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将醒》 私家侦探 门铃响了,接着砸门声,持续不断。 门口,梁一程穿的制服没标,乍眼看上去却像极了酒店工作服,她一头短卷发,带着厚边眼镜,手里抱着厚厚一迭子床单被褥,就像个最普通的酒店保洁,“您好,给您换下床单。” 男人被打扰了和姘头的好事,怒喝,“快滚!没人要换床单!” “啊呀,不是你,是太太要换,太太叫了我们前台的。”梁一程低着头,缩着身子,像是怕他,身体却往房间里挤,她劲大得很,男人竟拦不住。 床上的女人显然没料到她会进来,慌忙扯了被子,掩盖只穿着性感内衣的身体,吼道,“谁叫前台了!” “不是太太叫的?那是我们搞错了!”梁一程装作惊慌,不停来回转动身子,鞠躬道歉,直到男人耐心全无,似要动手,才退出门去。 梁一程飞速下楼,进了酒店厕所,扯下假发,甩了甩头,黑色齐腰直发便倾斜而下,摘了眼镜,脱了外衣,露出一身黑色的运动服,便大大方方出了酒店。 刚才时间充沛,她也变换了不少角度,经验来看,藏在床单被褥里的隐形摄像机肯定拍到了两人的脸,接下来,只要把视频传给男人的妻子,委托任务就算完成了。 一阵风拂过,有什么弄得脸痒痒的,梁一程抹了把,一团小小的绒毛,停在她的指尖,又随着下一阵风消失不见,不知不觉竟又到了这时节,她抬头看向漫天飞舞的杨花,一时失了神。 “梁老师,又在跑步啊?”有人唤她,见她没有回应也不恼,毕竟大学里的人都知道,梁一程因为父亲去世受了巨大刺激,变的对什么都冷冷淡淡,像是要尘封内心所有情感似的。 “啊,李老师?”梁一程才回过神来,转身想寒暄几句,那人却已经走远。 ———————— 梁一程的家在大学教工宿舍,破旧的三层小楼,外墙爬满藤蔓,走道阴暗潮湿,不知哪来的水声,随着她上楼的脚步,滴答,滴答。 楼外还是黄昏,楼里已如黑夜,可梁一程还是看清了她家门口的人影,她全身肌肉不自觉地绷紧,脚步放缓,双手握拳,准备先发制人。她也不知自己何时养成这样警觉的习惯,像是随时在等待一个敌人。 “一程姐?是一程姐吗?”那人猛地起身,声音活泼清亮,门口的感应灯闪了几下,亮了,那是个漂亮高大的男孩,大学生模样,软软的褐色卷发,无辜的狗狗眼。 “我是江世明的儿子,江连,打扰一程姐了!”男孩好像知道自己在梁一程眼里很可疑,语速极快,说着他刚从国外回来,就得知他爸被坏人盯上了,得出去躲一阵子,他怕坏人们知道了他家住址,就等在附近要抓他,好威胁他爸。 “我没法回家,我爸叫我……叫我求一程姐收留我几天。”他竟脸红起来,眼神却不回避,盯着梁一程的眼好一会,滑到她的嘴唇,又慌得转到别处。 梁一程无奈。这些年,她除了在大学里做讲师,教基础课,还在江世明开的私家侦探社挣点闲钱。所谓私家侦探社,表面上是运输公司,帮人运货搬家,背地里,外遇搜证,劝退小三,寻人行踪,背景调查,做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勾当,自然也得罪了好些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江世明被人盯上,不过每次他都躲得很好,别人也没能把他怎么样。 梁一程开门,让江连进了屋,也不招呼他,只是自己忙着收拾。“听你爸说你在国外念书?现在也不是假期啊,你怎么回来了?” “我,有点迷茫,有点不想继续学CS了,也不知道该不该换专业,我想gap一年再想想吧……”江连环顾四周,这是个老房子,一室一厅,很小,没什么布置摆设,必需品也都是最简单的样子,倒也清爽整洁,除了饭桌和茶几上随意丢着的几盒百奇巧克力饼干棒。 她竟喜欢吃这个?可爱,他心说,转头便见梁一程随意撩起头发,英气逼人,她走近他,直逼得他连连后退,心跳快要爆炸。 “让一下,我拿个绳子。”梁一程没注意到他的窘迫,伸手绕去他身后的桌上拿了发圈,随手盘了发,又懒懒地问,“我有什么好处?” “嗯?” “收留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我,我可以给你帮忙,我做饭很好,我还可以帮你收拾……”江连语无伦次。 “没什么用啊。”梁一程说,打开手机,见江世明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先打感情牌求她照顾儿子几天,又说这次房地产商委托的工作,不按从前的规矩和她分成,只要她完成任务,委托人给的五万都是她的。 “这次任务,江连一定能帮到你。”最后一条短信,江世明说。 梁一程无所谓有没有人帮,独占五万却是个诱惑,这次的委托听起来不难,江世明早就把材料发给了她,无非房地产商怀疑妻子,想找到妻子的错处,好帮他在离婚协议上拿到大部分家产,与之前接的委托没多大区别,但这位房地产商却是他们遇到过的委托人里难得的大方,于是梁一程欣然接受。 梁一程给江连煮了碗泡面,拿了床被子丢在沙发,算是照顾他了,也不管那沙发小到江连得蜷着才能勉强睡下。 “明天我得去替你爸办事,你想跟着就一起,不想跟着就在家待着吧。”。 “一程姐不嫌弃的话,我跟着你好吗?”江连还没说完,梁一程便进了卧室,关了门。 ———————— 卧室门缓缓开了,月光透过窗帘边缘,洒在梁一程侧脸,她似是睡得正酣,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像蝴蝶翅膀略过江连心上,他想摸一摸。 她不记得他了,没关系,多久以前的事了,不记得再正常不过了。 一直以来,江连都只是远远注视着她,看着她的照片,听她的故事,这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似乎触手可及,是他从未奢望过的,却已经开始贪心起来,该说什么话,该用什么口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该有怎样的距离,又该怎样靠近, 他怎么毫无头绪。 门再次轻轻关上,脚步轻盈没有声响,即使重新在总是嘎吱乱响的老沙发躺下,声音也是极细微的。 他好像很会隐藏,连气息都很难觉察到,决不是个简单的人,江世明训练过他么?梁一程想,为什么要进来看她?单纯对她好奇? 她回想起之前,江连极力克制的表情动作,好几次欲言又止,他望向她的眼,带着复杂的情绪,是她不能理解的。可她懒的深究,只是睁开眼,望向卧室门,想着,该上把锁了。 搭档 一辆破皮卡停在江连面前,蓝色的漆掉得七零八落,梁一程摇下车窗,说,“上来。” 江连睁大了眼。她将长发全部撩到一边,卷起了黑色棒球服的袖子,胳膊随意搭在车窗上,小臂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配上这车,竟颇有野性。 江连脸上忽的烧得滚烫,他撇过脸去,语气带着些不满,“你这样去盯梢,也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吧!城里本来就没几辆皮卡,更何况你……” “可你爹也没给我配其它车啊?”梁一程打定主意不会给江世明多花一分钱,毕竟江世明现在就指望她完成委托,任务失败,也是江世明损失多点,要换车,那也得花他的钱。 两人去租车公司,江连掏钱,租了辆车,他刚想绅士地为梁一程开副驾的门,梁一程却直接坐进驾驶室,说,“我没空照顾你,等会不管发生什么,你自己机灵点,别拖我后腿。” ———————— 车停在了家卖烟酒的街边小店门口,委托人说那是他家开的,平常就是太太陈佳在打理。梁一程拿出手机,给江连看了陈佳的照片,让他进去装作买烟,看看人在不在。 过了好一阵子,江连才出来,手里拿着瓶果汁,他没有直接上梁一程的车,装模作样往街角去了。 倒是警惕,看来若不是江世明教过他反跟踪,便是在别处受过什么训练,梁一程想着,开车兜了一圈,接上江连,换了个地方,继续盯着那家小店。 江连说起,陈佳看起来四十多,打扮高雅,风韵犹存,店里虽有其他顾客,但对他却格外热情。 “我说我想看看烟,她问我为什么要抽,还劝我别因为周围朋友抽就抽什么的,教育了我一大堆,喏,”他扬了扬手里的果汁,“没给我烟,还送了我这。” “我可从不抽烟的哦,也不喝酒的,”他偷眼观察着梁一程,见她毫无兴趣,又说,“姐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果汁?” “你怎么想?”梁一程问。 “委托人确定他老婆出轨了?”江连反问。 “他只是叫我们找出他老婆的错处。” “要是没错呢?嗨,不过他都这么说了,肯定察觉到了什么吧?” “没错的话,就实话实说吧,先别预设。”梁一程说。 “我可从来都是讲证据的。”江连掏出耳机给梁一程戴上,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和别人的对话声,说的都是些烟酒的品牌、价格之类的话题,看来是在做买卖。 梁一程一愣,这小子,竟在和陈佳短短的聊天中,放了窃听器,看来的确如江世明所说,他还有点用。 “姐,我们现在是搭档了,要不要我们取个代号,我们互相叫的那种?就像人家什么狐狸鳄鱼的,要不然洞幺那样的?”江连眉眼弯弯,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不,傻死了。” “傻子?太挫了吧,一点都不酷,我可不要……” 梁一程不理他,他也不介意,似乎只要能逗梁一程说上几句,他就开心了。还是个孩子呢,梁一程想,他或许也没接受过什么特别训练,只是觉得做这些好玩吧。 两人正聊着,陈佳从店里出来,大红的大衣和贝雷帽十分显眼,她站在街边来回张望着,没一会,一辆红色跑车接上她,呼啸而去。 梁一程开车跟上,心里却犯嘀咕,一个女人如果出轨了,会打扮得如此招摇么,从老公的店里出来,还在街上停留那么久,坐上那样高调的车,唯恐不会被人发现? 红色跑车行驶正常,没有突然的并道加速,看来并没发现自己被人盯上,梁一程随着他们,出了城,七拐八拐,越开越荒,路上的车没剩下几辆。 又过了会,红色跑车忽的右转驶下主路,梁一程瞥了眼,路的尽头似乎有个小区,再没别的,跟着进去未免太过明显,于是没右转,依然向前开去。 “是个小区,好像有门禁,”江连也看见了那个小区,立即拿起手机搜索起来,很快便有了答案,“这小区叫九曜相府,网上说是好多大富豪们的度假屋,我们这样太惹人注意了吧?要不要回去换身行头,再换辆豪车,装作来看房?” “一来一回得浪费多少时间,人早就跑没了。”梁一程在一座山脚下停了车,又说,“我刚才看了下,翻过这座山另一边就是小区,你留在这也行,想跟着我的话,就爬快点。”她从后座拿了个登山包,打开翻了翻,确认要用的东西都在,便背上,下了车。 ———————— 这是座荒山,没有路,梁一程矫健敏捷,遇到陡峭的岩壁便手脚并用,像是很有野外攀岩的经验。江连一路跟着她,两人很快就到了靠近小区的那一侧,却见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防谁呢。”梁一程略显烦躁。 “当然是你啊。”江连笑,心说既然是达官贵人们住的高档小区,安保自然要保证,怎么会任由人随意进出。 梁一程只得从包里拿出望远镜,远远地观察起来,红色跑车早就没了影,偌大的小区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像是根本无人居住,别墅间相隔很远,由茂密的树木和假山隔开,确保了每栋的隐私。小区尽头还有个门禁,门禁后便是两山之间的峡谷,一条窄路不知通往哪里,想来应该是个极其隐蔽的场所。 这样看来,小区里的住户应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想要扮成看房的人,由售楼处的人带进小区似乎有些困难,梁一程正在思索,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里。 “肖棠?”梁一程脱口而出。 ———————— 肖棠一头金发,皮肤雪白,传闻他是混血,母亲是外国人,再加上他又高又帅,在梁一程的大学里很受瞩目。 梁一程注意肖棠,却是因为他是她的学生,主修金融,却选了她的公关入门做选修。说来也怪,梁一程在教书上一向不怎么上心,作业考试都出得简单,上课从不管学生睡觉开小差或是做别的,再不认真的学生也能水过,可唯独肖棠,每节课都不拉下,上课也专注,偏偏就是在卷子上胡写一气,补考也能挂,挂了也就算了,他还非得再修一遍。 梁一程本以为肖棠是中文不熟才考成那样,打听了才知道,他其它课都是高分。 此时,肖棠正溜着狗,在小区里悠哉地走着。 他家在这小区也有度假屋?看来背景了得,要找个借口请他带进小区么?梁一程还想再观察,肖棠却似发现了什么,抬头向她在的方向望过来。 梁一程下意识一个闪身躲到树后。 “怎么了?这么远没人能看见你。”江连说,梁一程只是拉着他匆匆离去。 问题学生 白忙了一场,梁一程一回到家便瘫坐在沙发,拿起根百奇,衔在嘴里。 脑海中,陈佳站在街边,有意无意瞥向她们车的方向,肖棠抬起脸,穿过密密的丛林,像在与她对视,两个场景反复回放,重迭在一起,似是没有关联,本能却提醒着她,这决不是普通的外遇搜证,与之前所有的任务都不同。 