓灵抓空向后跳开,一跃丈余,长剑收势:“不打了不打了,师爷爷你偏心!” 满月瞥他一眼,笑眯眯道:“认真动手,三个他摞一起也打不过你,骄矜什么,”说着他缓步下阶,在厉怜脑袋上敲了下,“你这犹犹豫豫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既然动手,就看准尺度义无反顾。” 厉怜委屈巴巴的:“我要是有师父的身手,早不犹豫了,万一偏开分毫,把狄公子脚指头削掉了,我赔不起。” 满月笑出声,向他道:“行了,去歇会儿吧,”转向狄仓灵问,“狄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狄仓灵恭恭敬敬从怀里摸出张拜帖递过去:“贺喜大人青云直上,也更是为了叩谢公子对我狄家的大恩,届时还请赏光。” 满月接过拜帖打开来看——狄家请他三日后赴临江仙台品茗听琴。 帖子后附着邀请的宾客名录,有些高官,也有些是文人名流。 满月目光落在“纪烨”这个名字上。 纪是国姓,越国之内,姓纪的不在少数。而今看着这个名字,满月油然生出一种冥冥之中天定了些事情的感觉。 祁王世子,名叫纪烨。 “狄先生抬爱,满月必如约而至。”满月拜帖一合,向狄仓灵道。 狄仓灵颇为意外,眨着眼睛看满月:“师爷爷,我还以为你不去呢。” 满月笑笑,狄仓灵对他的称呼变换自如。 回想当日狄玄烛入狱时,狄仓灵孤身到三法司大堂侃侃而谈时,满月便已对他高看一眼。能做到当日那般只靠狄仓灵一个人的细腻谋算是不够的——他背后有人。 至少纪满月这么认为。 纪满月敛起平素待他随意的态度,持礼道:“都城内,满月两眼一抹黑就骤然得势,万般不愿也已经风口浪尖了,自然不能再做从前恣意的模样,即便是装相,也要知己知彼,才能装得出来,狄先生觉得呢?” 一是恭谨,二是含沙射影的说狄仓灵两幅面孔,让人看不出真假深浅。 狄仓灵眉头轻跳,躬身道:“仓灵还是更喜欢仗剑江湖的逍遥,哪怕被人撵得到处跑。” 满月回来时就已经上灯了,又闲话片刻,到了晚膳时分。本想留狄仓灵用饭,哪料他愁眉苦脸、垂头丧气说还有一副拜帖要去送。 “谁的帖子让你这般犯难?”满月奇道。 狄仓灵没避忌,叹气直言道:“祁王世子……行踪飘忽,想要找到他,只怕要把都城的花柳场都跑过来一遍,”他说到这,小声嘟囔,“祁王那么端正的性子,却宠出这么一个儿子。” 满月心思一动,顺着他的话问:“我看这帖子上,有安王,却不请祁王,可偏又有祁王世子,为何这般安排?” 狄仓灵道:“狄家是有钱,但也仅限于有钱,官贵们能来是赏光给面子,狄家需得把那些见了面就要掐得像乌眼鸡似的人掂配插错,最终就只能是这样子了,”顿了片刻,他像是怕满月误会,又解释道,“爱较劲的不是二位王爷,师爷爷你在都城住下,早晚会知道的。” 他说完就告辞了,不知到哪里寻那祁王的老来得子去了。 转眼晚膳时间过,司慎言依旧没回来。 满月就有点心焦——这人身上那么大个口子没好利索,一天天忙得不见人。 他在院子里溜达,寻思去找吴不好问一句,刚自后堂到别院,便听见司慎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好像是和紫元说话。 只是很低沉。 满月往外迎,转过影壁,就见司慎言披着一袭灰蓝的披风往里走。 披风颜色很深,在石灯笼和月色的交辉中,几乎是显着玄色的,领口一圈白色的风毛,簇着司阁主的脸。 伤后,他气色没全缓上来,披风深浅对冲的颜色把他的脸衬得半点血色都不剩下,只让人觉那眉眼如墨染般的灼目。一双像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看见满月就晕出点浅笑。 “去哪了?用过饭吗?”满月迎上去。 司慎言近身:“还没呢,”说着话,手往满月腰间熟稔的扶,神色瞬间就变了,“这是谁伺候的,真该打板子了。” 第204章 刚才送走了狄仓灵,满月浑身疲累,喝下半碗粥,去泡了个热水澡。司慎言手指尖触及他的发尾,还带着潮气。 入冬了,他怪他湿着头发往外跑。 满月轻轻的笑,反手在他背上带住:“不怪他们,是我没叫人伺候,”他沐浴之后穿了一件洒袖的锦绒棉袍,袖子宽极了,借着好遮掩,纪大人月下耍流氓,手滑到司慎言腰间不轻不重的揉了一把,“伤没好就往外面跑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去哪里了,从实招来!” 司慎言被他一把蜇麻了半边身子,轻轻抽一口气,道:“奉大人的命查魏鸣去啦。查来点事情,盘根错节得很,”他说着,轻声叹惋,“谁知道,大人呐,不仅半句夸奖都没有,还掐人。” 前半句话,满月听得心暖。 他让司慎言去查魏鸣还是在牢里提出来的。当时的初衷,更多是想给司慎言找点事做,让他少几分担心在自己身上。 那么不经意的一句话,司阁主便放心上了。 暖意之后,司大人又来了一句耳语似的“娇嗔”,满心顿时给他的连环招闹得心中只剩绕指柔情,推着他往屋里去,哄道:“好了,你先吃饭,等你好久了。” 朝廷从一品大员府上的配置,自然是用心掂配过的。满月本人再如何随性,今时日子也比从前过得讲究不知多少。 那些讲究倒不是被多少人簇拥着,而是伺候照顾中,无处不透露出用心来。 厨房知道,府上主子和主子的贵客近来身体都不好,饭食是格外仔细做的。清淡温补、味美又好消化。 纪满月就不禁在想,从前现实里,只道清淡健康和好吃是两条平行线,今时才知,从前是井底的□□,下班的日子只能称为活着,不叫生活。 他喝着汤,眼睛忍不住飘到司慎言身上,脑子里不认怂地寻思着:也可能……是因为如今对着他,饭才格外好吃些? 司慎言正挑出块肥瘦正好的蒸肉,夹到满月碗里,见他看自己,莫名道:“怎么了?” 满月毫不在意在司阁主面前像个花痴,放下汤碗:“看你秀色可餐,对着你,我饭都能多吃些。” 司慎言被他给逗笑了,道:“这功能好像榨菜也有。” 满月也笑了,就着他的“榨菜”多吃了半碗饭。 二人饭桌上没说正事,吃饱喝足碗筷撤下,满月才道:“查到什么了?” 司慎言问:“明晚有事吗,我带你出去,你自己看。” 满月迟疑,不放心道:“你的伤……” 司慎言就皱了眉头,道:“是啊,纪大人,下官带伤工作,好生辛苦,大人能不能好好体恤属下?” 人前冰山脸、人后撒泼耍赖耍流氓的司阁主,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了。这让某人一边无奈又一边觉得挺受用。 “那今儿夜里,尊主还出去吗?”满月笑问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八成木有~ 第101章 浮生半日 亥时已过。 满月推开窗, 天上飘了细雪。 月亮还在。 风中飘零的雪花被月色染,反射着晶莹的光。 天仙不仅把白云揉碎,还让银湾如注了。 满月本意只是透口气, 见这美如精灵仙境的景色, 一时恍惚不由得看呆了。 月亮不吝啬, 也给公子勾出一柔白的轮廓, 朦胧又皎皎——美人观景,是该邀请入画的。 司慎言从背后抱着他, 答他刚才的问题:“不出去了,要不是有那些要紧事,我哪儿都不想去, 只想日日夜夜跟你在一起。” 满月寻思着,如果没这些让人头大如斗的弯弯绕, 司慎言八成是真能这么腻歪的。这人乍一接触,让人觉得冷漠疏离, 后来熟了,就会发现他其实只是表情少, 又喜欢静。 “好看。”司慎言道。 没有风,一点也不冷。 满月道:“看来回去要给视效涨工资。” 司慎言低头蹭在他耳畔:“我说你呢。” 满月终于笑出了声, 非常不要脸的承认道:“我确实挺好看的, 但今儿只能看, 不能吃。” 司慎言皱眉不乐意:“为什么?” 满月推着人转身,往外走:“上次……军帐里我就不该招你,你跟许小楼对招,哪里震伤了?最近瞒着我服伤药, 你好大的本事。” 嗯…… 司慎言确实落了内伤, 但不严重, 好好服药、调养,再有十天半月也就好全了。他的伤与满月的旧伤相比,简直太不值一提了,所以他就真的没提,一不想矫情,二不想让满月担心。 结果不知是哪出了纰漏,还是让人家看出来了。 正想死不认账地嘴硬两句,话到嘴边,纪满月顺手在他肩膀上揉捏几下。 力度和位置堪称奇绝,肩头酸胀微痛之后,是往椎骨里钻的酥爽,偏又让人觉得没什么邪念在里头。 很妙。 妙得把司阁主这煮熟的鸭子捏闭了嘴。 皇上赐的府邸,规格自然没得挑。单是浴堂,就有三间。 浴堂隔壁设有柴火房,水烧热了,通过热水管导进浴堂里,一边入浴池,另一边居然是淋浴——竹筒做的水洒,看着就痛快。 纪满月日常起居是没什么过多讲究的,但简单归简单,身份该持的礼数总要周全,不能显得寒酸。 第205章 时间虽晚,满月没歇,司慎言没歇,伺候的侍人自然也都待命。 门边侍奉的两名小厮见主子来了,躬身掀帘,把人让进去,刚要着手张罗伺候,满月道:“你们出去吧,看好了水就可以。” 厚重的棉帘放下,门又被关上。壁炉的火烧着,浴池里的水腾着热气,屋里很暖。 纪满月转到司慎言面前,伸手就要解他官服领扣。 自刚才起,司慎言已经隐约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预感,他笑着捉住满月的手,道:“鸳鸯戏水吗?” 满月哂笑瞥他,手从对方掌心里滑出来,继续解扣:“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洗完了,忘了吗?” 司慎言没忘,他知道满月要做什么,但就是不大自在。 “我自己来吧,这里气闷又热,你回去等我。” 满月道:“刚才不是有人撒泼打滚地要我体恤吗,只是嘴把式?” 司慎言脸黑:果然。 此体恤与彼体恤,是一个意思吗? 纪满月其实也不想逗得他太狠,正了颜色,道:“不闹你,你伤没好呢,”说着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帮你洗好头发,擦擦背,我就出去,剩下的你自己来。” 司慎言闭嘴了,心里没消停:想你呗,还能想什么。 但他胸口的伤确实没好,那自左肩到右肋下的长口子缝了针,正是又痒又疼、抻拽不得、不能碰水的时候。 满月不亲自帮他,他也需要旁人搭手。 司慎言便不再骄矜了,穿着单袍躺在竹椅上。 温热的清水打湿发丝,纪满月的指腹抓按在头皮上,带着如刚才揉肩般恰到好处的力度,让司慎言舒服得眯了眼睛。 满月一直坐在他背后,司慎言看不见人,对方的动作轻重得宜,半分撩逗都不存。刚才那点心猿意马,也就慢慢压下去了。 这般身位,满月隐约能透过对方宽敞的领口,看见他胸前的伤,还有当日挡鞭骨之刑时落下的疤。 他把司慎言的头发抹干,随意盘起来,用簪子带住:“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血月的?” 司慎言痛快答道:“从你下意识躲着我开始怀疑的。” 这么说来,还真的是穿进来没多久就被他察觉了。 二人片刻沉默,满月帮司慎言擦着背。 司慎言道:“前几日,我趁夜去看过钟岳仙的尸体。” 验尸,他比不得现代的法医,可能也比游戏里的仵作强。 满月一听眼睛就放光了。 司慎言没卖关子,继续道:“钟岳仙死前中了悲酥清风。杀他那人功夫不一定在他之上。” 这事儿,纪满月当初也觉得蹊跷,他自钟岳仙致命的伤口看出凶手并不果决。于是最初,满月认为凶手的功夫不怎么样,但钟岳仙与他的信任程度非常。 但反过来想,即便信任非常,能那般当胸一剑致命,凶手的功夫也不该与钟岳仙的水平相差太远,这样又与“功夫不怎么样”这个推论相悖了。 后来满月想,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人功夫尚可,只是因为用了类似贯月的重剑,让他极不适应。 如今一切迎刃而解。 满月自嘲,果然专业的事情要专业人做,自己这个二把刀,险些把自己绕死。 司慎言见他若有所思,继续道:“而且……他胸前的刺青,非是新刺上去的。” 满月乍听没明白,司慎言正好回头看他,二人四目相对了片刻。 纪满月突然懂了—— 那纹身是流勒王子的象征,且不是新近纹上去的话……要么,就是在不知多少年前,就有人设计要钟岳仙假冒流勒王子;要么,就是…… 萧玉在说谎! 她为了以最简单的方式保住纪满月,说了谎。 毕竟当年的过往,已经没什么知情人了,小王子是否在出逃的路上就夭折,只能听她一人之言。 且皇上也希望事态这样被按下去。 司慎言知道满月想明白了,又道:“钟岳仙不知何时也已经是个穿越者,到底是游戏中某股势力要他的命,还是现实中对方阵营要他闭嘴,当真扑朔迷离。” 满月突然就笑了,道:“我是个阴谋论者,倒更愿意把处境想得恶劣些,这事儿最坏的境地便是现实中的坏家伙们,利用游戏里交错的势力,左右事态,给咱们下绊子。” 他一边说,一边把司慎言背上的香胰沫子擦去。 司慎言道:“总会明白的。” 来言去语间香艳无比的沐浴从温情变得悬疑了。 满月给司慎言洗好,先回卧房了。 明日没有朝会,他不用半夜就爬起来,于是坐在窗边,偎着火喝茶看雪。突然想起天听阁里带回来的木匣子,便拿出来打开。 里面是玉贵妃写给他的信。 片点密语都没有,满纸母子情意,字里行间还透着皇上对她三十余年的恩宠与她的不舍,半字没提那英年早逝的熙王才是血月的生父。 看来她是打算将儿子也瞒下去。 换位去想,满月理解她,甚至十分赞同。 毕竟二十余载的分别,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儿子,骤然挑破真相变数巨大,不如让他暂且相信这些已经捏造好的“事实”。 于二人而言,这是一层无形的保护。 第206章 满月刚把东西收好,司慎言来了。 热水沐浴之后,他的神情看着比方才松了,只是一松懈,那股子精气神就怠了,疲态也就显现出来。 满月看在眼里,没动声色,把司慎言拉到床边坐下,拿出厚帕子精心把他一头长发散下来擦干。 司慎言可从来没被满月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过,甚至他长这么大也很少这么被人照顾,为数不多的几次,大约是在年幼时。 年幼的记忆,最能扯得人心动。 司慎言合上眼睛坐着,身子不自觉紧绷。他和满月的亲密熟悉,是因为□□,那里面饱含着爱,也浓烈、也温柔,却独少有日常温情。 如这样被某个特定的人放在心上的缱绻,不浓烈,却静水流深。 让司慎言乍有点不适而后又心生欢喜。 满月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道他是伤口不自在,只能这么板着,便更麻利地把他头发擦干了。他翻身上床,脚腕子在床边随意轻磕两下,把鞋子甩掉,掀起被子一角,向司慎言道:“来躺下,我给你揉揉,睡得好。” 司慎言看着他没动。 纪满月不明所以:平时暗地里得空就耍流氓的人今天怎么了? 手脚并用地凑过来才是常态吧…… 转念,他便紧张起来,伸手要扯司慎言衣服领子:“伤口不好了?还是内伤不对劲了?” 司慎言这才笑着摇头,外袍脱掉,一把搂了纪满月躺下,回手两道指风弹灭晃眼的烛火。 黑暗里,他亲亲满月,腻在对方耳边说道:“你怎么这么好呀?” “嗯?”满月没明白。 他是真的抓不住司慎言话中的重点了。 可司慎言好像也没想让他明白,压根不解释,只是搂着他:“外伤内伤都没事。” 满月不放心,扯过他手腕子摸过脉才信了,轻声道:“那睡吧,明日晚些起来。偷得浮生半日闲。” 司慎言是真的疲累,抱着他的暖心人,不大一会儿呼吸就沉了。 第二日天光微亮,满月睁眼,司慎言还睡着,这一夜姿势都没变过。满月想悄悄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可只稍微一动,司慎言就也醒了,朦朦胧胧的道:“天亮了吗?” 他懒洋洋的不愿意睁眼,把手往怀里收,将人抱得更紧了。 满月一念想着起来得了,可几个轻轻的动作,让对方身上浅淡的伤药味道非常适时地传过来。满月就又心软了。他回抱住司慎言,哄道:“没亮呢,再睡一会儿。” 就真的浮生半日闲。 起床时,都快中午了。 但满月看司慎言歇得很好,疲色不见,他便觉得张弛有度非常有道理。 午膳时,满月想起司慎言说今天要带他出去,便问:“要带我去哪?” 司慎言笑道:“喝花酒。” 作者有话说: 怎么提前进审的章节,0点刷新不出来呢…… 碎碎念 第102章 旁观者清 雪一直没停。 都城长街, 软红十丈,银装轻描。 华灯初上时,阑珊的灯火暖意打透了雪寒。 时不时有路政司安排的小吏将路中的积雪清扫至两旁, 是以道路并不泥泞。 行人少, 向晚沐雪而行成了情调。 司慎言和满月撑伞并肩, 不急不慢地转进一条小巷。 宽檐下站着几名汉子, 见二人来,有人笑脸相迎道:“公子去哪里, 要替脚吗?” 满月没明白。 司慎言从怀里摸出块碎银,递在那汉子手上,道:“不必了, 请兄弟们喝壶暖酒。”说罢,引着满月往里走。 那汉子接过银子, 说句吉祥话,又退回一旁。 待到走得离人远了, 满月才问道:“什么江湖切口?” 司慎言笑道:“那是问咱们需不需要他们背。” 小巷终归是比不得大路洁净,路上夹泥带水的, 有富家公子爱惜行头,鞋底鞋面片点不愿沾染污渍, 每到雨雪天, 便会有这些劳苦人来背人, 称为替脚。 “请喝酒是出于江湖道义?”满月问道。 司慎言道:“是也不是,”他指着深巷里,“这是说书先生嘴里的花街柳巷,替脚背了人, 会问你有没有熟店, 若是没有, 他们会领你去相熟的楼馆,有好处的。咱们是生面孔,不用背也不让引,免得麻烦。” 强龙不压地头蛇,满月笑着想。 司慎言当然不是怕他们,不过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散碎银两能打发,也不必较劲。 二人闲话,来到一处大院门前。司慎言冲迎客的小厮比对了几个满月不认识的手势,那小厮便微微躬身,只言片语全无,做个“请”的手势,引着二人往里去。 大院很深,亭台楼阁,水榭廊桥,看不出片点耽溺酒色的迷醉,反倒像是什么高阁大院的雅苑偏居。满月以为会被带到个名字文雅的居室内,不想那小厮引二人弯进一处阁楼。 推门而入,布置不清素、不柔雅,只让人觉得温馨。 窗边竹帘半拢半散,透过窗,能看见院内的石灯笼。灯色暖黄,把满地的净白打出一圈圈的光晕。窗边是床,想来晴天时倚在床头,正好能看到星斗漫天。 阁楼是斜扁顶,地方不大,满屋铺了毯子,毯上压着一方原石随形矮桌,席地而坐,可烹茶、可酌酒、也可品香,看就惬意得很。 第207章 小厮终于开口了,道:“主人吩咐过,司阁主若有什么要求直言便好。” 司慎言抱拳道:“多谢。” 小厮近前两步,对司慎言耳语不知说了什么。司慎言先是一愣,而后皱着眉笑了:“这……替我谢谢他吧,回头我请他喝酒。” 小厮从头到尾面无表情,躬身退出去,把门带上了。 屋里地毯很干净,满月和司慎言在门口就已经把脏靴子脱了,只穿着袜子踩地。 司慎言指着一旁的文生鞋,道:“可以穿那个,是新的。” 满月没穿,笑着往随形石台前一坐,开始烹茶。 他把水烧上,茶具茶海都烫过回温,道:“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你又要请谁喝酒呀?” 司慎言也坐过来,饶有兴致的看他摆弄得熟练:“倒也不是不能听,只不过……你八成不喜欢,”他说着就换话题,继续道,“这儿的东家是个明着做春色生意,暗地里买卖情报的江湖人,那狄氏家大业大,这些事儿上清高,这位东家不一样,都城里叫得上名头的楼坊班台,有七成与他有关。” 满月于这些藏得深的的江湖暗道并不了如指掌,想了一圈,也没想出来这位神秘东家是谁。索性不想了。 “哦,”他看出司慎言不愿意深说,神色微妙地递上品茗杯,“果然好地方,竹炉汤沸茶当酒,借花献佛,敬司阁主一杯。” 司慎言接过,只把热茶在鼻子下面虚着热气嗅,片刻便放在一边没喝。 他笑着看人。 满月今日出门穿得很随意。屋里热,他披风和外氅都已经脱了,就单穿着一件墨灰色的长袍,片点花纹都没有,若不是中衣的衬领滚了一趟极细的暗红织金锦线,直接去寺里撞钟,都不用换衣裳。 公子的头发也弄得随意,在身后揽着一道红色锦带,衬着领子边的颜色。 万般随意里,透出点映衬搭配的心思。 司慎言往前略一欠身,就捋到满月额前的碎发,绕在手里轻轻的揉,笑道:“这位公子的话,怎么听着酸溜溜的?”他这会儿才拿起刚才的茶杯,一饮尽了,“上品祁红工夫的兰香味,都掩不住。” 满月似笑不笑的不看他,暗赞他不仅尝得出醋味儿,还挺懂茶。 就这时,门边“叮铃”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听着空灵。 司慎言松开满月发丝,笑道:“我给钱,他帮我办事,说多了顶多是合作多次的买卖搭子,”他起身走到床边,向满月招手,“你来,先把正事办了。” 满月的注意力刚被铃声吸引,发现那铃铛的摇线是通到阁楼地板下面不知哪里,正好奇呢,听了半耳朵“把正事办了”,扭脸就见司慎言坐在床边看他。 心思顿时飘了。 人一愣。 司慎言和他已经很熟了,只看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笑道:“不是你想的那事儿。” 纪满月:…… 这还不脸红? 满月自己都觉得耳根在发烫,暗自检讨——我欲求不满,这么馋人家身子? 好在司慎言说完,就在那床铺一角倒腾什么,没在意他。 纪公子浑身不自在的走过去,装作没事人似的,见司慎言已经把松软厚实的垫褥掀开,露出下面一道小小的暗格。 精致的小门拉开,纪满月直接傻眼。 床面开了个口,角度的弯折很巧,可以看到下面的屋子! 口子窝在楼下的吊兰盆景中间,想来楼下反观,很难发现。 愣神的功夫,司慎言在他耳朵后面亲了一下,是个湿哒哒的吻:“耳朵好红啊,月。” 毫无防备,惊得满月打颤。 要回身说话,被司慎言从身后一把搂住捂了嘴。 这个姿势满月正好被迫枕在司慎言肩上,司阁主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在他耳边低沉道:“嘘,铃声是告诉咱们,有人进来了。” 话音落,楼下传来笑,听那几人来言去语熟稔得很。 满月一耳朵就听出来,其中一个相对冷冽的附和声是魏鸣的。 他反手拍拍司慎言,司慎言放开他了。 三个人步入小小的画框范围。 可满月没看见魏鸣——他站在远处没跟过来吗? 这闪念刚冒了个尖儿,又瞬间给推翻了。 只见一人恭敬地请另一名公子先坐,而后才在那公子下垂手的偏桌坐下。 单看脸,这人满月不认识。但他的身形、走姿都与那顶着张日尧的脸的魏鸣极像。他脚还跛着,跛伤没有当日牢内相见时严重,该是逐渐痊愈了。 满月诧异地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这就是他去查来到结果——是易容术。 “魏兄脚还没好吗?王爷也罚得太狠了。” 说话这人声音也很熟悉。 满月死活想不起这是谁,推了一下司慎言,示意对方往床里面挪挪,他好换个角度看清楚。 结果司慎言眉毛一挑,跟个座钟似的,纹丝不动。 满月瞪他。 司慎言笑着拍拍腿,张开手臂。 满月笑着冲他呲了呲牙,然后非常不吝的坐进他怀里。 这个角度视线就非常好了,楼下屋里几人的发顶尽收眼底,稍微偏转,就能看见面貌。他往侧一偏,清清楚楚看见那声音的主人是高嘉。 第208章 原来是他。 不在安禾府好好当官,到底还是搅和到都城来了。八成是借着前些日子诬告安王私贪水银矿那案子。 满月专注楼下。 司慎言的手在他腰间收紧,下巴垫在他肩头,轻声道:“这么乖乖坐过来,不怕我现在对你做点什么吗?” 满月偏头低声道:“你也就痛快痛快嘴,骨子里不是个混人。” 确实。 司慎言借着怀里人扭脸的机会,在他脸颊上痛快了一口。 满月弯弯嘴角。 楼下对话还在继续。 高嘉道:“这伤若是让杜大人知道……要心疼了……” “高大人,”魏鸣打断他道:“杜公既然把卑职送给王爷,自此卑职生死全在王爷手里,高大人不要说这样的话。” 杜公。 是杜泽成吗? 满月回望司慎言,那人笑着点点头,又痛快了一口。 高嘉近乎没套上,讪笑两声缓解尴尬,换话题道:“世子,下官前几日烦请您在王爷面前美言之事,不知……” 魏鸣敬着的那人就是祁王世子。 满月与他在中秋宮宴上一眼之缘,纪烨在他心里的形象很模糊。 这会儿看,祁王世子三十来岁的模样,相貌中规中矩,如果没有一身行头和那点贵胄气度抬色,是扔进人堆里一眼就找不见的普通。 再细看,他眼底隐约两块乌青,印堂颜色也深。 与他相比,满月顿时觉得自己气色还不错。 纪烨似模似样的端茶盏浅啜,眼皮都不抬:“人人都想我在王爷面前美言,美言多了,就变成耳朵眼子里的茧了。” 高嘉可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了,陪笑道:“是不是上次那个叫乔儿的小美人伺候得不好?” 纪烨哂道:“伺候?我伺候她还差不多了,你到底给她吃了什么?没一会儿就疯疯癫癫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高嘉沉吟道:“不该呀,药量该是恰到好处,让她粘人的……” 纪烨不耐烦了:“高大人约我前来,就是为了解释这个吗?” 分明满脸都写着:快贿赂我。 高嘉即刻又换话题,道:“当然不是,这地方妙人多得是,下官这就去安排。”他起身出门,屋里只剩下纪烨和魏鸣二人。 魏鸣近前低声道:“世子何必再理会他?” 纪烨瞥他一眼,满不在乎的道:“玩儿嘛,怎么都是一样的,”说着,自斟自饮一杯茶,“老头子要你去牢里拉拢纪满月,可人家没用着他帮忙就披云雾睹青天了,老头儿要疯,你的旧东家只怕心里也不舒坦,这高嘉却说不定,要见风转舵的,多有意思。听说他与纪满月交情尚可?” 魏鸣道:“这位高大人曾因意外受伤,纪大人给他行针医治过,但……”他沉吟一瞬,“当时那件事是纪满月对他先害后救,至于要不要让高大人知道这些,便看世子的心意了。” 魏鸣的心到底向着谁,通过这话就已经旁观者清了,满月觉得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至于祁王父子心里是否有数儿,尚不好说。 满月眯了眯眼睛,他本来懒得把精力废在高嘉这样的边缘人物身上,但事已至此,有人削尖了脑袋往是非窝里钻,就注定是要做炮灰的。 第103章 我要自由 不大会儿工夫, 高嘉回来了。 身后跟着几名姑娘,有的穿舞衣,有的抱乐器。装扮与乐坊司的姑娘们类似。看来纪烨是喜欢这种异域风情。 高嘉道:“上次……那叫乔儿的小丫头出了点岔子, 但她毕竟是能御前歌舞的姑娘, 不知私下还与哪位大人有关系, 万一……”话说到这, 纪烨抬眼看他,高嘉立刻就意识到, 人家嫌他话多了,“这些姑娘是在这常驻的,只要她们自己乐意, 即便玩出命来,也有人善后。” 这里的姑娘都是贱籍。如今这世道孤苦女子太多了, 人命、尊严并不是山巅月、雪中莲那般珍贵高洁,可满月依旧听得直皱眉, 于心不忍,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轻声道:“这儿的姑娘们没那么简单, 你放心吧。” 再看楼下。 高嘉从怀里摸出个琉璃小瓶双手奉上:“方子重新调配过,性烈且安全。” 纪烨接过来, 映着烛光看那瓶子里浓稠的液体, 笑道:“高大人, 你规规矩矩文官一个,哪里来得这些歪门邪道的好东西?” 高嘉答道:“确实不是下官的东西,下官手下有个叫陶潇的随侍,平素喜欢倒弄些偏门小玩意, ”他说着顿了顿, 又低声道, “那虽然是个公子,却也是个妙人,比这些姑娘们有意思,世子若是感兴趣,改日下官带他来。” 纪烨眼神亮了一瞬,随即笑道:“好啊,先吃饭吧。” 片刻,酒菜摆上,那些姑娘们弹唱舞蹈,纪烨、高嘉和魏鸣三人喝酒吃饭。 席间尽是些风流言辞。 一顿饭吃得看似规矩,其实已经在言语上把几名姑娘都猥亵过一遍了,可又隐晦得很。乍听高大人口中说出来全是风月花蕊、雨露珍珠的风雅词汇,细想简直下流无比。 靠嘴耍流氓若是门儿学问,高嘉已经登堂入殿眼看拜高阁。 纪满月不想听,又不得不听着,怕漏掉对方说官场上的事儿。 但是并没有,酒饭不谈公务,高大人很有规矩。 眼看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夜色浓。 第209章 满月起初坐在司慎言怀里,后来累了,也怕司慎言累,索性在那如铺了云絮的宽榻上一躺。 司慎言一直老老实实,眼睛看着楼下,拉着满月的手轻轻的抚着,珍稀与亲昵都渗透在这寻常又轻柔的动作里。 “怎么会有这么个窥人隐私的阁楼?你近几日安排的?”满月问道。 司慎言笑着没答。 满月一骨碌从从床上爬起来,凑到司慎言身边。 咫尺近的距离,满月那双略带疑惑的眼睛被烛火映得如春水阑珊,在司慎言心里横冲直撞。司慎言忍不住去描他眉骨的轮廓,嘴角勾出点笑意:“这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自己悟。” 满月贴在司慎言唇角亲了亲,起腻:“悟不出来,你告诉我呗?” 嗯…… 就在司慎言摇摆在说与不说之间时,楼下传来姑娘们几声轻呼。 二人撂下闲话,往下看。 就见纪烨拿着一只锦囊,把里面的东西倒进空盘子里,顿时“叮叮当当”一阵碎响。那是一袋南珠,各个如龙眼大小,色泽亮润,被烛光打着,璀璨生华辉。 这样的珠子,一颗便足够在都城买一间极像样的生意。满满一盘,价值连城。 纪烨倒完珠子,提起酒壶,满倒了眼前一拉列的酒杯,再捻开高嘉给的琉璃瓶,把里面的液体分别滴在酒里。 “一杯酒,一颗珠子。”纪烨笑道。 高嘉和魏鸣对视一眼,一起退出屋去,带好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纪烨和姑娘们。 姑娘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先动。 那跳舞的姑娘性子外向些,见另外两人退出去,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迟疑瞬间,走到纪烨面前,端杯往世子腿上一坐,笑问道:“公子刚才往里面加了什么,是断肠毒药吗?” “那如何舍得呀?是让你忘不了我的好东西。”纪烨拢着姑娘的腰,又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姑娘顿时低下头轻声笑,脸色透出红润来。 而后,她就坐在世子腿上,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素手在盘子里捻起颗珠子,映着光递到纪烨面前:“我的了?” 纪烨点头:“当然。”示意她可以继续。 舞姬将珠子揣进衣裳内袋,又去拿第二杯酒。 另外几名姑娘,见她真的这么轻易就得了好处,也纷纷上前,端杯而饮。 一下子就闹起来了——喝酒、抢珠子、亲亲抱抱。 不大一会儿,香衫腰链散乱,场面越发香艳了。 细数人头,前来献艺陪客的,一共五人。 这时四人和纪烨笑闹,只还有个年纪略小的丫头,抱着琴,贴在墙边站着,默不作声。 纪烨起初没察觉,突然晃眼看见她,眉头便一皱,搂着怀里的人在她耳边香了下:“她怎么这么扫兴?” 舞姬瞥那小丫头一眼,不屑道:“她呀,不知是哪位犯了事儿的官家小姐,被入了贱籍,卖到这儿来的。大半年了,还端以为自己是清高无比的朗月熏风。” 纪烨向那小丫头问道:“你叫什么,是父亲犯了事?” 那丫头神色怯懦懦的,又隐约透出点倔强,道:“小女子陶湘,家父因为南泽水银矿脉被查,入了狱。” 纪满月听到这心思一动,看向司慎言——她是陶悠远的女儿? 从来只道陶大人有个混世浪荡的儿子陶潇,又何来个女儿? 司慎言皱眉,摇头表示也不知道。想了想,他低声道:“估计是私生的,否则起码是官家小姐,该有人乐意收了做丫头,不至于沦落至此。” 除非她娘亲身份就说不清道不明,父亲从来不宠她。 纪烨显然也明白族籍贵贱的关窍,挑眉道:“你爹不疼你?” 陶湘低着头,算是默认了。 满月刚以为纪烨能生出点怜香惜玉的风流心思,不管真假,总不至于让姑娘难受。 转眼打脸。 就听纪烨冷笑几声,道:“这人呢,想活得自在就要认命,你命薄如此,持着一颗清高入九霄的心,活得多辛苦,”他把一杯酒举向那姑娘,“不如现在来跟我做些你我都开心的事,换些钱财,以后日子好过些。” 陶湘没动,抱着琴的手狠狠抠着琴徽,骨节都泛了白。片刻,她低声道:“我不想要这些明珠。” 风月场上的女子会来事儿,持分寸,为了客人缘,不会做什么让恩客不悦的事情。陶湘少不更事得直接又青涩,一下就勾起纪烨的兴趣了。 “那你想要什么?”纪烨问道。 不等陶湘说话,那舞姬打断她道:“湘儿别乱说话,没人逼你做什么。” 她其实是护着陶湘,纪烨给她们喝的虽然不是毒药,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这般,直接惹了纪烨不悦,一把将她推远,道:“你们四个都下去吧。” 屋里一时安静,气压骤然降下。 舞姬看看纪烨,又看看陶湘,叹息一声,和另外几人出了屋子。 “好了,”纪烨道,“你现在可以说了,想要什么?” 陶湘道:“我想要自由,想你带我离开这。” 纪烨看她片刻,突然哈哈笑起来了,止住笑声才道:“这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对你,却是天大的事,所以,你总得付出点什么?” 陶湘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小声道:“我都在这种地方了,还有什么好付出的?” 第210章 “说得也是呢,”纪烨应她,“那……怎么办呢?” 陶湘突然走过来,捻起那琉璃瓶子,道:“我把这个喝了,但不要南珠,你替我赎身,让我跟着你,行吗?” 纪烨一愣,嘴角勾起丝笑。寻思这丫头虽然年纪不大,还挺会算计。 越国贱籍也分三六九等,分别是“匠、乐、役、奴”,后两级是不被当做人命对待的低贱。 她刚才若是喝一杯酒,得一颗南珠,只要喝得够多,也是可以赎身的。只不过自赎之后,依旧还在役、奴之列。 若是王爷世子把她捞出去,就不一样了——跟着世子,即便是个丫头,依旧是贱籍,也起码可以提升到乐级。 不过她终归是年龄小,很多事情不知深浅的。 这份莽撞让纪烨觉得更有意思了。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纪烨笑着问她。 陶湘道:“我那混账哥哥弄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什么让人迷醉的浑药。” 纪烨问道:“你哥哥?” 陶湘答:“刚才高大人口中的陶潇,是我哥哥。” 纪烨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道:“可上次,有个姑娘喝了这药,就再也没清醒过,时常疯疯癫癫的,你不怕吗?” 陶湘大眼睛眨了眨,目光却凉:“若是要我这样过一辈子,疯了和没疯又有什么区别。”说罢,她拔开琉璃瓶,将里面的液体直饮而下。 瓶子放下,见桌上还有三杯酒,端起来豪饮尽了。 “我喝完了,一滴不剩,若是明日还能清醒,你带……带我走,若是我疯了……你就……你就给我个痛快。我宁可……就这么死了……也不要活得越发烂泥一样……” 那一瓶烈性的药喝下去,药效瞬间发作,她一张俏脸瞬间扑上层潮红,薄汗自额头颈间渗出来,话说到最后,声音都在打颤。 纪烨看着她,兴致里萌出些许欣赏来,见她已经这副模样,起身把她抱起来往床边走去:“你真有意思,我答应你了,记得醒过来。” 第104章 善恶两间 阁楼暗道开口角度非常微妙。 满月坐在床上, 就将楼下二人的所为一览无余。 药效让姑娘不再矜持,与纪烨堪称纠缠。 非礼之事,满月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看了, 皱着眉头往后退, 让楼下会动的春宫图脱开视线范围。 但看不见了, 却还能听得见。 宛若哀鸣又似渴求的呼声, 让人听着心里发慌。 纪满月一伸脚,把那暗格小门踹上了。再又两下踢平了厚褥子。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 “她……”满月脑子乍有点懵。 他想问“她会不会疯”, 但转念又觉得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想活在泥泞里。 陶湘小小年纪,心思算不得单纯。 反观刚才纪烨的话, 世子或许对这姑娘已经生出些别样的在意,起码不会再苛待她——他不希望她出事。 但乔儿就是被纪烨和高嘉用药折腾疯了的, 二人都该付出代价。 一个个,挨个儿清算。 “你若担心, 我可以即刻让人把这事儿搅了,”司慎言看得出满月的心思, 他又补充道,“这丫头不简单, 往后说不定能做一步暗棋子。” 满月明白司慎言的意思, 他想了想, 又摇头,那么重的药量要是得不到宣泄,只怕才更会要命。 司慎言看外面的天色,雪还没停。 “现在知道那条暗道是干什么用的了么?”他笑着问。 满月刚才就并非不明白, 不过是揣着小坏心思打趣司慎言, 现在心情全无。 司慎言看他那神色就知道他是几个意思, 解释道:“倒也不似你想得那么不堪,这屋子只有这儿的东家能来,而且被他‘偷看’的目标,也大都知道他在看。他自己身体有病,那种事儿怎么都不行,才生出这么个怪癖。” 纪满月:…… 嗯,能理解,但想想感觉更诡谲了。 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皱眉看司慎言:“这么隐秘的恶疾和癖好,你为何会知道?” 司慎言笑着答:“我曾经救过他的命,他有一次喝多了,哭着喊着让我帮他在江湖上寻好大夫,”转转眼睛,补充道,“莫大夫也帮着看过,没治好。” 满月眨眼,突然就眉眼弯弯地笑出声来:“解释得这么细致干什么,怕我误会吗?” 不是你问的么? 简直胡搅蛮缠,话茬儿两头堵。 司慎言无奈,又觉得他这模样挺可爱,眼里满是宠:“可不是么,怕你嚼一口辣椒跟我同归于尽。” 满月先是愣住了,隧而假嗔笑骂道:“起开。” 司慎言没起开:“今夜雪路不好走,在这住下吗,不会有人来扰的,”顿挫片刻,“若是觉得别扭,咱们就离开。” 别扭倒是不会。 现实里住酒店还不是一样的。 更何况。 满月摇头道:“住下吧,陶湘万一……” 话到这,他也不知该如何说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正如那舞姬所说“没人逼你”,都是陶湘自己的选择,无论生死。 在纪满月看来,挽救人命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一救到底;二是救的那人不是真正想死。 而陶湘的言行中,分明听出不成功就成仁的意味。 第211章 冒然出手相救,是没办法彻底改变她的境遇的,无异于顶着慈悲的虚像,把她置于烈火中焚烧。 若那样去做,只是在拯救施救者的自责,成就伪善。 想归想,彻底撒手不管也是不妥。怎么说她都是陶潇的妹妹,得知她一个归宿有必要,更何况,万一有纪烨难以应对的状况,也还是要出手帮忙的。 司慎言明白纪满月的用意,起身将窗边的竹帘落下,道:“别想了,早点休息吧。往后我寻个机会,与她搭个话。” 暖烛在石桌上摇曳,让满月觉得晃眼,他将烛心剪了一截,火苗就变得圆柔可爱起来。 阁楼的小空间变得更加静谧温馨了。 因为有个壁炉,在这冬日里小空间不冷,刚才满月就已经脱了外氅,这会儿长袍也不想穿了。 走到司慎言面前,双手一张,笑着看他。 司慎言依约帮他把腰带解开,道:“觉得热吗?” 热。 满月长袍搭在一旁,去调壁炉里的火。 他的中衣是个小立领,干练之余带出点禁忌的美。 司慎言看着他,不经意就弯起嘴角——万般禁忌,都会辗转于自己怀中,也只辗转于自己怀中。 从前那个“身子和心早晚都是我的”的雄心壮志,终归是实现了。 火光给满月的轮廓描上一层暖黄,让他皮肤光洁柔和的白色看着暖,中衣领边本来精致凌厉的描红也显出温柔。 在这光景下,司慎言觉得恍惚——满月美好,美好得不真实,不仅仅是指皮相。 他实在太对他的胃口了。 一个游走于善恶两间的职业做久了,会让司慎言觉得这世上很少有彻底的善和彻底的恶,大多是相对而言。 纪满月的善与恶就十分恰到好处。 人海茫茫,他不知道满月从前经历过什么,打磨出这样一副一下就闯进他心里的性子,并且越走越深。 司慎言起身到满月背后,环着他。 顺着力道,满月身子就放松在对方怀里。司慎言抱他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满月能清楚地分辨,拥抱里渗出来的是温情还是欲/望。 比如现在,温情就更多一些。 满月侧过脸,眼睛正好蹭在司慎言唇边。他合上眼睛,用额头贴着他:“怎么了?” 司慎言吻他的眼睛:“就是觉得你好。” 满月笑道:“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一见钟情之后,就中了你的毒。”司慎言答得很正经,说完,一把将满月打横抱起来,往床边走。 这回的抱就不是温情了。满月没敢挣扎,问道:“好全了吗?” “你帮我看看,好全了没有。” 呵! 纪满月又一次被他私下的腻歪糊了一脸一耳朵。 司慎言去脱外袍的当口,满月附耳贴在床上暗格边,听楼下的动静。声音小了许多,隐约能听见陶湘在说话,这让他的心稍微放下。 刚倚回床头,司慎言就贴过来亲他。情渐浓,满月去解司慎言的腰封。司阁主的腰封上零碎太多了,挂着笛子、匕首、香囊,还有个皮质的小个百宝袋,里面装着应急的药。 这一堆零碎解下来不能乱扔。 但司慎言半点松开人的意思都没有,把他抵在床头越亲越狠。 西嘉兰关那次之后,他俩一直挺禁欲的。 一来司慎言伤没好,二来也是近来确实很忙。 快一个月了。 刚才满月坐在司慎言怀里的时候,就察觉他动了一次情。只不过不合时宜,自然是给压下去了。 这会儿,两个人都忍得很难受。 司慎言不放人,满月只得一边迎着他,一边将那腰封好歹卷上,放在床头的角落里。 收手的当口,手背突然碰到一片冰凉。 床是木头的,四下没有铁器,什么东西? 他拉起来看,头也随之偏转。司慎言就顺着他的耳朵,吻他颈侧。 满月抬眼,见那东西居然是黄金的,金链子上挂着个极细的手环,像一只镯子,可再细看就觉得不对了——钥匙还在上面。 一瞬间呼吸一滞,他终于反应过来,进门时那小厮跟司慎言咬耳朵的内容,和司慎言那句“你八成不喜欢”的深意了。 钥匙和金环相互磕碰着,发出脆响。 司慎言停了亲吻,抬眸一瞥,无奈道:“还是让你给摸出来了,我本来不想提的。” 满月越发搞不清这的东家到底何许人,鄙夷的看着司慎言。 司慎言无视那小眼神儿,捞过金手环,刚要随手往边上扔,突然又住手了,坏笑着看他。 当初他因为满月不爱惜身体生气,曾经用发带绑过人,那时他就觉得满月应该是不喜欢花里胡哨的情趣。 但又转念,彼时非此时,有了上次冰火两重的所谓惩罚,司慎言觉得,这妖精坏心眼其实不少。 果然,满月只是看着他。 片刻,这妖精声音轻轻的:“阿檀喜欢这种呀?” 司慎言挑眉道:“你说是我职业病来着。” 满月眨了眨眼:“你亲亲我,亲亲就让你。” 司慎言隐约察觉到他笑容背后藏着狡黠,没挑破,顺从他的话重新吻他。突然满月趁他不备,手一掠。 可司慎言只像早有预料,赶着恰到好处的时机,在那坏蛋气管的位置咬了一口,窒息和麻痒顿时冲上大脑,让满月动作滞涩须臾。 第212章 也就这么着,他一把抓空。 司慎言提搂着金环晃悠,半撑起身子笑看他:“想要你说呀,抢什么?” 话音落,“咔嚓”一声轻响,满月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左手就被扣上了。 钥匙被司慎言顺理成章,一抬手别在帘帐高处。 得,够不到。 失手了。 纪满月扪心自问,手环即便交到他手上,他也做不到这般行云流水。 “啧!”他瞪他。 但他没说别的,他知道司慎言现在不可能给他解开。 司慎言道:“不带急眼的啊,”他抚着满月一头长发,笑着哄道,“这么喜欢亲亲,下官肯定亲到大人满意为止。” 说着就俯身贴在满月耳际,柔柔的亲他。 满月拽了两下左手,不知那链子另一端是怎么固定的,晃动之下除了带出金属轻响,半分松动都不见。 “你……你这么欺负皇子,不怕皇上杀你吗?”满月缓着起息笑。 司慎言心道,当面连声父皇都没喊过,这会儿把皇上搬出来了。 他在满月耳朵后面狠狠烙下个印子,撑开咫尺,蹭着他的嘴唇说:“不怕,他要杀我,我就直接绑了你私奔。” 作者有话说: 本章人物认知仅代表人物本人。 第105章 要勾搭谁 司慎言的吻渐渐重了, 伴着满月手腕上金属擦错的清脆响。 从第一次司慎言要满月叫他的时候,纪满月就觉得,对方在感情这件事儿上多少有些专执, 才总是给他这种让人谈不上厌拒的禁锢。在只属于两个人的时光中, 司慎言会比平时更露本性。 起初满月觉得只要能让对方开心, 这种小小的调情, 迎合一下无伤大雅。 可后来,就连他自己也近朱者赤了, 居然能从中寻出些被压抑很深的自我。遇见司慎言以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副模样。 纪满月的左手现在只能举着,有点没着没落的, 他反手去抓那金链子。 司慎言看得到,握住他的手, 将他那点无所适从的慌乱拢在掌心里护着。 不得不说,金圈圈打造得非常妙, 即便手被对方按得死死的,手腕的一圈也没有半点擦磨的不适。 壁炉里偶尔爆出火花噼啪作响, 应着满月轻哼出司慎言的名字,温馨又色气。 一次之后, 司慎言把人解开了。今时今日, 司慎言确信他的心、他的情都在自己这里。更何况, 一直困着也没意思。 他把满月拉起来。 美人的长发本来就绑得很松,一番折腾,几乎散乱。 满月索性将发带捋下来。 殷红的带子拿在手里的瞬间,他嘴角就弯起来了。 司慎言看他那笑没好笑的模样, 道:“打什么鬼主意?” 满月捋着带子答道:“平常花样儿而已。”说着, 那一抹红就遮了司阁主的眼睛。 司阁主从容貌到气质都带着冷峻的英气。否则当初满月也不会总腹诽他是冰坨子。那些冷, 大多是通过不笑和眼神传达出来的。 不笑,在满月面前早就破功了,司慎言在他面前的笑,有宠溺、有温柔还有极难得的甜; 这会儿再把那双眼睛蒙上,就彻底看不出冰山模样了。 司慎言没有满月能在阳光下能反光的白,但也绝对算不得黑。重点是他的肤色很均匀,这就非常难得了。 光洁的面庞上横着一抹红,透出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点让人想欺负。 满月突然从这恶趣味里体会出点乐子来。 他按着司慎言躺下,俯身亲他。 果然,视觉不好用的时候,听觉、触觉、嗅觉就会逐渐变得敏感。 纪满月贴在司慎言耳边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柔哑的气音,直穿耳膜,冲进心里。 那串流影珠被热情蒸着,熏发出香,绕在二人之间。司慎言想,只怕以后闻到这气味,他便会想起纪满月了,这味道已经渐然成为他心上人的标签。 看不见。 司慎言只能寻着感觉去扶身前的人,手掌正贴在满月颈子侧面,脉搏的跳动透过掌心传导,让司慎言感觉着对方是鲜活真实的。满月颈上挂了一层细汗,润得好像一块能推出油的羊脂玉,司慎言沉醉于这种触感。 满月被他摸得痒,又觉得他这时候格外腻乎,笑出声来,磨着他的耳垂道:“好摸吗?” 司慎言被他撩着,又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心被牵扯起来,“嗯”了一声,应道:“从前你说‘视觉剥夺体验’,我今天信了。” 满月愣了愣,恍惚记得曾经是说过这么一句话,好像是……第一次不愿意让他看。 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吻时轻时重的,司慎言知道这妖精使坏,自己脖子上定然落了印子。 但这时候的冤冤相报,他喜欢得不得了。 他也越发觉得受不了。 两三次想把人捞进怀里翻身抱住,都被纪满月“料敌先机”化解开了——越不让抱越想抱,越想抱越抱不着。 这成了个熬人的死循环。 司慎言终于忍无可忍,嘶咽一声,单手搂着满月的腰,翻起来就把人困在怀里。 但毕竟眼睛遮住,动作也急,满月好像被磕到了,抽了一口冷气。前一刻还霸气十足的司阁主,瞬间慌神,一把扯下发带,柔声问:“弄疼你了吗?” 第213章 说着,他就想看满月到底怎么了,眼神中的关切在满月身上恣意蔓延。 预料之中,纪满月被这种放在心尖儿上的在乎闹得心神打颤。他搂着司慎言的脖子,把他拉过来,不及平复气息,就着他耳畔轻声答道:“没有,阿檀最好了。” 我知道在乎我,知道你那么爱我。 爱我。 二人终归是忙里偷欢,没有闹得太狠。 待到满月又跟变态似的附耳去听楼下,发现居然还有动静。他看了司慎言一眼,道:“可怕。” 司慎言笑着搂他,道:“这世道里腌臜的东西太多,你合一会儿眼睛,我留意楼下,放心吧,”他像是明白满月的顾虑,又补充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刚才亲眼所见,是不是?” 嗯,是看见了,左肩斜向右腹长长一道疤,痂还没结得太结实,桑皮线也还挂着,骇人极了。满月刚才碰都不敢碰它。 “但内伤……” “那都算不得内伤,在西嘉兰关,你不理我那几日就调息得差不多了。” 他随手挽着满月一缕头发,故意把“你不理我”几个字咬得挺重。 纪满月失笑,拉起他的手轻贴在唇边,片刻才亲了亲:“下次不会了,更多是我自己的问题。” 司慎言瞬间就品出无限的珍稀来,除此之外,还隐约从这话里听出点弦外音——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吗? 但他没问,以满月的性子,无论打定什么主意,都不会出大圈,无论满月要做什么,他都会帮他。 “伤没事,但,”司慎言道,“《恶无刑咒》里的心法,不能让许小楼练成了。” 确实如此,满月回想起与那人对掌,那又缠又绵的内劲余韵确实霸道得吓人。 满月道:“《恶无刑咒》为什么会在他手里呢?” 司慎言道:“我查过,但是他的痕迹太少了,很久前我就有个猜测,可一直没能确实。” 嗯? “孟朝教主的夫人姓许。” 满月一讷:许小楼是那孟夫人的娘家人? 还真不知他与孟飘忱是何关系了。 “你……就没问问莫老?”满月想起那平时怼天怼地的莫阎王怵头孟飘忱的模样,问道。 司慎言道:“问了,他不说。” 得,看来孟姑娘对她那老师侄是绝对的压制。 后来,满月在司慎言怀里睡着了,这个熟悉的怀抱让他觉得安全。司慎言说过,会帮他把不好的都挡在外面。 在不知归处的飘摇浪涛中,他真的像港湾一样,满月下定决心要竭力护好他的港湾。 所以,他需要权力,攥在手里的越多,事态骤变时筹码也就越多。 第二日晌午,雪停了。 一架马车直接进院子。 纪烨亲手把陶湘抱到车上去了。 姑娘很虚弱,身上盖着世子宽大的披风。她搂着世子的脖子,偎在对方怀里。她的神志没有问题,她的算计成了。 “一会儿你去哪?”司慎言帮满月把衣裳归整妥帖。 满月拎起殷红的发带,把头发随意绑好:“嗯……今天可忙了,要去好几个地方。” 司慎言也有事。 二人就这么分道扬镳,各自忙去了。 再过两日,就是狄家宴请部分朝臣和名流的日子。 纪满月想借这机会探查皇上的心意——他那便宜爹见面就扮出一副慈父模样,心里又到底对他几分在意、几分信呢? 满月不信皇上只听萧玉的一面之词,就能对他的身份确信无疑。 顺便他还要帮乔儿出一口气。 他先去了天听阁,出来之后,再去侯府找孟飘忱。 戎国侯府今日挺热闹的,一是因为下了大雪,大家忙着清扫;二是因为大军快要凯旋了。 巴尔恪死了主帅,这口气其实是咽不下去的,可他们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锐,在主帅死球之前,就已经被丰年□□得损伤一半。 如今若是再打,搞不好越国大军真要踏到巴尔恪的王宫之下。 于是,他们只得答应岁供十载,同时还送了个七岁的小王子来为质子,表示真的不打了——至少最近不打了。 这么一来,就连那真冰山脸的官家花先生都带出笑意来:“纪大人来了,找孟姑娘么?” 满月笑道:“先生忙着不必照应,我自己去别院就好。” “姑娘在书斋呢,”花先生顿挫一瞬又补充道,“狄二公子来了。” 听似没什么,又好像隐约有点什么。 丰年的藏书很多,书斋是单辟出来的一道院子。将军老光棍一个,没什么不良嗜好,看书好像是他日常最爱的消遣方式。 在侯府借住时,满月去书斋看过,从兵书到医书,天文地理到小说话本,包罗万有。 还没进院子,姑娘的轻笑声就传出来了,夹杂着狄仓灵的低声话语。 满月总是忘记跟司慎言打听孟姑娘的八卦,今儿终于不用打听,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纪满月脚步轻,他又有心压着气息,院里那二人毫无察觉。 堂堂纪大人,做贼似的背靠在院子月洞门的一侧,认真听墙根儿。 但丰年的书斋太宽敞了,他听不真切,听着好像是狄仓灵拿了本什么难得的医书来给孟飘忱。满月不禁替木易维惋惜,论性格,确实狄仓灵更加八面玲珑有意思,几句话就能逗得姑娘轻笑不止。 第214章 片刻,纪大人的脸皮开始抗议,这么听人墙角实属是左边不要脸、右边二皮脸。他轻咳一声,加重脚步往里走。 进门转弯,就看见男俊女俏一对璧人,正一边说医书,还一边堆着雪人。雪人脑袋上扎满了笤帚苗,细看都是穴位。 满月笑道:“孟姑娘寓教于乐,真妙。” 那二人跟满月不生分,笑着行过礼。 孟飘忱打量满月脸色,道:“看来最近公子身体应该还好,上次我要的东西,公子记得拿来给我。”她指的是香灰,狄仓灵在,她没细说。 “就这一半天,”满月说着,转向狄仓灵道,“本想着,一会儿去找狄公子的,在这儿碰见,倒免得我再跑腿。” 狄仓灵又恢复了那副跑江湖的模样:“师爷爷有事差人来吩咐一句就是,”说着一拍胸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满月一脸鄙夷,见孟飘忱被他逗得笑,没埋汰他,直言道:“临江仙台的宴会上,想请公子赏脸,加一席助演。” 狄仓灵问都没问就应了。 满月又道:“然后,还得跟你借孟姑娘片刻。就几句话。” 孟飘忱的小俏脸眨眼就染上层红,嗔笑着嘟囔满月:“纪公子怎么也跟着不正经!”说着,不等满面笑意的狄仓灵开口,就引着满月到屋里去了。 纪满月摸出刚从纪烨屋里顺来的琉璃瓶:“这里面的东西,姑娘能配吗?” 孟飘忱拔开瓶塞闻过,脸上立刻挂出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嫌弃又疑惑:“能配,但公子你……” 要这玩意做什么?她没问出口。 “我若是喝了,会怎么样?” 孟飘忱更懵了:“啊?” 总归是持着礼数,她道:“那要看你喝多少了,两三滴的话,除了燥热,不知道会不会扯动内伤……让你觉得心悸。” 满月一拍巴掌:“帮我配一瓶,”然后又得寸进尺,“楼馆里姑娘勾人的香粉,也能配少量吗?越是不着痕迹的越好。” 孟飘忱毕竟是大夫,甭管是什么药,只要沾边她脸皮就不似寻常姑娘那么薄,只当是个事儿应了,心里忍不住想:公子是要让谁去勾搭谁…… “明儿傍晚我让紫元来找你拿。有位姑娘,神志不大清晰,也请给医一医。” 第106章 临江仙台 临江仙台赴宴之日, 满月只带着厉怜在身边。距离也不远,索性早些出门,马都没骑。 已经快过年了, 街上小摊贩热闹, 能见许多卖窗花吊钱的, 金红花绿闹哄哄的好看。 满月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种怀旧的年味儿。 厉怜看出来了, 问道:“师父喜欢这些剪纸?” 满月随口答道:“看见这些,就跟还在小时候似的。” 厉怜跟着有感而发:“小时候在家过年, 窗花吊钱都是我娘亲手剪,比这些精巧不知多少倍。”话到这噎住了,叹息一声。 他已经不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了, 没再说什么。 纪满月一瞬间觉得抱歉,厉怜娘亲不得善终, 这些明艳的彩纸,于他而言多少是灼心的。满月教这小孩儿久了, 也就有了感情,他换话题道:“对了, 前些日子答应你的,十天之内能学会《太衡三十六式》就给个奖励, 今早我看你练得不错, 想好要什么了吗?” 纪满月个子不矮, 玉树颀然的。只不过司慎言太高了,二人站在一起才显不出他。 他和厉怜站一起就不一样了,少年人身形还未完全长成,再如何疯涨, 也还是比满月矮一大截。他抬头看着满月, 眼睛都要冒出光来。 纪满月见之触动, 心道,少年心思好单纯,一点点高兴事,就这般喜形于色——还挺好哄的。 “我想要那个。”厉怜伸手一指。 是个卖金石玉器小玩意的摊儿。 少年指的是摊位上一颗白玉珠,润白无暇,成色很好。 “不再想想?”满月问道,“可以要点更难得的……” “就是想要这个,”厉怜笑着把师父话茬儿截回去,“那天师父说的时候,我就想了。今后,我得一回奖励,就向你讨一颗珠子,无论金玉木石,越攒越多,串成一串,就会很开心。” 满月笑着想:串珠儿、盘串子也成了师门传承么。 再一转念,便又觉得这小孩儿心思挺巧,巧得让他也跟着心暖。 正待往摊位前去,身后突然一阵马蹄急响。 条街并不宽,路人纷纷两旁退让,依旧险象环生。 马儿神骏,跑得飞快,满月回头的功夫已到近前。 他下意识拎着厉怜的后领子,把他往后拽。 刚退开,毛色黝黑的骏马就贴面而过。 几乎同时,满月听见厉怜轻声笑,他莫名其妙地看他。 四目相对,片刻他才明白这小子在笑什么——现在少年已经不再是初见那般不堪一击,纪满月还总不经意间就拿他当个小孩儿护着。 满月隧而收手,笑道:“也就再让为师拎个一年半载,等你比我高了,想拎都拎不动。” 厉怜道:“师父要是有这爱好,到时候我蹲下让你拎。” 满月哭笑不得,“切”了一声,不再理他,去把那白玉珠子买下来。 小摊老板做生意实在,并没因为满月衣着不凡,就坐地起价。 玉珠子极佳的品相,他只要一两银子。 第215章 满月出来身上带得都是碎银,怎么排列组合,凑出来都比一两多。 他向老板道:“就这样吧,多余的银钱,就当请老板喝酒了。” 那老板笑着推:“多谢公子,不如公子看看,有没有其它喜欢的。” 满月一笑,抬眼正好看见一对虎头铜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做得精巧:“这个吧。” 玉珠子递给厉怜,厉怜穿绳子就挂在脖子上了,满月把铃铛揣进怀里的功夫,厉怜突然“哎呀——”一声,扯起满月披风下摆:“定是方才闹市纵马那厮闹的。” 淡灰色的披风下摆,溅了一串泥点子。 玉器摊老板低声道:“小兄弟低声,刚才那人是看市,这一带耳目蛮多,免得闹出麻烦来。” 满月奇道:“怎么天子脚下也有人敢私收地皮费吗?” 老板四下看看,更压低几分声音道:“面上是私收,实际上,谁知道呢,好像是一层一层的过……” 多了他便不肯再说。 纪满月心思动了动,朝堂上他正愁搞事情没由头呢,这不就来了么。 想到这,嘴角扯起点笑意。 厉怜看的莫名其妙,问道:“师父笑什么?” 满月道:“想吃肉的时候,正好有人送来二斤五花儿。” 啊? 厉怜暗叹难懂师父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老实闭嘴。 他陪着满月到了地方,越看他披风上那串泥点子越不顺眼,执意回府取一件干净的来,满月随他。 刚自行往里走,狄仓灵就迎上来了。 临江仙台之所以称为“仙台”,一来因为它傲岸江边,桑梓江的百般姿色,一览眼底;二来也是因为它高。观景台是环一周的全景,不仅能看到寒江远帆,还能看到被白雪覆盖的重华楼废墟。 如今,仙台如一位仙人,将桑梓江化作瑶琴,抱于膝上。 那本来与他对面而坐的重华楼,则变成了个醉酒的巨人,有伶仃势颓的脆弱,盖着大雪织就的白绒毯子,沉寂在一片总也息不灭的人间烟火气里,与都城冬日里的暖灯常巡形成道鲜明的反差。 满月不愿再看重华楼,转身往桑梓江方向看,见那边一扇通透天地的巨门前落着一架屏风。 丈高丈宽的,绣着尊佛。 但纪满月一不懂刺绣,二也非是信徒,看不出具体门道,只觉得光是论织纱的绣布就非是凡品。 织线细密,夕辉似透不透的打过来,为佛祖的背影环出一层佛光。让人忍不住联想,屏风正面佛祖正满面慈悲,于仙台上淡看众生芸芸。 再近前几步,更妙了。 佛祖的身形不知何时,融在天光里,绣布上突然什么都没有了,通过透又不透的朦胧绣布看桑梓江,凛冬的冰涛都覆盖上一层温柔。 狄仓灵自刚才就在满月身边陪着,见他看那屏风,笑道:“这是位湘绣师傅赠与我祖父的,最妙之处在另一面。” 他说着,引满月到露台上去。 纪满月回望,只一眼便惊骇不已——屏风正面哪里是慈悲满面的佛祖? 分明绣着个锯牙钩爪的恶鬼。巨幅画面临近的压迫感让人胆寒,好像眨眼功夫它就会喷张而出。把观画的人抓入未知的世界去。 这是幅双面鸳鸯绣。 师傅的手艺天工奇巧,绣品更是满含禅意。 满月正看着出神,突然身后“哇——”的一声。 此时宾客已经陆续到场,场面有点乱。 不知是谁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孩子就站在满月身后不远,看模样好像是骤然见那栩栩如生的恶鬼,给吓哭了。满月展目四顾,见还真的没人来管这孩子。 他走过去蹲下柔声道:“你是谁呀?那是画,是假的。” 狄仓灵也跟过来,悄声道:“是安王外室的孩儿,王爷惧内,苦了这孩子。” 安王正妃无所出,王爷年逾半百,只这么独个儿子。 满月不由得苦笑,大越这计划生育的功课做得不错,从皇上到王爷,全都一脉单传。 狄仓灵说完,俯身向小男孩和颜悦色道,“小王爷,奶娘呢?跟我去拿果子吃好不好?” 小孩儿该是认识狄仓灵,哭声稍微小了些:“她去给我拿衣裳了。”说着话,忍不住偷眼看纪满月。 满月现实里跟小孩子打过交道,笑着跟他吐了个舌头,寻思着怀里一摸,捻出那对虎头小铃铛:“这个给你好不好?有它们保护你,就不用怕了。” 小家伙果然即刻就被吸引了,看看铃铛再看看纪满月,是副想要又不大敢接的模样。 “真的给你。”满月往前送了送。 小孩儿伸出他那小肥爪子,拿过一只:“我要一个。” 满月奇道:“一对儿都给你,只拿单只,另一只多孤单。” 结果,那小孩儿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总找你玩好不好。” 满月给他说得发愣,隧而跟狄仓灵对视一眼,二人同时忍俊不禁。 见二人笑,小孩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又不知道他们为何笑:“我说得不对吗?我曾听见父王说,若是看中了什么,就不能一步断了所有的联系,总要留点能找茬儿再见的理由才对。我深以为意。” 小孩儿似懂非懂的说大人话,闹得纪满月几乎笑出声来了。可好笑里,又不知安王殿下是在什么场景,跟谁说得这话。 第216章 狄仓灵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他笑着问:“这么说来小王爷是看中纪大人了吗?你看中他什么了?” 小孩儿得了认可,有点得意,道:“他长得好看,又对我好,”说着,居然小大人似的向满月躬身一礼,“我……学生纪深,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模样,颇有他爹安王恪谨的文绉绉。 满月刚起身给他还礼,便听有人疾步前来:“小王爷,奴婢去拿个衣裳的功夫,您这是怎么啦?”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想来是小王爷的奶娘。 纪深道:“我……”他显然是不想把刚才哭鼻子的丑事儿拿出来说,摆出一副比刚才更沉稳的模样,道:“吾今日新结交了一位君子,赠铃儿之交,改日咱们请他到府上做客好吗?” 奶娘即便不认识纪满月和狄仓灵,也知道今儿能来参加宴会的,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只得福礼道:“二位大人莫怪,小王爷年幼不懂事。” 其实,按照纪深的身份,家教再严,也不必这般卑恭,想来是他外室庶出的身份,实在是受气受惯了。 正这时,一声“深儿”,让纪深回了头。 小王子顿时眉飞色舞的回头,几步飞扑过去,搂住那人:“父王,孩儿想你了!” 安王趔趄着退了两步才站稳,将他抱起来亲了亲。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率木有~~ 满月:今天是哄孩子专场。 第107章 罚酒三杯 安王殿下被儿子扑了个趔趄, 显然是中秋宮宴上的苦肉计真的闹出内伤了。 他对功夫只通皮毛,调养起来会比真正的武人慢许多。打眼看他,到现在还是副委顿的模样。与他相比, 祁王世子纪烨那点隐约的纵欲过度, 都不值一提了。 满月便又顺着刚才计划生育的题儿发散思维, 越国皇室, 抛开皇上和祁王,其余真的不是年幼, 就是文弱,外加自己这病秧子——国本前景确实堪忧。 安王与儿子亲昵之余,对纪满月微微颔首, 算是打过招呼。 满月拱手还礼,环视一周见人来得差不多了, 纪烨也到了,还带着高嘉。 高大人与满月的目光一触, 眉目极不明显的抽搐两下,进退两难, 像是想过来打招呼,又碍着是跟纪烨一起来的, 没能冒然。 纪满月大大方方走过去, 向纪烨寒暄两句, 而后抱拳向高嘉道:“与南禹兄一别半载,今日得见,哥哥风采更胜往昔。” 高嘉慌忙还礼,几乎一躬到地:“卿如……啊……不, 纪大人哪里话, 下官当日就看出大人非池中凡骨, 不想这么快就洗尽铅墨庸俗,风云际会了。” 满月的手从他那文士的宽袍里伸出来,仔细地帮高嘉将褶皱的前襟展平,叹息道:“从前南禹兄还称我卿如,如今……生疏了吗?” 高嘉便真的不知该挤出什么样的神色了。他一心攀附祁王,但所做之事,看似在帮祁王,实际一件事儿都没帮到点子上,祁王越发不待见他,他才在纪烨身上下功夫。 他不愿意让纪烨看出他与满月有什么过密交集。 殊不知,世子早已经将他查了个清楚。 