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 第1章 [古装迷情] 《昭雪录》作者:吴大宝【完结】 简介: 四品侍郎夏惊秋拒绝天子赐婚,被一贬再贬,沦落到在县衙里做个主事官。 虎落平阳被犬欺,娇生惯养的富家哥儿一边被毒舌女仵作娄简整治的怀疑人生, 一边又打不过黑皮剑客许一旬。三人吵吵闹闹,各不相让,却屡破奇案。 不曾想,三人从一开始就被卷入了一场持续了十三年的阴谋之中……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超级侦探,认真办案! 内容标签:悬疑小说社会派奇遇怪谈推理古代言情群像女性悬疑 第一章 嫁衣浮尸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大烈,同州城江河县。雪,下了三日。南方,难得有这样的天气。 目光所及,苍白铺满了整个天地。悬挂在头顶树枝如同枯槁的双手一般,握紧了远处的太阳。 行人裹在棉衣里,臃肿得像是已经长成的年猪,一浅一深的脚印把城中街道染成了泥色,风一吹,枝头雪花簌簌而下,白了头发。 有人掌心哈了一口气搓揉起来,雾气被风扯成丝线;有人鼻涕溜子挂到了嘴边,随意扯了截衣袖,胡乱摸了两下,布料瞬间结了一层淡黄色的冰片。 “简郎,简郎!”声音越发清晰,“娄简!” 远处,扎着双髻的少女跌跌撞撞地疾跑而来,脚底像是搓起了火星子。她停在了三月义庄门前,大口喘着,说不清楚半句利索话,嘴边白色的雾气忽浓忽淡,遮住了少女的面容。 “死……死了,简郎,死了!” 明明是正午日头,黑黢黢的义庄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借门外的光线,勉强照清几口薄棺。 那棺口四四方方,没有雕花,没有刷漆,更像是四块木板拼接而成的方盒子。棺上生锈的钉子脆得一捏就碎,光透过被虫蛀咬的木板,好像隐约能瞧见里头躺着的白骨。 翘起的棺盖上,蜷缩着一只白色狸奴,正半眯着眼睛。 它咕噜几声,有气无力地摆了几下尾巴,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见是熟人,又将脑袋放回原处,用尾巴盖好自己的爪子,合上眼睛。 日头照不到的地方,摆了口棺材。里面传出一阵哈气连天:“诶哟,这大清早的谁替我报丧。”娄简的语气里带着调笑。 若是寻常人被搅了好梦,早就满肚子牢骚了。 “早?简郎可知,这都日上三竿了。”少女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捏着鼻子,嗓子里冒出鸭鸣般的声响。 话音刚落,一只粗糙的手从棺材里伸了出来,扶着木板,撑起身子。 娄简伸了个懒腰,侧身趴在棺材上,冻僵的手脚使不上劲儿,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才从棺材里爬出来。 娄简搓了搓双手,伸进对拢的衣袖,慢慢走到日头下。 此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模样,站在那儿,如纸一般纤薄,褪尽颜色的衣裳像是从死人身上扒下的,足足比他身形大上好几圈,这衣服补了又穿,穿了又补,套在身上十分“勉强”。 刺目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娄简又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瞧清楚了来人,她是个圆脸的姑娘,鼻子冻得通红,双髻松散,没有精神地挂在脑袋两侧,身上的衣裙也就比乞丐好些,一看便知她在雪地里冻了好些时辰:“怎么了,小铃铛。” “东头河边捞,捞,捞……捞起一具穿着嫁衣的女尸,泡得跟个死猪一样。你快去瞧瞧!”铃铛急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浮尸?”娄简懒散地靠在门框上,啧了一声,“那应该找县令才是,寻我作甚?” “就是陈县令让我来找你的,那尸首一碰便炸得像胡辣汤。衙门里的仵作当场便吓晕了一个,吐晕了一个,尸体在河边放了个把时辰,没人敢上前。衙门里让我来请你去瞧瞧。” 冬天,尸体还能炸了?!娄简心里犯嘀咕,事出反常必有妖,八成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娄简掏了掏耳朵:“这活计一听就没赚头,又累又麻烦,我可不去。”他弹去指甲里的碎屑,摆了摆手,走向睡觉的棺材,“前些日子闹山匪,死了十几号人,尸体死沉,搬得我腰都快断了,你去回了陈县令,就说我病得半死不活,躺在棺材里起不来了。” “你别再睡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铃铛上前几步。 “不去。”娄简径直往前走去,“天王老子来请我也不去。” “县令说,务必请娄先生出山。” “不!去!” “他说报酬随你开!” 听到报酬二字,娄简眼里突然有了光,一旁棺材盖的上狸奴也猛然抬起头。娄简原路折返了回去,弯腰问道:“陈县令真的这么说?” 铃铛点头如捣蒜。 娄简眼睛弯成了一条缝,立刻换了张面孔,谄媚道:“陈县令都这般诚恳了,一切好说,好说。”娄简清了清嗓子,对棺材上的狸奴道,“走吧二五,来活了!” 铃铛笑开了花,她熟门熟路地走到义庄一角,拿起桌上的竹篓递给娄简。 “别忘了拿我的红伞!”娄简扬唇,摇了摇头,眼底绽开暖人的春意。 二五跳进背在肩头的竹篓,探出脑袋来,娄简撑开红伞,一人一猫扬长而去,阳光透过伞面,在雪地里开出了一朵硕大的红梅。 第2章 娄简在江河县待了十年,街道小巷烂熟于心。他出门总爱走避着人的地方,一来是小路便捷,二来也是怕人瞧见自己晦气。 毕竟,自己干的是半截身子在阴曹的营生,身上的尸臭也早已烂进了骨子里。 镇上爱看热闹的聒噪人,给他起了个外号“红伞鬼”,镇中童谣唱道: 娄氏有儿郎,日掌红纸伞。 面目实可怖,夜止小娃哭。 一双阴阳手,颠倒人间冤。 要问何处寻,地府三月庄。 对此,娄简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他行过几节台阶,钻进巷子,没一会儿便到了镇东头的河边。 远远望去,河面上飘着一层褐色的黏浆。围观的人群躲着尸体好几丈的距离,有人害怕有人犯恶心。胆小的,双手捂面,从指缝里悄悄偷看;胆大的则是伸长了脖子探望。 人群深处,裹尸的草席里露出嫁衣一角,被河水泡得褪了颜色,红色的染料从尸体身下渗出,倒是像刚死不久还未凝固的血迹。 “红伞鬼怎么还不来?”人群里有人议论起来。 “周边的住户可遭老罪了,这尸体没人敢碰,就这么放着?怪渗人的。”看热闹的人里,一人搓着臂膀瑟瑟发抖。 日头下,尸体的臭味渐渐蔓延开来。年轻的妇人第一个忍不住,捂着嘴快步跑到了一边。见着有人犯恶心,旁人肚子里的酸水也涌了上来,一连跑了好几个,就连衙役也被熏得东躲西蹿。 “这……”看热闹的人开始担忧,“那红伞鬼能行吗?” “你不知道?红伞鬼先天有疾,闻不见味。”两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三月义庄失火的那年,听说火都窜上天了,四周烧得焦糊,那红伞鬼愣是睡死了没发现。” 身旁有人插了一嘴:“这事我知道!他师父就是那个时候被烧死的。” 几人眼前忽然多了一片血红色的阴影。 众人回头,高处台阶上,娄简身后的竹篓里,二五正龇牙咧嘴地嚎叫着。 第二章 是简郎还是简娘? 二五吼了一声,眼中泛着青光,从竹篓中一跃而下,像掉进浮油里的水滴,赶着油花四处逃窜。 撕心裂肺的叫声,割开血肉,摩挲着众人的脖颈。二五明明瘦弱,气势却如猛虎,碎嘴的看客们见状,被吓得连连后退。 “娄先生,你可算来了。” 人群尽头,县令陈之初白巾覆面,见到娄简赶忙上前拱手作揖。虽然瞧不见下半张脸,但依稀能辨得出他脸色不好。 脸熟的官差里忽然多了个陌生男子,格外扎眼。