身体感知危险,又或是因为刺激而兴奋,梁一程也分不清,只觉有着什么,催她去探究更多。屋里没开灯,最后一点夕阳漏进来,很快消失不见。梁一程的柳叶眼眼尾狭长,多数时候她双目无神,甚至有些涣散,不知是深陷在思绪,还只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而此刻,她的脸在阴影里,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笑,眼睛却异常明亮。 她那样的表情,江连曾见过,他不动声色开了灯,想打断梁一程的思绪,“我叫个外卖吧,姐想吃什么?” 没有回音,他又问,“姐身手真好,有些地方那么陡,你跟飞上去似的,小时候练过功夫吗?” 小时候?那个词似乎刺激了梁一程,她的眼神暗下去。练过吗,她不记得了,小时候的事,她都忘了,但她总觉得,她是练过的,或许她父亲还给她报过班找过教练,她应该练得很刻苦,不然为何后来她对那些都那么感兴趣,上手又那么容易呢。 可她不想解释这些,只是说,“嗯,练过。” “哇,怪不得姐这么厉害,练的哪种?” “都,随便玩一玩吧。”梁一程心不在焉。 不管是什么格斗搏击运动,教练们都夸她天赋异禀,她总是一开始很有激情,可没练多久便觉再无法提高了,最终是无趣,毕竟那是在健身房,带着护具,按照模式,遵守规则。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有着稳定工作,却突然想去江世明那兼职,又忙又累,还有危险, 不得不承认,在潜意识里她真正想要的,是刺激的,更刺激的,冲突、对抗、制服。 “真让人有安全感呐。”江连笑得阳光灿烂。 ———————— 梁一程教的公关入门在早八,内容本就枯燥,她也没心思教得多有趣,这么多年都是照本宣科,学生自然也是昏昏欲睡,东倒西歪,除了肖棠。 他穿着就是普通大学生的样子,T恤、牛仔裤、球鞋,并没显出优厚的家庭背景。他个子很高,自觉地坐在最后一排,时而看着幻灯片,时而低头写点什么,似听得认真。 我讲的有这么有趣吗?连梁一程心里都要吐槽。 她的教职,是学校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给的。父亲在世时是大学的教授,还是人工智能研究的大佬,学校很器重他,现在住的房子,也是大学从前分给父亲的。记忆里,父亲控制欲很强,似乎知道梁一程成不了大器,便早早安排规划,让梁一程在这所大学读了个挺水的公关学,硕士毕业,留校做了讲师。 “没兴趣,没兴趣,你只会说这个,你能对什么有兴趣?总是这么浑浑噩噩……”父亲的声音像还在耳畔。 父亲试探过无数次,想发现梁一程对什么有天赋才能,可不知为何,记忆里梁一程总是本能地压抑隐藏着一切,直到父亲死后,才宛若新生,练习搏击,去侦探社兼职。 梁一程愣神了好一会,见肖棠困惑地盯着她,尴尬地笑了。 下课,梁一程犹豫着要不要将肖棠留下来,找个由头问问他知识点还有什么不懂的,要不要开小灶,再假装关心他套套家里人的信息,说不定能让他带着进入九曜相府,或者他听过陈佳也说不定。 可又觉得把学生牵扯其中实在不妥,刚准备离开,却见肖棠看着她,眼神晦涩。 ———————— 梁一程一回家,江连便端着电脑给她看,“我黑进了九曜相府交物业费的网站,这是住户名单。” “你还会这个!”梁一程凑过来,表情有些惊喜,江连印象中,这是第一次梁一程对他展露笑颜。 “我看了一遍,住里面都是大人物,不过,没看见有户主是陈佳老公或者陈佳的……” “会不会是他俩亲戚的房?” “我也查了,也没有……”江连一脸沮丧,难得想在梁一程展示下本事,却都是无用的信息,“会不会,陈佳去九曜相府不是去自家的房子,她出轨的是某个住在那的大佬?” “说不定就是去好姐妹家聚聚,咱们不能乱猜,”梁一程拍拍江连的肩,“你做得很好,怪不得你爹说你是天才,是名校高材生,我还当他吹牛……” “没,没有啦,”江连脸红到脖子根,“这种级别的,刚入门的都会的。” 梁一程却突然想起了肖棠,又问,“住户里有没有姓肖的?或者,有没有老外的名字?” 江连又搜了遍名单,“没有”。 梁一程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在意,肖棠出现在那里并不能说明任何,可能他的亲朋好友住那,又或者,他周末打工替人遛狗,一切皆有可能,而肖棠和陈佳同时出现在小区,只是个巧合, 可心里莫名的异样感,挥之不去。 ———————— “你不是真的喜欢老梁吧?”几个男生围着肖棠。 “她哪里老?”肖棠下意识回嘴,却并不反驳喜欢她。 几人七嘴八舌,说着梁一程虽然漂亮,可都快三十了,从来不打扮,发型就是黑长直,衣服都是黑白两色,人也无趣,一张性冷淡脸,像个木头。 肖棠皱了皱眉,想压下怒气。 “看你上课装模作样,记笔记好认真哟,看看你这画的都是什么,啧啧。”一个男生抢过肖棠的本子翻开,众人一起围上来看,每页都是梁一程的肖像,厚厚的一本,竟已画去大半,每张都是相似的表情,他画得传神,漠然的眼,嘴唇微张,仿佛在讲着什么无聊的概念。 “怪不得好好的专业课不上,跑来上什么公关入门。”几人见撞破了肖棠的心事,便八卦起来。 有个家里亲戚在大学的,自称有内幕信息,说大学里都知道,梁一程有个谈婚论嫁的男友,也是学校老师,另一个专业的,姓柳,又高又帅。没等他说完,另一人便插嘴说昨儿才见梁一程和一个帅哥,一起进了教工楼。 “不像是老师啊,挺年轻的,还很潮呢,这是同居了吧?” 肖棠一直面色平静,不发一言,插在口袋里的手却握紧了,指甲嵌入肉里。 ———————— 肖棠回到家已是午夜,这次父亲给的任务并不棘手,可他没来由地走神了好几次,才没有做得像往常般干净利索。 “辛苦了,肖棠。”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只有他完成任务时,他才会用那样温和的口气,“你下午的时候,有段时间情绪波动有点大啊,需要医生来看看么?” 下午?肖棠想起来了,是那帮人在讨论梁一程的时候,他一直独来独往,要不是为了在梁一程面前装好学生,怎么会跟这群垃圾玩在一起。 可他怎么会情绪波动呢,他们说的他一点都不在乎,一定是仪器出故障了。 “不需要。”肖棠挂了电话。 今夜月亮很大,大得能看清上面的斑点,像是被谁弄脏了般,他站在落地窗前发了会呆,才想起自己身上也弄脏了,抬起手,仔细擦干净血迹,又理了理衣领,才小心翼翼开了卧室门,像是怕吵醒睡梦中的人。 卧室里没人,只有他偷拍的梁一程的照片,贴了满墙,他却像是对着真人般,轻说了声,“我回来了。” 他打开手机,放大看着今早上课新拍的梁一程,她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是那样对一切都毫无兴趣的表情,却又像是什么都变了,她走神了,她望向他的眼有了内容,她想和他说什么,为什么又没说呢。 “帅哥……”“男友……”“同居……”那帮人聊天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肖棠烦躁得要疯了。 恶性事件 江连住在梁一程家几天,一刻都没闲着,梁一程去上班,他便把家里收拾得整洁温馨,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做,做完家务,还不忘去烟酒小店门口,盯一盯陈佳。 梁一程一回家,他便接过她的外套挂好,给她盛饭盛汤,还一边汇报盯梢成果,也不期待梁一程有什么回应,她偶尔笑一笑点点头,江连便像是终于等到主人的小狗,摇着尾巴直转圈。 梁一程提了几次,叫他别做这些,她的口气并不是关心,更多的只是嫌麻烦,想划清界限,可江连总觉得她会慢慢放下防备,至少她话说得多了点,吃完饭也不再急着回卧室关上门。 江连开了瓶啤酒递给梁一程,自己也拿起了一瓶,小抿了口,试探着和她聊起来,“姐,为什么要干这个?” 她咕咚咕咚猛灌了一阵,似是有些醉意,脸上泛起红晕,看向江连的眼,竟有些无辜,“嗯?” “就是,为什么要跟我爸做这么不靠谱的事?你都有铁饭碗了。” “不靠谱?”梁一程笑了。 那是在她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她突然对泰拳有了兴趣,找了个拳馆还没上两节课,一个自称拳馆大师兄的人挑衅她,她没花什么力气便把他打了,众人欢呼,那人群中便有江世明。 江世明穿着颜色炸眼的运动服,头上扎着红色头带,像是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他故意在梁一程旁边来回晃悠,卯足了全力,拳头却只是轻飘飘落在沙袋上,反而是他自己,被沙袋反弹得东倒西歪。 梁一程没笑,江世明尴尬地递给她张名片,“这位美女,你想不想来我公司上班?” 梁一程看着名片念道,“明明货运公司?” 江世明压低了声,神神秘秘说,“其实是私家侦探社,扬善除恶,我这人看人很准,这位美女就像是女侠,有济世救人之心……” “我没有。”梁一程打断他的叨叨,转身离去。 那是梁一程初次见到江世明,许是他太过荒唐让她觉得无害,又或许是她的生活实在太过乏味,才会在江世明三番五次来拳馆求她后松了口。 可她懒得讲那么多,只是回江连,“你爹死缠烂打,我也有点无聊。” “他还真是……”江连无奈。 “抱歉,我不该这么说的,其实,有这么活泼的父亲,挺好的。” 江连见她语气低沉下去,以为她想起了自己过世的父亲,慌了,“对不起,姐姐,我没想……” “没事的。”梁一程拍了拍他,也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其实关于我爸,还有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每次努力想,那些画面总是雾雾的,就像镜头脏了一样。他去世后,我也没太伤心,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正常,我找了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她说我是受了特别大的打击,身体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是正常的。” 梁一程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江连总盼着她能多说些,可她真的说了,他又惶恐起来,心里准备了无数沉稳可靠的回应,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对不起”,一遍又一遍。 “没事,真的,”梁一程却似被触动了,情不自禁摸了摸江连的头。 —————————— “梁老师,我不懂这个。”肖棠重重将笔记拍在梁一程桌上。 他虽然上课认真,却是第一次主动来办公室,梁一程看着他的笔记,问,“企业社会责任?” “嗯,还有这个,和这个……” 他在生气?梁一程不解,他的金色刘海垂在眼前,一双狐狸眼若隐若现,感到梁一程在观察他,毫不避讳,直直盯了回去,眼神带着不满,甚至还有些恨意。 学生总是这样的,喜怒无常,谁知道他在哪触了霉头,梁一程耐着性子,“坐吧,我跟你讲一下。” 肖棠也不顾着这间大办公室里除了梁一程还有好几个老师,故意把椅子拉得震天响,又咚得一声坐下。 梁一程讲了许久,余光撇到肖棠没看笔记,一直在看她的脸,依然不动声色。 肖棠终于不耐烦了,“你真的感觉不到任何么?” “什么?”梁一程装作没听见。 她隐隐觉得,肖棠对她或许有别样的心思,学生倾慕老师,太常见了,梁一程之前也遇过几次,好在并没学生有过出格的言语举动,她也就佯装不知。可这个肖棠,明显是个胆大的。 “一点都感觉不到?可我怎么感觉到,你身体里,你……”肖棠越说越激动,甚至要去捉梁一程的手,引来办公室其他老师侧目。 他的指尖碰到梁一程的,一瞬间,梁一程体内有什么躁动起来,她仿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看见血管亮了起来,血液沸腾着由心脏奔涌向四肢。 “没有。”梁一程强装镇定,挡开他的手。 肖棠一脸不可置信,他依然不甘心,欺身向前,居高临下看着梁一程,双手几乎就要抓住她的肩。 “这位同学,请你自重!”一只带着手套的手,忽的紧紧按住了肖棠的肩。 —————————— 客厅里一片凌乱,漂亮的装饰摆件碎了一地,肖棠的胳膊被溅起的玻璃渣子划伤,渗着血,他却似感觉不到,只是一遍遍念着那个在梁一程办公室制住他的男人的名字, “柳南,柳南,你他 /妈 /的算个什么东西……” 他把网上关于柳南的信息搜了个遍,柳南和梁一程差不多年纪,却已是犯罪学的教授,在国内外都小有名气,采访视频里,他侃侃而谈,评论都在夸他年轻有为,风度翩翩。 肖棠把电脑砸了个稀烂。 陈佳闻讯赶到,见此情景,赶忙从医疗箱里取出针管和一个小药瓶,里面的液体泛着怪异的光。 肖棠大吼,“我不用这个!” “我也没办法!系统检测到你心率异常,如果我不给你注射,违规的就是我了,你配合下吧。” 肖棠垂下头,由着陈佳卷起他的袖子,长长的针戳进他的皮肤。 “你不是一向稳得住么,怎么会控制不住情绪?”