反观纪满月,他这会儿的乐趣就在于看高嘉夹于进退之间的踟蹰,拉着他的手看似低声,其实更引周围人注意地道:“大人前些日子送给戎国候的‘醉仙芝’啊……咳咳咳,暗地里出了些岔子,让国尉杜大人酿成了害人殒命的大祸。” 指得是杜泽成利用怀芝害张晓的事情。 在满月看来,高嘉不是罪魁祸首,但他绝非无辜。果然高嘉神色更慌了。想说什么,嘴唇都在抖,看看满月,又犹疑着看纪烨。 纪满月那张人畜无害的俏脸上泛起点淡笑:“啊,吓着大人了,”他继续咋呼道,“赖我,大喘气,大人放心,事情已经善后了。” 正这时候,司礼侍人邀请众人落座。 高嘉总算松一口气。 宾客不算多,狄玄烛的安排也让人放松。 别看经过牢狱之灾,狄家大公子依旧是那副大隐于世、恣意坊间的模样,儒雅地向众人敬酒:“前些日子狄家突然牵扯官非,按照礼数,狄某洗清冤枉就该着请贵客友人前来,借助各位的贵气压掉晦气。但狄某向来于人情世故懒怠,拖至今日才邀高朋满座,不周之处万望原谅。” 全是场面废话,却又只有场面废话是合适的。 满月想不明白他的深意——按着狄玄烛的性子,若是真的不喜欢,他大可不必如此。 在场众人,安王身份最贵重,只擎着吃饭喝酒不合适,带头客气道:“这晦气事儿还数狄二公子机智果敢,若非是他及时寻出重华楼图纸中的破绽,三法司也没法这般铁腕直段。” 众人附和。 狄玄烛干了杯中酒,满第二杯:“今日请诸位前来,还有一件事要专门告知。” 说着话,他向屏风处招手,狄仓灵一见招呼快步过来。 狄玄烛继续道:“这是舍弟仓灵,年幼贪玩,不成大器,但今时玄烛身体不佳,料理狄家台前幕后过于焦摧,三日后,冬至时节,狄家家主由狄仓灵接了,日后他便是狄家的大掌柜。” 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安王、纪满月等人怀瑾握瑜、韬光养晦,又见惯了权位更迭,听过也就当个事知道了。 可宾客中,不乏恃才放旷的,已经开始低声评头论足,说狄仓灵放浪散漫,狄家怕是一代不如一代。 第217章 再看狄仓灵,他站在兄长身边,淡薄的笑意都像是用勾线笔细细修勒在脸上的。 精巧却没什么真情实感。 满月越发看不懂他了。 说回狄玄烛,他为人淡泊,但不是不谙世事,更甚他深知关窍——让人来的是面子,留住人的是酒色财利。 要说的话说完,他便不再废话,赶紧步入今日的主题:品茗听琴。 临江仙台修建得很讲究,古琴音色韵味优容,但远不如筝、瑟或琵琶声音华丽鸣亮,需得在极静的环境中去品,才能得曲中妙意。 而这观景台就恰到好处的拢音,琴音在这里听,每一响都能跳进人心里去。 泛音空灵缥缈,按音余韵悠长。 纪满月这个不怎么懂音律的,都痴迷其中。 琴师四五曲弹罢歇场,在场众人居然还都回味在余音里。 好半天,才有人带头鼓掌。 正是那中书令黄大人。 黄大人今日前衣着相当考究,一身天青色的文生袍,外罩带着风毛的绒氅,书生气里渗着富贵,还不显老气。 他是挨着纪烨坐的,笑吟吟地向世子道:“幸亏王爷今日没来,否则丝竹之声,只怕要让王爷鸡皮疙瘩落满地,烦也烦死了,单论风雅,世子不知比王爷上道儿多少倍。” 话说得很大声,纪满月听得直皱眉。 难怪黄大人虽然曾为帝师,依然不受丰年待见,身上毛病可太多了,上次中秋宮宴满月就觉得他怪丢人的,今儿又开始阴阳怪气。 也不知他和祁王之间有什么过节。 按理说时至此时,狄玄烛想说的事儿说完了,请大伙儿茶喝了,琴听了,可以散伙了。 但狄公子并没直言送客,又一次展示了狄家做事的周道——时间已晚,为诸位准备了晚膳酒菜,虽然“简单”,也是名厨的手艺。 其实就一个意思:有事儿的可以走了,爱热闹的留下继续。 安王身体不好,知道自己不走没人好意思走,于是第一个走了。 这头一开,便陆续有人起身告辞离场。 想走的走完,狄仓灵到场中道:“琴韵古雅,却不衬酒兴,狄某花重金请来入宫御演的歌舞乐伎,全当给在座的诸位助兴。” 酒宴开席,伴着酒菜下肚的,是流勒舞姬乐师的可餐秀色。 当日中秋宮宴上,黄大人就被阿笙迷得五迷三道,今日,再见姑娘,魂儿瞬间跟着人家跑了。可阿笙在这老色鬼身边转悠了几圈,就变得对他十分不待见,似是和纪烨熟识,吹着笛子总往世子身边绕。 黄大人几杯黄汤下肚,觉得喝下去的是姑娘身上的香韵缭绕,那香能勾魂,一直撞到顶梁去,闹得他五脏六腑都痒痒。 老色鬼忍不住叹息道:“老夫当年也是玉树临风的俏郎君,如今枝颓叶儿枯黄,不得姑娘待见。” 纪满月心道:有孟姑娘调的香粉勾引,黄大人这不要脸的病,犯得越发得心应手了。 果然,黄大人不禁满月腹诽,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到姑娘身边伸手就要搂人家的腰——没了皇上和王爷在场,他相当放得开。 阿笙身形一晃,腰肢游鱼似的,轻易便躲开了黄大人的咸猪手。 黄大人搂空很是不甘心,追过去,道:“小美人,不如你跟了我,我帮你把族籍提一提?” 这话本是诱惑,可不知触动了阿笙哪根神经,乐音戛然。 她一停下来,跟着她的几名乐师舞姬也都停了。 观景台很大,乐舞热闹时不察觉,这会儿骤然消停了,只觉场中的温度骤冷。 多少年黄大人没有被这般甩过脸子,更何况,还是他视为玩物的乐师。他也冷脸,道:“天大的脸面抬举,姑娘不要吗?” 阿笙秀眉立起来,道:“小女子是舞女,也是有心的,不愿做违心的事情。” 黄大人冷笑道:“你可知身为贱籍,我即便杀了你,也都只随老夫高兴,莫要不知好歹。” 话越说越僵。 狄仓灵身为主家,不能眼睁看着事态恶化,上前劝道:“黄大人,强求没意思,生气不值得,”说着,拎起桌前酒壶满斟一杯,“是狄家照顾不周,明日自当登门谢罪。” “登门谢罪”几个字,他咬重了语调,显然必不会是空手而至。 可黄大人的脑子已经被姑娘的笛子声搅成了一碗豆腐脑,偏就认上死理儿了,道:“老夫偏喜欢吃这种强扭的瓜。” 黄大人中书令是正二品的官,满月和祁王世子不开口,就再没人敢劝。狄仓灵看看纪烨又看看纪满月。 场面尴尬异常,一时真僵住了。 纪烨会意,看眼身边的高嘉,笑着起身,到黄大人身边,耳语两句。不知说了什么,老流氓先是一愣,而后笑得无比淫/邪。只看这笑,便知他那捻酸文人的外皮下,裹得是流氓色鬼的馅儿。 黄大人清了清嗓子,向阿笙道:“罢了,今日看世子的面子,你自罚酒三杯,这篇儿就翻过去了。” 事到如今,祁王世子递了台阶,阿笙不至于非要往南墙上撞,她回身拎起邻桌的酒壶酒杯,便要倒酒。 “慢着,”一直没吱声的高嘉突然出言阻止,拎起自己桌上还温着的酒,“天冷寒气重,姑娘莫要喝冷酒。”说完,要来干净杯子,满酒一杯,递在阿笙面前。 第218章 乔儿在纪烨二人手上给弄得疯疯癫癫,阿笙眼看刚才纪烨与黄大人咬耳朵,突然不敢去喝那杯酒了。 酒杯举在她面前好久,她也没接。 纪烨的表情尚没太大变化,黄大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就这时,纪满月站起来了,笑着走过去,道:“黄大人,今儿是狄先生请咱们来给他压晦气的,大人怎么反倒自己上火了?”说着,接过高嘉手里的酒,大袖掩面,一饮而尽,“不如黄大人再卖满月几分薄面,”他压低了声音道,“满月知道个好地方,改日请大人去,今儿就先算了。” 说着向黄大人会意一笑。 纪满月皇子的身份满朝文武都知道,只差正名的一纸诏书,更何况,重华楼上他还救过这老色鬼的命。 酒他已经先喝了,黄大人知道若是再摆邪,就是要明着把这位得罪了。 满月见老头儿神色松动,又笑着道:“哦,对了,刚才世子说罚酒三杯,还剩两杯,”说完到高嘉面前拎起酒壶,“讨大人两杯酒。” 便又自斟自饮一杯。 眼看要喝第三杯,纪烨拦了:“素来听闻卿如身体欠佳,刚才见你坐在那里都滴酒未沾,如今这般给黄大人撑面子,黄大人必然会领情,卿如不要再喝了。” 闹了这么出,兴致散了,酒宴没多大一会儿便也散了。 众人乌泱泱地下楼,夜风一吹,满月将披风往身上裹紧了些。 脸色被月色打透,整个人都融在光晕中了。 他是徒步来的,纪烨、高嘉和狄仓灵大概是看出他脸色不好,都说要送他。 满月却道一声“无碍”,调侃自己是那种越喝脸越白的吃亏体质,推却了几人的盛情,刚想往回走,就见不远处一架马车停稳,一人轻巧地下车快步到他近前:“公务了了就来接你,看来正好赶上。” 满月见那来人,笑意温和,向众人道:“好了,多谢诸位挂心,明日还有朝会,咱们朝上见吧,”说完他转向司慎言道,“我心口有点憋闷,许是刚才空气不好,你陪我走走吧。” 大袖一揣,拢手趁着夜色缓步溜达。 可没走几步,满月突然定在原地——单手按在胸口上,额头霎时冒出一层冷汗,极淡的血色迅速从唇上褪去,人紧跟就在打晃。 恍惚间,他下意识一捞,正好抓住司慎言来扶他的手臂。 作者有话说: 昨天说今天没有,但我又更了~嘿嘿嘿 这几天出差确实不稳定,有断更先道个歉~至少保证一周五更(当然,能不断我尽量不断) 第108章 要摔残了 厉怜一声惊呼, 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呼喝过来了。 瞬间炸了锅。此时街上,大都是临江仙台下来的宾客,惊骇、诧异、出乎预料——纪大人怎么眨眼功夫就成了这副模样! “你怎么样?内伤吗?”司慎言急道。 满月几乎站不住, 打着晃道:“心慌……慌得很……咳咳……歇一会儿便好。” 厉怜道:“那咱们快回府去!” 司慎言直接弯腰把人抱起来了, 向厉怜道:“去请孟姑娘和莫大夫来还快些, ”他转身往回走, 向狄玄烛道,“借一间厢房。” 别说借厢房了, 这会儿还不是要啥给啥么。 一闹这出,没见满月安稳,谁都不好意思走了。于是众人又都回到临江仙台。狄家兄弟照应满月歇下, 又安排其他宾客茶话。 纪满月斜倚在床榻上,脸色越来越差, 他几乎不敢睁眼,睁眼就觉得整个房间在打转, 心脏如同沉浮在一片不着边际的汪洋之上,随着浪涛沉浮不定。于是只得闭眼在床榻上忍着。 狄仓灵起急, 问司慎言道:“师爷爷是有什么旧伤,需要准备药材吗?我即刻就派人去。” 司慎言搭满月的脉搏, 只觉他左手寸脉燥乱虚浮, “啧”了一声, 握着满月手腕的手不自觉便收紧了。 纪满月还有意识,右手在司慎言手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片刻,孟飘忱和莫肃然来了。 “孟姑娘快给看看。”司慎言让开身位给她。 孟飘忱一见眼前老少爷们儿码在床前像堵墙一样,顿时头大:“你们让开些, 他需要清气, 狄大哥把最远的那扇窗打开, 屋里的熏香灭掉。” 大夫的话这时候最好使,众人麻利儿听话。 “那药你喝了多少?”孟飘忱借乱低声问。 满月眯起眼睛,见众人注意力还没聚拢过来,伸手比了个二。 两滴……按理说不至于这样。 须臾,孟飘忱的手飞快在满月右手小臂上抚过,果然摸到通里、灵道两处穴位上,被他自行下了针——手少阴心经受阻,催动药性,心悸的症状会发得又快又明显。 孟飘忱将金针拔下来,藏在袖中,低声道:“太医马上到,免他看出你作假。还有……”她声音低得满月听着都费劲,“香灰我看了,小心你身边的人。” 说完,姑娘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倒两粒药丸喂进满月嘴里,朗声问道:“公子刚才吃什么了?” 纪满月不答了,狄仓灵远远搭腔:“就是宴会上的食物,但……大家都吃了。” 话说到这儿,太医踩着风火轮似的赶来了,大冬天他急了满头的汗。 又是一番诊治。 老大夫大约是知道满月身边有两位厉害的医师,向那师叔侄二人道:“纪大人……这毛病,根源在伤,祸自口入,不知二位方才问诊的结果,是否也如此?” 第219章 孟飘忱点头道:“公子该是误服了性烈的媚药,虽然剂量不多,但因内伤扭曲了药性,至使刺激血脉,冲撞心肺……” 话没说完,狄仓灵就惊道:“狄家是正常宴请贵人,一切用度谨小慎微,万不会给宾客用这样的腌臜东西……” 孟飘忱摆手:“狄大哥别惊,楼上收拾了吗?” 狄仓灵道:“没有。” 狄家有规矩,高规格的宴饮散场,不会即刻收碗刷碟儿,防得就是类似的黑锅。 孟飘忱点头道:“那好,公子沾过的杯盘碗碟,一验便知。” 莫阎王在他小师叔面前完全没有当初尊主、公子一起数落的气势,乖巧得跟只老猫似的,还是非常会看人眼色的那种。 不等孟飘忱说话,他便自告奋勇。 去了片刻就回来了。 莫阎王上楼验了一圈,都没问题,最后才听说满月喝过两杯和事老儿酒。他递上杯子:“是杯中酒的问题。” 这么一说,事情因果便顺了——那酒本来是高嘉给阿笙的,纪满月纯属是自己往枪口上撞过去的。 至于阿笙姑娘喝下药酒会如何,易想难说。 理清病灶,太医见满月比刚才缓上些许精神,便要告辞:“此处有二位圣手照应,老夫就先回宫复命了,陛下刚才听说此事,急坏了。” “太医令留步,”司慎言道,“还烦请回禀陛下,明日朝会纪大人许是要告假,若有需要,文书会在早朝前送到御前。” 太医离开。 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来了个御前太监,传皇上口谕:甭告假了,好好休息。 孟飘忱的药管用,满月服下又缓了会儿,便不再晕了,辞别狄仓灵等人,坐马车回府。 上车前,司慎言把孟飘忱让到一旁,低声问道:“孟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要说这事儿,司慎言是隐约知道个大概,他全没料到满月会是这幅样子。 孟飘忱看看车上,又看看眼前这个,瘪嘴。这二人似乎没将这事儿交对好? 于是姑娘持着保守秘密坚定运了一会儿气,还是败下阵来,在司慎言面前摊开手掌,就见她指缝里夹着两枚牛毛金针,正是纪满月用惯了的。 司慎言瞬间懂了,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 孟飘忱又低声道:“那酒里本也是加了料的,公子大约是为保万全,又加了一次。” 纪烨和高嘉是真的没对阿笙存什么好心。 车马慢行,满月懒在软垫里。刚才司慎言送他上来之后又下车去,再回来整个人气场骤变。 不想也知道,孟飘忱把他给卖了。 就这么无言片刻,满月轻咳两声,恹恹的哼哼。 结果司阁主不接招,连眼皮都没抬起来,半眼不看他。 嗯…… 满月撑着气力坐起来,往司慎言身边挪,贴他靠着:“怪我没跟你细说吗?” 司慎言翻白他,冷哼一声还是不说话。 其实,纪满月倒还真不是故意不说。这两日,二人时间一直没对上,虽然同一屋檐下,但自从前日晌午一别之后,面儿都没照上。 “你怎么来接我了?”满月锲而不舍——总不能一直不搭腔吧。 司慎言真就死活不言语,心里松动了些,气哼哼的想:还不是想你又担心你。 “紫元告诉你的?” “……” 满月一连说了好几句,司慎言都不理他。他本来自觉不算十分理亏,心里也有点毛了,热脸贴冷屁股,不理拉倒。 皱着眉,又挪回车厢另一边,合眼不说话。 临江仙台离满月府上很近,马车慢行,也片刻就到了。 纪满月要起身下车,刚沉稳住气息,还没等站起来,就被司慎言一把捞起,抱着往车下走。 满月有心往下挣,抬眼看他:不是不理我么,放我下来自己走。 司慎言的闭口禅非常到家,目光定定的和他对视,英气十足的眉毛挑起来,看出些挑衅:不是要演吗,敬业一点。 满月不挣了,真往人家怀里一歪,左手顺势从对方臂弯下掏过去,虚搂着他的腰背。 大人出门时还好好的,一会儿不见居然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府上人都吓坏了。张罗热水的、张罗熬药的、没得张罗只能失里慌张的…… 司慎言低头看满月,这人恹在他怀里一副乖巧样子,甚至看着有点可怜。 又反观这一屋子惊慌心焦的人,司阁主心底突然油然起同病相怜的幸灾乐祸:哼,跟了这么个玩意,以后有你们受的,这才哪到哪? 他清了清嗓子,道:“都各自忙吧,备些热水送过来就好。” 说完,快步往卧房去。 一进门,见暂时没人跟进来,一把把人扔床上。 “哎哟——”纪满月摔在那铺得软绵绵的床褥上装模作样:“要让你摔残了。” 司慎言早就被他闹得哭笑不得,这货刚才在他怀里看似人畜无害,其实后半程一直仗着那大袖子的遮挡,在他腰上又揉又挠,还专找穴位下手。 当着那么多人,他一时酥麻一时痒的,也只能忍着。 这会儿没好气的撅他:“摔残了我养着你。” 说完,他便想去看看温水好了没有。 刚迈一步,官服后摆就被扯住了。 司慎言是武官,衣袖利落,满月没得拽,只能拽人家衣服角。 第220章 拽住了也不说话,就正赶着司慎言以为衣服挂住了回头看的时候,抬脸眼巴巴的看人家。 司慎言哪儿受得了他这小眼神儿,被看一眼气就散没了。他其实也知道满月不是故意瞒他,因为满月还交代紫元转告来着。 只不过,他今日一见纪满月那模样,心里就别扭。 就这时候,温水来了。 纪满月还不至于肆无忌惮到人前起腻,听见脚步声来,就松了手。变回那副弱风扶柳的模样,往床上一歪。 侍人送水送衣裳,简单忙乱收拾一通,被司慎言遣退休息去了。 屋里又没旁人了。 纪满月终于不用再装,撑着坐起身,想下地。 “倚着别动。”司慎言语气凶巴巴的。 满月乖乖缩回去,看着更委屈了,虽然没说话,但满脸写得都是——你凶我。 司慎言知道他刚才的难受其实不都是假装的,刚缓上来就要撑着起身,更多的是想给自己安心,又心疼又心暖还有点气,心道:摊上这么个货,往后六十年该是什么日子。 他端着水盆走到床边蹲下,给满月擦脸洗手,声音柔下来不知多少倍:“坐着别动,现在就养你。” 满月笑得很得意。 确切的说,笑意里更多的是得逞。 擦洗干净,换过衣裳,司慎言扶着人躺好,带着点小情绪地在他额上贴了贴:“睡吧,梦里有我。” 这日夜里,纪满月睡了。但很多人没得睡。 比如大理寺卿,又比如狄家兄弟、高嘉、甚至纪烨。 第109章 斗胆试探 第二日, 满月府上出了大事。朝会之后,皇上亲自来了。 越国建都百多年,天子出宫下榻臣下府上的事儿只有一次——当年开国第一功臣病重弥留, 太/祖皇上不舍, 连夜出宫见了最后一面。 后来, 无论是重臣还是皇子, 丧事、喜事,便再没有哪位天子为了臣下往宫墙外跑。 如今, 纪满月只不过是告了个病,素来有六亲不认名声的竞咸帝,居然下朝第一时间就到府上来看人。 朝臣议论纷纷。 御驾临门, 满月早就在门口跪得恭敬。 皇上非常随意,道:“起来吧, 屋里叙话。” 这便宜爹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满月都来不及更衣。 他穿着件墨蓝色的长棉袍, 没披氅,只是拢着披风。起身时, 那头还来不及束起来的长发就被寒风吹得恣意。 于当朝从一品大员而言,这般露面于街市之上, 已经不能用节俭来形容, 甚至是有些寒酸的。 更甚他一副文弱不胜衣的模样, 只要把眼睛里的机灵精光收敛起来,没人会认为他欺君罔上泡病号儿。 皇上见这一幕居然有些恍惚,好像回到数十年前,初见落难的萧玉——母子二人总归是相似的, 满月这副模样便更像了。 “去书房吧, 朕有些话, 要独与你说。” 满月持着那副病病殃殃的模样,跟在后面。 虚礼已毕,皇上遣退左右,他端详着人,道:“嗯……气色是差,昨日朕听了信儿,着实担心你了。” 纪满月低眉顺眼站在皇上面前。 外人道是皇上担心他的身体,迫不及待来看个心安,满月心里可不是这么想,他道:“儿臣……让陛下担心了。” “你……自称儿臣,却从没叫过朕一次父皇,心里是还有顾虑吗?” 满月道:“儿臣不敢。” 皇上轻声笑了下,满月没抬头看。就听皇上继续道:“这儿没旁人,不用这么持理,跟朕交个底,你昨儿闹什么?” 正题来了。 也正中满月下怀。 他知道皇上早晚会察觉不对,却没想到皇上醒得这么快。 纪满月撩袍跪下,没说话,他不打算巧言雌黄,但也不能全部从实招来。 皇上道:“到底做的什么打算?你久在江湖,这般轻易就中招吗?” 满月沉声道:“借故……斗胆试探陛下心意,看陛下给不给儿臣将阴谋诡计变成阳谋的底气。” 如此直白,皇上预料之外,饶有兴致的架起二郎腿:“怎么说?” 满月道:“依儿臣拙见,这世上本就没有阳谋,能得逞的要么是算计,要么是一方具有绝对优势的实力压制,直如二桃杀三士,晏子计谋虽然拿捏人性,若无景公撑在背后,也不过是笑谈。所以儿臣想看,陛下那句‘朕认你了’背后,会分出几分偏心给儿臣,能给儿臣手握几分压制对方的实力和依靠。” 竞咸帝不昏庸,但他绝对不是贤儒帝王,是以在纪满月看来,能得他认同的,非是以德服人、天下大同。 相反,这些直白又险恶的用心,更能打动他。 果然,皇上笑了:“继续说。” 满月道:“高嘉为地方官时就已经恶迹累累,而后更是指使陶悠远之子陶潇,诬告安王殿下,这一切若查,自然有迹可循,可这背后也必然会牵扯出千丝万缕的勾连,所以儿臣独辟另一条路,可进可退,只看陛下想要怎样拿捏。” 若暂想留中不下,此事大可当个意外,大事化小,毕竟出事的乔儿,是个贱籍; 若想快刀乱麻,便是他玩弄淫/药,伤及朝中从一品大员。 纪满月就这么把球踢回去了,只看皇上如何接兑。 第221章 皇上坐着没动,满月跪着没动。 好一会儿,皇上问道:“你只是冲高嘉吗?” 纪满月直言道:“自然不是,陛下说天下将是儿臣的,儿臣当然要仔细看看这通天大道上,有没有绊脚的石头。如今我朝官位多有虚设,这些咽塞之位,如何能放高嘉这般文恬武嬉的庸才尸位?更甚,安王殿下中正仁和,尚且遭遇攀诬,背后的缘由便是天下的权柄。满月自问混迹江湖多年,身上斑斑劣迹,不胜枚举,若不先下手为强,日后还不要被射成筛子吗。” 言外之意非常直白,他是冲着祁王和世子纪烨。 皇上听罢片刻,突然从莞尔变成了大笑。 笑得很爽利。 他起身,经过满月身侧,拍在他肩上:“起来吧,既然被那媚药勾扯了旧伤,就好好在府上养着,只不过……”皇上脚步顿住,“往后记得,既然要出手,就不要给对方喘息之际,否则有的热闹。” 说完,便往外走。 满月躬身行礼,正色道:“儿臣恭送父皇。” 皇上听他改口依旧是笑,且叹且幸地道:“玉儿啊,真的是给朕生了个好有意思的儿子。” 五日之后,大理寺雷霆之势,给高嘉扣了一个滥用淫/药,损伤从一品大员的罪名,以下损上,依照律典流放北寒之地十年。 终于纪烨没机会在高嘉面前挑破满月从前的算计,高大人就已经被按进泥坑里,翻不出几朵浪花了。 世子纪烨被罚禁足,他名声本来就不好,如今扣戳盖印地坐实了纨绔荒混的名。 但这在满月看来,皇上手下得不够狠。底气看似给了,却给得很微妙。 这日之后,满月在府上装了十来日的怂,一直泡病号。 他本就炙手可热,外加皇上亲自出宫探望,上门的各路人等简直要把府门口的大街堵死。 但满月谁也不见,一概拒之门外。 实际,他可没闲着。 安排吴不好去暗中查问商贩看市的事情。结果巧了,吴不好查着查着就碰见了紫元。 原来司慎言也在查,这份默契让满月觉得心里安生。 这么一闹,再不多久,就要过年了。 纪满月相也装得差不多,便想着不能让许小楼消停过年,这人留久了,始终是个大祸害。他往上递折子,说想去把悬星图的宝藏尽快寻来充实国库,另外,顺路围剿里通外族、暗中埋伏朝廷命官的匪类。 皇上的御批当日就回来了,大概的意思是——宝物要寻,贼人要给朕好好揍,但你消停过完年再去。 就……行吧。 很无奈。 有心抗命而为,但竞咸帝终归不是个脾性温和的皇上,满月多少要有所顾忌,加之他内伤一直没好,去围剿许小楼,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么简单。 纪满月只得在府上继续五脊六兽。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有红有白的。冬日难得的艳阳天里,满月看着花儿出神。他心里的事儿太多了,有好的有不好的,身旁无人时,就总想捋一捋轻重缓急。 实际上,他能得闲在的时间越发少了。 单是枢密院,就有了不完的事。趁着泡病号,满月看过枢密院的官职架构,皇上从前让文宦相互制衡,如今不暗中打架才怪呢。 一想到病假消了之后,每日都要去枢密院“朝九晚五”,满月顿时头大如斗。 他甩甩头,把这些让他脑壳发胀的事儿甩开,给司慎言腾出块相思地。 今早司慎言出门前,约他日落时去街市上看热闹。 正猜想着许是他要闹一闹那些看市,眼光一晃,见厉怜过来了。 满月正站在一蹙梅花丛里,他很静,厉怜没瞧见。 少年平日打理满月起居,吃穿用度都掂配得很得宜,可自己却像是个不修边幅的大咧性子,有一次,满月发现他拿绑裤子的束带系头发。 今日看,厉怜居然穿得比平时讲究,衣衫平整,颜色配得好看,鞋子也是新的。他来到院东,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从怀里摸出一条尺长的红绸,寻那梅花枝子最高最壮实的一支系上。 有微风。 荡扬红绸,隐约看见上面写了字,满月离得远,着实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厉怜把绸子整理好,后退两步,看着觉得很满意。然后朝那梅花枝拜了拜,继续定定地站在那看着。 这像是许愿。 可今日不年不节的。 正这时,厉怜小声道:“谁能共迟暮,对酒惜芳辰。(※)”说完,轻声叹了口气。 微风将一股子捻酸没落劲儿送到满月面前来。 满月越发莫名,心道,难不成这小孩儿终于开窍,相中谁了? 厉怜嘟囔完,好像也觉得自己矫情,“嘿嘿”傻笑两声,拍拍自己脸颊,转身走了。 他一走,他那事儿精师父一颗八卦的心就再也捺不住,两步窜到梅花树近前,抻起红绸,见上面工整写着“幸愿一生同草树,年年岁岁乐于斯。(※※)” 墨里调了金箔粉,阳光下,灿着星点晶亮。 嗯…… 回想少年刚才那身打扮——难不成是,生辰吗? 这么一想,那点没落的情绪似乎顺理成章了。 厉怜孤身一人,着实没人与他对饮到天明。 他是不会敲锣打鼓跑过来告诉满月:师父,今儿是我生辰! 第222章 抛开礼数,只论性子,他就做不出这事来。 想到这,满月不禁有点心疼他,病号儿纪大人决定拉着徒弟提前上街透气,司阁主约的热闹,待会儿一起看。 厉怜前脚进门,还没坐稳,便有人来敲门。 开门见是师父,明显挺开心的,听师父说要带他上街去,就更开心了。喜形于色,又有点不愿意被人看出来的模样,让满月觉得好笑。 “嘶……”满月站在门口打量他,“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收拾得这么帅气?” 厉怜讷了一下,笑着答:“师父别笑话我,不是什么好日子。” 他不愿意说,满月更忍不住继续逗他:“难不成你掐指一算,算准了为师要来找你上街?” 厉怜给杆儿就顺着往上爬:“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张率《对酒》 ※※赵彦昭《奉和幸安乐公主山庄应制》 第110章 天子脚下 快过年了, 街市上一日热闹过一日。前几天还只见些卖窗花吊钱的,今日再看,卖腊味瓜果的吃食摊位也多了。 满月和厉怜, 依旧是步行。 少年骨子里透出高兴来, 他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去哪儿呀?” 满月道:“府里闷得慌, 透透气。” 看似信步而行, 其实目的性还是有的。 眼看走到上次买玉珠子的摊位附近,满月随口问:“今年几岁了?” 厉怜道:“十六了。” 纪满月翻着眼睛回忆自己十六岁时的模样, 叹道:“好年纪呀,”又问,“生辰是哪天?” 问得很直接, 以为能把真话问出来,没想到少年只发一下愣, 就低头道:“忘了。” 怎么可能忘? 满月不敢再问了。 这孩子的身世算不得幸福,不知他的只字不提, 是牵扯到哪搓不堪回首的往事。 于是,纪满月放空目光, 看着远处的街景,换话题道:“十六了, 不小啦, 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这回厉怜崩儿都没打, 直言干脆得很:“没有。” 满月皱眉了——别再是个榆木疙瘩吧。 但想起他写的“年年岁岁乐于斯”,便又觉得少年心里应该也不只是苦涩,大概因为跟着一群大老爷们儿还没开窍。 是他这个当师父的,不觉有点老父心态了。 厉怜见满月没接话, 突然道:“师父……徒儿有个不情之请。” 满月笑道:“说吧, 怎么还文绉绉的了?” 厉怜道:“待到我行冠礼的时候, 师父给取个字可以吗?” 他没有家人了,按常理,是该这样的。厉怜根本不用刻意去问。只是满月心里打鼓:还有四年呢,难不成四年都脱不出这游戏去吗…… 他的晃神迟疑,让厉怜慌了:“不行吗?”少年问得小心翼翼的。 纪满月于心不忍,默默叹口气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从现在就开始想的话,大概总会琢磨出个不凡的,”他顿挫片刻,“只不过……你连自己生辰都不记得,四年后,为师要在哪天还你这个约?” 厉怜顺理成章道:“就今天,今天是师父承约的日子。” 满月莞尔,心道,让这小屁孩儿算计进来了。 他难得糊涂地继续装相,正好走到上次买玉珠子的摊位前:“再来挑一颗珠子。” 厉怜摆手:“我这几天功夫练得稀松,得不了奖励。” 满月道:“按刚才的话讲,是要把今日作为生辰了,为师自然要有表示,祝你……已与梅花约,清香入寿怀。” 厉怜顿时骇了:“师……师父你刚才看见了?” 纪满月摆出一脸不解,问道:“看见什么?” “你说……什么梅花约?”他眼神里透出不自在来,说话都结巴。 满月装傻充愣的本事炉火纯青,看那表情显得莫名其妙又无辜,道:“你我于腊月承约,约得是行冠礼的日子,还不是‘梅花约’,‘入寿怀’吗?” 厉怜见师父歪着头,那双桃花柔情的妙目透出丁点包容的笑意看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师父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有意为之吗…… 少年没话了,知道满月一肚子弯弯绕,他不想找补。 单是这种不动声色的温柔就让少年鼻子一酸。他赶快跑到摊位前,心思不在地晃了一圈珠玉之物,预料之中挑花眼了——满腹心思全在师父待他的用心上。 摊位老板特别适时的搭腔:“公子待小哥儿真好。” 纪满月没心没肺地应承:“可不是么,宝贝徒弟就这么一个,提前领略带孩子的酸甜苦辣。” 厉怜继续不动声色的眼花。师父温柔的用心和与老板的对话,又被他脑子迅速润色好几层,眼眶也酸了。 半大不大的孩子,容不得自己当街哭鼻子,索性岔话:“师父,你的取字,有什么讲究吗?” 卿如。 是血月的养父纪远川送他去师门学艺时告诉他的,说是老早就想好了——卿看流霜映山河,如怜草落肃人间。 一直以来,满月都以为这是养父告诫他存一颗万物大同的慈悲之心。 而今得知萧玉与熙王的过往…… 熙王取字流霜,“草落肃”分明就是“萧”字。 这是萧玉怀着满腔的思念,把她的姓和熙王的字揉在一起。就连纪满月这名字,都是取“流霜”的月亮之意。 第223章 再往深想,养父若非知道当年一别便可能再无相见时,何须提早告知? 细思,一切都让满月心惊胆战。 厉怜见他不说话,试探道:“师父?” 满月回神,笑着随口胡诌道:“卿临皎皎月正弥,如弓满弦盈复亏。月满而亏,损极复盈,更迭正道罢了。” 就这么把厉怜给糊弄过去了。 那老板在一边看着,见厉怜左挑右挑也挑不出个所以然,便从个小布袋子里拿出两颗珠子,一颗玛瑙,润红盈实,另一颗还是白玉珠,比上次的更细糯。 “哟,老板还藏了更好的。”满月笑。 老板道:“这是私留的,本来不想卖,上回小哥儿拿一颗白玉了,这次不如要个红的?” 厉怜看那两颗珠子,又看看满月,道:“师父,我还要白的,”满月刚要应下,就听厉怜继续道,“红珠如月沁血,从前我不明白你为何突然不喜欢红衣裳,如今明白了。” 满月一怔,隧而无奈笑了笑——你的明白可能跟我的心思不是一码事。 但他当然不会跟厉怜多说什么,伸手抚了抚少年的发顶。 这回满月给银子,特意多给了,说是请老板喝过年酒。那老板又是如何都不肯收。 满月道:“老板为何这般执意?” 老板左右看看,见四下没什么不妥,从货柜底下拿出收银的钱匣子。匣子是个木头盒,四面不透风,看不见里面有多少钱,上面只挖了能把银两放进去的小口子,盖上落着锁。 像个只进不出的存钱盒。 “快日落了,”老板看天色,“钥匙在看市手里,一会儿他们就会逐个摊子开锁拿钱,从不过夜,低则三成,高时会抽五成去,视乎当日的生意好坏。所以……公子的钱,也不必浪费给他们。” 满月皱眉,阶梯抽成,当日清算,倒是会整。 厉怜悄悄道:“老板别把钱放匣子里不就得了?” 老板苦笑:“他们会抽冷子的搜,若是搜出来,后面三天我卖东西的钱就都要给他们了。” 这还是天子脚下吗? 满月没多问,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还不如眼见为实。白玉珠子给厉怜,环视一周,见玉摊子斜向里有间茶棚,拍着厉怜道:“走,喝碗热茶去。” 师徒二人坐定,满月要了一壶茶。厉怜擦杯子倒茶,又凿吧道:“师父真的答应四年后亲自给我行冠礼吗?” 满月心思没在,“嗯”了一声,一边伸手拿杯子,一边抬眼见看周围摊位。 手刚触及杯子,厉怜突然一把又将茶杯拿起来,茶水泼在地上,皱眉道:“老板,这是只豁口碗!”说着,起身去找老板换了一只囫囵的来。 满月这才回神,笑道:“没那么多讲究。” 他说着,看那旁边的小吃摊儿,卖各种煎炸小食,花样儿可多了。 可那摊主,却不大在乎生意的模样,这时候街上人不少,小吃摊位都吆喝客人,这摊主倒好,往小板凳上一坐——爱买不买。 满月细细打量他,突然就笑了,打发厉怜去买一份小吃。 三个铜板买来满满一纸包。 厉怜捧回来嘟囔着:“这么给……能挣钱么……” 满月抬眼与摊主目光一触,对方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纪满月嘴角透出点浅淡的笑,敲着桌子边哼哼歌:“苏武老头卖豆腐,卖的不够本,回家赖媳妇儿,媳妇儿说不赖我,赖你给得多……(※)” 调子歪七扭八的,却说不出的滑稽上口。 厉怜看他:这唱得是啥? 满月继续笑吟吟的看那汉子,他唱的声音不小,这般距离,对方肯定听见了,那人没发脾气,也依旧没拾他的茬儿。只是从嘴角挤出点笑意来。 “师父干嘛招人家?”厉怜实在看不过他这招欠师父的行径。这一刻突然觉得,好像自己更持重一点。 “自己人。”满月高深一笑,扔块炸豆腐进嘴里,表情舒展开——味道还真不错。 厉怜正待再问,就见整条街上的小商贩陆续紧张起来。 紧张气氛如同一层浪涛自街头推送而来。源头,是四五个汉子。他们在每个摊位面前停留片刻,自木匣子里取出银子铜板,收进大钱袋子。 还时不时多拿出些,往自己怀里揣。 满月看得来气,厉怜更是火气要冲上脑门子,眼看就要窜起来。 “稍安勿躁。”满月手押在少年腕子上。 一碗茶没喝完,几个汉子就已经到近前了。其中一人指着那卖炸物的小吃摊主:“大哥,前几日听说来了新摊,咱们一直没碰上,就是他。” 被称大哥那主儿向小弟使个眼色,小跟班儿瞬间会意,几步上前,一把掀了摊位上的盖帘。 刚炸好正沥着油的炸豆腐、糖包子、豆皮卷儿,翻撒一地。 看市骤然发难,近前的摊贩冷眼旁观,行人们站得远远的看,无人上前。 小吃摊主当然顿时就急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是何人,怎么当街抢砸!” 官话不标准,带着点不知是哪块犄角旮旯的口音。 看市跟班儿哂笑:“一道有一道的规矩,你想在这儿挣钱,不报备,又数次避开我们,今儿哥几个就是特意来堵你的,”他上下打量摊主,“外乡人?念你头一次,年前的收益咱们二八分,你二我们八,年后另算。” 第224章 吃食摊位的利润不比旁的,二八分,这小摊子不仅相当于年前白干,八成还要倒贴钱。对方显然是要给他个杀威棒。 摊主当然不乐意了,环视一周,见周围商贩、路人神色各异地看他,冷哼道:“被宰得习惯了,才生出这么逆来顺受的奴性,”他声音又高了几分,“天子脚下,谁容你们这般放肆!报备?你们是官家吗?” 依旧带着口音,但正气凛然,让人听得心头一震。 看市们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夸张得让人听着就想大耳瓜子抡圆了扇。 人肚里的文墨、遇过的事儿、内心的涵养,都能通过举手投足、言语谈吐不经意地透露出来。 看市跟班儿鄙视道:“贱民,送你去见阎王老子,你问他,哥儿几个是不是官家吧!” 厉怜眼看一群人虎视眈眈围困一个穷买卖,又坐不住了,腾的一下站起来。 满月抄手拉他,居然没拉住。 纪满月“咳”了一声,刚要起身把这傻小子拉回来。 就见斜向里闪来一人,在厉怜肩头一拨,不着痕迹地把少年稳住了。 厉怜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又被按着坐下了,满眼惊骇抬脸看:“司……师公,你怎么来了?” 司慎言穿着便装,墨色的长袍很不打眼。他也随着坐下,看桌上就两只杯子,抬手拎茶壶,往满月杯里倒半杯温茶,端起来一饮而进,这才舒出口气,挑着眉毛问厉怜:“本事大了?你师父都要拽不住你了。” 厉怜刚才火气冲脑门子,这会儿静下来才想起师父说那摊主是自己人。 反思自己近来好像是本事长了,脾气也跟着涨:“就是……看他们欺人太甚。” 司慎言弯了嘴角,转向满月道:“师徒二人逛街,怎么不带我啊?” 作者有话说: ※一个民间小调,好像版本很多。 第111章 你居然敢 说话的功夫, 街上吵起来了。 小吃摊主似是外乡人,初来乍到,还没被拿捏成逆来顺受的模样, 那二八分成的提议实在欺人太甚。他脾气一上来, 就非要几名看市陪他打翻东西的银钱, 钱不多, 一共二十个铜板。 可这哪里是多少个铜板的问题? 对方横行街里习以为常,心道炸刺儿的歪枝乱条都需好修剪一番, 反正上面有人。 吵不出个所以然,一言不合就动了手。 不想,摊主功夫真不是盖的。 看市一共五个人, 眨眼功夫让他撂倒了仨。 他向周围呼喝:“你们就这样任他们宰割,早晚有一日, 让这些趴在你们身上吃肉喝血的鬼,啃得骨头都不剩!” 多少年了, 没人敢反抗。这些在皇城根儿下靠自己双手吃饭的百姓,对敢于横行无忌的人有种发自心底的畏惧——既然他们这么猖狂, 背后的势力定不是我惹得起的。 从来没人做出头鸟。 还剩下的两名看市,其中一人是头儿, 身上带着兵刃, 当街抽刀大喝:“贱民, 不怕吃官司吗!” 摊主冷笑:“逼得人饭都没得吃了,有官司倒可以做个饱死鬼,”说到这,他突然扬高音调道, “我不信当今天子会做这种逼死百姓的事, 是哪一个昏官蒙蔽圣听, 只怕路也是走不长的!” 言罢,他不等对方动手,直接晃身形贴近看市首领。首领还没反应过来,钢刀就已经去了对方手里。 还真是个茬子。 眼见大势已去,看市地痞流氓本性暴露,留下句祖传狠话:“有种给老子等着!”和另外几人搀扶着便跑了。 不知是谁带头,喝出一声:“好啊!”喝彩、掌声瞬间便炸了锅。 小吃摊主脚一点,飞身站在他炸豆腐的小车上,独轮车上居然站出一股傲岸群雄的豪气干云,他朗声道:“商友们若是不想一直这样下去,年前咱们便罢市,向朝廷上个诉状,铲除了那蒙蔽圣听、中饱私囊的昏官和爪牙!” 人群瞬间寂寂无声。 只剩下你看我来,我看你。 “法不责众,这是个机会!”远处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句。 摊主听见了,笑道:“正是这么个理儿,即便不成,大家也是少挣十几天的钱,若是成了,咱们便可以不再受欺压,都是老老实实纳过定额市税的,就该让官府保咱们生意平安!” “听他的!” “有道理!” 声音从稀稀拉拉的迎合,渐而变得多了。 街市口一侧有人喊道:“今日免得看市们去而复返,咱们先收摊!” “对!觉得这位老哥说得在理的,明日就别出摊了!” 满月几人所在茶棚的老板也被打动了,开始收拾。纪满月起身,向司慎言低声笑道:“我说你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原来是编排了这么一出。到底在这条街上安了多少自己人推波助澜?” 司慎言跟着起身,笑着凑到满月近前,低声道:“下官得替大人解忧不是?” 厉怜似懂不懂的看二人,被满月拍在背上:“走吧,饿了,后面有家面馆不错,咱们吃点东西去。” 面馆就在这条街上,离小吃摊不过四五十步的距离。 看市们只敢收小商贩的地皮费,有门店的商户,他们从未染指。 于是,这会儿的乱子也就只乱在街上,商铺依旧稳如泰山。 第225章 几人在面馆二楼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小二笑脸相迎:“三位吃点什么?” 满月笑眯眯地看一眼厉怜,道:“一碗长寿面,两碗炸酱面,再……要两个小菜。” 小二应声下去了。 厉怜看向师父的小眼神里又满是动容了; 司慎言也看着人,要笑又不笑的。 这表情满月挺熟悉的,司慎言翻腾小心思的时候,总会这么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甜腻,还有几分威胁,潜台词大概是:本座现在有点儿不高兴,哄不好后果自负。 一会儿吃面可能不用加醋了。 满月捏了捏眉心,愁里带甜地想:这货怎么连小孩儿的醋都吃。 还不到晚饭点儿,店里人不多,上菜很快。 厉怜吃着那碗长寿面,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嘘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总觉得比平时水汽重些。 满月不再顾他,给司慎言碗里夹了一块酱肉,乐呵呵道:“尊主多吃点。” 司慎言表情诡异地吃了。纪满月看他那模样就想笑,见厉怜只顾着面条没看他俩,便借着起身夹菜的动作,凑近司慎言脸边,贴了一下。 动作很快,微妙于若即若离、于大庭广众之下。 司慎言一下就愣住了,强自镇定又如临大敌地扫视一圈周围,见确实是没人看见。才又眯起眼睛看满月。 纪满月没事人似的坐定,把刚才夹的那筷子菜放进他碗里,左手托腮笑着看他,动嘴没出声:我好想你啊。 司慎言那口造作的酸溜溜,就这么半口沾菜吃下去,另外半口,与纪大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不要脸发生了微妙的反应,转变成一个颇为受用的恬淡笑意,攀上司阁主那张俊脸。 终归是当着厉怜的面,不好过分,二人颇有深意地对视了片刻,只言没说,又各自低头吃面。 厉怜刚才没觉察,此刻只觉得莫名其妙。 正这时,街上一阵马蹄声响。 又是闹市纵马。 转眼间人近了,厉怜不识人,先把马认出来了。 “师父,当日就是这人溅了你一身泥水!” 那匹黑色骏马,着实是太有辨识度了。果然刚才的闹剧只是上半场。 来人在小吃摊主面前翻身下马,端详人片刻,笑道:“你胆子不小,当街欺辱官差,居然不赶快跑,还在这里招摇过市?” 摊主越发正气凛然,冷笑道:“你算是哪门子官差?隶属哪部之下,报上号来。” 骏马的主人三十多岁,年纪不大将军肚不小,不知平日里吃下多少油水。当日他纵马疾行而过,披着斗篷,满月没看清,今日再看,不自觉心疼起那匹马来。 将军肚不屑:“‘报上号来’?少拿你混江湖的那套跟官爷叫嚣,来人,给我锁了,带回去让他看看咱们到底是何名何号。” 话音落,他身后真的有两人上前,手持铁镣铐,二话不说就要锁人。 摊主错身退出丈余距离,朗声道:“你当街拿人,总该亮明身份,否则我今日拼得闹出大天,也不会跟你们走!” 满月端详要锁人的主儿,衣着确实像是官服,但他想破大天,把能在街面上管事、锁人的部门都过一遍,也没想出这几人到底是仰仗了谁做靠山。 正待直言问司慎言,金吾卫终于来了。 领头的是个巡街翊卫,六品的官阶放在都城这种高官一抓一大把的地方,确实可称芝麻绿豆大点儿了。 “何人生乱!” 翊卫边问,边分开人群上前,见那将军肚也是一愣。他和满月一样,没认出这是哪里的大人。 将军肚一副吃得开的模样,粗略抱拳:“街市的买卖杂乱,不归巡街翊卫管辖,这位大人不必操劳了。” 一时四目相对。 看得出来,将军肚的说辞,巡街翊卫是认可的,但他还是道:“大人,今时有别,因有百姓报官,下官才带人到此。请大人恕下官眼拙,不识泰山,望将腰牌给卑职过目,卑职回去好有交代。” 理应如此。 但那将军肚说急就急了,冷哼一声:“本官的腰牌,是你这等芝麻绿豆小官想验便验的吗,若要也行,叫诸卫羽林来查!” 诸卫羽林哪里是一个六品官说叫就能叫来的? 翊卫明显一讷,又行礼正色道:“烦请大人莫要为难下官,将腰牌赐下看一眼。”说罢,躬身行礼。 他是持着礼数的。 将军肚见他固执坚守,像是烦了:“本官已经官拜三品,不论你失礼已经是给你天大的脸面了,居然还得寸进尺?” 满月看到这儿,也烦了,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一笑起身,他不走楼梯,自二楼一跃而下。 吓得楼下不少人惊骇出声。 稳稳落地之后,他笑眯眯地看着那将军肚。 司慎言很少笑。为数不多的笑意温和悉数给了满月,他对外人的笑,多是没什么善意的。 满月挪到窗边坐下,突然想起句话——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司慎言现在笑得人头皮发麻。 那将军肚大约是横行无忌惯了,见司慎言这般从天而降,也没给吓住,凛声道:“大胆,你是何人,见到本官居然这般放肆!” 司慎言一哂,冷言道:“瞎话儿说多了,把自己都骗了吗?”话毕,摸出腰牌,递给金吾卫,才又向那将军肚道:“同为三品官,怎地上朝的时候,从未见过这位大人?大人认得我吗?” 第226章 气场陡变。 那将军肚突然发怵。 司慎言也不再同他废话,道:“光天化日有人假冒朝廷命官?拿下!” 金吾卫刚才就觉得这人有问题,但他官职太低,出于谨慎没敢把事情做得太绝。这会儿一见司慎言居然是那刺杀敌国统帅的绣衣御史。 他立刻听命,向身后小队打手势——拿下! 将军肚顿时傻眼,又不甘心,负隅顽抗道:“大胆,你居然敢……” 当然敢了。 他话没说完,被三名金吾卫押住,半分情面不讲。 这么一来,被欺压多日的小商贩们终于从混乱中咂么出点被欺骗的愤恨。有人当他们是傻子,看准了他们小本买卖要养家糊口,不敢扎刺儿的心思,假冒官府收地皮费。 于是第二日,街市冷清了一大半,请愿抗议书铺天盖地,官府衙门、甚至官员私宅门口,全都塞满了。 事情成功惊动了圣上。 作者有话说: 司慎言:好男人的必要素养之一就是给台阶就下,一哄就好~(不然就是给自己埋雷) 第112章 金瑞查你 罢市。 皇上起初道是小商贩闹什么脾气, 听着新鲜,没太当回事,待看到请愿书上写“假借官名, 私收税费”几个字, 直接龙颜震怒——到底是谁!混肴视听, 在朕眼皮子底下闹蒙蔽天家的事儿! 朝会上, 不等查出因果,先把户部尚书免了职。 一句“彻查”, 非要将事情查出个子丑寅卯。 事儿确实是司慎言闹大的,他知道满月在查,但满月称病, 很多事情做起来不方便,于是索性代劳。 下朝之后, 司慎言继续暗对细节,一忙就过午了。 冬日太阳落得早, 满月正在院子里,被阳光映得懒洋洋的。他见司慎言回来, 笑着迎上去:“你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不怕我兜不住吗?” 二人一直没来得及对细节, 但他二人默契, 司慎言叫满月看过那场热闹, 满月就知道这人要做什么。昨日,更是两眼就看出,小吃摊主是灯不归扮的,不知司慎言用了什么李代桃僵的法儿, 将灯不归和浊酒红捞出来了。 当着厉怜, 他没多问。 看市私收地皮费, 想要办得严丝合缝,必要有人挑头、有人附和、还得有人闹得声势浩大,最好是掺掺得铺天盖地怨声载道,才效果奇佳。 正如现在这模样。 司慎言知道满月故意用话切兑自己,笑道:“怎么会呢,纪大人新官上任,正是整肃立威的好时机。” 满月笑得像只狐狸似的。 刚想说什么,司慎言突然就搂了他的腰,一把带进怀里。 狐狸骇了。 周围没人,但四面没墙,头顶没梁,他还是略显慌乱地举目环顾。 “昨天面馆儿里的劲头子呢,”司慎言把人抱得更紧了,“怎么在家反倒慌了?” 昨儿…… 放眼望满街,也没人认识。 府里可都是熟人。 满月想往后退,突然身子一轻。 缓神,已经被司慎言扛肩上了。 他更慌了,又不敢太大声,只得做贼似的嘘声道:“快放下,天还没黑呢,发什么疯?” 司慎言哂道:“不然怎么能叫发疯呢?”他扛着人往卧房去,又找补,“天黑还有天黑的疯法儿,你说是不是?” 满月拍他后背:“别闹别闹,大石头扔下去,马上就要翻起水花了,指不定什么时候皇上要找我。” 司慎言大步流星:“谁闹了?这是情/趣,”直接在满月大腿根拍一下,“昨儿我想了一夜,觉着这辈子嘴皮子功夫大约赢不了你了,但总得有点别的什么,让我占上风吧。” 这不是挺能说的么…… 随着卧房门“咔哒”一声反锁,话音犹在,见不着发疯的两个人了。 纪满月掐算得不错。 傍晚时分,陛下口谕不出意外地来了,要满月入宫见驾。 满月接旨意就要去换朝服,被传旨太监拦下:“纪大人,陛下说今日是父子吃饭,他就是想看看大人的日常模样。” 纪大人低头看看自己现在穿得是啥。他不出门,衣裳是怎么舒服怎么穿。 刚和司慎言闹过一场,头发束得松散,只一根带子,随便带住。中衣里衣是换了新的,可外面的墨灰色袍子却没换。那袍子正是半新不旧,穿着舒服,他可喜欢了。 皇上怎么说,就怎么是吧,满月披上外氅斗篷,入宫去了。 家宴温馨,排场不大。地点设在凤台殿,让这温馨里,带出点念旧人的情执。 “今日只论父子,君臣之礼免了,过来坐吧。”离老远,皇上就朗声。 满月没多骄矜。 落座就被便宜爹打量了一番。 “看气色好多了,”竞咸帝说着,示意传膳太监布菜,继续自言自语似的低声,“每次见你披散着头发,朕都恍惚,总觉得有玉儿的影儿……” 这话满月不知该怎么接了,索性闭嘴。 起初,他想所谓家宴,可能是无缘得见说书先生嘴里的“万里江山一抹平”、“一统山河万年青”等诸多门道。结果一看,饭菜只能算是用心的家常饭,“宴”都算不上。 四菜一汤,再无旁的。 动筷子时,就连布菜的太监也让皇上遣一旁去了。二人真的如寻常父子般开吃。 第227章 美味中,透出皇上的心思。从菜品到烹饪方式,全是满月喜欢的,就连不吃姜末,爱吃香菜这种旁枝末节的癖好,都照顾到了。 皇上夹了煎豆腐和虾放在满月碗里,道:“你的吃穿用度,倒真随意。” 纪满月谢过,拨虾直接上手,笑着答:“儿臣是闲散惯了,在家也穿着那唱戏行头一样的衣裳,难受得很,其实是失礼了。是父皇不怪罪儿臣失了天家颜面。” 皇上见他不拘谨,挺高兴:“天家的颜面从来都不该看这些,“他也下手剥虾壳,“待到夏日热了,朕恨不能打赤膊,但总要被司礼太监念叨。” 说着,“父子”二人笑起来了。 这假装的天伦之乐让纪满月恍惚,觉得皇上与传闻中不大相似。但他依旧持着戒备,看似松懈,其实颇有进退地吃这顿饭。 皇上念着满月身上的旧伤,只与他喝了三杯黄酒,饭吃得很快。残羹撤下,茶果奉上,皇上道:“吃好了就说说近来你忙活的事儿吧。” 满月早知皇上叫他进宫是为了这个,圣上骤然正色,他也没慌乱。其实自刚才起,他就看出皇上藏在关怀里的敲打了——你的斤两喜好,朕早就摸清了。 满月道:“陛下是说看市吃地头的事情吗?” 明知故问。 皇上点头,笑看着他。 “事情是儿臣恰巧得知的,儿臣乍入都城,人脉不顺,索性就去查了查,本意是想看大人们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想到,抓着蛇尾巴捋蛇头,脑袋居然是刚公公。” 他把事情的因果顺序颠倒来说。 “刚公公是枢密院的人,儿臣既然新任枢密使,便容不得有人在儿臣眼皮子底下阻碍圣听。” 皇上道:“所以你就把事儿先闹大了,先斩后奏吗?” 语调一下就冷了。 满月即刻起身,撩袍跪下,没作垂眸怂态,只是目色平和地看向皇上:“儿臣说不敢也已经做了,就只能恳求父皇原谅了。” 认错里,实在没有什么君臣畏惧,反而带出不少儿子的恃宠而骄,还有点江湖人的混不吝——做都做了,还能咋地。 皇上眼中的情绪满月读不清,说不出是觉得有意思,还是无奈,他问道:“那接着,你预备怎么办?” 满月道:“父皇把枢密院交予儿臣,就是为了让儿臣牛刀小试,儿臣想重整枢密院,”说罢,叩头在地,“若是连枢密院内几十人都理不清,儿臣日后何德何能面对文武百官;若是一个机构都理不顺,几时才能在天下人面前名正言顺,又如何能像父皇一样,保我大越国泰民安。” 简单总结一下:前些日子,你不是让我以皇子的身份想日后该如何吗?我想了,现在要开始做些什么了。你看着办吧。 满月叩头在地,皇上的神色,他看不见。只听见陛下用碗盖子一下下敲着杯子口。 再如何不惧,天子威严也还是在的,满月突然盼着皇上快点开口说话。茶杯子打点儿的时光,让他觉得难熬。 可他等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御前太监在皇上面前驻足迟疑。 皇上道:“直言,不必避忌。” 那太监才道:“玉娘娘的加急密信。” 满月觉得自己要长在地上了。 终于听皇上一句:“你先起来吧。” 刚起身,皇上就把密信递过来了。 内容很简短,大意是流勒大冢宰要掀宫变,萧玉求皇上出兵相助。找了个由头,说离开大越仓促,忘了带走相伴二十年的琴,每日都很想念。顺便付上通关令牌。 “刚才的事且放下,你既然想试牛刀,便去给你母妃撑直了腰杆,”皇上说着,转到书案前舔笔写了什么,装进个锦囊递给满月,“待到流勒事了再看。” 顺理成章的事儿又成一波三折,人算不如天算。 辞别便宜爹,满月由宫人引着往外走。 快出宫门时,迎面一顶辇轿进宫,抬得是个孩子。 那小孩儿穿着异族服饰,脸色阴沉沉的,只差把“不高兴”三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满月低声问:“那位是巴尔恪送来为质的小王子吗?” 宫人答道:“奴才也不知道,但听说昨儿夜里小王子入了都城。” 听说巴尔恪的小王子七岁了,但此时遥遥一望,只觉得那孩子的小模样不过五六岁。 这么小,就要流落异国,着实是可怜了。 但满月眼下顾不得想这些暂时不着边的事儿。 他急匆匆回府,进门直接钻进书房里,摸出皇上给的锦囊。 满月不是古人,也不是皇上亲儿子。皇命难违,君上纲常那一套,在他这儿不怎么好使。 拆开两眼看完,脸色便沉下了。 这日夜里,司慎回来得很晚。 满月一直在等。 窗边亮着一盏豆油灯,晃得满月在卧榻上昏昏欲睡。 终于门轻声一响。 看司慎言进门的模样,是已经洗漱过了,但天正冷,他身上也还是染着寒意。 外氅脱下,司慎言在火盆边把衣裳熏暖,轻声道:“床上睡吧。” 满月起身,热茶递在司慎言手上:“这么晚才回来,出了什么事?” 司慎言看他眼睛里灿着晶亮,就知道他盹儿散干净了,无奈默默叹口气,道:“两件事,”他身上暖了,把人搂过来,“祁王昨日向皇上请求兵权,意在流勒,提及迎玉贵妃还朝的事情,皇上动心了,但定论暂时未下。” 第228章 这与那锦囊的内容,暗扣因果。 满月心思动了,声色没动,仰头靠在司慎言肩上,额头正好贴在对方颈边:“第二件事呢?” 司慎言被他蹭得痒,偏头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是关于你的。” 说着单手入怀,摸出张纸。 那被烧得仅存开头的残纸上写道:瑞公,卿如取意”卿看…… 后面烧没了。 纪满月终于给惊得一下就站直了身子。 “金瑞在查你,”司慎言道,“应该是皇上授意的,但不知为何,他查出结果,却烧掉了。” 定神片刻,满月嘴角勾起抹寒冷的笑:早就知道那便宜爹,没这么容易相信自己。 好在,有司慎言暗中查出这些,让他提早准备。 他在司慎言怀里转身,环着对方的脖子。司慎言发髻半拢,发丝里编着几缕长绦子,就正好触到他手边。 动脑子的时候,满月向来手欠。他把绦子卷在指间,轻轻地顺,像是在梳理心中的千头万绪。丝毫不顾眼前人被他扯得头皮又麻又痒。 片刻,他皱眉道:“本来想让你跟我一起出外差的,看来,不能一起了。” 司慎言要盯着祁王;还要尽快反查回去,看金瑞的消息源头到底是谁,又为何秘而不报。 司慎言摆出一副失望的神色:“哎呀,纪大人又要让下官独守空房了。” 说着正事儿,突然就没了正行。 满月脑子还在罗圈的思虑里,直接被眼前这人打横抱起来往床边去。 他还扯着绦子,拽过来去瘙对方耳朵,笑骂道:“你晚饭吃得大力丸吗,下午还没闹够?” 司慎言顺势在满月手背上亲了一下:“早就说了,天黑有天黑的疯法儿,”说着,将人放在柔暖的床上,“又要好多天见不到了,是不是?” 不舍从他眼睛里漾出来,渗进满月心里。满月半倚在床上,将他发冠彻底扯散开,摩挲着他的鬓边,叹息道:“我也……舍不得你啊。” 第二日一早,前去流勒的官军迎着朝阳和西北风出发。 顾及满月的身体,孟飘忱、莫肃然都随行。 纪大人是文官,却弃车骑马。他知道萧玉对皇上的感情很复杂,抛开爱恨,向他国求援变数太多,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引狼入室。 事态,已经急迫到让萧玉豁出去搏一搏的地步了。 赶路六日,一行官军出西嘉兰关。 西域的天气变幻莫测,前一刻鹅毛飘雪,后一刻便艳阳照戈壁,风大、沙尘大的天气好像是个性子暴戾的姑娘,怒得灿烂,笑得炽烈。让人难以招架。 孟飘忱一直跟着这帮老少爷们喝风吃沙子,她江湖儿女的飒性简直亮得发光。姑娘不再作那副白衣飘飘的半仙儿之姿,头巾拢了乌发,身穿皮甲,马术精湛得让一众骑兵瞠目。 这时候是看得出木易维记挂着人家的。 修整时,不仅热水热面汤先给姑娘送过去。他居然还不知打哪儿变出红糖来。小灶煮水再扔上几片干姜,味道闻着甜辣的暖心。 单给姑娘喝,将军大概是有点挂不住面儿,于是先给纪大人拍马屁送了半碗,美其名曰风沙大寒气重,纪氏挡箭牌至此就算物尽其用。将军扭脸把剩下的糖水都给孟飘忱送去了。 满月冷眼看八卦,就着风沙寻出点儿乐子来。心道,这傻将军这么不言不语地对人家好,也不知最后能得个什么结果。 第113章 流勒宫变 日头已经落下大半, 还惨淡地挂着一点橘色,给长空万里留下点暖融融。 纪满月明面上是使节,手持通关令, 入流勒国境畅顺。如今眼看进王城, 他带着东南阳天部的骑军, 又一身武将打扮实在不合适——让人看着来者不善, 好像不是来送琴,而是来打架的。 于是, 王城关外,他把皮甲脱了,套上文官的长袍。关外的风刮得猛, 像刀子一样,瞬间让满月觉得要被风撕裂了。 厉怜适时地拿出皇上赐的裘氅, 给满月披上。 那氅衣很长,直护到脚踝。上身是半点杂色都没有的白, 从领口的风毛延展到腰部,再往下能见浅灰, 晕染渐而变深。 再至膝盖以下,颜色愈发浓烈成墨, 像是从衣裳边缘烧起的黑色火焰, 整件氅衣似是一副黑山白云的留白山水。 “皇上对师父真好。”厉怜小声道。 满月心思没在这, 手在他发顶上一盖,翻身上马。 骑军在落日的余晖中飒踏而行,眨眼的功夫,已经能见王城轮廓和城头上的守将。先行官探路转还, 说流勒外事司说近来王上身体不好, 每日太阳下山宫门就落锁不见外臣, 请越国来使城外驻扎一宿,待到天亮禀明王上,必当迎客赔罪。 王宫落锁不进宫便罢了,东南阳天部的官军不让入城也并非没有道理,驿馆也不给使节住吗? 岂有此理。 除了无礼,还有猫腻。 满月眯起眼睛,看王城城关。 催马带队到能与城上对话的距离。 流勒占地很大,地广人稀,城池不仅不挨着,更是间隔数百里戈壁荒地。 与大越相比,国防简直跟闹着玩似的。 王城的墙不知道是泥土还是什么堆砌浇筑的,在日积月累的风沙侵袭中,被割出了风的形状。 满月一行暴土扬尘地前来,土城头上的防务早已如临大敌,老远就搭弓拉箭。 第229章 那外号叫窜天炮的小斥候上前喊话:“城上莫慌,我们是来给王姑萧玉送琴的使节队,通关令牌在此。护送车队可以不入王宫,但请城上让几位大人驿馆修整。” 想也知道,城上又把刚才打发先行官那套狗屁不通的话,重新念叨了一遍。 眼看僵持在这,满月策马上前两步,向窜天炮道:“你报我官号,说我身体很差,让他们只放我进去。” 窜天炮没开腔,木易维直接拦道:“不行,大人只身太危险了。” 若是变故闹起来,变数太多。 但也正是因为怕闹宫变,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抛开血月和萧玉的母子情分,单论如今的局面,纪满月便不能让这趟差事办砸了,成败关乎他日后在越国的筹措。 满月在木易维肩上拍了拍,向窜天炮道:“去说。” 城上听说来人是越国的从一品大员,身体弄不好就要噶嘣儿过去,也不敢擅作主张了,把众人晾在城外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开了小侧门——使节可以带几名随侍入城,官军原地驻扎。 木易维想随满月同去,被纪满月拦了:“不能让他们把你盯死,若是万一有变,你得想办法领兵入城支援。” 就这么,纪满月带着厉怜和孟飘忱,看了一圈,打眼见当初看押钟岳仙时闹出乱子的什长,这人的性子他至少有点了解,指他道:“你……叫万修?随我一起入城去吧。” 万修一愣,一面之缘大人还记得他,让他倍觉荣幸,立刻抱拳道:“得令。” 正待策马向前,木易维突然道:“孟姑娘。” 孟飘忱回头看他:“木易大哥怎么了?” 木易维到她近前,突然发现除了孟飘忱,小范围内一众人都在看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欲盖弥彰地憋出来俩字儿:“保重。” 纪满月心里直翻白眼,捏了捏眉心,心道:敛允兄啊,看你这怂样,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你追到手。 他有心帮木易维说句话,但转念又觉得,这好像是趁着狄仓灵不在,挖他的墙角,便又罢了。 好一会儿,木易维那句“保重”之后,真的没后话了,只是跟姑娘大眼瞪小眼地对望。 满月终于明目张胆地翻了他一个白眼,道:“闲话后叙,走了。” 王城内,别有一番风情。 为了抗风沙,房子盖得都很坐实,一座座小屋,好像扣在地上的一只只小土碗。院墙也是低矮的,越过土墙头,能见每家每户院子里挂的干货,肉干、蔬果干,满是生活气。 正当饭点儿,家家户户起炉灶。炊烟被大风卷散了,稀碎在空气里,把饭香和柴火香带得四散。 流勒人爱歌舞,不讲究王上新丧,举国哀悼。在他们的传承中,歌舞是对往生者的敬意,是以这会儿还时不时有乐声从各家各户传出来。 看不见屋内的画面,更易让人心生遐想——一家人围桌而坐,饮酒歌舞,好不惬意。 单说这样的场景,满月并不觉得讨厌,风沙肆虐中,能有一方避风的小窝,很暖心。 再往前走,王城围墙的连片红土就跃然眼前,建筑群相较街市上的“土包子”恢弘不知多少倍。 王宫大门果然已经落了锁。 那迎客官正带着满月四人,往王宫侧面去,就见厚重的宫门开了个缝,一个圆滚滚的人,球一样地挤出来。 可不正是当时去越国寻王子的使节鲁诺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关外他衣服穿得厚,满月觉得月余不见,他越发浑圆了。 “公子!是不是……纪公子!”鲁诺太胖了,快跑几步就大口喘气,轱辘到纪满月近前倒了好几口气,“公子……来得太好了,快随我入宫去!” 迎客官刚想提外使司有令那茬儿,鲁诺直接喝道:“闭嘴!”他胖墩墩的底气足,跟满月说话都是压着嗓门柔声细语的,这会儿断喝一声,颇有气吞山河之势,直接把人吓没话了。 他又转向满月:“公子快随我进宮,咱们路上说!” “鲁大人,怎么了?”满月随他走。 鲁诺道:“就在刚才,冢宰大臣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个野小子,说是当年随王姑出逃的王子,他已经召集多位臣子入宫,怕是要生乱子。王姑日盼夜盼,你来得时机太好了!” 事情发展成这般,很容易捋清冢宰大臣的初衷,他要挟天子将权势更进一步。 鲁诺那如洪钟的话音还在西北风里打转,就见深宫方向,一只响箭上天,在夕阳残存下炸开了花。 鲁诺脸色骤变:“自己人的信号,他要闹宫变!” 几乎同时,刚才被他吼得唯唯诺诺的迎客官,突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匕首,照着鲁诺后心便是一下。 纪满月手疾眼快,一把拽住胖子扯到自己身前。 可胖子实在是太胖了,满月单手之力还是迟了分毫。刀尖扎进鲁诺后心寸余,他闷哼一声,满月已经错身上前,一脚踢在迎客官心口。 那官儿以为满月只是个文官,全没防备,被踹得趔趄好几步才站稳,紧接着胸口闷痛,憋出一口血来。 满月没说话,查看鲁诺的伤势,也亏得他胖,刀扎进去一寸多,都扎在肥肉上了,鲁诺哼唧一声,很硬挺,道:“公子快去护着玉儿!冢宰大臣心狠手辣,他既然已经动手,就是奔着要她的命去的。” 第230章 情急之下,对萧玉的称呼都变了。 这时,那迎客官撑起力气喝了一句流勒话,城门守卫们即刻钢刀出鞘。 鲁诺从腰间摸出令牌,往高处一亮:“纪大人是越国的皇子,伤了他,你们全家脑袋都不够赔!” 这话真管用,守卫官军二十余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先动手上前。 鲁诺道:“我去城门将大人的部众迎进城。” 刀伤饶是扎在肥肉上,也不轻,说话功夫他背后已经血流如注。满月捻出两根金针,飞快地刺在他背后/穴位上:“厉怜、万修,你们护着鲁大人!” 万修还想说什么,厉怜一拽他袖子:“师父的轻功,你我都跟不上。咱们听命便是。” 果然,话未说完,满月已经一跃上树,两晃就不见了。孟飘忱轻笑一声,跟上去。 纪满月居高而望,环视一圈就看出乱子的核心所在。 他踏冰绡的轻功堪称神绝,加上多年江湖浪迹的经验,飞檐走壁也如履平地,脚尖在树枝上借力,枝丫几乎看不出晃动,地面上自然是没人发现他。 他能如同仙人踏风,孟飘忱也没被落下太远。满月心中赞叹,这姑娘医术高明,武功不弱,轻身功夫也有可圈点。 难怪木易维慧眼爱慕。 乱事当然不会等纪满月这个不速之客。 事发地是议事大殿。 殿内,萧玉一袭紫色长袍,身后护着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却怒意满面。他华贵衣着让他的身份呼之欲出,正是新继王位的小王上。 