他头戴黑色幞头,身着青衣素缟官服,腰间一把长剑挂在白色踰石带之上。寒风一吹,黑色的巾子划过微微挑起的眼角。 比起那些习惯点头哈腰的官差,他挺着腰杆站在人群里,眼中莫名生出几分睥睨的味道来。 娄简执伞站在原地,口中“咯咯”几声,唤回了二五。小狸奴身形轻巧,顺着娄简的臂膀攀爬而上。 “陈县令好久不见,您越发精神了。”娄简赔笑,拱手作揖,将腰弯得更低了些,与官吏打交道,场面上总是要客套几番的。 隐约间,娄简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他顺着寒意看去,那名陌生的官吏正打量着自己。 “你就是娄简?”男子语气不屑。 说得好听是眼中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说得难听些就是目中无人。 陈之初上前调和:“这位是七日前新上任的主簿,夏惊秋,夏主簿。”陈之初满脸带笑,大冬天的,额头汗珠密布,不敢瞧向那位夏主簿。 他冲着娄简使了个眼色,袖口里伸出一只手来,左右小幅摆了几下。 娄简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眼力见还是有的。t 县令怕主簿倒是个新鲜事,转念一想,这位夏小郎君应该是个来头不小的大人物。 多半是有了什么错处,或是得罪了什么人,被贬到了江河县这种破落地方。 只是可怜了陈县令,年过半百还要遭罪。这样的下属打不得骂不得,得哄着,又不能哄得太过,被上头的人知道。说不定夏惊秋哪日便渡完了劫,重新飞升位列仙班。到那时,不管是被人记了仇还是记了好,他老陈头都有可能保不住这身官服。 陈之初满肚子苦水写在脸上,他低声上前:“京都来的,脾气不大好,你帮个忙,价钱都好说。” 又能多讹点银子。娄简肚子里嘿嘿一笑:“这尸首多半是横死的,陈县令想要怎么了结此事?” “前些日子闹山匪的时候,衙役损了一半,还没补上。眼下又是大雪,县里受灾百姓还得安抚,衙门里实在没人手了。”陈之初愁眉不展,叹了口气,“这天底下几个女子没有冤屈的,差不多得了。” “嘀咕什么呢?还不快点验尸!”夏惊秋上前催促,“来得慢吞吞,干活也拖泥带水。”说罢,夏惊秋抛来一块白色的面巾。 娄简揉搓着手中的面巾,又扔了回去:“主簿大人费心了,小的用不上。”他径直下了台阶,衙役们掀开草席,一具触目惊心的无头女尸浮现在面前。四下围观的百姓,唏嘘阵阵。 他靠近了些,尸体四肢形态如藕节,发霉的藕节。 腹部右侧破了一道口子。五脏六腑和着黑色的尸水淌了出来。 第3章 “咕嘟,咕嘟”,伤口裂开的地方正冒着深色的水泡。大概是恶臭熏天,二五也忍不住钻回了竹篓。 “去找些殓布,遮挡在尸体四周。”娄简盖好草席,起身朝着一旁的衙役道。 “你又在磨蹭什么?”夏惊秋每一个字眼里都带着敌意。 娄简收起红伞放在竹篓里,笑而不语,视线被挣扎的动静吸引。 只见角落里,一名身高八尺半汉子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他肤色黝黑,脸庞轮廓大开大合,眉眼深邃却带着稚气,蜿蜒的鼻梁像是错落有致的山峰,细细打量才发现,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此刻,他发丝上正挂着冰溜子,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起伏的臂膀与背脊清晰可见。 “鹤拓 鹤拓:南诏的另一种叫法。 人?”娄简轻语。 鹤拓少年力气很大,需得三四个衙役才能将人按在地上。他一边挣扎一边嚎叫,骂急了还蹦哒出几句鹤拓话,眼眶发红,委屈巴巴地喊阿母。 夏惊秋揉皱了眉心,心想:这乌蛮 乌蛮:又称南蛮。 小子实在太能哭了! 衙役拿来敛布,将尸首围在中央。娄简双手合十放于鼻尖下,虔诚念道:“百无禁忌,有冤必平。” 他抬头看向陈之初:“陈县令,还请无关人员速速离场,只需留下一位官吏佐验记录便可。” “好,好!”陈之初得令,立刻遣散了众人。 “娄先生架子倒挺大。”夏惊秋嘲讽着从衙役手中拿来纸笔,“怎么,看家功夫不愿让人瞧见?我不是仵作,先生大可不必担心被我学了本领去。” “尸体是女子,验尸需检产门。”娄简从竹篓里拿出一把剪子,不紧不慢,逐一剪去自己的指甲。 “所以呢?”夏惊秋看着娄简拖沓的模样,有些不耐烦。 “赤身裸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对逝者不敬。即便是死了,也该尊重。”娄简指着一旁的鹤拓少年道,“放了他吧,这女子的死和他没关系。我有话要问他。” “你听见了没有小白脸!放了你爷爷我!”少年听到娄简这话,像是打了鸡血。 “验你的尸,旁的与你无关。” “你这青皮蛤蟆怎么听不懂人话,小爷我心善,把人从水里捞上来,你黑白不分,偏说我与这女子的死有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害了她。”少年越喊越大声,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别吵别吵。”陈之初听见动静,从敛布后头钻了进来,“这少年穿着遗失的官靴……”陈之初指着少年的脚。 少年的靴子上,用黄色丝线绣了五个字:江河县府衙。 娄简想起,三月义庄最近收敛的官差尸体里,有几具的确没了鞋子。眼下世道不好,穷人家在死人身上扒衣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起先,娄简也没太在意。 “夏主簿是觉得,此人或与山匪有关,所以才扣了下来。” 娄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夏惊秋恼怒,眉毛拧在了一起。他合上笔笺质问。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娄简收好剪子,在十指指尖处缠上棉花。 “你!”夏惊秋强压怒火,握着纸笔的手咯咯作响。高门宅院里的教养让他扯不下脸皮来:“没想到,娄先生与这乌蛮来的小子还挺熟啊。” 夏惊秋的言下之意是,此二人是一伙儿的。 “这尸首也不是你捞的,怎么脑袋进水的却是你。”娄简听懂了夏惊秋的意思,揶揄道。 “他好好一人,跑到擒拿山匪的地方作甚?若是没去过,这双官靴又是从何而来?”夏惊秋质问。 “衙役们身上的伤口是刀伤,这位小哥使的是剑。”娄简看着一旁衙役手中刚刚缴获的兵器道,“而且,看他这愣头愣脑的模样,估计连人都没杀过,你要是不信烧壶酽醋验一验他的兵器。距离擒拿山匪至今不过七八日的样子,若是剑上有血,必然原形毕露。” 两人僵持不下。陈县令见状笑呵呵地打圆场:“要不,先验尸。” 娄简瞥了陈之初一眼:“我的确有话要问这位少年。还请陈县令通融一下。”娄简拱手致谢。 陈之初让人绑了鹤拓少年,随便寻了一件棉衣盖在他身上。 娄简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这具尸体的?” “今日早上,我渡江而来,皮筏子刚靠岸便看见这具尸首从上游漂了过来。” “你确定,是从上游来的?而不是从水里突然冒出?” “我确定。” 娄简剪开女尸的衣裳,仔细将手足腕、腰肢、脖颈查看了一番。腐烂的皮肉一碰便碎了满地,露出森森白骨来。 不一会儿,娄简大致丈量了死者胯宽,又曲起她的双腿,一手按在尸体的小腹处,一手伸入产门。 夏惊秋只觉得耳根发涨,侧过脸去。 “夏主簿连这都瞧不得的话,不如还是换个人来吧。” “不必麻烦!”夏惊秋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回过身来。 娄简摩挲片刻,一块黑色的血肉从尸首身体里涌了出来。夏惊秋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 “胎衣。”娄简唱声道:“死者,女,年约十六,肢干未有勒痕。死前数日,曾产育一婴。死因嘛……溺死的。” 