注射完毕,陈佳才松了口气。 “我没控制不住。”肖棠还想反驳。 “呵,都橙色警报了,要我迟来一步,说不定直接到红色警报了,那……”陈佳犹豫了一会,还是没说出口。 肖棠深呼吸了几口,似乎想快速平静下来,可脖颈上的青筋依旧暴突,眼睑还泛着红,他浅色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是茫然失措的小兽,只能虚张声势。 陈佳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劝道,“你不要固执了,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之前数据丢失,谁都不知道一期的那几个实验体现在在哪里,世上这么多人,这个人偏偏就被你遇到了,还在你们学校,还成了你的老师,怎么可能有这种巧合。” “可我就是能感觉到。”肖棠喃喃道。 “你根本不能确定,你激动成这个样子,不就是梁一程并没有你预想的反应么。”陈佳一针见血, “有没有可能,是你对她产生了感情,但你不想放下执念,所以就幻想她是那个人?不过,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我只能处理你的身体问题,还是让……” “一期的事,你真的都告诉我了?”肖棠打断她。 陈佳没办法,把知道的所有再次讲给肖棠听,即使他已经听了无数遍,“一期时我还没进组,我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当时参与计划的有四个孩子,一期终止似乎是因为出了严重的恶性事件,好像还有别的原因,后来数据丢失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什么恶性事件?” “听说……有个孩子杀了人。” 肖棠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是她,是她,对不对!” 哥哥 每次梁一程下课后,肖棠总喜欢不远不近跟着她走一会,就像是她陪着他一样,直到她要拐弯回她的办公室,或是去别处忙。有时,不知是走廊上哪扇窗没关,会有风吹起她的长发,偶尔,她会忽的停下脚步,像被那阵风提醒了什么,肖棠总觉得,她会转过身来, 脸上溅着血,邪笑着。 那才该是梁一程本来的样子。 “你不知道,对,你不知道……”肖棠激动得语无伦次,“是一个女孩杀的人?对不对?杀了谁?其他一期的孩子?她杀了他们所有人对不对?所以一期计划才没了,对不对!” 他说得那样笃定,根本不需要陈佳的回应,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真相。 他狂笑着,近乎癫狂,陈佳看着仪器的各项指数迅速回归正常,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 江连拨开窗帘,向外望去,楼下,梁一程在和一个男人交谈。 那人的风衣衬衫西裤皮鞋都是黑色,是梁一程喜欢的穿衣风格。他个子很高,戴着眼镜,有种冷峻孤傲的气质。就算江连不愿承认,他们站在一起,真的很配。 “你作为老师……”柳南刚开口, 梁一程便回,“我没有。” 柳南似乎松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你的。但闹起来,别人总是会怪老师的。” 梁一程知道柳南是关心她。柳南父母与她父亲是挚交,柳南和她一起长大,虽说这些,都是柳南告诉他的,梁一程其实都记不太清了。父亲去世后,大约是可怜她,柳南父母时常嘘寒问暖,柳南也自动代入哥哥的位置,对她保护得更多了。 梁一程表达过不满,说很烦柳南总想教育她,每次柳南都一脸受伤地说对不起,梁一程也只能作罢,像往常一样,转移话题, “你不是说这次出国要待久点么,怎么还没半个月又回来了。” 柳南垂下眼,“爸妈很想你,你这两天有空和他们吃个饭吧。”梁一程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们的对话和从前一样,很快就冷了下去, “要我和那个学生谈谈么?” “不需要,也不合适,你不是他的老师,我自己会处理好。” 柳南明白,他又让梁一程不悦了,不论他怎么做,都只是将她越推越远,他想起在梁一程的办公室看着他们,梁一程讲解得耐心温柔,即使知道肖棠一直盯着她的脸,也并没避开或是斥责,而她对他,从未那样过。 “是我多虑了,抱歉,一定要来和爸妈吃饭啊,就明天吧?我接你?” 梁一程慌忙转身离开,只有她知道,烦他说教,不想被他可怜,那都只是她的借口。 柳南看着她的背影,又抬眼,望向梁一程家的窗,江连便故意拨开窗帘,冲他笑笑。 —————————— 梁一程一言不发吃完饭,直到江连收拾完了所有,递了杯水给她,“你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么?” “就是学生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见……有个人送你回来,我就是随便看看外面就看见了,不是故意的啊,那个……”江连越解释越慌,耳朵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之前看见楼下那个男人,他就下定决心要成熟稳重些,至少得比那个男人成熟稳重,可这会对着梁一程,又介意得再也顾不上任何, “是不是姐的男朋友啊,我待在姐这里,打扰了这么久,男朋友也会介意的吧,你们可别因为我……” “哦,是柳南,也是我们学校老师。”梁一程说,末了,又补上句,“我没有男朋友。”她以为江连会接着问他们的关系,要不然就是问她为什么没有男友,在学校里,领导同事总是八卦得很,她隔三差五就要回答这些问题,早就敷衍成了习惯。 柳南是学校的明星,长得好事业好家境好,没有任何绯闻,有不少人想介绍对象给他,他却对旁人冷淡至极,人前人后,只对梁一程体贴入微,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可他越这样,梁一程就越是躲他。 他似乎什么都做得好,都得得到,偏到了梁一程面前,再怎么小心翼翼都无济于事,他也曾差点情绪崩溃,质问梁一程为什么就对他特别严苛,梁一程无言以对,她只知道,柳南总带给他异样的不适感,如果说肖棠让她感到的危险更像兴奋,是她能把控的,柳南让她感到的危险,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靠近一点,就会被吞噬。 “哦,不是啊……”江连没接着问,撇过头去,想掩饰红了的脸,梁一程认真给他解释了,他当然知道这代表不了任何,可还是抑制不住心跳加速。 —————————— 放在小卖部的窃听器没录到什么要紧的对话,江连本想找机会在陈佳车上放一个定位器,可是她不开车,出门不是打车就是有车接,梁一程平常还要上班,两人只能断断续续跟踪陈佳。 两人把几天的跟踪发现列了个表,都觉得怪异,除了小卖部和家,陈佳还连着两天去了市里最高档住宅小区,千祥居。她每次去都是凌晨,行色匆匆,连外套都是边走边穿,像是出了什么急事,被突然叫去的。 江连疑惑,“她不是只用管小卖部吗?又没有其他工作,夜里忽然出门,她老公也让?” “之前让你查陈佳的背景,查到了么?”梁一程问。 江连打开电脑里陈佳的履历。陈佳年轻时在国外留学,就读于全世界排名第一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在一家顶尖医院的神经外科工作。大约十五年前回国,回国后结婚,便再无任何工作记录。 才华出众,前途无量的年轻女孩为了爱情放弃一切?梁一程只觉匪夷所思。 “对了,”江连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的信息,她老公不是应该都给你了么?” “我不是和她老公对接的,信息也都是你爸告诉我的。”一直以来,江世明说要保护梁一程的隐私,以免影响她大学的工作,因此从没让梁一程和委托人直接交流过,梁一程有什么想要的信息,也都是通过江世明,这次也不例外。 可不知为何,梁一程心里却莫名涌起古怪的感觉。 “倒是再没去过九曜相府……”江连喃喃道。 梁一程的注意重新回到了千祥居,“每次都待了三十分钟左右……” 千祥居离梁一程的大学挺近,几幢高层建筑设计得别具一格,厚厚的树墙遮挡着,透过大门还隐隐可见林园假山池塘,像是隔绝了闹市区的所有喧嚣。“将来等我有钱了,我也要住这里”,两人盯梢时,梁一程还这么说过,江连便也对千祥居格外留意。 “你说,她去九曜相府和千祥居是为了见同一个人么?”梁一程问。 江连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若陈佳去这两个小区是为了同一个人,这个人极有可能在这两个小区都有房。两人相视一眼,就对比起千祥居与九曜相府的共同的户主名单来,倒有那么几个,便挑了出来准备再深挖一下。 “肖全?”梁一程看着千祥居的户主名单,忽然说。 江连也注意到了那个名字,“肖全?就是那个,说要用人工智能彻底代替低级劳动力那个?他居然住在千祥居啊,嗯……倒是在九曜相府没房。怎么?姐觉得他和陈佳有关系?” “倒不是。”梁一程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总不能说他也姓肖,她的第六感觉得和肖棠有关吧,况且,他们要查的人又不是肖棠。 “你怎么看,肖全说把AI植入人体的事?”梁一程问得似是无心。 江连一怔,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可见她神态自若,一副只是聊着逸闻趣事的样子,便也平静回道,“最近他一直在媒体上说这些呢,我觉得啊,他就是个大忽悠,骗投资的吧。” 求婚 “好热……”浑身如在火上烤一般,皮肤烫得像被针扎,梁一程撕扯着衣领,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被火焰团团围住。 黑烟蔓延,她看不清自己在哪里。忽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等等!”她大喊,正想去追,轰得一声,一块巨大的石板正砸在她眼前,堵死了唯一的出路。她无处可逃,眼睁睁看着裤脚燃烧起来,想呼救,却有什么堵住她的咽喉。 “啊!”梁一程从梦中惊醒,紧接着几声响雷,让她不禁叫出了声。 “姐?”江连听到响动,推门进来,见梁一程脸色惨白,满头的汗,大口大口喘气,想抱她,却还是收住了手,坐在地上,伏在床边,柔声安慰,“只是下雷雨了,别怕,别怕。” 过了许久,梁一程依然无法平静,她能感到,有什么在剧烈变化,更准确地说,是有什么沉睡的,在慢慢醒来。“你真的感觉不到么?”肖棠的话在耳边循环播放,像是咒语, 而她的确感觉到了。 “做了个噩梦而已。”她深呼吸了几口,想装作无所谓,声音却微微颤抖。 “再睡会吧,你最近太累了,要盯梢,都睡不了两三个小时。”江连声音带着困意,“我就在这,陪着你。” 梁一程想让他回沙发睡去,却见他眯着眼,似乎下一秒就要睡着,想着他也一直陪着自己跟踪陈佳,平常她去上班,他还要自己去盯,却从未抱怨过累。算了,梁一程心说,背对着江连重新睡下。 江连嘴角扬起。 —————————— 肖棠远远就看见了梁一程,她又是一惯的一身黑衣,走得很快,步伐利落。这原是肖棠最讨厌的季节,杨花漫天,落在皮肤和衣服上,又痒又黏,可飞絮里的梁一程,周身都似浸在光晕里,美丽而圣洁。 肖棠呆了好一会,直到梁一程走近,才想起因为触发了橙色警报,他爸昨晚给他的那一巴掌,红印清晰可见,他本不在意的,可此刻,有些害怕梁一程看到,又莫名想她看到,心说,要是她关心他,他一定要装得可怜巴巴。 他慌忙把脸撇向另一边,梁一程却像根本没看见他,与他擦肩而过。 “一程啊!”讨厌的男声响起,肖棠回头,看着柳南唤梁一程,与她并肩走远。 —————————— 最终梁一程还是跟着柳南回了他父母家,她虽然烦他老是一厢情愿替她安排,可也不愿和他拗,毕竟柳南总说,梁一程父亲将她托付给了他们家,他就是梁一程的哥哥,做什么都是为了梁一程好,都是梁一程父亲的遗愿。 始终保持着慈爱微笑的柳南父母,温馨整洁的房子布置,一桌好菜,都是梁一程爱吃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可梁一程总觉得不舒服。每次来柳南父母家,又或是接他们的电话,她都有那样的感觉,一种亲切又疏离的矛盾感,就好像他们表现出来的所有情绪,都是演的, 不仅是对她。 “一程啊,最近工作很忙吧?”柳南母亲嘴角的弧度没变过,似乎想给梁一程夹面前的菜,看了柳南一眼,收回筷子,换了一道重新夹了给梁一程。 寒暄了一会,柳南母亲见柳南点了点头,便道,“一程啊,你晓得的,我们都很喜欢你,一直把你当亲女儿一样,你爸在的时候,老是说他最喜欢我们柳南了,要是我们两家是一家人就好了,他是见不到了……” 她哽咽了下,接着说起柳南一直喜欢梁一程,从小到大,眼里从来就没有别人。 “柳南能来我们家,我们能有这样的孩子,是老天眷顾,是我们的幸运,我们也想他能幸福……” “来我们家?”好怪异的话,梁一程不禁看向柳南,他似是对这句话十分不满,慌忙打断道,“妈,别说了。”却并不是因为被说中心事而害羞的神色,倒更像是不悦。 —————————— 柳南摘下眼镜,恼火地扯开衬衫领扣,想平复心情,却只觉铺天盖地的疲惫。总是演不好的父母,连梁一程爱吃菜的顺序都记错了,他都嘱咐多少遍了,先夹鱼,却还是夹成了别的,还不按之前说好的脚本,自顾自地说些什么“来我们家”、“觉得幸运”的话,听起来就不像真父母,越讲越可疑。 许是这样,梁一程才会拒绝他的求婚吧。 “我对你没有那样的感情。”那是梁一程的回答,残忍坚决,没有借口,没有转圜的余地,甚至都不愿多说一句把他当成哥哥,让他心里好受一些,让他好借着台阶下,继续留在她身边。 柳南捏着求婚戒指,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最简单的式样,他的求婚也是,直接简洁,是他经过无数分析,确定都是梁一程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看透任何人,让任何人听话,却独独是梁一程,他怎么越来越不懂了呢。 —————————— 天刚刚黑,夜晚还很长,梁一程和江连像往常一样,坐在车里,盯着陈佳家。 梁一程似乎心情不佳,她在外吃的晚饭,也没告诉江连去哪,却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江连问了几次怎么了,她就如听不见般,没有回答。 江连本以为雷雨的那夜,他安慰被噩梦惊醒的梁一程,终于可以拉近些和她的距离,她任他趴在床边,就是对他的接纳。现在看来,都是他自作多情了。 “我们再确认下吧,万一她今晚还去千祥居呢。”梁一程说。 江连只能不再去琢磨梁一程的心情,专注起任务来。两人之前去千祥居踩了点,千祥居大门倒是容易进,门卫问都没问,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他们就这么大大方方进了小区。 可每栋楼的门禁需要刷卡才能进入,两人没法进到楼里,便在一栋楼门口扫了几眼。门上有对讲机,看来访客可以拨通主人家的电话,由住户远程操控开门,门廊上有监控摄像头,进门不远处便是电梯。 梁一程计划尾随陈佳进入楼内,她会带着360度全景迷你摄像机,连摄像者自己都能拍到,而江连则留在小区门口的车内,两人带的耳机可以让他们在分开行动时保持联络,若江连顺利黑进小区监控,就随时观察楼内情况,一有紧急,便通知梁一程。 “万一……我没黑进去呢……”江连像是很紧张。 “没事,”梁一程拍了拍他的肩,“这次就是踩点,我不做什么,就看看她是去见谁,看不到人,看到门牌号就行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江连还想说什么,却见陈佳出了门,招手叫车,梁一程立即开车跟上,随着她的车穿过市区,再次停在千祥居门口。 前两次都是凌晨,这次怎么这么早来,梁一程隐约觉得不对劲。停了车,匆忙将黑色口罩拉高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压低了帽檐,摆手让江连留在车内,开门出去。 露出马脚 江连看着梁一程进了千祥居大门,便从背包里拿出电脑,摆弄了会,显示屏上出现了九个小屏幕,分别是小区内九栋楼的门禁处的实时监控。 他还想尝试侵入楼内的监控,却发现许是为了住户隐私,除了门禁处,楼内并没设其他摄像装置。 接着,他又从背包里翻出台平板,屏幕上是梁一程随身带着的全景摄像机传来的影像,之前他瞒着梁一程悄悄在摄像机程序里种了木马,好让拍摄的视频能实时上传到他这里。 “姐姐,会进哪栋呢?”江连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来,撕开,塞入口里,幸福地眯起了眼,像是享受什么山珍海味。 —————————— 梁一程跟着陈佳,装作是个普通夜跑的住户,还时不时停下脚步系鞋带或是拉伸,以保持和她不远不近的距离。陈佳穿过长廊,绕过片池塘,最终在二栋的门禁处停下脚步,对着对讲机说了什么,大门随即开了。 跟着进去,还是再等等?梁一程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眼见陈佳拉开门又放开,由着大门缓缓关上,只此一瞬,梁一程一个箭步到达门侧,抬手便将刚随手捡的石块丢向门缝,门恰好被石块卡住,没有关严实,留了个缝。 陈佳并没注意到门外的动静,等了会,便进了电梯。 梁一程这才走出阴影,她知道有监控,故意动作夸张地翻找口袋,又拿出自家的钥匙在门禁感应处装模作样地晃了下,开门进了楼。 天花板上的监控红点闪烁,摄像头似乎还随着她的动作转动,像是谁的眼睛注视着她,梁一程并不担心,大多情况下若没失窃,住户都懒得去查监控,更何况她动作自然,就如同住在这里一样,谁又会注意到她呢。 车里,江连将二栋监控的屏幕放到最大,也没能看清梁一程的动作,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刹那间飞到二栋的门禁处。他甚至觉得自己眼花了,或者产生了什么幻觉,只能将那段视频放慢了无数倍,将梁一程的动作放大无数倍。 梁一程弯腰拣了块石头,跃上台阶,掩藏在门侧,扔出石头精准卡住门缝,判断果断,动作干净,一气呵成,整个过程精确到毫秒, 决不是没有经过长期训练的普通人可以做到,或者说,任何普通人都无法做到。 江连屏住呼吸,等待着软件分析视频的结果,终于,一行红字显现在屏幕上,“动作由智体辅助完成可能性:97%”。 江连愣了半晌,直到糖果在口里咔嚓一声碎了,才回过神来。 “漂亮,姐姐,好漂亮啊,那东西没坏,你还是你,哈哈……”江连兴奋得难以自已,捂着脸,却依然笑得停不下来。是啊,她还是她,无论她怎么掩藏,怎么平凡,怎么展现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她还是露出了马脚。 没过一会,江连又恢复了平静,将那段视频从小区的监控录像里删除,又从自己电脑里删除,即使只有短短不到一秒,即使快出了残影,不特地放慢速度根本看不清,但这是只属于他的秘密,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包括江世明。 —————————— 电梯停在十六层,梁一程跟着上去。那是二栋的顶楼,一层只有两户。梁一程见走廊没有能藏身的地方,只得去楼梯间等着,这里主要用于消防疏散,一般住户并不会来往这里。 梁一程进了楼,江连便没法再监视她,可梁一程做任务时总习惯一直开着全景摄像机,避免漏掉什么关键画面。那摄像机能拍到摄像者,现在还能实时上传拍摄到的影像,反倒成了江连掌握她行踪的工具。 梁一程将楼梯间的门开了个小缝,卡住摄像头,又调整了下角度,确保摄像头可以同时拍到两户的门口。她很警觉,一有动静,便会判断声响传来的方向,再隐藏好自己。现在的梁一程虽也能算利索,但就是普通人的利索,与刚才在门禁处的矫健身手比,显得笨拙太多。 江连随便选了几个动作再次用软件分析,可分析结果显示的动作由智体辅助的可能性,降到几乎为零。 “什么鬼?智体又坏了?还是一直都是坏的,从来没好过?”江连极其困惑。 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软件分析梁一程,住在梁一程家的这些日子,他偷偷跟踪她拍了不少视频,梁一程平常生活,工作,跑步,在拳馆和别人对打,甚至是上次在九曜相府旁边的荒山攀岩,软件也从未显示过有智体存在的可能性。 难道在门禁处,梁一程的那些动作都只是偶然,肾上腺激素爆发或许会出现这种情况,又或者,她就是在体能上有天赋,跟智体没有任何关系。 江连存好了没有智体辅助的动作视频和分析结果,他以为他会轻松些,却莫名沮丧起来。 ———————— 肖棠让陈佳进了屋,又由着她检查身体,“你怎么又来了,我这几天没什么波动吧?总不会……”他犹豫了会,“是我爸担心我?” “嗯……”陈佳见他满脸的不可置信,无奈地承认,“算了,其实是我担心。” 以往陈佳每次来,都是执行任务,像个机器般为肖棠治疗,治疗结束就匆匆离去,决不多话,这是第一次,她再也无法忍耐。 “你不知道吧,呵,你当然不知道,他们肯定不会让这样的小事影响你,宋合出事了,已经好几周了,他们不肯放弃他,其实是舍不得他身体里的东西,反正一直在抢救,我看过他了,早就没用了……”她咬紧了唇,不让眼泪落下。 “他还是个孩子……你也还是个孩子……为什么……” 肖棠心猛地一沉。 是啊,是小事,他从来都对宋合不屑一顾,宋合怎么可能和他比,就算他俩都是二期的试验品里成功的,宋合对智体的承受,与智体的适配,远远不及肖棠。可不知为何,心里堵得厉害,“他出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无法承受负荷,我都劝他们多少次了,人就是人,让人突破极限做不可能的事,只会完蛋……” “是么。”肖棠苦笑,有强烈的预感,他的结局,只会比宋合更惨。 肖棠说要去看看宋合,陈佳拗不过他,便说趁着夜里研究所里没什么人,带肖棠去看一眼,但千万不能告诉他爸。 “我爸不会管的,他只要我完成任务,别给他丢人,其他什么都不会管。”肖棠开门,脚还没踏出门去,便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来自楼梯间。 他故作无事,等电梯门开了,陈佳先进去,他却留在电梯门外,对着陈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电梯门刚合上,他脚步极快,忽的闪到楼梯间口,一把拉开门, 什么都没有。 他却笑了。 成为机器 看清肖棠的那刻,梁一程丝毫没有惊讶,其实,她早就想过陈佳来千祥居就是为了肖棠,她只是需要亲眼佐证她的第六感而已。 梁一程带的摄像机拍到了肖棠,她却没有急着赶回车上与江连汇合,只是找了个没有小区监控的角落,把摄像机里有肖棠的录像删了个干净。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也不懂自己了。 陈佳并不是和肖棠出轨,他们另有关系,而江世明让她调查陈佳,决不只是为了委托,当然,这些都只是她的第六感。 ———————— “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事吧?”江连已坐在驾驶座,梁一程一上车,他便火速启动离开了千祥居。 “对不起,姐,我试了好久,也没能黑进监控,什么都没帮到你,感觉自己好没用哎。”江连语气自然,“你看到了么,陈佳是去见谁?” “没看见,我倒是等到陈佳从那人家里出来了,但那个人没送她出来。” 江连一惊,不禁转头去看梁一程,她面不改色,完全不像在说谎。怎么可能,江连从摄像机上传的影像里看得清清楚楚,梁一程肯定也看到了肖棠才对,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骗他。 可他不能质问,毕竟他也不能透露他黑进小区监控,还通过梁一程随身摄像机监视她的事。 “就像姐猜的那样?她进了肖全家?二栋,1601?”江连不敢相信,只得再次暗示,盼着梁一程能全盘托出。 “是的,不过虽然是肖全名下的房子,也有可能是亲朋好友在住吧,或者已经租出去了,也不能说陈佳就是和肖全有关系。”梁一程依然没有说出看见肖棠的事,就好像在护着他一样。 这下江连确认了,梁一程在防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从头开始,她从来就没信任过他么,只是对他,还是连江世明都不相信,那她,又为什么要为江世明工作? 江连再次看向梁一程,她的脸在阴影里,依然没有丝毫波澜,偶尔有不知哪里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陌生得像他从来没有认识过般,她转过脸来看着江连,带着仿佛看透一切的表情,淡淡地说, “专心开车。” ———————— 宋合全身插满管子,四肢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研究所里静得可怕,全世界像是只剩下心电监护仪的声音,滴,滴,滴,滴…… 肖棠想起,宋合是和他差不多时间开始和智体适配的,宋合比他胆小些,疼的时候哭天喊地,见肖棠咬着牙不吭声,便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哥哥厉害”,“哥哥牛逼”,怎么甩都甩不掉。 偶尔智体需要维护更新,他们才能喘口气,宋合会悄悄问他,他们是不是成了机器。 “不,我们只是更高级的人类,我们比任何人都厉害。”当时肖棠说得果断,不愿承认那是他在用刻意的骄傲,掩藏心底的恐惧。 “嗯!像机器也没什么不好的!”是记忆扭曲了么,肖棠总觉得,说那句话时的宋合,眼神很悲伤。 