流勒新王正绝眦而视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看不出年岁,骨相刀削斧砍般凌厉,这人未见得有多健壮,但骨架子却宽撑着一身的戾气。那骨子里就冒出一股野性,是驰骋荒漠,食生肉、饮热血的野。 他身旁一人与他的气质形成剧烈的反差。 那人三十出头,衣着华贵,眼神里却显出怯懦,别说与那野性的男子相比了,就算与那十来岁的小王上相比,都少了不知多少气度。 流勒王道:“许大人什么意思,前些日子还说会尽力辅佐本王,今日怎么突然带了个冒牌货来,冒充我那早夭的兄长?” 不等男人开口,萧玉先道:“当然是因为王上年纪渐长,越发不好掌控了,冢宰大人想要的,是个傀儡,非是如你这般有心有脑、带我流勒兴国安邦的王。” 年轻的王上片刻无言,他那双清透的眼眸里,套着一层看不清的情绪:“玉姑姑,”叫了这一声,等到萧玉看他,他才继续问道,“我那王兄,真的夭折了吗?日前在越国境内寻到的是有心人冒名顶替?”他指着冢宰大臣身旁那的年轻人,“就如他这般?” 萧玉的眼眸被殿内的火光打得明暗交叠,她冷眼向大冢宰一瞥,才柔下几分语气向流勒王道:“是这样的,王上。” 稚气未脱的少年点点头:“这般本王便明白了。”手一抖,突然拽出腰刀。 不及眨眼的功夫,冷寒刀锋上明晃晃的亮色,已经没入冢宰大臣身边年轻人的胸膛。 谁都没反应过来。 流勒王才十来岁,他一刺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执刀,几乎整副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去。 他身高正好在对方胸口的位置,扑过去的瞬间,鲜血飞溅出来,溅了满脸。 一招得手,钢刀从对方胸膛中拔出来,年轻人不及哼出声,就倒地身亡了。 流勒王上深吸一口气,抹一把脸上的血。鲜血瞬间将脸庞上的稚嫩褪去:“好了,”他抬眼看向冢宰大臣,“许大人定是遭这歹人蒙蔽,本王已将人杀了,闹剧到此为止。” 这一刻,无数人胆寒。 第114章 破釜沉舟 冢宰大臣如猎鹰一样的双眼注视着流勒王。 年轻的王上像一只幼狮。年纪虽小, 一时也没输气场。 四目相对,碰撞出剑拔弩张来。 殿上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炭盆里的火焰看上去都是冷的。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老一少身上。不知下一刻, 谁会发难。 就正这时, 一名近侍小跑着上殿, 在冢宰大臣耳边低语。 大冢宰皱眉听完, 突然就冷笑起来,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 凛声道:“萧玉,你不仅蛊惑王上亲手弑兄,还外通越国, 引狼入室!” 玉贵妃先是一愣,突然就朗声笑起来。 她一介女流, 孑然立于文武重臣之间,居然笑出了一股男人都没有的顶天立地。满不在乎的狂放笑声, 让冢宰大臣的眉心凝起一道皱褶。 “他,”萧玉指着地上的死尸, 顺手接过王上手里还在滴血的配刀,挑开死尸胸前衣襟, “你就凭这纹身说他是当年随本宫出逃的小王子?” 死尸胸前, 纹着一丛青色的藤蔓。 冢宰大臣道:“当年宫变, 我兄长护佑你与先王,眼看分别在即,为确保你们兄妹二人有来日相认之时,将调动手下暗侍的玉印一劈两开, 分予你们, ”他也指那死尸, “后宫菜窖里躲藏三日,是先王亲手将他手上半玉印的图案刺在幼子胸前。” 萧玉打断他,接话道:“令兄对我萧家的大恩,萧玉至死不忘,但是……”她从怀中摸出两枚半面的玉印,对在一起,“你毕竟不是当年事情的亲历者,有个细节你不知道。” 玉印翻转,亮相在众人面前。 第231章 印面上的图案,一半是藤蔓一半是花,细看印面已经残破,有一片藤蔓叶子是崩坏的。 “玉器太坚硬,令兄武艺精湛,却也将玉印崩坏了一小块,所以……真正的小王子心口前的刺青叶子有半片残破。” 话说到这,满月和孟飘忱正好驻足在殿顶侧面的房檐上,二人伏低身子,满月回忆钟岳仙身上的刺青——好像也没有残破的叶子。 “因为令兄,所以你知道玉印对分和刺青的事,这才寻来完整的玉印图样,”萧玉冷笑,“只是你机关算尽,并不知道当年玉印就已经破损,果然福祸相依,成败皆萧何。许大人,你的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冢宰大臣脸色不大好看。 萧玉不再废话,凛声道:“来人!将大冢宰押下!” 话音落没有人动。 连风都没动。 满月眼看事已至此,压低声音道:“孟姑娘,托你件事儿。” 孟飘忱听过一愣,而后笑道:“小时候玩火总被打,今儿大概是能过瘾了。”话音落,人已经飘身远了。 殿内。 大冢宰笑着看萧玉,想从她脸上寻出慌乱来。 但他失败了——这女人即便处于急转直下的劣势中,依旧面不改色。 “内卫不听你调遣,不慌吗?”他问道。 萧玉反问道:“方才,你的近侍与你说了什么,你为何慌了?” 冢宰大臣一愣,随即眼角漾出寒意——这女人太精明了…… 不能留! 他冷哼一声:“你提醒我了,需得速战速决!” 言罢,也没看清他右手如何一晃,掌中已经多出柄匕首,直刺向萧玉心口。 眼看一击便能杀了这玲珑算计心思的女人,突然一阵疾利的破风声,直冲冢宰大臣手腕。情急之下他陡然收招。 “嘙”的一声响,暗器打空,嵌进殿上顶梁柱里寸深——是一颗金弹丸。 “什么人!”冢宰大臣喝道,打眼看暗器飞来的方向。 举目就见偏殿房檐上有名翩翩公子,负手而立。二人就这么一高一低,对视片刻,那公子脚下一飘。 下落的瞬间,狐裘和官袍里外双层被风掠起来,让这如玉的人恍如展翅翱翔而下飞鸟,迅捷、灵巧。 落地片尘未起。 飞仙一样,这是个高手。 单看眉眼轮廓,公子美得雌雄莫辩,透出来的气质却凛冽,他脸色很淡,淡得发惨,偏在左眼下有一片殷红的面纹,如沁血一样灼眼。见那图形,冢宰大臣就愣住了:“你……” 公子几步入殿,挡在萧玉和流勒王上身前:“在下越国使节纪满月,特来给玉贵妃娘娘送琴。” 话毕,他指着身后背的琴,向萧玉道:“娘娘的心爱之物,便先由下官背一会儿,待到尘埃落定,必交予娘娘手上。” 这一刻,满月看得出,萧玉是打心底里高兴。 但危机尚存,无暇叙旧。 满月从怀里摸支响箭,打上天去。 事情闹到这地步,木易维也不用太藏着掖着了,快来帮忙。 大冢宰道:“越国的手,居然伸到我流勒内场里来了吗?” 满月凛声:“在下护佑的我大越贵妃娘娘。” 大冢宰冷哼,喝道:“都拿下,不论死活!” 话音落,数十命流勒武士上殿,将满月三人围在当中。 流勒王上勃然大怒:“大冢宰,你公然反了吗!” 满月心道:这不废话么。 结果,冢宰大臣反而持着厚脸皮不承认:“当然不是,不过是萧玉蛊惑圣听,老臣要清君侧!” 手一摆,武士们动手,钢刀瞬间已至满月胸前。 纪满月闪身躲过,拉住萧玉手腕低声道:“跟我走!” 萧玉没动:“王上不能落于他手,否则必要受要挟的。” 她说着话,手中钢刀一晃,一刀了结了一名冲过来的武士。 “诸位大人,已经看清事情因果,难道眼看冢宰大臣颠倒是非,祸乱超纲吗!”萧玉朗声道。 殿上那十来名流勒大臣都是文臣,大都面有菜色,有人怒目而视冢宰大臣,却没人有胆量上前。 满月笑道:“生死当前,娘娘高看他们了,可叹现场没有国士无双。”说罢,抽出贯月剑,冷寒一闪,向大冢宰心口刺去——擒贼擒王,制住了他,便能拖延至援军前来。 冢宰大臣会武,刚才从他突袭萧玉时,满月便看出他招式利落,算不得庸手。 果然就见他身子向侧一偏,躲开满月一击,抄手抢过旁边武士的钢刀,反手而劈。钢刀破风,夹着杀意,劈头盖脸地来了。 贯月横锋而镗。 “呛——”的一声亮响,利器擦错的嗡鸣声细小又有穿透力,回响在大殿上。 凭这一刀碰撞,双方都知道刚才可能低看彼此了。 满月抽空掠一眼萧玉,见那十来岁的流勒王居然又把配刀接回去了,正护着她的玉姑姑,那些执殿武士多少忌惮他王上的身份,来招去式之间,有所收敛。 就这时,又有近侍上殿,急道:“越国的官军……已经冲进来,与城隍卫动上手了,对方人虽不多,但训练有素,而且,不知为何,宫内多处起了火。” 那城隍卫既要御敌又要分散人手救火,已经掣肘。 第232章 满月心里赞道:孟姑娘放火的本事娴熟。看来小时候没少挨揍。 他不等冢宰大臣说话,就抢先道:“许大人,你眼看事情败露,准备破釜沉舟,让这一屋子人葬身火海,然后对外一家之言,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吗!” 大冢宰怒喝道:“一派胡言!” 纪满月继续胡搅蛮缠:“被我看破心思,恼羞成怒了?” 至此,殿上的文臣终于有按捺不住的,二话不说,趁乱往外跑。 跑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场面瞬间惶惶。 更乱了。 大冢宰招式不停,向近侍吩咐道:“去传狼烟令,外敌围城,速来救驾!” 流勒战略防御存有巨大的劣势,他们的城池太分散,人口又少,是以官军也被分散在各个城中,久而久之,变成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局面。 满月是拿着萧玉给的令牌进入流勒国境的,没人防备。 冢宰大臣千算万算,没算到萧玉居然偷偷向越国求助。 那狼烟令就算传出去,王城最近的营地守军前来,也需要一个时辰。 虽然但是。 满月扬手一枚金弹丸,正中近侍胸前大穴。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传令?传个鬼! 冢宰大臣骂了句流勒话,虚晃一招,向后跃出丈余,纪满月紧跟着进招,却被斜向里攻过来的两名武士拦下。 其中一人道:“大人先走,这里交给我们!” “都杀了!”冢宰大臣转身便走,闪身到大殿屏风之后,眼看是要从后殿离开。 满月暗道不妙,如果他真的有破釜沉舟、死无对证的算计,让他离开才是凶险。 想去拦他,却被几名武士死死围住。 能跟来闹宫变的武士,都是极近之臣。甚至是死士。杀令已下,他们便不会再顾忌王上的身份,瞬间刀风剑雨,招招致命。 如今殿上,三人对敌三十来人。 满月下手不再留情,眨眼的功夫,六七人死于他贯月剑之下。 “大哥哥好厉害!”流勒王上大赞,眼看满月这样不留手地打下去,再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殿上怕是要被他清场,“咱们要赢了!” 终归是小孩子,羡慕又钦佩。 满月心道:哪里有这么容易。 果然,这个心思刚在他脑子里打了个转,便听见“嗖——”的疾利的破风声,正冲王上心口。满月被一人缠着,对手功夫不弱,他万般无奈,千钧之际贯月脱手,长剑贴着王上的衣襟掠过,时机刚好。 “铮——”的一声,暗箭钉在贯月剑锋上。 生死一瞬,流勒王上顿时寒毛炸了。 “找掩护!”纪满月大喝一声,抬脚踹开对手,一个前翻抄起掉在地上的贯月剑,紧跟着到萧玉和王上身侧,一手一个,将人甩到殿柱背后。 同时,殿内箭如雨下。 第115章 四重爆破 殿外传来杀声。 还有糟乱呼喝的流勒语。 满月从殿柱后面探头往外看, 见那还余一抹残亮的天空,被远处一缕缕的黑烟熏着,起火点不止一处——孟姑娘恪尽职守地放火。 “有没有伤到?”满月问。 萧玉把小王上护在怀里摇头, 示意无碍。 殿前乱箭如雨, 不分敌我, 有躲闪不及的武士, 中箭倒地。 既要护着两个人,又要冲过乱箭, 只怕只有神仙才能办到了。 满月只得看向冢宰大臣逃离的方向——没有箭矢飞来。 但会不会是见雀张罗?是冲出去,还是等待援军? 迟疑不过须臾的功夫。突然,听见殿外“轰”的一声闷响。 地紧跟着震动, 殿顶梁上的灰尘扑簌簌的往下落。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炸药。 难怪冢宰大臣要逃。 流勒武士们没料到事情这般发展,好几人面露惊骇, 向殿外高喝着流勒话,像是想让箭雨停下, 可喊过了,声音就湮没在杂乱中, 什么都没有变。 混乱中,又是“轰”的一声。 更近了, 却也更发闷。 随着爆炸, 让人牙酸的木石摩擦声悠长地在大殿里叫唤, 更大块的碎石木屑自头顶掉落。 满月大惊,从他藏身的角度,得见身后一根殿柱从内部被炸断。 很近,刚才幸亏没躲在那边。 那是根顶梁柱, 它一断, 殿堂的拱顶立刻失了支撑, 瞬间裂开一道长长的破痕。 这样的爆破方式,不禁让满月想起重华楼。 “轰——”第三声。 像是在嘲笑纪满月: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满月收敛心神,吼道:“从殿后冲出去,快!” 萧玉明白她的意思,拉起年轻的王上冲向后殿。 满月紧随其后。 贯月横扫,剑气形成一道屏障,将流矢通通挡落。 他们这一跑,还能喘气动换的武士们也反应过来了,纷纷随后。 大殿后身是一道狭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的深邃里,冒着几盏昏暗的灯火,很幽闭。穿过才能逃出生天。 好在这地方有个拐弯,箭矢的危机暂解。 但紧随其后的武士,依旧虎视眈眈。 不过,那硕果仅存的五六人忌惮满月的功夫,一时没人敢攻过来。 萧玉对地势熟悉,已经护着王上冲进通道,满月总觉得不大对劲,定神看那幽深的通路。 第233章 隧道两旁的火光安静得仿佛在这一片糟乱中与世隔绝。 满月心念一动。 火焰太稳定了,根本看不出空气的流动。 这不对劲! “快回来!”满月大喝! 就像回应他的心思,通道顶骤然爆开。 还有第四个爆破点! 瞬间塌顶。长长的隧道霎时如同一条被开膛破肚的蛇。天光像利刃一样穿刺进来。 萧玉听满月喊时,便已经开始往回跑,但她和小王上,已经走得太深了。 祸不单行。 几名武士见满月分神,一拥而上。三四柄钢刀同时向满月攻过来。 腹背焦灼。 满月纵使三头六臂,也没办法把自己一劈两开,既挡杀手,又救萧玉。 他身上那袭黑白写意的狐裘已经沾了不知谁的血。如同披了染着血雨的水墨山河。 星火间,公子身形急转,长裘边缘翻飞,底摆霎时变为割风的利刃,逼得已经攻近的敌人动作一滞。 长裘障目,来人被满月一脚蹬中胸口,直接双脚离地地飞出去,在空中就已经昏死过去了。 衣摆没落下。 贯月的冷寒已起。 长刃倒转,剑锋横掠。冰冷的刃口舔过第二人的脖颈。那人的脖子几乎被满月一剑斩断,热血喷洒,死尸歪倒。 招没老。 剑柄被满月顺势下压,剑尖方向翻转,像陡然长出二尺。 冷冽的寒带着还没冷透的血,劈向第三人。 那人见满月呼吸之间连杀自己两名同伴,心底戾气暴涨,眼见剑锋已至,他大喝一声,钢刀自下向上斜掠。 劈山破海之势。 满月侧身躲过刀锋,长剑的落势却丝毫不变。 刀剑相交,火光迸溅。 方才这人见纪满月武功路数迅捷狠厉,以为他是招式讨巧的路数,全没想到他面对自己全力一击,不仅不收势,还依旧大刀阔斧似的劈下来。 贯月是名家利器。满月一劈之力加上下落的贯力,如重千钧,对方硬厚的钢刀背,居然被贯月剑崩出一道豁口。 那人顿时暗道不好,有心撤刀跳开,可满月的长剑就如同黏在他的刀脊上,眼看剑锋就要迫至肩头。 他大喝,双脚猛地蹬稳在地,双手力托华山之势往上抬去,要与满月抗衡。 可谁知,纪满月就在这当口骤然撤了力道。 掀,便成了晃劲。那人顿时重心不稳。 完了!他暗道。 确实完了。 闪念只来得及如流星划过脑海,他便胸前一痛,被贯月穿胸而入。纪满月长剑紧跟着一转,慈悲地给了对方一个痛快。 剑撤,鲜血洒落。 剩下两人,见同伴瞬间死了个透,再不敢上前。 身后坍塌声不断,满月只听玉贵妃大喝一声:“满月!接住他!” 他回身,就见玉贵妃提住王上腋下,双臂运力将少年抡起来扔向自己。 隧道宛如怪兽的巨口,落石是尖利的牙齿,往下咬。 纪满月上前两步,稳稳接住流勒王上,转半圈泄掉巨大的冲力,将他放在地上,再迎萧玉。 几步的距离咫尺天涯。 近却又那么远。 满月眉头一皱,要往里冲。至于能不能全身而出,他来不及想。 但萧玉想了。她高喝道:“太危险,别进来!”话音落,双脚猛力一蹬,离地而起,“拉我!” 落石,贴着她的脚跟擦过。 二人双手相触的同时,满月余光瞥见萧玉身体正上方,乌洞洞的影子坠落。是一大片隧道顶。 满月大喝一声,用尽全力猛的把人往外拽。 但萧玉并没被他一拉入怀,反而,视觉的冲击与手上的触感同时冲入大脑——怪兽终于合上了嘴巴,扯住了萧玉,把她咬在嘴里。 巨大的下压之力传过来。 满月不敢用力猛扯,也没有松手。 二人同时扑倒在地。萧玉的双手骤然收紧,力量奇大,握得满月骨头都要碎了。 灰尘沙土扑起来,迷了眼睛,场景已经如坠迷雾,什么都看不清。 好一会儿,尘埃都还在飞。满月的手依然被萧玉握着,她的手在哆嗦,她还活着。 二人就这样趴在地上好久,还时不时有碎石落下来。但通道深处的灾难停止了,已经露了天,墙壁顶着一副残破的龙骨,暂时没得塌了。 一部分灰尘扬出去被风吹散,一部分潇潇落下。 迷眼的尘沙帐终于渐渐淡了。 待到纪满月能看清眼前的情形,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萧玉脸色惨白,她嘴唇被自己咬出血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下,人已经有些迷糊了。 她的双腿,被塌顶压住了,幸没压到上半身的脏器,不幸那双腿大约是废了。 更何况,这是古代,医疗条件简陋,她不一定能够活下来。 “你……”纪满月的手也在抖,他想问“压到了吗”又或者“有没有空隙”…… 但看萧玉这模样,显然是伤得很重,这些废话他问不出口。 萧玉拉着满月,手在抖,声音在抖,整个人都在抖:“王上……” 目光越过满月的肩头。 刚才还杀人不眨眼的小王上,这会儿眼里噙满了泪水:“玉姑姑……”他嘶声喝道,快步上前。他一动,幸免于难的两名武士也回神了,见这边事态焦灼,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第234章 “想活就别动。”纪满月凛声道。他并非是此时还想手下留情,只因萧玉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动容得不忍心甩开。 “玉姑姑……玉姑姑你伤在哪里了……”王上的眼泪终于在眼眶里兜不住了,他与萧玉相见至今,也不过月余,不知二人共同经历过什么,让他情深至此。 满月单手从怀里摸出孟飘忱留下的伤药,能稳定心脉内息,他倒出一粒塞在萧玉嘴里,又一次展目看她的腿,隐约看见有鲜血顺着她的衣裳往上爬,至于巨石下是否还有空间,半点看不出端倪。 爆炸、坍塌之后,殿内静下来了,有种灾劫之后荒凉的死寂。 殿外喊杀声还在继续,大约是木易维已经带人冲到附近了,但显然是谁也没把谁打服。 满月摸出响箭,斜向对准通道的破顶子打出去——萧玉需要尽快救治。 可预料之外的事情总会发生。 响箭窜向上空不等炸开,突然横向袭来一阵凛风,精准地冲向响箭。箭被撞得弹在通道顶的龙骨上,直接迸散开花,提前炸了。 是掌风。 巧又霸道。 居然有这般高手! 满月心念一闪,抚脱萧玉的手掌,拉过流勒王上,离开通道露天的破口,紧接着万念化作一声罪过。一颗金弹丸反手而出,幸免于难的武士顿时有一人被他自眉心出打出一个血窟窿。 暗器入脑,人倒在地上抽搐两下没命了。 另一人见他突下杀手,急忙拉开架势。 呼吸之间,满月一掌拍至那人面前,他的身法太快了。 对方躲避不及,只得暗运内息,提掌硬接。 对方早被满月白驹过隙便取三人性命的狠绝惊骇,以为这一掌,必有排山之势,已经拚足了力气要接满月一掌。谁知,眼看双掌相对,满月陡然撤招。 纪满月是个病秧子,剑法精妙,但凡能依靠剑招解决的敌手,是断然不会与人拼内力的。 这一掌是虚招。 同时,贯月被他反手翻花提上来,锋利的剑身代替了手掌,正怼在那人手上。 那人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他全力推在贯月剑上。内劲震得贯月轻响,贯月报复似的将那人的手掌一劈两开。 吃痛之余,他“啊——”地惨呼一声,再来不及变招,就被纪满月横剑抹了脖子。 不用再痛了。 使诈卑鄙吗? 见仁见智。 就这时,空顶之处有人笑道:“原来尊驾是血月公子,难怪这些废物在公子面前如同地瓜白菜一般没用。” 第116章 是摄心术 说话这人, 站在通道龙骨上,一袭黑衣摆在夜风中,身形被月亮和火色勾出既冷又暖的轮廓, 他像一只只有骨架却没得几两肉的秃鹰, 是冢宰大臣。 刚才的掌风出自他手? 他武功不弱, 更甚远在异国宫闱, 居然知道血月这个只在中原武林叫得响亮的名号。 话音落,大冢宰一跃落下, 在萧玉面前看她片刻,皱起眉,像是叹惋:“可惜了。” 萧玉被满月一颗伤药吊着气息, 一直没昏过去,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凝着尘土,一绺一绺地挂着。她缓几口气息, 道:“看来……你已经……将刚才上殿的几位老臣杀了。” 冢宰大臣哈哈干笑两声,阴阳怪气:“别瞎说, 他们可以死于祸乱流矢,也可以是死于越国使节之手。” 脸上笑意未散, 突然一掌向萧玉顶梁拍下去。 纪满月当然不能眼睁睁看对方得手, 方才他几招把两名武士送上西天, 便是为了此时不至于分身乏术。 贯月虚空劈出去,运了内劲,凛然剑气便可伤敌。 大冢宰嘴角笑意更浓,千钧之机一跃而起, 落脚在压着萧玉双腿的巨大碎石上。 他故意的。 晃动, 让玉贵妃痛彻骨髓。 纪满月骂一声, 提剑向对方颈嗓刺过去。剑气逼得大冢宰退出三丈之外,落脚在已经满是狼藉的狭长通道上,满月也在碎石上借力跃过,紧追而近,他踏冰绡的轻功绝妙,萧玉没有感觉。 既然已经动手,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满月不再给对方喘息之机,扬手三枚金针。 对方又虚拍出一掌,掌风将金针激得偏离轨迹之余,直冲满月心口。 纪满月横剑当胸,不料那掌风眼看与贯月相触,骤然消散了。 逗着玩儿似的。 这一惊,可称骇然。 满月打出的金针暗器不可与响箭同日而语,是隐藏有内劲的。 冢宰大臣激飞暗器后,又招猫逗狗似的虚晃了满月一下,光这份对掌力拿捏,便已得称高手中的高手。 刚才殿上对招,显然只是寥寥应付,没路真章。他居然这般深藏不露。 但为何这样?不该是为了卖弄。 “阁下为何手下留情,”满月问道,“千里之外,知道在下的江湖诨号,尊驾到底何人?” 冢宰大臣那双鹰眼微微眯起来,笑道:“公子难道半分猜测也没有吗?” 线索突如其来,在满月脑子里堆成一团乱麻,好像能寻到个头,但一时理不清。 闪念,又让他想起方才殿柱的爆破方式,索性随口问道:“阁下与郁离子是何关系?” 冢宰大臣睁大了眼睛,挑起眉,一副赞许的表情:“你是从何处知道郁离子这个名字的?” 第235章 满月定定地看着他,没答。 片刻,大冢宰再道:“听你说话,气息受阻,不如今日咱们罢斗,我将你内伤医好如何?” 满月依旧不说话。 一时的安静,让外面的打斗嘈杂声清晰了——喊杀声变弱,流勒话也越发少了。 于满月而言,形式利好。 冢宰大臣自然也听得到,他冷哼一声:“既然公子不答,闲话到此为止。”话还在空中打转,人已经到纪满月近前,眨眼功夫向满月胸前推过来。 来势太快。 满月只得屏息凝神,运劲在左掌。 “砰——”一声闷响,二人双掌相对。掌力迸出,已经落定的尘埃又腾空而起。 纪满月后撤一步,持住真气,幸未出岔子。 但他觉得出,对方怕是连三成功力都没出。而且这股内劲…… 又绵又缠,似曾相识。 “《恶无刑咒》?”满月凛声道,“尊驾姓许,与青枫剑派的许掌门是何关系?” 冢宰大臣笑道:“确实挺聪明。” 话不多说,第二掌又至。 二人现在的站位,满月吃亏。 他身后是压着萧玉的石顶,他若躲开,大冢宰的掌风必会落在那块石头上。掌风的强度不足以彻底击碎石头,却会让萧玉痛不欲生。 而且,对方成心如此。 满月有心将他引开,但三番两次,只要身形稍有偏移,大冢宰便会专门攻击那块巨石。 满月只得以气御剑,能不与对方生拼内力,他还是不去拼。 二人在这废墟里眨眼已经来回数十招。纪满月身形消瘦,穿着官服和裘氅,动武半点不冗陈,宽袍大袖灌了风,猎猎而动,显出巧捷和一股莫名的杀意。 他招式灵动。 反观冢宰大臣,却路数诡谲,开阔中带出股鬼气,这本来是两不相干的风格,交汇于他一人之手,只让人觉出“无常”。 贯月剑很长,寻常武人若是徒手与满月过招,该尽量近身制衡长剑的变化才对,可冢宰大臣一直与满月持着距离。 至此,满月已经不想深究这人与许小楼还有那郁离子是何关系了。 他只是心焦,熬战下去,他撑不了太久。 按理说,对方也该希望速战速决才是——制住满月,杀了萧玉,才能牵制越国官军,等待狼烟令招来的援军。 所以他不该拉开距离。 敌手当前,满月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反向行之便是。 他的身法当世顶尖,若有心追着谁,那人是很难甩脱的。二人此时来去已经近百招,踏冰绡让满月如飒踏仙人,脚不沾地的变招换式。 而那冢宰大臣却任你大路千条,我自只持着那一条原则——只要满月的身位与萧玉不在一趟直线,他便借机去攻击巨石。 这让纪满月不知被迫不闪不躲地硬怼掉他多少掌力。 满月心道:难不成今日当真凶险了? 对方环环相扣又深藏不露地将他诱至绝境。他心口已经隐约发紧。 但他绝不是轻易认怂的性子,虚晃一招,剑风中夹着颗金弹丸,直逼对方心口。 冢宰大臣冷哼一声,袍袖翻甩,凌厉的袖风打得弹丸偏离轨道。 他自持看破了满月的用心,不退反进,单掌平推,夹风带劲地向满月心口袭来。满月贯月运劲,剑尖直冲对方掌心。 眼看剑与掌相触,冢宰大臣手掌一翻,单掌由立变托,托于贯月剑身之下,赏剑一般,自剑尖处迅速地往剑柄处滑去。 剑身与他的内劲形成呼应,发出嗡鸣。 满月当然不能放任他将招式用老,长剑平摆,剑尖向冢宰大臣咽喉荡去。 时至此时,这人一直是赤手空拳地与满月对招,满月不仅没占到什么便宜,还要被他耗得力竭。更甚,满月只道这人功夫很高,却看不出他功夫到底有多高。 果不其然,贯月剑尖眼看触及对方领尖,冢宰大臣左手陡然而立,变掌为爪,他的手没有碰到剑尖,却用内息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气力,贯月便就这样被他制挟在掌心分寸之间,难以再往前推动半分。 “萧玉到现在都在骗你。”对峙中,大冢宰幽然来了这么一句。 不知为何,这话就像一颗石子扔进宁静无波的静水湖面,一下在满月心底荡起连串的莲漪。 心思、甚至内息都在打颤。 纪满月十分难以自持地顺着他的话想: 她骗我…… 为什么? 即便心知因果。 只这晃神的须臾,冢宰大臣另一只手已经提起来:“别怕,不会疼的。” 凛然掌风瞬间至心口,纪满月陡然回神——摄心术! 间不容发,贯月骤然撤回。 那凌厉的掌风满月实在不敢硬接,他横剑当胸,右手执剑柄,左掌虚抵在剑身上——以贯月为盾,急运内息,接了对方一掌。 “铮”的一声响,在这拢音的隧道里回荡。 满月心间被摄心术荡起莲漪的内息,遂又如同被扔下一块大石头。 翻覆如海啸。 陡然撤剑,其实已经犯了对敌大忌。 但满月没办法,他实在没想到流勒有这般深藏不露的高手,更没想到,他会摄心术,一不留神险些中招。 好在,世间万事,福祸相依。 第236章 这般距离极近的对掌,让二人的衣衫翻飞起来,满月清楚地看到对方右手腕子上有一道很奇怪的伤口。 那伤口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正是朱可镇受鞭骨之刑后,以蛊虫强行接骨那般模样。 因为这个吗? 冢宰大臣不愿近身而战。 满月被震得向后倒退两步,捂着胸口急喘几下。 “好应对,”大冢宰笑道,“但你内息已经散了,咱们罢斗吧,小楼还特意嘱咐我,能不伤你就别伤你。” 满月抬眼看那残破的廊顶透着的星光,通道顶子,本来就因为爆破露了天,二人方才一直在坍塌废墟上过招,残破的道顶透着残破的天。 天色已经黑了。 满月突然暗提一口气。 贯月横扫,将大冢宰逼退了一丈。 紧跟着,剑锋调转,向头顶一剑劈出去。 目标是廊顶一根半死不活的龙骨。 那道半断不断的横梁再受冲击,必会引起二次坍塌。 满月的身体吃不住继续缠斗下去的消耗。 他必须为自己争取些缓气的时间。 只听“嚓——”一声响,掉落应声而来,先是散尘,接着便是扑簌簌的小碎石头。 眨眼的功夫,宛如巨龙骨架的残顶摇了几摇。 断垣如镂空的锅屉子一样扑下来。 满月和冢宰大臣分别向后跃去,拉开距离。 借着这个档口,纪满月将那碍事的琴和裘氅一同脱下来。 流勒王上见状凑过来接下琴和衣服:“大哥哥,你……要不要紧?” 满月左手掐诀,稳住心口岔气,一句“无碍”还来不及答,就见还没落定的烟尘里,暗影疾冲而来。 瞬间,他将少年掩在身后:“照顾好玉娘娘。”言罢,贯月挽花,直向冢宰大臣右腕攻去。 第117章 幸亏你来 狭长的通道里, 打斗还在继续。 纪满月看出大冢宰的弱点,便剑招凌厉,专攻对方右腕。 未看出端倪时不觉, 如今再看, 大冢宰的右手, 正在隐约发抖, 时而不大听使唤。 满月回想,刚才对方狠厉的几掌似乎都出自左手。这只右手像是和他脑子分裂开的, 刚刚明明有一招,指尖已经触到自己官服的前襟,却莫名其妙地一顿。 细看, 他整只右手笼罩着一层暗色。 满月冷笑道:“《恶无刑咒》断骨再续的弊端吗?” 这是猜的。但他猜对了。 蛊虫毕竟是活物,受不得宿主长时间霸道的内劲刺激。 冢宰大臣脸色暗下来, 还没说话。 忽然,流勒的小王上哭喊道:“玉姑姑!玉姑姑别睡!”殿上他再如何阴戾也终归是年纪小, 萧玉于他而言像是主心骨,他是真的着急, “大哥哥,玉姑姑气息弱得要没有了……” 声音已经带出哭腔来。 满月临敌经验丰富, 面对强敌, 他听了只当没听见, 反倒是冢宰大臣一喜。 脸上的阴沉散开,目光里透出笑意。 纪满月以患为利的本事大得很,抓住对方这须臾分神。运劲于贯月。 长虹掠影,直冲对方掌心。 一招得手。 剑尖刺破大冢宰掌心, 出了血。 血在星月的光辉照耀下, 泛着一层诡异的磷色。 满月运劲逼剑。 但剑推不动了, 贯月像定住一样,无法再前进分毫。 大冢宰仅靠掌风,便令贯月僵在二人之间。 外面几乎消失的杀声,让冢宰大臣越发心焦,他不再留力,任掌心伤口诡异的血流一滴一滴地落,而后,因为内力鼓噪,渐而成注。 与此同时,他内劲也像巨浪拍岸,自贯月传导过来。 “收手吧,”大冢宰语调依旧游刃,“老夫最不济是舍了这只手,而你……”他笑,“内息再撑不得一时三刻了。” “一时三刻”几个字,如石子入水,在满月心底荡散开。 又是摄心术。但满月心有防备,守住心间清明,反唇相讥:“既然如此,你招式何必这般焦急?” 大冢宰表情抽搐了一瞬。 对方接二连三地用摄心术,满月心中庆幸。这邪术对他不大管用,并非是他心如止水,却是冢宰大臣一不知道他非是血月本尊,于萧玉的感情多是钦佩,也不知萧玉对他所谓的“骗”,他早就悉知。 看得出,大冢宰是个纯粹的游戏人物。 话音落,他见满月丝毫惶惑都没有,眼神一凛。左手一掌虚空拍出去。 非是向满月,而是冲他身后压着萧玉的残顶。 这一掌十成十的功力,真拍在那巨石之上,崩飞的石屑,就能将萧玉埋了。 满月不能让萧玉死,抛开对这女人的钦佩,皇上给他的密旨,他不愿执行。 飞沙走影,满月暗凝真气,护住心脉,第二次在对峙中陡然撤剑。 高手内力相拼,他这么做简直是铤而走险。 但好在,有贯月作为媒介。 满月撤力的同时,猛地推出一股内劲,同时松手弃剑。 二人的内力短暂地蓄于剑身。 长剑先是悬停了眨眼的功夫,再转眼就像闪电一样,猛然向满月身后弹飞出去。剑柄磕在远处的墙上,居然嵌进去三寸深。 满月现在实在顾不得贯月。 第237章 全力一掌斜向拍出去。 眼看大冢宰的掌风触及塌顶巨石尖端,满月凌厉的掌风到了,两相对冲激散。 余劲撞在巨石上。 那巨石只晃了晃,没有崩碎。 但这于萧玉而言,也犹如酷刑,她又给疼得醒了过来。 大冢宰意在了结萧玉,一击未得手不肯罢休,不再与纪满月纠缠,飞身到巨石近前。 满月料到他会如此。 以攻为守,一掌向对方后心拍去。 冢宰大臣冷哼一声:“找死!” 回身出掌。 这一掌双方都运了全力。 平心而论,满月内功不弱,但与冢宰大臣相论,他年纪轻又有内伤,这一招他是很难平安接下的,即便不会当场被震得吐血,旧伤也必然因此造作难忍。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着实对上。 霎时,冢宰大臣绵缠的内劲如一棵藤蔓,先在满月经络中落地生根,而后像是得了滋养,横冲直撞地蔓延滋长。 居然有这样诡异的内劲。 二人僵持。 满月有心叫那小王上过来补刺一刀,但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便泄了内息。 反观冢宰大臣,嘴角挂着那抹阴恻恻的笑:“你真要豁出命吗?还能撑多久?” 就这时候,天光处传来一声清亮的鸟鸣,紧接着光影明暗交叠。 满月看不见身后,只能见大冢宰脸色一变。对方的内息突然肆虐,排山倒海。 但那鸟鸣让满月心头一震——是十二红。 几乎同时,他在冢宰大臣那双鹰眼里见到一人熟悉的身影。 呼吸之间,清明的内劲如同旷野猛火,冲入满月背后的心俞穴,一路掠过右臂,带着股中正的霸道,将缠着他经络、毒草般的诡异劲力烧尽。 而后,那股霸道春风化雨,包裹住满月已经逐渐散乱的气息,让岔气重新聚拢。最终变为肆虐的飓风。 来人另一只手稳稳扶着满月腰侧,贴在他耳边低喝一声:“破!” 冢宰大臣的手掌顿时被震开。 内力四散。 萧玉的琴远在丈外的小王上手中,依旧隔着琴衣被震得鸣响,声音荡在废墟里悠久不散。 冢宰大臣向后趔趄两步,稳住身形,强压胸口的翻江倒海,片刻才道:“司阁主?久闻大名,今日……”话没说完,突然一口血呕出来。 这口血莫名其妙,让他自己都傻眼了——即便被震开,也不至于如此。他定神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手掌看,就见掌心嵌着两枚金针。 纪满月的武德,是分人而讲的,他方才与对方生对一掌,豁出去拼得破釜沉舟也不能只损了自己。 双掌相触的敲击感,掩盖住金针刺破皮肤的痛。大冢宰皱眉心道,方才隐约觉得内息受阻滞涩,还以为是蛊虫反噬。 没想到是这小子掌里藏针。 若是司慎言不来,僵持下去,必然两败俱伤。 司慎言单手揽着纪满月,偏头看他,见他脸色很差,气息也急促,关切道:“你怎么样?” 满月仰在司慎言肩上缓气。司慎言来了,让他浑身的紧绷都松懈下来,刚还凝于丹田的内息,此时兵败般地落荒而散。他双脚发软,想站直身子,却一栽歪,又被司慎言在后腰一下托住。 他暗骂自己不像话,向司慎言道:“幸亏你来了。”说完,冷眼看向冢宰大臣。 司慎言知道满月若非是精神紧绷地强撑,早就脱力了,柔声道:“歇一会儿,”话毕,在他后心推了一道柔和的内力,将人送到旁边,接着一声呼哨,响彻云巅,同时那黝黑的笛子翻花,直取敌人心口。 “他右腕是蛊虫连接的,有破绽。”满月退开。 司慎言得了关窍,更是游刃。 要说,冢宰大臣的功夫确实顶尖,他与司慎言或纪满月任何一人单打独斗,都能有七成以上的赢面。 只是可惜,他被纪满月卑鄙无耻痛下黑手,又被二人合力一击,震伤了脉络。 司慎言全力进攻,他败相已生。 再看场外待命的绣衣使者也被司阁主一声唿哨召来。 大冢宰心知大势已去,索性识时务了,嘶声道:“罢了,老夫暂且认输,不打了不打了。” 谁知司慎言不吃这一套,非要将人制住才安心。 心软易生变,点沧阁主待敌从来不是友善之辈。 又不过十余招,墨染骨飞转生花,眼看要一击正中大冢宰右手伤处,这下如果打上了,冢宰大臣就真要落得自己预料那般下场——废了一只手去。 好的不灵坏的灵,一语成谶。 急如星火飞掠,有人急道:“司阁主手下留情!” 听声音知是孟飘忱。 司慎言墨色笛子招式偏转,戳中对方肩头穴道。 紧接着两名绣衣使者迎上,将敌人彻底制住了。 孟飘忱两三步到冢宰大臣近前,定定的看他好一会儿:“你……真的是舅爹……你真还活着!” 一言出,所有人都看向姑娘。 千头万绪的猜测与糟乱,似乎在这一刻,寻到了个穿针引线的孔,因果渐明。 事至此时,宫变的危机算是解除了。 大冢宰势败,脸上都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他却在看到孟飘忱的那一刻,难掩激动。 他想要说什么,张嘴又说不出,只有嘴唇一直在抖,两行泪水,沁出眼眶。 第238章 他长相太刚毅了,那副棱角分明的模样,怎么看都跟掉眼泪不搭边儿。 也因如此,这样的人一旦落泪,就会让周围人生出股他受了天大委屈的错觉。 是的,错觉。 “你是……”他激动得话不连贯,与方才狠心杀戮的邪佞之臣判若两人,“你和阿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孟飘忱愣愣的,显然是思绪已经在脑子里拧麻花了,好半天,她冷声道:“你不配提我阿婆的名。” 冢宰大臣欲言又止,居然显出局促来,正此时听流勒王上喊得撕心裂肺:“谁……谁快来救救玉姑姑……宫医呢……医师呢……!” 情急戚戚然,声音都破了。 纪满月急向孟飘忱道:“姑娘快看看玉娘娘,一定要救活了!” 孟飘忱医者仁心,马上把家事放下了,待到眼见萧玉的模样,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满月也想跟过去看,但他突然就猛地咳嗽起来 坍塌的大殿成了个喇叭筒,让满月的声音听上去像只破风箱。 “还好吗?”司慎言扶着他,回头向人吩咐道,“快把莫大夫也寻来!” 满月压下咳嗽,道:“没事。”万般残破的乱境中,他向司慎言露出个松心的笑。 这是个眼里、心里只容一人的笑。 司慎言被扯了心思,没说什么,借着摸他脉搏的当口,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揽进怀里,给了依靠。 作者有话说: 贯月剑:终究是我承受了一切。 第118章 恨也有情 大冢宰被司慎言封穴, 由木易维亲自带下去看押。 萧玉被从塌顶下启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气了。 人挪回安稳的地方,惨相不忍赌。 孟飘忱、莫肃然还有数名宫医忙于救治, 乱得不行。满月杵在一边演了会儿木桩子, 见是帮不上忙的, 便去了偏殿等。 其间, 小王上将文臣武将召进王宫,从军务设防、内乱洒扫、控制舆情、安抚罹难臣子家人四个方面, 分派出四个议事决策团,每个议事团有两三名臣子负责。 他安排得很快,只在少许事情上问了满月意见。十岁出头的年纪, 已能筹措得这般得宜,委实是治世奇才。 难怪先王蹬腿闭眼短短个把月, 大冢宰就生出另扶傀儡上位的心。 入夜,萧玉那边依旧没个结果, 满月心里没着没落的——萧玉不能死,否则后患无穷。 司慎言半推半扶地把人引到小榻上坐下:“陛下没给祁王兵权, 你歇一会儿,玉贵妃那边有消息了我叫你, 好吗?” 刚才一直乱糟糟的, 这会儿终于静下来, 满月伸手入怀,摸出个锦囊递过去。这是皇上让他了了流勒的差事再看的,但满月没听,早在都城就看过了。 司慎言见那里面是一道密旨, 皇上亲笔所书:事了接玉儿回来, 她若不回, 围城相逼,她若不幸,拿下流勒,有人外合。 这正是由祁王的提议演化而来的,祁王想借此,要到一部分兵权。 可皇上不傻,最终只采纳了提议,没放权。 外合之人既然不是祁王。 那么……只可能是即将班师回朝的丰年。 萧玉愿意回去吗,若她不愿真的要围城吗? 满月凝神思虑,他连日奔波赶路、到地儿就与冢宰大臣动武,好不容易宫变平息,却眼看又要转为战乱…… 司慎言将密旨收起来,轻叫他几声“满月”,见他眉头不展,只是应付地“嗯”了声,眼皮都不抬。 索性直接出手。 满月不防备司慎言,被司阁主一招得手,没来得及吭声,人就倒了。司慎言把他接在怀里,轻轻安置在小榻上。 正这时候,厉怜进来,以为满月内伤发作,大惊失色地冲过来。司慎言冲他比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没事,他心思太乱,让他歇一会儿。” 厉怜这才稳当下来。 满月确实是累,连轴转让他那副破身子难以负荷。可他偏是那种越累脑子就越活跃的人。若非是司慎言快刀斩乱麻,他还指不定要怎么翻腾呢。 这会儿被迫睡下,一下就昏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夜最浓时,孟飘忱来了,姑娘先去摸过满月的脉搏,随即向司慎言道:“让他睡吧,那边暂时稳定。” 司慎言低声问:“危险度过去了?” 孟姑娘那双晶亮的眼睛里攀着血丝,她在医术上很持重,有种超越年纪的沉稳:“不好说。” 萧玉的腿骨稀碎,失血太多。第一关要看她能不能醒过来,醒来之后,便是去闯伤口愈合过程中的凶险,单论褥疮和坏疽都能让她在鬼门关打转。 灾劫过后的流勒王宫,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透出破晓前该有的宁静。 司慎言下手不重,满月只比平时晚醒了片刻。他睁眼先见流勒王室建筑特有的拱顶。眼波稍转,就见司慎言半伏在小榻边上,也睡着了。 司阁主再如何能耐,也是个人,骨架子一副,皮囊是肉做的。 他在都城先忙得个焦头烂额,事情一了分毫不歇,快马加鞭地往流勒赶。 终于在要命的当口,仰仗十二红鸟,精准地寻到了人。 满月起身,司慎言全无察觉。 单凭这一个细节,满月就知道他是累坏了。司慎言太高,窝在床边上是怎么看怎么难受,满月将他半拖半架地扶到床上。 第239章 这么一来,人当然是醒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司慎言懵着眼睛,见满月笑意温和地轻声对他道:“再歇一会儿。”话音落,暖和的手掌抚上司慎言的眼睛。 司慎言就又顺从地躺下合了眼。 满月在他身边守一会儿,见他又睡得踏实,把被子掩好,起身披氅,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门口有九野营侍卫戍守,见自家大人出来,刚要行礼,被满月抬手拦了:“我去看看玉贵妃,司大人若是醒了问起来,同他说一声。” 走出两步,就见木易维正迎面过来。 木易将军总是飒爽利落的,将满月引到一旁,低声道:“侯爷战鹰传讯,说已经带兵驻在境外二十里。” 满月道:“玉娘娘尚且平安,你传讯给侯爷,说时机未到。” 木易维难看的脸色一闪而过,没说话,将密信递过来。 信上文字简短:兵驻境外廿里,大年为限,不归则攻。 满月抽了一口气——离除夕,还有四日。 流勒人丁稀少、城池散乱,也不在西域三十六国的通商要塞上,竞咸帝脑袋被门夹了,才会想要这块地方。 他醉翁之意旨在逼美人回去。 但如今玉贵妃半死不活的…… 如何上路? 满月将密信在手中一握,要去寻孟飘忱。 刚转身,就听见不远处那门“咔哒”一声响,正是杳枝姑姑出来。 她与满月四目相对一瞬,直奔他就来了:“阿姊醒了,她要寻你。” 屋里,暖烘烘的,蒸出一股苦药的味道。 味道底子里,透出浅淡的血腥气。 床上落着帐,很薄。满月在内间门口止步,没再往前去,透过床纱,隐约见萧玉平躺在床上,昨日孟飘忱一看,就说她的腿骨有几节粉碎了,小胫骨错位,直接穿透了皮肉。 满月想着,心下已有不忍,微微簇了眉头。 “孟姑娘,杳枝,”萧玉语声仿若游丝,“帘子撑开,你们都去歇会儿吧。” 孟飘忱性子不黏糊,见她醒了,暂时没有大凶险,便出去了。 杳枝姑姑撑开帘子,幽深的情绪敛在眼底,看了满月一眼,欲言又止也离开了。 纪满月到床边,一时不知该以怎样一副神色面对萧玉。他可以继续“装作”,但他于心不忍。 于是,他只在床边蹲跪下,轻声道:“娘娘……很疼吗?” 萧玉冷白的脸色透着衰败,仿佛一日老了二十岁,岁月在她俏脸上留下的痕迹,此时一览无余。 只有面对满月时的笑意,自始至终都温和。 她向满月伸手。 极短的顿挫之后,满月迎了上去。 萧玉握着他。她的手很暖,也很柔软,是金枝玉叶该有的模样,与她的手掌相比,满月的手显得硬冷又筋骨分明。 “疼,但不要紧。”她轻声道。 纪满月静静地在床边陪了一会儿,道:“娘娘好好修养,伤才能早好,满月先退下了。” 萧玉的手一下收紧:“你这心善的孩子……”她叹息似的说,“你父皇,对你没有旁的交代吗?”说话时依旧带着笑。 这笑让满月心里难受。 满月分辨不清这难受源于什么情绪,看似与那压根不存在的血缘关系无关,又无关得不彻底。 萧玉的笑容,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强撑出来的安慰——我在,你就不用怕。 让人动容的情感只让满月想深吸口气,但深呼吸只会让这两日重新造作的岔气刺得肋下隐痛,他没动声色,道:“陛下想要您回去。” 萧玉挑起眉毛,表情里满是预料之中。 满月继续道:“我可以留孟姑娘照顾您,您不必回去。或者至少可以缓一缓……” “他既然动了这心,我若违逆,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萧玉道,一起生活三十载,她太了解竞咸帝了,即便她尚不知道国境二十里外,已有越国官军驻扎,“我要与陛下谈一宗买卖。” 千头万绪中,线索有限,满月再聪明也尚理不清岔头儿。 萧玉幽幽道:“为陛下把在重华楼埋下炸药的郁离子,亲手奉上,换流勒与越国的盟约。” “郁离子是……冢宰大臣?” 印象里,郁离道人与狄仓灵的祖父是同一时期的人,那么大冢宰多大年纪了? 隐约记得孟飘忱叫他舅爹…… 他又和许小楼是何关系? 萧玉精力不济,点了点头,合上眼睛缓神片刻,才道:“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若久不在越国,金瑞……只怕于你的安危也是个变数。” 听到这,满月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道:“卿看流霜映山河,如怜草落肃人间。我都知道了,金瑞公公也查到了,但他没跟陛下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玉一愣,随即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意:“你可知金瑞为何日日白妆涂面?” 不是因为重伤之后,脸色不好吗? “当年人人都以为他是为救陛下,才重伤断臂毁容,殊不知他想救的是熙王殿下……他原是玉面风流的人,那之后,一度存了轻生的念头,流霜安慰他说,青脸也可如周仓(※),好男儿问心不问皮相,再后来流霜突然没了,金瑞埋恨于心,再不肯以本来的脸色侍奉皇上,我曾问他为何,他说……‘忠与情意只给熙王殿下一人’。” 第240章 自此,白面侍君,暗藏祸心。 满月不知,金瑞公公那如糊墙腻子涂脸的诡诞妆容背后,竟存有这样一番难以言喻的深情与恨。 “……那您呢?”满月问道,“恨皇上吗?” 萧玉眼波晦暗:“恨,也或许有点情,我和金瑞曾想报复,可自从见了你,就又像有什么变了,”她抚着满月的手,“我想不明白,只是总该有些什么,是凌驾于情爱之上的。” 萧玉像一支稳定剂,看似微末却举足轻重,她平衡着越国与流勒的邦交,平衡着君臣之间的恩仇,也平衡着亲情与爱恨。 这种制衡很玄妙。 如果没有她,平衡岌岌可危,终会分崩离析。 这一刻,满月突然想,她确实如凤台箫一般,至关重要——凤台心所向,得之安天下。 “孩子,”萧玉拿出被一劈为二的玉印交到满月手上,“这个给你吧,是王兄暗卫的印信。” 天听阁里的阿笙,只是埋在越国都城的小部众。 满月唏嘘,翻开印章看花纹。那半面与他脸上相同的花样,经年日久也已经模糊了。 但再细看,他眼睛便再难挪开。那些模糊的划痕,对在一起,居然是可以解码的。 满月讷讷片刻,让心思静下来…… 他将图印对照面纹仔细心算,解出来的内容是【b2-27pw31120?172】。 因为枝叶缺损,中间有一位识别不清,但…… “pw”之后该是个密码,只缺一位,不足挂齿。 他展目看向萧玉,虽然她自持不是凤台箫,游戏也是承认她这个身份的。 正如传说,从来是微妙地源于现实。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结束啦,明天开最后一卷(当然,之后可能还会拖出个终章来) (※)戏曲脸谱的颜色和意义。 【恶无刑咒】 第119章 恶无刑咒 萧玉的伤势太重, 撑着心力和满月说这一会儿的话,精神就又渐而涣散。 睡过去之前,她叮嘱满月尽快安排启程。 尽快, 也不能把命送在路上呀。 开门正好见厉怜站在门口。 满月走路轻, 少年没防备给吓了一跳:“师父, 刚才我去隔壁找你, 守卫大哥说你在这。” “找我什么事?” 满月把门带上。 少年眨巴着眼睛:“昨日一直乱,我……担心你。” 厉怜不提, 满月不觉,这么一说,又给他那内伤提了醒, 心口隐约闷着。但满月还是道:“不碍事,老毛病, 好不了也翻不起大浪花,”说着, 站定想了想,“我得找孟姑娘一趟, 这两日你能歇便好好歇息,指不定过几天又要赶路。” 为了方便照应, 孟飘忱就安置在很近的一间独门小院里, 她屋门没有关死。满月进院门, 身形晃动,姑娘直接被光影撩了眼,道:“公子快进来吧。” 她正在喝一碗热米粥。 众人身处异国王宫,那小王上给好吃好喝地安排着, 饭食的口味也让大部分中原人吃不惯。这粥不是流勒常有的吃食。 “敛允兄来过?”满月笑道。 孟飘忱大大方方承认了。 不过, 满月此时没太多闲心打趣这二人, 问道:“想让玉娘娘启程回大越,办得到吗?” 孟飘忱想都没想:“不论死活的话,可以。” 纪满月:“……” 当然不能死了! 孟飘忱没问,但她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孟飘忱一嘬牙花子:“还有个办法,理论上可行,只是我没操作过,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这医痴嘴上说得谨慎,脸上那副“只要你敢同意,我就敢试”的表情,早就将所谓“有变数”的顾虑甩开了十万八千里。 满月示意她继续说。 “《恶无刑咒》,”孟飘忱道,“那里面记录了一种蛊虫,可以让人断骨再续,加速痊愈……” 满月听她说《恶无刑咒》四个字时,这个念头就在脑子里生了个芽,插嘴道:“冢宰大臣连接右手的,是不是就是那种蛊虫?” 孟飘忱面露惊骇,《恶无刑咒》中断骨再续的方法非常隐秘,她想不到满月会知道。 “公子……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满月几句话,将神剑峰废墟上的变故说了。 姑娘的家事,满月不便细问,但纪公子弯弯绕的心思,早将她的身份猜透了——这丫头是当年退隐江湖的魔教教主孟朝的孙女。 那孟夫人就姓许,大冢宰、许小楼,该都是孟飘忱的娘家人。 孟飘忱脸色越来越难看:“阿婆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低着头,在屋里溜达了几个来回:“从前事情尚在迷障里,我不好讲家丑给你和司阁主知道,如今这家丑是眼看兜不住,也就不怕公子知道了。” 然后她叙述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孟飘忱口中的“阿婆”确是孟夫人,名叫许丛,是竞咸帝的爷爷文乾皇帝一朝右丞相的女儿。历来才女爱魔头,她机缘下与魔教教主孟朝两情相悦,私定终生。右相得知,勃然大怒,与女儿断绝关系。许丛半点武功不会,与孟朝江湖漂泊,终有一次身受重伤。孟朝为医她,历经险阻寻得《恶无刑咒》,二人退隐江湖。 至此,这是个郎情不负妾意的美满故事。 第241章 但世人皆知英雄美人如神仙美眷,却不知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文乾皇帝那朝,内患外乱都不消停。 右丞相除了有许丛这个女儿,还有个儿子名叫许散,取字郁离。他一直想在乱世展一番拳脚,但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偏向他。壮志难酬,他便想起了已经退隐江湖的妹夫。 千辛万苦寻到人,孟朝早已如闲云野鹤,只关心夫人许丛难以彻底痊愈的伤情。许郁离“三顾茅庐”不成就起了歪心,不顾妹妹身体,挟持她的性命要挟孟朝。 孟教主被逼急了,将许郁离的右手斩下,救回夫人。许丛不忍心兄长断手,求孟朝用《恶无刑咒》里的方法,帮他把手接回去。 不想,许丛对亲情的顾念,让她做了东郭先生,许郁离认清自己横竖拿孟朝没辙,便趁着养伤的几日摸清地势,将那江湖奇书《恶无刑咒》偷了去,恰巧被许丛撞破,许郁离情急慌乱,又一次重伤许丛,夺了半卷《恶无刑咒》落荒逃走。 事后,他怕孟朝上门寻仇,连家都不敢回,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许丛伤身伤心,孟朝医术再如何高明,也回天乏术,孟夫人撑不到半年,终于紫玉成烟。死前求孟朝,不要去寻娘家晦气。 在许丛眼里,父亲古板,兄长卑鄙,但起码父亲依旧在做让越国社稷安定的事情,兄长也是久不得志,才走了偏路。 孟朝只得将满心的愤恨,埋于医术中,依着记忆和半卷《恶无刑咒》,居然将缺失的半卷还原出来。不仅如此,还改良了里面许多霸道邪诡的心法秘术。 是以孟飘忱懂《恶无刑咒》,但并不是最初的那卷。 数年前,姑娘整理祖父旧宅,偶然发现许丛留下的信。那与其说是信,更不如说是她弥留之际的内心独白——不做许氏女,难弃忠义骨。 这一句话,写下又给划了去,后面“恨否,怨否,安眠否”几个字,笔力已经散了。 孟飘忱明白许丛心里的不忿,许丛自幼被父亲国义为先的教诲浸染,即便被逐出家门,家国大义也已经刻骨渗髓,是会和她的尸骸一同化作灰烬、随风同散的纠缠。 所以,她在诸多怨愤中,选择息事宁人,她信许家对不起她一人,却能对得起天下人。 可她又忍不住想,若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九泉之下,她能瞑目吗? 她终归是不想死了还要孟朝费心涉险,索性让这些纠葛,随自己化作一捧黄土,长眠了吧。 孟飘忱性子像许丛,有天真烂漫和善良,也像孟朝,有冷和静。她心疼阿婆之余,便觉得一口气噎得慌,那许郁离从此杳无音讯,并未见得有何建树。她想将他的去向查清楚。 姑娘在南泽附近摆面摊,就是因为听闻那地方闹得邪事,很像《恶无刑咒》里面记载得一套邪法。 顺藤摸瓜时,结识了满月和司慎言。 “许郁离所用的断骨再续之方,是未得改善的,所以他那断手需要定期植入新的蛊虫,”孟飘忱道,“他府上,大约是养着蛊虫的,这于玉娘娘是个机会。” 旧事说完,孟姑娘去了冢宰大臣府上。满月在屋里缓了一会儿神,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一时想不出来。 晌午刚过,孟姑娘捧着个紫砂罐子,宝贝似的回来了。 依靠蛊虫断骨再续,有变数、有凶险、也有痛苦。但萧玉听完,崩儿都没打就应了。 孟飘忱施术的时候,萧玉忍痛的低吟,揪扯着满月的呼吸。 萧玉心中有山河日月,但能让她坚强至此的,还有为母则刚。 两日后,越国使节迎玉娘娘回大越探亲。 冢宰大臣伤及“大越皇妃”,被年轻的王上五花大绑,让使节团一并带回越国谢罪。 一与丰年汇合,满月便把皇上对萧玉的执念因果和盘托出了。 丰年曾满心以为,除夕不见人就大军压境,是皇上担心满月的安危。如今一听,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种为了美人,不惜挑起两国争端的行径,让丰年皱了眉头。更甚,即便攻下流勒,越国也不好治理。 纯粹是天子为爱发疯。 老将军没多置喙。让战鹰传信,把消息送回都城,告诉皇上:人带回来了,就是受伤走得慢,您了爱美人就多等几日。 萧玉那两条伤腿,每天滋味都不一样。 孟飘忱起初给她用了安神药,让她没那么难受,但药不能没有节制地用。 减了药量,车马每颠簸一下,萧玉都难忍。 于是每天只能车马慢行,照这么个速度,回到都城,都开春了。 满月腹诽,这《恶无刑咒》改良了也不过如此。 孟飘忱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了:“正是因为改良了,才会如此,若是依着最初霸道的方子,贪图舒适,可能会影响精神的。” 这话让满月想起神剑峰废墟上的偶人,他不深通内里,也明白了。 大队人马如观光团一样,一路自西嘉兰关往都城走,好生领略了一番从大漠孤烟渐转为红情绿意的江山多娇。 行军两日,至雍州,赶上年三十儿。 眼看大年是要在路上过,丰年过午就张罗着扎营包饺子。 军营里包饺子,不比在家,指着随队伙夫几个人,手脚并用地忙活,也塞不住九野营那么许多老少爷们儿的嘴。 第242章 于是厨子发了话:包不过来,都来帮忙! 抛开萧玉重伤,官军们是有凯旋的喜庆的,此时已入越国境内,大过年的,一起热闹高兴得很。 晚上要吃饺子,大师傅从城里屯了整挂红辣子,炸辣椒油。 味道瞬间飘了满营。 满月本来是跟着一起包饺子的,和大伙儿有说有笑。可被辣味一呛,那不争气的肺直接投降,他咳嗽着落荒而逃,进帐子就把门帘封紧。 自顾自倒一碗温水一饮而尽,才好歹把咳嗽压下去了。 他前脚逃难,司慎言当然后脚便跟过来了。 到他近前蹲下,抬着头关切地看他,拉过满月的手搭脉:“醉仙芝的效果……是不是淡了?” 满月缓好气息,笑道:“许是这些日子太折腾,回到都城不管那些咸的淡的,我先好好睡上三天再说。” 司慎言反而担心了。 以他对满月的了解,这人身体没大碍时,才喜欢哼哼唧唧地逗他,若是真有不好受,反倒会表现得云淡风轻地不在乎。 他没挑破,看眼那严丝合缝的门帘子,道:“现在就能好好歇,外面味道一时半会儿散不掉,你甭想着出去。” 这倒是。 满月和衣在榻上躺下,司慎言问:“听曲儿,还是听念经呀?” 一句话,把人逗笑了:“陪我一会儿就好,大白天的,睡不踏实,”想了想,他换话题,“三件秘宝的秘密已经寻齐了,我觉得……” “好了,”司慎言在他眉弓上轻轻描过,力道恰到好处,“歇歇脑子,浑身都是心眼子也经不起你这么糟践。” 满月那双桃花眸子顺着司阁主指尖的力道合上了。 他的眼睛很好看,平日松散时,总带着几分笑意,眼底满是温和,但只要动了心思就让人觉得那一汪深邃的桃花潭水里,有彻骨的寒。 这会儿潭水被敛了清波。 行军帐的帘布厚重,四面密不透光,帐顶有处高窗,扫落下片羽的阳光。那抹光明,正好飘在满月下半张脸上,他高挺的鼻尖和精致又略显惨淡的唇线融在高亮里。 清透得好像要化掉。 反衬得睫毛停留在冰白的皮肤上,墨描得一样浓黑。 他被司慎言一句话怼得住嘴了,难得异常乖巧,就和着司慎言掌心的暖,安静地躺着。司慎言看他片刻,继续力道适宜地按揉着他眉弓的几处穴位。 可想也知道,这货只要不睡着,安静也不过是片刻。 “你……”满月闭着眼睛,但只说了个“你”,又没下文了。 不知何时能离开这游戏。 司慎言是舍了江湖地位伴他左右的,入朝为官,哪里有恣意江湖,一派尊主来得痛快? 满月想问若是一直这样,司慎言心里有没有别扭,但话到嘴边,先觉得自己矫情了。 他是司檀。司慎言不过是他游戏里的身份,满月嘲笑自己,果然一个身份用久了,会分不清真假。 脑子正要开锅,突然眼前光影暗淡。 司慎言掌心一扣,彻底盖在满月的眼睛上。 “不安心吗?”气息喷在脸上,带着满月熟悉的味道。 满月在对方掌心里眨了两下眼睛,睫毛扫着司慎言的掌心,眉头轻微地往上挑着。 不等他答,司慎言贴得更近,轻轻地吻上他的唇角。 二人亲近过那么多次,彼此熟悉极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个遮住眼睛的浅吻,一下就闯进满月心里去了。 司慎言什么都没说,但满月分明听得到,那人在他心里说话:安心,有我呢。 作者有话说: 感叹一句,好凉好凉~ 一首凉凉送给我寄几 第120章 大年三十 司慎言想要眼前的人。 看那人安静地躺在他面前, 顺从地任他亲吻就更想要了。 对方在他的浅吻里无所适从,又在无所适从里逐渐放松。 这让司慎言在疼惜之余,尝出种支配的快感。 满月从容貌到性格, 都是司慎言的菜, 他每个表情都能恰到好处地让司慎言动心。 司慎言想要。 但他不能, 他得忍着。 军帐是落了帘闩的, 那外面也太热闹了。吩咐一声“大人要休息,没事别打扰”, 然后拨云撩雨,终归是不像话。他再如何被满月不经意间就勾得心里痒,也不能这般孟浪。 最主要是, 他想让怀里的人休息。 哪怕一会儿都好。 自从都城一别,到救下萧玉, 司慎言看得出满月心绪的波澜。纪满月的心狠只给那些对他心怀恶意的人。 他不冷血,哪怕是个陌生人, 能如萧玉这般所为,都让人动容。 更何况, 萧玉不陌生。 她的心之所向除了天下太平,还有满月的安康。 所以这个吻一直轻轻的, 旨在安抚纪满月那颗近来飘摇的心。 满月总是能敏感地体会司慎言的用心。 还有对方忍得难受的苦心。 他轻咳两声, 司慎言就止了啜吻。满月的睫毛在对方掌心里抖动两下, 他轻声道:“是真的困了,你抱抱我。” 司慎言依言在床边侧卧下,把他收进怀里。脊背密不透风地贴着胸膛,二人呼吸的节奏都融在一起了。 后来满月真的睡着了, 很恬静, 眉头一直是舒展的, 司慎言嘴角勾出个得偿所愿的笑容。 第243章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黑,司慎言也一直看着人到天黑。他是怎么都看不够他的。 待到满月醒来,二人挑开帐帘,入眼星斗漫天。 今夜干冷,肆虐的风尚没刮起来,营帐里到处生着篝火。不会打仗又过着年,丰年暂止了禁酒令。于是一众老少爷们围着篝火,烤白日进城买回来的肉,用大铁锅煮了满锅的饺子,有吃有喝,插科打诨。 不知是谁,得到将军的允许,拆兑出一点/火/药,拿树枝子和草枯纸做成好些能一窜很高的小炮仗。弹到夜空里,没有烟花崔灿,但多人一起放,依旧开出如灿漫天的星光,在人烟稀少的河边荒地爆出一股不似人间的美。 满月想去看看萧玉,到帐子门前,听说她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萧玉的帐子再如何取安静的地方驻扎,也扛不住整个营地都闹腾,她能睡着,满月便不再去打扰。 他又往热闹地儿走,见到丰年、厉怜、吴不好和莫肃然等人喝酒闲聊,唯独没见木易维和孟飘忱。满月那颗八卦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活了。 他举目四望,寻一圈没看出端倪。 司慎言凑过来,非常贴心地往营地外的河岸边一指——映着粼粼月色的冷水旁,生着一小撮暖火。 满月眯缝着眼睛仔细瞧,才看到有两个人影并肩而坐在河边,依着身形能分辨出谁是谁。不知木易维说了什么,逗得孟飘忱一直在笑。 实心儿棒槌终于开窍了? 满月有心偷听,但一观地势,那二人周围连个破树杈子都没有——好好的河边怎么就不长树呢? 纪大人悻悻。 除夕热闹,也终归是在行军途中。 戎国侯带出来的兵不会在营地里过分放肆。没有人喝醉,第二日更不会因为大年初一,而止步不前。 闹到戌时,就该休息的休息,该巡防的巡防去了。 满月回到帐子里,稍作休整,他刚才喝了酒,身上一暖和,困劲儿又上来了。 司慎言不知做什么去了,好一会儿没见人。满月斜倚在行军榻上,人没等回来,自己先睡着了。 这些日子,司慎言是跟他在同一个帐子里住的。 根本没什么嫌好避。 不知道二人关系的,只道都是大老爷们儿,行军途中同榻而眠都太过寻常;知道二人关系的,是身边亲近的人,更没人说什么。 只是,世间事大多怕“只是”二字。 旁人看二人坦荡,只是满月心里不坦荡。 因为终归有熟不讲礼的人——吴不好首当其冲。 好几次他来寻满月和司慎言,都赶上人家落了帐帘,要休息的时候。 吴憨憨在门帘外请见,帘子隔音太好,他根本听不清帐子里面到底是让进还是不让进,于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喜欢掀开个帘角招呼。 巡戍的近侍,知道他跟二人关系近,根本没人当回事。 结果昨儿,正赶上司慎言搂着满月要亲没亲,他掀了帘子。 把纪满月惊得差点使出他看家的轻功来,一窜老远。纪大人那点儿需求隐秘的安全感瞬间稀碎。 所以他左思右想,想起前些天买的虎头铃铛,从百宝囊里摸出来,系帘儿上了——驱凶辟邪防吴不好。 满月很满意。 这会儿,司慎言还没回来,满月睡着了也未见得多踏实。 半梦半醒的时候,他隐约听见那虎头铃铛“叮铃”一声轻响,就揉眼半撑起身子:“回来了,又忙什么去了?”说话心里暗想,他在与不在,睡眠质量简直天壤。一边自嘲,一边往帐门边看。 可目光所及,帐内只亮着昏黄的豆油小灯,除此之外,哪儿有人啊。 风吹的么? 外面起大风了,为了给司慎言留门,帘闩没从内里挂着。细看果然帘角翻飞。 满月重新躺下。刚要迷糊,铃铛又给帘子掀得“叮铃铃”地轻响起来。 这还怎么睡啊…… 满月“啧”了一声,穿鞋下地,准备把那虎头铃铛摘下来。 指尖刚碰到线绳,有人道:“别摘。” 满月一惊。 那声音与他一帘之隔,听不真切的虚。 大半夜的是谁啊…… 掀帘,却不见人。 “皇兄。” 这称呼好陌生,但声音很熟。 帘子被彻底大掀开,才见门帘外站着个小矮子。小小的身子背着月光,看不清脸。但听声音能分辨得出,来人是安王外室的孩子。 就是临江仙台上被双面刺绣吓哭鼻子的小王爷纪深。 “你怎么在这?”满月让他进帐,“外面风大,你父王呢?” 小孩没动:“父王没来,我是来替这只铃铛找好朋友的。”说着,小胖手里拎起另一只虎头铃铛。 满月隐约觉得怪,可脑子有点转不动,他解下铃铛,弯腰递给纪深:“它的朋友在这呢。” 纪深伸手要接,正刮过一阵小风,寸劲儿地没接住,铃铛掉在地上,晃动着,又磕出几声脆响。 满月蹲下,把铃铛捡起来:“是不是手冷?进帐子吧。” 小孩矮,一直背着月光,看不清脸色。如今视线齐平地咫尺对望,满月才看出他脸上脏脏的,蹭得满是灰。 他又向满月伸出小胖手,要那只铃铛。 满月无奈,笑着把铃铛稳稳当当放在他掌心。 