第4章 夏惊秋急笔骤停:“你确定?” “娄先生的眼力自然不会错的。”陈之初赔笑道。 “雪天路滑,应是失足落水。” “连头颅都没找到,你便能知道是失足致死?”夏惊秋厉声问。 “咱们这小地界水源丰盛,江河内游鱼众多,许是脑袋被吃了吧。”娄简起身,两手一摊,敷衍着夏惊秋的问题,“再说了,尸首都烂成这样了,天王老子来了也验不出什么。” “刚刚生产的妇人为何穿着嫁衣落水?眼下正是冬日,为何尸体会裂开?你就是这么当仵作的吗?”夏惊秋气急,上前理论,“这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你今日敷衍的,是一条人命!一桩冤案!” “啧。”娄简掏了掏耳朵,“你才办过几桩案子?”他自顾自收拾好东西,打量着地上的尸首道:“多谢陈县令照顾生意,晚些时候我去府衙领银子。” 夏惊秋挡住去路,用命令的语气道:“回去,重新验。” 陈之初拦住了夏惊秋:“好了!这尸首都验了,还要怎么样嘛。” 夏惊秋看着娄简离去的背影,心急如焚。脑海中忽然闪过方才娄简最后瞧尸首的眼神。 那眼神,是……惋惜和愤怒,像是能感同身受一般。 一名男子为何可以共情女人?他看向四周的殓布和地上的胎衣,心中的疑惑又多了几分。 第三章 一双阴阳手,颠倒人间冤 娄简此人在江河县的风评,褒贬不一。 有人说他有通阴阳的本事,魂魄可往阴曹解鬼话。 所以,他才能得知死者是几时几刻断气的,怎么死的,有什么冤屈。 也有人说,这人多半是神棍,仗着一点手上功夫,颠倒黑白,将苦主说成凶手。恶事做绝,多灾多病。 因此,生来就闻不着气味,害死了师父不说,自己也差点被烧死。 无论别人怎么评价,唯独一点,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娄简有真本事。 “秋哥儿,秋哥儿!”夏惊秋身旁,一名长得像年画娃娃般的小厮问,他自言自语,“难不成哥儿是见不着姑娘,见了女尸也能想半天?” “t胡说什么?”夏惊秋伸手在小厮脑门上弹了个响,“越来越没规矩了。” “哎哟哟!”小厮吃痛,捂着脑门,瘪起嘴来。 因为用了力,夏惊秋的手露出浅浅的筋骨来,他抓起一只杯盏,攥在掌心,思绪显然不在当下。 “秋哥儿下手这般重,金宝的脑袋都要瘪掉了。”金宝嘟囔着嘴道,“金宝要是傻了,谁来照顾哥儿。” “你这脑子,打不打都一样。”夏惊秋叹了口气,脑海中全是在河边的情景,他揉了揉眉心。 “秋哥儿可是头疼了?”金宝急忙跑上前,“我去叫大夫!” “不必麻烦。江河县能有什么好大夫。”夏惊秋起身走向窗边。 “哥儿,要不咱们给皇后娘娘和阿郎 阿郎:老爷、主君。 认个错,回京城吧。您出京快两年了,人都瘦了好几圈。”金宝捏了捏自己的肚皮,“金宝的肚子都不圆了。” “回去?你信不信我前脚入京都,后脚就被阿耶 阿耶:爹。小夏他爹老夏。 绑上喜堂,送入洞房。你家郎君才二十四,还不想英年早婚。”夏惊秋一说起婚事,眉心更紧了。 夏惊秋与长平公主自小便是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幼年时夏惊秋总是嚷嚷着要娶公主。 没想到,一语成谶。去年年头的时候,天子赐婚夏府的消息,闹得京都沸沸扬扬。夏惊秋成了要娶公主的倒霉蛋。 大烈律明令,驸马不得从政。别人眼中的泼天富贵,成了套在夏惊秋脖子上的枷锁。 夏小郎君自然是不能忍,趁着朝会当众拒婚,公主颜面扫地,一夜之间成为了京都城的笑话。 夏惊秋也因为得罪皇后和公主而被一再“流放”,从正四品户部侍郎,贬成这蛮荒小界的事务官。 “秋哥儿,二十四不小了,大郎君像您这般大的时候,您那两位侄儿都会念三字经了。” “阿兄成亲,那是有个好娘子,我这算成哪门子的婚。” “您和公主不是青梅竹马嘛,知根知底总好过随便塞一个姑娘给您吧。” 夏惊秋气不打一处来:“你懂什么。这比下大狱还难受,别人入狱还有个出来的盼头,我呢?非死不得出。就算成亲了,我与公主也是貌合神离。谁家小娘子不希望有夫君疼爱?何苦让一桩婚事毁了两个人。” “可那您在外头飘着也不是个事啊。大娘子必是想您想得吃不下饭去。” 夏惊秋捏起金宝的脸颊:“是你小子馋京都的吃食了吧。” “秋哥儿,秋哥儿,疼!” 府衙安排的住处四面漏风,寒意灌进脖子里,夏惊秋打了一个哆嗦,缩回手来:“这破屋子,每天晚上都冷得像冰窖一样。你生些炭火,我去去就回。” 说罢,夏惊秋拿起一旁的大氅披在身上。 “哥儿大晚上要去哪儿?” “殓房。” 金宝大惊失色:“秋哥儿,要不明天白日再说?” “不成,他不验,我自己验!” 屋外越黑风高,悬在半空的枯树枝将月亮撕成了碎片。夏惊秋疾步走向府衙,夜色之中,殓房内灯火影影绰绰。 第5章 窗下,好像站着一个人。 夏惊秋提灯走近,推开大门,先是一整恶臭直冲脑门,随后便瞧见了一个熟人:娄简。 他手持银针,站在尸首旁。殓房一角,另一人跪在木桶旁,腹腔翻涌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夏惊秋面色发白,胸口也忍不住泛起了酸水。 “取麻油纸塞鼻,片姜压舌,把气息调匀了再进来。”娄简头都没抬,指向殓房内的桌子,“还有那个鹤拓小子,别光顾着吐,出去站会儿。吵得我针都拿不稳了。” 殓房,外二人面面相觑。鹤拓少年缓过劲儿来道:“里头这人的鼻子是摆设不成,怎么什么都闻不到。” “的确是摆设。”夏惊秋按下心中恶心,“不对,乌蛮小子,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狱中吗?” “我又没犯法,凭什么扣押我!”少年拿着剑示威,“陈县令明察秋毫,哪像有些人,黑白不分。” “臭小子,谁黑白不分?” “我不叫臭小子,我们也不叫乌蛮!你们中原人都像你一样傲慢吗?记住,我叫夸唐苏也,汉名许一旬,鹤拓也有自己的名字。记住小爷我,许!一!旬!” “有功夫在那儿闲聊,不如进来帮忙。”殓房里,娄简大声道。 二人含了姜片,一前一后进了屋。夏惊秋看着许一旬问道:“你小子来这到底干嘛?” “婆婆妈妈管得真宽?脚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两人剑拔弩张,彼此看对方不顺眼。 夏惊秋又问:“娄先生又为何在这?” 娄简冷笑:“我看,你这眼睛才是摆设。没瞧见我在验尸吗?” “白日不验,晚上验,娄先生的本事就这么见不得光?” “哼,你是出门之前把脑子忘家里了吧!”娄简话音刚落,许一旬便笑得将姜片喷了出来,“尸首是从上游来的,算算尸首腐烂的程度,应是归隔壁牛首县管才是。咱们江河县衙役死了一半,现在哪有闲工夫插手这事。众目睽睽之下分辨个明白,这不是在给自己揽事吗?人少活重,底下的人免不了怨声载道。” “衙役办差本就是天经地义。” “夏主簿漏液出行,西北风怕是喝多了,净说风凉话。” “娄简,你这张嘴若是不要,可以捐给别人。” 娄简唤了一声二五,将银针放在狸奴鼻子下。小二五抖了抖毛发,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没有被人下毒……”娄简喃喃自语。 “你这狸奴,还能当黄耳 黄耳:狗子 使!”许一旬觉得稀奇,拿着衣服上的穗子逗弄二五。 二五扭过脸去,跳到了一旁。 “它能听得懂人话,你可别将它与黄耳相提并论。猫犬本就看彼此不顺眼。”娄简朝着许一旬招招手,“许小郎君,过来搭把手。” 许一旬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攥着衣裳站在原地。 娄简调笑:“明明是你要跟着我来,说是要报答我替你辩白。怎么,怕了?” “我没想到,这尸首这般……”许一旬话还未说完,撤腿跑向殓房外,远远听着怕是连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 娄简扔给夏惊秋一副白尉 尉:这里指手套。 :“劳烦夏主簿了。”说着,他便走到远处的炭火旁,烘烤起双手来。 红炭迸出火星,微光下,娄简的容貌明灭不清。他若是男子,这长相倒更像是白脸象姑:若说她是女子…… 娄简行为粗鄙,不修边幅,胸口平坦,唇角青色的胡渣若隐若现…… 一时间,夏惊秋也辨不清楚。 