而现在的他,由机器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听不见,看不见,没有任何意识,彻底成为了机器。 “因为这件事,主任都赶回来了。”陈佳说。 “主任?”肖棠没见过他,但也知道他是诺娜计划的发起人,从一期实验时就在研究所,是人工智能领域很厉害的人物。据说一期实验后,诺娜计划的几位元老级人物理念不合,分道扬镳,而这位主任因为并不赞同二期的理念,后来也不怎么管研究所,如今只算挂名。 而他竟因为宋合回来了,此事的严重程度可以想见。 “你要做好准备,可能会对你有一次全面的检查,身体、精神、承受力、适配度,因为你是二期最后的希望了,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呵,”肖棠冷笑,“我有事不正好么,你们就可以开始三期了。” ———————— 夜深了,茶几上散落着十几张糖纸,劣质草莓香精的气味弥漫在周围,江连却像意识不到,只是机械地一颗颗剥着糖,往嘴里塞。 他不记得怎么和梁一程回的家,只记得他强稳心神开车,一只手拼命在口袋里摸索着,直到梁一程按住他的手,帮他掏出颗糖,剥了糖纸,喂进他嘴里,他才勉强平静了些。 “你低血糖么?”梁一程似乎问了些什么。很明显,她早就忘了,关于那颗糖的一切。 摄像机被丢在地上,他反复检查了内存,最后一个视频的拍摄时间,停留在肖棠和陈佳出门前,而摄像机电量明明还剩大半。 为什么要删除肖棠的镜头?江连无法理解,就算梁一程不信任他,不信任江世明,无非是怀疑他们以做委托为由,引导她接触肖棠和陈佳,删掉那些视频又有何意义。 糖吃完了,江连啃咬着指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或许梁一程还什么都没发现,只是停留在怀疑阶段,故意删除视频就是她对他的试探,只要他继续掩藏,她会重新信任他的。不,不要想得太复杂,说不定这只是梁一程对学生的维护,毕竟如果已婚妇女真的出轨了自己的学生,视频捅出去也会给学生带来危险。 江连想了无数借口,却连他自己都不信。 反正梁一程已经怀疑他了,一不做二不休吧,强行带梁一程走,把她关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江连瞥向梁一程的登山包,里面是她做任务时常用的工具,他记得有绳索,还有强力胶带, 就用那些,趁梁一程睡着…… “你怎么还不睡?”梁一程的声音突然响起,江连吓了一跳。 梁一程开了灯,见江连满脸绝望,双臂抱着膝盖,身体不停颤抖,想起他也曾安慰梦魇的她,便在他旁边坐下,拍拍他的背,温声道,“做噩梦了?” 江连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回应,竟先落下泪来,仿佛被抛弃的小狗,流浪了许久,再次见到了主人,坠入深渊又骤然飞上云霄。 他定了定神,飞速思考着能重新获得梁一程信任的方法。他怯怯地拽了拽梁一程的睡衣,由着眼泪断了线,“我刚才,梦见姐出事了,我,我今天在车里等姐的时候,担心得要死了,我控制不住,我大脑里全是不好的……” 梁一程拍他背的手,微微一滞,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暖暖的,又带着些酸涩,她反复回味,身体里却像有另一个自己,抽离出来,冷冷旁观着,分析着。 “姐,这个任务,不做了好不好?”他见梁一程由着他拽着,以为她动摇了,得寸进尺抚上她的手腕,轻轻摩挲, “不,这个工作都不做了好不好?你要是缺钱的话,我在国外也打工的,我去找工作,我有钱,我都给你……” “演得还不够用力啊,好假,”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她自己的声音,可她明明正为江连动容。她清楚地感到,有什么在拉扯着她的情绪,或者说,在屏蔽她的感官,好让她再无法被江连影响。 她的心跳恢复平常,眼眶不再湿润,拨开他的手,笑道,“你居然怂恿你爹的员工不干了,他会生你的气的。” 冷血怪物 从研究所回到千祥居,肖棠在十六层的楼梯间门口反复检查着,没有任何痕迹,又跑去监控室要求查小区监控,监控员问他原因,又问有没丢东西是否要报警,他说不上来,便一直胡搅蛮缠赖着不走。 若是父亲或陈佳,一定会说那是他精神紧张的臆想,可他能确定,他开门的一刹那便感觉到了。 监控员无奈,只得把门禁处的监控调了出来,陪着肖棠一点点翻着。 “暂停!暂停!”肖棠睁大了双眼,画面里,一个女人,似乎在刷卡进门,从容不迫,俨然就是楼里住户,她一身黑色运动服,带着黑色鸭舌帽,即使看不见脸,肖棠也知道她是谁。 “你要找的就是这人?她怎么了?”监控员问。 “哈,哈哈……”肖棠笑得满脸通红,是她,果然是她,她也像他对她一样,注视着他,探寻着他的秘密,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涌遍全身, “女朋友,没怎么,我就是想她了,想看看她。” ———————— 柳南被梁一程拒绝的当晚就飞回了美国。以往他每次出差,都会对梁一程嘱咐许久,问她想要什么,他给她带回来,即使每次梁一程什么都不想要。这次却没发任何消息。 柳南母亲来学校找梁一程,也不顾有旁人在,抓住梁一程大声质问,“你怎么能拒绝柳南,你凭什么,你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么!” 在梁一程的印象里,柳南母亲总是打扮得精致典雅,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她脸上总是带着和煦的笑意,语气总是温柔慈爱。 可此刻的她,似乎因无暇上妆,疲惫尽显,眼里噙着泪,声音因愤怒颤抖着,就只是一个心疼儿子的普通母亲,再不似从前,每字每句都像有脚本般滴水不漏。 “抱歉,阿姨,我对柳南没有那种感情。”梁一程说得很直接,柳南向她求婚时,她也是那样回。 这么多年,除了柳南,向她示好的人还有不少,也不乏相貌条件俱佳的人,亲戚们经常催促,领导同事也会牵线,她却总是提不起兴趣,对一个人产生好感,恋爱,甚至组成家庭,对她来说太过麻烦。 “别人感情都是能培养出来的,对你这种人投入再多都没用,”柳南母亲恶狠狠地,“你这个冷血的怪物!”她情绪激动,惹来路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愧疚、尴尬、羞耻,是现在应该有的感情么。梁一程的脑海里突兀地出现一个场景,小小的她,坐在光晕中,翻看着厚厚的名着。画面模糊得很,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书的名字,看不清周围有没有别人,在什么地方。 是旁观者视角,那是她的记忆么?和她的父亲有关么? 柳南母亲还在说着什么,梁一程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 柳南接到母亲电话已是美国的凌晨,她为了吵醒柳南而不停道歉,又为了自作主张去找梁一程而不停道歉,有几次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柳南都担心她会昏过去。 柳南虽然烦她去找了梁一程,还说了让梁一程讨厌的话,可事情已经发生,他也只能敷衍地安慰母亲,毕竟现在的他,还要维持这个家庭的假象,直到母亲又开始说起领养柳南的事,碎碎念对柳南的亏欠,和对柳南出现在这个家庭的感恩。 “妈,别这样……”柳南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即使这样的话,她已经说了十几年。 柳南遇见养父母时,养父母的亲生儿子已经走失将近半年,监控录像只记录下他跟着一黑衣人走了。那段时间拐卖的新闻层出不穷,警察也判断是拐卖,养父母想尽了办法,找遍了能找的线索,绝望到几乎要自杀时,在小区的车库里遇见了柳南。 他蜷缩在角落,看起来与他们儿子差不多大,大约在外流浪久了,干瘦得不成样,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问他多大,问他家住哪,发生了什么,他都含糊说不清楚,带他去警局,想通过指纹识别找到家人,却发现他指纹都被磨掉了,也不知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 “说不定也是被拐的,自己逃了出来,这孩子真不容易。”有个警察随口一说,却触动了养父母,想起亲生儿子未知生死,就算活着,是不是也这样可怜,有没有好心人能帮一把。也不知是为了亲生儿子积福积德,或是为了缓解痛苦,走了不少手续,最终领养了柳南。 柳南乖巧,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成熟和聪明太多,在学校永远都是第一名,因天赋极高去了少年班,却最终改修了冷门的犯罪学,他说不论多久,都要替养父母找到亲生儿子。 “他是我的哥哥啊,我不想让爸爸妈妈永远伤心,找到他以后,我会很爱他,补偿他,因为是我代替他拥有了爸爸妈妈这么长时间的爱呀。”柳南总是那样说,他的话总是无懈可击,他的表情动作总是天衣无缝。 他就是上天为了拯救他们派来的天使吧,柳南母亲一直这么想,就算有天能找回亲生儿子,他们也永远离不开柳南,他让他们活了下来,他给了他们安慰、爱、骄傲、尊严,他似乎总在付出,可他们又能给柳南什么呢?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梁一程,都不能帮他得到么? ———————— 江连拨开窗帘的一角,看着楼下梁一程渐渐走远,才拿起手机,声音不再似和梁一程说话那般温柔,而是极其的冷漠和不耐烦,“我这就来。” 江连给梁一程发短信,说找了个实习,要面试,可能要晚点回来。梁一程松了口气,昨夜江连一副情绪崩溃的样子,让她不知如何面对,倒有了些负担。 梁一程在办公室待到了下晚,刚想回家,却听见窗外几个男生在聊天。 “走走走,开黑。” “肖棠,你又不去啊,怎么回事啊你。” 一听见肖棠,梁一程便假装接水,走到窗边,学生都知道这里是老师的办公室,平常甚少在这里聊天,今天倒不知怎的,几个人围在这里,讲话还特别大声。 “不去,我今天可有重要任务。”肖棠神神秘秘,撇过脸,似在用余光观察办公室的动静。 “你能有什么任务,又没有女朋友,走走走,别磨叽,每次喊你都不去,是不是哥们儿了。” “哈……”肖棠转头,正对上梁一程的注视,他好像早知道她在看他,笑得愈发嚣张,“你们能知道什么,说不定就是女朋友的任务呢?”像是故意说给她听。 啪的一声,梁一程关了窗。 任务?女朋友的任务?和陈佳有关么?梁一程陷入沉思,房地产商的委托已经变得无趣,江世明似乎忙着躲避追捕,再没跟她联系过,更不要说问她委托的进展,她已经付出不少时间精力,就这么拖着,或者放弃,倒也不错。 可她止不住心底的好奇,好像黑暗里的一点光,总是吸引着她往那儿去,她也不清楚她究竟在好奇什么,陈佳?肖棠和陈佳的关系?好像都不是。 “你感觉到了吧?”肖棠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真实得仿佛是他在对她耳语。 受伤 梁一程远远跟着肖棠走了许久,他莫名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脚步,像是怕人跟不上似的,无聊了,便从口袋里掏出盒百奇,衔了一根在嘴里。 梁一程早就觉得不对了,路越走越荒,路人越来越少,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出现在前方的,竟是多年前就被大学废弃的露天泳池,四周杂草丛生,一个人都没有。 肖棠引她来的?从一帮男生在她窗前聊天开始,都是他为了引她来的? 梁一程已来不及多想,周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她现在离着肖棠十几米的距离,若肖棠回头,她定会被抓个正着。老师跟踪学生,该怎么解释才不会被人误会,她脑中飞速寻找着借口,却见肖棠忽的停住了脚步,他并未转身,却已先开口, “梁老师,你想约我不用这么麻烦的。” 梁一程一惊,在肖棠转身的一刹那,本能猛地蹬地,腾空一个后翻,落到几米远处,待她定睛看去,肖棠已站在原先她站的地方。显然就在刚刚,肖棠在短短不到一秒的时间,就爆冲到那里。 不正常,动作、速度、爆发力、条件反射、肖棠、还有她自己,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可梁一程就像早已熟知这一切,身体的反应违背常理,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适,反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身体无比轻盈,力量源源不断涌现,眼前的一切都在光晕里,美丽,祥和,她仿佛漂浮在仙境。 “哈……”梁一程笑了。 