第244章 可是下一刻,虎头铃铛穿掌而过,又一次落在地上。 大惊,让纪满月一时讷在原地。纪深也一脸迷茫,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孩弯腰自己去捡那铃儿,手在地上捻了好几次,那铃铛只像是水做的幻影,怎么也捞不起来。 又或者说,纪深像个幻影。 “幻影”终于意识到什么,站直身子看着满月。 相顾无言片刻,小王爷像在临江仙台初见那般,拱手一礼。 “学生纪深……” 正这时,一阵大风扑面而来,吹得满月眯起眼睛。 风把纪深的后半句话吹散了,那个小人儿也就这么散了。 满月晃眼再看时,眼前满是营地内忽闪的篝火飘摇,余光还见虎头铃铛掉落脚边,被吹得滚来滚去地响。 风很冲,怎么都停不下,直对着满月吹,吹透了他的衣裳,彻骨地寒,吹得他瞬间就上不来气。 满月挥袖掩面,缓了一瞬,倏忽抽上口气来。 猛然睁开眼——还在床上。 映着昏黄的灯火,见那虎头铃铛安安稳稳地挂在门帘上。 是梦? 但怎么会梦见纪深…… 他心思还没缓过来呢,军帐帘子又一次轻摆,紧接着熟悉的“叮铃”脆响直接敲进灵魂里。 随着帘子掀开,风猛地灌进来。 桌上的星点火光被吹得“扑”地一下,狂摇着,眼看是要灭了。 “是人是鬼!”满月毛了,贯月“呛——”一声,半出剑鞘。 这回,门口确实是有人的,来人先几步到灯台前,把那苟延残喘的油灯火心拢住,然后到满月近前,握住他的手,将贯月缓缓推回剑鞘:“怎么了,做梦了吗?” 声线温和又熟悉。 司慎言的手冷,依旧能给满月安稳。 纪满月目光停在对方脸上,存着分辨是梦是真的心思。 司慎言不催他。 好一会儿,满月终于彻底缓过来了,舒出口气,合上眼睛时,自嘲的笑意让嘴角弯起来。他把贯月放下:“梦见个一面之缘的小孩。” 司慎言解下外氅,散掉身上的寒气,把他抱进怀里:“别怕。”他手指穿进满月的发丝里,轻轻地按摩着他的头皮。 但纪满月只要心思不乱,粘上毛就是只猴儿,片刻他就觉出司慎言气场不大对,伏在他怀里没动,问道:“出什么事了?” 都城里,紫元传了急信来,司慎言进帐子前还想着赶快把事情与满月说了,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一看他这副模样,司阁主就瞬间不忍让他闹心了。 本来想着把他哄睡了,自己去找丰年,但实在不知这精豆子从哪就看出端倪来了。 或许是他对司慎言一呼一吸散出的情绪都太过熟悉。 司慎言须臾的迟疑,让满月更加确定有事儿,满月隧脱开怀抱,直起身子,看着他。 “都城里突然出现了很多江湖人,紫元一直暗中盯着,但未敢打草惊蛇,看不出门派,也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还有,巴尔恪的朝贺使节已经进了大越国境。” 满月深吸一口气,把刚才惊梦的那篇儿翻了,道:“走,去找侯爷,不能一直这样慢悠悠的了。” 第121章 冷箭有毒 丰年还没有睡。 他听过满月和司慎言带来的消息, 沉吟片刻,问道:“卿如觉得如何安排得宜?” 这事儿满月怀疑背后是杜泽成搅闹的,但即便是, 那厮也是藏得很深的, 一时半会儿没有真凭实据, 更何况, 他算是丰年的半个部下…… 满月就只是道:“因果满月不敢妄断,但只要侯爷回都城, 无论闹出多大的乱子,那些觊觎兵权之人都不会有翻江的机会,”说着躬身抱拳, “恳请侯爷速回都城。” 决议下得很快——木易维带东南阳天部和孟飘忱留下护送萧玉缓行,其余人急行返程。 军令连夜就传下去了。 满月和司慎言出了帅帐, 往回溜达。 “刚才梦见什么了?”司慎言问道,他还记得满月在牢里被梦魇住的模样, 让人看了心疼,但醒了也就是醒了, 没像刚才那般醒来还犹存惊惶。 大年三十,月如弯刀, 天刮着风, 云彩也没全散, 追着月亮遮,让悬顶的冷刃藏了些许锋芒。 “梦……本身没什么,”满月道,“就是太真实了, 一时真假难分。我梦见……” 话没说完, 营地不远处, 突然窜起一朵烟火,炸裂开银花灿然。 随之,接二连三。 除了璀璨,声音也大,乒乒乓乓乱响一通,震得人耳膜发胀。 又美又热闹,但很诡异——寻常人家要放烟火,哪有大半夜跑来城外旷野里的? 巡守顿时警觉起来。 满月的注意力没留在烟火上,他觉得周围不对劲。 可敌人怎会给他看出端倪的机会。 一支暗箭从缓坡上激射过来,直奔司慎言背后。 高手能够觉察暗算,依据是光影、杀气和破风之声。 冷箭不似近战兵器,本身不会暴露杀气,背后偷袭更是选得刁钻角度,没人看见。 那最要紧的破风声,又正好被莫名其妙的烟花爆竹声盖住。 待到司慎言觉出不对,想躲已经晚了。 短箭正中后肩。 他闷哼一声,紧跟着抽/出墨染骨,猛然回身,将满月护在身后。 第245章 变故骤生,纪满月也没反应过来。营地外围太暗了,一箭之后归于寂寂,根本看不见箭手藏身何处。 “刺客!”他凛喝一声,巡防将士才意识到已经出事了,立刻拉开架势。 高官中箭,营内一下就炸了,官军们训练有素地或防或追。 “你怎么样!”满月看司慎言肩后的伤。 没瞄准吗?既然这么有心,怎么只射中肩膀? 映着火光,鲜血从伤处渗出来,待到看清颜色,满月立时就慌了——有毒! 时至此时,司慎言也还把他挡在身后,刚要说话,人倏忽间打晃,不及眨眼的功夫,毒素蔓延,他一头栽倒,被满月接在怀里。 “孟姑娘!快去找孟姑娘来!” 满月抱起人往帐子里冲,喊声急切得尾音都劈开了。 进帐,他把人放在行军榻上摸脉,脉动惊悸、律如雀啄。情急顾不得许多,抽/出司慎言腰间的匕首,将他肩头衣裳割开。 满月不识毒,不知它会不会见风爆发,不敢骤然将箭拔去。只得摸出金针,在伤口周围穴位扎下,封住穴道来减缓毒性流动。 万幸,孟飘忱和莫肃然来得很快。 姑娘应该是已经歇下了,头发都是散开的,只因行军途中,不曾宽衣。她身为医师,这时候必是如救火一般地赶过来。 纪满月专心给司慎言下针,甚至没察觉她已在身后。 孟飘忱的手沉稳地搭在满月肩上按住:“公子做得很好,剩下的交给我。” 满月这才惊而回神,连忙让开了去。 退到一旁,他好半天才定神,片刻的功夫,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汗,但手脚却冰凉,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那冷箭就算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他都不会这般紧张。 又过不多一会儿,丰年也来了,进门见孟飘忱和莫肃然有条不紊、配合得宜,他才到满月身前。 老将军见满月神色难掩地焦急,抬手拍拍他手臂,想安慰一句‘别担心’,话到嘴边没能出口。他如何能不担心呢。 帐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听见孟飘忱和莫肃然的忙碌声,直到追出营地的官军进帐复命,静寂才被破开。 预料之中,烟花爆燃的荒地附近没人,缓坡之上,将士们耕地似的搜了个遍,毫无所获。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 说话的功夫,孟飘忱处理好司慎言的伤口,将毒箭拿到丰年和满月近前:“这毒……也是用霜星草调和的,与当初暗害侯爷的似是而非。” 满月骇道:“难不成又是只有醉仙芝可解吗……” 这要如何去找! 孟飘忱略带得意地笑了:“今时不同当初,但具体的,还需要验一验。” 满月松了一大口气,只觉得那颗如悬万丈崖边的心终于落了地。 丰年和满月都不傻,看得出对方是故意而为,根本就不是奔着要命来的。这明显是挑衅,挑衅背后,说不定还有牵制和利益交换。 只是他们大约算漏了孟飘忱医术的精进速度。 霜星草,只有流勒王室可得,如今得知冢宰大臣和许小楼的关系,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不知背后是否还有藏得更深的人。 比如杜泽成。 满月暗暗握紧拳头,对方以毒药害了张日尧,如今又暗算司慎言。 想到这,他心口发闷,好久不犯的内伤突然横生一股岔气。气头上,公子左手暗掐个指诀,自丹田凝起清气,不管不顾地把岔气冲散了。 代价是心肺针刺一样地疼了一阵。 孟飘忱看在眼里,从怀里摸出只小瓶递给满月:“不治内伤,但能助你调理岔气,”说罢,转向丰年,“司大人的伤交给我,侯爷放心吧。” 司慎言暂无凶险,不用一屋子人泱在这里。 孟飘忱知道,让满月休息,纯是徒劳,于是待闲人散去,她交代几句也出去了。 屋里还剩下厉怜。 少年一直闷不吭声站在满月身边,刚才他就看出师父内伤又犯了,忍不住劝道:“师父,你歇会儿,我帮你守着人,他一醒我就叫你,好吗?” “出去。”满月没看他。 厉怜一下呆在原地了。从来,师父对他不过是损怼两句,何时这般冷肃得吓人过。 片刻,满月也反应过来,是自己语气不善,深吸一口气,柔下声音道:“我心里乱,想安静一会儿,你去歇着吧。”说罢,往榻前去了。 厉怜还想说什么,却见师父的背影笼在一层肃杀气里,实在不敢再跟他讨价还价,悄悄退出去了。 彻底安静了。 司慎言的伤在后肩上,这让他只能趴着,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沉静地合着眼睛,看不出什么痛苦,只让人觉得很乖。 满月轻轻贴对方额头。幸好,没有发热。 他在榻边坐下,把司慎言一只手握住。 那人的手比他大一圈,未见得有多宽厚,但每次相触,满月便能寻得安稳。此时此刻,他却只有害怕,怕这只手像流沙一样散掉。 刚才乱,不及细想事情的逻辑细节。这会儿稍一细想,满月便越发心里发毛。 在都城时,孟飘忱就提醒过他注意身边的人。他也曾经用姑娘配的香钓过鱼,无奈什么都没钓上来。 今天,对方这样能掐会算地暗害,没人暗通消息,是不可能的。 第246章 猜测在他心头冒出尖儿来,扰得他越发心口闷。 他就着行军榻边的薄皮垫子坐下,趴在榻沿上,贴着司慎言,胡乱地盘算,不知不觉,也迷糊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司慎言的手指突然在满月掌心中跳动了一下,满月蓦然醒了。 天还黑着,桌上的油灯昏黄。 满月凑近了看人,见司慎言睡得不安稳了。眉头蹙起来,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他拿起床头的白帛,给他把汗水沾干,又一次摸他额头不烫,稍微放下心。 再看司慎言不知是难受还是做梦了,眉头越皱越紧,睫毛都止不住在抖。 满月想给他揉揉头上的穴位,让他踏实下来。可指尖刚触到对方发丝,司慎言突然就睁了眼。 迷茫在司阁主眼眸中一闪而过,紧接着迅速窜上铺天盖地的暴戾之气。满月未及说话,司慎言就一跃而起,出手如电,直接卡向眼前人的喉咙。 太突然了。力道奇大。 满月下意识想戳他肋下穴道,把他隔开。只恍惚一瞬,他见司慎言用得正是后肩受伤的那只手。 片刻的犹豫,便失先机。 满月被司阁主一招得手,掐在脖子上。 这二人功夫各有所长。 纪满月因为有伤在身,若当真与司慎言动手,不取巧,估计是难赢的。但也绝不至于被一招制住。 从前司慎言根本不会舍得当真跟他动手。平时里二人闲来过招,都是本着活动筋骨的初衷,点到为止。 可今时,司慎言像是不认识人了。 满月那要还手,又给压下去的动作,直接在司慎言心里拉响警报。他一招锁喉之后还不罢手,分毫不停地用上擒拿手法,扣住满月右手脉门。 纪满月顿时被泄去半边劲力。他暗道不好,生用关节技去卡司慎言手肘,一不当心就会挫伤对方,索性左手一翻,两枚金针在手——扎倒了再说。 只是,司慎言把人制住,就又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他目光落在满月脸上,看模样是正努力分辨眼前的到底是谁。 满月见状,没敢刺激他,忍着窒息感与他对视——司慎言的眼仁依旧漆黑,但白眼球上攀满了血丝,几乎连成猩红一片,欲滴的红色几欲冲出眼眶,化成血泪。 片刻,他真的缓过来些,手上力道松懈分毫,刚刚暴涨的戾气也削减了。迷茫混合着一丝心疼,揉成他此刻的表情。他抬手在自己额头上猛敲了几下,狠狠地甩甩头,又看向满月:“你……月啊……” 声音沙哑极了。 纪满月被他卡得难受,一直微微扬着头,张开嘴呵出的气音都断断续续的。 那风一吹就会散掉的喘息声漫在安静的军帐里,听着惹人怜。 满月空咽了一口,艰难地喊他:“阿檀……” 第122章 杀千刀的 满月以为, 一声“阿檀”能彻底唤回司慎言的神志,可谁知,火上浇油了。 司慎言眼中暗芒骤然凌厉, 低喝一声, 双手用力, 转身就把满月扔在那硬邦邦的行军榻上。 着着实实“咣当”一声。 满月顿时给磕得后背生疼, 差点摔背过气去。 他容忍度再高也急了,怒骂:“杀千刀的, 你让毒箭戳脑袋上了吗,看看老子是谁!” 司慎言大概是听着这骂人的腔调有点熟悉,又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满月看他眼仁在晃, 知道他的心摇摆于清醒与恍惚之间。他骂归骂,不到最后关头, 依旧是舍不得对司慎言动手,还是希望这货能自己清醒。 有了前车之鉴, 纪满月不再说话。 这般身位,金针不好用了。 满月暗下决心, 只要司慎言再有动作,他便一指头把他戳倒了再说。 可下一刻, 司慎言的动作让他下不去手——对方俯下/身子, 吻了他。 吻中的情绪, 比占有更浓烈,简直像是要把人吃下去。 自刚才到现在,司慎言一直扣着满月的右脉,卡住他喉咙的手也没有撤下来。 嘴里不知是什么地儿破了, 漾出股血腥味。 在这样偏执浓烈的侵占里, 满月一下被扯得心口发紧, 内伤顿时风起云涌。岔气被司慎言不正常的情绪滋养着,狠命在他胸腔里撞。 因为司慎言这般模样让他心疼——他何曾这样过?那么凶,又那么无助。 终归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满月突然抬手往司慎言颈侧戳去。 万没想到。 司慎言虽然疯狂,但一直防备着。满月的真气已经滞涩,骤然而动,瞬间就被察觉了。 就在指尖要碰到对方皮肤的刹那,司慎言及时松开卡着满月喉咙手,反掌隔开他的黑手,再顺势一带。 满月左手也被对方扣住,死死按在床上。 纪满月肠子都悔青了——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 他侧身给腿让出分毫空间,蜷腿向上,想将司慎言身子撑起来,本意是去顶司慎言小腹。只是空间实在局促,那位置卡得很尴尬。 这是个防身的招术,意在逼对方起身回防。哪管膝盖是顶到肚子还是变成断子绝孙腿? 但凡面对个正常人,都能生效。 可惜司慎言这会儿不正常。 他毫不在意。 也无奈纪满月还是心有顾虑——他真不躲? 顶坏了怎么办…… 第247章 那不痛不痒的一撑,莫名其妙生出种欲拒还迎的意味,不仅如此,还让司慎言因势利导地也蜷起腿来——卡得满月连腿也动弹不得了。 真拿他没辙了? 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纪大人只剩下心里骂娘一招。要气死了。 刚才他内伤就一直在叫嚣,这会儿更肆无忌惮,如一股困在深渊里冲不出去的旋风,横冲直撞。 难受忍到极致,便是暴怒。满月恨不能对着自己胸口猛捶一拳。 把在司慎言那儿吃的瘪,冲这该死的内伤一通发泄。 他是实在难受,想咳嗽,又一直被司慎言霸占着。对方的索要和内伤混成一股难言的滋味,让满月皱起眉来,几不可闻地低/吟了一声。 预料之外,这不经意间散出来的脆弱,精准地扯了司慎言灵魂深处疼惜他的那根弦儿。 一声轻哼居然比什么都管用。 强吻就这么顿住了。 纪满月好歹呼吸得了自由,猛地缓过一口气。 他已经不在乎司慎言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吞他了,借机合上眼睛,勉力去冲内息里肆虐成势的岔气。 片刻,满月知道司慎言大约是清醒了,他的双手被放开了,一股熟悉的清气自他手少阴心经冲进来,带着他散乱的内息,把岔气冲散开。 未待睁眼,他就被对方搂进怀里。 “内伤……”司慎言问得小心翼翼,“我……伤到你了是吗?” 这不废话吗? 满月几乎脱口而出,但睁眼看见人的一瞬,还是哑火了—— 司慎言眼睛里的血丝散掉些,眼眶红着,那眼神又慌乱又委屈,藏不住心疼。 他伤口又裂开了,隐约看见渗出的血已经漫到了肩头。 “混账。”满月低声骂了一句。骂司慎言一时不认人,也骂自己心软。 司慎言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对自己刚才的所为很恍惚,但看满月脖颈上清清楚楚印着指痕、嘴角都破了、腥甜的血腥味还留在自己嘴里没散掉…… 每一个细节都能坐实他刚刚做的混账事。 他是真的令人发指、不是人来着,并非是自己做得什么怪梦。 司慎言抬手,想去擦满月嘴角的血,不想满月下意识地一躲。 这一躲,如直接在司慎言心头狠狠抽了一鞭子——我让他害怕了。 手不知所措地悬停在满月脸颊旁,指尖蜷缩起来。 满月此时平缓了些,他懂他的心思。 “唉,不是躲你,”他叹息着说,接着拽过司慎言的手,毫不讲究地拿人家袖子擦去嘴角的血,“你伤口又裂开了,我重新给你包一下,刚才怎么了,毒气上头吗?” 司慎言被他熟不讲礼的小动作暖了心,任他摆弄伤口:“我也……不知怎么了,起初以为你是个幻象,后来拼命想证明你是真实的……” 好在孟飘忱留了药。 包扎已毕,刚刚又闹过一通,满月只在司慎言几处穴位上轻缓地按了片刻,那人就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转眼天擦亮,孟姑娘来了。 她彻夜没睡,将那毒箭拿回去查验,说毒药的底子确实是霜星草,剂量掂配得比上次轻,不致命,只会让人神志受影响。 呵!太准了,可惜说晚了。 纪满月苦笑。 晨光自军帐高窗透进来,孟飘忱这才看见满月脖子上的掐痕,皱起眉来,大约明白了公子刚刚诡异表情的深意。 但一转念,觉得以他的身手,何至于被弄成这样? 晃眼,看见他唇角的狼狈。 嗯…… 孟飘忱毕竟是个未嫁的姑娘,隐约想明白了什么,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满月看得出姑娘局促,不动声色,扯回正题问道:“毒要怎么解?” 孟飘忱收敛心思,从怀里摸出那支冷箭,递到满月手上,然后揣着手沉吟道:“有两个方案,一是用针配合药草,压住司阁主体内的毒性,他可以随你们快马加鞭地回都城,二是,即刻就解毒,但过程……不会太痛快,我须得一直在司阁主身侧。” 言外之意,若是要彻底解毒,司慎言需要与满月分别一段时间。萧玉走不快,孟姑娘要照顾在侧,总不能把人家姑娘一劈两开。 床榻那边,司慎言撑着身子坐起来了。他刚才就已经醒了,听满月和孟飘忱的对话,终于绷不住了,道:“劳烦姑娘,先帮我压住毒性……” 话没说完,满月直接向孟飘忱道:“烦请孟姑娘行个方便,我与他单独说几句。” 孟飘忱没再多说,退出去了。 再看司慎言,不光坐起来了,还掀被子要下地。脸上的表情满是“我好了,能一起走”。 纪满月两步上前,将他按住:“消停会儿。” 二人片刻无言。 长袍的小立领根本掩不住满月脖子上的掐痕。 刚才孟飘忱看得见,司慎言更是皱着眉,挪不开眼。 满月抬手理顺司慎言的发丝,轻柔地描着眼前人耳朵的轮廓:“你说他们为何对你下手?” 有心为之——有人针对我,看准了我在乎你。 司慎言当然明白,但让满月独自先行,他实在难放心。 满月的手很暖,有点干燥,磨在他耳朵上,让司慎言生出种心有余悸的燥。二人眼神一错,他突然明白纪满月想做什么,猛然起身。 第248章 但这一次,满月丁点犹豫都没存,重重按在对方颈侧穴道上。 “孟姑娘第一时间把你的毒解了,便没人能要挟我什么。” 意识彻底涣散之前,司慎言看见满月倏然贴身过来,立领遮不住的伤痕在眼前变得铺天盖地。他被满月抱住了,拥抱里满是不舍。 就这么,木易维护送伤员和医师慢行,丰年率九野营和满月一起,急行往都城赶回去。 此时的大越都城,还沉浸在浓郁的年味里。 年前虽然闹了小商贩罢市的事儿,但因为有纪大人暗中推波助澜,竞咸帝心里对整件事情的因果矛盾已经门儿清。 他传令户部,将小商贩好好安抚,不仅承诺年后定会给他们一个说法,还免了三年的商税。 散户小贩都是小老百姓,本就是想好好做生意过日子的人。这般一来,都开开心心重新开市,这事儿在面儿上得了个圆满。皇上只等满月回来,让他把自己枢密院里藏着的祸头揪出来拿捏一番。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安王殿下外室有儿子,却一直没有正是上报册立,皇上是知道的。竞咸帝一直觉得这兄长,儒生气质太过,甚至有点窝囊。 若说安王殿下对王妃一直颇为礼待,倒不如说他是惧内。 安王妃是别国的和亲公主,皇上想敲打,一直找不到太好的由头。 其实,也是有点懒得管。 终于,竞咸帝近来耳闻,安王已经沦落到想看儿子,要借助临江仙台听琴品茗的茬儿,才能得偿所愿,就觉得事儿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王爷这般惧内法儿,确实是…… 太丢人了。 而且皇上刚想给安王兄撑腰,就来了个机会。 巴尔恪送来为质的小王子年幼,巡遍满朝文武,家里有适龄孩子、又与其身份相付的,只有安王家的小王爷纪深。 于是,皇上借着给质子作伴的由头,给小王爷立了册子,从此大越皇室正式有他一号,他再也不是权贵们茶余饭后偷偷议论的野孩子了。 更甚,皇上还唯恐天下不乱地让安王把质子接到府上去住了——孩子太小,还需要人照顾,这几年,就先住你府上吧。 所以,纪深也得常年回府住,没理由再跟着亲娘住在外面了。 安王起初听了这个安排,一半欢喜一半愁——往后再寻个机会,把外室接回来给个身份,就合家团聚了;但单是骤然接俩孩子回来,府上的母老虎只怕就有得吵。 殊不知,向来自己高兴就行的王妃这回突然识了大体,非但没多说什么,还给请了文武教席,每日把俩孩子的起居作息安排得妥妥帖帖。 突如其来一派母慈子孝的和乐场景,让安王殿下这儒生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恍如做梦一样。 第123章 质子殁了 大年初十, 是文武近臣入宫朝贺的日子。 丰年和纪满月正赶在这一日到都城。 按规定,九野营官军只得在都城外的屯兵营安置下。 “绵禄,你带兄弟们整肃休息, ”丰年向秦厄吩咐, 又转向纪满月, “咱们入宫见驾。” 正这时, 紫元迎出城来了,见到纪满月, 满脸焦急。 司慎言留他在都城暗中盯着一切,最初消息的传达一直有来有往,但三天前, 便开始只有他传出消息,司慎言再没回音。 小伙子急坏了。 直到昨天, 他才见到满月遣回送信的先行官。 三言两语,满月给他安了安心。 紫元眼珠一转:“我最后发出的信, 公子是不是不知内容?” 那信是奔着司慎言发出的,满月自然不知道。 “那些莫名其妙的江湖人, 有几人被安王妃请去府上,给质子和小王爷纪深做了教席陪读。” 满月脸色瞬间就变了:“底细查到了吗?” 紫元摇头:“这些人入城登记的身份都很干净, 前天我实在捺不住, 偷偷寻机会与那武教席过了几招, 他武功不弱,所学甚杂,小人怕打草惊蛇,未敢逼得太紧。” 来言去语的功夫, 众人已经到了皇城正门。 大军凯旋还朝, 皇上早就率领文武官员, 在等。 竞咸帝见到丰年,笑脸迎上,不等老将军见礼,就双手拖住对方的手肘:“我大越有戎国候坐镇,才能让朕安坐于这皇城之内。将军辛苦了。” 丰年已经把金印紫绶握在手里了,本来见面就要“幸不辱命,将印绶归还陛下”的,可话没出口,皇上的手就捋着丰年的胳膊往下顺,最后拢在手上,用力按住,把金印紫绶往丰年怀里似有似无地推了半分。 是何用意,丰年当然懂得。 不动声色地没提还印的事儿。 大军凯旋是喜事儿,皇上口灿莲花,马屁拍得天花乱坠,丰年躬身,退后一步,面带笑意地听着。 君臣虚头巴脑地礼数周全、说了一筐吉祥话,皇上转向纪满月:“你安好吗,你母妃到底怎么了,何时能到都城?” 话题转得生硬,满月看了丰年一眼,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在宫门口对皇上据实相告。 丰年向他点点头:说吧,不说就没完没了了。 满月道:“流勒宫变……贵妃娘娘双腿受伤,医师已经医治过了,但车马颠簸,路行不快。” 皇上难掩心疼:“严不严重?” 第249章 其实在得知萧玉的腿受不得车马颠簸时,皇上便已经明白她的伤势应该是很重的,只是没听满月亲口说出来,就总还持着一丝奢望,希望是他的玉儿娇气,受不得丁点儿的疼。 金瑞伺候在侧,看皇上这劲儿,知道他要揪着这个问题没完没了了,上前劝道:“陛下,侯爷和纪大人急赶回来,别让站在风口里了,咱们回宫说话吧。” 皇上听劝,御驾回宫。 路上,满月寻了个机会,凑到安王近前:“王爷,满月冒昧,敢问质子与小王爷,今日入宫了吗?” 这个问题没前没后的。 安王被他问蒙了,不知因果逻辑,也还是点了头。未待细问,就见迎面来了个小宫女,步子急切,但看见御驾声势浩大,让她心里的急切犹如被一袭巨浪,直接拍在沙滩上。 想上前,又不敢。原地转了两个圈。 圣驾路过,御道上是没有闲杂人等的,她那模样,一看就是有事。 扎眼得很。 安王眼睛一飘看见她了,脸色立时有变——这是伺候小王爷的丫头。 遂向她招手。 小宫女赶忙近前,跟王爷耳语,话没说完,素来儒雅的安王爷突然声音拔高了好几度:“你说什么!” 一嗓子把皇上都招呼回头了:“安王兄怎么了?” 安王略定心神:“方才质子说身子不爽,便由人带着到凤台殿偏殿休息去了,深儿也一起,但刚才二人一起不见了。” “哦……许是小孩子贪玩,跑什么地儿探险去了,”皇上向金瑞吩咐道,“让内侍庭找人去。” 有了流勒王宫做对比,越国的宫殿恢弘精致宛如天宫。 满月听了两耳朵,不禁想起几天前的噩梦。 他低着头随队走,捏了捏眉心。 领差事寻人的侍人去得快,回的也快。 失里慌张,堪称御前失仪,趔趄到浩浩荡荡的大队前,就地十八滚地扑倒在地:“陛……陛下……” 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别慌。”竞咸帝沉声道。 侍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巴尔恪的小王子……殁了。” 话音落,一个头磕在地上。 大年里,这不是添堵么。而且后患无穷。 竞咸帝终归是有天家气度,沉静须臾,回望身后一众人,道:“诸卿散了吧,今日的事情不许传出去,”说完又道,“卿如、丰爱卿、安王兄随朕去看看。” 安王早就待不住了:质子死了……我儿子呢? 他两步上前,一把拉起跪地不起的侍人:“深儿呢?照顾二人的先生和嬷嬷呢?” 那侍人是宫里人,对小王爷身边带着几个人、是谁,都不知情,他被揪着袄袖子拎起来,一时讷住了,反应片刻,才道:“没……奴才都没见到呀……”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众人不可能再四平八稳。 事发地是凤台殿的偏殿后身,这地方平时一整天也不会有一两个人路过。 一声“皇上驾到”,内侍们散开通路,老远就看见地上躺着个小孩。 待到近前细看,一目惊心。孩子的形貌已经惨不忍睹。 他被人拧断了脖子,头以一个正常人难以歪曲的弧度偏着,五官更是被融掉了,血肉模糊一片,有的地方已经见骨。 安王殿下只看了一眼,便要一屁股坐倒,被身旁的侍从扶住。他心思乱如惊弦——深儿呢?凶徒这般残忍地对待一个孩子,深儿落在他手上,能得什么好处去? 想到这,他猛地从侍人的搀扶下弹起来,喝道:“这里是谁发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纪满月见这样幼小的孩子被这般摧残,心里也恼火。只不过,他早就嗅得到事件背后有阴谋的味道,尚算镇定。 满月在质子身侧蹲下。 同是扭人脖颈,武功路数不同,对颈骨造成的伤害也会有不同。有刚猛的生掰硬扭,也有取巧者看准一点着力。 他托起那小尸体,摸颈椎的伤处。 因为挪动,孩子的小手垂落下来,满月不经意地瞥过,瞳孔紧跟着一放。 那肉滚滚的小手腕子上挂着一条红绳,绳上拴的,正是虎头铃铛!随着小手垂下来,铃铛“叮铃”一声浅浅的响。 再看孩子的衣裳,确实是巴尔恪质子的服制,可细看一来不甚合身,二来穿得也粗糙仓惶。 是谁在慌乱中给两个孩子换了衣服吗? 噩梦,在这一刻与眼前的场景倏忽重合。 “父皇。”满月起身打了个晃,眼前发黑,深吸一口气才又好了点。他心里莫名难受,空咽了下,沉声道:“只怕夭了的是……小王爷。请安王殿下认一认。” 声音不大。 但那边惶惶而寻的安王被“小王爷”三个字敲锣似的撞在心头,几乎是扑过来抓住满月的双臂:“卿如!卿如你说什么!” 纪满月被他冲得趔趄,稳住身形不及说话,安王已经又把他放开了,冲到尸体近前,拉起孩子的小手,根本不用细看就讷住了。 旁人不认得,但身为生父,他如何会不认得自己儿子的手。 这一刻没人说话,良久的沉默之后,两行泪水自安王眼眶坠落。紧接着,他终于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抱起面容已毁的孩子,顾不得血污染脏了华贵的衣裳,哭得肝肠寸断。 第250章 丧子的悲恸,将有六亲不认之名的竞咸帝都触动了。皇上蹙起眉头,上前两步将手搭在王兄肩上,重重按住,带着深沉的情绪。 片刻,皇上转向金瑞道:“内侍庭刚才是何人在这里轮值,发生了什么,居然没人看见!查不出因果提头来见!” 要说现在,场面已经够乱了。 眨眼的功夫,又来了乱上添乱的事。 金瑞公公前脚领命退下,后脚又有内侍小跑着到近前:“陛下……” 皇上不可能有好气儿:“说!” “巴尔恪使节在宫门口递牌子求见,说来跟陛下和质子辞别,要回去了。” 皇上道:“不见,让他回驿馆歇着去。还不够添乱么!” 这时机绝了,恰巧都没有这么巧的。 又或者,本来就不是巧。 内侍道:“可是……使节说,昨夜观星,看出陀罗星照质子生辰宫,非要看一眼质子平安,才能放心……” 嘿…… 眼看皇上要原地爆炸。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出来,使节根本就是听到了风声,要短来的。 内里细节,盘根错杂。 “陛下莫烦躁。”众人正都焦头烂额,一人声音清朗,是祁王来了。 自从世子纪烨被罚闭门思过,祁王这个当爹,也被那不争气的儿子气坏了,病了一场。 事发至今,他三天两头的告病安居府上。 三十儿年宴没露面,刚才近臣朝贺依旧没露面。 这会儿,他反倒来了。 祁王近前行礼。 皇上皱着眉头:“皇叔虚礼勿执。” “老臣方才在宫门口看见使节便觉得他过于执拗,对他说安王殿下带小王爷和质子去南峰山为两国祈福了,这两日都不在都城。” 所谓“觉得他过于执拗”这个说辞,太主观牵强了。但又让人挑不出切实的毛病。 祁王继续道:“前些日子,老臣听府上一位门客闲话,说近来都城多了不少江湖人,就让他去暗查了查。” 满月刚才摸到纪深颈椎骨节断裂的伤痕,心里已经有所计较。 这会儿不动声色地听祁王继续。 “今日晌午,老臣刚收到消息,查到安王妃请的教席先生会青枫剑派的武功……”他目光扫过丰年和皇上,“但听说,青枫剑派的掌门许小楼里通外族,还曾经伏击过司大人,老夫总觉得不对,这才……”他咳嗽几声,“这才第一时间入宫来告知这个事实……还是……” 晚了。 他叹了口气,看向纪深小小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祝金榜题名~ (不过应该也没有要考试的孩子现在还不睡觉吧……) 第124章 安王正妃 祁王话音刚落。 安王殿下突然就窜起来, 裂目暴珠地往凤台殿外走。 他从来都儒雅,上次受伤后,更多了几分孱弱, 突然这般杀气腾腾, 就连皇上都吓了一跳。看他目无尊上地直接路过了自己, 居然只是瞠目看着。 丰年几步追过去将安王拉住:“殿下, 这是要去哪里?” 安王气息急促,鼻孔里仿佛喷出火来:“贱人……”他哑声嘶吼, “本王说她怎么突然贤惠了,指不定……”话说到这,丰年在他手腕上紧紧一握。 戎国候是一辈子的武将, 手头稍微用力,安王就疼得一凛, 之后,只觉有一道清凛气自他手腕直冲上脑。 那股冲撞在顶梁的燥气, 顿时淡了很多。 丰年放开安王,向竞咸帝道:“陛下, 还是暂时留殿下宫内小住吧,免得出宫被人瞧见再生乱。” 事到如今, 只能顺着祁王的瞎话儿走下去。 皇上端详自己的王兄, 也觉得这当口放他回府指不定闹出更大的乱子, 向金瑞吩咐道:“好生给王兄安排个住处,”言罢,他看向纪深已经冷透的身子,“今日幼童无辜被害……来日, 贼人要朕的项上人头, 内侍庭和禁军这般后知后觉吗!” 前半句话满满的悲凉, 说到最后,已经咬牙切齿。 臣子侍人顿时跪了满地。 “父皇,”满月声音平静清淡,听不出波澜,“此事儿臣去查,我大越皇室岂能被通敌的贼人欺压?” 皇上看满月须臾光景,突然有点看不懂了。从前他只觉得这儿子有脑子也有野心,所以这般档口,他该明哲保身才是,今日这般出头……为什么? 想了想,他还是允了,道:“是为朕解忧的好孩子。” 满月躬身,算是领命,转向祁王道:“满月初回都城,还请王爷不吝告知查到的细节。” 祁王和许小楼背后都是杜泽成,那厮一直暗中挑唆、藏在幕后。 早先,满月已经确定祁王只是个游戏人物,许小楼大概率也是。所以论这三人的身份地位,杜泽成对许小楼可以是利诱和支配,对祁王该是只敢合作诱导。 如今看,祁王与许小楼并非全是一个鼻孔出气,老王爷不傻,不至于做这种卖队友的蠢事。 他许是别有所图,把许小楼推出去,能换回个更大的利益。 简单话毕,满月抬脚要走,最后又看一眼纪深,心口发紧,声色不动地稳神,从怀里摸出另一只虎头铃铛,和孩子手上那只系在一起,柔声道:“让它们一起陪着你。” 说罢,起身出宫去了。 第251章 宫门口,紫元和厉怜正在等。 紫元刚收到司慎言的传信,让他这几日听满月差遣。 满月听罢,眼珠转了转,问道:“他没说别的什么?” 比如给我带句什么话? 问得有点迫切。 紫元愣了一下,没明白,懵然道:“没有啊。” 满月心凉半截:完菜,估计又生气了。 厉怜在一边,看师父神色阴晴不定的,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满月这才回神,又破罐子破摔地想:忐忑也没用,这又怪不得我……许小楼当真是尽给老子添堵。 许是心里烦躁渐浓,他目光落在厉怜脸上,把少年看了个浑身不自在,但只有那么恍惚一瞬,就又恢复如常,清风和缓的。这让厉怜觉得大约是自己看错了。 满月道:“你回府去,帮我归置身方便的衣裳,免得着急穿的时候再现掂配。” 厉怜看他,觉得他脸色好像更白了,顶点血色都没有,关切道:“师父,你内伤,是不是……” 满月在他肩上拍两下:“大概只是累的,所以日常事儿你替我多操心,去吧。” 待到厉怜离开,满月才又问紫元:“那些江湖人,有没有据点?有人劫了孩子,你去查一查,若是查出行踪即刻让十二红来寻我。然后,你再去侯爷府上带句话,就说……‘一半日或许要借九野营一用’,尽量别让人发现。” 交代好细节,满月独自去了安王府上。他孤身一人,谁也没带,孤立于安王府门前时,显得有点怪。 裘氅富贵,细看,他官服在裘氅下摆露出个窄边儿。这么身行头,不带侍从地在王府门口晃悠,让家将门房丈二和尚。 家将持着礼,面无表情地周全了一番:“先生是何方贵人,这里是安王府,若是无事,便请移步。” 满月一抱拳:“烦请通传一声,在下纪满月,求见安王妃。” 纪满月的名字,如今在都城里叫得响,家将犹疑一瞬,见公子确实衣着气度都不凡,不敢得罪,道一声“稍待”,通传去了。 他回来得很快,站定向满月躬身行礼道:“王妃说身子不爽,王爷也不在府上,单独与纪大人相见不妥,改日必然同王爷一起请大人入府饮宴。” 满月笑道:“这可不行,还得请将军再跑一趟,就说……”他揣着手,思虑片刻,“啊,就说王妃若不想背细作的黑锅,引火烧到母国去,就莫要推诿。” 家将立时变了脸色,想说什么又不敢,只得第二次通禀去了——回得比上回更快。 见了纪满月躬身示意:大人这边请。 还在年里,安王府上装典得喜庆,窗上贴着金红描边的窗花,檐下挂着红灯笼,恰到好处地将风格清雅的王府,衬出些喜气。 正堂中,安王妃衣着雍容,面色润透,哪里看得出半点病容。见满月来了,笑意温和地请他落座。 安王正妃是西夜国的公主。那轮廓分明的异族相貌配合雍容精致的中原服饰,别有一番风韵。 西夜国,地处大越与西域几大国的通商要塞上,国土不大,国力不强,只因占了个好位置,倒也能在诸多大国中,暂得有一席之地。 为此,西夜国君向来有自知之明,惯会奋力生闺女,然后送公主去跟大国的皇室和亲,借此依附。 只是历来,各国对于和亲公主的态度大同小异——给些尊荣便是了,不会让异国皇女触及自家真正关键的皇族血脉。 这种看似被重视,其实处处被防备的滋味,对于远离故土的金枝玉叶们而言,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苦。 茶果奉上,安王妃端详满月片刻,笑道:“早就听王爷说,卿如一表人才,今日得见,当真是仙姿玉貌,让我忆起跟玉姐姐初见,她惊为天人。” 这冠冕堂皇的寒暄,满月没接,他笑着直言道:“烦请王妃屏退左右。” 安王妃拿捏着几分骄矜,道:“卿如坐下喝口水,再慢讲不迟。” 纪满月本来心情就不好,实在懒得与她泡蘑菇,索性不留情面了:“王妃请的教习先生,杀害小王爷,绑架巴尔恪质子,还行偷龙转凤的手段挑唆事端,事儿若是挑明了,你西夜国眨眼便能成荒墟。” 刚才,家将传话,安王妃就知道满月有事儿,想到他大约是捕风捉影而来,可实在没想到他这么直接。 印象里,越国的官员们大都是持着礼教的酸儒,她夫君安王首当其冲。 多少年了,没人这么直截了当地同她说话。 满月见她脸色有变,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来回踱步,仿佛在遛自家门庭,话却一茬子比一茬子硬:“王妃的用心,安王殿下知道、陛下离知道也不会远,那小质子若是出事,巴尔恪必要闹起来,王妃觉得陛下和王爷会股息一个引起混乱的异国女子吗?”他走近几步,在王妃身前三尺驻足,居高临下地道,“更何况,王妃是何用心,你我心知肚明。” 纪深犯险、大越与巴尔恪交恶,无论于她个人,还是对于西夜而言,都喜闻乐见。 只是这事儿做得不大聪明。 又或者说,她千算万算,算漏了司慎言暗查的本事。 满月只几句话,就说得她脸色骤变,且青且红的。她还强撑着几分稳重坐在堂上,手指已经紧扶着桌角,骨节都白了。 第252章 “我……”她声音有点抖,“我没想害纪深性命。” 满月直接气笑了:“没想?存了恶念何必不认?”但他没有心思纠缠善恶因果,“今日随二位小公子入宫的教席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王妃高门贵妇,是如何搭上江湖人的?” 王妃依旧犹豫,满月转身便走。 “卿如……”她见满月是这么一副性子,应该很难再容她解释什么,便道,“他们是毛遂自荐的,言辞心机确实……如你所料,才将我打动了,”她低着头,气势全无,片刻又改邪归正似的,突然抬头咋呼着买好,“对了!今早下人整理书房时,发现王爷的通关腰牌不见了,妾身还想,王爷入宫为何要带通关腰牌,如今想……” 再明白不过了,那腰牌八成不是安王拿走的。 对方掳掠了质子,要用王爷的腰牌带出都城去。 满月回府,由厉怜伺候着换好衣裳,刚坐下喝一口热茶,紫元便来了,说是通过丐帮的暗线寻到了人,但丐帮毕竟人杂,只怕这边寻人,对方也即刻就会知道了。 “无妨。”满月问,“是许小楼的人吗?” 紫元道:“九成。” 纪满月缩回椅子里,敲着盖碗边儿,一时没说话。 紫元问道:“公子,何时动手?” 一边儿厉怜欲言又止,想了想,终归没说什么,只给满月盖碗里添了点新茶。 纪满月道:“对方拿了安王的通关令,大约是想趁夜出城,你去跟城门打好招呼,若有人手持令牌出关,放行便是,”他说着,端起盖碗慢慢地喝茶,“入夜咱们去三里弯埋伏,对方无论要去哪里,三里弯都是必经之地。” 第125章 掌门快走 司慎言被满月撂倒, 迷迷糊糊醒来时,正是个寂静得好像什么都消弭了的夜。 一瞬间,他闪回到满月离开时的拥抱里, 温柔又决绝。 别走—— 这声存于心底的呐喊让他倏然起身。 头紧跟着一阵晕眩。 这么一折腾, 闹出动静来, 屏风外进来个小侍:“司大人醒了, 有哪里难受?” “我……昏了多久?”司慎言嗓子哑得好像刚吞过两块火炭。 “四日了,”小侍立刻倒了半杯温水给他, “孟姑娘给大人用了药,所以会睡得好一些。” 这么久……孟飘忱八成是怕他醒过来着急去追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司慎言将水一饮而尽, 呛得咳嗽两声:“劳烦去请孟姑娘来。” 小侍有心劝大人两句,让他遵从医嘱——没事就继续躺着。 可一瞥见司慎言那张冷得像挂了霜的脸, 即刻决定知难而退——此等高难度的工作,该能者劳之。 打定主意, 他麻利儿接过空碗,回手放在小桌上, 道一声“大人稍待”,掀帘就遁了。 孟飘忱来得挺快的, 不知是不是熬的, 眼睛有点红肿。后面跟着木易维, 对姑娘显出点不太容易察觉的关切。 “孟姑娘,我要尽快回去,”司慎言直截了当,“无论你用什么法儿。” 孟飘忱没言语, 到司慎言近前, 摸他脉搏。片刻道:“三日。” “再快一点。” 三日太久了。 司慎言不是愣头小子, 行事知道轻重缓急。他千万般地挂心纪满月,恨不能眨眼就到他身边,但这诉求有个前提——他需得能帮上他,不能反过来成为拖累。 孟飘忱咬着嘴唇和司慎言对视片刻,叹了口气,败下阵来。 她重新诊脉,合着眼,不知道在细心感受什么。 司慎言受过伤,但从来没见哪个大夫在他身上这么精打细算过,忍不住看向木易维。 结果,敛允兄的眼睛就跟缝在人家姑娘身上了似的,毫没察觉司阁主极为难得、略带求助意味的目光。 司慎言心里撇嘴。 “两天,”孟飘忱道,“是你身体承受的极限了,我知道你豁得出去水深火热,但我得保你平安。” 司慎言无奈,道一声多谢,又向木易维道:“敛允兄。” “啊?啊……”木易维一下回神了。 “劳烦用战鹰,替我给暗侍传个信,让他这些日子听满月调遣。” 木易维点头,问道:“不顺道给纪大人稍句什么话吗?” 司慎言眼珠转了转——哼,不稍。 见面细算。 然后,这两天司阁主切实体会了一把“身体承受的极限”,如果不是确信姑娘是医家圣手,他甚至觉得这丫头是个酷吏,变着法儿来给自己上刑的。 最要命的是,这“刑”要不停歇地熬着。 孟飘忱给他的药喝下去,片刻就好像能在胃里活过来,有无数细小的“活物”,顺着经络血脉,爬满周身——又疼又痒,却隔着皮肉,碰触不到。 他问孟飘忱这是不是错觉。结果孟姑娘只是回以高深一笑。 待不大会儿功夫,姑娘几根银针扎下去,“活物”就更像得了驱策,往脑子里冲。 好不容易捱得缓上来些,又要从喝药开始…… 这滋味配合着姑娘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司慎言简直要疯了。 大冬天的,他总是个把时辰,衣裳就能湿透。 好在,孟飘忱说两日,就真的是两日。 第三日一早,她又来诊脉,给了些药物,把司慎言放了。 第253章 说回大越都城里的乱子。 纪满月从安王府回来,与紫元交兑过细节,便回卧房养精蓄锐去了。小质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否则根本用不着拿纪深偷天换日。 他一觉醒来,已经上灯了,起身换了便装,一边将护臂往长袍的窄袖上扎,一边往门外去,出屋见紫元和厉怜等在中庭。 “人都安排好了吗?”满月问道。 紫元道:“迦楼罗和紧那罗两堂的兄弟已经等在三里弯了。” 满月点头,道:“咱们走,”他迈步往前,厉怜适时地把外氅给他披在身上,满月便停下脚步,偏头问他,“你是同去,还是在府上等我?” “我……”厉怜犹豫。 紫元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平日私下你都师父长师父短的,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落地给纪大人当尾巴,今儿怎么犹豫了?” 满月适时地找补:“怎么了,怕动起手来,我护不住你?” “当然……当然不是了。” 这是一个不甚清朗的夜。 近圆的月亮在云彩里躲着,犹抱琵琶。 三人趁夜色,到了地方。展目望,有秃树、有荒草,有曲里拐弯的官道,唯独没人。 “三里弯”正是由这连绵不断的拐弯得名的。夸张地说,大弯接小弯,足有三里。 厉怜小声道:“师父……怎么没人啊?” 满月笑着向紫元使个眼色,紫元会意,学了一声鸟叫。 跟着,不远处的树上和荒草从里,传来两声回应。 厉怜恍然,不及再说什么,就被他师父拎住了领子。 满月轻声道:“起。” 厉怜借力,和师父跃上身后一棵两丈来高的树。 紫元也自行藏起来了。 三里弯又变得沉寂,寒冬旷野,连风都懒得说话。 厉怜蹲在树枝上,半扶半抱着树枝子,片刻就手脚发冷,低声道:“师父,你从前也总是做这样的事吗?” 太苦了。 满月轻功好,在高树上,不似厉怜那般紧绷,随意地抱剑倚着树干。 月色打不亮他的面容,却让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如既往漫不经心地平淡里,好像藏着苦笑。 “是啊,”满月道,“从前只觉得鲜衣怒马、仗剑天涯是潇洒率性,待到这江湖路用自己的脚走过一遍,才知其中的一言难尽。”他微低下头,看厉怜。 厉怜与他的目光一触,居然有点读不懂那双眼眸里的情绪,看着温柔,但又蕴着不明深意的悲凉。 “若是当初没遇到我,你可能不会走上这条路,我安排你去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好吗?或者你可以帮我打理个隐秘的居所。”满月道。 厉怜愣住了,低下头,片刻才道:“不要,私居谁都能打理,我只想永远跟着你,当初若是没你救我,我早就死了。” 满月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看他,遥望都城的方向,这个高度,隐约能看到城头整列的火把璀璨,护住城中的万家灯火。 正在年里,有官军在城上放烟火,如一颗颗流星反冲入苍穹,爆出银灿灿的星辉,让今夜暗淡的真星星,更没有颜色了。 满月笑了,在烟火灿然中,站直身子抻了个懒腰。 与此同时,一阵马蹄急响由远及近。片刻已经能见月影孤客,驰骋而来。来人黑巾蒙面,身披的斗篷兜出了风的形状。 细看,他怀里还抱着什么。 马儿很快,眼看要自树下掠过,纪满月突然手一抖,金弹丸正中马掌。马儿被磕,瞬间惊了。 策马人只得猛然拉紧缰绳。 骏马嘶鸣,前蹄高扬起来,之后,惊悸难平地打着鼻响原地转圈。 满月二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晰—— 策马人怀里抱得是个孩子,裹着斗篷,窝坐着,一动不动。 他一声呼哨。 不等策马人安抚好坐骑,紫元带着数十名高手闪身而出,眨眼将那人围拢当中。 满月在厉怜腋下一带,二人飘然落地。 “阁下身为王府的武教席,杀小王爷,拐质子,今日落于我手,必然是要没命的,只看阁下想不想得个好死了。”满月悠然道。 那人没说话,突然抽出匕首,搭在怀里孩子的脖子旁。 这个动作引得绣衣使者们纷纷兵刃出鞘。亮钢冷晃晃似寒镜面,反射着月光,瞬间似在寒夜里映出无数弯幽月残影。 满月悠然抬手示意大伙儿稍安勿躁,打了个哈哈:“阁下大可动手,你家许掌门,与流勒大冢宰渊源颇深,巴尔恪的质子死于你手,与我大越沾不上干系。” 马上那人身形明显一滞。 也正这时,忽然有人朗声大笑。满月四顾而望,却见周围人像是聋了,没人对笑声做出反应。 细品这声音——传音入密。 只他一人能闻的笑声落,一道黑影如月下鬼影,眨眼跃进包围圈,在策马人肩上一带。策马人应变很快,即刻起身脱蹬,与来人一同跃出包围圈。 援手的人站定身子,朗声笑:“看来,卿如已经与家父见过面了。” 月光擦亮了这人脸上虚浮的儒秀气,擦不去他表情里的阴晦。 正是许小楼来了。 许小楼放开同伴,又道:“咱们做个交易如何?你放我们走,我将司慎言的命还你。” 第254章 雍州放冷箭,果然出自他的谋算。 如今得知他与冢宰大臣的关系,那被流勒王室视为珍宝的霜星草毒,接连出现,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许小楼见满月只是冷笑看他,又笑道:“别这么冷淡,我向来是喜欢你的,或者……你放他走,”他指着身侧的同伴,“我同你回去,让你有个交代,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你们绑了质子要做什么?”满月问道,“挑起几国战乱?” 许小楼耸肩道:“那位大人想做什么,我懒得管。我只对你和《恶无刑咒》感兴趣,要你,杀司慎言。” 满月一阵恶寒。 “为什么那么恨司慎言?”他问道。 许小楼挑眉而笑,他现在越发放任自流,没有一派掌门的持重了: “你跟了我,我就告诉你,”他见满月不说话,“啧”了一声,又补充道,“也对,你众我寡,谈条件暂时没底气。”说着,便呼哨一声。 三里弯官道两侧的矮坡上,应声糟乱,火把逐渐点亮——百来名江湖人冒出来,将满月和一众绣衣使者围在当中。 “现在如何?”许小楼得意,“打,还是……顺我的意思?” 满月深吸一口气,不经意似的看了一眼厉怜,淡淡的。 而后他突然也笑了,阴冷又轻蔑:“你这人真是的,大越国土之大,都大不过你缺的心眼子,同一个沟里栽两次跟头,让我怎么喜欢的来呦?” 就像是要为纪大人站脚助威,远远的都城围墙上,又一次爆起连串的烟火,不是刚才的冷白,变成了金黄色。 “不好!”策马人反应过来什么,一把将怀里的孩子塞给许小楼,“掌门快走!” 其实刚才满月一笑,许小楼心里就已经毛了,他刚想说什么,那前一刻还喊他“掌门”的策马人,突然手中匕首横转,猛地往他侧腰刺过去。 是奔着要命去的。 作者有话说: 存稿在收尾了,要修一修纲,三次元略忙,隔日更几天。 连更就是我又抽风了。 第126章 拿命还你 许小楼没想到这蒙面的策马人根本就不是同伴。骤然而来的攻击他万难躲开, 只得将小孩拽过来挡刀。 一拽,再一次发觉不对。 只听“噗”的一声,对方白刀子进, 白刀子出, “孩子”身体里流出来的不是血, 而是许多细碎的荞麦皮。 这哪里是什么质子, 分明是绑成人形的被褥枕头,用长斗篷遮得朦胧。 已经中计, 许小楼索性把枕头假人往策马人面前一扬,紧跟着提掌猛击过去。 假人炸了,荞麦皮扬了漫天。许小楼借机让过策马人的匕首, 在他腋下一带,把人甩开, 向满月道:“卿如,有种单打独斗, 你总做这种算计是什么英雄好汉?” 满月神色鄙夷:“我不是英雄好汉,再说了, 单打独斗你是对手吗?” 许小楼雅然一笑:“今时不同往日,”他说着, 长剑出鞘, 剑尖指地, “咱们今日,一分高下。” 这人刚还张口闭口“跟了我”,突然川剧变脸似的持着礼节,作驾驭风云的掌门高姿, 纪满月看得要裂开了, 冷声道:“你不配, ”他退开,向紫元吩咐,“结阵,拿下。” 紫元一声呼喝,绣衣使者兵分两路—— 十八暗侍向内,将许小楼围在当中; 迦楼罗和紧那罗两堂向外,虎视眈眈地对上许小楼带来的江湖人。 与此同时,官道外围突然冒出很多九野营将士,呐喊助威声爆然如擂鼓,猛然向内冲锋。 江湖人众,顿时腹背受敌。 只说话的功夫,便已有数人被砍倒、制住。 连环圈套。 这是许小楼第二次被纪满月关门打狗了。 眼看已成败局,许掌门突然冷哼一声,吹出个异常诡异的调子。那音儿像是不知被放大了多少倍的蚊子叫,在寒夜幽月下断断续续转着圈,透出股诡异的阴森。 音儿不同,但调子似曾相识。 纪满月的记忆一下就被揪扯回神剑峰废墟秘境——是控制偶人的调子。 他一跃上树,居高而望。 就见,已经被官军砍倒的江湖人,又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血染上月光没有人气儿的清冷色,让他们恍如荒郊地下爬出的无数恶鬼。 偶人不知道疼,被攻击更不怎么躲闪。九野营再如何训练有素,也只会砍人,没见过这般骇人的场景,一时间都做防御之姿,不敢上前了。 满月提起内息,朗声道:“是江湖秘术,兄弟们,只管把对手砍到起不来就是了。” 他语速不快,镇定自若,苏沙的嗓音在这时听来说不出地可靠。 大人不慌,将士们自然就不会慌。 带队的将军呼喝一声:“得令!”随后,打个军哨,变换阵型。 上过沙场的将士们,是看惯血肉横飞的,起初不知所措的紧张劲儿一过,便神佛不惧,场下顿时化作人间炼狱。 满月作壁上观,暗暗心惊,这些江湖人的武功路数,看得出青枫剑派的影子。 甚至还有身手不弱、面貌也看着眼熟的,似是派里的师叔伯、长老。 整个青枫剑派都被许小楼制成偶人了吗! 他疯了吗…… 就算他曾经截杀司慎言这个朝廷命官,也不至于整个青枫剑派陪葬。 第255章 满月想到这,不禁又看许小楼。 司慎言的十八暗侍,各个江湖一流水准,他们只围许小楼一人,本该是大罗金仙也难逃的掣肘困境,没想到刀来剑往,看是能打个平手。 只怕若是给许小楼逮住机会,又一次让他逃掉,也并非不可能。 短短数月,他的功夫居然进境得这么快。 这人断不能再留。 满月这念想刚冒个头,就见许小楼突然剑锋一闪,两剑逼退近前暗侍,长剑陡转,向厉怜攻过去了。 厉怜一直站在圈外,是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突然拿自己当目标,下意识去拔腰间匕首。但他从没面对过这样凌厉的杀意。 是越慌越发慌,匕首一下没拽出来。 眼看长剑的冷寒已经逼至脖颈。 厉怜只得向后急退。 千钧一发,一道金光,正中许小楼剑身。力道很猛,剑身被打偏了轨迹,贴着厉怜的颈边擦过。 许小楼嘴角勾起抹笑意。不待看向关键时刻出手救人的满月,紫元就已经冲到近前,配刀横扫出去,钢刃反光,晃了许小楼的眼睛。 满月自树上一跃而下。人在空中,贯月已出鞘。长剑挽花,借助落力垂直向许小楼顶梁刺下。 许小楼听头顶戾风转瞬而至,不及看,长剑横举,托于头顶,“铛”一声响,贯月正钉中对方剑身。 许小楼的佩剑,被下压之力,顶得弯了腰。 “终于出手了。”他不慌乱,抬脚朝天便蹬。脚尖正好隔着自己的佩剑,踹中贯月的着力点。 重心偏转,满月借力往后空翻出去。 落在厉怜身侧,把他掩在身后。 许小楼皱着眉笑,一脸不解:“你拿他当传声筒设计我,是已经知道他是个小叛徒了,还护他作甚?” 纪满月冷哼一声:“叛徒也是我徒弟,轮不到旁人出手教训。”言罢,长剑敛锋而立。 贯月锃亮的剑身映出月色的冷、火光的烈、和死尸无数的惨。 外围九野营的官军一旦不再掩藏踪迹,火把便都亮起来了。乱象中火光交叠,烫着残肢乱飞的地狱场景,燃料是用刀下亡魂炼的。 官军人数有绝对优势,得知诡术的关窍所在,对付没脑子的偶人,渐如砍瓜切菜。 神剑峰废墟的惨像又一次上演,被削成人棍的偶人,倒在地上依旧不停地蠕动,无奈四肢皆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了。 乱声渐停,只余许小楼还在负隅顽抗。 他剑法诡异莫名,身法也快了不知多少。 纪满月眼神一冷,不再磨蹭。贯月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直取许小楼心口。直接得根本谈不上招式可言,但莫名有种极光猎影的凛冽。 二人眨眼之间,几十招过,以快打快,破绽难寻,周围众人居然一时插不上手。 许小楼从招式到心法,已经片点青枫剑派的中正之气都不存了,长剑也比他之前用的那柄更薄。他侧身躲过一击,抬指向满月胸前穴道戳过来:“你内伤,怎么好不得几日又重了?” 纪满月冷哼:“对付你,绰绰有余。” 贯月急翻,削许小楼双指。贯月剑很长,但在满月手里灵巧无比,堪比匕首,正反翻花变换自如。许小楼没想到,他回招这么快,只得收指为拳。贯月贴着许小楼拳面削过去的。 许小楼觉得一阵冰寒之后就是被戾风带过的刺痛。 刚才若稍慢半拍,手指头定然已经飞了。 高手过招,变化在须臾间。 许小楼化解了断指的凶险,丝毫不停歇,拳头已经冲到满月心口。 眼看贴到衣襟上了。 纪满月侧身,左手捻出两枚金针,腕子一翻,由下至上去托许小楼尺神经沟。 时机角度拿捏得绝妙——外人看来,定是许小楼先击中满月,就连许小楼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其实,纪满月确信可以在对方的拳劲传过来之前,就泄掉对方八/九成力道。 眼看兵行险着,胜负已分。 厉怜突然高喝一声:“师父危险!”也不知他怎么就牟出一股劲力,闪电般掠过满月身侧,合身扑向许小楼。 别说旁人了,就连纪满月和许小楼都没反应过来。 许小楼被厉怜拦腰抱住。少年蛮牛一样,将他撞得远离师父身前。许小楼的拳面,只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满月的衣襟。 纪满月暗道不好,应变神速,金针反手甩出,接着一把抓住厉怜后领,将他往自己怀里拉。 下一刻,许小楼和厉怜同时闷哼出声。 金针正中许小楼右眼,没入眼球,两行细血顺着眼眶流下来。他为了甩脱厉怜,猛地一脚将对方踹开,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向少年。 满月再如何及时相救,厉怜依旧被一剑穿胸。 长剑扎进少年的身体三寸余。 满月单手将少年接住,同时贯月一晃,搭在许小楼肩头。 他眼神冷寒,杀意暴涨,眼看下一刻许小楼便要被利刃割喉,突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有人高喝道:“纪大人手下留情!” 听声音,是金瑞。 满月心思稍有顿挫,冷寒在眼角丝毫不散,心道:去他/妈/的手下留情! 长剑一抽,鲜血顿时被贯月的剑锋甩到了墨色的天空上。 许小楼仰面倒下。 第256章 厉怜也站立不稳,摔在满月怀里。他当胸一个血窟窿,汩汩地冒着血,衣裳前襟瞬间红了大片。 少年的精神渐渐涣散,抬起手来,握住满月的护臂。 许是身心万般皆苦,少年的手劲大得出奇,力道透过被夜风带得冷寒的护臂,传到满月的腕子上。 “师父……我对不起你,愿意拿命还你。”厉怜气若游丝,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 看来我长不到高过你的那日了…… 多想有那一日啊——蹲下让你拎。 愿年年岁岁乐于斯…… 笑意变得悲凉,两行泪落。 满月百感难抒,心口一闷。 他想伸手入怀拿伤药,被厉怜抓得死死的。厉怜沾满血的手顺着满月的护臂往下滑,贴着师父手心的暖意。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往满月手里塞了个东西。 满月倏忽一眼,更是骇然——是块单片机。 心中的推断合着困惑一股脑爆炸,更不知该说什么。 只得赶快捻出金针,封住厉怜伤口周围的穴道,把伤药塞进他嘴里。 第127章 妇人之仁 许小楼没死。 高手过招, 须臾的顿挫,结果就会天翻地覆。 金瑞一句吆喝,没能打动满月手下留情的心, 也已经给了许小楼活命的机会。 割喉致命, 大多是被自己的血倒流进气管憋呛死的。 许小楼的血管断了, 气管却没断。 金瑞冲进混乱, 见许小楼死死按着颈侧伤口,血流随着他动脉的压迫一股一股地往指缝外涌。 “快来救一救!要活的!” 时至此时, 满月不可能再上去补刀了。 “纪大人筹措得宜,质子方才已经在城门被救下了,恶徒确实拿着安王殿下的通关腰牌。”金瑞向满月道。 此事不用他说, 满月也已经知晓,刚才城头两次烟火, 都是示警—— 银色的表示,诱敌深入的自己人已经出发, 准备好启动计划; 金灿灿的烟火,便是恶徒落网的信号。 满月低头看怀里的厉怜, 这小子已经昏死过去了。创口太大,金针难以彻底止血, 满月索性将裘氅脱了, 往少年身上一裹, 单手死死压在伤口上。 他向金瑞道:“小徒命在旦夕,满月先行一步,”说罢,抄起厉怜, 飞身上马, 转向紫元吩咐, “你配合九野营善后!” 话音还飘在空中,人已经策马跑得远了。 孟飘忱还在归途上,随满月一道回来的是莫肃然。 莫阎王本来好好地在府里喝着小酒儿看医书,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杂乱。 隐约是满月大声喊:“快去请莫大夫来!” 公子很少这样高声,一听就是出事了。 莫肃然出屋,正看见满月抱着厉怜往里冲,外袍前襟上,到处是血。 厉怜一被放下就醒了,先是眼不聚焦地看向不知道是哪儿,接着眼光一闪,一把薅住满月的手:“师父……” 满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把手抽/出来:“先医伤。” “师父……我……”他伤得实在太重,被满月一下脱开揪扯,不甘心地转而抓着师父袍子角。 说了三个字,开始剧烈地咳嗽,那被金针略微止住冒血的创口,瞬间变成了趵突泉口。 莫阎王医治刀枪外伤极有经验,打眼一看厉怜心口那血窟窿,心凉了一半——正在心脏的位置。 单说这出血量,厉怜就已经一条腿迈进棺材里了。 莫肃然忍不住心道:这是怎么的了?尊主没在,这小子在跟公子闹啥? 满月心里五味杂陈,如今不用细想都知道,少年对他有背叛,但也有不忍背叛。 更甚,他是个现实中的人吗? 实在不知说什么,满月冷着脸道:“欠我个解释,别死了。” 说罢,面无表情地将袍子也从少年手里拽出来,退到一旁去了。 莫肃然本来心里打鼓,寻思着八成是救不活了。一上手,又发现这小子的伤没有看着吓人。说不定是真的可以鬼门关观光半日,再被自己拽回来。 满月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发现根本帮不上忙,回屋去了。 他把染满鲜血的外袍脱下来,突然觉得,就连中衣上也都是血腥味,到衣柜前找衣服,打开门就见衣裳归置得齐整。 这些事平时都是厉怜帮忙打理。 一想起这,心底烦躁又冒出来了。 胡乱从里到外把衣裳全换了。 刚出门站在廊下透气,门房小厮就过来了:“主子,金瑞公公来了,说是带着皇上口谕呢。” 满月只得迎出去,虚头巴脑地跟金瑞寒暄了一通,把人让进花厅。 金瑞道:“恭喜纪大人,方才皇上已经让秉笔太监拟了旨意,大人肃清都城内私收税费的看市有功、救护玉贵妃有功、救下巴尔恪质子有功、捉拿流勒奸贼有功,陛下要扶正大人皇子的身份,待到贵妃娘娘还朝,请娘娘垂帘上殿,当面宣旨。老奴先来同大人报个喜。” 满月道:“劳烦金瑞公公大晚上跑一趟了。”说着,向身边的小侍耳语几句,那小侍躬身领命下去了。 “方才老奴见厉小公子伤得不轻,需不需要禀明陛下,请御医来?”金瑞问。 这一听就是客套话。 满月道:“满月府上有江湖郎中,医金石之伤尚算得心应手,就不劳烦公公和太医院的大人们了,”顿挫片刻,他又问:“安王殿下还好吗?” 第257章 话题转得突然,金瑞先是一愣,而后道:“王爷……人是安好的,至于心思嘛……”说着叹了口气,“老奴看着,大人和纪深小王爷,颇为投缘?” 满月垂下眸子,掩掉眼中的情绪:“只是觉得糟蹋了。” 金瑞那张惨白的脸上挂着笑,大晚上看着瘆得慌。他压低声音道:“老奴知道公子凌云之志,意在金殿之上,只是若想江山万里尽收囊中,便得将这些妇人之仁收敛起来。” “妇人之仁”几个字,扬起满月心里一股怒意。 金瑞继续道:“这一点,陛下就做得异常好。” 满心以为他是指皇上曾经六亲不认,一杯鸩酒毒死了兄弟的旧事。 却不料,金瑞道:“有人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向小王爷和质子做手脚,公子真以为,陛下毫不知情吗?” 满月一讷。 “陛下这是在为您铺路呢。” 话先在满月脑子里打了个转,而后如同一记闷锤,精准地砸在心口上,砸得他要面不改色地背过气去。 满月强自定神,却怎么都安不下心思——至尊通途上绊脚石有很多,可他从不觉得纪深是。 小王爷不是绊脚石,却莫名其妙地成了踏脚石。 怀璧其罪,错就错在他姓纪。 “公子莫要怪陛下才是,”金瑞轻缓地道,“这条通天大道上,老奴会帮公子的。” 满月心思陡然反转,金瑞……看似说合,其实是在挑拨。 正这时,小侍回来了,满月接过小侍手里的锦盒:“公公踏夜而来,辛苦了。” 言罢,乐呵呵地递给金瑞。 推诿两个来回,金瑞接下了。 打开盒盖,见里面躺着幅卷轴,看就有些年头,页边已经泛黄了。 “金石之物粗俗,入不得公公的眼,偶得一幅字,赠与公公赏鉴。”满月道。 那帖上没有落款和印信,写得也不是名人诗篇,只像是什么人随感而发的散诗。 金瑞见之,反而看见稀世珍宝似的微睁大了双眼——字迹阔别已久,又太过熟悉。 是熙王的手迹。 金瑞不着痕迹地看了满月一眼,他是在点自己吗?自己对流霜的心思,他都知道了? “好字。老奴很喜欢。”金瑞没多说旁的,将字卷起,细心收好,起身告辞。 满月送人出门,一直目送车马拐弯隐没了。 金瑞坐在车内,摩挲着字帖,心道:流霜,我好像把你儿子想简单了。 他没回宫,让车拐了几个弯,确定无人尾随,去了天牢。 这地方,无论春夏秋冬,都潇肃得毫无生气。 悠长的暗道中,金瑞来到一间独牢门口。 里面关着的人在墙角窝坐着,头埋在膝间,听见脚步声,微抬起头。 他在暗影里,背着光,独那双眼睛晶亮,好像伺机而猎的鹰,这人见到金瑞先是一愣,而后突然笑道:“阁下是金瑞公公?百闻不如一见。” 金瑞的木手执着拂尘,掸于臂弯,笑道:“令郎命悬一线,许冢宰说,咱家救他不救?” 冢宰大臣一愣:“小楼?他怎么了?” 金瑞那张白脸被火光和高窗投下的月色染得晦暗:“咱家跟许先生做笔买卖吧。” —————— 纪满月送走金瑞,转还回屋,不大会儿工夫,莫肃然来了。 莫大夫说厉怜的心脏和身体多处穴位都比寻常人偏了分毫。也正因此,他若是能挺过失血过多的劫难,该是能保住性命的。 