娄简烤热了手,拿来竹镊夹起尸首脖子上的皮肉,侧身抚过背脊,又取下一块皮肉:“骨骼与皮肉易分离,苦主死后曾在极为暖和的地方待过一阵,而后又入了冬日寒江之中。” 夏惊秋心中“咯噔”一声:“骤冷骤热,今日尸首从河中捞出,又曝晒了许久,所以尸首才会忽然裂开!”他思索片刻,“隔壁牛首县距此地三十里,流水而至不过五日左右……娄简,她是否身故没几日!因为尸首存放的地方过热,又置于江中,所以才会看起来像是死了数月!” 娄简抬眼,心想:这个高门郎君也不算无知。开口道:“看不出,你还有点东西。” “她的头颅……”夏惊秋上前细探,“真是鱼吃的!” 女尸脖颈处的断口参差不齐,一圈皮肉皆是反复啃咬后留下的碎屑。 他盯着娄简一动不动,白日里,娄简分明只粗看了一眼! 娄简笑而不语,摇了摇头。 “死因暂时无法全然分明,需得找到死者的头颅才能知晓。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死者身上没有缚痕、打斗和明显的刀剑伤痕,大抵是一击毙命,又或是自缢、勒死之类的死法。”娄简说到一半,拿起一旁剪下的红色布料,“还有一点不寻常,这嫁衣的用料还没你的面巾柔软。” 夏惊秋接过布料:“果真,谁家小娘子成亲会选这种成色的嫁衣?” “冥婚。”娄简眼中起了一层灰雾,他握起死者腐化的手骨,“五指细长匀称,骨节平坦,不像是做粗活的,更像是富家小娘子。” “富家小姐配了冥婚?而且死前还生产过?”夏惊秋小声嘀咕道。 娄简搓了搓双手,又回到炭火旁烘烤,弯曲的手指渐渐舒展开来。夏惊秋留意到,娄简不仅先天闻不着味道,双手也有疾。 第6章 遇寒僵直,夏惊秋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症状。 “县中百姓说,娄先生一双阴阳手,颠倒人间冤。先生既然是靠这双手吃饭,怎么也不好好爱惜?” “我可没那本事。”娄简攥了几下拳,“稍后我将验书整理成册,交于陈县令,夏主簿若是想辨明了些,有的是时辰研究。” “交予我便好。” 娄简看向夏惊秋:“夏主簿信不过我们?” “别以为我t瞧不出你和陈之初的勾当,这桩凶案你们二人根本就不想管。”夏惊秋确信自己的判断。 “诶?怎么就成一桩凶案了,说不定新妇的确是自尽呢。眼下又无家属报官,您怎么就确定是他杀?” “这话,你自己信吗?”夏惊秋取下白尉,双手抱在胸前质问,脑海里皆是陈之初与娄简二人虚与委蛇的模样,叫他一阵恶心,“冗官。” 娄简的视线在夏惊秋身上停留了片刻,暗叹道:哎……果真是个不懂世事的高门郎君。 “夏小郎君一腔热血,在下的确敬佩。不过,世间事并不全然是小郎君想得这般简单,若是您将破案当做戏玩,不如早些回家和泥巴。” “此女一看便有冤情,你也是名女子,怎么能说出这么凉薄的话来。” 娄简神色一愣,身子僵直。眸子陡然睁大,炭火在脸上跳动,将眸子烧得通红。 缓缓抬眼时,娄简脸上的惊讶已然荡然无存。 “女子?” 第四章 娄娘子 “娄先生。”夏惊秋顿了顿,“不对,我该唤你娄娘子。” 夏惊秋扬起下颚:“其实不难辨别。殓布遮尸这一点,是寻常男仵作想不到的。你们不是有句行话嘛:大凡检验,无男女。尸首在仵作面前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 他指尖抵着突起的结喉解释:“我说话也不是空穴来风,胡乱揣测。你这般瘦弱,若是男人应当喉中有结,清晰明了。我打量你多次,方才趁着炭火的微光才敢确定。你脖颈平坦无起伏,定是女子。” 娄简没有反驳。 “你们在聊什么呢?”许一旬吐得昏天黑地,两腿发颤。 不过来得正是时候。 “夏主簿才思敏捷,倒是可以去写话本了。”娄简打断了夏惊秋的话,背上竹篓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 “夏小郎君家住海边?管的也太宽了吧。”娄简拍了拍许一旬的肩膀,“走了。” 夏惊秋长那么大,从未被人忽视过,他气不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去路。 见他不依不饶,娄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头骨还没找到呢。” 娄简带着二人走夜路,没过多久便听见了水波急促涌动的翻滚:一处河水急弯处,枯树横卧水面之上。月色下,与倒影两两相映,像是梅鹿的犄角。 此地因而得名鹿角湾。 “我们来这做甚?”许一旬摸不着头脑,“你不是说来找头颅嘛。”他四下张望,“这里是下游,也不是发现尸首的地方啊。” 娄简指着不远处:“鹿角湾地势陡悬,所以水流湍急。那不远处便是浅滩。人的头骨很轻,若是被游鱼撕咬而断,必会随着水势而下。大约会卡在碎石颇多的浅滩附近。” 许一旬恍然大悟,右手垂在左手掌心之上:“原来如此!你们这些办案之人的头脑就是好用!” “黄口小儿都懂的道理……”夏惊秋印堂胀痛,许一旬的蠢笨可真是藏也藏不住。 “切!”许一旬发出气音,不屑眼前这个自大狂。 二人回过神来之时,娄简已经脱了鞋袜,站在了河滩边,正准备下水。 “你做什么?”夏惊秋与许一旬同时把人拽住,像是提着兔崽子般,将娄简拎了回来,夏惊秋道:“夜水寒凉,你这小身板去凑什么热闹,留在此处燃火,等我们回来。” 娄简有些莫名,这人明明是关心,可态度却像是命令。 许一旬也跟着附和:“就是,你这小身板怎么扛得住。”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包在我身上了!” 冬日河水凉得刺骨,夏惊秋被冻得牙关战战,唇色像是偷吃了杨梅后,忘记擦嘴的小童。反观许一旬,掬了一捧河水,猛地打在脸上。 “你小子吃了三味真火不成。” “哈哈哈!”许一旬嘲笑道,“夏主簿,是你不行吧!我有本家功夫护身,自然是百毒不侵。” 他笑得正欢,脚下忽然踩到了一块圆滑的石头,噗通一声坐在了浅滩上。 许一旬跳了起来,为时已晚,两股水渍浸透了布料。这回轮到夏惊秋放声大笑:“哟,这是……尿裤子了!” “放屁!小爷我顶风尿十丈!”许一旬从水中捡起那块圆石,欲要扔向夏惊秋。 “你手上是什么?” 夏惊秋目光微颤,盯着许一旬手上的“石头”。 许一旬定睛一看,是人头!黑色的发丝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河面之上泛起片片涟漪。 而自己的五指正插在头骨的眼眶之中。 “啊!啊!啊!”许一旬原地起跳三丈高,四肢不听使唤,各顾各的。远看,像是中邪一样乱舞,“妈呀!” 头骨被抛向空中,夏惊秋见状立刻上前接住。一个没站稳,趴在了浅滩上。 “许!一!旬!” 第7章 岸上,干柴在火焰中起舞,噼啪作响,夏惊秋的怒吼犹如在耳。 “百无禁忌,有冤必平。”娄简对着头骨双手合十。 这八个字在夏惊秋看来格外讽刺。 “是,是,是她么?”许一旬声音颤抖,抱着长剑,躲在篝火的另一侧问。 “是她。发髻之中还裹着镀金连理枝纹样钗环,也是便宜的物件。”娄简眉头紧锁,“后侧囟门下凹,约三指宽,两寸长。脖颈两侧有指压痕,看五指间宽,应该是男子留下的。” 夏惊秋凑近了些:“都是致命伤?身上无创又无淤痕,说明死者被掐着脖颈时已然没了知觉,难不成是被下了迷药?”他凭着火光打量头骨内侧,“舌骨也不在。” “许是被礁石与河水冲散了。” “那,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许一旬问。 “可有法子分辨?” “不一定。脖颈损毁严重,不好勘验。囟门伤口倒是能查验。不过,得再等等。”娄简看着天边的鱼肚白道。 “等什么?” “晨光。” 天色刚晓,几人便开始忙碌起来。许一旬与夏惊秋在河畔掘地二尺深穴,用木柴炭火煅烧,直至地面泛红。 除去明火,娄简取来竹篓中的白酒酸醋,趁热泼入深穴,雾气上涌后,再将头骨置于其中。 “这能成吗?”许一旬站在一旁,累得满头大汗。 “待到红日灼目之时,自见分晓。” 大约一个时辰后,雾气散去。