肖棠痴痴地看着她,随着她的笑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梁老师,你也有那个,我一直都知道……” “那个?”梁一程歪了歪头,似乎并不清楚肖棠说的是什么,短暂的茫然过后,是瞳孔骤然收缩,肌肉再次绷紧,她自然地放低了重心,将力量集中在脚底,已然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要开始了,终于要开始了,肖棠的心跳得飞快。她会怎么做呢,纤长的手指穿透他的皮肤,撕裂他的筋肉,还是死死掐住他的喉咙,肖棠止不住内心的渴望,他红着眼,变态地笑着,像是饥饿了太久的野兽,原本就妖魅的脸,此时越发邪气冲天。 ———————— 江连看着床上被纱布包得如同木乃伊的人,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嘴唇颤抖了许久,才勉强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他是宋合?” “别看了,来这边。”领着他的男人不耐烦。 江连跟着那人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却依然频频回头向床上的人望去。 “手术终于成功了,四个智体,总算有一个被完整剥离了,在这儿……”男人指着铁架子上的一个黑色小方块,大小不到小指甲的一半,时不时有蓝色的光点闪烁。 “哎,其它的都废了,损失惨重啊……”男人还在不停抱怨,只字未提现在已成植物人的宋合,仿佛他就只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没有了智体的他,是死是活,没有任何意义。 江连一句都没听见,只是盯着智体的一角,上面似乎还黏着什么,角落里的光线极暗,他看不清,却禁不住去想,是没清洗干净的血?还是,肉? 他再也无法忍耐,直接吐了出来。 ———————— 江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医院时,梁一程正躺在病床上,左胳膊打了石膏吊着,右胳膊上好几处青紫,还有不少划痕。 见到江连,只是平静地说,“抱歉让你跑一趟,衣服带来了么,我想换……” “你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你……”江连控制不住想起宋合的样子,梁一程受伤了,他只走了一天,不,一天都不到,她就伤成了这样,接下来呢,她还会遭受什么,她也会变成宋合那样么,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扑到梁一程脚边,蹭着她的腿,泪流了满脸,“姐姐,我才离开了一会,就一会啊……” “没事,就是骨折,其实都不用住院的。”真是个大惊小怪的孩子,梁一程心说,而且还很爱哭,就好像是他受了伤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吃了止疼药的缘故,梁一程的头晕晕的,心也软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想,好软的头发,像只小狗,又情不自禁揉了揉,指尖绕着他的卷发,轻轻玩弄着。 江连却只是哭得更凶了。 姐姐?肖棠倚在病房门上看着他们,站了好一会。肖棠早就把梁一程的背景调查了个遍,她是独子,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几年前也去世了,从来没听说过她还有个弟弟。 又是个纠缠梁一程的追求者,自己黏上来,还哭成那个样子,肖棠心中鄙夷,可见梁一程并没推开江连,更加不快,难道她喜欢死皮赖脸的类型? 肖棠走到病床边,拿出盒百奇,撕开包装,似要喂到她嘴边,“梁老师,我随便买了点吃的放这儿了,你要不爱吃的话,先拿这个垫垫?” 江连猛地打掉肖棠的手,起身揪住他的衣领,“你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肖棠只觉得江连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当着梁一程的面,他得稳重些,便由着江连拉扯并不还手。 “江连,你冷静下,是我自己摔的,肖同学只是恰巧路过,把我送来医院,谢谢你啊,肖同学。” 梁一程向肖棠使了个眼色,肖棠会意,想到自己明明是害梁一程受伤的人,她却这么维护他,心里涌起些许甜蜜。 “梁老师想要换洗的衣服,我就守在这里,你回去拿吧,别担心。”肖棠故意压低了声音,想显得深沉。 江连这才发现刚才接到梁一程的电话,太过惊慌,竟忘了她的吩咐,只得离开了病房。 梁一程没什么食欲,也不想说话,她注意到肖棠的手机响了又响,似乎有什么急事,“回去吧”,她对肖棠说了好几遍,肖棠却始终不肯离开。 今夜没有月亮,窗子倒映出梁一程苍白疲惫的脸,她似是望向窗外,眼神却是迷蒙的,她在想什么呢?刚才看见江连肆无忌惮地撒娇,肖棠便想自己决不能成为那样,可现在,又不自觉羡慕起他来,想再纠缠一点,强行让她看着自己,听着自己,把她的思绪拉到自己身上。 “对不起,很疼吧?”肖棠问。 “还好。”梁一程转过脸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么?任何事都行!我……”肖棠也想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说他后悔,说他心疼,可话到嘴边却觉得羞耻得要命,“我不想弄伤你的……”脸烧得滚烫,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那好,”梁一程轻叹一声,“那就请你好好考试,过了我这门课吧,我不想再在课上看到你了。” 肖棠自嘲地笑了。 “肖棠,”停了许久,梁一程忽然唤他,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你说的’那个’是什么?你说我感觉得到,我该感觉到什么?” 智体全开 肖棠默然。 那一瞬,梁一程感知他杀意后的腾空后翻,犹如利刃划破夜空的银光,完美的条件反射和动作,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能否做到,若她体内没有智体,根本没法解释。 肖棠的智体是由自己意识控制的,大脑判断危机的程度和情况,再选择是否开启智体,开启哪几个智体,不管反应多么迅速,整个过程都必须浪费至少几毫秒。可梁一程更像是本能,仿佛智体感知危险就自动开启,并不用经过大脑分析,连那几毫秒都不需要。不管是不是这样,她的身体一定与智体适配极高,达到了彻底的融合。 “梁老师,你也有那个!”当时,多年的执念终于实现,肖棠兴奋得失去理智,“再给我看,给我看啊!”攻击他也好,杀了他都行,他只想再多看一会,梁一程开启智体的美丽身姿, 比他幻想中的,还要美千倍,万倍。 以至于直到冲到她面前才发现,顷刻间,她架势变了,不再是迎击,而是双手挡在胸前的防守,可连防守姿势也破绽百出,智体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棠再想刹住已来不及,拳头摊开成手掌,拼命压制力量,在触及梁一程手臂的一刹那还是弄断了它,一声清晰的“咔”,随着梁一程隐忍至极的闷哼,让他骤然清醒过来,抱起梁一程就往医院跑,再管不了任何。 “我到底该感觉到什么?”梁一程见肖棠像在走神,追问道。 “抱歉,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以前认识我么?发生了什么?”她带着肖棠从未见过的忧郁神色,像被全世界抛弃一般。 肖棠不敢再直视她的双眼。她真的是一期那个失败的试验体么,智体失控操纵她杀了人,所以被抹去记忆,随意丢掉了?那都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可肖棠却莫名心疼起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时而暴走时而失效的智体,她身体真的承受得了么? 太多太多问题了,肖棠却害怕了,怕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怕让她想起一切,而最终又失去她,他从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此刻,却只能装傻,故作玩世不恭的样子,挤出油腻的坏笑, “我就是想问,梁老师觉得我怎样,对我有感觉么?” “神经。” ———————— 肖棠刚开了家门,就冷不丁挨了肖全一耳光,差点跌倒在地,他站定,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见陈佳和精神科医生郁菲都在,玩笑道,“来我家开会啊……” 未等他说完,又被肖全狠狠扇了一巴掌,嘴里顿时充斥着血腥味,他随手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眼神却愈发凌厉。 陈佳慌忙拦住肖全,“肖总,别打了,孩子没事就好。” 她转向肖棠,语气有些焦急,“肖棠,你下晚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开启智体,还全开了?我们都很担心,怕你遇到了什么危险,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呢,我和郁医生一直在等着你……” 肖全打断陈佳的话,指着肖棠的脸,“谁让你在外面用那个的?说多少遍了,只在最关键的时候用,你想像宋合一样么!你用它干什么了!” “我当然用在最关键的时候了,”肖棠挑衅地笑了,“用它跑了个步,哈哈……” 这次是重重一拳,肖棠咳了一口,捂着肚子,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爽快。 爽,真爽,就像几小时前,他抱着梁一程,在拥挤的道路上狂奔,车灯、霓虹,像流星飞速划过他们四周,汽车鸣笛人群尖叫,此起彼伏,他却觉得好听极了。四个智体完全开启,他的四肢被肆意撕拽拉扯,几乎要化为碎片,到达医院只用了几分钟。 而比那更疯狂的,是梁一程紧紧靠在他怀里,长发掠过他的脸、他的脖颈、手臂,像吹起火星的风,让他越烧越烈,再无法熄灭。 就算会落得和宋合一样的结局,他有过那样的时刻,还不够么。 “你看看,网上全是你的视频!诺娜计划是机密,是机密!你是要全世界都知道你才开心你……”肖全愤怒地挥舞着手机。 肖棠打开手机,“闪电侠?”“我眼花了?”“什么东西这是?”,讨论热烈。他仔细看着路人拍摄的视频,看不清他,也看不清梁一程,只有他知道,那时的他怀抱着梁一程,那是只属于他们的秘密。 “肖总,没看清人,你找人把这些帖子删了就行,没什么大事。”陈佳劝道。 肖棠竟有些失落。 检查身体、注射药物、谈心,走完所有流程已是凌晨,肖全陈佳郁菲离开,房子终于安静了。 肖棠看着一墙的梁一程照片发呆,今天怎么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却依然不敢去碰照片里她的脸。 ———————— “柳教授,您刚才简略提到了人工智能相关的犯罪,可以展开讲讲吗?” “目前业界和学界关注的和AI相关的犯罪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视频音频造假或是深度伪造,无人化武器,比如无人机攻击,针对特定目标定制的高度逼真钓鱼攻击,例如钓鱼邮件……” “柳教授,我们知道现在已经有了脑机植入,还有临床试验,AI成功植入大脑,可以预测癫痫发作来减轻负面影响,有没有这种可能,将来会有人利用AI操纵他人,让别人替他犯罪呢?” 柳南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将来?” 他随即恢复了专业的严肃神情,“有这种可能,不过很遗憾,这不是我的研究领域,我只知道目前AI植入,主要用在帮助治疗特定疾病,或提供辅助功能,比如控制假肢,若在座的有这方面的专家,能否聊一聊……” 研讨会讨论激烈,结束后还有好几个人围住柳南请教。 忽然一人插嘴道,“柳教授,您有洁癖?看您在公开场合总是带着手套呢。”那人目光犀利,柳南定睛一看,就是刚刚问他利用AI植入,操纵他人犯罪的人。 “哈哈,是有洁癖,不过主要是因为小时候受过伤,想挡一档疤,不想吓到别人。”柳南带着职业假笑,说得真诚自然,等人群散了,才打开手机,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主任现身。” 接着,又是一条消息, “梁一程受伤住院。” “妈的……”柳南咬紧了牙。 人为操控 梁一程要出院回家,江连本想叫梁一程多住几天,一听这豪华单人病房是肖棠准备的,便立即帮梁一程收拾东西,恨不能下一秒就回家去。 “你面试怎样?”梁一程问。江连不让她动手,她只能看着他忙。 “嗯?”江连这才想起,因为他在为诺娜计划工作的事得瞒着梁一程,他找了借口说去面试,“哦,还不错,马上就要正式上班了呢……” 梁一程还想再问问他工作单位,江连却转移了话题,“姐,你的伤,是肖棠弄的吗?”他问得很平静。 “不是,是我自己……” 江连却像早就认定她在撒谎,“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做那个委托了吗?” 什么时候说好的,梁一程无奈,回想起那夜,她安慰做了噩梦的江连,他叫她别继续做关于陈佳的委托,最好辞职,彻底不再为江世明干活。她当时玩笑了几句,并没有答应他,怕他误会,只好再次解释,“我没答应你,而且那是你爸的任务啊。” “好吧,我只是担心姐姐,”江连似是一点都不介意,笑得乖巧可爱,“那我继续给你打下手,但养伤要紧,先放一放,答应我,好么?” 梁一程见他神色如常,嗯了声便刷起手机,并没留意他眼神阴暗了下去。 第二次了,她为了肖棠骗他,骗得那样坦坦荡荡,面不改色。为什么这么维护肖棠,他打伤了她,还和已婚妇女不清不楚,看起来还不够像个坏人么? 而他呢,他那么人畜无害,对她言听计从,这样的他,反而得不到梁一程的信任么。 如果,如果可以操控她的话…… 江连忽的记起昨天在研究所里,带他进宋合病房的杨工一直在和其他几个工程师争论,是否要加强对肖棠体内智体的人为操控。 “杨工,我不同意你,如果我们需要更多的人为操控,那还发展智体做什么?”有人反驳他。 “你们看看宋合,看看一期二期那么多失败的实验体,还不清醒么?我们辛辛苦苦,花大价钱,做出一个智体,植入一个小孩体内,调试,不适配的报废,实时监控,系统维护,整个过程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根本算不清。” “结果呢,宋合一个系统bug,三个智体报废,人也没了,我们的努力全白费。”杨工情绪激动。 “这不是还有肖棠么?”有人劝道。 “那小子,比宋合还要危险,宋合起码还听话,不会违规开启智体,可他呢,在大街上,全都是人,他说开就开,谁都不管。前几天,橙色警报还响了,上面说他最近情绪波动,要好好照顾他,除了我们,那几个医生也为了他全天待命,我看,他迟早完蛋……” 那时的江连不以为意,作为研究所里资历最浅的,他本来就没有任何发言权,况且操控不操控的,又关他什么事,他进研究所的目的,自始至终就只有那一个。 可现在,面对说着谎话的梁一程,他却觉得杨工的话实在太对了。 如果他能操控梁一程的话,就能知道她的秘密,她的想法、感情,他再不用试探她逼问她,为了她的答案惶惶不安。甚至还可以,操控她,做他想要的事。 江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脸上发烫,身体也燥热起来,他偷眼看向梁一程,她看手机看得专心,丝毫没有注意他。 不能这么想,江连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得理解她,尊重她,理解,尊重……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像是念着什么紧箍咒,却控制不住瞟向她打着石膏的左臂,绑带层层迭迭,捆得严丝合缝,很漂亮,是艺术品。 若是右臂也捆上呢,还有她纤细的脚踝呢,一定会更漂亮。 ———————— 回到家,梁一程坐在沙发上,江连拿了毯子给她盖好,“你先歇会,午饭很快就好。”便去厨房忙了。 阳光洒在梁一程身上,暖暖的,她总想捋捋最近发生的事,想想跟踪肖棠直到受伤的细节,明明事情还没过去多久,记忆却又变得朦朦胧胧,使劲回想的话,头会很疼。 没一会,肖棠来了,也不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梁一程的住址,和江连两人闹哄哄,似乎在为了谁照顾她,又该怎么住而争吵。 “别吵架。”她说,可许是止疼药的缘故,困得要命,再也顾不得他们了,只想闭上眼眯一会。 “姐姐?” “梁老师?” 两人唤她。 “睡着了,嘘,你快滚。”江连说,犹豫了会,还是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故意碰到她的皮肤,却像是被她挑逗了般,指尖酥酥麻麻。 “就不,嘘。”肖棠坐在地上,挪了挪,靠梁一程近了点,又近了点,直到挨着她的腿,偷偷笑了。 ———————— 郁菲虽然早知道梁一程受伤的事,可见到她吊着胳膊,还是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怎么和郁菲认识的,梁一程也忘了,柳南告诉她,他们三个因为都是大学家属子弟,从小就玩在一起,郁菲比他们大了将近十岁,是可靠的大姐姐,总是照顾她和柳南。 如今,他们三个又同在这所大学工作,郁菲是精神科教授,也是医生。自从梁一程父亲去世后,郁菲见她受了很大的刺激,便与她约定,不管多忙,一个月至少得见一面聊聊天,即使不是正式的心理治疗。 郁菲很会闲谈,她从不给梁一程压力,还能让她立刻平静下来,梁一程便一直遵守着这个约定,不知不觉已经好几年。 可今天的郁菲,眼下乌青,满脸疲惫。 “抱歉,你这么忙还来打扰你。” “怎么会呢,你永远都不会打扰我的。”郁菲拍拍她的肩,想到肖棠,不禁叹了口气,“最近有个不懂事的客户,让他别干什么他就干,惹了好多麻烦,哎。” 郁菲办公室的窗,正对着一片树丛,春光正好,鸟儿叽叽喳喳,梁一程被吸引了,望向窗外,带着浅浅的笑。郁菲一愣,认识她这么久,她一直都是压抑的,就像是身体里有一个怪物,而她要使尽全力才能封印它,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感受周围的人事。 可此刻,明明受了伤,她却像是放松了许多。 见她状态好转,郁菲也开心起来,“好久没见你了,在忙什么?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 “发生了什么?”梁一程似乎在努力回想,“最近失忆更严重了,有些刚发生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要是逼自己努力去回忆的话,头挺痛的,有时……” “我能听见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 她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竟还带着祥和的笑意,仿佛她说的都是好事,又或者那些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郁菲却不寒而栗。 普通人 听到梁一程受伤,江世明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表情,可抓住江连胳膊的手却微微发颤,“怎么会的?严重吗?她怎么样了?”他连连追问。 江连从未见过他如此慌张,心中吐槽,若不是他假借委托为由,引导梁一程接触肖棠,她又怎么会遇到危险,还受了伤呢。 据江世明自己说,他曾是诺娜计划一期的一个最底层程序员,和如今江连在二期的地位差不多,没有决策权,只是帮大佬们打下手,就算如此,为诺娜计划做过事是他一生最大的光荣,而梁一程便是他一生参与制造的最伟大的作品。 即使一期以失败告终,所有为一期工作过的人都被遣散,江世明依然坚信梁一程体内的东西决不是坏了,只要遇到刺激,就像是另一个智体的刺激,它就会醒来。 对江世明的话,江连没什么好怀疑的,毕竟平时的江世明,符合一个书呆子码工的所有刻板印象,他不善言谈,又心高气傲,总觉得怀才不遇,只有在梁一程面前,他拼了命扮作活泼幽默的样子,虽然在江连眼里,他的演技拙劣得要命。 “骨折了。”江连故作冷漠,不想江世明察觉他对梁一程的感情。 “我在研究所的时候,听说肖棠违规开启智体,之后梁一程就进了医院,我猜,是梁一程之前跟踪陈佳的时候看到了肖棠,她以为肖棠是陈佳的出轨对象,想跟踪他,拍到证据好发给你,结果被肖棠发现了。” 他说得半真半假,江世明喃喃自语,“是我,都怪我……她,她……” “我后来打听了一下,说肖棠是在大学里违规开启智体的,而且一下四个全开了,智体全开的情况下让梁一程受伤,那伤得……多重啊……她一定很痛……”江连总以为他能平静说完,可声音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握紧了拳,指节咯咯作响。 “她真的,就没有任何反应?怎么会?怎么会呢?肖棠都不够么?”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天天跟她待在一起,视频我也分析了,也发给你检查了,你说那是因为没有别的智体刺激,现在总算是被刺激了吧?”江连带着怒意。 江世明垂下头,是啊,这么多年了,若那东西没坏,梁一程又怎么会是现在这样,或许这就是结局吧,无论他求证多少遍,坏了就是坏了。 “绝大多数智体都坏了,不是么?真不知道你干嘛这么执着。”天台上的风很大,每句话刚说出口便被风吹散,江连不愿承认,他其实很理解江世明的执着,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 “是啊……”江世明叹了口气,该放下了么,接受她就是个普通人的事实,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放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可她,是梁一程啊。 ———————— 郁菲一字一句记录着梁一程说的话,她看出梁一程隐藏了许多细节,故意把事件说得模糊,像在保护着谁,而之前梁一程显露的松弛,并不是好转的信号,相反,她似乎逐渐接受了,自己混乱而矛盾。 “记不起来刚发生的事,是说一些零碎的小事?就像盐放在哪了这种?” “也不是都不记得……”梁一程答非所问。她做不到对郁菲绝对坦诚,也不知该怎么描述才算准确。 她记得自己跟踪肖棠,记得穿过球场时,人群拥挤,她好几次为避人差点跟不上肖棠,可他实在太高了,金色头发让她一眼就可以定位。 有几次,他莫名停了脚步,侧过脸,像在等待着谁,又像是被随便什么吸引了目光,有时是打球的人,有时是路边的花,有时,梁一程顺着他的眼神,什么都看不到。 她甚至记得肖棠充血的双眼,手臂上暴起的青筋,记得他凑到她耳边时,轻的不能再轻的笑和喘息,还有他快到根本无法看清的动作,她记得自己摆出了标准的防守姿势,记得骨折时疼得她咬紧了牙,还是泄出了声。 或许这一切都不对劲,被人跟踪,还是自己的老师,正常人第一反应会是攻击吗?而被人发现的她,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跑呢,或者解释?她为什么觉得那一切很熟悉? 肖棠到底是谁,而她自己,又是谁呢。 梁一程没有再对郁菲解释她脑海里的声音,也再没说话,只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郁菲无法打断她,幻听、思维混乱、情绪平淡,精神分裂人格障碍么?似乎并不是,也没有到要用药物的阶段,可这样放任她,真的可以么? 郁菲记起梁一程来她办公室前,柳南给她打电话说的,“我们不应该保护她么?梁伯伯做错了,我们也要做错么?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郁菲姐,你真的要袖手旁观么?” 做一次全面的诊断么?可如何排除那个东西的影响呢?郁菲犹豫了许久,最终只是问,“你现在洗澡穿衣服都不方便,谁在照顾你呢?” “洗澡穿衣还是我自己,就是慢点,有个熟人的儿子在我家,他只是做做饭……” “男的?绝对不可以!”郁菲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越界了。梁一程是成年人,就算她的情感一直冷淡,对恋爱也不感兴趣,但万一这个人就是特别的呢,既然梁一程信任他,让他照顾,她又有什么立场说不可以。 “他们一直没有放弃梁一程的那个东西,一直在想尽办法试探它、刺激它,只有我们是真心保护她的,不要相信任何人……”柳南的话却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自己洗不方便,万一感染了。”郁菲刚想说去照顾她,可又想起最近因为肖棠不稳定,研究所所有的医生都在全天待命,没办法了,郁菲只得拿起电话。 ———————— 梁一程睁开眼,完全陌生的房间,除了床和床头柜便再没别的家具,她想撑起身子,丝绸的床单被褥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呲拉的轻响,让她莫名不安起来。 身体是软的,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一点力气都没有,头昏昏沉沉,模糊的视线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个人影,他手里拿着什么,越走越近, “一程,醒了?