初见时,满月便知厉怜血脉有异于常人,原来根本在于心脏长偏了。 “莫大夫辛苦了,劳烦费心。” 话再说得直白点,就是:您去看着他吧,慢走不送。 莫肃然识相,出门前还是嘱咐了一句:“公子需得记得,自己内伤未愈。” 今日,满月屋里当值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比厉怜还小。他熬不住夜,站在门边儿,困得想打哈欠,又碍着礼数不敢打。 最后满腔瞌睡虫全给憋成了眼泪汪汪。 满月看他那模样就想笑:“行了,帮我烫一壶酒来就睡觉去吧,我这儿不用伺候了。” 小侍顿时心花怒放,麻利儿给主子烫了壶春山醉,还贴心地摆上点心水果,屁颠屁颠睡觉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满月将晃眼的灯都熄掉,只留八仙榻矮桌上的一盏小灯。 小灯有个湘绣的织纱罩子,用织金的绣线描出一片星图。图样被烛火晃着,生出种星河流动的幻觉。 满月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春山醉度数不低,入口却很温柔。红泥小炉的温度,烫掉了酒浆的辛辣,只余香醇。 满月不傻,知道金瑞一面之词不定几分真假,但也还是心里难受,因为纪深是真的没了。 近来发生的事情一切看似尚在掌控之中,又恍如一派假象。 满月摇头自嘲,托大想要做运筹帷幄的执棋人,结果只做了旁人棋盘上的棋子吗? 但他若不伸手去够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又有什么保全自己和司慎言的资本? 急急忙忙回来,上赶着搅合进灾乱里。来得及阻止始作俑者挑唆两国之乱,来不及救一个无辜的孩子。 他合了眼睛,把眼底浅淡的痛挽收尽,缓了片刻,端杯将满盏酒浆洒在地上——愿你来世不在帝王家。 第258章 祭完这一杯,又觉得自己有病,半倚在榻边,看着空空的酒盏发呆: 阿檀啊…… 我好像已经分不清游戏和现实了。你会笑我吗?可我心里是真的难受。 你还好吗? 想着,咳嗽两声,又倒一杯酒一饮而尽。 本来是打算喝二两温酒,能睡得安稳些。可这酒越喝心里的别扭就越明显——酒入愁肠,人没醉,心里那点儿别扭先撒上酒疯了。 满月索性把壶里的温酒一饮而尽,抄起外褂,往身上一裹,推门出屋。 他撒癔症似的想去看看纪深。 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更不知道面对那小灵柩还能做些什么。 做什么都是徒劳。 但他还是想去。 府上大门已经落了锁,他不想惊动门房,飞身一跃出了院墙,往安王殿下府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司阁主下一章就来,真的! 第128章 你换一招 越国都城没有宵禁, 但这时已经太晚了。 街上没人,就连临街住户家也没有几点烛火亮着了。 陪着满月的,是天上的月亮, 和几点寒星。 他到安王府院外, 依旧如法炮制, 跟个鬼似的, 轻飘飘地入院,没人察觉。 灵柩一般是停放在一进院的南屋下, 满月顺着石灯笼的指引看到地方。 出乎预料。 他本以为会是灯火通明、人却稀少的场面——安王殿下还碍着祁王编出来的瞎话儿不得不住在宫里,安王妃对一个外室的孩子,能有多少真心实意。 结果打眼一望, 看见南屋大门敞着,纸花纸人摆了大半个院子, 满月目光越过那些没有眼睛的童男童女,得见安王妃正站在灵柩前, 只身一人。 给小王爷守灵的家丁丫头,都被她遣远了。 两个起落, 满月到南屋侧檐,匿身在一棵高树上。 冬天树叶掉没了, 不易藏身, 好在夜深人静, 没人往高处看,他那身墨灰的衣裳,与天空浑然一色。 他贴着树干坐下,几乎是垂直上下地偷看偷听。 灵堂里, 灵柩安稳, 纪深小小的尸体, 陈在棺内,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盖着一块绢帛。 从衣着看,皇上给了他王爷世子的哀荣,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满月和安王妃一高一低,各怀心思。 安王妃突然开口低声道:“我母国地小势薄,我生来就是要送给大国做利益交换的,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我都是这可悲的命,你莫怪我……要怪就去怪你皇……” 正在这时,起了一阵风,吹得枯枝晃响,皇什么,满月没听清。 可只听见个“皇”字,就足以让他一机灵。 是皇上,还是祁王? 满月心眼儿一动,提内息,向小灵柩虚拍一掌。掌风敲在棺边,发出“嘙”的一声,再反向扑到纪深遮面的锦布上。 布很薄,掀起来,又落下。 好像纪深突然喘气了。 安王妃一个深宅贵妇,哪里想到是有人使坏,瞬间炸出一身白毛汗——风怎么可能能刮到灵柩里面去! 更何况,还刮得这么诡异。 她空咽一口口水,四下望望,没有人。那感觉,即刻如同就着长明灯喝了二两烧刀子,惧怕和恍惚打着旋上头了。脑子发空,耳朵听到得是自己快如擂鼓的心跳声。 纪满月火上浇油,又一掌推向纪深腕间的虎头铃铛。 铜铃动了,“叮铃”两声乱响。 吓得安王妃一屁股坐在地上。 被她遣得远远的丫头和守灵小侍一拥而上:“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 王妃气息急促,看着棺椁,眼都直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满月看得直嘬牙花子,人是吓唬了,无奈没吓出个所以然来。 他挠挠脑袋,正不知所措呢。 突然,察觉身后异动,起身正待回头,已经有人在他腰间带住:“是我。” 对方说话的声音,惹得满月陡然心动,歪头就见他牵肠挂肚的人,背着月色看着他。 “你……”满月惊喜,扶住人,“好了吗,孟姑娘许你回来的?” 他情切,换来司慎言白他一眼:“怎么穿这么少?”一边埋怨,一边解下披风裹着他,往怀里搂紧几分,又“哼”一声不理他了,看向灵柩前的混乱。 下一刻,有个声音:“你害我……你不得好死……” 幽幽凄凄的,一直冲进人心里,音色像纪深,更确切地说,是像成了鬼的纪深。 声音落,安王妃“嗷——”地惨呼,两只脚搓着地往后挪。除了她,旁人都莫名,四顾对视,不明所以。 想把她扶起来,也难以下手。王妃毕竟身份贵重,王爷不在,没人真敢上去拽她。 可看她这模样,也定是暂时没法好好规劝安抚的。 满月倒是瞬间门儿清,低声道:“你不仅会传音入密,还会变声术吗?” 司慎言有点得意:“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他其实满可以只让安王妃一人听见。顺带给满月听,分明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卖弄之后,得人一夸就翘尾巴的模样,与他平时的气质违和,有那么点儿可爱。瞬间将满月孤身一人时,心底的落寞清了大半。 纪满月无声地笑了,心想:这不是都平安活着吗,路没走死,总会车到山前的。 第259章 “我死得惨呐,魂魄永远困在这里,出不去啦……” 司慎言继续装神弄鬼地念叨叨。 纪满月听那腔调,觉得可笑,但看到纪深的尸身,就又笑不出来了。 幽幽咽还在继续,安王妃终于哀嚎一声,大吼:“去找你皇叔公!我没想过你会死……死得这么惨……”她声泪俱下,大喊大叫,“快去请人……请人来超度……” 后面念念叨叨和着哭声,说了什么越发听不清楚。 至此,事情非常明白。 始作俑者是祁王。 他算计兵权不成,改了从长计议、各个击破的路子——今次算计如果成了,那么安王不仅死了儿子,还落下对质子疏于照顾的罪名。 先损了安王父子,来日再寻机把满月踢开,皇位还是他与纪烨的囊中物。 别看越国皇族人丁稀薄,为了皇位,人脑袋依旧能打成狗脑袋,抢得这么热闹。 一转念,满月觉得自己倒也没什么吐槽别人的资格,他也深陷在泥泞里了。 比起“大闹一场,悄然离去(※)”,满月想要得更多一点,他要大闹一场,全身而退。 和司慎言一起。 想到这,他忍不住握住司慎言的手。 司慎言侧目,见满月自刚才开始,表情就风云不定的,心道:难不成几天不见又添什么新毛病了? 正待开口,满月一拽他:“咱们走。” 因果已明,他不想再看安王妃发疯,她有她的苦衷和初衷,可这腌臜的欲望算计旋涡里,没有一个人真正无辜。 二人回到自家大门口,又一次翻墙而入。 直到进屋,也没人发觉满月不仅大半夜出府溜达一圈,还把司大人迎回来了。 方才心思重,满月没多想旁的。 回屋安静收了心,与司慎言咫尺对面,满月瞬间就想自己头几天作的祸了——是他一把把人家捏晕,然后跑了。 这…… 突然心虚。 纪大人有点狗腿地凑到近前,帮司慎言将外氅脱了,见他手臂活动起来还滞涩:“那个……毒,都解了吗?” 司慎言往八仙榻上一坐,没答,捻起满月刚才用过的浅盏,凑在鼻子下面闻:“好酒啊,下官不在,大人独酌时,空杯寂寞吗?” 阴阳怪气之后,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人。 只一眼,就把纪满月这个惯能见风使舵、以弊为利的人精看得想落荒而逃。 满月打了个哈哈,道:“你……毕竟刚回来,我去找人来伺候。”说完转身往门外走。 他以为,司慎言会把他拉回去。 没想到人家就坐在那,稳如泰山石敢当,闷不吭声地什么都没做,任他出门去了。 满月撇嘴,心道:果然真生气了。 司慎言当然生气。 最初,满月在他面前,总是看似顺从,实际自有主张;待到二人身份挑明了,那货就更加恃宠生娇。 司阁主自省过,得出一条结论,自己在他面前从来都太好哄了,于是助长了对方嚣张的气焰。 那货只秉承一条原则——我错了,下次还敢。 想到这,司慎言恨不能把人栓裤腰带上。 他从不怀疑纪满月的能力和本事,可这和想保护他不冲突。 司阁主心里翻着白眼,任小侍伺候照顾着擦洗更衣。 纪满月就跟掐算好了似的,人家刚收拾好,他正好溜进来,颇持家主之风地持重吩咐道:“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司慎言晃眼,见满月背在身后的手里,提着个小食盒。 屋里很快只剩下二人。 满月这才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碟蛋饼,一碟炝黄瓜,一碗小米粥,米粥里调了很淡的红糖和桂花,味道被热气一熥,又香又甜的。 “只会做点简单的,”他把筷子递到司慎言手上,“一路赶回来,垫一口,胃里有东西,过会儿睡觉安稳。”说完,露出个异常诚恳的笑。 吃食是奔着夜宵的量掐算的,吃了不会撑,刚刚好地让人踏实。 满月忽闪着眼睛,坐在一边静静地陪着。 司慎言也不说话,把东西吃得连个米渣都不剩,狗都没得舔,才收拾好碗碟,到桌边斟茶漱口。 纪满月那双眼睛追着人家。 司慎言眉毛一挑,坐在摇椅上:“大人亲自下厨,折煞下官了,看来这回没下蒙汗药。” 啧。还跟我凿吧。满月只能在心里呲牙。 他起身到司慎言身前,拉起对方的手,窝在掌心,摩挲着那骨节分明的手背:“阿檀……” 声音很轻,说不出的腻歪。 喊完了,就拽着人,居高临下地站着看对方。 这个视角其实蛮有压迫感的。 可司慎言只觉得这货看自己那小眼神儿可怜巴巴。刚要心软,瞬间惊觉不能妥协。 司阁主遂忍着嘴角要抽的冲动,任他拉着,往摇椅里一仰,晃来晃去的:“换一招,刚才那小米粥够甜的了。” 纪满月噘嘴:“我错了,下次……” “打住,”司慎言打断他,“下次继续?你在我这儿信誉是负数。” “唉……”满月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道,“这可怎么办呢?”他说着,背过身子,手依旧拉着司慎言没放。 司慎言终于摸不清他要换什么路数了,但好歹是被这妖精千锤百炼过,司阁主悟出一条至理——不变应万变,万变不离其宗。 第260章 于是,他依旧不说话。 好一会儿,满月幽幽地道:“阿檀,我吃醋了。” 吃醋? 司慎言没明白,从刚才到现在,见过的女人就只安王妃一个,这醋吃得从何说起。 “什么?”司慎言道。 话音未落,满月忽而转过身,随下腰,单手扣上司慎言的颈弯把人捞起来,狠狠亲在他唇上。 作者有话说: ※小菜鸡致敬金大侠~ 第129章 毒解不了 没有循序渐进。 极淡的酒气混着染唇香留下的淡淡丁香味, 横冲直撞地冲进司慎言的口腔。 这份直白,让司慎言略有震撼。 纪满月很少这样。 满月这会儿也已经换了睡袍,身子俯着, 领口便跟着大敞四开, 内里风光无限。 司慎言不是故意去看, 也被迫沾了满眼的好颜色。 满月一直随着腰, 其实是个挺累的姿势,司慎言忍不住去扶他。这一扶, 恍如是给了满月台阶,纪大人立刻马上顺坡下。他顺势抬手按在对方胸口,蜷起一条腿, 想在椅子边上借个力。 结果情到浓时,色令智昏的纪大人彻底忘了, 司慎言坐得是一张摇椅。腿刚往椅子边一架,椅子立刻听话地开始晃。 司慎言也没反应过来。 俩人一起重心不稳, 让司慎言下意识去接要冲进怀里的人。这反倒把满月拽得趔趄,顺着摇椅往后晃的力道, 重重跌在对方身上。 同时磕得闷哼。 又同时瞬间回神。 不得已止住狂风骤雨般直白的吻,二人才没落得个磕出鼻血, 咬破唇舌的下场。 满月这下摔得挺重。 他前一刻担心压到对方肩后的伤口, 随后见那人表情没什么变化, 索性已就已就,死赖着不起来了,挂在人家身上,和司慎言一起在椅子里晃悠。 摇椅渐停, 司慎言低头看怀里的人——一副虚假的乖巧模样伏在自己胸前。 他单手搂着满月, 另一只手捻起对方的下巴, 迫使满月微抬起头:“这么急,想我了?你吃什么醋?” 满月带着水汽的眸子闪了闪,狡黠地酝酿出一抹笑:“吃那碗米粥的醋。” 啊? 司慎言看着他:什么暗号?我怎么对不上了? 满月张开双臂,搂着司慎言的脖子,把自己拉高一点:“你说它甜啊,”他攀着对方,蹭上司慎言的唇角,“有我甜吗?” 他虚着声音悄悄地问。 司慎言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刚才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被这人借题发挥。他在满月腰里一带,二人身位瞬间调了个。 有了刚才差点鼻子磕脸一脸血的经验垫底,司慎言对平衡的掌握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同样是单腿跪在椅子边沿,纪满月摔个天花乱坠,司慎言却操控得得心应手。若是再配合一句“摇椅摇椅随我心意”,氛围很奇妙。 片刻,满月那本就宽松的领口便溃不成军。他半躺在椅子里,突然意识到,这回可能是给自己挖坑了。想到这,他撑着扶手想起来,被司慎言一推,又跌回椅子里继续晃悠。 司慎言眼底渗出报复的得意:“后悔?晚了。”说着贴在满月颈侧咬了一口,正在气管上,满月瞬间眩得往后仰。 纪大人这回确定了,不仅挖坑,而且是大头朝下扎进坑底的。 设想接下来的境地,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显出慌乱来。 思索片刻,纪大人决定再抵死挣扎一次:“别在这,去那边……” “别说话,我还气着呢,”司慎言打断他,“也别求饶,没用。”还补了这么一句。 然后,满月知道了,司慎言说得是真的——求饶没用。 摇椅在幽暖的烛光照耀里,晃成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孤舟,承载着二人,让满月不得不抱紧同舟共济的人。 风雨飘摇停歇的时候,满月觉得身上每个零件都不对劲。 他不顾形象地窝在椅子里,实在不想动,刚合上眼睛,就被司慎言捞起来,抱到床上塞进被子里。 他侧趴着,恹恹地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方才,司慎言的温柔里藏不住戾气,因为努力压抑克制,也让他的行为有些割裂疯狂。再有那晃来晃去的椅子加持,满月确实有点受不了。 司慎言俯身,吻干他眼角尚存的湿润,在床边坐下,拉过他泛红的脚踝,轻轻地揉。 满月心里默默叹息一声,前些天的事儿若是调换位置,想来自己也是会生气的。 但他没办法。 他把脚往回收:“我没事。你的毒都解了吗?” 嗓子有点哑。 司慎言没放手,继续揉着他的脚踝,面无表情地道:“解不了了,得常年服药。” 什么! 满月大惊,乏懒瞬间退散,自被子里一跃而起:“你说什么!孟姑娘不是说能医吗?怎么又要常年服药了?什么药?是药三分毒……” 连珠炮似的。 司慎言脸上逐渐漾出淡淡的笑意,看他。 纪满月急了,一巴掌拍过去:“笑什么,问你……唔……” 话没说完,司慎言突然就贴过来亲了他。 这个吻没了放肆暴躁,春风化雨的。 “喏,解药,”司慎言贴着他,“不按时服,我就毒发身亡了。” 第261章 七窍玲珑的纪大人一时无言以对,有点接不住司慎言这句颇有深意的情话,就这么衣冠不整地愣住了。 司慎言又一次把人塞回被子里:“要着凉了,”他蹙起眉,正色道,“我不怪你,那种境地,换了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但是……我也真的好气。” 满月拽起被子把司慎言也裹进来:“不说了,我懂,”他搂着他的腰,“冷箭我让人去查了,铭文磨去了,用得是军中的玄精铁。” “查得挺快呀,再让你适应些日子,我的长项你也得心应手了,”司慎言笑道,“所以呢,有什么结论?” 满月抬手,描着司慎言脸颊英俊的轮廓:“许掌门……功夫精进不慢,脑子却不怎么好使。他是想把咱们的注意力引到祁王身上,才这样欲盖弥彰。” 那二人,心已生嫌隙。又或者,从来不是一条心。 司慎言被他摸得痒,拉过他的手,贴在唇边亲了亲,然后窝在胸前捂着,笑道:“许掌门脑子还可以,只是没算到遇见你了。” “线索已经集齐了,咱们只需寻得方法出去。”满月欣然接受了这马屁。 司慎言倚在床头,随意抚着满月的发鬓,把他一头长发拢顺,若有所思地没说话。 “最近事情岔头太多,但我想找个由头,把杜泽成弄到眼皮子底下来。”满月道。 若杜泽成是个游戏人物,他歪招损招多得是,最不济直接暗杀抹脖子。 可这事儿,麻烦就麻烦在对方同是个穿越者,万一弄不好,让他回到现实里,指不定闹出什么新幺蛾子,防不胜防。 司慎言笑道:“我帮你,已经在安排了。” 你紧赶慢赶地回来,还有心思张罗这些? 满月忽闪着眼睛,刚想说什么,有人轻声敲门。 “我去。”司慎言起身,把帐帘放下,遮住满月。 敲门的是莫肃然,他当然不愿意大半夜来砸公子的门,但事出有因,也是无奈。敲了片刻,没人应,莫大夫揣着手低头沉吟:公子睡觉没这么死吧? 又一抬手,要敲没敲呢,门开了。 “尊……尊主……”莫大夫收回差点敲在司慎言胸口的手,上下打量人。 几日不见,对方中毒匪浅的模样半点不剩,简直堪称面带春色——小师叔医术神了,不服不行! “师叔这么快就让您回来……” 司慎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难得神色慌张地往后看。 正见满月归整好衣衫,拢着袍子下地。 “不提这些,没大碍,”他悄声之后,故意提高音量,“莫大夫这大半夜的,怎么了?” 莫阎王瞬间明白了,小师叔解毒的手段该是不怎么温和,尊主大概不想让满月知道。他颇有深意地看一眼正走过来的公子——玉树颀颀,缓带翩然的。顿时醍醐,暗道自己把尊主好气色的缘由归错了因。 莫大夫清了清嗓子,言归正题:“公子,若是得空,去看一眼厉怜吧。” 满月沉吟片刻,低叹一声,拎起门边的外氅披了,迈步往厉怜房间去。 厉怜屋里,外间燃着一根蜡烛,烛心短,显得火焰温和。里间,没有火光,只有点月色透着窗洒进来。 借着一丝冷光,满月往床上看,被子是掀起来的,床上没人。 那小子胸前老大个口子,流了那么多血……人跑哪儿去了。 满月环视一周,好不容易找见厉怜在墙角,整个人藏在暗影里:“不好好躺着养伤,在这作什么妖?”他皱眉问。 厉怜央求着莫肃然去请满月来,他伤很重,生怕自己睡着了就醒不了,索性撑着精神下地,窝在墙角等人。 昏昏沉沉间,听见师父的声音,猛然抬头。 脸色被冷月光染得凄惨。 “莫大夫怎么不一针把你扎晕了呢?”满月没好气儿,实在不知该如何待厉怜。 这小徒弟是杜泽成一党在他身边埋得极深的暗线。 司慎言被暗箭所伤,满月开始怀疑他,借着许小楼绑架质子的茬儿,独放出假消息给厉怜,果然连环算计,一箭双雕。 只是无奈,厉怜对他,又不全是虚情假意。 他与许小楼过招时,厉怜豁出命去护,让满月很难对这少年怀有纯粹的敌意。 “师父……”厉怜艰难地站起来,一动就疼出满头的冷汗,目光越过满月肩头,看向司慎言和莫肃然,“让我……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纪满月回头,向那二人示意外间等,点亮桌上的蜡烛,才又回身看厉怜。 厉怜倚在墙角缓气:“我曾经……借助单片机,跟师父说过话……” “你……也是现实里的人?”满月摸出厉怜塞给他的单片机。 这孩子的习性太接地气了。接游戏里古人的地气,他骨子里有一种现代人脾性里很少见的细腻。 厉怜嘴角勾出点惨淡的笑,点头道:“这是我依据张日尧留在现实里的图纸做的,本来想替代你手上那块,直接从现实世界里解码三件秘宝里的秘密,但是……你们的加密逻辑,我解不出来。” 一句话,让无数点滴碎片和想不通,在满月脑海中汇聚成串。对方知道的信息远比自己预想得多,他该是数次对自己手下留情。 更甚…… “为什么想永远留在游戏里?”满月问道。他还记得有一次,“系统”问了他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如今想来,该是厉怜。 第262章 厉怜一怔,他想过满月会质问他为何背叛,质问他关于杜泽成的信息,却没想到师父问了个让他瞬间鼻子发酸的问题。 他好半天没说话,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别哭,”满月道,“大小伙子哭什么?现实太苦,所以不愿意出去?小小年纪能复刻我们的单片机,本事不小,你是网瘾神童吗……” 听见“网瘾神童”几个字,厉怜突然绷不住,被满月给逗笑了,他抬起头:“其实我可以把你强留下……” 满月一愣,上前急切道:“什么意思!你知道怎么回去?” 厉怜点了点头。 第130章 断掌越狱 厉怜的伤实在是太重了, 等到师父来了,把知道的事情简述个大概,就万难支撑。 执念一松, 伤口的疼瞬间漫天卷地的难忍。说着说着, 又忍不住掉眼泪, 逻辑散乱,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跟满月道歉。 一会儿是“我曾在你香药里下安神药,是不要你涉险”, 一会儿是“我不想帮他们做事,但我没办法”…… 满月听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念叨,直捏眉心, 心思乱成粥,转身出去请救兵的念头油然冒出来。 结果厉怜见师父要走, 猛地抢上两步去拉他,动作急了, 眼前发黑,含混地说着“师父对不起”晕过去了。 满月回身把他接住, 无奈地弯腰抄起来,抱到床上安置好, 叫莫肃然进来照应。 这师徒二人说话声音一直很低, 司慎言在外间听不真切。 回屋, 满月不等他问,直言道:“杜泽成手上有能回现实去的东西,”说着,在八仙榻边坐下, “但具体是什么, 厉怜没说请, 只说那东西藏在杜泽成儿子身边,就晕过去了。” 阿鹿吗? 那个曾经被于洪刻绑架的孩子。 司慎言沉吟片刻,犹豫道:“你说……厉怜受伤会不会是苦肉计?” 满月不是没这么想过,但反思细节,事发太突然,这个苦肉计成功的概率太低。 毕竟不是现代,厉怜不大可能知道一个游戏人物的心脏长偏了。 司慎言见他只摇头不说话,就抱怀倚在门边,二人各怀心思,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好一会儿,街上打更的声音传进深宅。 四更天了。 “无论如何,”司慎言站直身子,“把杜泽成弄到眼皮子底下来是没错的。” 那东西重要,他大概率会带着;厉怜若是用苦肉计,事儿就还得有后招。 谁知,司阁主话里的意思满月居然没反应过来。他脑子里的事儿刚才走马灯似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熬浆糊。 他只下意识抬眼看人,懵懵懂懂地打了个哈欠,眼眶顿时晕上层比平时更浓的红,那双眼睛水氤氤的。 是已经困得不行了。 晚上到现在,满月就没闲着,何况他还带着一身黏黏糊糊的内伤。 刚才若非是莫肃然敲门,这会儿估计梦都做一轮了。 司慎言见状,直接过去把人抱到床上。 一挪动,满月盹儿醒了些,把对方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问道:“你到底要暗中做什么手脚?” 司慎言业务娴熟地把人衣服扒了,被子裹好:“安王殿下虽然一直不争,却也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好捏。” “啊?”满月看他。 怎么又跳到安王那儿去了…… 闪念想起司慎言于安王有救命之恩,想再问,被司慎言揉进怀里:“啊什么,困死了小可怜,睡觉。” 隔日的朝会,是正月十四。 竞咸帝登殿,乍看依旧威严雍容,细看又好像有点什么不同。 越国以玄、紫二色为尊,平日里,甭管绣娘们的纤巧玉指能绣出多少天工之巧,也都因为陛下衣着不喜张扬,而明珠暗藏。 皇上乌漆嘛黑的一身衣裳上大都是暗纹精绣,至于绣得到底是龙还是虫,真的是屁嘛看不清。 今儿不一样了,陛下黑衣外面罩了件拢香氅。 纱薄的料子上,绣得是山河多娇,随着他动作产生光影交叠,恍如云动水流。 景儿都是活过来的。 而这衣裳最妙之处,非是绣工,而是绣线。所谓“拢香”就是源于绣线的味道。 制线的原料是种产量极低的花藤,似木似草,非得是野生的才行。单是结香就要三十载往上,摘采之后,搓磨成发丝般粗细的绣线,要百来道工序,只要有一道工序错漏,便会前功尽弃。 据说这线,四季四味,香韵层次分明,就连穿衣人的心绪变化,都能引得香味变化。 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但天花乱坠这么一大堆噱头,归根结底必得的一个结果就是——千金难求。 颇受越国权贵追捧。 满月知道,皇上是特意打扮的,因为萧玉要回来了。 竞咸帝登殿坐定,示意群臣奏本。 近来朝上糟心事委实不少。纪深夭折、萧玉重伤、许氏父子还未发落…… 只因现在还在年里,谁都不乐意去戳皇上肺管子。 于是,诸臣敷衍了事,报喜不报忧一番之后,消停了。 竞咸帝道:“诸卿无大事。朕倒有两件,说与诸位听听,看如何定夺得宜。” 陛下发话,群臣自然安生听着: 第一件事,年前小商贩罢市,虽然面儿上得了个圆满,但那些看市不过是仗势吃利的爪牙,背后给他们撑腰的人,还没揪出来呢,这大砍刀让谁去挥,你们推举个人选; 第263章 第二件事,自从丰年不在旬空府坐镇,蚩尤道一带就凝聚出一股不知底细的势力,但甭管是谁,只要集结,朝廷就得过问。 头一件事,明眼人看得出,皇上就是想交给满月去办,岔头一开始就是他揪出来的,该着他做完,于是顺水推舟地让纪大人众望所归了; 至于第二件事,朝臣们面面相觑,闻所未闻,都不知道陛下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满月回头望向司慎言,悄悄跟他比了个点沧阁的暗语:是你吗? 为了对付杜泽成? 下一刻,司阁主公然在金殿上传音入密:晚上悄悄的,只告诉你一个人。 满月似笑不笑地剜了他一眼。 大殿上公然眉来眼去之余,纪大人正好看见殿口御道上,御前太监失里慌张地跑过来。 “报——” 长音儿拖进金殿。 “陛……陛下……”御前太监急急忙忙见礼。 皇上看他那御前失仪的模样,就心烦了。上次见到这种仪态,是纪深出事那天,太不吉利了。 今儿本来是个好日子。 “谁教你的规矩!” 竞咸帝从前是不大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他顶着个六亲不认的名儿,对宫女太监其实从未苛待过。 今儿,突然发火,群臣立刻跪道:“陛下息怒。” 皇上一挥袖子:“行了,起来吧,”指着那小太监,“什么事?” “回……回陛下”小太监努力平稳气息,“流勒的冢宰大臣……越狱了……” 什么! 皇上喝问:“天牢重地,他如何挣脱束缚的?” 太监答:“他……自断了一只手。” “没有铁器,他如何断的手?” 朝上一时议论纷纷,但满月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是用蛊虫接骨续肉的那只手脱落了。 “他定是用了妖法,那只断手,短短个把时辰已经萎缩发紫了……而……而且,”小太监磕磕巴巴,“他还劫走了许小楼。” 以许郁离的本事,天牢劫人,确实并非绝无可能。 皇上一听就急了,从龙椅上一跃而起,向丰年道:“丰爱卿,快!准九野营入都城,玉儿正要回来,那贼人在流勒就想要她的命……快去!” 情急之下,语无伦次,但目的很明确。 突发这等闹心事,朝会不大会儿就散了。 皇上旋即准备率禁军“御驾亲征”,被文武群臣跪成人墙拦下——您还是宫中“中军坐镇”吧。 九野营入城,动静一下就闹大了。百姓们被吓得无事闭门不出,都以为大过年的要打仗。 但也许是阵仗太大了,那许氏二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九野营、绣衣使者、禁军全城搜掠,自晌午到日落,别说人了,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眼看快上灯,萧玉回宫了。 御前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人围了个安生。加上满月护在御前,竞咸帝闹心之余,舒心又安心。 十来日不见,满月再见萧玉,第一眼觉得她气色恢复不少。见驾之前她精心修饰过,衣着妆容,又变回贵妃的模样。 与伤重枯槁相比,判若两人。 更甚,见到皇上的时候,她居然由人扶着,颤巍巍地站起来了。这让满月惊骇于《恶无刑咒》中术法的诡异霸道。 但终归是受了好大一番磨难,人瘦了一大圈。 皇上难掩心疼,众目睽睽,不顾帝王仪态,糙汉扑媳妇儿似的几步上前,眼看要一把将萧玉拥进怀里。 眨眼的功夫,又想起人家腿伤未愈,猛扑之后又着急刹住,让人看着忍俊不禁。 只是帝王深情,没人敢笑。 眼看萧玉要跪下行礼,皇上一把将她扶住:“行了,伤成这样了,还跪什么?”话音落,他御驾之前,轻柔地将萧玉打横抱起来:“你的凤台殿出了些变故,这几天,在朕的安德殿养伤吧。” 说完,大步流星。 萧玉搂着皇上的脖子,低声道:“谢陛下心疼臣妾。” 这娇柔模样让满月看得恍惚——这与流勒王宫以一持万的玉王姑是同一个人吗? 几乎同时,萧玉转头,目光越过皇上的肩,看向满月,露了笑容。 帝妃小别叙话,满月在偏殿等着。刚喝了半碗热茶,就听见正殿一阵杂乱。赶快出门观瞧,见殿门开着,竞咸帝站在光影里,脸色阴沉。 殿门槛外,跪着个侍人。 “怎么了?”满月问廊下值守的侍卫。 侍卫行礼,答道:“回大人,越狱的贼人劫持了给娘娘医伤的女医,要陛下亲自去相见。” 一入都城,孟飘忱暂别大队人马,说是去整理收拾些必备的物品就进宫来,眨眼功夫就被劫了? 冢宰大臣用自家人拿捏皇上,乍听可笑,其实是真的扼中陛下咽喉——萧玉的伤,只有孟姑娘能够料理。 于是竞咸帝,只得受了这份裹挟。 被迫“御驾亲征”了。 天色已经暗了,月悬于空,晕出一层淡红色——血月出,妖异现。 事发地,在狄家的别苑。 皇上和满月到地方的时候,司慎言和木易维已经到了。木易维肉眼可见的心焦,却不得不持着身份,恪尽职守地调度防御和埋伏。 别苑的花厅中,许郁离手持一柄极小的轮刃,架在孟姑娘脖子上。那条没了手掌的手臂,箍在姑娘腰侧,压着人。 第264章 孟飘忱似乎是被封了穴道,没什么力气地半倚在许郁离身前。 第131章 因果倒置 天色很暗, 院中石灯笼透出火光,打在许郁离手中的轮刃上,让锋利的刃口泛着灼眼的光芒, 垂涎着孟飘忱白皙纤长的脖颈。 许小楼站一旁, 瞎掉的眼睛上缚着白帛, 他差点就让满月抹脖子送去见阎王, 失血太多,脸色发灰。 皇上院中站定, 朗声道:“许大人,朕来了,有何话讲?” 许郁离本来志在流勒得权, 日后兵临城下,不为国土, 独有他自己的目的,却不想被纪满月搅闹得满盘皆乱, 需要挟持个小姑娘,但事已至此, 他定神沉声道:“看来陛下知道老朽是谁了。” 皇上冷着脸:“前右相许铮大人的儿子。” 许郁离鹰一样的眼睛里埋着笑意:“知道就好,陛下当年为了皇位, 毒害我父, 导致我流落异国, 颠沛半生,这笔账今日该算一算。” 皇上面无表情。 孟飘忱突然道:“你逃到流勒,分明是因为偷抢《恶无刑咒》,怕我祖父找你寻仇!” 许郁离先是愣了, 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防备未有半分松懈。 “丫头, 老夫热血早已冷了,也确实对不起阿丛,可整件事,你只依照结果,便对我的初衷诸多猜测……未免有失公允。” 孟飘忱在武艺上,非是庸手,对方是否心存伤害之意,她分辨得很清楚——从始至终,许郁离对她未有半分杀气露出来。 她一直在暗冲穴道,想趁其不备脱开束缚,可听了这话,心思一顿:“什么意思?” 许郁离依旧是笑:“孟朝身为魔教教主,曾是江湖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说隐退就隐退了,为什么?” 这么一问,这事确实蹊跷。 如今江湖众人只闻孟朝为心爱之人苦寻《恶无刑咒》、放弃江湖黑/道巅峰之位,却从没有人听说,他金盆洗手这件事情本身经历过什么险阻。 好像隐退得太过轻松,丁点儿水花都不曾翻起来。 许郁离见孟飘忱发愣,继续道:“你大可问问司阁主,他放弃江湖逍遥这条路,走得是否顺畅?” 司慎言归顺朝廷,只能说相对顺利。 一来,他点沧阁虽然是个恣意的门派,却不做什么烧杀抢掠的恶事,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命长命短各凭本事,所以司慎言的名声,不算狼藉。 二来,则是因为朝廷有意招安,皇家本身就是寻常江湖人惹不起的大靠山。 可饶是如此,他为满月挡下鞭骨之刑、将整个龙众堂除名、重罚朱可镇等事,也是被江湖同道好一番演绎传说。 反观孟朝隐退,本也该雁过留影,但事情至今无人言说。 为什么? “你想过没,这段魔头不负才女情的佳话,或许从开始时便是算计?”许郁离似笑非笑,“当年孟朝痴迷医术,以活人炼药试药的事情做了不少,虽然多是用死有余辜之人,却也因事情暴露在江湖上闹得声名狼藉,眼看遭黑白两道联手对付,他自持魔教势单力孤难以抗衡,索性骗了阿丛这个傻丫头的情,想让朝廷从中相助。你那精湛的家学医术,不知是用多少活人的骨血痛苦堆砌出来的……” 江湖旧闻,骇然颠覆,月下幽院,静得让人紧张。 许郁离又道:“孟朝与司阁主不同,他名声太差,当时的朝廷又正好因为苛捐,闹得怨声载道,若是公然袒护江湖魔头,落得勾结妖邪的名声,就更难拉拢所谓正义之士了,倒是难为我父许铮,左手亲情,右手忠义,衡量再三,只得在女儿面前做个薄情古板的父亲。” 夜风悄悄的,很像许铮对女儿沉默的爱。 天已经彻底黑下了,花厅堂内没人敢去掌灯,许氏父子和孟飘忱恰如一同融在黑暗里了。 “你……”孟飘忱颤声道,“你说这些,有什么证据?” 许郁离坦然道:“没有证据,所以才需要请陛下这个亲历者来辨说一二,”他深吸一口气,“父亲忍痛断了与阿丛的父女名义,着人压下江湖舆言,是为了成全,也是为了让孟朝带阿丛离开乱世,去过安稳日子,后来他得知阿丛为了孟朝受重伤,心痛不已,暗中帮孟朝将《恶无刑咒》拿到手,可父亲他终归是不懂,乱世不破不立,天下都是泥沼,哪里来得世外桃源……” 许郁离与许铮站位不同,立场相左。 数年后,许郁离私下去寻过孟朝,希望他改名换姓,入朝为官,为越国的乱局出一分力。 万没想到,孟朝全身而退之后,只是痴迷于《恶无刑咒》中记录的术法,半点济世之心都没有。 许郁离一气之下,偷走《恶无刑咒》,被妹妹许丛撞见,索性将真相告知,却引得许丛经不得刺激,内伤发作…… 孟飘忱的身子不知何时起,止不住地发抖。 她品性中正,行医济世,有仁者之心,初入江湖偷偷查当年旧事,万没想到,事实因果倒置,栋折榱坏。 更甚,一心敬重医术成神的祖父,在许郁离口中,居然是个草菅人命、格局狭隘的自私魔医。 她毕竟太年轻了,实在不知该信谁。持着一丝奢望看向皇上。 希望皇上呵斥许郁离一派胡言。 可竞咸帝就只站在当院,不置是否。 良久,皇上才开口问:“所以后来你化名郁离子,修建重华楼,在其中暗埋炸药,是想给令尊许铮大人报仇吗?” 第265章 “老夫若只想着报仇,事情未必会演变成竟日这般困局,”许郁离冷笑,目不转睛地看着皇上,“老夫想要个公道。” 天家可以死,却不可以错。报仇容易,公道难寻。 事情演变成这般模样,是谁的错呢? 所有人都错了。 所有人又都没错。 竞咸帝揣着手,他腰背很直,就正在当院,气韵加身,好像连月光都会多洒一些在他身上,把他眷顾出一派顶天立地的君主之姿,让他身形挺拔得不像已过知天命的年纪。 自刚才起,皇上的表情一直很淡,没人看透他心里想什么。 一片寂静中,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更加不明所以。 好半天,皇上止住笑声:“朕……杀弟弑母的恶名已经背了大半辈子,再多一条毒害忠良老臣的罪孽又有何妨?”他沉下脸色,“只要你放了孟姑娘,朕愿意张榜自罪。” 乍听是认怂了,其实戳人肺管子。 好比俩人吵架,各执一词正到焦灼处,其中一人突然来了一句:“对对对,你说得都对,只要你开心,全是我的错,你看可好?” 让本就纠缠难断的因果,更加分辨不清真假是非了。 许郁离明显被他噎到了,皱眉道:“你若非是对我许家亏心,何必在关键时刻,要血月公子对小楼手下留情?又让亲信之人到天牢中?” 皇上一愣:“朕何时这样说过?什么亲信之人?” 纪满月也是一愣,玲珑心思即刻便想:难道是金瑞假传圣旨! 皇上和满月周围灯火辉煌,二人的表情许郁离看得真切,他也愣住了。 就在诸人分神的须臾,一道破风声响。 一支箭,自廊檐直重屋里。 不知是哪个弓弩手,居然无令私自放箭。 是根本就不管孟飘忱的死活吗! “当心!”皇上、纪满月同时大喝。 箭太快了,以纪满月的身法,反应过来即刻去追,也徒劳。 迅雷不及掩耳,箭已经穿进花厅。眼看要戳进孟飘忱心口,许郁离手中轮刃一晃,将冷箭横扫了出去。 有惊无险。 一瞬间的混乱,给太多人制造了机会。顷刻间,许家父子被高手团团围住。 纪满月首当其冲,他身形只比那冷箭慢了分毫。御前不得佩剑,贯月没带着。 他借着与御前侍卫错身的功夫,晃手抽/出对方的腰刀。眨眼间钢刀翻花,风驰电掣地向许郁离肩头斩落。 变故很快。 许小楼一直十成十地注意戒备,揉身挡在满月与许郁离之间,长剑未出鞘就向上一横,架开满月气势十足的一刀。 满月被他撩得往后退开一步,稳住身形,心中惊骇——这人虽然没死,怎么也该是阎罗殿前打了个转的,如今动手,他非但没有半分孱弱,反倒好似涅槃重生了。 惊骇转瞬即逝。 不待满月再动手,司慎言已经如一道罡风,掠过满月身侧,墨染骨直取许小楼颈侧。攻得正是他瞎眼的视觉盲区。 司慎言知道许小楼恨他,但原因为何,他早就不在乎了,这人为了一己私利,害死幼童、将青枫剑派全派制成偶人,死一万次都不足股息。 眨眼的功夫,水火之势。 木易维早就万般心焦,此刻无需再作按捺,钢刀直取许郁离左手。 招式快如闪电。 木易将军的功夫很中正,就跟他的人一样,有股军人的刚凛气。只不过,在许郁离眼前,他还是显得稚嫩,二人十余招过,许郁离突然笑了:“小子,你是不是喜欢我家丫头?” 木易维正儿八经动手呢。 被问了这么一句,猝不及防。 刚想说什么,瞬间想起满月曾说过,冢宰大臣会摄心术。顿时清心凝神,不做回答。 许郁离笑道:“防备心还挺重,你这小子为人不错。” 他看得出来,木易维在招式上多有顾忌,他放不开,他不忍让孟飘忱有分毫损伤,断根头发丝儿都不愿意的那种——若非是他耿正得发傻,便是他喜欢人家姑娘。 许郁离见木易维不答,低声问孟飘忱道:“丫头,你喜欢得是那狄家的小子?” 第132章 术本无心 孟飘忱确实是来找狄仓灵的。 她刚才想不通为何许郁离能精准地寻到她, 待看到对方断腕的创口,也就明白了。是蛊虫之间的感应——她一直随身带着给萧玉医伤的虫儿。 对方出手,她来不及反应就被制住了, 后来言说的事情又让她心思颠覆, 她本来是没什么小儿女心思的。 但许郁离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突然提及儿女情长, 让姑娘忍不住向狄仓灵看去。 狄二公子一直站在影壁下,不远不近, 神色焦急之余掩藏着别的情绪——太复杂了,不似木易维表现出来的单纯的焦心。 孟飘忱读不懂。 许郁离轻笑两声,沉声道:“你看, 那小子知道你我的关系之后,眼神里满是算计, 狄家奸商没一个好东西,不如眼前这位小将军。” 他一人携着孟飘忱与木易维和东南阳天的三名高手过招, 依旧如闲庭信步,丝毫未落下风。许郁离荡开迎面一刀, 又继续道:“丫头,你一身医术源于孟朝, 术本无心, 善恶一念, 让你知道这些过往,也没什么坏处。” 第266章 孟飘忱想反唇相讥,一时又觉得他这话说得没什么毛病。 纪满月没急着动手,方才他就觉得那冷箭不对劲。借着许家父子二人都被缠住, 回身往廊檐上望。 黑漆漆的夜幕里, 看不见有人埋伏。 混乱中, 他捡起冷箭,见那就是军中寻常的玄铁羽箭。 看不出什么更细的线索。 再看司慎言,正与许小楼打得难解难分。他的毒伤,与许小楼的重伤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这般身体状况放在从前,许掌门该是在司阁主手下走不过五十招。 可今儿,司慎言好几次眼看得手,却被对方在千钧之际化解。 许掌门的功夫和吐息方式与许郁离越发一致,招式诡谲,内息缠韧。 司慎言的笛子今儿当棍使,明儿又当判官笔…… 现在他用得是一套短鞭法,笛子大刀阔斧地压迫而致。 许小楼侧身避过,他身子偏侧,瞎眼的视觉盲区一下就暴露在司慎言左手一侧,司阁主手在腰间一带,匕首出鞘,夹风带劲,正中对方脖子。 白帛断裂,轻飘飘的飞落。 满月见状,心中一定。司慎言出手的力道与位置,许小楼必死无疑。 谁知下一刻,许掌门长剑陡转反削,直逼司慎言手腕。若非是司阁主反应迅速,他左手便废了,饶是如此,剑尖也已染红,司慎言手上给划了一道口子,翻皮露骨。 满月及时揉身上前,钢刀横扫,逼退许小楼的乘胜连攻,与司慎言一起向后跃开。 三人对峙。 小楼颈子上差点要命的口子还没痊愈,被火光打得狰狞,他脖颈另一侧,落着道白印子,是司慎言刚刚下手的位置。 那样狠绝的一刀,怎么挠痒痒似的? 满月和司慎言对望一眼,同时想起于洪刻和他尚未练成的一身铜皮铁骨。 是《恶无刑咒》里诡谲的偏门功夫。 司慎言左手血流不止,他不吝地扯下袍角,胡乱一缠。 正在这当口,院子里响起一串诡异莫名的调子,与许小楼在三里弯吹得极像,比那时候音调更长更尖利。 音调出自许郁离之口。 音调落,许小楼全身猛地一震颤抖。 同时,别苑墙外一阵杂乱。 “什么人?” “快停下!” “敌袭——啊——” 守卫的尾音带出惶恐。 那“袭”字拖着长音到最后变成了惨呼,想来人怕是凶多吉少。 高墙外的慌呼声越发嘈杂—— “怎么……砍不死……” “不是人……” “是妖怪!” 乱声还飘在空中,院墙上,跃上无数黑影。那些人一个个身怀武艺,却蓬头垢面。 少数禁军和东南阳天部的将士紧随其后,飞身入院追击。 场面暴/乱。 满月已经见怪不怪,向木易维朗声道:“敛允兄,是偶人,给大伙儿传令!” 木易将军领命,虚晃一招,脱开战阵,一跃上墙。 正有个偶人与他擦肩,他不等对方出招,钢刀已经带着寒光掠上那人双腿。 鲜血自墙头甩到院外。 偶人断腿,翻滚着摔落墙下,扭着身子想起来,无奈平衡已失,只得在地上蠕动得骇人。 木易维墙上站定,朗声道:“诸位兄弟们莫慌,江湖诡术,此法可破!” “大人,不光是江湖人……这……有百姓!” 有百姓! 木易维愣在院墙上,纪满月愣在院子里。就连许郁离也避开对手进攻之余看向许小楼。 前二者震惊,是怒于事情殃及百姓; 许郁离惊骇,是不经意瞥见许小楼对操控偶人的调子有反应。 许小楼回望父亲一眼,还可视物的眼睛眯起来,淡笑道:“看我作甚,无论出于何种缘由,你我做得终归是恶事,还是趁着有命把想做的做了。” “小楼啊……”许郁离仰天嘶声,“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 许小楼冷哼出声,身体不自主地抽搐了下,下一刻,提剑便攻向司慎言。 杀气如同火上浇油一般爆开。 这二人是高手,你来我往,一时是分不出高下的。 院外就不一样了。 禁军是都城里的兵,对敌能心狠手辣,但眼前的是百姓,或许是早上照面会问你“吃了没”的街坊叔婶。 人心终归肉做的。亲和之人突然行止癫狂,官军万难狠心将他们削得四肢残缺。 片刻,本该张弛有度的军人,居然被一众百姓逼得节节后退。 满月喝道:“敛允兄,让兄弟们去街上敲锣示警,告知百姓不要碰水源!” 许氏父子是今日晌午才脱逃的,不足一日就能如此大范围地扩散的毒源,稍一思虑,便知大概是在饮水里做了手脚。 场面很乱,但还不够乱。 被制成偶人的江湖人,是青枫剑派的残部,他们在廊檐上站定,并不往下跳,胡喝一声一分为二,在火光映照下,一部分人毫无章法,胡劈乱砍,如同无数疯汉集体发狂,另一部分则在同伴的癫狂庇护下,搭弓拉箭。 乱箭如急雨,往院子里射下。 皇上正在院中,满月闪身护在他身侧,和金瑞公公一起扫落乱箭,护着竞咸帝往廊下退。 第267章 钢刀比贯月剑轻很多,满月用着不大趁手,他握紧刀柄,心里却在想,依萧玉所言,金瑞对皇上该是恨大于义,他假传圣旨留了许小楼一命,如今乱局的背后,真正的操控者是他吗? 要为熙王报仇? 可金瑞此时又什么都没做,对皇上不遗余力地护着。 满月想不清,索性在皇上腋下一带:“儿臣先护父皇离开这里。” 竞咸帝却一挣:“朕得眼见孟姑娘平安。” 啧…… 半盏茶的功夫,箭雨变得稀稀落落了,青枫剑派众人从廊檐飞身入院,院墙外被蛊虫操控的百姓,也破竹之势,挤门、爬墙,病毒一样往院子里涌进来。 木易维凛声道:“东南阳天部结坚壁阵。窜天炮!速去向侯爷请援!” 坚壁阵管用,只是无奈别苑外围一圈太广。 可拦,却拦不过来。 木易维技穷,只得祈祷丰年快来,他一跃落回院子里。 孟飘忱目光越过正疾步赶来的木易维,见拥到院中的百姓,有的中毒尚浅,还保有一丝痛觉,被敌我不分的江湖人砍伤了,会表情痛苦,却又不能自控地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行为不受控制地攻击眼前的活物。 姑娘心里很乱,眼看许氏父子草菅人命到这般田地,心底有股血性爆燃起来。 正此时,木易维一招劈向许郁离左腰。 攻势凌厉。 许郁离轮刃向前一送,直接套住木易维的腰刀,二人僵持一瞬。 也就这一瞬,许郁离对孟飘忱的挟制稍有松懈。 姑娘猛提一口真气,反冲经脉。 真气在关元穴难聚。 她心思一横,银针自神阙一扎末至针尾,那口被截住的真气,陡然松动。抓住眨眼而逝的机会,孟飘忱第二次猛然凝息。 这一招铤而走险,几近经脉逆行。 第一时间察觉的是许郁离,他断喝道:“傻丫头,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轮刃脱手,屈指在孟飘忱背后两处穴道拍下。 情况骤变,木易维当然也看出不对,“哎呀——”高喝一声,腰刀也不要了,抢上前去。 与此同时,孟飘忱只觉得自己任脉猛地从头震到尾,被封住的滞涩,突然被冲开,那道真气锋利得如刀子,划过胸腹前一串穴位,任脉大穴被割裂开了似的疼。 她一口血呛出来,持着心思点滴清明,往前一扑,被木易维接住。 不及多想,回身看了眼与自己关系一言难尽的舅爹——挟制自己是他,关键时刻推了一道真气护她心脉的人也是他。 许郁离武器骤失,慌忙护住孟飘忱,终于再无暇顾及东南阳天围住他的另外三人。 孟飘忱高喝一声“刀下留情——”却也是晚了,更不会有人听她的。 那三人同时向许郁离攻去。 大冢宰千钧之际躲开封喉危机,万难再避开腰侧的危机,被一刀刺中侧腹。 他屈指一弹,正中腰间钢刃,对方的手被震得发麻,猛然抽刀。带出鲜血带洒了满地。 第三人的刀就又借机架在他脖子上了。 许郁离惨笑了笑,抬手示意不打了,看向孟飘忱。 姑娘也正面带焦急地看他,眉眼神色与许丛合二为一。恍惚让他又见当年,被孟朝一招断掌时,妹妹脸上浮现的神色。 “你不要命了么,该察觉得到我从没想要伤你。”他问道。 木易维见姑娘吐血,脸都白了,哆嗦着手急忙摸人家腕脉,好像他比姑娘医术高明似的。 孟飘忱拔下自己刺在小腹的针,又闷出一口残血,脱开木易维的搀扶站直身子,向许郁离道:“你说得对,术本无心,但我有。” 她说完,不再看他,径自往廊下走,不经意间,目光扫过站在远处,从始至终未曾援手的狄仓灵,带出几分悲冷。 就在这时,院外马蹄声大作。 “侯爷!戎国候来了!援军来了!”呼喝声飞过院墙,让院内众人的心为之一振。 皇上被满月和金瑞护得周全。 金瑞朗声道:“纪大人护好陛下,”言罢,飞身上了院墙,向丰年道,“陛下困在院内,侯爷快救驾!” 丰年眼神冷冽地环视别苑外围的乱象,沉声道:“已成偶人,救不活了,祸乱犯上,格杀勿论!” 狄家别苑,眼看要血流成河了吗? 第133章 都是棋子 狄家别苑的花厅与外街只一壁之隔, 丰年说话底气十足,院内听得清清楚楚。 “格杀勿论”四个字一落,木易维便觉得孟飘忱呼吸一滞。她想提息跃到院墙上去, 被那内伤带得任脉诸穴又像刀割似的疼了。 木易维道声“得罪”, 在姑娘腰侧带住, 眨眼二人稳稳落在墙头。 头顶骤生异动, 丰年即刻就察觉了,抬眼, 见脸色煞白的孟飘忱定声道:“百姓中毒尚浅,可救。” 凡礼皆免,言简意赅。 话音落, 她手指掐诀似的贴在唇边,吹出一串调子。 声音不高, 穿透力预料之外地强。送入浑浑噩噩的百姓耳中,削减了暴戾。男女老幼逐渐变成漫无目的地游荡。 长街上像霎时多了无数飘魂。 看着诡异, 也总好过堆尸满布。 安定偶人的心神,极废心力, 孟飘忱额角冷汗片刻已如注。身子数次打晃,被木易维扶着, 将军心疼, 怎奈没有更好的办法。 第268章 调子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孟飘忱缓息片刻, 向丰年道:“烦请侯爷,着人记下个方子,快去熬来。” 而后,报菜名似的说了一拉溜草药名。 院外乱象, 被孟姑娘狂澜力挽;院内, 青枫剑派余众蛊毒已经中得太深, 调子左右不得他们,打斗还在继续。 许郁离腰侧的血已经淌到地上了,他在血肉横飞中,侧目见自幼便分别的儿子,只觉得陌生。 又或者说,父子二人从未熟识过。 他们的交流多是流于书面,不似父子,倒似合作。 许郁离甚至不知道儿子豁出全派性命针对司慎言,到底为何。 他方才引偶人围攻狄家别院,本意是制造混乱,起码让许小楼脱逃掉。 事发才知,许小楼已经丧心病狂到把自己也制成了偶人。 看着许小楼的背影,许郁离灼心成灰: 回想父亲许铮一生忠于越国,最终成了夺嫡的祭品; 自己年轻时青云之志郁郁难舒,最终落得苟活于边陲小国,阴晦算计半辈子; 生得个儿子,不得教养,最终对面而立都不知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刹那,他只觉得没意思。 没落之后,心底骤然而生一股暴躁气。 正如许小楼说的——恶事已然做尽,就该不问缘由,痛快就是了。 既然恶人不配天理公道,退而求其次也可。 想到这,许郁离一跃而起,全不顾架在脖子上的钢刀顷刻就将颈侧划了个大口子。 暴起无预兆,押着他的官军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已经直奔竞咸帝。 官军大喝:“护驾!” 无奈太乱了。 喊声湮没在嘈杂中,跟没喊一样。 这会儿,金瑞和满月都没在皇上咫尺范围。竞咸帝身边是御前侍卫,两名近身侍卫眼看一道黑影好似滚雷奔袭,双双出刀。 下一刻,利刃穿透了许郁离的身子。 却被他避开要害,并不致命。 许郁离豁出去了,刀与血都不能阻止他的攻势。 他徒手而攻,变指为抓,一招就将距离最近的侍卫一双眼珠抠出来,甩到一边。 那人惨呼着退开去,钢刀脱手时还扎在许郁离身上,被许郁离顺势反握住刀柄。 他低喝一声,将兵刃从胸前抽/出来,横刀顺手抹了另外一人的脖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许郁离暴起至逼到竞咸帝身前,不过呼吸之间。 没有侍卫预判出他行止如此癫狂,那狠绝的两招更是极具震撼。 众人讷骇,被许郁离强占了先机。 竞咸帝急向后退,他会武,甚至算不得庸手,但与许郁离相比,三脚猫都不如。对方虎落平阳身负重伤,杀气依旧让人窒息。 只是事到如今,皇上只得赶鸭子上架,抽腰间佩剑,去格挡对方的钢刀。 许郁离嘴角挂起抹蔑笑,刀剑相触,火星迸开,摧出一声亮响。 竞咸帝被震得虎口发麻,一股暴虐的内息顺着兵刃传导过来,让他从手臂麻到胸口,长剑霎时要脱手。 许郁离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与竞咸帝对上,他阴恻恻地道:“当年你是如何为了皇位,毒害我父的?” 是摄心术。 竞咸帝是帝王心魄,但他此时心乱,思绪还是被扰得犹如风卷孤舟,没着没落,眼看就要顺着对方的话脱口回答当年旧事的因由。 钢刀尖端已经顶至竞咸帝心口,刺痛传入皮肤,又让他瞬间醒了神,暗道:完了。 星火之间,竞咸帝手腕一沉。胸前没有刺痛传来,反而他腕子被人钳住,很稳。 来人同时在皇上腰间带过,让陛下的身形微妙地偏出个角度。 许郁离一刀刺空。刀尖的寒意,透过陛下繁冗的朝服,刺透皮肉,传导至心脏。 竞咸帝出了满后背的白毛汗。 救他性命那人,沉声道:“父皇莫慌。” 是纪满月。 他持着皇上的手,劲力灵巧地转了个角度,长剑陡然翻花横掠。 割肉断筋的触感经剑身传导,攀到竞咸帝的掌心。热血飞溅了他一脸。 许郁离豁出去孤注一掷,不成功,便只能成仁。他脖子被满月横向狠狠豁开,下意识撇下钢刀,捂住颈上的伤口,嘴角勾出笑意,眼睛却如恶鬼一般定定地瞪着竞咸帝,嘶声道:“纪琨……九泉之下,我等你来向许家赔罪。你必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气息断续,直挺挺地向后摔过去。 倒下的瞬间恍如很长,许郁离先是眼见金瑞冷眼看着他。他至今想不通这人为何要夜探天牢,给他制造越狱的机会。 而后,他重重摔在地上,生前最后所见,正是孟飘忱站在院墙头的背影。这让他眼底敛掉了戾气,变得柔和——丫头,为恶虽无近刑,我的罚也自我作恶那一刻起,便与我形影不离。 曾经壮志满怀的少年人,终归是抹去了凌云雄心。 热血渐寒,初心难寻。 许郁离被纪满月一剑杀了,许小楼自然是看见了的。 但他对这个生身父亲的感情很淡,对满月倒也没涌起什么恨意。 他对满月,从初见色心起,到后来越是得不到便越加骚而难平,直至最终纪满月对他痛下杀手,让他的情意扭曲得爆炸。 第269章 满月那一剑,把许小楼的狠斩出来了。他对自己种下蛊虫时在想,鬼门关走一遭,才知人生苦短,在彻底变成神志不清的偶人之前,他还有些许时间,他要得偿所愿——杀了司慎言,抓住纪满月,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白日拿他试药炼蛊,夜里欺辱折磨,让这如山巅冷月的人,坠入深渊。最后,在对方身上种下情蛊。 然后,他会死,留下满月日日痛心彻肺。 可谁知,他终归是低估了《恶无刑咒》中的邪术,他伤得太重了,虚弱的身体不足以抵御蛊虫对神智的侵袭。 长时间与司慎言的械斗,让他越发神志不清。 开弓已无法回头,抛开对纪满月的情,他起码要杀了司慎言。 许小楼和司慎言,一个重伤,一个中毒,本来都不是囫囵人,偏偏你来我往闹出个旁人不好插手的搏命之局。 司慎言道:“今日你我必会死一个,还是不肯言明,为何恨司某至此吗?” 许小楼一剑斩向司慎言左肋,凛声道:“你害神剑峰灭门,难道不该亲自去九泉之下,向念中大哥谢罪吗?” 司慎言被这话扯了心思,分神让动作慢了片刻,背后未愈的伤口扯痛。墨染骨立于肋侧,却偏差分毫,肋下即刻被许小楼的剑尖扫了个口子。司慎言浑然不觉似的,墨笛横扫,笛子在许小楼视野盲区掠过,也敲中了对方肋下。 许小楼被打得闷哼一声,向后跳开。 刺痛瞬间爆裂,估计肋骨断了。 “此话何意?”司慎言不忙再攻。 许小楼冷哼道:“当年他醉酒与你吐露醉仙芝的线索,早就有人告诉我了。” “谁同你说的?是不是……”他刚想说是金瞳长老,隧又想起金瞳效忠祁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这般公然喊出来,只怕会引来乱子。 话虽未出口,心里因果渐明,金瞳长老若是暗中挑唆之人,这逻辑便几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闭环—— 祁王向来与丰年面和心不合。丰年想招安点沧阁非一年两年的事儿了,祁王暗中挑唆,发动江湖势力两相争斗,自己坐收渔利。 也难怪,去年冬季,青枫剑派会挑头攻打点沧阁。 这该都是许小楼听信谣言后的暗中筹措。 陈庭在神剑峰秘境中给司慎言的留书提过,他还有个结拜的兄弟,居然是许小楼吗…… “你与念中兄结拜了?” 许小楼哼出个鼻音。 司慎言心底叹惋,事儿转到最后,与朱可镇那误会如出一辙,江湖人听信挑唆,揣着不成立的恨意,惶惶然。满心以为成就得是个“义”气,其实狗屁不通地被人当枪使。 悲意和唏嘘在司慎言心间一闪即逝。 他心思冷静,不会沉溺其中。 更何况,此事若是个拼图,还缺了最重要的一块——陈庭醉酒当日,在窗外偷听到秘密的人不是金瞳。 那会是谁? 或许是祁王哪个武艺高强的暗侍,也或者,都是棋子,还有隐情。 “你恨错人了,”司慎言道,“事情若真是我所为,我不会推诿。” 许小楼那只还能视物的眼睛跳动了一下,一言难尽的情绪深坠眼底。 他长剑在手里反转过来,剑招忽如疾风骤雨,向司慎言一路猛攻。 时至今日,追寻真假还有意义吗? 他没有时间了。 不想寻、不必寻、害怕寻。 司慎言便也觉得再没什么好说,笛子翻花,镗开许小楼一剑。几乎同时,一道黑影贴着他身子掠过,带出股熟悉的香味。 都不用看司慎言就知道是满月腾出手了,要出手相助。 他伸手一抄,正好握住满月手腕,一把将人扯回来。 拽力挺猛,满月后背差点磕在他胸口。纪大人对于司慎言这种恍如胳膊肘往外拐的拖后腿行为十分唾弃,稳住身形白了对方一眼——你闹什么? 司慎言墨笛戳回皮鞘里,从满月手里接过钢刀,笑道:“魍魉之徒,不劳你出手。” 这人对你心怀不轨,近半分,我都怕他那一身邪气呛坏了你。 更甚,敬他对陈庭的一分义气,江湖人,以江湖规矩分个高下。 第134章 燃木刀法 司慎言话音未落, 人已经飘出去了。 这是自神剑峰秘境之后,满月第二次见司慎言用长刀剑类的兵刃。他墨染骨的招式很杂,满月至今不知这人到底精哪一道。 说得好听是涉猎甚广, 不好听便是博而不精。 于是, 满月见他弃了用惯的墨笛, 改用钢刀, 不由得好奇心起。 纪满月是用剑的高手,剑法于腕力要求甚高, 翻腕百般变化,讲求灵活如飞虹,缠戾如烈风, 是巧劲。而那刀术,尤其是官军配的厚脊钢刀, 非是开阔大气,如洪水扑面的硬招, 才能与兵刃本身的特性相辅相成,将威力发挥到极致。 司慎言的功夫路数多变, 但总地看来也是巧多,满月从来不觉得他走得是刚猛路子。 而现在, 也许是武器不再是谪仙临凡一般的笛子, 司慎言的功夫也随着放肆了。真如他曾经向满月说的——我会得还多着呢。 他的刀法, 乍看是少林绝技《燃木刀法》(※),细看又有末节的不同。那燃木刀法以快著称,所谓燃木,是面对木桩一瞬间劈出九九八十一刀, 木桩不会有金石损伤, 却可以被燃着。 第270章 以气御刀, 没得五六十年的内功修为做支撑,是做不到的。 司慎言年纪轻轻,再如何武学奇才,也不可能有那么深厚的内力。是以,他使出来的这套刀法,是做了改动的。 改得很心机,以气御刀改为以气覆刀。 出刀时,非但以内劲控制肌肉,还需持续将内力贯于钢刀之上。人与刀通感,借由附着于刀身的内力变化感受环境变化。钢刀能成为执刀人手臂的延长,变得更加自如迅捷。 然而,凡事两面性,这般对内力损耗极大。 司慎言是想速战速决。 果然,他动作大开大阔,三招过,已经将许小楼逼得退出花厅,跃进院子里。 满月的贯月算不得重剑,也比寻常佩剑厚重,从前他与许小楼交手,无论攻势如何凌厉,许小楼都敢提剑便镗。 可今时许小楼面对司慎言却只敢巧闪,不敢硬捱。 青枫剑派的残众此时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乱局已经渐渐平息,众官军若群起而攻,莫说一个许小楼了,就是十个也不在话下。 但司慎言的招式太精彩了,他不下围攻令,众人就都只在看,舍不得打扰。 竞咸帝首当其冲,刀光剑影他曾见过,却没见过这般出神入化的。 刀锋快得留下一路残影,映着月光,硬得发冷,陡然高亮,向许小楼脖子横掠过去。 许小楼向后猛退,堪堪躲过。 头发给削了一缕。 细看发丝断口居然是焦曲的,真的是被火烫断的模样。 司慎言的《燃木刀法》真的能带出火来。 更甚,许小楼脸颊眨眼间浮现出一道烧烫的红痕,片刻肿涨迸破。 伤口皮肉翻起,先是流出组织液,而后淌出来的血是黑色的,隐隐泛着磷光,很可怖。 他没再刀枪不入。 满月心思陡然清明了,蛊虫让许小楼有那般非人的异能,可归根结底,他体内的东西是虫子,那么…… 虫子怕热吗? 答案呼之欲出。 可想通了这点,满月又不禁皱眉,动手前司慎言定然是巧思已成,为何不直接招呼弓箭手,火攻伺候? 满月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对敌时的情绪在满月看来比平时外露,是否不屑蔑视,他能够轻易分辨。 火光勾勒着司慎言的轮廓,明暗交叠。他眸子中透出清亮与深邃两相悖驳的神采。 唯独没有不敬。 满月合上眼睛弯了嘴角——原来,任谁在这样虚实难辨的环境中呆久了,都没办法彻底将自己割离出来。司慎言也是人,他有情,他的情一旦用心便深沉又炽烈。他与许小楼单打独斗,是对陈庭存了回馈之义。 再看许小楼,一招吃亏,手上招式丝毫不停,剑招比刚才沉稳不少。隐约看出点太极剑遇强愈强的趋势。 细品又觉得招式透着股阴森。 二人招招凶险,偏让观者看出股剑雨刀风成江湖的飘摇美感。观者总是悬着一颗心,想看是谁的兵刃先沾上谁的血,在惊心动魄之余,感叹招式化解得精妙。 转眼数十招过。 司慎言偶得机会,讨巧一击,正中对方胸前,可许小楼体内蛊虫的功效已经发挥到极致了,他衣裳被划破口子,露出胸口的肌肤。 刀锋过,皮肉真的完好无损,只是落下道印子。 这一招预料之外,观者叹惋《燃木刀法》的火焰没能擦出来。 司慎言左手、肋侧皆挂彩,后肩还有旧伤的血窟窿。 许小楼是专挑对方伤处下手。他长剑翻抖,向司慎言肩窝刺去。 司慎言钢刀恰好掠过许小楼侧腰,收招回防来不及,便将身子一侧避过剑刺,同时以攻为守,钢刀反转上撩。 刀锋瞬间带出火。 许小楼躲得很敷衍,也不知是不是神志不清,让他逐渐变得纯粹嗜杀,他只躲开要害,长剑急转,拼得挨上一刀,也要刺中司慎言。 谁知,司慎言也不躲! 二人距离骤然拉进。 这样下去,必是两败俱伤——掠火的钢刀,会将许小楼右臂重伤;而许小楼的长剑,也会刺中司慎言肩膀。 满月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腕一翻,金弹丸在手。司慎言守着义气,是司慎言的事儿,他跟陈庭可没交情,看不得司慎言为此受伤。 电光石火,眼看许小楼得手。司阁主执刀之手突然一松,钢刀落地,身子顺势往前更近两尺。 逼得太近,许小楼反而一剑挂空。 下一刻,就连满月也没看清司慎言的动作,只看见他几乎是贴着许小楼的,腰间乌黑的匕首不知何时又已在手,猛地扎在许小楼那只好眼睛里。 原来刚才同归于尽是虚招,司慎言意在骗过对方,得以近身。 一招得手。 纵使全身上下刀枪不入,眼睛依旧是脆弱。 骤然吃痛,许小楼惨呼出声。司慎言手下不留情,戾然第二次发力,匕首直没至柄。 司阁主眼神一凛,落地的钢刀,被他掂在脚上。 脚尖一勾,钢刀行云流水地重回手里。 匕首大约是伤到许小楼脑内了,他抽搐,却没倒下。蛊虫迅速沿着他的血脉,往眼周巨大的创伤处涌去,眼看他要成为一具武艺高强的行尸走肉。 司慎言万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271章 钢刀带出的烈风燃烧着空气,向许小楼心口穿刺而去。 刀尖刺破皮肉像是线香烫纸,许小楼的身体被这带火的刀“烫”了个对穿,刀尖从背心蹿出三寸余。 片刻喘息不存,司慎言借冲力逼着对方猛向后退。 他低喝一声。 接着,许小楼被司阁主一刀钉在一棵老树干上。 无数人窥见了能做许久噩梦的场景。 许掌门身子先是松懈下来,头也跟着垂下。可片刻之后,他就低着头,发疯似的抽搐不停,执剑的手突然挥剑乱舞,双脚悬空疾走,好像还一边往前冲,一边与人对招杀敌。 只是他的头再也没抬起来。 眼眶中落下的黑血,一滴滴地不停歇。 他是真的死了。 大概他把自己变成偶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是体内的蛊虫; 发狂的,是他心底的执念。 场面太诡异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惊骇里。院中居然在这时安静得像一个普通的夜。 