娄简撑开红伞罩在头骨上,囟门伤口泛着淡淡血色:“囟门钝伤成骨芒刺状,断损之处有血荫,是生前伤。” “也就是说,钝伤在前,掐痕在后!”许一旬摸着下颚道,“定是这样的!若她是被掐死的,那囟门上的伤便是死后伤了。” “如此说来,苦主的死因就在头上。果真是凶杀,瞧这伤口的模样,凶器是棍子一类的东西。”夏惊秋道。 “这什么仇什么怨啊。打了一棍不算,还要把人掐成这样!”许一旬掐着脖子自顾自地嘲讽道。 娄简看着头骨出神,像是有别的主意。 “你在想什么?”夏惊秋看着出神的娄简问。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要说奇怪的地方嘛………一个富家小姐,从哪儿结识与他有深仇大恨的男子?”夏惊秋捶着眉心,“不行,既然是凶杀,我得速速呈报县令,让他出面调和,与牛首县共办此案。” 说干就干,他刚起身想走,脚下便传来小狸奴的叫声。 二五在竹篓之中睡了一夜,眼下正是活络的时候。它前肢伸展,顺着夏惊秋的臂膀爬了上去,用粉嫩的小耳蹭着他的脸颊。 许一旬调侃:“奇了怪了,这狸奴竟然会喜欢你。” 夏惊秋也觉得奇怪,狸奴睡醒不寻主人,反倒找起自己来了。 二人盯着二五,全然没有发现,娄简正一脸坏笑地看着夏惊秋。 她数道:“三,二,一。” 夏惊秋应声倒地,全然没了知觉。二五用后脚扬起尘土落在夏惊秋脸上,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向娄简,围着主人轻唤了两声,像是讨要夸奖的孩子。 许一旬惊讶地合不上嘴:“这这这……你你你……他他他……”许一旬指着地上的人问,“他死了?” “不过是中了迷药而已。”娄简耸了耸肩。 “他,他,他可是朝廷命官!” “我知道啊。”娄简满不在乎。 “你怎么敢下药。“ “谁瞧见我下药了?怎么下的?下了什么?”娄简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放心,出了事,我担着,断然不会连累你的。”她笃定道。 许一旬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他什么时候中的招?”他摸了摸自己问。 二五端坐在原地,一脸骄傲。用眼神回答了许一旬的问题。 “方才,二五在他身上时……” 娄简点了点头。 “你,你这……他,我,这……这大冬天的,他会不会冻死?” “篝火烧得旺,不会有事的。” “你干嘛非得迷晕他!” “这小子太麻烦了,陈县令不想插手此事,他却偏偏要管,若是让他前后使唤,我这验书可就送不到县令手里咯,等他一觉睡t醒,尘埃落定。”娄简将大氅盖在夏惊秋身上,背起竹篓道,“后会有期了,夏小郎君。” 屋漏连夜偏逢雨,自打鹿角湾回来之后,夏惊秋便受了风寒,昏昏沉沉烧了两日才醒。 夏惊秋本打算去寻娄简算账,没成想这日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 如纸般的屋顶被压塌了,屋中残垣碎瓦落了一地。夏惊秋裹着被子蹲坐在门口,心中郁气难舒。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堂堂夏家郎君竟落到这般田地。 想到这,夏惊秋怒火中烧,折了一根枯枝掷向雪地。 “哟,夏主簿您这是……”枯枝旁多了一双脚。 夏惊秋抬头,看见一名留着络腮胡的衙役。他一手捧着棉衣,一手拎着炭火,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刘捕头?”夏惊秋裹好被子站了起来。 刘明身后,金宝屁颠屁颠跟了过来:“秋哥儿,我去问了,咱们这屋子最少也要一个多月才能修好。”金宝怕夏惊秋等急了,一路小跑回来,脸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第8章 “那我们住哪儿?” “嗐,我这不是来了吗。”刘明本想进屋放下东西,看着屋里的狼狈模样,又撤回了一条腿,“陈县令又替您寻了一住处,银钱都付过了,您只管去就成。” 说着他将手上的东西交给金宝,示意他先去装车。 见着金宝跑远了,刘明继续说:“只不过……那地方背光,有些……寒意瘆人。” “再破也是屋子,总比我这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好吧。” “对对对!”刘明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还好还好,陈县令交代给自己的事没有办砸。 “夏主簿说的对,总比睡大街来的好。这不,陈县令怕您受凉,差我拿了棉衣炭火来。” 也不知是否天气太凉,夏惊秋心中晃了晃,淌过一丝暖意。 “改日我去陈县令那儿亲自道谢。” 刘明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陈县令再三叮嘱让夏主簿好好养病。公事容后再议。” “这怎么行!无头女尸案还没破呢!” 话音刚落,刘明脸上笑意全无。 第五章 冤家路窄 “哦对了,尸首眼下还在敛房?”夏惊秋拢起被子问。 “在。不过明日便要下葬了。” “这怎么能成!”夏惊秋掀开被子上前质问,“你们江河县府衙就是这么办事的吗?一桩凶杀案草草了结了?陈县令知道吗?” “就是陈县令的意思。” “真是荒唐!苦主的家人都没找到,谁给她敛尸?”夏惊秋气血上涌,忍不住咳了几声。 “是娄先生,他没拿赏银,让我们给这位小娘子置办口好一点的棺材。”刘明满脸写着与我无关。 “娄简?”夏惊秋眉毛微彼,此人说来也是奇怪,一猫一人骨瘦嶙峋,看上去就活不长的样子,可她眼中却没有苟延残喘的模样。 说她凉薄,又爱管闲事;说她古道热肠,啊呸!谁家好人把人迷晕扔在雪地里啊! 夏惊秋总觉得此人神神秘秘,不对,是鬼鬼祟祟。 “阿嚏!”夏惊秋揉了揉鼻子,“罢了罢了,先去住处吧。”他拾起被子披在身上,朝着院外走去。 被褥、衣裳、摆件诸如此类的东西将小小的木板车垒成了个小山丘。夏惊秋裹着被子坐在板车上,金宝则是趴在“小山丘”上,四脚并用扒着车上的物件。 一路上,刘明提心吊胆。生怕这小祖宗看出猫腻来。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人停在了三月义庄门前。扑鼻而来的霉和臭味呛得人喘不上起来。 “义庄!刘捕头,你带错路了吧!”金宝高呼,“这什么晦气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 “啥?”金宝和夏惊秋异口同声,动静太大,车上的木匣子“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什么动静啊!”屋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许一旬揉着眼睛道,“还让不让人睡了。” “你怎么在这?”夏惊秋跳下板车,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屋子暗处又走出一个人影来,是娄简。她腰上系着围裙,像是刚放下手中的锅碗瓢盆。 “不是说了走后门吗。”她责怪道。 “没辙,夏主簿的行李太多了,后门小巷进不去,只能走前门了。”刘明赔笑。 “诶?不是说就来他一个吗?怎么又来了一个?”娄简瞥了一眼那堆行李,指着金宝道,“多来一个,可得多给一个人头的银子。” “这位是夏主簿的小厮,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谁要住你这?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金宝质问。 “怎么不是,你没看见里头躺的都是人。”娄简指了指一旁的棺材。 “你!”金宝语塞,凭他的口才,自然是说不过娄简的。 夏惊秋脸色铁青,坐回板车上:“不必劳烦娄先生了,刘捕头,我们自己找住处。” “你以为这是京都啊,处处是驿站酒肆。江河县境内连家像样客舍都没有。”许一旬靠在门框。 “民户家总有空屋吧!”