该吃药了。” 定制孩子 电话那头,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梁一程在休息,你有什么事?” 江连一愣,看了眼手机,没打错,是梁一程的号码,“你为什么用姐姐的手机!让她来接!” “梁一程在我这里睡着,我会照顾好她,不用担心,”男人冰冷的声音带着些挑衅,“等她醒了,我会转告她江连打过电话来。” 是柳南,即使没说过话,江连还是立即意识到了接电话的是谁。 他想起那天看见柳南送梁一程回家,看气氛,柳南殷勤一些,但两人并没暧昧,更何况,梁一程跟他解释了的,她没有男友。 “她为什么会在你那里,你对她做了什么?她说过她没有男朋友,你不说清楚,我报警了!” 对面的声音依旧镇定,“我是柳南,我父母是她的监护人,我也是她的同事,你要不信,当然可以报告学校,或者报警。” “她为什么不回家……”江连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 “她受伤了,需要人照顾,我母亲下午帮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她现在有点发烧,有可能伤口感染了,我帮她请了假,让她好好休息几天吧……”柳南并没直接回答,说着为梁一程做的事,似乎只是为了让江连安心。 可江连知道,柳南故意说着他没考虑周到的,想逼他知难而退。他想回嘴,想说些什么好让自己不那么像个失败者,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就是江连,柳南想,声音和长相一样,有些幼稚,但应该是个活泼的人,在梁一程身边,能逗她开心,就够了。 大学就那么大,住在校园里的人就算不认识,也都互相眼熟,梁一程和一个年轻男子经常一同出入职工宿舍,传来传去总会传到柳南耳朵里。 就算他们不传,柳南也早就知道梁一程和江连住在一起。他找人查过江连的信息,国外名牌大学的计算机专业研究生在读,父亲开个货运公司,母亲去世,没什么特别。 柳南知道梁一程讨厌他干涉,没法问她,就只能时不时转到梁一程住处附近,想看看江连是个怎样的人。有次见到江连,他正帮一个老人提水,还有次,他拎着菜准备上楼,似乎刚从菜市场回来。 “小年轻挺勤快嘛,每天一大早都看见你买菜,和梁老师是什么关系啊?”有同住一栋楼的人问他。 他笑而不语。他的笑很真诚,有感染力,容易让人放下戒备。 至少说明他人还好,对梁一程也算体贴,柳南只能这样宽慰自己,梁一程很美,就算她不想,总会有人贴上来,恋爱很正常,同居也正常,只要她不是认真的,这些人来了去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最后在她身边的,只会是他。 可是,真的会是他么? 柳南在梁一程床边坐下,她吃了药,此刻睡得正沉,眉头却紧紧锁着,脸颊通红,嘴唇微张,像是喘不过气来。 不舒服?做噩梦了?该叫醒她么?柳南碰了碰她的额头,又轻轻摩挲着她的嘴唇,空气一瞬间变得潮湿闷热,柳南像着了魔,摘了手套,指尖探进她嘴里,又猛得起身,逃离房间。 ———————— “陈医生,您老实告诉我,肖棠身体究竟怎么样,触发橙色警报,是不是说明他还是压制不住智体?” “我没有骗你,他的状态反而更好了,郁医生对他精神上的判断也是一样,你要不信,去单独问郁医生吧。” 肖棠开了家门,便听见肖全和陈佳的声音,似乎在里屋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回来了。 “可宋合不就是一次橙色警报后,又触发红色警报,然后就被智体弄得四肢断裂了么?”肖全似乎早已认定肖棠无法控制智体。 陈佳也清楚,肖全并不想听实话,只是需要她来确认他的猜想而已。肖全是二期最重要的投资人之一,是她和所有研究所员工的金主,就算不为这个,肖全权势滔天,她绝对不能得罪了他。 可不知何时开始,陈佳总觉得心底有团无名火,怎么都扑不灭。“宋合的事有专门的人在调查,你不要胡乱下结论。你要真关心肖棠,不要再让他做危险的事,让他多休息休息,让他像这个年纪的普通男孩子一样,有什么感兴趣的就多玩玩,交交朋友……” “二期失败的话,三期最早什么时候开始?”肖全完全没听进去,只是自顾自说着。 “什么?!”陈佳瞪大了眼。 “都是因为这个什么主任定的什么破规矩,每期实验都必须在最后一个实验体失败后彻底结束……” “那是为了保证实验的信度效度!”陈佳大声说,可她无法打断肖全,她心里已经猜到肖全会说什么,却害怕他一说出口,紧绷的弦就会彻底断掉。 “三期怎么还不能开始?反正我已经冷冻精子了,肖棠坏了就坏了吧,我再定制一个孩子,肖棠的生母还是不行,我得再找一个更好的母体,更好看,更健康,更聪明的……” 啪,弦断了,陈佳拍案而起,愤怒得浑身颤抖,“你还是人么!肖棠是你的孩子,你就这么随随便便要放弃他?你没有感情的么!” 门后的肖棠一惊,他早就习惯被肖全当做工具,就算肖全说要放弃他,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可陈佳为什么,为了他么,他不敢相信,努力从门后探着身子,想看清些陈佳的表情,却又怕被她发现。 肖全没想到一个普通的研究所员工竟然敢直接顶撞他,火冒三丈,“你疯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么!你不想干了你!” 理智告诉陈佳,她得赶紧道歉,解释自己无心冒犯,可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她像是拥有了无限勇气,“你自己有家庭,有婚生的女儿,你不敢告诉你老婆,不敢拿你女儿做实验,为什么?因为你全是靠你老婆家的!” “我警告你,你别想使坏,你不准伤害肖棠!你把我逼急了我就去告诉你老婆,我就说你有外遇,有个外国小三,你给我等着……”她骂红了眼,张牙舞爪,也不顾着自己说了些什么,能有什么用。 “疯女人,”肖全像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边骂边往门外退,见到门口呆站的肖棠,愣了会,还是仓皇逃了。 陈佳追出门来,看见肖棠却瞬间泄了气,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回来了,孩子,让你听见不好的……” 肖棠却是笑着的,他走近陈佳,弯下腰,头靠在陈佳肩上,“你没有孩子,我也没有父母,不然,咱们凑合一个,你当我妈妈吧,我吃得不多,还能帮你干活呢。” “这孩子,就会胡说八道。”陈佳也笑了,摸了摸肖棠的头,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逃吧 柳南告诉梁一程,他母亲从郁菲的办公室把她接来了自己的住处,“郁菲姐说,你情况不好,叫你吃药,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梁一程记得自己和郁菲聊天,当时她头有点疼,但后来的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现在看来,她又给柳南家惹了不少麻烦。想到之前,她拒绝柳南的求婚那样坚决,还让他母亲那样生气,现在却又在他家里,受他们照顾,梁一程有些尴尬。 柳南这次出国后,一直没跟她联系,她以为他很忙,也就没在意。印象中似乎前两天才看见他发了朋友圈,说在去开会的路上遇到一只很凌乱的小狗,而现在,他就已经在家里照顾她,不知道是不是听说她受伤,才特地赶了回来。 柳南似乎看透了她的担心,“别介意,你拒绝我是正常的,你的心意最重要。” “我妈说她很对不起你,对你说了重话,你别往心里去,其实她还是很心疼你的,郁菲姐说没人照顾你,她担心坏了,就自作主张去接你。” 柳南和从前一样,为了不给她压力斟字酌句,连语气都是极致的温柔,唯恐哪里错了、重了,就会吓跑了她。明明是他怕她,可从前为什么总觉得他危险呢,梁一程搞不懂自己了。 “我不会做任何的,你放心吧。”柳南的表情有些忧郁,“你一定不想见到我吧,我出去了,有事叫我。”他起身要离开,脚步却极其缓慢,就像在等待着梁一程心软。 “国外的事,忙完了?”梁一程叫住了他。 “嗯。”柳南伸手,轻轻抚摸着梁一程的脸颊,“还难受么,再睡会吧,等你睡着我就走。” 梁一程这才注意他脱了手套,印象里从没见过他脱下过。她并没像从前那样躲开,而是由着他触碰。他的手粗糙得很怪异,凹凸不平,像是有许多伤痕,而有些伤应该很深。 他怎么会受伤呢,他一直都是个完美的人啊,他经历过什么么?梁一程抬眼看着他,眼神有些怜悯。 是药的关系,药减缓了她大脑的活动,她并非真的关心,也决不是要接纳他,柳南一遍遍提醒自己。 窗外,忽的电闪雷鸣,他的心像是暴雨中海上飘荡的小船,被大浪卷入空中,又被抛入无边的黑暗,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即使那全都是他自作多情。 ———————— 陈佳本以为肖棠听见肖全那些话,会情绪激动,说不定又会橙色预警,她惴惴不安,可肖棠却淡定得很,好像还挺高兴。 “我早知道了,都听腻了。”肖棠反而安慰起陈佳来,“他每次都用这个威胁我,说要把我扔掉,说会找个更好的母体,排除基因缺陷,生个比我更好的。” 居然还要他来安慰,陈佳苦笑,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他已经是大人了。 陈佳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肖棠,他刚满五岁,漂亮得像个洋娃娃,金色的头发比太阳还耀眼,睫毛也是金色的,又长又密,显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躲在肖全身后,怯怯地喊着叔叔阿姨,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怎样的疼痛和煎熬。 “天呐好可爱,怎么有爸妈舍得的?” “手术千万别出事啊。” “天啊,我下不了手,我看都不能看……” 研究所里,人们窃窃私语,目光齐刷刷射向陈佳,肖棠的主刀医生,而她的任务,是切开肖棠的四肢关节,放入智体。 诺娜计划是最伟大的研究项目,会改变整个人类的命运,所有发达国家都在研究AI植入人体的技术,我们必须赢在前面,陈佳默念着,却依然无法控制内心的怀疑与自责。 是她把智体放入肖棠的身体里,是她看见肖棠被智体逼迫,做着超越人类极限的训练,也是她听见肖棠痛苦绝望的求救和呻吟,她明明早就选择了无视这一切,现在又装什么心疼呢? “逃吧,肖棠,逃!”陈佳突然抓住他的胳膊。 肖棠一怔,他记得陈佳曾说过,诺娜计划是她一生的梦想,不仅仅是她,还有许多研究所里的人,他们都是这样坚信着,为了领先世界,为了造福全人类,总有人会被牺牲,可只要有一个实验体成功了,世界就会被改变。 肖棠戏谑地笑了,“陈医生,你刚才才威胁了资助人,现在又鼓动实验体逃跑,你是真不想干了啊。” 肖棠本以为她只是情绪上头,很快便会后悔,可没想陈佳却冷静分析起来,她说起研究所最近风向古怪,竟讨论起要增加对智体的人为干预,这种观点明明和诺娜计划的初衷背道而驰。 研究所从建立开始便有严格的章程,对实验体体内的智体只允许最低限度的人为干预,只有在极端情况时,为了应对危机才能实行人为干预,这样的规定除了为了实验需要,也是为了避免别有用心的人操控智体作恶。 陈佳想起,肖全抱怨三期迟迟不开,怪肖棠体内的智体依然正常运作,毕竟肖棠作为二期最后一个实验体,只要他不出事,他的智体不失控,二期就会一直进行下去。肖全会为了尽快开始三期伤害肖棠么,会买通研究所的人,人为操纵肖棠的智体,伪造成肖棠因为智体失控而受伤或者死亡么。 真的会有父亲这么狠心么,陈佳不敢再想下去。 “逃不掉的。”肖棠说,“小时候我和宋合试过一次,我们的智体里都有定位,没跑多远就被抓回来了。” 陈佳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能保护肖棠的方法,忽然,她眼睛一亮,“你不是说梁一程就是那个一期的幸存者么?她不是逃脱了么,她一定有办法,你得问她!” 肖棠噗嗤一声笑了,“你之前还说都是我自己臆想呢。” “我相信你的感觉!”陈佳目光坚定,“你和她关系怎么样,你好好跟她说说看,要不然,我去求她……你和她一起,一起把研究所毁掉都行,我会帮你的……” 陈佳似乎全然忘了她进研究所的初衷,忘了她那为了全人类的伟大梦想,忘了她得罪了权势,或许早已自身难保。肖棠并没见过生母,也从未有过妈妈的概念,可此刻看着陈佳,他竟觉得那或许就是妈妈的样子。 真是个好酷的妈妈,肖棠想,此刻太过美好,让他产生了错觉,好像他真的也有家,也被爱着,他不想打破气氛,只是微笑着,静静地听着她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