只有纪满月,快步上前把司慎言拉回来,圈在怀里扶稳。 他想问他何苦呢? 却又不用问,也知道他何苦——皆非草木,孰能无情。 司慎言左手手背流了很多血,那被他胡乱一裹的衣角布料,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湿腻地贴合着伤口。满月将那破布解开,从怀里摸出伤药,洒在他伤口上,扯下自己束发的锦带,紧紧缠在他手上。摸他腕脉,果然毒伤对身体影响尚存。 司慎言脉搏虚浮,《燃木刀法》消耗巨大。 满月早就看出他脱力了,自他手少阴心经推了一道真气助他稳定心神。 司慎言额头上渐渐渗出层冷汗,纳气片刻,低声道:“无妨。” 满月还是不放心,抬眼看向孟飘忱。 可…… 孟姑娘这会儿确实是没工夫搭理这边。 院墙外,九野营还结着坚壁阵防备中蛊的百姓,百姓人数太多了,将士们不能伤人。于是,官军动不动便掣肘。 简直按下葫芦浮起瓢。 孟飘忱总是需要以那费神的调子暂缓百姓的狂暴。 司慎言和满月见此情形,如何能不动容,同时跃上墙去。 “孟姑娘,我用笛子吹可以吗?”司慎言问。 毕竟,神剑峰秘境,朱可镇曾经是用埙吹的。 孟飘忱不知这细节,定神想了想,道:“或许可以。”她示意司慎言附耳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讼了一段心法。 司慎言垂着眼眸,消化片刻,向孟飘忱确定过几个关键,便将墨染骨凑在唇边。 调子一出,满月恍惚——这也太好听了。 跟许家父子吹出来的蚊子叫出于同一本心法? 嗯……虽然但是,情人耳中有天音。 笛声也比孟飘忱口哨的声音大不少,效果的确更好些。 乱局终于渐渐平息。 御驾先回了宫。 满月和司慎言一直在现场帮忙,待到眼见孟飘忱的药确实管用,又有御医和莫肃然赶来给姑娘接班,才放了心。 万事皆安时,孟飘忱几乎虚脱。 她撑着一口气,给莫肃然留下两道方子。 忙乱中,木易维一直跟在她身侧方寸之内,时不时虚扶一把,生怕她一不留神就会晕过去。 身为主家,狄仓灵自始至终地低调。 此时他腾出地方,让已经中蛊的百姓们得以安置,见孟飘忱忙乱已毕,略一迟疑,迎过来道:“我在后堂清个小院给你,你伤重,医了再走吧。” 孟飘忱脸色惨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必。” 狄仓灵功夫不高,孟飘忱并不是要他为自己涉险搏命,但她从刚才就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疏离。 孟飘忱转身往外走,正到满月身边,身子一晃。 纪满月下意识要扶她,瞥见木易维脚下踩了弹簧一样蹦过来,身子往边上一让。 姑娘便正好摔在木易维怀里。 “带我走。”她虚着声音,确实站不住了。 木易维愣住极短的一瞬,弯腰将人打横抱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狄家别院。 作者有话说: ※小菜鸡致敬金大侠。 天使端午安康~ 是的,我今儿又抽风了~ 第135章 零日漏洞 善后的琐事杂乱, 司慎言给拌住了。 满月帮不上忙,只得在一旁等。司慎言传音入密道:“回家去,”见满月神色犹疑, 又补了个字, “乖。” 说得这么腻乎, 纪满月就范。 但司慎言不回来, 他是不会去睡的,沐浴之后, 坐在窗前看天。 起风了,月色给吹得清亮。那一圈沁血似的红,悄然不见。 月静、星云静、人看着也静, 脑子却不静,片刻, 满月起身披了件衣裳,往厉怜那屋去。 厉怜伤重, 屋子外间有莫肃然安排的小药童,已经睡着了。满月没惊动, 直接进屋。 门帘掀开,一股浓得呛鼻子的药味冲出来。 厉怜躺在床上, 单薄得只有一片。帘影闪动, 他就偏了头, 见是满月,挣扎着要坐起来。 纪满月疾走两步按住他:“睡不着吗?”他确信自己脚步轻,厉怜若是睡了,不可能察觉。 “总是在睡, 方才醒了就睡不着了。”厉怜道。 第272章 中气恢复不少。 满月在床边坐下, 拉过少年的手诊脉。脉搏比受伤那日不知强劲了多少。 这天生与常人有异的脉络, 是上天的眷顾,让他死里逃生。也让满月窥见到冲破迷雾的希望。 满月见到人之前,有满肚子话想问,可一见他那惨淡的脸色,又不知从何问起了。 师徒二人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顾大眼瞪小眼片刻。满月收回手,在厉怜肩头拍了拍:“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说罢,就要起身。 “师父……”厉怜喊住他,“我没大碍了,你想问什么?” 最想问的,当然是回现实的方法,当日太仓促,没说清。 满月问道:“你说回现实的关键在阿鹿身边,是怎么判断的?” “师父该知道0day?”片刻厉怜才道,“游戏经过张日尧改写游戏道具代码,发生了0day,所以你还有司警官,才会穿进来。” 0day——零日漏洞。是黑客术语,简言之,是官方未知漏洞。 想来是张日尧为隐藏证物,太过仓促所致。 厉怜继续道:“我虽然解码不出你们的加密语言,但这个漏洞我成功地拆分了,把触发与执行分别写在两块单片机里。二者合二为一,就能实现虚实之间的传送。我之前给你的是指令机,执行机在阿鹿手中。” 回想阿鹿被于洪刻掳掠时,杜泽成着急不像是假装,满月曾经就觉得奇怪了,杜泽成不是会对“虚拟儿子”情感那般细腻的性子。 原来他不是心焦阿鹿,而是心焦他身上的单片机。 乍想逻辑通了,若再细想还是不对。 单片机那么重要的东西,杜泽成为何不自己贴身带着呢? 除非…… “阿鹿也是你们的人?”满月道。 厉怜眨巴眼睛,摇头道:“这我真不知道,我不是决策核心,很多事情都不知细节。” 屋里又静下来了。 满月垂眸坐在床边,头发披散着,好看得无悲无喜,入定了似的。厉怜静看着他,见他穿得单薄,突然很想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可又不敢。 思虑不得要领,满月索性换话题问道:“钟岳仙……是不是你杀的?” “是,”厉怜崩儿都没打,认得很痛快,“师父,如何知道是我?” 满月道:“你与狄仓灵过招时,我就说过,你出招犹豫,这于你、于对手都不是好事,”他抬眼看厉怜,“为什么杀他?” 昏暗里,厉怜避开满月晶灿的目光:“钟岳仙知道你表字的真正意思,不能给他面圣的机会。” 满月的心思突然被扯了一下,厉怜原来早知他表字的意思,杀人,是为了帮他。 “既然心在我这边,怎么不早跟我说?” 厉怜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摇头不语。 他怕。 他太看重这师徒情意了,生怕坦白之后,满月不再信他。 纪满月不木讷,转瞬也就懂了,叹气道:“惜命,路还长着呢。”说罢,把被子给厉怜掩好,起身出门去了。 卧房里,司慎言已经回来了,见满月顶着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进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满月看他,突然正色道:“悬星图和醉仙芝里的秘密我告诉过你了,凤台箫里的是……哎呀!” 话没说完,被司慎言一拉入怀,狠狠揉在身前。 “不说这个。”司慎言声音沉闷。 怎么的了? 满月愣了愣,随即意识到是自己太一本正经,交代后事似的,让司慎言心慌了。 “我才发现,你小心思这么多,”他回抱住司慎言,轻声地笑,“我坦白从宽,让司警官觉得没意思了,要不咱俩试试抗拒从严?” 吐息轻轻喷在对方耳廓里。 司慎言寒毛瞬间起立。 满月借这时机,贴在对方耳边,把玉印划痕的解码内容复述了一遍。 不听也听见了。 司慎言眸色暗淡下来,不做声地把头埋在满月肩上。 对方的初衷,司慎言如何不懂—— 满月能“死而复生”,却回不去现实,至今原因不明。事情最坏的结果,是他回不去了。可证据不能和他一起被困在游戏里。 司慎言合上眼睛,嗅着对方的气息,努力把二人不愿宣之于口的纠结和消极压在心底。片刻,他把满月从怀里扶起来:“看厉怜去了?他怎么样?” 满月讲给他听,嘴里念着事儿,人在司慎言怀里,心思其实半截儿就飞了。 司慎言身上一股金创药味儿,不难闻,却浓得让满月心疼,他讲完正题,单手拢在对方腰侧,很轻:“还疼吗?” 司慎言垂眸看他,难得放弃了起腻的好机会,摇头浅笑:“哪儿有那么娇气。” 满月知道他这会儿心思重,眉毛一挑,抬手解开司慎言官服上繁复的扣子,三两下把对方外衣脱下:“你有伤在身,琐事我来代劳吧。” 司慎言一下愣住,看就是想歪了。 满月在他脑门上磕了下:“想什么呢,精力无限?老实睡觉。” 第二日没有朝会,头一天的乱事被连夜控制弹压,换来清晨宁静的假象。 纪满月头一天无论睡得多晚,那比闹铃还准的生物钟也到点儿就响。睁眼,察觉司慎言的手正搭在他腰上,便轻缓地吸了口气,没动。 第273章 “天没亮呢。”司慎言还是醒了,睡意没散尽,气息喷在满月颈后,痒痒的。 满月往他怀里贴着,“嗯”一声,又合上眼睛了。 待到彻底睡醒,晌午都过了。 二人磨磨蹭蹭地起身,洗漱更衣,刚出跨院就见吴不好怒气冲冲地往里走。 吴不好看见二人,第一反应居然转头想走,又无奈都对上眼了,走不合适…… 于是只好原地上演驴拉磨,转了一圈,硬着头皮到二人近前,表情像便秘一样。 他性子很大咧,极少这么别扭。 满月看向司慎言,见他也莫名。 “三堂主用过饭了吗,一起吧?”司慎言没急着问。 “咳!”吴不好一声长叹,“气都给气饱了。” 说着话,看向纪满月。 满月皱眉,会意一笑,向司慎言道:“我去膳厅等你。” 他转身要走,又被司慎言一把拽回来。 司慎言道:“三堂主有话直说吧,我跟满月没什么避忌。” 吴不好撇嘴,心道:知道你护着他,才不想给你俩一起添堵的。 不过都城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子早晚都会知道。他索性已就已就:“今日上午狄家家主在临江仙台为中品阶的武职们办了饮茶会,尊主和公子知道吗?” 这事儿,满月有耳闻,昨儿睡觉之前还跟司慎言闲话来着。说狄家别苑出了那么大乱子,也不知茶宴会不会取消。 现在看,狄仓灵倒是经得住事儿。 狄家自他主事儿之后,一改从前只做生意,不拉拢官宦的风格了。 “你去了?然后呢?”司慎言道。 吴不好开始难以启齿了:“有人仗着大白天喝了几杯猫尿,就说……就说……” “说什么?” “说……尊主知道了公子的身世,才放弃江湖尊位,对公子一反常态,上赶着给他舔……舔……咳!” 话太难听,他实在说不出口。 但不用说,也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满月听着,皱了眉头,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也正好垂眸看他。 二人目光相触,司阁主眼眸里漾出笑意来,他问吴不好道:“你没跟人家口角动手吧?” 尊主,你的关注点好奇怪…… 吴不好讷住一瞬间,答道:“自然没有,尊主不问到底是谁满口胡言吗?” 司慎言负手在廊下踱步两个来回:“嗯……顶多算是一半胡言,”他捻着下巴,“敢这么口无遮拦、中层官阶、今日不当值的……中书令黄大人家的小姑爷吧?” 禁军有十二卫,是直接听皇上的。皇城根儿的差事,中层往上多少沾亲带故。 黄大人家的小姑爷,已经三十多了,混得个卫镇抚,从五品的武官做了七八年,半格没提上去。 这人平日里跟谁都和和气气,唯独爱喝酒,喝多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应了那句喝酒前在下是十二卫的,喝酒后十二卫都是老子的。 因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黄大人没少给女婿擦屁股。 每次善后,回家必得把人一通教训。 可这女婿大概是仗着岳父疼闺女,稳稳拿捏爱屋及乌这道护身符,屡教不改。 乍听是个嚼舌根子的闲事,可细想,以他的品阶是嚼不出这种捕风捉影半真半假的舌头根的…… 流言蜚语源自哪里呢? 吴不好看对面二人都淡定,钦佩尊主料事如神之余,又问道:“尊主你……就不生气吗?” 司慎言一拍吴不好膀子,道:“行了,多大点儿事儿,走吧吃饭去,跟你喝两杯。” 餐桌上,满月和司慎言谁也没再提这事儿,吴不好当然也不能揪着不放。 但他还是怎么想怎么气,闷酒一杯喝下肚,抬眼就见满月拿着张春饼,卷好银芽、肉丝,放在司慎言碗里。 吴不好这铁憨憨突然便感慨了,他看着纪满月讷讷的出神——公子这模样长得,实在是太清俊了,散下头发,简直雌雄莫辩。抛开长相,他要脑子有脑子、要身手有身手,从前尊主一直对人家爱答不理的,绝对是眼瞎了。要是有哪个姑娘,能这么对我,我肯定也不管旁人说什么,把所有的好都给她。 再转念,三堂主觉得不对。 定神重新想道:要是有哪个男人这么对我…… 嗯…… 我起码给他两肋插刀,至于旁的…… 吴不好甩甩头,非常没节操地确定了,可能还真不能把长相全抛开。 啊,这万恶的以貌取人的世界。 司慎言一边吃饼,一边看吴不好脸色走马灯似的。他嘴里东西嚼完,端起酒杯跟吴不好一磕,道:“三堂主,就没个心仪的人?” 吴不好一下就意识到自己失了大礼,慌忙收回目光,把杯中酒干了,呛得咳嗽好几声,才道:“粗人一个,顾好自己就不错了,谁家姑娘看得上我。” 满月突然插嘴道:“这可就是吴大哥妄自菲薄了,缘分该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司慎言深表认同,正想再喝一杯,杯子刚端起来就被满月截胡了。 纪满月看他,眼神到位,不用开口意思也明了——伤成这样,喝两杯得了。 司慎言讪笑着表示:不喝了不喝了,你说得对。 满月便替司慎言把这杯酒喝了。 第274章 三堂主的表情更加风云际会了,心里五味陈咋都成了下酒菜。 总归,他见二人关系好,心底还是高兴的。 送走了他,那恩爱秀得不顾吴憨憨死活的二人回了房。 满月拉着司慎言:“当真一点都不气?” 司慎言在他腰里一带,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下:“不气,更何况……”话没说完,便撩开满月颈侧的头发亲他。 已经有些日子了,满月脖子上的掐痕还能看出很浅的印子。 司慎言蜻蜓点水的吻里,带着歉意,把满月啜得发痒,笑出声来。 “更何况什么?”满月仰起头,空咽了咽。 “更何况,”司慎言衔着他耳垂,“人家也没全说错。” 吻在一瞬间,就变得湿润了。 “别闹,你伤不轻,”满月推他,“温饱思□□,尊主你要首屈一指了。” 那顾念着对方伤势的轻推当然没用,更好似欲拒还迎。 司慎言把人抱起来往床边去,笑得像个流氓:“美人当前,许看不许吃,是要给我上刑吗,你猜他原话说得是舔什么?” 满月抬眼,桃花眸子里染着纯良无辜:“嗯……不知道哟,猜不出来,怎么办呢?” 司慎言把人放下,回头看了眼进屋就早有预谋掩好的门:“实践出真知呗。” 第136章 歪打正着 纱帐阻隔掉寒气, 拢住春色无限。 司慎言腰腹间裹伤的白帛非但没描出孱弱,反而给情/事添了装点——禁忌又勾人情/欲。 浓情中,伤药被体温蒸出醇郁的味道, 与满月腕间的流影香交缠着, 就像帐中两个人缠绵的情愫。 满月眯着眼睛看把自己抱在怀里的人, 对方眼眸中耽执着深邃的情意, 有爱、有占有…… 好像还有隐忧心疼。 很少,无形又有形, 柔润且无限,化了满月的心。 满月起初生怕司慎言一时忘情,把伤口崩开。 可后来, 纪公子发现自己实属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该多担心自己的处境。 刀伤未愈的司阁主把他折腾得求饶, 若是放在最初,司慎言非要即刻就心疼得顶不住, 无奈如今二人对彼此太过熟悉了,司慎言于他告饶的种类早已烂熟于心。是不是真的“不行”, 只靠听就分辨出来了。 快上灯时,满月还在睡。 可今儿是十五, 晚上有宮宴。 “月啊, ”司慎言轻声叫他, 贴在耳廓边,“起来换衣服了。” 纪满月睡得迷糊,轻轻哼一声,转身, 又扎进对方怀里, 随手扯高了被子遮住头。 意思非常明确——不想起。 司慎言笑得无奈, 掀开被角,看怀里的人。 那乌黑的头发和眼下红纹都浓墨重彩,只把脸色衬得清淡。 满月是真的困,连日的忙碌,让他体力透支。 近来的处境,让他心力也透支。 司慎言心疼,还真有点后悔刚才把人折腾狠了,他给满月盖好被子,在对方眉心落下个吻。 刚要轻巧地翻身下床,满月就伸手拉了他袖子:“去哪儿?”眼神还迷糊呢。 “好好睡,我去给你告个假。”司慎言在他手背上轻拍。 其实纪满月醒了,只是乏得想耍赖。他攀着司慎言的手臂,顺势勾住人家脖子,挂在对方胸前:“不用,就是缺了点起床的动力。” 懒洋洋的。 司慎言皱眉笑了,从床脚拿过新的里衣,揣在怀里捂得暖了,开始给人换衣裳。 眼看二人收拾得差不多,圣旨来了——皇上染风寒,今年的宮宴取消。 不用入宫去,满月巴不得,他正和司慎言商量着去看看孟飘忱,绣衣使驿又来了人,请司慎言过去。 最终,探望伤员的事儿,满月只得独自去。 孟姑娘已经不在丰年府上蹭住了,她给自己置了个小院,时不时义诊一番,让她圣手医名越发鹊起了。 可医难自医。满月有心寻两个伶俐丫头,带过去照顾孟飘忱,无奈自己府上跟少林寺似的…… 于是,纪大人“顺路”看望了沈抒一趟,“顺便”从沈大人府上化缘了两个小丫头。 冬日残阳,打在孟姑娘小院子地上干晾的草药上,有种沉寂古朴的美。 满月在院口招呼了一声,正屋的门开了。孟飘忱脸色很惨,见来人是满月,落寞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后淡笑了下。 这姑娘骨子里一直是活泼的,稍微萎靡,就让人心疼。 “要不要让莫大夫来看看?”满月不放心,“或者姑娘干脆去我府上住几天,我置好偏院,没人打扰的。” 孟飘忱笑着回绝了,笑容里带着一贯的洒脱:“养几天就能好个七八成,他……其实在紧要关头,帮我冲散了一部分逆行的真气。” “他”是指许郁离。 “公子……”孟飘忱声音很小,“你说我祖父真的是怀着算计之意,接近阿婆的吗?” 大事当前时,她有超越年纪的沉稳大气,可这并不代表她心里没有计较。 满月冷眼旁观事情始末,觉得竞咸帝做不到问心无愧地坦荡。 只是抛开国仇算计,这更多是姑娘的家事,他不好依着猜测,多做置喙。 想了想,满月道:“姑娘当时说得没错,术本无心,但人有,酒痕沾衣,过往莫执,希望姑娘放过自己。” 第275章 孟飘忱讷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两个小丫头,进入角色很快,主家闲聊她们不听,见姑娘屋里桌上堆满了东西,已经开始帮忙归置整理。 满月晃眼睛,见那是药材和糕点,堆得小山一样。 “敛允兄送来的?”他顺势换了个八卦话题。 孟飘忱称是,无奈笑道:“我哪里用得到这么多东西。” 满月心道:狄仓灵一直没露面吗? 对方毕竟是个大姑娘,又伤了,他照应几句,便得告辞。 “公子且慢,”孟飘忱叫他,略显出迟疑,“玉娘娘的伤……那断骨再续的蛊虫在娘娘身体里格外适应,我总觉得这不对劲,可细节我还没查出来……” 满月脑子里似乎有个什么影儿闪过去,摩挲着腕子上的流影香珠子沉默不语。 珠子被他掌心的温度擦得热,味道又浓郁起来。 他将与萧玉相识至今的场景一一回顾,突然一拍巴掌:“她……好像曾经用秘术经年累月地改变容貌。” 孟飘忱皱了眉。 满月刚要再说什么,姑娘一抬手,气场都变了:“容我想想。”说完直接不理人了。 满月闭嘴,等了片刻,见她专注,向两个小丫头比个手势,悄悄告辞了。 出门时,夕阳还留下星点残影,与皓月争辉。 红晕合着石灯笼的火光,把巷子口来人的影子抻得好长。 那人穿着官服,步履生风、行色匆匆,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身后也跟着两个小丫头。 他走得太快了,俩小丫头跟不上,只得小跑追着。 “敛允兄,上货来了?”满月笑道。 木易维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满月打趣他呢,笑得有点腼腆:“她……好像是用不了这么多,但备下总好过要到短儿。” 满月看他手里——药材、蛋肉、米面蔬菜、甚至还有锅碗…… 纪大人捏着眉心,实在不知道该说这人什么好,索性目光一扬:“你看,斜对门的院子是空的,不如租下来,万一姑娘有个马高镫短,敛允兄好及时出现。” 木易维肉眼可见地心动了,只是还抹不开面:“这……目的也太明显了吧。” “啧。” 你现在这副模样,就不明显吗? 他恨铁不成钢:“谁让你放炮昭告天下了?再说了,喜欢她,对她好,为何要藏着掖着,难不成你想让人家姑娘倒过来追你不成?” 木易维忙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只不过……” “我看她和狄仓灵似乎是……有什么不对。” 满月扪心自问,确实是正儿八经地帮木易维挖墙脚了。 “狄二公子……”木易维沉吟,“她心里还是惦记着的,昨夜她伤重,总是神情恍惚地往门口看,看着看着就哭了……” 满月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不肯离开这小院,是在等狄仓灵来看她么? “行了,”他拍木易维肩头,“这事儿跟搬家一个道理,心里让谁住久了,扫地出门时总要多费点时间的。” 木易维即刻听了什么至理名言似的,眼里冒光看着自家大人。 满月给他看得不自在,笑道:“看你的孟姑娘去。”说罢,作高人之姿,飘远了。 纪大人姻缘庙的活计做得雷厉风行,回府就着人帮木易维把租院子的事儿办了。 司慎言没回来,满月吃得简单。饭后一闲下来,腰酸腿疼就开始给他提醒儿——被人嚼舌根子的茬儿,就这么算了? 哼! 满月把脸上红纹遮住,趁夜出门,去寻中书令黄大人的小姑爷。 纪大人入人家私宅,如逛园子,溜达一圈,见书房里有个小童收拾打扫,便从怀里摸出帕子蒙在脸上,胡乱摸出块腰牌往人家面前一晃,沉声道:“内卫秘使,找你家大人,他人呢?” 那小童没经过这等事儿,见腰牌与自家主子的很像,一下就被大瞎话唬住了,立刻答道:“大人……出门了,约了刚公公,有要务。” “枢密院的刚公公吗?” 小童更深信不疑了,赶快又点头。 满月把他放了,离开之前看那小童一眼,小童立刻表示:小的什么都不会说的。 纪满月冲他挑了个大指:上道儿。 枢密院副使一文一宦,文是沈抒,宦就是刚公公。 满月早就私下查过他,知道这人明面儿上一套宅子简朴得堪称寒酸,实际在城东有一间豪府,只不过没挂他名儿。 到地儿,见宅子还灯火通明。 满月上房揭瓦能耐娴熟,房顶开洞,往里看——屋里是个女子陪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中衣上的纹绣,是卫镇抚的样式。 他相貌乍看算得上英武,可惜已有五分醉意,酒相上脸,脸红脖子粗。 男人端杯在对面女子杯上一磕:“这事儿你找我,真的没什么用的,我那岳父……咳!”话没说完,把酒干了。 女子又给他满上一杯:“我现在停职闲居,其实皇上是要把我留给纪满月立威用,那姓纪的小白脸最近风头太盛……你若也不帮我,我说不定真没几天好活啦。” 她嗓音嘶哑,二人谈话内容也诡异。 满月在房上调整角度,看那女子的面貌——妆很浓,轮廓也豪放,很中性。 第276章 “冯绰,你这没良心的,”女子拉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摸摸我待你的良心,你再摸摸自己的。” 黄大人那小姑爷姓冯名绰,满月确定自己寻对人了。 冯绰将女子的手从自己心口上拎开,冷笑道:“你时不时就跟我念叨纪、司二位大人的私交关系,说得那么露骨,是看准了我有酒后乱说话的毛病,挖好坑推我得罪人,好上你的贼船吧?如今遂了你的意,我已经把纪大人得罪了。” 满月心道:你要是没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倒真无所谓的。 女子见对方这般解读自己的用心,并不否认,淡然一笑:“当年若非我暗中筹措,你能做黄琉的乘龙快婿?” 冯绰表情抽了抽,不耐烦一闪而过,冷声道:“你动不动就提旧事有什么意思?这些年,我没少偿还你,跟何况,做黄家的赘婿,滋味不好受。” 只听语调,就知道他要翻脸了。 女子声音柔下几分:“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俩十几年的交情,如今我落难,你当真不帮我?” 对方给了台阶,冯绰倒是也下,他叹道:“你有金瑞做义父,那么大个靠山不去磨,总跟我较劲做什么?” 金瑞只有一个干儿子。 满月再如何不愿承认这“女子”是刚公公,也不得不认了。 他回想茶缸子日常阳刚的模样,咽了口口水——女装大佬这么多?浊酒红便罢了,人家好歹长得清秀,这刚公公…… 满月忍不住垂眸再看一眼,想象力不争气地发挥作用——莽汉娇羞,炸起满月后背一层鸡皮疙瘩。 茶缸子嘶哑着嗓音,良心长良心短的,满月觉得自己耳朵里麻麻赖赖的。 “你觉得咱俩露水情缘,我便与你谈谈利益,”刚公公道:“我有个消息,只需让黄琉密奏给皇上,纪满月必自顾不暇。你也能在老头子面前抬起头。” 说着,他在冯绰耳边低声一句。 声音太低了,满月听不见。 只见冯绰脸色立刻变了,问道:“真的假的?这搞不好是掉脑袋的祸事。你有何人证物证?” 刚公公道:“你以为我没求过他救我吗?人证就在我义父手上,他稳着性子不出手,我可不能等死。” 冯绰还是犹豫。 刚公公身子一扭,坐到人怀里去了:“郎君,你忍心看奴家被那姓纪的小白脸欺负吗?”说着,环上冯绰的脖子,含一口酒,怼过去。 纪满月在房上看得呲牙闭眼,心道,老子造了什么孽,一会儿的功夫,白眼都快翻成老虎机了。 屋内二人言语中信息量不小。 满月翻白眼之余暗道幸好,本来只是想捉弄捉弄冯绰,结果歪打正着。 那二人藉嘴传酒罢了,刚公公又开腔儿:“郎君若是不救我,咱们以后就不能这般快活了……”他贴着冯绰,“上午,你当众说纪满月和司慎言的风流事时,心里想我了吗?” 冯绰顿了须臾,不知是酒劲儿上头还是精虫上脑,一把将“美人”按在桌上:“小贱人,人前端持,人后浪荡,这么一想,我真舍不得你被纪满月拿捏。” 满月俩眼一闭,把房瓦盖上,恨不能把耳朵也盖上。 他蹲在房上缓神儿,片刻,起身衬着月色飘身出院。 一炷香之后,私宅给中书令府的家奴护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鸡飞狗跳吵得天上的月亮都懒得看,躲进云彩后面。 奸夫冯绰半光着身子,被押到黄大人面前时,老头儿的五官给气得在脸上乱飞,怒吼道:“你……一早口无遮拦攀污高官,现在居然又和人厮混!宅子的主人到底是谁!查!连夜给我查清楚!”他越说越气,举起手里的紫藤拐,一棍子招呼上去,“老夫……打死你算了!” 第137章 你骗鬼呢 司慎言处理好事情回府并不太晚, 卧房、书房、演武场……满月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寻了一遍,没找见人。又问了好几个小侍,都不知主子去做什么了。 最后, 司慎言才见卧房茶台上, 留着张字条:晚点回来。 还是没说干吗去。 再一转念, 大概猜出因果的司阁主无奈笑了笑。 他在房里等着人, 月上中天,满月回来了——穿着一身素色的墨灰色长袍, 窄袖扎在护臂里,掌宽的腰封束着腰,清瘦又挺拔。 纪公子没干好事儿, 回来蔫溜儿的,谁也没惊动, 自顾自溜达到屏风后洗漱过,换上件广袖长袍。 头发也扯散下来, 松懈了满肩头。 “你把人家怎么了?”司慎言笑着问他。 满月眨巴眼睛,莫名其妙的模样:“嗯?你说什么?” “别装, ”司慎言道,“我给你暖了大半夜的床, 你连句实话都不跟我说?” “哎呀, 晚饭吃多了, 出去溜个弯儿而已,现在溜累了,要睡觉。” 司慎言终于白了他一眼:“你骗鬼呢。” “对啊,骗你呢, 死鬼, ”满月笑着往他怀里扑, 扑倒了人,回手把烛火弹灭了。 司慎言搂着他,语重心长:“别看你不跟我说实话,我还是要以德报怨的。” 满月又从他怀里爬起来了,手肘撑在床上看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陛下这几天心情只怕不大美丽。” 这会儿满月本来不想提所谓的正事儿了,但司慎言开了头,他便随着叹口气,道:“血月的身份,好像有什么切实的证据落在金瑞手上了。” 第277章 司慎言出乎预料,表情分明盈满了赞叹:这你都知道了? 他看人片刻笑道:“确实。不过你放心,明日若得空,我带你见个人,”说着把满月按躺下搂紧,“说了要护着你,带你回去,我一定做到。” 当然,第二日纪满月是有点忙的。 头天“捉奸”的乱子他惹了上半场,后续还没结束呢。 依着中书令黄琉大人的本事,想查昨儿大宅的主人是谁,速度想必会慢,满月等不了。 歪打正着,他索性顺水推舟,需得不留余地的把刚公公按得翻不出浪来。 于是,纪大人不声不响地暗中“帮忙”,让黄大人格外顺利地查到了真相,代价是差点让黄大人犯心脏病——那倒插门女婿,不仅在正月十五跑出去鬼混,还是和被停职的太监鬼混。 再细纠,狗男男匪浅的关系更加掖不住了。 中书令府的房盖都给挑了。 “拆房”之后,黄大人冷静地关了自己小半个时辰禁闭,毕竟是官场老油条,在“善”用职权这方面,他颇有建树。 黄大人早就看出刚公公是皇上递给纪满月的试刀石,本来一直将这人的黑料压在手里,准备望几天风,一并递给满月买好。 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事儿太上头了。 他立刻动身到满月府上,义愤填膺地痛斥茶缸子多年来官匪勾结,欺压行商,是可忍孰不可忍——纪大人您手下此人的滔天罪恶罄竹难书。 满月一副越听越骇的模样,虚心请教:“刚公公私收税费的事情,我一直在查,却始终不大得要领,他若想敛财,大可向铺市下手,为何只看散市呢?” 黄大人一拍桌子:“这才是他最奸猾之处,那些行商小贩,都如漂萍一般,对铺市下手,反容易牵扯官商暗纽,才是长远不了。” 满月恍然,笑道:“这倒是……”他起身,躬身行礼,表示受教了。 黄大人哪敢受他的礼,马上起身还礼。满月把人扶好,正色道:“黄大人,我其实就是个江湖不入流的闲散,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不大懂更不怎么会,还请黄大人多费心。” 黄琉等得就是这句话,当下请纪大人恕他逾越之罪,拍着胸口要给国除硕鼠,告辞了。 折子午后就递到了御前,痛心疾首、有理有据地参奏枢密院副使茶缸子,假公济私。单那座奢华异常的私宅,已经是铁证。 同时,所有文书抄送了一份到满月府上。 黄大人在朝多年,为人一言难尽,但在参人和媚上这两件事儿上,当真算是方圆有度了。 书房里,满月心里得意,刚把公文看过收好,司慎言来了。 穿着官服。 “你……入宫了?”满月奇道。 “可不是吗,跟你那便宜爹谈谈聘礼。”司慎言自己倒水喝。 满月歪头看他——前一刻觉得他是花言巧语,胡开玩笑,后一刻又觉得不像。 司慎言从衣架上拎起满月的外氅,给人披上,推着他:“走了,说好的,带你见个人。” 地方不远,与满月的府邸只隔一条街,是个独门小院。 院子方向不正。 午后阳光正好,院儿里很亮堂,屋里却阴冷。满月进门,见内间摇椅上,一人身穿着粗布棉袍,花白头发很稀松,发髻上连根木簪都没有。 人背对着门,满月看不见他的容貌。可这人的身形冲进满月眼睛里,便恍如带着一阵风,吹开他记忆角落里的尘,让落灰的过往,骤然浮现。 满月快步走过去,没压脚步声。 那人闻声回头了。 老人是纪远川。 他血月的养父,是姑苏名流学士,是不入仕的君子。灾荒匪患之后,他失踪了,满月曾以为萧玉把他杀了,就连萧玉恐怕也以为如此,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如今血月的记忆和情绪,已经不能左右满月的行为了,但并不是对他全无影响。那种影响像是前尘幽梦,微末不足以道,却在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被刺激到,让人恍惚。 正如现在,满月心底泛起股难以言喻的感恩之情,顷刻又被他的理智压制,翻覆冷静之后,变成一别经年、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上前两步,扶住老人肩膀,安定心神看着对方。 四目相对,他即刻就察觉到对方眼神不对。 太淡了,是对面不相识的陌生。 老人扫过满月一眼,又扭过头去,直愣愣地看墙发呆。好像满月于他而言,跟桌椅板凳没什么区别。 纪满月看司慎言。 司慎言微微摇头:“他……”他往门外看了看,见暗侍们站得很远,“用莫大夫的话来说,这是朱雀离飞之症。” 他走过来,向纪远川轻声道:“纪先生,‘卿如’的表字是什么意思?” 纪远川听到“卿如”二字,眼神清亮了一瞬,又暗淡下去,喃喃自语似的说:“卿看流霜映山河,如怜草落肃人间,取这表字,害他……这是害他呀……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满月眸光骤然缩闪,问道:“为何是害他?” 他恍惚觉得悬刀于顶。 可纪远川只是念叨着“卿看流霜映山河,如怜草落肃人间。” 反反复复。 满月问司慎言:“你从金瑞那把人劫出来的?” 第278章 司慎言点头:“金瑞把人养在城郊一座废宅里,他对皇上的恨意又越发埋藏不住了,街市上的流言你听到过吗?明儿上朝,有得热闹。” 金瑞初见满月时,司慎言便觉得他对满月的态度很难形容,所以一直暗中派人监视着。 这满月知道。 至于流言,满月没听闻。 于是摇了摇头。 司慎言又道:“从许氏父子越狱到坊间流言,都是金瑞暗中操控,他既然要刮东风,咱们便火借风势,”他拉着满月,“只是,我大概要出几天外差。” 第二日朝会上,向来在繁文缛节上“严于律己”的中书令黄大人,难得来晚了,脸色特别不好。 禁军左卫上将关切道:“大人,令婿昨日告假,说是十五夜里摔伤了……不要紧吧?” 态度恳恳,可眼角总像带着点看笑话的笑意。 黄大人一嘬牙花子:“混账摔死了才好。” 九卿殿上口出秽言。 “哟,黄大人这是怎么了?”诸臣等上朝本来就缺乐子,立刻假关心、真打听地凑过来。 满月爱跟司慎言闹,也因为黄大人的小女儿身在是非圈外,所以十五夜里的事儿,满月只捡重要的和司慎言说了,闲篇儿没细交代,司慎言胃口吊得难受。 司阁主这会儿站得不远不近地听八卦,颇有深意地看了纪满月一眼——你到底把人家怎么了? 纪满月目光与他一触,秀眉挑起来,笑容得意又狡黠,别开眼睛,没事人似的不看他了。 这行为孩子气。但司慎言挺高兴的,心里有种莫名的痛快。 就在众人准备围攻黄大人的时候,静鞭响了。 陛下眼看登殿,诸臣只得悻悻,列队站好。 皇上的脸色没比黄琉好看到哪儿去。他在龙椅上坐定,先是把刚公公贪腐的铁证甩给了大理寺卿,痛心疾首地批判此人国之蛀虫,该速速法办,而后,转向黄大人问道:“黄爱卿身为中书令,近日听到坊间有什么流言吗?” 黄琉一肚子糟心的家丑刚稍有纾解,突然被问,心道,我哪儿还有心思听街上的流言蜚语…… 但他不能这么说,只得应承:“回陛下,坊间太平,百姓还在年节里呢。” 话音刚落,皇上提起镇山河,猛地拍下“啪——”一声,四下皆惊。 “一派胡言,是你眼瞎耳聋,还是朕小题大做!” 龙颜震怒,群臣纷纷跪倒,口呼“陛下息怒。” 可让陛下息怒哪儿有那么容易?许氏父子井中投毒,祸害百姓的事,在坊间传起了流言—— 那父子二人本是妖孽,得菩萨点化,带着任务来到人间,是来搅闹昏王江山社稷的。 竞咸帝杀弟弑母的罪孽,九天难容,苍生同罪。 满月偷偷回头,看司慎言一眼:果然挺热闹。 司慎言看似面无表情,冲他眨了眨眼。 第138章 明升暗防 民声谣言, 在一日两夜间就传到皇上耳朵里,必然是谁有心为之,故意让皇上听见的。 皇上当朝发飙了, 文武群臣没人吱声, 都秃尾巴鹌鹑一样, 跪在地上, 蔫儿头耷拉脑袋——摸不清缘由,傻子才往上撞。 陛下吹胡子瞪眼好一会儿, 不经意地看着司慎言,轻咳一声道:“前些日子巴尔恪不消停,今又有蠹政害民, 朕……狄家的欠条还没还上呢……”说着,他重重叹了口气。 更没人说话了。 朝臣们眼神四下乱飘, 自成一套语言体系—— 皇上什么意思? 要钱呗,国库没钱了。 何大人, 别看下官呀,下官没钱。 郑公向来足智多谋, 有什么来财的好招,你上啊。 场面莫名诡异, 又带着几分可笑。 终于, 左都御史廖岸出列道:“陛下, 狄家二公子与兄长狄玄烛不同,听说他当年离家行走江湖,便是看不惯自家大隐于世的家风家训,二公子是有入仕之心的, 不若……在户部给他个差事……” 皇上抬手, 止了廖岸的话茬儿:“不二法门虽妙, 却也要防着掣肘。” 言外之意就是这种法儿还用你说?朕不能可着一棵树吊死。 可历来,生财之道都没那么容易。 皇上想开源,也得找到哪儿有泉眼。 群臣从偷换眼神变成了明目张胆地大眼瞪小眼。 司慎言突然出列道:“陛下,微臣愿去将悬星图中的秘宝寻来,若是金银,便充国资。” 他在朝堂上说话依旧言简意赅。 满月回头看他,又看龙椅上的竞咸帝,司慎言昨儿说得“聘礼”云云,指得是这个…… 可若只为了寻些财物,二人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除非,寻宝只是掩人耳目。 他寻思着,皇上就拍板儿了——辛苦司爱卿,即刻动身吧,事成重重有赏。 皇上脸色阴转多云,御前公公吆喝“无事退朝”了,群臣纷纷散去,满月正想细问司慎言因果。 结果,御前公公直奔他来了:“纪大人,陛下请您去凤台殿一叙,玉娘娘想您了。” 得,被皇上截胡了。 散朝正乱呢,满月刚回头学么人,目光就撞在司慎言身上,他已经不声不响地站在满月身后咫尺。 纪大人见状,一把拉了对方腕子,几步带他到一旁。 第279章 司慎言猝不及防地一愣,隧就笑了,轻声道:“没有凶险,你放心吧。” 传旨的公公非常识相,往后退开几步。 满月对他的避重就轻没置是否,上前两步,将声音压得很低:“皇上到底让你暗地做什么去?” 他不会传音入密,这种场合想说悄悄话只能咬耳朵,不是头一回了,司慎言习以为常地微随下腰身。 满月情切,拉着司慎言腕子的手一直没松,司慎言随他拉着不放,心底生出点如饴的甜蜜。他传音入密道:“皇上要查杜泽成,咱们还要查阿鹿,你曾说,想把杜泽成弄到眼皮子底下来,近日或许有机会。”说完,他就只是看着人,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能透出无限情深。 大庭广众,满月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要撤手,被司慎言反手抄住,二人的手才顺势垂下。 执子之手被暗藏在满月文官的广袖中。 司慎言的大指摩挲着满月手背:“舍不得你,我早去早回。” 那传旨的公公年岁不大,被二人无声的眉来眼去搅合得莫名其妙,提醒满月:“纪大人,陛下和玉娘娘还都等着呢。” 满月顿时假清嗓子真尴尬,装腔作势地一掸袖子,整理好仪容,端着就走了。 只差迈四方步了。 凤台殿,只有萧玉在。 杳枝伺候她镜前梳妆,她怔怔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你看,我一下子就老了,白头发多了许多。” 杳枝将她一缕白发编好,用簪花遮住,道:“姊姊伤好了,还能恢复的。” 她经年累月缓慢改变容貌,用得是许郁离给的方子,源自《恶无刑咒》。 萧玉摇头苦笑:“心里有数,你不用安慰我。” “……上次孟姑娘问,姊姊怎么不说呢?” 萧玉道:“毕竟不是十分信得过的人,万一引出变数,要给卿如找麻烦的。” 杳枝看着她,觉得她自从见了纪满月之后就变了许多,心道:看来儿子的前途当前,姊姊是要将对皇上的恨意放下了吗…… 梳妆已毕,萧玉往正殿去,小侍女来报,说金瑞公公来了。 金瑞白面依旧,木手里的拂尘也一尘不染,他行礼之后道:“陛下本来想即刻和纪大人一起看望娘娘,但半路安王殿下说有密奏,陛下请娘娘再多等一会儿,”他说着,又恭敬地行了个礼,“还有,要向娘娘道喜,龙抬头那日子,请娘娘准备好垂帘登前朝,陛下要在那日给纪大人正皇子的名。” 二月二,还有不到半个月。 萧玉谢过金瑞,却见他丝毫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她神色一暗:“金公公还有事吗?” 金瑞没说话,看屋里伺候的众宫女。 萧玉会意地屏退了伺候的人。 金瑞这才笑道:“孟朝爱医如魔成痴,他的后人倒是能将他毕生心血发扬光大了。” 萧玉示意金瑞坐,亲自斟茶,推至他面前:“公公有什么话,直说吧。” 金瑞端杯闻香,片刻才道:“陛下让奴才查纪大人呢……单说娘娘当年灭口纪远川,做得干净吗?” 萧玉眉头极浅地抽搐了下,她看着金瑞,没说话。 金瑞的白脸挂着笑,只让人觉得阴森:“纪大人取字‘卿如’是何意,纪大人自己知道吗,陛下又知不知道?” 萧玉脸色沉下来,好看的桃花眼里有一瞬间淬出冷意,随后她又笑了,刚要开口说什么…… “是何意?说来朕听听。” 话音落,皇上迈步进门,身后跟着纪满月和杳枝姑姑。 杳枝向萧玉挤眉弄眼的,意思是皇上不让通传。 但这已经不大重要了。 萧玉和金瑞都被吓了一跳。 虽然二人都因为熙王对竞咸帝有恨。但只说金瑞,如今事态火候都不对,他万不愿意这时候把纪满月表字的深意叫破。 炸雷要炸,只是不该在此时。 屋里的气氛骤然凝滞起来。 萧玉要起身行礼,皇上摆手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必执虚礼,”他笑眯眯的,就像随口闲话,“卿如这表字,取得是何意?”他又看向金瑞,“听你那么问,你知道?” 金瑞持礼:“奴才不知,只是好奇而已,总觉得这表字是种期冀之意,是对纪大人有什么期待。” 皇上沉吟。 他不傻,当然不会忘了自己让金瑞偷偷查满月的底。 这情形,他也很难不多想——是否金瑞查到了什么,没告诉自己,来要挟萧玉。 “金公公有所不知,满月的表字,是姑苏的养父给取的,”纪满月突然开口了,他敛眸,那双和萧玉极像的眼睛里满是悲意,“当初,我不到十岁便被送入师门学艺,临别时养父嘱咐,待到弱冠,取字卿如,‘卿临皎皎月正弥,如弓满弦盈复亏。月满而亏,损极复盈,要记得更迭正道。’当时我不太懂,如今却觉得,他好像早就知道,那日一别,往后再也不会见了。” 竞咸帝将满月胡诌出来的两句话沉吟两便,面露惋惜之色:“朕也曾听闻姑苏纪先生的儒生雅名……”说着他问金瑞,“先生是……在灾荒之后,可惜了?” 金瑞沉声道:“正是如此,陛下记得没错。” “纪先生……还有亲人在世吗?”竞咸帝问道。 金瑞垂首答道:“去寻了,暂无结果。” 第280章 “再去寻,这份恩情,朕该替卿如还上。”竞咸帝言罢,向金瑞摆手。 金瑞没再说什么,领命退下。 满月始终没能从金瑞那如同戴了面具的脸上看出端倪,不知他知不知道,纪远川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凤台殿里剩下了“一家三口”。 午膳席间,皇上一直在扯闲话,问得最多的,是满月江湖漂泊的旧事,像是贴心地知道萧玉想知道,替她这个当娘的问的。这感觉让满月恍惚觉得,此时真的是一家三口吃饭闲话,没有君臣,不谈身份。 这顿饭耗得时间不短,萧玉支撑着精神,终于还是露出疲态。竞咸帝让她好好歇下,和满月一道离开了。 皇上没乘辇。 他没遣满月退下,满月再如何惦记司慎言,也只得陪着他溜达。 宫人们远远地跟在后面。 二人信步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梅花,正当时,红白黄绿,争奇斗艳地开着。色杂倒不好看了。 “你觉得你安王叔,是个怎样的人?”皇上突然问道。 方才安王截下皇上,说是密奏,满月没跟着听。 但他一瞬间想起司慎言说安王虽然不争,却也没有看上去那般好拿捏,便道:“安王殿下……儒清雅致,只是他骤然丧子,只怕性子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皇上随手折下枝白梅,笑道:“朕是真喜欢你这说话不拐弯抹角的性子,”梅花的味道很淡,他凑在鼻子边嗅,又随手递给满月,“那你猜,方才他找朕密奏何事?” “儿臣不敢擅自揣度。” 皇上眯着眼睛回头看他片刻,也没绕弯子,道:“他前几日便密奏,祁王在蚩尤道屯私兵。朕将折子留中,他就直接跑来面奏了。” 祁王手下不干净,满月还没入朝,就有所耳闻。 后来,更是见识了他为了兵权百般裹乱,事败,又冒出将安王和满月各个击破的招数。 屯私兵…… 这一经查实,是直接掉脑袋的罪过。 皇上见纪满月惊骇不似假装的,皱眉道:“司爱卿当真守口如瓶,半点没与你透露?” 满月摇头。 “他倒是谨慎,”皇上赞道,“丰爱卿回都城许久了,祁王若真的在蚩尤道暗屯私兵,怕是与杜泽成有勾结。” 否则,地方高官怎么会半点动静都没有。 在皇上看来,司慎言守口如瓶,是为了防丰年。 而在满月看来,他不过是不忍再给自己添烦心事儿了。 满月前一刻暖心,后一刻又自嘲地苦笑——我也变成个恋爱脑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想事情总是从感情出发…… 皇上看他表情阴晴不定的,问道:“想什么呢?” 满月收敛心思,行礼道:“杜大人做国尉已久,四载不曾入都城,眼看年关将过,又值用人之际,父皇何不调杜大人回都城述职,若是不大纰漏,委以重任。” 明升暗防,确实好方法。 司慎言下朝时提到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第139章 你是风吗 冬天日落早, 满月出宫,太阳正是最柔和的时候。 吴不好在宫门口迎他。 “他走了?”满月问道。 吴不好点头道:“过午便带着紫元和四堂、五堂的人出发了,尊主是想快去快回。”说着话, 他掀开车帘, 请公子上车。 纪满月神色暗淡一瞬, 没上车, 解开马匹翻身而上,扬鞭打马:“我晚点回。” 话音未落, 已经跑远了。 满月骑术不错,闹市纵马,也未太过惹眼, 一路穿街过巷,往城西去。 自从狄仓灵接管狄家, 满月便暗中给阿笙等人安置了新的落脚点。 他总觉得狄二公子心思难猜,让暗侍姑娘们居于狄家产业中, 没法放心。 城西人烟稀少,街道却宽阔。 这一带都是私宅, 甚至很多不知归属何人。且有些看似不起眼的宅子,其实内藏乾坤。传闻这地方云集着权贵们见不得光的外室。 宽巷寂静, 松竹高出院墙, 沐在暖阳的余晖里, 显出无限的生命力。 再转一个弯,便能见到阿笙居所的大门了。 突然,一道黑影自满月身后的高墙上直冲过来。 来人落下时,斗篷无声地兜着风, 像一只展翅的鹰。下一刻, 鹰的翅膀裹住满月。 马匹也被那人彻底带停。 他在满月腰里一拢, 二人飞身下马。 满月确实没察觉自己被人跟了,事发突然,他暗骂自己大意,又瞬间被那人熟悉的怀抱欢喜了心情。 “不是走了吗?”满月问。 司慎言垂眸,他是走了,但他又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行在路上没魂儿了似的惦记着人。索性扯个谎,说落了重要的东西,让紫元带队先行,自己去而复返。 刚在宫门口,他遥遥望见满月闪逝而过落寞又隐忍的神色,恨不能当时就把他抱进怀里。 就像现在这样。 但还远远不够。 无人深巷,爱人在怀,正抬头面露困惑地看着他。他什么都不必再说,低头便吻下去。 纪满月被他半搂半推,倒退着抵在墙上,终于退无可退了。 明明分别不过个把时辰,却有许久不见的痴念滋长在深吻里。 第281章 吻太撩情,久未停歇,直到满月渐渐喘不过气,下意识轻哼出声,推着对方。 司慎言心底才突然警钟滴鸣,泛起一丝不安:他是内伤又不大好了吗? 他没提这茬儿,只是把人圈在怀抱的咫尺间缓气,见满月脸上晕着一层红,忍不住抬手轻轻地掠过,笑着问:“脸这么红,是骑马时风吹的吗?” 当然不是风吹的。 司慎言就是喜欢这种明知故问的调情,满月笑着呛白他:“你是风吗,怎么这么疯?” 司慎言悄声道:“我不是风,我是你手里的风筝,你拽得我想往回飘。” 满月被他腻得笑出声来,问道:“外人面前冷若冰霜的模样都是装的吗?” “你是外人吗?” 司慎言耳朵被风吹得冷,满月描着他耳廓边缘:“那我是谁呀?” 指尖的微温,一路蔓延进司慎言心头,起了火。 就这时,深巷外一阵脚步声,听着杂乱,人数不少。 司慎言索性腰一弯,把人打横抱起来,跃入高墙院内。 私闯民宅的行径,满月确实没想到。他惊声又不敢大声:“真疯了?” “是我想要的人,”司慎言沉声,“我想要你。” 在这? 满月更慌了,四下环视,生怕有什么人从哪里窜出来。 他难得惶惶无措,司慎言笑着哄道: “这是黄大人的库房,存着不受待见的赠礼,每月逢十才有人来打扫查点。” 黄琉身为中书令,拍马屁上供的人必然不会少,赠礼在自家园子已经存放不下了吗?满月脑子一时开岔儿,司慎言已经抱着他轻车熟路地进了一间屋,把他放在桌上,脱下披风垫在他身下。 陌生的地方,让满月不安。 但这时再拒绝,太拂人心意了。 他可不知道,他现在每一缕情绪,每一丝慌乱,都勾得司慎言恨不能一口把他吞了。 司慎言贴在他耳边轻声道:“闭上眼睛,这儿只有你我。” 满月顺从地合了眼,隐约闻见身/下紫檀桌透出股木质香气。而渐渐地,气味由冷变得温暖,继而燥热。 这间屋子存满了书画,有的正为了晾寒潮气,展开挂着。 暮色穿透窗棂,在卷上书写着阳光的形状,暖橘色的影儿,让这本来凄清素雅的屋里透出恰好的旖旎。 司慎言喜欢看满月穿官服,厚重深沉的布料裹得他恪谨持礼,看上去文质却不文弱,衣冠楚楚背后有种只容许自己撒野放肆的特殊亲昵。 满月领口的扣子,在司慎言唇齿间敞开,半高的领口下,是生命的鲜活。 喘/息起伏着,真实得让司慎言觉得心安——他就在这,在我怀里。 隐秘却陌生的环境,刺激着满月的心。 他被司慎言抱着,情韵悠久不散,睁开眼睛,能见迎面如帘幕般的文韵缭绕,他不由自主地想:和阿檀在一起的日子活色生香,危机里也有珍惜眼前、及时行乐,这么一比从前的日子,实在淡得无悲无喜。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其实司慎言半点没舍得劳动他,但满月额角也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最后喘息声都散乱了。 歇了好一会儿,他撑起身子在司慎言唇角亲了亲,坐起来。 司慎言也跟着起来了。司阁主自己依旧是衣衫齐整的,一边帮对方把衣裳理好,一边皱眉想:也不知那下落不明的半瓶醉仙芝在哪里。 满月扬手抚平他眉心的皱:“皱什么眉头,意犹未尽吗?” 司慎言苦笑着摇头搂他,突然问:“你到这来做什么?找阿笙姑娘?想让她暗中做什么?” 满月讷住一瞬,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借着在司慎言怀里落汗的机会,贴在他颈侧蹭,把人蹭得发痒,笑出了声。 满月就拂着对方颈侧,不动声色地换话题问道:“都城里的高官,难不成已经被你查遍了么?黄大人这些不受待见的家底,都被你翻出来了。” 司慎言笑道:“知己知彼。” 满月道:“安王参祁王的事情,你……” 司慎言知道他想问什么,直言答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救安王那次,他其实是去微服暗查祁王的,如今我只是推波助澜,而且就算没有我,萧玉也会出手的,她……”他欲言又止,但已经露了相,索性换话题把话说完, “她是不遗余力地帮你。” 对方眼神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满月的眼睛,他心道:他本来想说什么? 但司慎言不想说,满月便没有深究细问,不舍地从对方怀里起来:“要走了吗?” 司慎言贴着他额头亲了亲:“嗯,擅离职守跑回来的,得尽快追他们去,我快去快回。”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个小指粗细的骨笛,随着吹响,十二红鸟落在院墙上,歪头看向二人。 他将骨笛递给满月:“若有急事,让它寻我。” 月升日落,二人深巷中分别。 阿笙与满月有日子没见,近来朝上诸多变故,她担心萧玉和满月,却又无召不好去打扰。 正自忧心,见公子来了。 满月直言道: “劳烦姑娘安排几名得力的人,不用多,帮我暗中跟着司阁主。” 阿笙愣了: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难道是各怀心思的假象? 满月看就知道她想岔了,摸了摸鼻子:“只是……近来局面混乱,我……不大放心。” 第282章 无论是东南阳天还是绣衣御史,此时都不便再有调遣,思来想去,乐坊司从来都未见天日的势力最稳妥。 满月急匆匆前来,为得就是找人暗中跟着司慎言,必要时帮衬一把。 以他如今的身份,找不到万分合理的理由,对司慎言过分关切,搞不好要变成司慎言的祸事。 于是只得如此。 阿笙低头莞尔:“奴婢知道了,定然随时传讯回来给公子。” 事实证明,阿笙是可靠的,随后,每日都会传回消息来。 满月的心消停了。 朝上却消停不得几日。 六日后,朝会上又闹开了: 之前,安王密奏祁王养私兵,捕风捉影。 他上折子之后又当面密奏,皇上依旧没做大动作。 安王急了,居然在短短六日内,联合起十来位朝臣,有理有据地告发祁王里通外族。 证据当殿呈上——是祁王写予已故的冢宰大臣许郁离的信件。 信不多,字迹也不是祁王亲笔,但盖有祁王的私印。 信中所述之事,涉及重华楼暗藏炸药的细节。 乍看证据确凿,细想疑点重重。 印信只是个物件,只要胆量足够,仿刻一枚并不难。 这实在算不得板上钉钉的铁证,却足以给皇上借题发挥的空间。 竞咸帝当殿下旨,圈禁祁王,收了他瑞风营的符令。 一直以来,满月有心登九五之位,他的初衷简单极了——既然避无可避索性迎难而上。防备不住不知真假的现实中人,索性大权在握,起码游戏中,保全自身和司慎言。 是以,二位王爷鹬蚌相争,满月只需坐收渔利就好,他根本不用削尖了脑袋往这是非圈子里面裹乱。 如果,他能不过分精明; 也如果,他心肠能更硬下一些; 更如果,这事没牵扯到司慎言…… 纪满月的性子其实很锐利,他的善恶就像太极阴阳鱼,心狠手辣与温柔细腻并存在身上。 是善是恶,要看面对谁。 他在朝堂上听了满耳朵义正严词的参奏,稍微一想就能明白,与流勒相关的事情,深知细节的只剩一人。 是萧玉。 司慎言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又在满月脑海中浮现——萧玉怎么了?他本来想说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纪满月:‘落了重要的东西’?我是东西吗? 司慎言:……这问得我都不会接了。土味情话怎么接?在线等,挺急的。 第140章 祁王要反 下朝后, 满月直接去看萧玉。 她的精神越发不济了。 断骨再续的方法管用,可《恶无刑咒》中记录得都是邪法——许小楼用了,短短数日便遭反噬丧失神志;萧玉用了, 如回光返照, 好景昙花一现。 她见满月来了, 遣杳枝退下, 要亲自烹茶。 可如今,她就连支撑起身子坐好, 都力不从心。 满月看不下去了,扶她在软榻上靠好,转身煮茶。 他的茶艺功夫, 一半源自血月,另一半是他本来就喜欢, 是以做起来轻车熟路,有一种得心应手的游刃。 萧玉从来都不是隐忍缄默的人, 稳重是被岁月磨砺出来的。 她默不作声地看满月,欣赏中混杂着对熙王的追忆, 这样静下来,满月的神色太像熙王了, 有种自心底涌上来的运筹帷幄的静。 清茶注入杯中, 腾着热气。 萧玉端杯喝了一口:“你只是来看看我吗?” 满月当然不只是来看她, 可被直白一问,他又不好直白地承认。他对萧玉,没有母子情,也总归是有敬意在的。 萧玉见他不说话, 会意笑道:“你想登高位, 就不能往脚下看, 甚至连回头都不可。”说着,她饮尽了杯中的茶。 话里有话,又云里雾里的。 满月隐约听出些残酷来,正待再问,萧玉却道:“我近来总是乏困,你且回吧,容我养好精神,才能看你今后的风光无限。” 满月无语…… 想问的还没问出口,居然就这么被轰出来了。 难以置信之余是不放心。 满月出宫,径直去找孟飘忱。 孟姑娘深通医理,七八日的光景,内伤比从前好了太多,只是她太忙了,要给中蛊的百姓解毒善后,还要照应萧玉的伤势,宫里宫外来回跑,气色一直没缓上来。 小院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温馨得成为了杂乱中的一片避风港。 看来是四个小丫头得力。 孟飘忱正一边翻医书,一边研药粉。 她见满月来,熟稔地招呼他坐,紧跟着皱眉道:“公子近日又劳心了。” 满月没否认,在神医面前否认也没用,他笑道:“姑娘的本事,可称神技了。” 孟飘忱莞尔微低下头,把医书放在一旁。 经过那一系列的变故,满月总觉得姑娘的性子冷了许多。不知是因为许郁离、孟朝还得狄仓灵。 这是古代,二人算不得极熟,满月直言关怀姑娘的感情有点唐突。他正待寒暄两句入正题。 孟飘忱却连寒暄都给他省了:“玉娘娘近况确实不好,”她太明白满月的来意了,“上次公子提过,我便又去查了,发现《恶无刑咒》里改变容貌的秘术,与那断骨再续之法,是有相冲的。她的伤会在看似痊愈之后,急转直下,只怕她……时间不多了。” 第283章 姑娘于医术上,不是轻易言败的性子,出言也向来谨慎,她如今这般说,怕是真的难有转还了。 事情的因果阴差阳错,又那么顺理成章。 满月的心突然像被堵了块石头:“她……她自己知道吗,陛下知道吗?” 孟飘忱舔了舔嘴唇:“陛下不知道,至于玉娘娘……我没告诉她,可是,”她顿挫一瞬,在做判断:“她或许有预感,毕竟身体是自己的,”姑娘蹙着眉头,“脉象上看,她忧心焦执,可这般心绪,到底缘由为何,无从判断……断病容易,断心却难。” 说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叹谁。 气氛陡然凝重,那四个小丫头本来在一旁低声有说有笑的,见主子和纪大人神色阴郁,也都不笑了,仕女四美图似的,站得不远不近。 满月想要的答案,屁股还没坐热乎就得着了——萧玉大约是知道命不长久,暗地里要为他荡平前路。而且八成司慎言知道她做了什么。 他正自缓神,大门让人敲了两下。 小丫头闻之应门,声音即欢快:“将军来了呀,”不用看,都知道她在笑着跟人打招呼,“这回是刷墙缝,还是糊窗纸呀?” 满月展眸,果然见木易维又大包小包“上货”似的来了,除了拎着吃食,还有两支梅花。 那小丫头又道:“将军一来,我们就能放假了,您厅堂厨房,补墙插花,还有不会的吗?” 木易维刚笑着想回话,晃眼见满月也在,一愣,又不好意思地行礼。 纪满月似笑非笑——看给你能耐的。看破真相的纪大人非常识趣儿地走了。 纪满月处事从来不是孤注一掷的路数。他做事也像写程序一样,会非常理性地预判——第一条路走通的概率有多大,若是走不通,第二条路在哪里…… 他和司慎言还困在游戏里,在他看来,第一条路是寻找回现实去的方法且平安回去;第二条路则是至少要在游戏里好好活下去。 所以,纪大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跑到枢密院去了,一忙就忙到上灯。 好不容易准备打道回府,传事小厮急切切地进来:“大人,门口有人找,说是大人救过性命的旧识。” 谁呀?满月没想起来。 “长什么样?” “嗯……脑袋裹得比粽子还严实。”小厮道。 满月皱眉莞尔:“带去内院书斋吧。” 待见到人,纪满月默默认可——确实像个粽子。 那人披着件墨色披风,斗大的风帽遮住上半张脸,下半张则用面巾缠了个严实。 满月示意小厮出门守着。 屋里只剩下二人。 那人双膝跪下,向满月叩头之后,才让那颗脑袋得见天日。 是陶潇。 出乎纪满月预料。 媚药的风波中,陶潇虽然没直接作恶,药物也是出自他手,只因满月念在他指证高嘉,才在发配路上让人做手脚将他救下,重新给了个身份。 “陶公子前来所为何事?”满月奇道,“你已经跳出是非圈子了,安生过活不好吗?” 陶潇跪在地上没起来,道:“对大人的恩情未报,算不得跳出圈子。” 满月示意他起来:“公子说吧,何事?” 陶潇言简意赅:“我那庶出的妹妹,两日前带着纪烨偷偷离开都城了。” 这话乍听就劲爆,细想简直炸裂: 纪烨为何离开都城? 更为何是偷偷? 而且,他身为世子,怎么会让一下丫头带着? 陶潇见纪满月表情陡然严肃了,又补充道:“是往帝魁道方向去的。” 蛰伏在满月脑中已久的念头诈尸一样地蹦出来——祁王要反! 想到这,他将自己随身的玉佩扯下来给陶潇:“把自己裹严实了,去我府上找吴不好,让他重新给你安排个去处。” 话毕,不理陶潇,直接出门去了。 已经上灯了,竞咸帝政务处理得差不多,坐在御书房发愁。 他一国之君,想找年轻貌美的女子,实在太容易了,但他得到萧玉的芳心又太难。 萧玉也得他心意了。 他的玉儿,对他并非一味地顺从阿谀,竞咸帝觉得与她相处,有种不必多言的轻松。 她懂他。 怎奈近些日子,这心上的人,总是躲着他。 萧玉沧桑憔悴了许多,陛下知道萧玉的心思,但他怎么会因此嫌弃她呢? 又如何才能让她明白呢? 年轻时,竞咸帝没少为这美人头疼,坊间曾流传出皇上喜欢男人、荒淫无度等一系列流言,其实都是陛下跟萧玉逗闷子时,为了气她闹出来的。 结果闹了几场之后,竞咸帝发现,这乍看温柔似水的美人儿其实软硬不吃,想让她就范,实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崩地裂都没用。 除非她本心就愿意。 后来二人心意通了,皇上本以为那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苦日子到头了,万没想到,近来出了这么档子事……他正堆在御书房衣带渐宽,近侍来报,纪大人求见。 竞咸帝心里一拍大腿:真乃朕的好大儿! 满月来了,他起码能寻个由头,带儿子一起去见萧玉。 “快传。” 可陛下实在是没算到,纪满月下朝之后,刚让萧玉给轰出来——美人狠起心来,亲儿子都不好使。 第284章 更甚,这“好大儿”与父皇见面,礼数周全一番之后,劈头盖脸:“父皇,儿臣担心祁王殿下将有异动,已经着人去详查了。” 一句话,直接把竞咸帝的春心砸了个稀碎。 皇上不得不收敛心神,听满月的陈述,随后火速密诏丰年入宫见驾。 丰年前脚来,满月安排的绣衣使者后脚便传回消息:世子府上称病闭门不出的,确实不是纪烨本人。 密谈直至亥时,紧跟着,皇上一连好几道明旨、密令下去—— 西嘉兰关守军整肃待命,丰年率九野营在都城内戍守不怠; 祁王一旦有出逃迹象第一时间拿下,若是反抗死活不论; 纪满月即刻动身去帝魁道将纪烨拦下。 再说司慎言,他撒癔症似的兜转马头回都城,一解相思苦之后,连夜策马急奔,在第二日晌午,追上了大部队。 紫元见他赶一夜的路依旧神采奕奕,不禁心下称奇,尊主毒伤、剑伤都没大好,怎么落了一回东西倒像是吃了人参精一样,可比走的时候精神多了。 点沧阁这次随行的两位堂主年纪都不大,五堂主性子开朗些,是继钟岳仙之后提拔上来的,也就将将二十。他早就听闻紫元面上是司慎言的书童,其实是十八暗侍之首。 从前身份所限,一直不得结识。 这次同行,很快就熟识了——紫元居然比他还要小上三岁。 他见紫元小小年纪,总学着尊主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就想逗他。在他看来,这小孩儿其实话都藏在心里,不过是装腔作势。 五堂主策马上前,一把勾住紫元肩膀,把他往怀里一带:“看着尊主,脉脉含情的,想什么呢?” 紫元浑然不觉对方是在消遣他,正经答道:“尊主离开时焦急,回来倒松心了许多,我想,他定然是落下了重要的东西,这会儿寻回来了,开心呢。” 五堂主目光游在紫元脸上,好一会儿,突然哈哈笑起来了。 紫元丈二和尚了,挠着脑袋:“戚大哥笑什么?” 五堂主姓戚,叫戚莫笑,偏偏人与名字相反,爱笑得很。他带着笑意凑过来,神神秘秘的。紫元便以为他是要说什么要紧的事儿,骑在马上附耳过去。 戚莫笑几乎贴着紫元的耳朵低声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没有~ 第141章 夜探杜府 紫元一愣—— 完全没想明白自己有没有心上人和尊主变得开心有什么关系, 于是偏头看戚莫笑。 这会儿正赶路呢,马速不慢。二人仗着马术精湛,才能够并驾齐驱, 连起伏的韵律都控制得平稳。 只是戚莫笑凑过来说话, 离得太近了。他是真没算到紫元突然歪头看他, 没来及躲开, 唇峰就蹭在紫元脸颊上了。 哥儿俩同时讷住一瞬,紫元猛地往后躲, 劲儿使猛了差点折过去,被戚莫笑手疾眼快地揪回来。 少年人的耳朵眨眼的功夫就跟蒸熟的螃蟹一个色了,红还有往脸颊和脖根蔓延的趋势。 戚莫笑为人只是嘴上油滑、爱嘻嘻哈哈, 实际也不见得比紫元老练多少。对方被风吹过的皮肤,冰凉却细腻, 蹭过微温的嘴唇,就像突然在心底点起一把火。 一对儿年轻人, 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都觉出股莫名的燥。 好半天, 戚莫笑先又正色道:“有吗?” “啊?”紫元还神游四海呢,顺口答道, “没……没有。” 戚莫笑扬起眉毛, 努了努嘴, 表情说不出是失落还是窃幸:“等有这么个人,你就明白了。” 紫元眨巴着眼睛,终于明白戚莫笑是在给他答疑解惑,心思又回转到司慎言身上, 拧眉想了半天, 摇头道:“戚大哥这话, 我没明白。” 戚莫笑着“啧”一声,感叹他不开窍,手指点向自己脖领,眼神一飞,示意紫元看司慎言。 二人在司慎言侧后方不远,紫元眯起眼睛,隐约看见司慎言领口风毛簇拥下,颈侧有块浅淡的红痕。 少年更迷茫了,又看向戚老师:怎么了,尊主过敏了? 