夏惊秋问。 “还……真没有。”刘明挠了挠头,“陈县令可为这事愁了一整日,派人去寻住处,普通百姓家要么是没地方,要么……是不愿意自家住个官老爷。也就……娄先生愿意。” 娄简靠在棺材旁看好戏。 夏惊秋不信邪,拉着金宝裹上被子:“我自己找!”说罢,二人怒气冲冲的朝远处走去。 娄简托着腮,面带笑意,望向二人离去的方向,拍了怕一车的行礼:“许一旬,你搭把手,帮刘捕头把行李搬到后屋。” “他不是不愿住这吗?你管他作甚?” “我跟你打个赌,天黑之前,夏小郎君必定灰溜溜的回来。” 万物萧条的冬天,暮色浸染的云霞仿佛也带着寒意。果然不出所料,当殷红色的夕阳收起衣袖,三月义庄门口站着两个炸毛小子。 “回来了?”义庄中间放着一张矮桌,桌上热气腾腾,娄简抱着右膝,端着饭碗,朝自己碗中夹了一大口青菜。 许一旬则是捧着碗筷傻笑:“嘿嘿,还真回来了。” 两人饥肠辘辘,走了一天,饿得昏天黑地。这偌大的江河县,人人见了他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金宝闻着香味,眼巴巴地看着夏惊秋:“秋哥儿……” 第9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夏惊秋小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苦着一张脸走向矮桌,颐指气使,“给我盛碗饭。” 见娄简没动静,金宝赶忙起身:“哦哦!” “吃饭给加钱。”娄简扒拉着碗里的饭菜说。 “你不是收了钱吗?”夏惊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是借宿的钱,吃饭得,加,钱!”说着,娄简抢过金宝手中的碗,佯装厌恶,“别给我弄脏了。” 金宝委屈地站在原地,眼看就要饿哭了。 “好!”夏惊秋摸了摸金宝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娄简揉搓了两下,确认无误,将银子揣进了怀里:“吃吧。” 二人一通狼吞虎咽,吃的热泪盈眶。瞧见夏惊秋的狼狈模样,许一旬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先说好,这是一日的饭钱,明日吃饭,明日收钱。” “你抢钱啊!”金宝吃饱了饭,嗓门也变大了,“方才那银子有足足十两,你是要将京都樊楼里的厨子买来给我家郎君做菜不成?” “嫌贵啊!出去吃。”娄简扔下一个白眼。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晚点我再找你算账。”夏惊秋蹙眉问,“我睡哪儿?” “义庄后头有间小屋,原先是我师父的住处,东西都收拾好了。” 夏惊秋半信半疑:“这么好?还帮我收拾住处?”吃一堑长一智,夏惊秋留了个心眼,“谁知道你又有什么暗招。你睡哪儿?我睡你那屋。” 许一旬到嘴的热汤,猛呛了一口,他擦了擦嘴,指着一旁道:“他睡棺材。” * 累了一日,金宝刚上床便倒头就着。夏惊秋则是翻来覆去的。他寻了一件大氅披在肩头,走进院子里。 三月义庄的后院不大,除了两间破破烂烂的小屋,便只有几株梅树,一口水井,还有一些晾晒药材的绳线与簸箕。风吹摇曳,传来梅花与草药混合的香味,整个后院与义庄中的气味简直是天差地别。 娄简穿着一身棉衣站在雪地里,慢哼着小调,她时不时朝手中哈了一口气,继续拨弄着草药。 夏惊秋打量着她的手,想起了县里小童唱的童谣:一双阴阳手,颠倒人间冤。 县中百姓说,大约是六年前,隔壁牛首县出了一桩富家郎君杀害女子的案子。 富家郎君与这位小娘子原本是一对情人,可家中长辈不允,二人只得偷偷私会。听闻,那位小娘子后来被家人许了人,趁着漏夜前去告别。 二人生了口角,富家郎君当场便将小娘子勒死,曝尸荒野。本来已经是秋后处斩的事,富家郎君的家人不服,重金寻来娄简重新验尸。 验尸之后,t黑白颠倒,苦主家人成了诬告。娄简倒是一战成名,可小娘子的哥哥气不过,趁着夜色放火烧了三月义庄。 纵火的凶手虽然被擒,但娄老师傅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可怜小娘子一家,死的死,斩的斩,剩下两位孤寡老人,也投河自尽了。 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娄简明摆着是助纣为虐,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也有人咒骂,怎么没将娄简一起烧死。 直至今日,娄简也时常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夏小郎君还要看到几时?”娄简早就察觉到了身后有人。 “诶,你收了许一旬那小子多少钱?”夏惊秋坐到井边问。 “分文未取。” “凭什么?你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我没收到许一旬的钱,但是义庄之内洒扫、整理的活计全归他。夏小郎君要是觉得以工抵债的法子不错,在下也可以不收小郎君的银子。” “本官没将你捉拿归案就不错了。毒害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谁毒害你了?”娄简放下手里的簸箕,“谁能证明?夏主簿言之凿凿,可否说说自己被毒害的过程?” 夏惊秋憋红了脸,又气又急:“山野村妇,蛮不讲理。” “夏小郎君是高门贵女见多了,便觉得谁都像那些小娘子一样,柔柔弱弱的吧。” 夏惊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早晚有一日,我会连本带利向你讨回来。” “等等!”娄简指远处架子上的簸箕,“第三行第二个簸箕给我。” “你使唤我做事?” “厨房有酸枣仁制的夜宵,清心安神专治失眠,不收你钱。” 夏惊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方才金宝吃得太多,自己都没吃饱。大晚上睡不着,这也是原因之一。 夏惊秋心不甘情不愿地靠近木架,一阵刺激的气味扑涌过来,也不知是哪个簸箕里的草药生出了异味。 他捏着鼻子,退后一丈远:“这什么恶心的味道?” “放心,不脏,是沾着雪水,生了霉酸气。” “霉酸?”夏惊秋愣了愣,转身看向娄简,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怎会知道自己闻着了什么。 夏惊秋上前问:“你闻得到?” 娄简摇了摇头。 “我只说味道恶心,并未说霉酸。你怎么就能立刻知道?说明你从前也闻过药草发霉的气味!”夏惊秋围着娄简绕了半圈,“娄娘子,你并非天生有疾!” 第六章 别小瞧我 夏惊秋如获至宝。得意洋洋。 “我可从未说过,天生有疾。”娄简拍去手上的草灰。 第10章 “原来是谣传啊!”夏惊秋啧啧两声,“你说,什么样的人才能被人恨到造谣。什么作恶多端,天理难容……娄娘子平日里没少听吧。” “村有黄耳吠,众随之,行者问何故?众曰:不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流言可不是我传的,你要不服可以报官。” “噢哟,衙役可不管抓狗。” “你骂我是狗?!”夏惊秋咬牙切齿。 娄简耸了耸肩膀:“我可什么都没说。” “山野村妇!有辱斯文!”夏惊秋甩下八个字,怒气冲冲地回了屋子。 夏惊秋好像没有放过娄简的意思。隔日一早,他便趾高气扬的拿着验书闯进了三月义庄。 “娄简!娄简!”夏惊秋倒了一盏茶,大声叫唤。 暗处掷来一根筷子,夏惊秋眼疾手快,用杯盏挡在面前。筷子在盏中转了几下,掉在了地上。 “你叫什么?”许一旬双臂缠着攀膊,手中提着水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娄简呢?” “关你什么事,他又不是人犯,去哪儿都得告诉你。”许一旬不耐烦地朝着夏惊秋脚下撒了一瓢水,“起开。” 夏惊秋侧身躲过,顺便一脚踢翻了水桶,溅起的水花全然洒在了许一旬身上。 “小屁孩。”夏惊秋不屑道,“在祖师爷面前抖机灵,你小子还差点火候。” “敢暗算小爷我!不服来单挑啊,我的出云剑可不是吃素的。”许一旬说着,卷起了袖子。 “你俩是粪桶吗?还用挑!”院中厨房里传出娄简的声音,“两个死孩子,再闹,全部卷铺盖走人!” 后院厨房内,二五在趴在灶台上。见着屋外有人进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娄简在灶台前坐了许久,手中拿着酒壶,脸颊不知是否因为酒力而熏得泛红。 “大白天的就吃酒……”夏惊秋将验书放在娄简面前,“就算你使绊子,本官也能彻查此案。”书册一角,露出了一张透着新墨的白纸。 娄简打量了一眼验书:“偷的?” “偷?正大光明查案何需偷窃?” “验书是我亲自交给陈县令的。” “验书也是我亲自从陈县令那里拿的。” 两个人暗自较劲。娄简轻笑:“你怎么威胁陈县令了?” “何需威胁,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陈县令就给我了。陈县令还委派我去牛首县调查,我向陈县令讨了你同行,收拾收拾行李,跟我走吧。” “我?”娄简放下酒壶,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她忽然想明白了,“陈之初这个老狐狸……” “你是黄汤贪饮,发酒疯了不成,陈县令招你惹你了。” “你天天在陈之初面前晃来晃去,他连正经事都办不了。所以呢,就随便找了个差事把你打发走。这案子能破算你的功劳,不能破,他也捞个清净。” 夏惊秋刚想辩驳,便被娄简抢了话。 “你别急着否认,陈县令是不是连个衙役都指派给你。” 夏惊秋半眯着眼睛:“你在衙门里是不是安插了眼线?” “而且,陈县令也并未答应让我听你调遣。”娄简胸有成竹,“夏主簿有所不知,我虽然是我仵作,但拿的是衙门的赏钱,不是月俸。陈县令找我办事,还得单独与我商量价钱,他让你来寻我,又怎会不告诉你这些。” 夏惊秋见蒙混不过去,清了清嗓子:“行吧,你开个价。” “我还得问问你,为何非要拉上我一同遭罪。” “本官要向你证明,我是正儿八经的办差,不是和泥巴!” 娄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出十两,你随我同去。要是我破了此案,你要当众与我赔礼。” 这笔买卖,划算!不管输赢都能赚十两银子,即便是输了也无妨,不过就是说两句软话罢了。 “好!一言为定。”娄简满口答应,更何况,此事自己的胜算更大一些,“不过,夏小郎君别忘了一件事,尸体面目全非,该如何查起?” “我知道你们当仵作的有一门绝技,黄泥塑骨。” “我可不会。”娄简连连摆手,不想惹上麻烦事。 “不必劳您大驾。”夏惊秋从验书里拿出那张白纸,上面画着一名穿着嫁衣的女子,“描骨绘皮,小菜一碟!” 娄简拿着画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真是,小瞧你了。” 许一旬驾车,娄简与夏惊秋坐在板车上。寒风从四面八方钻入衣领,许一旬抱怨:“别的富家公子都是宝马香车,怎么到你这,连个棺材板都没有。” “月俸还没发,将就着坐吧。”夏惊秋缩了缩脖子,瞪了娄简一眼,“我的钱啊,也不知道被哪个黑心肝的全拿走了。” “这可不赖阿简。” “一口一个阿简,叫的倒是亲热,你小子跟来干嘛?” “当然是保护阿简。闯荡江湖,义气最重要,阿简收留了我,还不收我银钱,他是我来中原交的第一个朋友,我当然要护他周全了。” “傻子,被人卖了还倒数钱。” “你懂什么,你们中原人大多是背信弃义的,哪像我们鹤拓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娄简换了一身挺括的衣裳,发髻隆起盘在头顶,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她坐在一旁,细听二人叽叽喳喳的碎嘴。自打师父过世起,便鲜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了。 第11章 二五从竹篓里跳了出来,跳到她的手上,摇着尾巴往怀里钻。 “这狸奴是怎么了?” “二五从未出过江河县,到了陌生地界,自然是害怕。” “从未?”夏惊秋摸了摸二五的小尾巴,“你到哪儿都带着它,这般说来,你也有数年未曾离开过江河县了吧。” “六年。” 夏惊秋傲慢地扬起下颚,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六年前,正是娄老师傅过世的年头:“有人是心中有愧,做贼心虚吧。” “夏小郎君有揶揄旁人的空闲,不如想想案子怎么破吧。” “还用你来提点?”夏惊秋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我母家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目阁,上至庙堂下至街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千目阁的白日鬼。我们千目阁,比起朝廷的暗卫,有过之而无不及。” “千目阁?夏小郎君的父亲是尚书省左仆射夏庸?” “不得不说,你虽然出身山野,倒还挺有见识的,至少比许一旬厉害多了。”夏惊秋挑了挑一侧的眉。 “哼t,怪不得眼睛长在额头上。”娄简调侃。 “眼睛长在额头上!那岂不是二郎神杨戬了!哈哈哈哈。”许一旬扬天大笑。 “笑吧,早晚有你俩哭的一天。”夏惊秋清了清嗓,“那名无头女尸叫林思思,是牛首县儒商林重显的长女。林家世代在牛首县经商,家教森严,导人向善,大灾年帮扶百姓,每年还拿出部分收益盈利用于修葺庙宇、桥梁,县中店铺还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授他们经营的本事。牛首县之所以能成为同州首富,便也要归功于林家。” “听上去这个叫林思思的,不像是会结仇的人。”许一旬道。 “林思思早年间定了一门亲事,夫家也是是同县商贾,宋霜。早年间二人的确感情甚笃,不过不知道为何,这位林娘子在一日上香后,喜欢上了同县的穷书生,李云舟。林重显不同意,所以一直有意阻止二人。” “像个话本。”许一旬挠了挠脸颊,“两男爱一女。情爱难解,若是为情杀人,倒是能解释为何凶手与林娘子有那么大的仇怨了。” “要像话本里写得那般,这案子也就没那么扑朔迷离了。”娄简搓着双手道。 “你怎知扑朔迷离!”夏惊秋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要是这案子轻而易举就能了结的话,按着夏小郎君的脾性,怕是早就带人去捉拿犯首了。” “切,就你懂。”夏惊秋不屑地撇了撇嘴,“最离奇的就是,林思思在半年前就死了。” “啊?”许一旬猛地跳了一下,“那,无头女尸是谁?会不会那头颅不是林思思的。” “不可能,我又去看过尸首,头颅与脖颈的断裂处,伤口颜色、形状大致相同。”夏惊秋确定地说,“再说了,咱们娄先生的本事你还信不过?” “少给我带高帽子。”娄简斜视道。 三人大约黄昏时分抵达了牛首县,递交了文书便寻了一处客舍住下。 “一县之隔,差的也太多了吧!牛首县繁华似京都啊!”许一旬推开客舍二楼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张开双臂,使劲吸了一口气。 “你在闻什么?”娄简问。 “繁华的味道。” “你去过京都吗?”夏惊秋嘲笑道,“京都繁华,可止此处千万?” 娄简斟了三盏茶:“接下来,夏主簿打算怎么办?” “我已递了拜帖去林府,明日客舍一楼集合。”说完,夏惊秋拿起放在矮桌上的行礼和佩剑,揪住许一旬的衣领道,“走了,去睡觉。晚上不许打鼾。” 许一旬顺着夏惊秋的衣领卸了力,连转几圈,推开了夏惊秋:“去哪儿睡啊,睡大街啊!” “隔壁。” “你这人真奇怪。”