戚莫笑终于确定了——这小子功夫高、办事漂亮,但情之一事,实在是白纸一张。 五堂主捏了捏眉心,突然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了,不大舍得把这张白纸骤然染上颜色。 他舔了舔嘴唇,呵呵一笑,在紫元肩头拍几下:“行了,赶路,以后自然会懂。” 尊主他呀,落下的东西叫相思。 插曲就这么唱过去了。 在公务上,司慎言手下没有庸手,戚莫笑早就带人来探过两次路,悬星图的藏宝位置定在蚩尤道与帝魁道交界的一片深山断崖上。 直上直下的岩壁几乎没有抓扶,纵使众人是高手,来时装备充足,将深洞中七口箱子运送下来,也险象环生。 有十几名兄弟,受了皮外伤。 司慎言看那七口箱子,都用油纸包得严实,外面套着锁链,精钢打造的链子和重锁将箱子锁成一串。 荒郊野外,没人有本事开锁,索性也就不开了。 封条一上,箱子原封不动地押送回去。 甭管里面是什么宝贝,送回去让皇帝老子自己拆吧。 安排完这档事儿,司慎言与众人分道扬镳,只带了紫元,往蚩尤道去。 第285章 于他而言,这才是正事。 天色将暮时,主仆二人赶到国尉府附近,寻客栈安身。好巧不巧,同一间客栈,同一间房:正是司慎言喝酒跟满月表露真心的那间。 熟悉的布置,勾起那段用发带把人绑在床头的记忆,对方半装半真、认怂装可怜的模样顿时在司阁主脑海中蹦出来。 他不禁莞尔。 紫元在旁边跟着,觉得最近尊主是不怎么对劲,他完全看不懂这冰山自己发什么癔症。身边再无旁人了,终于忍不住问道:“尊主……是过敏了吗?” “什么?”司慎言看他。 “戚大哥说尊主心情好,是因为脖子上的红斑,这是什么玄机?” 紫元直接就把戚莫笑给卖了,当然,他自己没意识到。 解释完,还一本正经地问:“这是不是跟尊主之前中的毒有关,影响神志?” 司慎言无言以对。 他这会儿才知道满月在他脖子侧面留了个痕迹,还浑然不知地被属下看了笑话,心里寻思着再见到人怎么“报仇雪恨”,面儿上依旧不动声色,持重道:“无妨,五堂主逗你的,本座只是起了疹子,过几天就消了。” 紫元在这一瞬间觉得尊主是在唬他,单说这件事,他好像更愿意相信戚莫笑。 还待说什么,司慎言看了看天色:“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夜里随我去国尉府。” 说完,直接把少年轰出去了。 月朗星稀的夜很冷,街上很早就没人了。 司慎言和紫元身着夜行衣,行在夜幕里,没人能察觉。 但司慎言知道,杜泽成是高手中的高手,二人若是单打独斗,当真说不准谁更胜一筹。于是国尉府院墙的暗影里,司慎言示意紫元稍待。 就这时候,空旷无人的寒夜宽巷中,一阵车马声由远而近。 听声音人数不少。 但步伐整齐划一,像是官军。 果然,片刻就见月影斜洒的巷口,一队人马冲破寒雾。看为首那人的装束,是禁军北卫营都统。 他在国尉府门前带住马匹,示意护军亲兵前去叩门。 时间不早了,国尉府门已经下钥,好一会儿,门房才一脸不耐烦地扯开个门缝。他朦胧的睡意被人扰了,刚想张嘴喷人,晃眼见来人装束,不耐烦又给咽回去了,睁着一双绿豆小眼睛,越过护军亲兵肩头,见到阶下大队人马,绿豆登时瞪成了黄豆。 身为国尉府的门房,他好歹算是见过世面,飞快地定神,出门行礼:“不知是北卫营的将军,失礼恕罪,深夜到访,有何要务?” 护军亲兵还礼:“事急从权,请杜大人开门接圣旨。” 暗影里,紫元看向司慎言比划:什么情况,尊主? 司慎言摇头:不知道。 细节不明,也不知因果,司慎言却知道,定是都城出了什么突发变故,否则传旨没有大半夜来砸门的,更不会急到连先遣官通传都省了。 功夫不大,府内掌灯,府门大开,杜泽成率国尉府上下接旨。 前来传旨的太监是御前的人,司慎言上朝时见过他。 皇上的旨意很简单:都城官位从缺,事态紧急,要杜泽成随北卫营回都城述职。 杜泽成接旨,向那传旨公公道:“夜已深了,杜某安排诸位驿馆歇下。” 谁知那御前公公一摆手:“陛下口谕,要咱家和李将军尽快将杜大人接至都城内,我等来时路遇大风,消耗了大把光景,只得请杜大人即刻启程,将时间补回来。” 杜泽成脸色一变,皇上大张旗鼓,这旨意乍听是好事,看似是着人接他上都城述职,可其实根本就是变相押解。 他心思瞬息万变,还是道:“请公公和李将军府内小坐,容杜某收拾一二。”说着,引着人往里走。 御前公公和北卫营都统内堂等人,暂且不提。 杜泽成吩咐人收拾细软,又与夫人交代了几句,而后,向儿子卧房去了。 这一切,司慎言在暗中看得真切,他持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跟着杜泽成,隐匿在阿鹿卧房后窗根。 阿鹿屋里还亮着灯烛。 房门掩好,杜泽成道:“旨意你刚刚听见了,我得连夜启程。” 屋里片刻无言,好一会儿,才听见个小男孩的声音:“为何这么突然,出了什么事?” 杜泽成摇头:“厉怜有什么消息传来?” 这二人对话,从口吻到内容,半分不似是父子。 纪满月的推测是真的——阿鹿也是个现实人。 “厉怜使苦肉计救纪满月被许小楼重伤,丢了半条命,”阿鹿道,“他说纪满月怀疑他了,他不得已兵行险着,更不敢妄动。” 杜泽成沉吟:“他曾经问来的坐标不对,”说着话他在屋里溜达,“纪满月那小子太精了,八成是那时候开始就怀疑他了。” “接着想怎么做?” 杜泽成好一会儿才道:“还能怎么做,只得先动身,我猜是祁王那老家伙沉不住气,引皇上生疑了。近来蚩尤道、帝魁道一带有流言,说祁王暗藏私兵,而我身为地方高官,未曾上过任何奏折,很难不被皇上视为祁王一党。八成是纪满月和司檀捣鬼。” 阿鹿冷哼了一声:“那老头子野心不死,倒也算不得冤枉。” “你和我一起去都城吗?”杜泽成问道。 第286章 阿鹿摇头,从怀里摸出个东西交到杜泽成手上:“纪满月和司慎言九成九是已经怀疑你了,若是情况不妙,你就寻机会回去,将纪满月的公司收购下来,到时候,反过头来处理人就是了。” 杜泽成道:“这方法治标不治本,收购了公司、处理了人,证据也还是不知在什么地方,终归是个隐患……”他说到这,叹了口气。 杜泽成接过来的东西正是满月提过的另一块单片机。 司慎言看了个满眼。 他此时已经毫不在意紫元那张凑在一旁问号满布的脸了。 “对了,”阿鹿转身入内间,拿出一只紫金葫芦,递给杜泽成:“上次我回去,查过道具源码,寻到了这半壶醉仙芝,这玩意打动不了纪满月,司檀……倒是可以一试。” 司慎言眼睛都亮了,扪心自问,对方还真说对了。 他端详屋里的地势。 寻思与紫元联手,突然发难,成功把醉仙芝和单片机拿到手的概率约有六成。 但若不成,弊大于利。 正犹豫不决,突然身后一阵轻风,他回身,见是十二红鸟落在不远处。 可就是这么轻微的飞鸟掠风,便惊动了杜泽成。 “什么人!” 他低喝一声,快步向窗边来了。 第142章 未知敌袭 后窗被猛地推开。 第一眼望去没有人。 杜泽成紧跟着便是去看窗根下的泥土。冬末春初, 泥土干冷,也看不出什么。他不甘心地自窗口一跃而出。 阿鹿也跟到窗边:“怎么了?” 杜泽成没看他,答道:“好像有人。”他戒备地四下环顾, 想要看出端倪。 司慎言这时候就在房顶, 十二红鸟被他擎在手中。变故发生于眨眼之间, 他和紫元只来得及一跃上房。 司慎言打手势:若被发现, 要他手里的东西。 与其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逃走,倒不如一试那六成的把握。 紫元比了个明白的手势。 檐下无人说话了。 一时寂寂, 司慎言右手搭在墨染骨上,紫元也虚扣着短刃的柄。月色给二人的夜行衣描了一层银色轮廓,让黑衣如同猎豹黑得发亮的反光皮毛, 无声、纯粹又带着侵略的野性。 杜泽成抬头看房檐,示意阿鹿不要出声, 轻悄又戒备地开始往后退。 高手对气场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敏感。 再退两步,双方必要照面。 “国尉大人——” 杜泽成回身, 司慎言和紫元展眸。 见来人正是禁军北卫都统。 他叫李晟,年轻有为, 十九岁任北卫营副都统,二十三岁扶正, 如今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 行伍多年, 身居统制之位,不怒自威。 “杜大人,这是令郎吗?”李晟看向杜泽成身后的阿鹿,“皇命来得突然, 大人心下牵挂顾虑颇多, 李某明白, 也只得请杜大人体谅。” 话音落,他已经走到窗前了。 这么一来,杜泽成正好被他挡住,司慎言和紫元打了个手势,二人全身而退。 回客栈的路上,司慎言将十二红脚上绑着的传信拆下来看,见是满月亲笔:“繁花府外,种人得人处。”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司慎言乍没反应过来。再一思量,明白满月所谓的“种人”指得是那下活人桩的地方,这暗语粗糙,倒也隐秘。他不由得一笑。 看来都城确实出事了。 紫元脑子还在刚才的事情上,按捺不住,问道:“尊主和那位将军有交情?” 刚才的身位,若说李晟没看见房上的二人,那他定然是眼瞎。 分明就是有意打掩护。 司慎言定神思量,隐约摸到门路了。李晟是内阁老臣李灿的四子,更是沈抒的哥哥。 司慎言笑道:“八成是纪大人的官场面子。” 说到这,他想着一两日的功夫就能见到纪满月,心里高兴得很,保险起见,吩咐让紫元连夜启程去繁花府郊外等满月,自己则一路暗中跟着杜泽成。 再说纪满月,他得以出都城,用得是挂羊头卖狗肉大法——明面上为了追纪烨,将人扣住;其实当然是惦记着司慎言,还有杜泽成手上另外那半块单片机。 以纪大人的手段,追纪烨很容易。他带着吴不好截停纪烨出逃车队的时候,世子还昏昏沉沉地没有醒。 陶湘一直在车内守着人。 纪烨被莫肃然几针下去,扎得醒过来,先浑浑噩噩懵懂着眼睛看了一圈,见自己身处荒野马车上,眼前除了陶湘、纪满月还有个不认识的老头儿。记忆再一飘,就回到陶湘给他奉茶的画面中去了,眼眸顷刻染上层寒意:“你居然给我下药?” 陶湘不否认,跪下道:“婢妾宁愿世子恨我,也不愿世子涉险。” 纪烨纨绔浪荡,但他不傻,顷刻大约知道因果:“现在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落于人手?”他突然冷笑出声,“不如你我打个赌,你若赢了,我就不怪你。” 陶湘莫名其妙,抬头看他。 纪烨露出抹姑娘从未见过的凄清表情:“你说我与天下,父王更看重哪个?” 陶湘讷住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悲伤起来,向纪烨叩头,沉声道:“婢妾宁愿世子怪我。” 纪烨哈哈大笑:“你呀,果然有意思。” 第287章 只是那笑声,听着苍凉。 满月在一旁看得眯了眼睛,心下唏嘘,突然同情也理解纪烨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浪荡性子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吴不好将人看好,又让人快马加鞭将消息传回宫里。 挂羊头的事情已毕,就剩下卖狗肉了。 紫元被司慎言安排先行,见到满月时,直接言明尊主和公子在找的重要东西被杜泽成带在身上了。 这般传话,满月即刻明白,是单片机。 繁花府在帝魁道,是自蚩尤道回都城的必经之路,李晟赶落着杜泽成连夜出发,全是为了不给他在自己地盘上应急筹谋的机会。 赶路一日,深夜到了繁花府郊外。官军扎营整肃,一切看上去平静得违和。 满月刚和紫元寻到块暗中监视的好地势,十二红鸟便寻来了。 司慎言紧跟而至,他与满月只几日没见,却有种将对方揽进怀里狠狠抱住的冲动,无奈碍着紫元在一旁,没这么干。 “后半夜动手。”满月心思在事儿上,他当然也想司慎言,但他更想让这不知真假的虚幻结束。 司慎言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紫元,遂决定当人家不存在。他靠近满月,大大方方展开披风,将人一揽入怀:“合一会儿眼,我盯着。” 满月身子紧绷了一瞬,又屈服于对方怀抱的温柔和暖,偏头倚在他颈侧,蹭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 紫元在一边看着,觉得尊主对公子真好,这种好他也不是头一次见了,但上次戚莫笑在他脸颊上蹭了那一下,仿佛把少年心底的什么情愫蹭发了芽——这样亲密的距离,只怕非要是两肋插刀的兄弟才行! 月上中天,就在一切都归于静寂时。 官道上突然窸窸窣窣响起脚步声。繁花府郊外有山丘,稀碎的声音被拢住了,荡在旷野里,听着让人心慌。 脚步声轻快却杂乱,人数似乎极多。对方并没有刻意隐匿行踪,满月第一时间便警醒了,很快北卫巡营官军也发现不对。 军哨戒备声响,但夜太黑了。 满月三人身处高地,隐约从对方前行的步速看出,那些人不是庸手,不似官军,而是江湖人。 他看向司慎言,司慎言也摇头。 变故使然,满月向紫元低声道:“你去三里外让戒备的弟兄们来接应,怕是要出篓子。” 紫元身形一晃,不见了。 片刻的功夫,不速客们已经变换队形,成了个包围圈,把官军营地围拢起来。粗略看,乌泱泱的大概有五六百人。 李晟将军此次前来押人,带得是禁军北卫的龙腾营,三百五十人,人数不多,都是骑军。 杜泽成毕竟没反,明接暗押他一人回都城述职,劳动整个龙腾营绰绰有余了。 而且,就算真的反了,也是祁王佣兵,杜泽成手下可没什么私兵可调。 满月道:“难不成祁王真的不顾纪烨性命了?” 司慎言摇头:“中午都城传信回来,说祁王还好好在府里呢。” 满月捏着眉心,也想不通。突然他一拍额头:“魏鸣!” 怎么把这个人忘了! 那个曾经易容成张日尧模样的魏鸣,也是杜泽成送给祁王的。 都城内被软禁的,说不定早就不是祁王本人了。 满月苦笑,纪烨倒真了解自己亲爹。 若真如此,真正的祁王现在在哪里呢? 然而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李晟上过战阵,算不得慌乱,他命营中掌灯,结坚壁阵。 营地里登时点亮火把无数。 繁花府郊外,休工的残桥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李晟整装上马,一句“来者何人”还飘在空中,数道光亮已经疾冲过来。 流矢擦出火,目标并非是特定的人,而是军帐。“嘙”的一声之后,是“嚓啦”地碎裂,帐子一下着了火,烧起大片。 又是那种箭头上带着助燃料的火琉璃。 风助火势,眼看火烧连营。 对方片语没有,一派能动手就不动口的狠厉风格。 李晟喝道:“左翼结鹰袭阵冲击,右翼对环阵缓冲!” 既然守不住,索性不守了。他不信江湖人众能胜过训练有素的官军。 战令下,他又向副将道:“事情蹊跷,去看护好杜大人!” 副将只知道打起来了,全没闹明白唱得到底是哪一出。他领命,带着十人小队,疾行至杜泽成帐门口。 杜泽成此时正掀开帘子往外看呢。 他连外衣都没披,头发半散着,刚才大约已经歇下了。 乍看也是一脸懵。 可杜大人心思毕竟不单纯,一见火光冲天,喊杀声阵阵,心里便飞快地做了盘算。他面儿上不动声色:“路将军,这是怎么了?” 路副将话不多说,行礼道:“国尉大人快些更衣,未知敌袭。” 杜泽成顺口应承,回手扯过门边的外衣穿上,头发随便挽个髻用木簪别上,慌忙跟着对方往外走。 要说那路副将,其实一直是一副半护半防的姿态。可无奈他心有余力不足,杜泽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出两步,突然一回身,非常明目张胆—— 让路副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腰刀被对方抽在手里,还挽了个花。 探囊取物不过如此,他却丝毫没反应过来。 第288章 路副将立刻做防御之姿,无奈对方下一步依旧出乎他预料。杜泽成并没伤人,双脚一点,飞身飘远了好几丈,正冲敌军方向去了。 难不成杜大人要一起迎敌? 这可就如虎添翼了! 下一刻,气势汹汹的杜大人在十众瞩目中,半截拐了个弯,直冲无人之处。 他头也不回,声音飘回来:“本官去请援军!” 路副将这才反应过来——他要跑! 大喝一声:“追!” 有个屁用。 行伍打仗的官军,轻功好的有,但太少了,没人追得上杜泽成。 李晟慌乱中回望一眼,脸色大变,前后掣肘,就连他吹出的示警军哨,也被湮没在火海汪洋中。 再看杜泽成冲出乱局,夺路而逃。眨眼消失在夜幕里。 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那苟延残喘的河道截断处,满月正等着他呢。 第143章 是要命的 营地乱战处闹得更厉害了, 隐约听见有人喊: “杜公,我等是来搭救的!” “杜公莫走——” 莫走是不可能的。 杜泽成先跑为敬,两个起落, 已经越过半干的河面, 将路副都统甩脱了。 他心底飞快地盘算, 一直以来, 他真正的目标只是纪满月。 与祁王关系“暧昧”,也不过是利用, 他对在游戏里造反着实没什么兴趣。 只是抓生肉,手留腥,他从搅进乱局里, 就注定一脚踩进泥潭了。更无奈三番四次利用旁人对纪满月的算计逼迫,都被对方借力打力化解了。 纪满月太会利用“血月”这个游戏人物本身的特性了。 突遇敌袭, 杜泽成第一时间没想明白,跑到荒地里, 夜风一吹也就醒神儿是怎么回事了。祁王屯私兵确有其事,但他的私兵有点特殊, 是蚩尤道和帝魁道一带的江湖散帮,还非是越不入流的越好, 更甚有些匪类流氓。这些人平日各自“占山为王”, 操练聚集, 这一撮儿,那一伙儿,人都不太多,朝廷不会太在意, 才能一直不引人注目。 这是种变相的藏叶于林。 这事儿, 杜泽成知道, 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事情被纪满月和司慎言推波助澜地爆出来。 此次夜袭,是祁王在拉他站队! 闹成这样,杜泽成即便没有反心,入都城去,也不会好过。 所以,先脱身再说吧。 恨死纪满月了。 杜泽成脚尖在半干的河堤上轻点,他一袭灰衣裳,和山石背景融为一体。眼看,再两个起落,就能进山坳了。 突然一道金光,映着月色掠过,流星飒踏地直冲杜泽成。 对方瞄的位置是杜泽成侧后方。他听见破风声根本就来不及看,只陡然止步,身子偏侧。 金弹丸贴着他的太阳穴飞过去,嵌进山石壁里,碎石稀稀落落地滚下。 杜泽成刚暗道好险,刚回眸,就见黑暗中两道暗芒紧随其后。 金弹丸之后,是两根金针——弹丸的破风声,掩盖了金针的声音。 针已到身前。 躲闪也已来不及了。 杜泽成手中钢刀陡然翻花。 刀夹戾风,千钧之际将金针线路扫偏。 一针落空,另一根扎在肩头。 他暗骂一声,将针拔下来狠撇在一旁。 当然知道是谁下手暗算。 “纪满月——”他呼喝声中带着怒意,“暗下杀手算什么英雄好汉!滚出来!” 话音落,荒破上,满月飘身落下,笑吟吟的。 回想当初沧澜山门前,满月一袭红衣,也俊也狠,但他那时就像一朵怒放过就会衰谢的花,好看、活过却让人记不住。 如今久别再见,满月那双笑意阑珊的眼睛中冒着冷,一下渗进杜泽成心里,让他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颤。 杜泽成有点恍惚,觉得纪满月哪里不一样了,细想又说不上来。 满月挑眉,笑容很淡:“怎么都要用‘英雄好汉’给我画框框,我才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他抽/出贯月,带着漫不经心的游刃,“你若是死了,能回现实去吗?” 挑明身份,简单明了。 杜泽成冷哼,不再藏着掖着:“没死过,不知道。” 话音未落,满月突然一剑悬空向他劈过来:“那就试试看。” 一静若山流水,一动若掠火风。 杜泽成脸色沉下,横刀接招。 眨眼间,二人十几招过,满月心里翻了个个儿——单打独斗,自己绝不是对手! 他平素听闻杜泽成武艺精湛,可这人大约是为了掩藏穿游戏的身份,在得知纪满月“死而复生”之后,对他越发防备,低调极了。 细数二人照面次数寥寥,越后来,过招越跟下棋似的,你来我往靠得是手里的棋子。 杜泽成手持路副都统的配刀,那刀比军中的规制宽长些,也重。 他却得心应手,迎面当头,连劈三刀,既快且狠。满月带着内伤,一直走得是取巧路数。 可这一次,太快了,他躲闪不及只得横剑硬镗。 “铛铛铛——”三声三下,落点不差分毫,斩在贯月剑的同一个位置。 三刀过,满月已经虎口发麻,杜泽成四刀又来了。 纪公子抬脚往对方胸口踹去。 刀剑相触、脚也正好踹在杜泽成心口。 第289章 这一脚,满月用了八成力道,却像生生踹中了一堵墙。 非但没将对方撼动分毫,反被反力震到,加上又挡下杜泽成第四刀…… 满月重心不稳,往后趔趄。 所幸,他非庸手,前一刻暗道不好,后一刻顺势而为,身子一侧,贯月反削地面借力,那名满江湖的踏冰绡就用出来了。 霎时衣袂飘风,仙鬼难辨。 满月快得化作一道残影,向杜泽成身后转。 错身的须臾,他似是听见对方异常不屑地“切”声冷笑,心底防备更深。 右腕一翻,贯月斜向直掠杜泽成后背。 杜泽成看都不看,背刀于背。 又一声金石震响,贯月着着实实斜削在钢刀上。 剑未收,杜泽成已经抬脚后撩。 他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腰腿功夫竟堪比童子。 满月实在没想到,对方能倒踢紫金冠。星火间,他猛向后仰,一招铁板桥躲过杜泽成的一脚上撩之势。 对方鞋底扬起的沙砾崩在满月身上。 他若是反应慢半分,必被一脚兜中下颌。 但还没完。 杜泽成单腿高举,没有落下。主力腿顺势一转,人也就跟着转了身,后踢瞬间变为下劈。 满月这会儿身子还往后仰着呢,余光瞥见如此过硬的腰腿功,骇然之余还有赞叹。 不及起身,他索性就不起了。手撑地面,直接向后翻跃而去。 杜泽成脚如落雷,带出劲风,贴着满月的迎面骨掠过。 满月向后连翻两个跟头,人还在空中,就见杜泽成扬手,同时他袖口连续“嘣”地两声轻响——袖箭离簧,染着如水夜凉,直奔纪满月。 满月身子反转,无处借力,挥贯月虚空扫落第一支箭,之后左手横扫。 第二支袖箭箭尖在离他面门两寸的位置,被抄住。 杜泽成嘿嘿一笑,第三支箭又打出来。 满月这才落地,倏然矮身,箭锋贴顶而过,钉在身后的山崖石坡上。 “啧,”杜泽成叹息,“身法当真不错。” 满月瞥一眼被自己抄在手里的袖箭,和许小楼的如出一辙。 许小楼其实到死也没承认,袭击丰年的是他,他给的答案一直很模糊。 “袭击戎国候的是许小楼还是你?”满月道。 杜泽成冷笑:“事已至此,重要吗?” “你早知道张晓是日尧,所以假装好心,给他吃怀芝身上的毒菌?” “当然,他那一缕残存的意识就像只苍蝇一样,到处添乱,”杜泽成眉毛挑了挑,“你这人真奇怪,有时候我觉得你万事后果为重,冷漠得可怕,有时候,你却又揪着一些该随风飞逝的无聊情感,拌住自己的脚步,这么活,不累吗?” 累。 可谁不累呢? 满月没说话,怒目看着杜泽成。 杜泽成见他不言,又待动手,突然一道黑影,如猎鹰伏击,乌黑的兵刃直奔杜泽成手肘。 是司慎言。 刚才,满月眼见杜泽成越奔越近,在司慎言腕上一按,道:“杀了他,自然能得单片机。”话音落,金弹丸和金针已经飞出去了。 行动之前按司慎言手腕,是血月早先就有的行动习惯,意思是:我去诱敌,你看准机会出手。 司慎言来不及阻拦,只得暂时按兵不动,暗中看这二人来去十几招。 满月是否当局者迷,他不知道。至少他持着好视野,看出杜泽成出招的关键了。 “是寸劲,但爆发在关节上。”司慎言传音入密。 他现在用得是判官笔的招数,旨在截招、点穴,破坏力比不上刀剑,但于对手的制约力,却无可比拟。 杜泽成早就知道纪满月身负内伤,一旦被攻得急,气息非常容易散乱。只要他出现岔气,自己便赢定了。 没想到,司慎言也在。 他是万难再将纪满月逼入刚才那般凶险境地了。 更甚,对方二人默契十足。 有司慎言护着,满月攻如神助。 杜泽成觉得自己分明是被司慎言按着,让满月打——墨染骨专截他刀法的发力点,后发先至,极快且准,一旦截住,满月便能见机向他好一通招呼。 正如现在,杜泽成直削两刀,逼退司慎言,又打出两枚袖箭,迫使对方格挡,紧跟着他转刀尖直刺纪满月心口。 满月横剑当胸。 眼看剑刀碰触,杜泽成手肘陡然一坠。 就这关键时刻,司慎言已经调转回来,墨染骨磕向杜泽成手肘。 寸劲讲求沾衣发力,无论爆发依靠肌肉还是关节,都需有收有发,杜泽成坠肘就是收。可司慎言那笛子正在他胳膊肘下等着呢…… 杜泽成真的掣肘了。 动作一僵,要收没全收回来,要发自然也不好发出去。 眨眼的耽误,贯月已经偏转出一个微妙的方向,剑尖精准地穿进钢刀护手的镂空中,往上巧劲一挑,杜泽成的刀顿时拿不住了。 但他是高手,应变一流,知道越是此时,越不能逆劲而为,本打算右手一松,让刀顺着满月的力道飞起几寸,缓冲泄力,再用左手抄回来。 是个破解妙招。 如果没有司慎言在的话。 司阁主墨染骨牵制对手右臂未收,乌金匕首也已出鞘,倏然往杜泽成左臂划去。 第290章 杜泽成颓势立现,脱手的钢刀直接被贯月带得翻着刀花就飞出去了。 在夜空里,划出一道银亮的完美弧线。 一招得手。 满月片刻喘息不给对方,腕子翻转,贯月反向大圈兜转回来,自下上撩。 有给对方开膛破腹之势。 纪满月这一剑是要命的! 电光石火,杜泽成无暇再顾右手肘,被司慎言一笛子戳中尺神经,右臂登时酸麻无力。 他抬左手向满月打出一支袖箭,也是要命的! 咫尺之距,纪满月居然不躲不闪,剑招更不收分毫,低喝一声:“阿檀!” 话音未落,司慎言匕首已落。正中袖箭尾翼。袖箭贴着满月心口的衣裳,被斩落。 与此同时,纪满月一剑正中杜泽成胸腹,贯月自对方左腹斜向划至右肩,衣衫碎裂,血洒夜空。 晃眼间,还有个什么东西跟着血一起飞出去了。 那玩意被撩得飞了好高,翻转着、反着月光。规整的长方形状上,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纹路。 是单片机。 第144章 来得及吗 那要命的东西一飞冲天, 纪满月紧跟着一跃而起。 杜泽成顾不得胸腹前血肉模糊的大口子,伸手抓住满月脚踝。 与此同时,司慎言一笛子敲在他腕骨上。 极重。 腕骨登时碎裂, 钻心的疼让杜泽成松了手。他没怀好心, 饶是有司慎言的及时救护, 满月的脚踝依旧被杜泽成运力狠狠捏伤。 满月被一扯落地, 脚沾地的瞬间,疼就炸裂了, 藤蔓一样往腿上攀爬,他用贯月撑地,才没摔倒。司慎言若是再慢片刻, 他脚踝骨便也就废了。 三名高手鸡飞蛋打,眼睁睁看着那单片机自由飞翔, 抛出个异常优美的弧线,像在赞叹满月那一剑力道角度具佳。 司慎言要闪身去找, 被杜泽成一刀拦住,又动上手了。 与此同时, 乱军与龙腾营将士们的打斗也发生偏移,越发往河流边来。 火光逐渐照亮河道残桥, 爬上对面的河岸。 乱军首领老远就看见这边黑暗里有人过招, 虚呼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认出了杜泽成,见他伤得狼狈,呼喝道:“救护国尉大人!” 号令一下,顿时一队人冲向司慎言和杜泽成, 另一队冲向纪满月。 满月见对方来势汹汹, 怕他们把那不知掉在哪里的单片机踩烂了。 那玩意要是踩烂了, 可不真的一切稀碎了么。 他弹指飞针,毫不留情,敌军未至近前,被他扎倒了一半,他随之高喝:“李将军,在下纪满月,不要让宵小之辈靠过来!” 话是运了内息喊的,声音送出很远。可现场喊杀声太乱了,李晟正专心调度对敌,居然没听见。 满月只得默默骂了句街,瘸着腿冲上去,两剑连灭三名敌人。 长剑甩血,他临岸而立,清俊瘦削毫不妨碍他万夫莫当。 他见敌军倒地之后,没再变成什么奇怪的偶人又爬起来,悄悄地松下口气——真是被那诡异的术法吓出后遗症了。 近前的宵小,眼看要被他砍完。 对方竟开始上演前仆后继。 这么一来,不是偶人也不知何时是个头了! 满月正心急,忽而斜向马蹄声响——是紫元领人回来了。他心中大喜,朗声道:“快过来帮忙找东西!” 紫元不明因果,好在执行力不差,即刻分出一半人抵抗乱军宵小,另一半人跟着满月找单片机。 霎时间河道两旁乱战一片——砍人的、被砍的、找东西的、照亮的…… 人影攒动,火把忽闪。 这是在古代,没有柏油路,河堤旁碎石、土疙瘩无数,那单片机也就拳头大小的一片,找起来太费劲了。满月觉得眼睛要瞎。 终于一名绣衣使呼喝道:“找到了,在这呢!”他雀跃起来,手里举着的正是单片机。 立大功的那绣衣使很瘦小,穿着骑士服,年纪好像不大。 小骑士见满月看向他,口中喊着“大人”就奔过来。 也正这时候,暗影掠过,一条锁链神出鬼没地窜出来,缠在小骑士手腕上。 下一刻,猛地将他拉远。 锁链尖端带着倒钩,尖刺扎进小骑士的手腕里,划着筋骨。 顿时冒血。 万没想到,小骑士很硬气,突遭剧痛,手居然半分没松。 满月看向锁链的操控者,并非是杜泽成。杜泽成还和一群乱军跟司慎言刀来剑往打得热闹呢。 但这人他看着眼熟,仔细一想,记起他叫罗天虎,算是杜泽成的亲信。满月受滴水观音的刑罚之后,见过他。 罗天虎锁链再抖,小骑士直接给他扯得飞起来,像一副纸风筝,向他飞过去。 “接住!” 应变非常出人意料,骑士忍着疼,将单片机向满月掷过来。 变故惹得众人瞩目。 杜泽成虚晃一招,一跃而起。司慎言敲倒两名乱军,紧随其后。 满月扬手一颗金弹丸,逼杜泽成晃身躲过。 眨眼的顿挫,成败已定。 单片机被满月接在手里。 司慎言墨色笛子横向截住杜泽成的去路,二人同时落地,白驹一瞬,又已经四五招过。 再看那小骑士,被锁链拖倒。罗天虎本以为手拿把掐立大功,没想到在这小阴沟里翻船,怒火暴涨。他跃到小骑士近前,一脚向他胸口踏跺下去。 第291章 小骑士拼力气翻身,堪堪躲过致命一脚,无奈他手腕被套住,对方一扯,他就又被拽得趴伏在地。 被罗天虎一把掐住脖子提起来。 满月和这二人距离不近,有心救护,又不敢贸然打暗器。 杜泽成已经顾不得罗天虎为何与祁王的叛军为伍了,眼见他得手,向满月喝道:“再不住手,我就要他的命!” 满月和司慎言同时住手。 因为即便小骑士戴着面盔,三位高手也已经从他的骨相身法看出他的身份了。 是厉怜。 杜泽成晃到罗天虎近前,他折了腕骨的左手,垂在身侧,微微发抖,右手卡住厉怜的脖子,拎小鸡似的将人拽过来,恨恨道:“小叛徒……” 少年的脸藏在面罩后面,看不出表情。 他不理会杜泽成,向满月急道:“师父,两块单片机的契口对上,就能回去,你现在就……” 话没说完,被杜泽成狠掐住喉咙,登时咳嗽起来。 随之,杜泽成向罗天虎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呼喝一声——满月、司慎言和杜泽成之间登时被乱军散兵隔开。 紫元等人也即刻就围拢过来。 一时间,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杜泽成忍着剧痛,用伤手从腰侧摘下一只紫金葫芦。隔着人墙向司慎言晃了晃:“半瓶醉仙芝,要不要?”他冷眼看向满月,“你不顾他的死活,也不顾自己死活,就动手。否则把三件秘宝的解码内容说出来。” 满月没动,俊美无比的脸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就连司慎言也摸不准他这时心里所想。 河道另一边,刀光剑影还在继续,杀声阵阵,血色斑驳;河道这一边,却像结了一层冰霜,动与寂,被/干涸一隔两开。 “你念着他在这死了,也不过是回到现实中吗?”杜泽成问。 满月眼神一闪,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厉怜是个现实中人,游戏里死了,应该就回现实去了。 “可现实里等着他的是生不如死。”杜泽成冷笑道。 什么意思……? 厉怜确实是抵触回去的,他曾希望和满月一起留在游戏里。 少年忍着心口没愈合的旧伤刺痛深吸一口气,将咳嗽压下去,低声喝道:“你住嘴!” “真觉得自己拜了师父就不一样了?”杜泽成手猛一用力,厉怜又说不出话,脖颈青筋暴起。杜泽成看笑话似的看了厉怜一眼,向满月道:“他只有在游戏里才能活好。现实里,他是个需要借助仪器解读脑电波,才能与外界交流的废物。” 没温度的话,扯得满月的心猛地一顿。他没想过厉怜在现实中的境况这么糟糕。 他的身体在杜泽成手上吗? 抛开公理,这孩子让他心疼; 整个团队逐梦的热忱在人命安危面前,都淡了温度…… 可张日尧的命也是命,他因此死了,他能白死吗? 更何况,公理抛不开! “这事儿本来就与你没关系,你把解码内容告诉我,单片机我拱手相让,这小叛徒,我也送你个人情,如何?” 满月看向司慎言。 司阁主被人防得死死的,骤然动手,成功的概率太低了。 目光的闪动让杜泽成心生忌惮,他冷声道:“我数三下,你若不说,我就送他回去,我的人会好好招呼他。” “一——二——” 随着数数,他的手在收紧。 手指深深扣进厉怜脖颈的皮肉里。 满月的手也在收紧,他盘算利害得失,方法与利弊在脑海中推演,比如—— 他可以告诉杜泽成一组假的解码答案拖延时间; 然后用结束游戏的方法,送司慎言回去……就像司慎言曾经在沧澜山山门前对他那般。 这样,可以打出时间差。 但变数太多。 纷乱中,满月又一次看向司慎言,对方也在看他。那眼神霎时涌出万千情绪,让满月心虚。满月恍惚在司慎言的双眼中看见了阳光消融,带着无可奈何的不舍。 那不是错觉,司慎言懂他。 对方明白他在想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思虑一瞬便是千般变化,杜泽成“三”字尚未出口…… 厉怜突然低喝一声。 因为气息受阻,他的声音仿佛野兽垂死的嘶吼。闪瞬光景,少年在腰间一带。 佩剑出鞘。 剑尖映月,陡如流星坠落天际,冷光隐没入少年的胸膛里。 这一剑狠绝至极,厉怜猛向后退,后背紧贴上杜泽成的胸膛。杜泽成全没拿厉怜的三脚猫功夫当回事,惊觉已经晚了,被厉怜一剑穿心。 短剑穿透了两个人,剑尖自杜泽成后心戳出来,鲜血朱红如注,自血槽跳落成股。 厉怜很疼,但心里又有点自豪,这是满月教他功夫以来,他出招最果决的一次。 他再又将心一横,短剑猛然在胸膛里转横,翻搅着两个人的伤口—— 不许你威胁他。 你带着罪孽,随我一起回去吧。 师父啊,这次我没有犹豫。 原来果决是这么痛快的事情…… 满月大骇,惊骇之余,还存有冷静。 自从上次听厉怜说过零日漏洞,满月便得出一个推论:回现实的方法,大约是两种。 第一种,游戏人物死亡; 第292章 第二种,依靠两块单片机传送。 但这两种方式有本质的区别,类似于未存档的game over和存档再读。 要给厉怜留住退身余地! 满月飞速将两块单片机对在一起——别死! 来得及吗? 下一刻,司慎言、厉怜、杜泽成、还有山水火光,都在满月眼前变得扭曲。 皱成了旋涡。 第145章 带你回去 所有景象铺天盖地似的转, 却没让人觉得眼晕。 万物都被虚化模糊,像高度近视患者眼中的世界,只余光影, 还有边缘不清的轮廓。 随后, 一切都暗淡了。 满月的意识还在。 他又落进一片虚无里, 睁开双眼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空洞, 熟悉又陌生。 与司慎言刺他一剑之后,他飘浮的空间很像。 只是这一次, 有人拉着他,对方的手很有力,也很温暖, 满月确信,那是司慎言。 灵光一闪, 他尝试着在脑海中想:有谁在吗?阿檀,厉怜…… 无人回应。 只有飘荡的速度越发快了, 缓流渐变成急荡。他下意识握紧司慎言的手,对方也还他一个令人安心的回握。 【要回去了!】 声音闯入满月脑海中, 听不出是谁。 满月:阿檀吗? 念头闪过之后,司慎言努力拉着他往身边拽, 像要把人拉进怀里抱紧才肯罢休。满月也即刻努力向对方靠近…… 可非但徒劳, 二人执手之间还突然生出一股两相抵触的力量, 分别拽着二人,要将他们分开。 不祥的预感登时冒出来了。 随之就像印证这个衰念,单片机在满月另一只手中发出“咔嚓咔嚓”碎响。 不大一会儿,那能让人穿透次元的高科技产物崩散, 碎裂成渣。 满月心慌无比, 下意识紧紧握着司慎言。 与此同时, 那要将二人分开的力道越发大了,生拉硬拽地将二人往两个方向扯,渐要超过普通人负荷的极限,二人的握力在它面前如蜉蝣撼树。 满月的每一寸骨骼关节都在哀嚣,他像要被扯断了。 司慎言当然也不轻松。 满月看不见他,但能觉出他的手在抖。唯独握力分毫不减。无声地表达着,除非他手断掉,否则不会松开的。 这动作里,有让满月熟悉的执着——我要带你回去。 【松开师父……】 是厉怜! 满月急切地想:厉怜吗?底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声音并不回答,只是又一次道【松开他……单片机已经碎了,否则谁也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咱们再寻机会!】 是司慎言。 满月当然不愿意与司慎言分开,可再寻机会,说来轻巧…… 他能冒着未知变数的风险和他再寻机会吗? 他不敢,更不能。 想到这,满月的心像结了一层冰,冰冷得让他的手渐渐松开。 【纪满月!你告诉我凤台箫的解码,就存了这份心思,是不是?!】 面对这般质问,满月不知如何作答。但他的手已经全摊开了,答案无需宣之于口。 总该有些什么,是凌驾于情爱之上的…… 这句话毫无预兆地在满月脑海里蹦出来。 司慎言不肯放手,还狠命地拽着他。 理智告诉司慎言,满月做得半点不错。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眼睁睁看罪犯逃脱,让天理难昭。他更不能让现实中的凶徒抢占先机,对方一旦成功收购满月的公司,事情又将徒生纷扰。 抛开感情,主动与先机尚且握在手里,需得一鼓作气。 但抛开感情谈何容易,他难以面对这份理智。 行为与认知只要不拧巴,就不会难受。 可司慎言是个活生生的人,此时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不拧巴。 巨大的抽力,扯着司慎言,要让他回去做司檀。 他隐约听见自己骨节发出让人寒毛倒竖的声响,他每一寸皮肉筋骨像被挂着渔网割拽,全身都在痛。 只是这血肉筋骨的痛,抵不上心思难熬的万一。 单片机已经碎了。 今日分别,何日再重逢?他还能带他回去吗? 曾经的豪言信念在这一刻都被□□得消极。 司慎言可以不负责任地对满月愤怒,他还可以自暴自弃地恨自己。 但他理智尚存,生不出这样失心疯的心思。 他在如飓风碾研的怪力中嘶吼。 摧心裂肺,却又无声。 这诡秘的空间里,就连呐喊,都没人听得见。 心底爆发出来的怒意和恨,无处宣泄。 【阿檀……我等你。】 先代我回去,再带我回去。 满月的手倏然抽离,司慎言捞了一把,一切空空。 没了对冲力量的制衡,两个人都如漂萍入海,在须臾间远离开最舍不得的人。 一滴眼泪,自司慎言的眼角不争气地落下,带着伤心和愤怒,雨滴般晶莹,被气流倒吸着,撞进满月的掌心里。 顷刻散成星碎,轻轻地,把满月的心撞得剧痛。 在这一刻,他能想到再见,便能想得到,可能会再也不见。 如果要永远相隔一个次元,司慎言想他的时候,会打开游戏看看他吗? 第293章 那他想对方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最煎熬的不是死别,而是生离之后,无休无止不知归处、又无能为力的等。 身上的痛被随波逐流的飘荡冲淡了,心口的痛却沉得让满月窒息。 满月知道,这感觉可能会一直缠着他,解药是司慎言回来,也或许终有一日久别不成悲—— 飘零亦久,俗称麻了。 眼前逐渐萤出光亮,光点爆开,恍然聚焦,一切变得清晰。这感觉太熟悉了,上次他被卡回来就是这样,这次依旧还是回来了。 第一眼是火光攒灿,再微一偏转视角就是紫元的脸。 满月阖眼,呼出一口闷在胸中的气。 “公子,你刚才怎么了,入定了似的,气息都弱得好像没有了。”紫元急道。 满月正倚在一棵树下,身旁是紫元和几名绣衣使守着。 他环视四周,打斗已经停了,乱军宵小死伤不少,还有一部分跑了。 再细看,遍寻人群——没有司慎言、厉怜,也没有杜泽成。 “公子,尊主他们人呢!怎么回事?” 满月摇着头,扯出一丝看着就很勉强的笑:“去该去的地方了。” 话出口,牵挂扯得他心头发紧,他空咽了咽,暗提真气想将内息顺一顺,谁知,气至膻中,突然炸开了。 紫元早见他脸色不善,虚扶住他,手将触未触到满月手肘,就见满月身子微欠,一行细细的鲜血从他嘴角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砂石地上。 他神色木讷堪称面不改色。 一口血吐得满不在乎,好像血根本就不是他的。 “公子!”紫元急了。 他隐约知道醉仙芝能医满月的伤,当下命人去找,可慌乱中那紫金葫芦根本不知去哪儿了。 满月缓了片刻,胡乱抹掉嘴角的血,抬手示意自己无碍,东西找不到便罢了。 “入城休整一夜,明日还朝吧。” 繁花府馆驿内,纪大人没去管乱军宵小的底细,把琐事交给紫元和李晟,自己单独一屋,闭关去了。 在朝中,满月给人的印象是春风和善的,但他毕竟身份地位越发拔高,心狠手辣的风评也在江湖上飘了好些年,今儿先吐血恍惚,后又冷着脸交代一句:没事别来打扰。 还真没人敢来招他了。 他落得清净,脱掉外袍,四仰八叉地在床上躺着,破罐子破摔地没再管内伤,心思浮浮沉沉:一会儿积极地想,得好好的,才能等司慎言回来;一会儿失落地想,太累了,终于不必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去登高位,觊觎万人之上,倒不如不告而别,小舟从此逝…… 就这么胡思乱想到天快亮了,才睡着。小半个时辰之后,那精准的生物钟又把他闹醒了。 他抱着枕头,把脸埋在被子里。 床挺宽,被子有一半没捂热,更没人在他耳边轻声说:天没亮呢,再睡一会儿。 他翻了个身,把右手搭在左肩后面,抱着自己安慰似的轻拍了几下,隧又自嘲——我这是在犯什么毛病? 又不是死了。 定是身体不好,心思才消极。 想到这,满月翻身坐起来了,小心翼翼地纳气两周。 岔气冲开不少。 天渐渐大亮了,晨曦是真的能冲淡些许阴霾——太阳会升起来,日子总还是要继续下去。 满月揉揉脸,让自己振作,简略收拾一番,出屋去了。 尊主不知哪儿去了,紫元如何能不心急。 但他也看得出,公子知道内情。知情人昨日没说两句话就吐了血,他不好再追着问了。 今儿,他早巴巴在房门口等着。纪满月见他那副神色,心里莫名生出种统一战线的感叹——并非独有我一人等他、担心他。 难兄难弟之情让满月环过紫元肩头,哥儿俩好地定声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但他会回来的。” 紫元见公子闷自己一夜,好像又正常了,话也说得笃定,躬身称是,心里忧虑渐缓。 一行人回都城。 甭管杜泽成和厉怜最终是死回去的,还是传回去的,这二人抱在一块儿串糖葫芦,禁军北卫诸将有目共睹。 圣上面前,纪满月据实交代,整个龙腾营都是人证。 加之他把纪烨追回来了,悬星图的宝藏也已经运送回都城,那么多口箱子被工部的匠人们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金玉宝石。 皇上是俗人,皇上很高兴。 公事交代已毕,皇上忧虑满月身体。 司慎言失踪,他吐了血,竞咸帝当然有耳闻。 更甚,二人的往事传闻,陛下也知道。 “司爱卿不知所踪,你心里焦急,朕能体谅。但这或许是塞翁失马,”竞咸帝声音平淡,“帝王家,有些情愫只能埋在心底,你明白吗?二月初二快到了,那是你的好日子,趁这几日把身体好生将养了。” 满月躬身:“儿臣受教、遵旨。” 第146章 你欠我的 第二日有朝会。 消息直接传到朝上, 杜泽成失踪之后,他的独子阿鹿因为挂念父亲,独自偷跑出城去寻人, 就再也没回府。 杜夫人命人没日没夜地去郊外野地、官道小路找了遍——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不知他是不是用结束游戏的方式回现实去了。 满月顺着这个消息想, 这游戏里, 怕是只剩下他一个现实中人了,终于不用再猜忌对面之人的身份真假。他盼着某一天, 某个时间,司慎言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第294章 重逢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游戏还在继续, 这至少说明,事态如今尚在司慎言的掌控中。 满月稍松心思, 抬眼看朝上。枢密使的位置,斜前方便是安王。 安王迅速地老去了, 是骨子里生出的老态,儒雅书生的精气神在这短短月余, 蓦然被抽走了。他佝偻着,白发生了满头。 他与皇上, 一文一武的兄弟二人, 此时已经像差了辈分。 这辈子, 他不大可能再有孩子了。 满月看着他的背影,对纪深生出些想念。他不禁看向祁王身处的位置——是空的。 他被禁足王府了。 想到这,满月突然激灵一下。 这两天脑容量几乎要被那该死的单片机填满了。有件要命的事儿被他忘得死死的,满月暗骂自己大意了, 昨夜与皇上见面时, 就该与他说的—— 如今祁王府内被圈禁的, 真的是祁王本人吗? 还是被用来李代桃僵的魏鸣? 满月在心里抡圆了,给自己一个大耳光。 刚跟自己较劲呢,忽然见大殿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转出来一名小太监,神色匆匆地,在执殿公公身边耳语几句,对方脸色也变了。 执殿太监快步到皇上身侧,低声几句,皇上抽冷子窜起来:“你说什么!”表情又惊又急,“孟姑娘呢?她怎么说的!” 一句把执殿太监问住了。 好在来传话的小太监机灵,事态紧急,他近前行礼,道:“孟神医说,可能就在这一半日了,请陛下……珍稀……” 说话声音不算太小,满月又站得靠前,是能听见的。 他心里顿时翻了个个儿——是萧玉吗? 再看皇上,顾不得还在朝上,起身就往后宫去了,把三公九卿满朝文武,都晾在了大殿上。 约么过去半个时辰,祁王居然来了。 满月乍见他吃惊,细想又明白因果。 他仔细端详祁王,老王爷面皮的细枝末节处没有半点易容的痕迹。诸臣见他前来,都行礼寒暄,来言去语间,也看不出蹊跷。 满月闷不吭声地站着不动,他跟祁王不甚熟悉,一时分辨不出这人的真假。 朝臣们又被晾了小半个时辰,皇上回来了,还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 那人从后殿直接穿进屏风后面,又入垂珠帘后坐好,只能看出个影儿,头戴凤冠,打扮得庄重典雅。 自始至终,群臣没见那人的容貌,但满月知道,她是萧玉。 “朕……”皇上从垂帘后转到殿前,声音嘶哑,眼睛里满是血丝,“今日诸卿都在,朕要昭布一件要事。” 他端站在御阶上,君临天下之姿从骨子里漫散出来,群臣皆静,大殿上寂寂。独有珠帘后,传出轻微又克制的咳嗽声。 “纪满月。”竞咸帝沉声。 满月出列跪下,颔首:“儿臣在。” “你是朕与玉贵妃离散多年的骨肉,此事诸卿皆知,只差为你正名立册,自你入朝以来,文武兼资,为朕和大越劳心费神,今日朕在百官面前,正你皇子名分,许你太子之位,”他说着,向身边太监示意,那太监便奉上个白玉盘,盘子被织金的紫缎盖着,“春分立册,是祖宗传下的规矩,朕不得擅改,但今日将太子玺交予你手。” 满月一见萧玉登殿,便知道皇上存了这份心,他面不改色地领旨谢恩,抬眸看向珠帘处。帘后的人他看不清。 但他知道,萧玉正看着他。 满月起身,御前太监又过来,将他手里的玉盘接过去。 群臣不知是谁,领了个头:“贺喜太子殿下。” 一声之后,便是众人齐声道贺。 只是他实在不觉得喜,平静地还礼一周,站到太子位上。 竞咸帝的心思早就不在朝上了,群臣在这当口没有要命的事情,当然选择无事退朝。 皇上又扶着萧玉,往后殿去,回身跟满月招手:你过来。 转入屏风,皇上一把将萧玉抱起来,快步往外走。 满月跟在后面,能清晰地看到,萧玉已经出了满头的冷汗,她的双腿一直在抖,她只自垂帘后走了十来步,便似透支了全身力气。 凤冠下,她银霜满头,银丝与那点翠的蓝色衬着,色泽分明,明艳得摄心触目。 不知是上天还眷顾美人,或是孟飘忱用了什么法儿,萧玉的容貌又变回看不出年纪的美,只是看着神色迷顿,她几乎要在皇上怀里睡过去了。 舆车等在院子里。 竞咸帝将人放到车上,怕她冷,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她,柔声道:“你还想去哪里,朕都陪着你……” 尾音在颤。 萧玉低声说了句什么,车子便动了。 满月随车跟在一旁,孟飘忱也在。 孟姑娘脸色比上次相见时好了太多,只是还会时不时咳嗽几声,这是伤愈的必经过程,没有大碍。 满月看她。 她敛下眸子,摇了摇头——尽力了,我救不了她。 满月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低下头,随车而行。 车驾行使的方向,是宫内一处观景高阁,比临江仙台和那已经炸掉的重华楼还要高。 皇上抱起萧玉,一步一阶地稳稳往楼上走。 但他毕竟年纪也不小了,这打着旋往上的楼,足有十几层,满月上前,想将萧玉接过来,还未伸手,就被皇上无声地拒绝了。 第295章 他跟在后面,百感交集。 “琨哥哥……”萧玉声音很轻。 皇上恍惚,这称呼太多年不曾听过了,离别在即的悲凉被他敛入眼眸深邃处,他努力摆出适度的柔和笑意:“嗯,在呢。” 萧玉咳嗽两声:“我想吃洛兰糕,你让金侍卫去买来好吗?” 皇上皱眉,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在他脸上一闪即逝,隧就点头顺了萧玉的意思,向身边的近侍道:“金瑞今日当值吗,别管他在做什么,让他即刻去城东老店,买洛兰糕来。” 观景楼的顶层,皇上将萧玉轻轻放在软塌上,自己则也坐下,搂了人。 萧玉偎在皇上怀里,神色淡淡地看外面。 这个位置,能将大半个都城的烟火人情收于眼底,展眸可以一直望出城关去,看见巍巍而立的城关对着西方,遥峙着她回不去的故国。 屋里的火烧得很暖,皇上还是问道:“冷吗?” 萧玉摇头。 皇上又道:“叫卿如过来吗?” 下朝到现在,满月不知看了萧玉多少眼,可萧玉自从珠帘后转出来,便一眼都没再看满月。她不敢看,她怕离得近了,只看一眼便会泪崩,可她又舍不得叫他走,只得让他不远不近地跟着,知道他陪在一旁,就满足了。 萧玉摇头,将凤冠摘了。一头银白长发如落雪一般散了下来。她将皇上的头发从发冠里摘出一小缕,捻起自己一缕头发,两相系好:“你欠我的。” 竞咸帝突然大悲从心底泛起来,用叹息将说不出口的话噎回去:当年……不是你一直不愿意吗…… 你若愿意,后位也不会空悬。 萧玉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些事情当年我不知道,可如今我知道了……更何况,我是异族女子,若登后位,你要应对多少麻烦,”她不等皇上再说话,又倚回皇上肩头,“让我靠一会儿。” 竞咸帝把人往怀里搂紧了几分,没再多说什么。时间静静地淌过,萧玉好像是睡着了。 眼看日头已经正悬于顶,那被遣去买洛兰糕的金瑞还没回来。 皇上柔声试探着道:“金瑞怎么这么慢,我着人去找他,你饿就先喝点粥好不好?” 去城东买糕点,两趟都该回来了。 萧玉没睡着,睁开眼睛,缓出口气,道:“算了,许是他久不去那里,迷了路,不要催他了。” 正这么说着,一阵脚步急响打破了温馨的静谧。有人自楼疾步而行,声音也急切而至:“娘娘要的洛兰糕,老奴买回来了!” 话音落,金瑞已经站在观景层,白得骇人的面色依旧夸张,那从来不离手的拂尘,不知去哪儿了。 细看,他其实很狼狈,衣裳湿漉漉的,水滴滴答答地自袍角往下坠,描出他步行而来的轨迹。他肩头被划了一道挺深的口子,伤口没处理,血还冒着,晕染了半边袖子。 他到皇上面前,先是礼数周全一番,而后将油纸包裹着的点心拆开,在被辇得散碎的渣子里,捡出一块还能拎起个儿的糕点,托在手心举于头顶,递到萧玉眼前:“娘娘的糕来了。” 萧玉见他这副模样,眼色冷下来,要去拿他手上的糕点,被皇上突然伸手拦住了。 金瑞抬头,看向帝妃二人,冷声道:“老奴办事不力,陛下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皇上不经意间瞥了萧玉一眼,随即怕她看见似的,又收回目光,扫视一圈观景楼里的人,这才向金瑞道:“无论是如何天大的事情,都日后再说吧,朕恕你无罪,你下去好生休整。” 可金瑞没动,冷声道:“玉娘娘想要老奴的命便直说,为何要将老奴遣出宫去施以毒手?”他白脸上挂着笑,越发狰狞,“是因为老奴知道你在国本要事上,欺君罔上,该千刀万剐吗!” 第147章 一对傻子 萧玉向来沉稳, 这时脸色却明显变了,能看出紧张。 观景楼里一时寂静。 满月打了个手势,示意宫女侍人们退下去。 能在御前伺候的, 都是精豆子, 顿时如蒙大赦, 脚底抹油似的撤退了。 这是在救他们的命啊。 但凡长眼睛, 就能看得出来,听金瑞接下来要说的事儿, 怕是要付出掉脑袋的代价。 皇上抬眼看一眼满月,满月微躬身,示意父皇赎罪。 继而, 竞咸帝露出抹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 他敛回目光, 转向金瑞:“朕再与你说一次,有什么话, 容后再说,你且退下。” 此时金瑞哪怕还有丁点儿理智, 也能觉出皇上的言外之意。奈何他浑然不知。 他全身湿透,一身内功都抵抗不住立春前后的寒, 强自撑着内力哆嗦着, 跪在地上道:“陛下, 老奴知道了玉贵妃的秘密,所以她要杀我灭口。” 萧玉深吸一口气,要从榻上站起来,可她是真的油尽灯枯, 劲力怎么都贯不到腿上, 情急之下行岔了一口气, 猛地咳嗽起来。 金瑞见缝插针地继续:“纪大人表字卿如,意为‘卿看流霜映山河,如怜草落肃人间。’暗合着玉贵妃和已故熙王的名字,他一出生就被送走,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陛下的骨血!” 这炸雷终于让金瑞点了。 满月睨着眼睛瞄了皇上一眼,看不出喜怒。 竞咸帝道:“你说这话,有何证据?取字而已,可有万般解读。” 第296章 金瑞道:“老奴找到了纪远川,是他亲口所述,只不过……前几日一个疏忽,人被劫走了。” 竞咸帝冷哼一声:“就是没有证据了?” “并非如此,”金瑞叩头,“老奴被玉贵妃豢养的暗侍所伤,幸亏有狄二公子及时出手相助,并且抓住了暗侍的领头丫头,只要诏狱走一遭,不怕她不招供。” 满月皱眉头,心底翻了个个儿:狄仓灵…… 阿笙被抓了? 他瞬间盘算出好几种事情的走向,无论怎样,他不能坐以待毙。 萧玉神色也焦急,她状态很紧绷。 反而皇上看着放松,他将人扶着,在靠垫上倚舒服,又在她手背上拍了两拍,才站直身子。随着他前行,结发的扣结滑开了。 他踱步到金瑞身前:“朕知道,因为流霜,你恨朕,但你又救过朕的命,所以朕一直将你留在身边。朕让你暗查卿如的过往,你明明查到他表字的深意,却又将那密信烧了,可你烧干净了吗?”竞咸帝笑得好整以暇,“朕挺好奇的,这事儿你该在朕弥留之际,太子监国之时叫出来,届时朕不仅无力回天,兴许还要被你早送上路,可你为何忍不住了呢?因为你和玉儿的盟约破了?你到底是恨朕,还是恨玉儿更多一些?” 满月面无表情地骇然,信确实没烧干净,而且后来到了司慎言手里。 皇上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暗哨;他不动声色地从容之下,到底还知道多少事情? 金瑞已经顾不得礼数了,仰面视君,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和萧玉藏着掖着多年的秘密,皇上居然早就知道了。 不知是激动还是冷,他抖得更厉害了,连说话声音都在抖:“只要对不起流霜的,我都恨……” 话音未落,竞咸帝倏然起身,两步到金瑞近前,抬脚便踹,正中金瑞胸口,毫无预兆地不留情,把金瑞踹得向后翻倒。金瑞手刚撑着身子想转还回来,皇上随手抄起桌上的盖碗,劈头盖脸地砸了金瑞一脸。 金瑞没躲。 一茶碗砸得着实,顿时碎八瓣儿,热茶混着他额角的血,淌过惨白的妆面。方才落水都没冲掉的妆粉,被热茶一蒸,顿时和泥汤似的往下淌。 第一次,满月隐约看见金瑞真实的肤色,确实泛着股青色。 竞咸帝不等金瑞开口,暴怒喝道:“所以你就利用神剑峰暗藏醉仙芝的秘密挑唆江湖朝堂连番争斗,为了流霜一人,你要那么多人陪葬吗!” 满月一愣,心道,这言外之意,当年偷听阿檀和陈庭对话的神秘人,是金瑞…… 金瑞、金瞳长老本是兄弟,虽然面儿上两不相干地失联,细想金瑞若是暗地利用弟兄做些什么,当真算不得难事。 金瑞也愣了,他半张脸被血迹糊得狼狈,就这么定定地看人,让人瘆得慌。突然他大笑起来,粗糙的嗓音,笑到狂放时,像能刺透耳膜,让人听得背后汗毛倒竖。 好一会儿,他才止了笑:“陛下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为了稳坐江山,杀弟弑母,你我都不过是一己私利,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皇上眯了眯眼睛,左手虚握着拳,大指正好能摩挲在食指的玉指环上。 他回身看一眼萧玉,向金瑞逼近几步,居高临下地压着声音道:“就算朕杀弟弑母,也已经得了断绝子孙福报的报应,朕立卿如为太子,便是要把江山交到他手上,流霜若是泉下有知,就知道朕问心无愧地对得起他,”他看向金瑞,目光像刀子一样,“更何况,真相非是你所知的那般,等你见到流霜,自己问他便是。” 话音落,他突然抽/出腰间佩剑,毫不犹豫送向金瑞胸口。 一剑就扎了个对穿。血珠子登时自剑尖滴落。 金瑞倒好像不知道疼,木手握了胸前剑刃。 精钢与硬木严丝合缝地擦错,发出让人头皮发炸的细微声响。 缓缓地,金瑞站起身,嘶声道:“当初,就该让你死在暴/乱中。” 视线升高,俯仰之间转为拔刃张弩的对视。 皇上半步不退,盯着金瑞的眼睛,声音低沉:“当年朕若死于暴/乱,大越便会被流霜拆分成几半,卖给西域诸国,”说着他突然发力,将剑往对方胸前又推了几寸,“所以,无论你曾经暗地里做了多少小动作,朕的本意都是留你一命……” 金瑞的木手,在这样针锋相对的较劲中,崩断了三根,指节弹得到处都是。 竞咸帝说话声音很低,又背着萧玉,萧玉该是听不见的。 可纪满月的位置很好,诸事变故尽收眼底,不想当年的旧事还有这般内情。 再看金瑞,血已经在他身后积了一滩,他突然牟足力气,一掌向皇上推去。 金瑞是囫囵个儿的时候,功夫比竞咸帝高太多了。竞咸帝知道,刚才一招得手,全是因为金瑞本来就已经受伤,加之他知大势已去,心思颓靡。 可穷寇反扑,狗急跳墙常有,是以皇上也一直防备着。 金瑞一掌推出,皇上急向后退,长剑抽/出,伤口没了封堵,血冒得更厉害了。 纪满月也防备着呢,眼看变故已生,他瘸着腿,踏冰绡也依旧灵动迅捷,身形一晃就已经隔在金瑞和竞咸帝之间。 金瑞视线骤然被满月挡住,眸子正好与他对上,眼神里说不出是什么神色,看故人之子悲喜怅然,太复杂了。 第297章 那目光与满月一触,就又闪开,越过满月肩头,看向坐在软塌上的萧玉。 他咬牙切齿:“贱人,薄情寡恩。”说完,突然身子一转,往反方向冲去,自观景楼通天落地的大窗一跃而出。 片刻,楼下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骚乱。 金瑞这行为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他深知事情闹成这样,竞咸帝容不得他再活命,有纪满月在,他也没什么机会对萧玉如何了,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 满月几步追至窗边,见百仞高楼之下,金瑞跌在红砖地上一动不动,殷红在他身下缓缓漫开。 终于,不知是谁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护驾——” 一嗓子嚎叫,楼下顿时炸开了锅,侍卫们,结队往楼上冲。 “让他们不必上来。”竞咸帝向满月吩咐,隧而转向萧玉,几步到她近前,在榻边坐下,千万般温柔地道:“都过去了。” 事态变化,萧玉如鲠在喉。她万没想到,皇上什么都知道,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情切地纠结,让她突然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竞咸帝将她拢进怀里,在她背上一下下地拍:“你与流霜……本来就有情于朕之前,当年是朕强拆鸳鸯……” 萧玉合了眼,眼泪肆无忌惮地沾湿了皇上的衣襟:“陛下别说了。” 竞咸帝突然笑了,道:“称朕作陛下,才像是本真的你,”就像是与萧玉闲话,他语调轻松又慢悠悠,“事到如今,跟琨哥哥说句实话,你对我几分是真情,几分是为了卿如?有没有……” 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啊? 话到一半又实在问不出口。 好半天,萧玉都没说话,但她懂得皇上想问什么。 画面就像是静止了一样。 终于,她缓缓摇头道:“不知道,我和你其实是同样的人,为达目的,情和爱都可以轻易抛出去,当年你对我,就是始于真情吗?” 竞咸帝身子一顿,他最初对萧玉的好,确实目的不纯,只是不知何时,他陷进去了。这些,他本以为萧玉不知。 不想,萧玉知道。 更甚,萧玉继续道:“站在家国立场,流霜当年的所为,确实不该活……” 竞咸帝惊骇:“你……” “他与西域诸国私立盟约,这是叛国背宗的罪事,”萧玉音调平平,“这些年你一直背着杀弟弑母的名声,不愿意把流霜的所为公之于众,除了要安稳邦交,有几分是怕我陡然知道心念着那么一个人伤心呢?” 竞咸帝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 他抱紧了萧玉——真的,咱们是一样的人。揣着明白,在对方面前装糊涂的一对儿傻子啊…… “朕懂,”竞咸帝搂紧了人,“总该有些什么,是凌驾于情爱之上的。” 萧玉眼泪干了,叹一口气:“玉儿最后求你两件事,杀了祁王;还有,我死以后尽快入殓,哪怕烧了都好……” 竞咸帝合上眼睛,向来冷硬的陛下,落下一滴熬了大半辈子的泪。 萧玉抬手,将那滴眼泪抹去了:若如初见,若先见你,若有来生…… 愿你,不在帝王家,不为情落泪。 第148章 奈何桥边 竞咸帝一直抱着萧玉。 夕阳透过窗打进屋里, 飞扬的尘埃围绕在二人身侧,反射着微末的光,静又缓。这无数的光粒, 好像是萧玉迸散的灵魂。 她在阳光最温柔得时刻, 在爱她的人怀里, 随着晚霞一起消散了。 竞咸帝允了萧玉最后的请求, 当即下旨:祁王里通外族证据确凿,赐鸩酒;贵妃娘娘三日后焚化。 传旨监刑太监即刻去了祁王府, 可不大会儿工夫又惊惶地回来了——祁王府上没人。 散朝后,王爷趁乱跑了! 可是,被圈禁的王爷, 怎么可能在重重守卫的眼皮子底下跑了呢? 更不可能轻易跑出城去。 满月郑重道:“父皇,”他声音很轻, 叫了人就没再说话,直到竞咸帝抬眼看他, 他才继续,“父皇要防备祁王与私军里应外合。城内搜捕祁王, 还可搜捕一名叫魏鸣的谋事,另外, 内侍庭和禁军……也要防一防。” 搞不清刚才匆匆一面的祁王到底是真是假, 索性两个一起搜。 竞咸帝一时无语, 他有点迟钝,心底满是悲意。 只是世人皆可悲得丧失理智,唯独皇上一人不配如此。 他收敛心思,将萧玉放平在软塌上, 扯过毛毯帮她盖好, 就像她只是睡着了, 然后站直身子,沉吟片刻,道:“传令下去,画影图形搜捕反王和魏鸣,同时调西嘉兰关一半守军回防,令城关谨防私军攻城。” 三道指令传下片刻,皇上和纪满月还不及下观景楼,便有一骑军报绝尘而来,火急火燎地和玉娘娘抢风头——大批私军,在江平郡城门压境。 粗略统计,有十万人。 领兵的,正是祁王瑞风营曾经的副统领,付有义。 付有义手持着加盖假印信的通关文书,言说都城内有秘密要务,一路过关,居然格外顺利,自帝魁道至江平郡,没有人看出其中有假。 直到江平郡城门下,才被破功了。 江平郡,是都城外的第一道关,想通江平城门,除了文书,还需要一道缘来令。 这令是由皇上在随意是什么纸上御笔亲书一个字,然后将纸一撕两开,分别放入两个信封里,用火漆封好,一封放在守城将领手里,另一封则交予要通关的领兵人手里。二人见面,拆封一对,只要严丝合缝,就能过关。 第298章 缘来令没有固定的样子,用一次便会被作废,是以别看简陋,仿制极难。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个随意又特殊的令,叛军被拦下了。 竞咸帝本来就大恸难舒,一听叛军居然轻易蒙混过关到眼皮子底下了,拍案而起:“把纪烨给我绑到都城城关上去,朕倒要看看,祁王叔还要不要这个儿子!只要叛军敢攻城,朕便亲自送纪烨上路!” 话说出来,还没在传事官耳朵眼儿里捂热乎呢,第二道加急军报又到了——付有义带兵攻城。 “混账!”皇上暴怒,转头往楼下走,“你跟朕一起,”他指着纪满月,又向传令官道,“十万叛军,程方守不住,让丰年点兵将准备守城。” 程方是江平郡的守将,手下兵士不过三万。面对突发而至的十万私军,不嘬牙花子才怪呢。 虽然还没闹到兵临城下,但城里也已经静街了,百姓无事暂时不得出,家家户户关门闭户。 都城城关前,纪烨被吊在城头。 祁王世子本来就生得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加上被关着好些天,过得太清苦,变得更憔悴了。吊在冷风里一吹,人直打转,跟个纸糊的假人似的。 陛下戎装上城。 “你父如今藏身何处?”竞咸帝凛声道。 纪烨无神的双眼垂下,居高而下地看皇上,嘴角扯出点笑:“陛下,臣跟个姑娘打赌,谁也没输……” 皇上不明所以,皱着眉头以为他失心疯,死到临头还提姑娘。 满月却一听就明白了,将纪烨与陶湘打赌的事情说了,那二人统一战线地觉得,真要祁王抉择,他会要天下大权不要儿子。 眼看事态发展至今,二人心照未宣地一语成谶,真的都赌赢了。 皇上冷哼笑道:“既然如此,便让你那混账父王,求仁得仁!” 他说着,抽过一张弓,搭箭拉满,正对纪烨的颈嗓。 距离很近,只要放弦,纪烨非要一箭封喉。 “陛下,陛下息怒,”说话这人是黄琉,黄大人站得近,看得出皇上眨眼功夫就要动手,冲出来阻拦道,“陛下,若是杀了世子,事情便真的半分转还余地都没有了。” 说完,俯身便拜。 身后大臣们随之跪下。 放眼望城上,眨眼的功夫,跪倒了九成。 竞咸帝眸子扫过诸臣,喜怒莫测,最后落在满月脸上:“你不劝朕吗?” 满月身子微躬,目光也洒向跪了一地的重臣:“事到如今,难道还要与反贼和谈不成?” 他看向纪烨,他与祁王世子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仇怨,只不过,居位安职,纪烨一条性命与兵临城下,尸堆成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再者说,祁王不可能不知道儿子在皇上手里,他若是能因此被要挟,压根就不会调动私军压境城下。 他早就认可了儿子将是被皇上祭旗的命。 皇上冷哼一声:“正是如此。” 眼看他将弓弦盈满。 “父皇且慢。”满月又道。 竞咸帝神色明显带出一丝不悦,不明白满月前后矛盾的言行是何用意。 满月沉声道:“世子的性命或许有一人在乎。” 他侧身向一名士兵吩咐,那士兵领命下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带来一个女子。 女子的身形很单薄,穿着囚服,看就是从囚牢里提出来的。 在场的人极少有人认识她,面面相觑。 可纪烨一见,破口怒骂道:“纪满月,你卑鄙!别为难她!” 女子正是陶湘。 陶湘见纪烨被吊在城上,急切地向他冲过来,又被身边押解的兵士拽住。 皇上不知这二人的关系,但也隐约看出端倪,正待说话,陶湘先开口了:“世子心底不是厌弃王爷追名逐利,甚至恨他吗?” 怎地此时能翻覆报复他的野心,你又手下留情了? 纪烨一时不知该如何答,片刻才道:“可能……因为他终归是我父,我不得他心一辈子,横竖是死,临了临了,索性逆了天下,顺他一次,”他深深地看了陶湘一眼,“湘儿啊,奈何桥边,七八十载我也等着你,欠的一杯合卺酒,只得用孟婆汤代替了。” 听他这样说,满月即刻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纪烨被吊得太高了,满月尚来不及做什么,就见纪烨嘴角已经有一行浓浓的鲜血淌下,接着,他难以自抑地抽出,像是被呛到了,张嘴一大口的浓稠的血吐出来,滩落在城上。细看里面分明裹着一大截舌头。 纪烨根本就不给旁人威胁陶湘的机会。 满月震惊于这纨绔的专情,一跃而起,将绳子割断,带着纪烨自高处落于城头。 咬舌自尽,其实很难做到即刻便死。大部分人只会先疼晕过去,而后无人施救才会死,死因是失血过多或窒息。 纪烨嘴里剩下的半截舌根,止不住痉挛,压迫了整条气管。满月想掰开他的嘴,纪烨却已经意识不清,牙关紧闭,唇缝和鼻腔里,又呛出大量的浓稠血液。 满月自问,以他行针的本事,能拖延纪烨一时半刻的性命,然后呢? 于人是煎熬,于事情的本身,全无助益。 纪满月终是不忍心再看他这般下去,借着手掌掠过他胸口的功夫,震断了他的心脉,给他一个痛快。 竞咸帝漠然观之,见纪烨断气了,才道:“没看出来是个有骨气的情种,可惜,没有个好爹。” 第299章 满月满手沾着纪烨的血。按理说这游戏里他杀人如麻,可今日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像堵了一滩混泥,闷得喘不过气。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转向陶湘道:“你与纪烨回府之后,司大人与你密谈,许下的所有条件,都还做数……” 司慎言曾经说过,想让陶湘埋在祁王父子二人身边做一步暗棋。 “纪大人,不必再说了,”陶湘呆愣愣地看着纪烨的尸身,打断满月道,“确实是王爷授意奴婢带世子出逃,但其余诸事奴婢不知。我通过陶潇透露行踪给你,不过是想帮世子对抗父亲,谁知他关键时刻,居然又念回那不值钱的父子情,”她说到这,苦笑了下,“事情闹到这般田地,陶湘已经愧对于他……” 那抹苦笑散去,她突然挣开押住她的官军,径直向竞咸帝扑过去。 变故只在眨眼之间,皇上身侧三名近侍,钢刀同时出鞘,刺入姑娘单薄的身体。 陶湘倒下时,望见纪烨:世子,我这就来了,你不必等我那么久。 都城内的武将,这时候大半在准备点兵守城。 随陛下上城的,多是文官老臣。这些人岁数不小,很多更大半辈子没见过近距离的斩杀,再被二人的无比情深、死得惨烈震撼着…… 瘫坐在地的不在少数,黄大人首当其冲。 竞咸帝刚没了萧玉,又经这么一出,心情本就不怎么妙,再一看无事气节千丈,有事胆子寸丁的酸儒,闹心极了:“谁敢动摇军心,军棍伺候。”说完,冷冷甩了黄琉一眼,转身下城去了。 满月素着脸,跟在皇上身后。 下城正好是风口。迎面风劈头盖脸地拍进满月肺里,冲得他喘不上气。 他下意识深缓地呼吸,结果那道前几日偃旗息鼓的岔气又被这一道阴风勾起来,倏然在他胸肺间炸得六亲不认。 第149章 江平城破 祁王趁乱逃了, 但按理说,他想出城没那么容易。竞咸帝下令全城搜捕,掀地皮掘地三尺地找, 人就像蒸发了一样。 满月则第一时间蔫溜儿地把阿笙放出来了。 姑娘得知萧玉没了, 站在天牢门前半天没说话, 然后向着皇宫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 她身上没什么重伤, 只是娘娘交给的最后一个差事没办成,面带愧色。满月安慰道:“事有变数是常事, 别往心里去。” 阿笙恨恨道:“狄二公子为何要帮金瑞,他明明一口一个师爷爷地喊公子……” 满月一脸不以为意,扬起眉毛笑得挺好看的:“他心思高, 自以为帮得是大越皇室的血脉纯粹。” 只不过,君心难猜。 阿笙似懂非懂的, 满月也不再多解释了。 江平郡战火不停,军报接连传来。 祁王养的私军大多是不入流的江湖闲散, 真正的高手很少,最重要的是, 他们是临时聚集的,营队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配合, 就算与皇城根的禁军相比, 都该是逊色好几筹。 独一样, 胜在人多。 丰年带着九野营去了江平郡,算上郡守军,一共不过四万,可对方少说有十万人。 乱军连番的佯攻、实攻交杂, 把守城官军搅闹得疲惫不堪。 老将军终于真切体会了一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自心道, 哪怕缓一两日或是再给他两万官军,情形都不至于如比被动。 他只能等,等西嘉兰关的援军。 但他觉得对方好像也在等,否则不会在这般时间紧迫的当口用虚实难辨的战术拖延。 可他们在等什么呢? 等祁王出现吗? 满月也觉得不对——如果祁王还在都城,那么他造反的重头也应该是都城里。 这道理丰年明白,满月明白,竞咸帝也明白,只是无奈搜不到人。 就这么城外城内都惶惶地过了三日。 第四天,西风呼号,骄阳烈烈地晴。 是送萧玉上路的日子。 历来,即便是皇后大行,皇上也不过在皇城登高处送一送。 而今,竞咸帝却亲自随着玉贵妃的棺椁,出宫下榻到越安寺了。 萧玉要求火化。皇上当时应了她,随后就后悔了。可是天子一言九鼎。 娘娘入棺时,皇上恨不能一起躺棺椁,随她去了。 这几日,他除了听军报,便是坐在棺边守着萧玉。 用膳、就寝都不愿意离开。 太常寺卿见这般不是个事儿,只得在萧玉遗愿的基础上,添油加醋了一番——娘娘是凤台箫,火化之后,剩一捧骨灰,供于凤台殿内,就是常伴君王了。 娘娘当初也定然是这么想的。 就这么着,越国开了嫔妃火葬的先例。 送行这日,本来寂寥的都城突然又喧嚣起来了。百姓从皇宫门口一直排到越安寺。 萧玉的棺椁行过,百姓便附身下跪,悲声低切。 在他们看来,无论萧玉是不是凤台箫,她都是凭借一己之力,平息流勒与大越战乱隐患的贵人。 她走了,他们该送一送。 化身窑外,高僧念着《往生咒》,无悲无喜的音调平静地为萧玉送行。 要入化身窑,是不能带棺椁的。重棺根本就没上棺钉,萧玉被从棺中请出来的时候,除了苍白,神色平静得像是睡着了。 竞咸帝站在最前面。他背对众人,没人看得见陛下脸上是怎样一副神色。 第300章 但那背影,看就悲凉。 萧玉被抬过他的身边,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他拉住萧玉的手,握在掌心,那双骨肉触感让他熟悉万分的手是怎么都捂不暖了。 “陛下,仔细误了娘娘的时辰。”太常轻声提点。 竞咸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萧玉的手贴在唇边吻了吻:来生再见,我的傻丫头。 手松开了,萧玉被送进化身窑。 窑洞火光一盛,迎接着她。 诵经声和火花爆裂的声音湮没了一切。 本该就这样结束了。 可片刻之后,窑洞内火光忽然明暗交叠,晃得人眼花。谁也没想到,玉贵妃居然自窑炉内的担架床上一跃而起。 华丽的衣裳顷刻烧得残损,她一头白发已经焦曲了,火焰满头是簪了灵动娇艳的花。她变成一只浴火凤凰,直扑出来,片点犹豫都没有,冲向正对窑口的皇上。 好像舍不得他,要一扑入怀,做最后的告别。 所有人都呆了。 纪满月反应最快——萧玉是死了,但她体内的蛊虫没死! 萧玉也是想到这些,才要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只是她没想到,虫子受不住窑内的炽热,暴躁起来,还是让她成了个不一样的偶人。她没人操控,冲向距离最近的活物。 竞咸帝乍以为萧玉假死,惊喜地大喊道:“玉儿!”说着话就要上去接住她,可离得近了,便也看出萧玉不对,她很木讷,木讷得狰狞。 皇上下意识往后退,纪满月与他错身而过,挡在帝妃之间。 眨眼的功夫,萧玉已经冲到满月面前咫尺。情况紧急,满月再顾不得许多,张手抵在萧玉脖子下面。 他比萧玉高出一头,这么手臂直伸开推着人,萧玉是无论怎么张牙舞爪都触碰不到他的。满月很谨慎,另一只手顺势搭上对方颈侧动脉——跳动全无。 她确实死得透透的。 蛊虫被大火烤得惊蛰,不大会儿功夫反应过来,宿主还有腿呢。 萧玉身子诡异地抽搐几下,抬腿便踢向满月。满月身子偏侧,她一脚踢空。 纪公子不等对方再有动作,突然爆发,猛抵着萧玉向窑口逼近。他脚踝被杜泽成捏出的伤没好,给萧玉送行,一路走到越安寺,已经又有点跛了,这种情况下使出踏冰绡,轻盈翩然的仙气比往常减了大半。 步伐趔趄出一种义无反顾的凄怆。 满月嘶声道:“母妃魂兮安眠,儿臣送您一程!” 旧伤一直让他说话带着种缥缈沙哑的气音,这般悲切一句,合着《往生咒》一起卷进哀嚎的西风里,扯着人心生悲凉。 不知是谁,被他一句话牵扯了心,悲鸣道:“娘娘——” 一人哭,引得众人哭。 一片悲声中,满月运力一送,萧玉又被送回烈火熊熊的窑口里。 窑口是焚化圆寂僧人用的,根本就没有门,只有个拱形的洞口,任凭火舌往外舔。 烈焰肆虐的拱洞里,被火红包裹的人形在挣扎,人形繁冗的衣裳须臾间也熔化得什么都不剩下,她的四肢因为温度骤升而抽搐。显而易见,蛊虫有萧玉皮肉的保护,一时死不了,高温只会让它们更加暴躁难安。 眼看,它们又一次要冲出来。 但那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谁也没想到,化身窑能有烧活物的一天。 满月环视四下,寻不见什么东西适合堵洞口。他万不愿意萧玉死后,还要经历这般不体面的一遭。 正无计可施。 突然,身后一人急奔过来,掠过满月身侧,直冲向熊熊火焰。 “姊姊,杳枝来陪你了!” 声音被卷进烈火,杳枝的身子也被卷进烈火,她抱着萧玉,紧紧地圈着。灼眼的高亮中,两个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逐渐分不出彼此。 生扑烈火殉主,骇住了所有人,悲哭声停下,只有佛咒仍在继续。 直到急促的军靴声打破了慈悲。 “报——” 来人灰头土脸的,身上血迹斑驳混着灰泥,看不出伤到底是不是在他身上。看他衣裳的底色该是个斥候,这风尘仆仆的模样看一眼就是从江平郡摸爬滚打赶回来的。 “陛下,”他以头抢地摔在御前,“乱军有火炮,还有火琉璃,江平……江平城破了……” 这一句话,把《往生咒》也叫停了。 竞咸帝深吸了一口西北风,沉声道:“丰年呢?” “侯爷带军后撤,还在守,但……” 不用说也知道,满打满算的四万守军,没了城防,怎么能守得住十万有火器的乱军?战线很快便会压至都城城关,到时候若是不放守军入城,便得眼睁睁看老将军带兵死守,若是放守军入城,时机万一拿捏不好,城门即刻便会破。 “援军何时能到?”竞咸帝喝问道。 兵部尚书出列跪倒:“重型火器行得慢……” 竞咸帝站得僵直,让人生出种错觉,他连头发丝都硬邦邦的,是一座雕像。他合眼,片刻再又睁开,眼眸中对萧玉的百般深情消弭不见,只剩下杀伐的寒意:“十六卫留金吾卫在城内,其余悉数与朕前去城外安明关接应守军!” 话音落,抬脚便要走。 越安寺满院子的臣子顷刻跪倒,人墙一样挡在竞咸帝面前:“陛下三思——” 第301章 皇上要御驾亲征,自然要拦。 先皇还执政时,都城周围曾屯重兵。摄政王通过守军闹过一次乱事,乱事平息之后,先皇借机将重兵分散至边疆四方——边陲安定,都城便安定。 先皇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家那不消停的老兄弟,古稀之年,反骨才破土生芽终于压不住了。 如今,禁军十六卫加在一起不过六万。 细算倒是与乱军有恰好的一抗之力。 纪满月从这恰好里,隐约品出股处心积虑来。 但当务之急,箭在弦上,战局瞬息万变,再耽误功夫,战火便真的要烧进城了。 根本容不出多余的时间给他印证猜测。 朝臣们跪得严丝合缝,皇上想走,就得踩着他们的后脖颈子踏过去。 眼看皇上忍在爆发的边缘,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殿下劝劝陛下,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莫要涉险。” 竞咸帝看向满月。 “父子”对视须臾光景,满月躬身道:“大越的天家血性,才是民心所向,只要儿臣一口气在,便不让叛军踏入都城半步,还请父皇,坐镇宫中。” 若真的守不住,皇上得以苟延残喘几口空气,总是多一分希望能等到援军。 竞咸帝愣神片刻,哈哈大笑起来:“摆驾回宫,朕就坐在金殿之上,和满朝文臣半步不再退,直到你们回来!” 帝王家上阵父子兵的豪气干云把文臣劝诫陛下从长计议的颓靡气烧干了。诸臣纷纷后撤,让开一条通路。 第150章 神来之箭 安明山脉山峦叠嶂, 像一个巨人将都城抱在怀中,两手合围之间,开了个缝隙, 是安明关口, 出关便算彻底出了都城范围。 满月带十六卫和东南阳天众将领上城, 用千里镜, 看见远处厮杀扬起的烟尘。片刻,斥候来报, 江平郡守城主将程方死守城关,横刀立马于城门,为丰年争取出些许还转的时间, 最终以身殉国。丰年速往后撤,利用三里弯的地势迂回游击, 暂时把敌军牵制住了。 老将军命先行部队在兜转的弯路上挖出很多深沟,作为临时战壕。一来可以躲避火炮轰炸, 二来重型火器,想要越过连绵的坑洼, 很难。 “殿下,”李晟出列请命, “末将愿带北卫军绕山路至敌军背后, 援助戎国候。” 满月点头允了, 再令左右武卫带好工具一同出城,支援丰年的挖坑大计。 城关打开,官军扬长而去,在山道口分道扬镳。 日头正当午, 阳光却是冷寒色, 半点觉不出暖。一个时辰之后, 斥候又报,李晟带兵突袭,与丰年配合得宜,利用山势配合落石,砸坏了对方十余门火炮。 满月心头为之振奋,突然没心没肺地想笑,这怕是丰老爷子打得最仓促狼狈的一仗,不仅被撵得跑,还要一边跑一边学兔子打洞。 待到见了面,要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 他正自脑筋开小差儿,又一阵上城的急切脚步声:“报——” 满月飞到九霄外的闲心瞬间收回来了:城外未见有斥候入城,这人该是后方来的,城内出了什么事? 果然,来人是金吾卫的卫官,他见面行礼:“殿下,内侍庭突然集体叛乱,不仅将国玺交到反王手上,还将陛下和诸位文臣挟于金殿上,要挟御前带刀营和金吾卫退出皇宫,还要求殿下回宫相见。”他说着,双手递上一块玉佩。 正是皇上常年挂在腰间的山河秀明佩。 那玉被吹得入手乍冷,寒得像冰。 满月捻着玉佩,皱眉沉吟。 祁王终于露面了——他根本就没出宫去,内侍庭有人帮他匿在宫内了,难怪全城翻来覆去的搜,都搜不到人。 原来是灯下黑。 乌合之众的叛军仗着人多迫使都城防卫空泛,这俨然是调虎离山。 可即便看透了这些,却又不得不让十六卫出城防御。 “一炷香的时间,”卫官焦急道,“若是殿下没入宫,反王便要切陛下一根手指。” 事态急转直下。 满月扫视一圈,别说帅才了,战将都缺,真有本事的将领们,还在回援的路上。 倒是木易维在,让他安心,他清了嗓子:“我不在时,木易将军代行将军令。”满月自问,论行军打仗,木易维更胜一筹。 木易维愣住,但这于他而言,确实比追姑娘轻松,他没推诿,遂而抱拳道:“得令!” “绣衣使者随我回去。”满月道。 话音落,又一阵脚步声,轻且快。满月和木易维抬眼看人,同时一惊。 木易维正色道:“这里危险,姑娘快回去!” 孟飘忱非但没听,反将药箱往城上一放:“危险,才需要大夫。” —————— 司慎言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他顶着黑眼圈,眼睛里却冒着光。 失败了一百二十六次之后,终于第一百二十七次,他又体会到穿破次元的感觉,是种扭曲于周身的短暂撕裂感。 不疼不痒,只让人心发慌。 四周安定下来,他果然回来了。 他还穿着离开时的衣裳,衣摆袖边染着不知是谁的血。 游戏里依旧是乍暖的春,但现实世界里已经过了两个多月。 虚实维度时间不一致,这于纪满月而言,是好事。 司慎言孑然而立在密林旁,没分辨出这是什么地方,再一定神,隐约听见不远处有喊杀声。 第302章 他几步上了官道。 路上很多行色匆匆的百姓,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好似在逃难。他拦住个小伙子:“小哥,这是怎么了?” 小伙子皱眉打量他:“你从哪座山里钻出来的?江平城破,都城闹反事了,老百姓还不逃命吗!” “前面怎么了?”司慎言急道。 小伙子道:“不知道,怕是打起来了。”他说完,不再理司慎言,头也不回地脚底抹油了。 司慎言逆向而行,几步跃上道边陡坡,飞身上山顶—— 开战的地方是一片比较宽阔的官道,道旁有民宅,已经着了火,大风一刮,连片地烧。 对垒的双方一方是西嘉兰关守军,另一方也穿着统一的服制,该是祁王私养的叛军。 司慎言细看片刻,眯眼在混乱中睨到己方的领将,居然是明铎。 明将军该是想带兵冲锋过去,但敌军前有鹤翼阵拦路,后有锋矢阵已经冲散了官军尾翼。 明铎已经受伤了,他持长/枪,一枪将叛军副将挑了个对穿。 收枪,对方跌落马匹。 发收之间,敌方四五名骑军围拢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汉子手持金瓜,自马上急跃而起一丈高。金瓜夹着疾风锤落,攻击的目标是明铎战马的颅顶。 明铎缰绳猛带,战马双蹄陡扬,打着嘶鸣一蹄子蹬在那莽汉膝盖上,对方膝盖顿时被马儿蹬得向后弯折,人凌空甩出去三丈远。 金瓜擦空。 明将军冷哼一声,用缰绳极快地甩出个节奏,战马会意,不等前蹄落地,便以后蹄为轴,在地上转了半个圈,又一蹄子踹在正冲过来的敌军的战马脖子上。 对方怕是没见过这么能打的马,反应不及,登时中招——坐骑被踹歪了脖子嘶鸣着倒下,他不待一跃下马,就被明铎看准机会一枪穿心。 可这人是个狠茬子。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双手狠命地拽明铎的枪杆,不让撤枪。 他的同伴看准机会,斜向上前,举长刀横扫明铎胸腹。 明将军只得松开枪柄,在马背上急躺下去。刀锋贴着他的面门掠过去。 又一招落空。 敌手变招却快,长刀翻花,再向下斩落。 须臾间,明铎抽腰刀上镗。“呛啷——”一声脆响,双刀磕错。 对方力道奇大,明铎与之僵持,居然一时翻不起身。 就这当口,一双战斧,猛向明铎脖颈砍下。 明将军被围攻,避无可避,生死一瞬,他的护军高喝一声:“保护将军!” 小护军年纪不大,是替将军扛武器的,手里正拿着明铎的长弓。 危机关头也顾不得许多,套环似的,手持弓臂,把弓弦套过持斧人头顶,紧跟着飞快地翻弓一绞,弓弦立时变成绞杀利器。 那人斧子没落下,气管血管已经齐断。鲜血井喷而出,喷得小护军满脸都是。 这孩子应变算得万里挑一,可惜还是年轻了。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鲜血,见明铎撑开对方的长刀,危机暂解,便松了一口气。 但战场上变化俄而,最怕松一口气。 瞬间的懈怠,他已被冲过来的敌人一刀砍在后脖子上,登时颈骨断裂,脖子歪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摔下马去。 “石头——!”明铎高喝,腰刀脱手,投枪似的,刺进偷袭敌人的心口。 仇即刻就报了,却也换不回年轻的生命。 “兄弟们,变锋矢阵冲过去!”明铎手上已经没有兵刃了,骑马往前冲的时候,附身抄起地上无主的长刀,“明某若是战死,诸将按军号顶上!” 主将冲锋,官军爆喝出一声如雷的呐喊。 很莽,却给腹背受敌的轻骑军烧了一把烈焰柴火。 这是肉搏战,除了拼阵型,拼人数,还要拼谁豁得出去。 明铎右臂不知什么时候被划出个口子,寒风里,翻皮露骨的,血殷红了半幅衣袖,他却浑然不觉。直冲阵中,举长刀劈头盖脸地对目标直劈下去。 敌军主将用得是双鞭。十字交叉架住明铎的刀,交剪一扭,压住刀柄:“明将军,久仰大名,你兄弟明昭当年裹进皇室内斗,死得不够惨吗?你背叛王爷,回护仇人,叛徒!” 明铎讷住一瞬,继而转为冷笑,道:“祁王老贼不是皇室吗?”他长刀兜转,挑开对方双鞭,“而且是他舍我在先!” 敌军主将挑眉,脱蹬跃起,一鞭抽向明铎右臂,一鞭砸向他顶梁:“去见明昭,看你愧不愧!” 明铎长枪斜掠,刀锋从双鞭缝隙里飘过,取得角度精巧得微妙,直逼对方心口:“明某早就想明白了,所谓效忠该是不负天下百姓!” 当今圣上,至少对得起苍生。 主将双鞭一合,卡住明铎刀口:“呸,道貌岸然!” 二人较劲,一瞬间仿佛都很漫长。只是真正的阵前搏杀,不会是单打独斗,更不讲什么公理道义,只有残酷的砍死一个算一个,再多一个便宜了。 明铎不再与对方力拼,突然长刀脱手,抽/出身侧同伴的配刀,翻身下马,滚落在地。 骑军弃马是大忌,明铎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他艺高人胆大,就地一滚,滚落入敌军主将的马腹之下,借力前滑,同时刀口上翻。 这招他跟满月过招时用过。 奈何那主将没有纪满月的应变,加之明铎是下了死手。对方还不知他要做什么,坐骑就已经被开膛破肚,内脏血流满地,嘶鸣两声翻摔在地,便死了。 第303章 “兄弟们,活儿跟上!”明铎高喝。 自己人显然知道明铎有这手绝活,纷纷策马上前,挥刀便砍。那敌军主将撑双鞭在乱刀丛中堪堪逃开,背上还是不知被谁掠开一条通脊的口子。 明铎继续依样画葫芦。 这么配合着,眨眼功夫敌军四五名好手伤亡。 可这把戏,很快就被对方看透了。轻骑军若如同一柄刺刀,明铎则是刀锋的冷尖。尖利的同时也是众矢之的。敌军补位不慢,眨眼功夫将明铎与同伴隔开,单围他一人在圈内。 六七柄长/枪同时向他攻来。明铎借着摸爬滚打的地蹚身法,左躲右闪,又砍伤了几条马腿。 对方主将刚被明铎打了个猝不及防,顶上脑门子的怒气在这时成了止疼药,让他顾不得背上的大口子。他甩开同伴护佑,看准时机,飞身而起,一鞭向明铎脊背砸下去。 这是偷袭。 哦,那又如何呢? 太快了,明铎心知躲不过,钢刀往后一背,准备硬生生扛这一下。 但那风声狠厉,他心里一抖——扛得住吗? 下一刻,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明铎惊而回望,见一支羽箭正中对方主将颈嗓。 敌军中爆发一阵哀嚎,己方则是欢呼。 混乱中,明铎还不及去寻是谁出手相救,就听不知谁嘶吼道:“统制当心!” 长/枪突袭,又一次直刺向明铎后心。 他惊急回防,堪堪躲过,还未反攻,对方第二枪已至。星火之间,一支羽箭陡如星坠,要了偷袭之人的性命。 轻骑军的欢呼声如被火上浇油。 神来之箭,哪位英雄救命? 明铎回望,见身后十几丈外,一人长身而立在战马背上,手里持得正是自己那柄硬弓,弓弦上还腻着敌人的血。 那人脚尖在马臀上轻点,战马听令,急向前冲。 他同时搭箭拉弓,衣袂迎风烈烈而展,人却如定海神针一般片点不晃动。 硬弓射程远,准头不好控制。眼看盈满的弓弦,被他搭上一支火琉璃。 明铎眯起眼睛,看清那人面貌,骇道:“司大人?!” 随着他的惊骇,火琉璃已如一支闪电,冲入敌阵,正中对方中军将旗。 箭尖擦火,琉璃球破碎,将旗眨眼间烧城了一把迎风招展的硕大火炬。 第151章 不后悔吗 纪满月入宫门。 门口列队齐整、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的金吾卫们齐向他行礼, 他往里走,见一路上偶有被丢弃的笏板、和不知是哪位大人着急跑掉了的朝靴。通向金殿的路上几步一哨,不过站岗的是太监。 内侍庭从上倒下, 彻底反了。金殿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从前惯了卑躬屈膝的人, 这会儿终于站直了腰杆, 可再如何站得笔挺,也给人种心长绠短的错觉。 竞咸帝端坐龙椅上, 朝臣堆了满殿。 祁王站在皇上身侧,他曾是与丰年并名的武将,如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戎装, 穿着英武飒爽得很。九节钢鞭,直愣硬邦地杵着地。 武官武将这时候都上了前线, 殿上一群文臣,是否真风骨, 一眼便知——有人对祁王睨眸怒目,也有人垂着头不敢说话。 沈抒在人群里, 神色清肃,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 “沈大人, ”祁王道, “年纪轻轻, 位居从二品高官,前途不可限量。” 这非是简简单单一句闲话。 沈抒拱手,不卑不亢地做个常礼,道:“沈某人其实自幼便是个浪荡子, 梦想诗马江湖, 无奈家中看得紧, 愿望不得尝。” 祁王冷笑,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打得一手好太极。他又道:“若是日后,本王能将大人的心愿了却,沈大人该如何谢老朽?” 这是个怎么答都不对的问题。以祁王如今的行径,哪里还有“日后”二字可论? 不待对答,内阁的老大人李灿突然哼了个鼻音,怒骂沈抒道:“你这小子怎地还敢提跑江湖那一套,上次把你娘亲气得大病三个月,今时还敢旧事重提,老朽要替你爹娘好生教训你!” 舅舅把话题往家事上引,沈抒不傻,此时尚没到邦国殄瘁之境,不用与祁王硬生生地拗着来。 可祁王,本意就是要给竞咸帝添堵。 李灿两朝元老,内阁重臣,他本不愿意动,谁知老大人偏偏自己蹦出来。 要不要把刀锋转向李灿,祁王有点犹豫,正待说什么,竞咸帝突然开口了:“这是朕与你之间的事情,祁王叔莫要牵扯朝臣。日后无论是朕还是你坐这个位置,良臣终是不可多得。” 祁王垂眸,冷冷地瞥皇上,突然笑了:“那也要看良臣能否为我所用,”他直盯着沈抒,“沈大人说吧,本王若是许你诗酒逍遥,你愿不愿意?” 竞咸帝一时想给沈抒使眼色,示意他人在矮檐下,却又一时想看,这臣子到底有几分死忠。 别看沈抒是个彻头彻尾的文臣,骨子里血气方刚,眼看血性撞脑门子,随即握拳在自己掌心狠狠掐了一下。 只是姜还是老的辣,他片刻的顿挫,就被祁王看出端倪。祁王悠然地没事找事:“严公公,你数三声,若是沈大人答不上来,就好生伺候李大人。” 那严公公是内侍庭的督公,金瑞死了,内侍庭数他官职贵高。他到李灿面前,行礼道:“老大人,可能要对不住了,”说罢,开始数数,“一——二——” 第304章 “够了!”沈抒怒喝。 声音不大,却威不容疑。 沈大人上前两步,正站在金殿正中:“沈某自问不是什么饱学之士,只是个被迫入仕的难器顽石,可顽石终愿遇巧匠,”他说着,转向李灿,“沈某既不愿意流于贼佞之手,也不愿辱没李氏与我沈家的清名。”话毕向舅舅躬身倒地,再又站直了身子,冷冷看着祁王。 祁王哈哈大笑:“年纪轻轻有此风骨,倒是难得,严公公,送他一程。” 内侍庭也有御前护卫之责,很多人会武功,也配有武器的。严公公抽/出腰刀,向沈抒走去。 李灿如何能眼见外甥死于当殿,上前要拦,“且慢”未出口,被严公公一脚踹倒。 眼看钢刀起落,沈抒要血溅金殿上。 冷锋已至,大门处突然光影一闪。殿上诸人只看到一道残影。 闭目等死的沈大人脖子没凉,腰间反而一紧,被人揪住玉带,猛地拽开。 同时,救命恩人与他错身,沈抒先是听见“呛”的一声轻响,接着便是严公公“嗷”一声惨呼。 他还没来得及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又被恩人在腰间一托,顿时脚下生风,飞一样往后跃开。 二人落地站稳,沈抒俩眼才睁开又聚了焦,见严公公已经远在对面两丈外,持刀行凶的手自腕骨被斩断。自己身侧比肩而立的救命恩人,正是自家太子殿下。 满月救人、砍手、带人跃开一气呵成。贯月剑尖的血,被他甩在地上:“沈大人既然盼遇巧匠,怎容拙刀放肆,”他看向沈抒,“对吗?” 沈抒这时候还有点懵,没反应过来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下意识“嗯啊”了两声。满月笑意盈盈,在他肩头拍了两拍。 纪公子这时已经把孝服脱下了。他孝服里面穿得是件淡紫色的袍子,窄袖用护臂扎着,手套只露第一指节,外氅领边用银线绣出的图腾带着几分异域风情。护臂和腰带上也都滚着银线,呼应领口。整身搭配得精心,又飒爽利落。 这身衣裳是萧玉亲手做的,从剪裁到绣纹,亲力亲为。满月本是想着若玉贵妃芳魂未远,总该是愿意看到他穿。 万没想到,闹了这么一出。 他放开沈抒往前走,沈大人终于回过神来了,看自家大人玉树颀然自有把清凛风骨,长剑指地,一人当殿便带给旁人种顶天立地的安全。 沈抒恍惚回想刚才种种,心里豪气干云地感叹了一句:太他/妈容华天成了! 满月上前几步,看向祁王。 祁王与他对视片刻,扯出丝诡异的笑,语调突然缓和两分:“老夫煞费苦心闹这一出,实在是有一事必得当众言明,”他一指满月,“他是萧玉的私生孽种,老夫并非要反,只是清君侧罢了,”说着,端详着皇上的脸色,想从中寻出点有意思的表情,“杀了他吧,之后老朽自愿领罚,玺印也自然奉还。” 事情终于被当众叫破了,满朝文臣不敢惊叹出声,只敢偷偷交换眼神。 竞咸帝歪头看祁王,神色里满是不屑:“你叫卿如前来就是为了这个?朕早就知道了,”他说着,“哈哈哈”干冷地笑两声,率性地口吐秽言骂道,“狗屁的清君侧,你就同那刘濞一样,反都反得不坦诚,史官一支笔,记你数十年,之后尘土归墟,虚名罢了。” 满月低头浅淡地笑了。 竞咸帝本人倒确实不在意虚名,活得恣意,让人钦佩。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人之一生,但行无愧事,天地良心。 祁王吃瘪。 他眯着眼睛看皇上,神色明暗难测:“当年流霜是真的里通外族,你杀他,其实他一点也不冤枉,你背着杀弟弑母的恶名这么多年,到底为了边交安定,还是为了萧玉心底的美好不灭?不后悔吗?” 大殿一时寂静,这段过往,史官可不是这么记的。 但群臣看皇上、祁王甚至纪满月的表情,又觉得这恐怕才是真相。 皇上片刻无言,最终冷声道:“朕乐意。” 祁王看智障似的看他一眼,不再理会,从腰侧摘下只紫金葫芦,葫芦的另一头栓着国玺,他举起来晃了晃,向满月道:“认得吗?能医你那治不好的内伤。” 满月当然认得这葫芦,繁花府郊外司慎言等人回现实后,这葫芦不翼而飞,原来是趁乱被人顺走了。 他没说话,竞咸帝却正色道:“醉仙芝吗?王叔要朕的江山来换?” 祁王笑道:“除此之外,还要你的命,”他抬眸看向纪满月,“卿如,再怎么说,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杀……” 话未说完,突然金光一闪。 祁王陡然收手,一颗金弹丸,贴着葫芦的大肚儿擦过去。落空之后,嵌进后墙,着着实实。 司慎言已经回去了,满月更不想受人要挟。 “我没来时,你尚有一丝逼迫陛下传位于你的可能,如今,良机尽失,受死吧!” 他气场陡然而变,身子一飘,不及眨眼就到了祁王近前。 祁王大骇,他知道纪满月功夫了得,却没想到他这般了得。他自持身经战役无数,从没见过有谁的身法快到看不清。 但他毕竟不算白给,须臾间错身撤步,想去牵制身边的敬献帝。 只要挟持住皇上,一切便都有转还的余地。 眼看手指沾到皇上领边,晃眼又见金光忽闪,只得撤手。 第305章 三枚金针掠过。 好险。 竞咸帝借由这个档口站起身来,凛声道:“诸爱卿听朕口谕:朕若不幸,纪满月登基为新帝。” 群臣都愣了,片刻之后,齐齐跪倒,口称遵旨。 满月来不及理会这些,他打出一枚信箭。信箭穿透大殿高窗,飞上碧空万里,灿然炸裂,碧空描红,颜色艳丽得有点狰狞。 这是让绣衣史们攻进来接应的信号。 继而,满月揉身到祁王近前,一剑将他逼退丈余,回手想拉起皇上冲出殿外,却不料屏风不起眼处,突然甩出一条锁链,游蛇一般直逼满月心口。 满月侧身躲开,锁链的前端崩在御书案上,把花梨木的桌角崩飞了一块。 满月那双桃花眼凛出寒意,看那锁链的主人——正是繁花府外偷袭厉怜的罗天虎。 “护送陛下先行,有绣衣史接应!”满月向领他前来的金吾卫道。 金吾卫冲过来领命:“陛下快走。” 竞咸帝龙气加身,兀自往外走,内侍庭的太监们面面相觑,主子认久了,居然没人敢率先冲上前阻拦。 再细听,殿外已有乱声,大约是吴不好等人冲杀过来了。 “拦住他!”祁王高喝一声,终于几名内侍庭太监向竞咸帝身前聚过去,被皇上两剑刺倒,外围众人又不敢上前了。 祁王暗骂一声,急行几步想亲自去拦住皇上去路。身子刚动,耳边紧跟着劲风袭来,他挺鞭格挡,贯月剑与钢鞭一触即分。 满月晃身拦在祁王面前。 祁王看他,突然笑道:“脚伤没好吗?” 满月也笑:“对付十个你都够了。” 祁王掀眼皮,看向罗天虎:“准备的礼物呢?请出来吧!” 罗天虎示意四名太监抬上来一只箱子。箱子被粗重的精钢锁链锁住。 锁链一打开,太监们顿时躲得老远。 那箱子晃了几晃,“砰”一声,盖子被从里面掀开,破封而出一只手,筋肉斑驳,几乎没了表皮。这实在不像是个活人的手。 满月心思一沉,隐约有股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箱子里爬出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是许小楼! 是被蛊虫噬咬得残破不堪、看不出面貌的许小楼。 恶无近刑,却是把自身献祭给诡术,终归因果难逃,教人死了也不得安宁。 满月晃眼,清肃的目光掠过祁王、罗天虎和许小楼,以一敌三,拦得住吗?想到这,他暗提一口内息,感受近来一直不大消停的旧伤,几时会倒戈跟他较劲。 作者有话说: 还有终章一卷(一共三章)然后正文完结撒花~ 我……要不要爆更一下,哈哈哈哈。 答案是,要~ 今天双更,后面还一章。 【终章】 第152章 不战则死 路上, 司慎言听明铎说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乱事。西嘉兰关的守军接到救援令,即刻分出前后两批人往都城赶。 先行一拨,是明铎的轻骑军。 重型火器运送不便, 只得跟在后面。 乱军显然也是算到了这手, 才在半路劫击明铎, 拖慢回援的步速。 轻骑军赶到安明关外时, 丰年正在城根和乱军杀得难解难分。 双方混战在一处,城上投石、弓箭都不得使。 木易维几次要下令开城门, 都被丰年旗语制止了。 正是焦灼时,轻骑如一道利剑,直冲敌军侧腰, 将乱军拦腰截断,敌军前锋营, 瞬间成腹背受敌的困兽之局。 轻骑是守边关的兵将,比禁军不知勇武多少倍。不到万人, 却杀出了以一当十的气势。 “无地分马,截住后军!”明铎一跃站上马背, “弟兄们,为名利、为亲族, 机会来了!旗开得胜, 咱们向侯爷讨赏去!” 他高喝着, 搭弓引箭,正中远处一名敌将小统领。 守军顿时士气高涨。 “开城门!”木易维高喝一声。此时抓住良机,将对方先锋军剿灭,这一仗便赢了。 沉重的城门敞开, 城上干瞪眼的焦急顿时化为戾气。 年轻的将军转身下城:“接应丰将军, 杀尽乱军!” 木易维步履生风, 抬眼在烽烟萧瑟中看见了孟飘忱。 姑娘正看着他。 一瞬间他突然百感交集,那句喜欢终归是没说出口。 将军百战死,若是回不来了呢? 不说也罢吧,若给不了她长久相伴,空丢下一句诉衷肠,岂不是让人家徒生困扰。 木易维终于什么都没说,万变的心思在步履顿挫间一闪而过。 慢下来的一步,让人看不出犹疑。 可就在他与孟飘忱错身时,姑娘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孟飘忱不高,比木易维矮一头多,她那只小手根本环不过将军的整只手掌。但一握又颇为沉稳有力。 “你得回来,”她声音很轻,“还有话没说清。” 木易维心头猛地一震,百炼钢顿时化为绕指柔。他回握住姑娘的手,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噎在嗓子眼,最终只挤出一句:“好好的,别涉险。” 木易维策马冲入战阵,霎时变为收割人命的勾魂使者,瞬逝功夫,了结了五六人。 他的背后,除了山河安康,还有心上人在等。 那是他要守住的心之所向。 第306章 禁军没什么人经过真正的战阵,可也都是血气方刚的军人。要命关头,不战则死,平日里几分吸溜甩咣、不正经的气焰在这一刻收敛了干净。 他们被明铎冲天的豪气渲染着,被木易维开城迎敌的破釜沉舟震撼,血性已至沸点,烧着精神,传染一样,迅速蔓延至全军。 安明关城下,开启了一场最彻底的肉搏厮杀。 这仗,一直打到日头偏斜。 丰年调度得宜,与木易维两相配合,将敌军前路灭了个干净。轻骑军与守军汇合。 “城上投石放箭!掩护回撤!”木易维旗语下令。 霎时间,巨石飞矢冲向敌军后路。 明铎策马到丰年近前行礼:“侯爷,火器重攻大约还有半日便到。” 到时候,区区江湖散兵,不足为惧。 丰年点头,打眼见他伤得着实不轻,右臂护甲全烂了,大臂伤口严重,用不知道从哪儿扯下来的破布紧紧勒着,左腹也受了伤,血透着胸甲的鳞片往下滴。 木易维也策马过来,一眼就看见明铎身后的司慎言。 司阁主根本就没穿甲,一身布衣,身上只几处轻伤,与明铎的血流不止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他骑在马上,手提着一柄长/枪,枪尖还滴着血,很打眼。 “大人回来了!”木易维惊喜。 司慎言点头算见过礼,急问道:“满月呢?” 木易维言简意赅地将变故说了:“宫中此时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该不算太糟。” 对面丰年三人飞快地对换了一下眼神。 丰年道:“司大人别管这边了,快入宫救驾!” 毕竟不知宫中情况,论功夫,没人比司慎言更适合暗中行事。 司慎言恨不能插翅膀飞进宫里去。 只是,他策马狂奔的“驾”喝声还没喊出来,便惊觉头顶有个黑影晃过。 下一刻“嗵——”的爆响。 火光在不远处炸亮,震耳欲聋的声响地动山摇。 战马嘶鸣,哀呼不断。 是火炮! 叛军的火器营追上来了。 不容众人反应,第二声又来了。 没有新的命令下达,大军还在回撤。 丰年神色一凛,向司慎言道:“快去,”说罢转向另外那二人,朗笑道,“今日老朽死守在此,陪二位将军不成功便成仁了!” 他要率兵压回去! 火炮是远攻火器,若是遭接壤反压,威力大减。 明铎“哈哈”笑了,扯下袍角,紧紧勒住腰上伤口,高声喊道:“火炮可不认主儿,抢过来,调转炮口,炸那些混球个血肉横飞!” 周围将士听了,居然无人觉得这任务难为,爆喝出一声“好——” —————— 纪满月入宫时,就吩咐吴不好等几名高手,尽量往金殿方向潜行,见信号便来接应。这会儿,他见皇上被护送走,略松一口气。 “大人们快随陛下与援军汇合!”要命的当口,他声音依然如一道清风。 殿上文臣,已经被血肉模糊的许小楼吓呆了。 清风似的声音飘进他们耳朵里,让他们登时醒了神,争先恐后地奔走而出。 内侍庭的严公公断了双手,刚被小太监紧急包扎过,缓上半条命,起身也跟着往外跑,满月看准时机,脚尖轻踮,将严公公方才掉落的钢刀提起来。老太监的一只断手,还握在刀柄上。 满月一脚踢中刀柄,钢刀带着那只断手,穿过混乱,正中严公公后心。恍如他自刺一刀,吹灯拔蜡。 内侍庭督公一死,众人顿时散如一盘沙砾,各自奔逃,没人再敢与陛下、文臣为难。 满月不停歇,贯月翻花,骤然动手,更不再留情。况且,他的身体从来都不容许他磨磨蹭蹭。 要以一敌三,他将这几个人的武力值默默做了个排列。 许小楼该是最难对付,但那货现在八成没脑子,看那模样好像还懵着呢。 祁王和罗天虎谁更胜一筹,真不好说,看二人的武器,满月决定先解决罗天虎。 他扬手,打出金弹丸逼退祁王,绕过许小楼,仗剑贴向罗天虎。 罗天虎本来盘算着游离在远处,看准时机下黑手,没想到,纪满月直冲他来了。 他惊急后退。 可与纪满月相比,他的轻功简直不配称为轻功,两步就被对方逼至近前。他只得锁链一抖,链子尾巴反转,去缠满月的腰身。 纪满月冷哼一声,脚步擦措。 锁链抖空。 祁王在一旁道:“他脚上有伤!”话音落,横鞭攻向满月的伤脚。 满月抬脚躲过。 烦人! 三枚金针,直冲祁王。 钢鞭扫落金针,老头子笑道:“老夫又没说错,恼什么?” 满月也没指望三根针能打到他,逼退他的攻势,又回手一门心思跟罗天虎过不去。 两三招,罗天虎就被逼得左支右绌,口不择言:“你怎么就跟我过不去!” 满月扯出抹笑意:“喜欢你喽。”话音未落,长剑已至他胸口。 招式太快,锁链近防不易,罗天虎情急之下只得将链子拉直,去缠贯月。 但贯月是直的,缠住了也没什么用。 满月笑意更盛,眼看的手。 突然身后一阵戾风。 第307章 是祁王情急,随手抄起御书案上的砚台,扔过来了。 满月手上动作不停,身子前探,后踢腿。砚台被他踢中,转方向往罗天虎脸上砸过去。 罗天虎都来不及骂人了:躲开长剑,砚台砸脸,躲开砚台,长剑穿心。 顾哪一处都掣肘——老家伙,你这不是帮倒忙么。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颜面了。膝盖一曲,陡然跪下,给满月行了个大礼。 豁出不要脸,终得以让砚台飞空,贯月也没中要害,只挑中了他的发髻。 “何必行此大礼?”满月嘴不饶人,手往上一带,罗天虎顿时披头散发。 贯月紧接着被满月反手而执,翻转下掠。 这其实是刀法,是个劈砍的动作,一剑下去,罗天虎必得身首异处。 但也就是刚才祁王帮得那所谓“倒忙”,给许小楼“还魂”争取了时间。 许小楼是死了,只是不知是不是执念太深,传染了蛊虫,让他直冲纪满月来了。 蛊虫加速了他皮肉的腐败,他整副身子已经呈现绛紫色。被司慎言刺瞎的眼睛,空成一个洞,好像还认得满月。 空洞里不知是深情还是深渊。 满月看他一眼,心底居然生出一股惧意。 不是惧怕这副让人看了就难受的皮相,而是怕他生前乱七八糟,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喘息之间,许小楼已至近前,他左手虚抓成爪,要卡满月的脖子。 满月只得暂时饶了罗天虎,晃身躲过。谁知,许小楼不仅死而不僵,手臂还能反向拐弯,他的关节怕是都被蛊虫蛀空了,才得以扭曲成非人之姿。 那爪子带着腥风搽过满月衣襟。 满月“啧”了一声,不敢贸然对他砍刺,谁知道一剑下去,爆出来的是毒、是血还是虫子。 他扬手一枚金弹丸。 许小楼躲都不躲,“噗”的一声,弹丸就像打进一团棉花,直接陷进皮肉。但皮肉半点没破,以难以理解的韧度,将弹丸包容住了。 只是他好像被这一下刺激到,再一次合身扑过来。 这时,满月与许小楼和罗天虎站成了个品字形,罗天虎借机悄悄绕到满月身后,锁链微抖,打着圈,在地上埋下许多暗扣。 满月也是人,看着许小楼惊世骇俗的模样不可能心如止水。他确实没注意到罗天虎的小动作,侧身躲过许小楼的猛扑,伤脚恰好踩进地上的圈扣里。 罗天虎大喜,锁链急收。满月脚踝被大力猛扯,骤然一痛。 他一下失了平衡,摔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今日抽风,加一个更~ 还剩两章,应该是明天零点更完~ 第153章 山河悲泣 罗天虎一招得手, 锁链继续抖出扣结。 目标一旦被套出,扣结就有了着力的圆心,想彻底困住人, 比空套不知容易多少倍。 银色的链子, 旋涡似的来了。 满月不着急起身, 就地前翻。贯月的剑尖正对准漩涡中心, 打着八字一晃。 锁链直接套在贯月剑上,中心偏转, 再不好套人了。 罗天虎暗道:不好。 尚来不及动作,满月猛地横剑一兜。七分巧劲三分力,罗天虎被他扯得往前趔趄。满月剑尖微挑, 一时静止了似的,分明是等着罗天虎自己往上撞呢。 罗天虎当然不能往上撞。 他趔趄的脚步一时止不住, 只得在星火之间撇了锁链,伸手去拽身边的殿柱。 无奈满月将他这招也算到了, 三枚金针甩出去,正中对方腿上穴道。 罗天虎一条腿顿时麻了。 吃不住劲, 第二次跪倒。 这次纪满月没再讨他便宜,星眸冷寒, 杀气迸散, 贯月往前一送, 剑尖闯进对方胸膛。他片刻不停歇,将剑横向一扭,罗天虎的心脏顿时被搅了个烂。 死得痛快。 一切发生在斯须之间。 满月撤剑,带出的残血溅到脸上, 顿时冷了。 他的脚还被套着, 不及回望就向前翻出去, 果然另外两人已冲至他身后。 他双腿打旋,一招乌龙绞柱,脚踝上的锁链登时兜着风被翻扯起来。 “呼——”地一声,先冲向祁王,去势太猛,祁王没有硬接的把握,错身躲开。 锁链又奔许小楼。 偶人是不大会躲避攻击的,银链子顿时攀住许小楼的脖子饶了好几个圈。 满月脚踝抖几下,脱开脚上束缚,翻身而起。 祁王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待到那影儿定下来时,便是见满月已到许小楼身后。满月倒勒住许小楼脖子,几步退到殿柱旁,锁链一兜,将对方捆在柱子上,缠了好几圈。 许小楼还在懵然。 满月脚尖点起不知是谁的腰刀,刀尖挽花,缠住锁链结扣。他大喝一声,一刀戳向地面,细墁金砖登时碎裂,刀钉了三分之二下去。 许小楼与普通的偶人不一样。他还有刀枪砍不烂的本事。 这般困不住他太久,却也已经够了。 满月回眸,若能单打独斗,许小楼脱开锁链之前,他有七成把握胜祁王。 可目光所至殿内空空。 呵…… 那老头子眼看不敌,脚底抹油了。 该跑不得太远。 满月冲出大殿,却不由得一惊。 方才城外已经响起炮火声,此时就连宫内,也已经四下黑烟滚滚,多处腾着冲天的火光。 第308章 内侍庭太监眼见事败,开始丧心病狂地放火烧宫。 满月跃上金殿顶,脚踝钻心地疼了一下。略一趔趄才站定了四下张望。 金吾卫已经重新冲进宫门了。 尸身残火,稀稀落落,内侍庭负隅顽抗之流,和金吾卫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公子!” 满月循声,见是紫元来了,少年也一跃而上殿顶。 “陛下呢?”满月问他。 紫元行礼:“陛下平安,由三堂主护着上城去了,安明关在苦守,但听说援军的轻骑已到。” 太阳快落山了。 晴天日暮正是天色大好,战火萧瑟也被罩上一层柔和又沧桑的伪装。 满月刚才一直绷着精神,这会儿心思稍松,被风吹的打了个颤。 冷空气呛进肺里,他咳了几声,顿觉不对,翻开手掌,居然咳出血来。 “公子——!”紫元大骇,要扶着他。 满月不吝地把嘴角残血抹掉,夕阳温柔了他的轮廓和神色:“无碍,祁王呢?” 紫元满脸担忧,也还是答道:“刚才有人影掠过殿顶,往皇城门方向去了,八成是他。” 满月微微颔首,身形一晃,也向城门方向去了。 —————— 竞咸帝一路由金吾卫卫官护着,出金殿还没到武崇门,便遇到了接应的吴不好等人。 内侍庭太监们起初心慌,但到这时,心里反而冷下来了——反事已做,无法逆转,若皇上还活着,事态平息之后唯有一死。是以他们格外阴狠,一时与众多高手打了个难解难分。 文臣里,有好些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跑几步就喘得不行,这会儿又惊又吓,有的干脆腿一软,坐在地上跑不动了。 吴不好不能把人扔下。 只得分派人手,连拽带拖地把人搀扶起来,实在起不来的着人背着。 皇上杀气腾腾,一副神佛不惧的模样,见到接应众人,着人杀回去接应满月。 自己则凛然道:“朕要到城关去!”说罢,迈步就走,偏腿上马,直奔前线。 全没给旁人阻拦的机会。 竞咸帝策马疾奔,安明关城根下马,刚待上城,就见一骑战马如离弦之箭,急奔入城。 陛下晃眼间,见马上之人像是司慎言,心突然安稳许多:快去找卿如。 司慎言在,卿如会平安。 竞咸帝舒一口气,收敛心思,凛然上城。 城上驻守的官军注意力都在城外呢,见皇上突然来了,一个个慌忙行礼。 皇上在城关正中央站定,放眼望城下厮杀:“旗语官传令,说朕就站在这里,半步不退!” 城上霎时“万岁”呼喝之声如雷鸣,司慎言跑出很远了,忍不住回望一眼。 再说祁王,他如今真的是孤家寡人,儿子死了,自己今生怕也再与尊位无缘。初春的西风吹过,烈火残痕中,让他生出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这皇宫是他家的,却从来都不是他的,他突然不知该去哪里了。 逃吗? 就算能逃走,苟活几年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他抬眼正好看见皇城门不远处,观景楼在火尘中屹屹而立。这一刻,他想看看被自己搅闹的皇宫,到底是副什么残破模样。 他可能很快就会死了,到了地下,见到皇父皇、皇兄,不知他们要如何责备。 他身子一飘上殿顶,远远的,正被追过来的满月看见。 满月与祁王遥相立于殿顶,祁王一笑,并不理会他,转身直奔观景楼。 满月想抄近路截住他,背后突然戾风起。 公子飘身向后,在空中回身,见是许小楼挣脱了束缚。 许小楼一击落空,紧跟着追过来。他的剑尖上,已经挂了血。 是谁的?紫元吗? 眨眼功夫,怪物已到满月近前。 许小楼如今毫无招数可言,横冲直撞。 满月让过对方一剑猛砍,脚下运力,横剑斜掠,贯月划过许小楼旧伤累累的胸口,就像划过腐泥,柔韧得无坚可摧。 他心念陡转,想提内息贯注于剑,可那内伤,已经倒戈相向,扰得他心口一阵刺痛。 动作滞缓须臾,给了许小楼反击之机。 许小楼被满月划过那不疼不痒的一下,嘴里发出“呵呵”声,竟然像要说话,他剑柄反转倒持,收起攻击之姿,合身向满月扑过来,看架势是要将人抱住。 这一招堪称惊吓,满月向侧急转。 此时,二人身处于不知什么宫殿的斜顶之上,满月那只伤脚惊急之下拿捏不好力度,一脚蹬碎了砖瓦。 瓦片稀稀落落地往下掉,让他脚一滑。 满月伤脚剧痛,他用贯月拄在殿顶,才稳住身形。 许小楼也已经扑至近前。 近得脸上的残败肌肉线条清晰可见,血腥和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正这时,忽而一道黑影,自侧殿直冲而来,拦腰抱住许小楼,将他扑倒。 是紫元。 二人在殿顶滚作一团,眼看要跌落檐边,紫元松了手,顺势蹬向许小楼。 许小楼被他一脚踹到房檐下去了。 他也就借助巧妙的一蹬,止住了自己滚落檐下的力道,翻身站起来。 紫元背向着满月:“公子去追国玺,这里交给属下了。” 第309章 话毕,钢刀出鞘,戒备着许小楼跌落之处。 满月见他左肩上一道口子,淌着血,八成是刚刚已经跟许小楼动过手了。 那国玺在满月眼里不过是块成色好点儿的玉石头,万万没有人命重要,砸碎了再重刻一个便是了。但他也知道,这念头,放在这完全行不通。 正在犹豫,就见不远处祁王已经登上了观景楼,在那观景高层处向满月喊道:“卿如,来与皇叔公一览山河沧桑,你不来,我便把玉玺和醉仙芝带到地下陪葬去了。” 他说着,将紫金葫芦和玉玺一同探出窗外晃了晃:“快过来,不然我砸啦!” 离得远,满月不大看得清祁王的神色。只能看见,老头子一头花白头发散乱在风里,好像一个神智正常的疯子。 满月向紫元嘱咐道:“别勉强单打独斗。”话音落,运轻功往观景楼去。 他前一刻飘身,后一刻,许小楼已经重新跃上殿顶。正是满月刚才身处之地。 纪满月若非是早动身一刻,怕是又要被许小楼纠缠。 那人分明已经死了,眼睛也早就瞎了。满月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感知到自己的,果然,他是真的知道满月没在殿顶上,只顿挫了片刻,便精准地转向观景楼方向。 死了还阴魂不散。 满月无奈,只得任他跟着,就这么纪满月、许小楼和紫元,三人一拉溜的往观景楼去了。 楼台上,祁王孤身一人,站在落地的巨窗前,看自己搅闹出来的山河悲泣。 这一战死了多少人呢? 那十余万私军和内侍庭,怕是都要给自己陪葬了。 加上损伤的官军,倒也不枉。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一章,大概是凌晨12点~ 第154章 不再松开 满月的伤脚连番劳累, 此时脚不沾地已经钻心地疼。伤处被官靴挤着,动脉的跳动清晰有规律地传导着,脚踝肯定已经肿成馒头了。 是以, 他轻功大打折扣, 在观景楼下, 被许小楼追上了。 二人一路打着往登高处去。 对付许小楼, 满月有点技穷,这砍不烂又扎不死的玩意到底该怎么处理啊……? 他实在没有好方法。他不是司慎言, 不会那《燃木刀法》。 念到他的阿檀,他心口又一阵抽痛,他还好吗? 满月苦笑着想, 真有见面那日,他会怪我吗? 怪我当日松开他了。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个尖, 就被许小楼当头一剑削回去了。 满月躲开,尽量单脚着力往楼上去, 利用许小楼这个混不吝整治楼顶上那个老疯子的念头也闪瞬即逝。恐怕行不通——这玩意好像只对自己阴魂不散。 他且战且上,没见紫元跟上来, 正自担心,就听见少年在楼下喊:“安王殿下, 您这是做什么!太子殿下还在里面……” 再不大会儿功夫, 一股焦糊味飘上来。 同时, 楼下脚步声乱,先是紫元冲进来,高声喊:“公子快从窗户跃出去,王爷把楼下都点燃了!” 安王随后跟进来, 抬头见满月正跟怪物打得火热, 也朗声道:“卿如你快离开吧。” 他衣裳脏得不行, 说话依旧儒雅得不疾不徐。 说完,居然一阶一阶,仪态气度聚佳地开始爬楼。 观景楼是座木楼,正值初春,天干物燥,一旦烧起来,片刻便会火势冲天。 满月隐约想到安王是为了什么,心道,这不是裹乱么。 也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许小楼一剑当面而来,满月错身堪堪躲过,后背正撞在围栏上。 这破木头楼平时没什么人来,经年日久地失修,栏杆已经朽了,经不住这么撞。 “咔嚓”一声碎响,木拦断开,满月瞬时失了平衡。 若是放在平时,纪满月这么来十回,也不可能摔着。 可现在他脚不给力,伸脚去勾另一边的栏杆借力。 本来只需轻巧一带,就能找回平衡,但剧痛之下,他感受力道不准,一下将那栏杆也给勾断了。 霎时间,破木头和人一起往藻井中央摔下去。 “公子——!” 紫元大惊失色。 纪满月摔落的地方约有六七层楼高。紫元豁出去了,站定瞄准——接得住吗? 被砸残了我也得接着公子! 不然尊主回来,没脸交代! 就在他鼓足勇气,做好挨砸准备的同时,楼门处黑影一晃,在螺旋上升的楼梯扶手上借力。 老旧的围栏又被蹬得发出让人牙碜的呻/吟。但这人运力精准,栏杆一根未折。 他像会飞,腾空而起,一把将满月接在怀里。 再说满月,他刚才落在空中,全无抓扶,只得借腰腹之力先把自己翻正,好歹摔下去不至于太惨。 提气猛了,他身子是反过来了,岔气却顶得他差点疼晕过去。 电光石火间,他跟岔气较劲,身后突然劲风起,此时他万难回望,敌友难辨间,手腕一翻,刚扣了三支金针在掌心,就被对方一把抄住,紧紧抱在怀里。 那人箍得他很紧,让他觉得安全。 安全之余是熟悉。 纪满月恍惚听见自己狂跳的心声,他死死拽住那人手臂,不肯再放手。 司慎言接住了人,再次于围栏上借力,二人稳稳落地。 第310章 紫元扬脖儿观瞧,大喜过望之余,松出一口气。 司慎言垂眸看怀里的人,满月脸色白得发惨,瓷釉一样地润白上沾着点滴残血。司慎言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他想他,又有点生气,心疼里还暗含着跟自己较劲的别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突然觉得满月抓着他衣袖的手在抖——这妖精抓得哪里是他的衣袖啊,分明是他的心。 他看出满月不对劲,还不待问,满月就贴在他心口上,浅声道:“阿檀,我脚好疼。” 说完了,抬眼看他,星灿地眸子里,裹着一言难尽的情愫。 前一刻司慎言还想透出点怒意把他扔地上,这会儿便万万舍不得了,放瓷器似的把他放下,拉过他的手诊脉。 果然内伤也不妙。 他想再把人抱起来,趁着火势不大,冲出楼去。 楼顶祁王幽幽道:“卿如,玉玺不要了吗?醉仙芝也不要了吗?” 听见“醉仙芝”三个字,满月眼见着司慎言眼睛亮了。 司慎言回望紫元,第一个念头是让他先带满月出去,再一看怀里这货,不切实际的念头顿时压下去了——没用,这孩子治不了他。当初厉怜不行,如今紫元也不行。 他向紫元道:“找人来救火!”说罢,在满月腰间一带,二人仙人踏空一般,掠过一阶阶上楼梯的安王,也掠过浑然懵懂的许小楼,直冲楼顶。 祁王的俯视眨眼转为平视,他眉头一抖,往后退开几步。 “皇叔公,”满月站定,右脚虚垫着,瘸着往前挪了几步,“有什么话说?” 祁王阴恻恻地笑了笑,道:“事到如今,老朽许是什么都不想要了吧。可我又觉得不甘心,”他说着,将那紫金葫芦连带着玉玺拎在手里晃了晃,“听说你的内伤,只有这玩意能医。” 满月叹了口气,道:“你砸吧,没这东西,我顶多是好不了,却也不会死。” 祁王目光转向司慎言,笑道:“司大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要怎样?”司慎言问得直接。 祁王笑道:“你去杀了纪琨。” 不待司慎言说话,满月就轻笑出声:“你觉得可能吗?” “老朽觉得可能。”祁王挑眉示意满月看司慎言。 司阁主的神色确实不像绝无可能。 满月敛回眸子看那紫金葫芦,正寻思,要不要故技重施。他金弹丸刚捻在手里,身边司慎言突然传音入密道:“你再砸一回试试。” 满月心里咯噔一下,侧目看他,眼眸相对,司慎言的目光很深,深得一眼就让满月把砸葫芦的念头放下了。他空咽了咽,微皱起眉,不动声色地把金弹丸收回袖里,拉住司慎言手腕,笑看向祁王:“但他听我的,我不让他去。” 祁王敏感地察觉到二人的气场变化,默默退至窗边。他自知不是司慎言的对手,也不至于一招被制,索性临窗而立,将玉玺和紫金葫芦悬出窗外。 外面滚滚黑烟愈浓,腾起来,往上翻。 和着烟,楼下突然嘈杂起来,有人喊道: “援军到了!” “快救火——” “殿下能不能下来——” 呼应一般,城外炮火声大盛,被烧了根基的观景楼在炮火连天中微微打晃。 并不是错觉,满月觉得这破楼只怕下一刻就要塌了。 就这时,司慎言突然在他腰间带了一把,将他裹在怀里,猛往一旁闪去。满月听见司慎言气息陡然顿挫,接着便是一股浅淡的血腥味传过来。 司慎言后肩被许小楼割开一道极长的口子,深可见骨。血往外涌,顿时洇湿了右半边肩胛。 司慎言没放开满月,在他腕间一顺,将贯月接过来,一剑挥出去,剑尖瞬间掠火。 是燃木刀法。 贯月燃起的火焰裹着怒意,把许小楼脖颈划出一道口子。 皮肉烧焦的味道混着难言的臭气熏过来。 许小楼不知道疼,脖子好像也不是他的。两只瞎眼,一是空洞,一是残腐,实在不知为何能如此精准地跟着纪满月。 他又一次冲过来。 司慎言反手将满月掩在身后,剑都没提,抬脚便踹。 一脚正中当胸。 要说,司阁主于许掌门,本来是没什么恨意的,哪怕对方三番四次找他麻烦。可谁让他偏要觊觎纪满月…… 于是司慎言一脚,十成十的劲力。除了带着对许小楼的厌弃,还有他对满月隐而难发的那点儿怨。 许小楼被踹得垂直向后,狠狠撞在楼梯围栏处。围栏当然不负众望地稀碎。 可好巧不巧,那朝圣似的安王殿下,正在此时爬到了高楼顶上。许小楼胡乱一抓,正扯住王爷宽大的朝服袖子。 巨大的冲力,凭一个文弱王爷,当然泄不掉。 安王只来得及“哎呀”一声,就被拽得从藻井摔下去——早知如此,还爬上来作甚! 纪满月“啧”了一声,猛冲过去。 清风一道,擦过司慎言身侧,他暗道不好,随之跟上。 满月救安王,其实是怀了私心的:若是二人能回去,司慎言根本用不着这么紧张醉仙芝…… 好在事到如今,他不必再惦记着君临天下,乱事平息,他至少不想被血脉拴住。 纪家人差不多死绝了,能拎得起个儿的,只有安王,虽然文弱,倒也不算庸人。更何况,他好像还有同姓远亲。 第311章 结果,事情眨眼变成了不上不下的尴尬——只有司慎言还脚踏实地,满月左手被司慎言拉住,右手拽着安王,安王被许小楼扯着外氅袖子……仨人钓螃蟹似的挂了一长串。 更甚,许小楼还攀着安王的衣裳往上爬。 司慎言好几次运力想把人拉上来,可太重了,众人摇摆不止,数次让他功亏一篑。 他后肩伤口撕裂,血流不止,殷红的颜色藤蔓一样,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满月手上…… 且祸事绝不单行。 祁王见这四个人把自己晾在一边,杂耍似的来这一出,很不甘愿,大笑着走过来,气势汹汹。 “快!”满月低喝一声,“拉住我脚,贯月给我!”紧跟着,他左腿凌空而起。 星火间,司慎言放开满月的手,一把提住他脚踝,同时将贯月抛下去。 满月接住贯月,借着头脚翻转的倒挂坠力,拉着安王将他往上荡起来。 贯月划出一道亮闪。 剑风斩断了王爷雍容的衣袖。 许小楼扯着半截衣袖,坠入熊熊烈焰里。 火焰终归会净化一切。 但这般运力,不牵扯内息万不可能,满月岔气逆行,一口血呛出来,滴滴答答,落进火海中。 司慎言心焦。 满月当然也知道,道一声:“无碍,抓牢我!” 他先将贯月送了上去,而后双手拉住安王,荡秋千一样,借腰腹之力,两下将安王荡得将将够到螺旋而上楼梯。 “安王叔当心!”满月提醒。下一刻,安王被他直接甩到了下一层的楼梯内。 王爷好歹有丁点花架子功夫,落地时知道缓冲,倒也没摔倒太惨。 司慎言只拉满月一人,顿时轻松太多。满月在空中倒挂起身,伸手够向对方,司慎言一把将他拉正。 就这时,祁王已至,举钢鞭向司慎言后脑砸下去。 司慎言侧身躲过,祁王不给对方喘息之机,钢鞭横掠,砸司慎言肋下。 “放手,”满月喝道,“我荡过去!” 司慎言不放。他不能放。 满月脚伤、内伤都严重,想要独自荡到下一层的楼梯上,太勉强了。 他低喝一声,直接运力上拔,单手就把人提了上来。 祁王冷笑,他早料到会如此。钢鞭陡转,直砸满月顶梁。 司慎言豁出右臂伤筋动骨,手在空中骤然收力。 满月只觉天旋地转地兜了个直角,就生生扑进司慎言怀里。 钢鞭擦着他后背扫过去。 司慎言搂着人,脚一点,向观景台中心飘去。远离开这危坠的藻井边缘。 祁王虎眸微眯,杀气满散。 “祁王叔。”依旧是清儒温和的语调,安王又回来了。 祁王瞥他:“你……私下查我,咱俩的帐,一会儿再算。” 安王摇头:“就现在吧。” 言罢,他还那样一步步向前走,突然眼神一冷,猛地向祁王合身扑过去。 祁王一直没拿他当回事,说话时,戒备得是纪满月和司慎言。 措手不及被扑了个着实。 他手里钢鞭陡转,向安王背脊砸下去。 正中脊骨。 安王背心剧痛,冷汗顿时炸了满背。可他没放手,借助冲力,推着祁王向藻井倒退。 祁王这时才反应过来他要同归于尽,已经太晚了。 “你欠深儿一句对不起。”安王沉声道。 我也欠他的,我要看着你对他说。 司慎言大惊,下意识想冲过去——醉仙芝还在祁王手上!可满月已经站都站不稳了,半副身子的重量倚在他身上。 “罢了,没有醉仙芝,我能理直气壮地赖你照顾。”他懂司慎言。 他没问对方能不能回现实去,有些事看在眼里、想明白了,不问也罢。 满月看着司慎言笑,突然又咳嗽起来,有血呛出来。 司慎言心疼极了,半抱着他,往观景的大窗边上去——城关的炮火和着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援军已经打回皇城内,战局已定,但战事还在苟延残喘。 他向楼下的官军朗声道:“反王伏诛,传捷报到城上去吧。” 楼下发出一阵欢呼声。 司慎言向满月伸出手来,满月不明所以,还是把手交给对方。而后,他手里被塞了个物件。 是一块新的单片机。 满月喜道:“能回去?” “不确定,你两次都没能回去,厉怜彻查了游戏源码,只做出个推测。” 一句话,让满月眸子里透出的喜色有点复杂——厉怜被救下了,自己也可能依旧回不去。 司慎言垂眸看他,疼惜里睨出点笑意:“恶人伏法,你的游戏也安全了,”他抬手抹去满月嘴角的血,“但我答应你的事儿只做到了一半,所以只能……你在哪,我就在哪。” 他握住满月的手,力道大得让满月觉得有点疼。 却又上瘾。 满月反握住他:这次不会再松开了,一辈子都不再松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天使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