许一旬拿起茶盏,喝了个干净,“没钱雇车,倒是有钱租两间屋子,都是大老爷们住一起不是更省钱。” “让你去隔壁就去隔壁,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夏惊秋一把卡住许一旬的脖子,“不走也得走。” “我才不和你住呢。”两个死孩子,又打闹起来。 “屋子床小,挤不下三个人。”娄简笑着说。 “就算是要睡一张床,我也要和阿简睡。” “小兔崽子,你怎么那么轴。”二人扭打在一起,谁都没落下好处。 “你小子该不会是怕黑吧!”许一旬哈哈大笑,“男子汉大丈夫竟然怕黑。” 夏惊秋瞥了一眼娄简:“我怕黑,我怕黑,成了吧。” “早说嘛……”许一旬吹起刘海,“小爷我就勉为其难,帮帮你吧。” 第七章 林思思 待到日头照在身上生出暖意的时候。三人出发去了林府。 林府虽然是牛首县首富,但行事作风并不铺张。林家祖辈将府邸安置在一处僻静之处。 三进大门被擦得锃光瓦亮,四周刷了粉水的灰墙生出些许斑驳来,蔓延在屋脊上的爬山虎藤悠悠垂下,恰逢冬日,褪去茂密的绿叶,爪子般的触角一清二楚,那是曾经努力攀爬的痕迹。 远远看去,府门之上,端正地落两个字:林府。 夏惊秋叩门,出来迎接三人的是一名花白胡子却精神矍铄的老者。 “诸位是……” “江河县主簿,夏惊秋,后面这两位是我的同僚。” 第12章 “哦!”老者恍然大悟,“对对对!昨日夏主簿递过拜帖来的。”老者慈眉善目,“小的叫林衍,是林府的管家。”他引着几人进门。 走进林府,眼前豁然开朗。一方不算太大的庭院之中,青石板街通往深处,脚下开凿一隙,引清泉入,环绕府中庭院。 四下里曲折游廊,所行之处,栽满了各式各样的四季常青花草。若不是偶感寒风,倒像是春日绿意盎然之景。 三人行至厅堂,屋中别致景色更令人称奇。巧匠竟然将美景置于屋檐下,方才院中小渠在厅堂里汪成一片小泊。 小泊之上,设了菡萏栏杆。整个林府内敛通透,丝毫不染商贾人家的俗气。 “三位,有礼了。”几人望向声音的来处。 那人四十有余。身型利落,穿着一身白色暗纹锦团宽袖衫,右手袖口处一巴掌大布料颜色暗沉,像是……刚刚染上的药渍。他脸上笑意盈盈,实则每个动作都像是花尽了力气一般。 娄简分辨的清楚,男子的一举一动不过是强撑着自己罢了,他就像是熄灭前的烛火,微弱之光随风摇摆,左右都是挣扎。 “在下,林重显。”他请几人坐下,一旁的林衍斟了几盏茶水端了上来。 林重显打量了一下夏惊秋:“宁就是江河县的夏主簿了吧,不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我们是为了令爱林思思而来。”夏惊秋道,“我们在江河县发现了令爱的尸首。” 听到这三个字,林重显举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眼眶微红,他快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对不住,失态了。”他放下茶盏,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夏主簿怕是弄错了吧,小女的尸首早就葬入了祖坟。贼人<a href="" target="_blank">盗墓,虽偶有听说,但林家祖坟向来有人看守,小女的尸首怎会在江河县出现。况且,小女已经死了半年之久,即便是出现在了江河县,也是枯骨一副,早就辨认不清样貌了,夏主簿怎会如此肯定?” “我等自然是查清了尸首的来处才会来林府的。” 见着林重显还想问什么,娄简抢了他的话:“我们此次前来还想问一问,林思思与李云舟的事,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可有仇怨?” “仇怨,应该是没有的。”林重显叹了口气,“说来真是惭愧,是林某教女无方……思思和李云舟是在大半年前的庙会上认识的……” 按照林重显所言,李云舟是原是县内无人问津的穷书生,听四周亲邻说,他三试三不中,可偏偏不撞南墙不回头。因为读书,李家荒废了庄稼,好好的几亩田地颗粒无收,以至于到了二十出头也没姑娘看上他,平日里他就在集市之中以代写书信、卖字卖画为生。 那日上元庙会,李云舟在集市上摆摊。恰巧一副牡丹图吹落在林思思脚边,林思思见他画技了得便多聊了几句,二人相谈甚欢,此后李云舟频频约林思思畅聊画技。 一来二去,二人生了情愫。 “那小子,就是看着思思乖巧单纯,便想攀附着思思,一朝鲤鱼跃龙门!”林重显说到此处怒不可遏,骂道:“混蛋小子。” 许一旬听的投入,也跟着攥紧了拳头。 娄简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静些。 “那,林思思和宋霜呢?可有仇怨?听闻他们二人曾有婚约。” “他们二人的确有婚约,自小青梅竹马,林某看着宋侄儿长大的,他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家教又严谨,得知思思与李云舟的事后,并未刁难我们林家,而是退了婚约,此后互不干扰。” 夏惊秋与娄简彼此看了一眼:“还有一个问题,半年前,林思思是怎么死的?” 林重显面露难色:“几位,莫要说出去。林家还有两个幼女未曾出嫁,要是让人知道思思干了这等蠢事,怕是两个妹妹也不好找婆家了。” “自然,林丈请放心。” “李云舟和思思有染,二人相约城中一处人迹罕至的小屋……”林重显面色沉重,“私会。” “然后呢?” “不知是否是遭了天谴,那日小屋失火,思思……被烧死了。” “林丈,我们可否去思思小姐的闺房看一眼。” “这……”林重显道,“后院是女眷所居之地……小女闺房怕是……。”他叹了口气,“罢了,人都没了,还在乎这些虚礼作甚。” 林重显引着几人入了后院,叮嘱几人不要乱跑。 林思思所住的院子与府中其他地方相差无几,前院水渠直通后院,院亦是中种满了繁茂的花草。 推门而入,林思思的闺阁内燃着淡淡的熏香,暖意融融。屋内书案、画案、琴桌一应t俱全。娄简随便寻了一处,指尖轻抚,不染片尘。 似乎,有人日日打扫。 塌上帷帐素雅,绣着梨花的薄纱在日光下像是天上银河闪闪发光。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两盆胭脂色的海棠花。窗外阵阵微风袭来,簇拥在一起的海棠花宛若的云霞,又似飘舞的红绸。 “思思,思思……思思是不是回来,思思……”屋外,传来女子的疯嚎。 “夫人,阿郎在待客,您回屋歇息吧。”婢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紧接着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名发髻散乱,穿着锦缎的妇人从院中冲了出来。她见着林重显便上前拽住他的衣袖,神神叨叨地说:“思思回来,我看见思思了,我看见思思了。” 第13章 “夫人,哪有思思啊。”林重显招呼着林衍,“快,把夫人搀扶回去。” “诺。”林衍上前,妇人骤然将他推开。 她看见娄简两眼放光,撕心裂肺地喊着:“思思……”猛的扑在娄简身上。 娄简身子晃了几下,一股力道将她拽向地面,没支撑多久。娄简双腿脱力,带着妇人摔倒在了地上。 眉心紧蹙,四肢百骸生出像是要将她搅碎一般的痛楚。 夏惊秋见状,立刻上前分开两人。许一旬则是将娄简扶起。 夏惊秋觉察出她的异样,上前问:“如何了?” “没事,摔倒的时候撑着了。”娄简握着臂膀,摆了摆手,看着妇人道:“夫人可有被我连累。” “对不住,内人自打思思没了之后便疯癫无状,冲撞官差大人了。”林重显连连赔罪,“林某先带她回去。” 林重显辞别了众人后,林衍将几人带去了前厅。缓了许久,娄简的身子才有了缓和迹象。 “你这什么毛病,四肢无力,人软得像块豆腐。”夏惊秋坐在一旁问。 “旧疾,无妨。你离我远些倒是真的,到时候可别怪我讹你。” “那林家阿郎也真是的,疯妇也不看管好。”许一旬翻转娄简的手腕,“你可伤到哪儿了?” “她都说没事了,你怎么这么多事。”夏惊秋拿开了许一旬的手。 “三位,对不住啊。我家夫人自打思姐儿去了之后一直疯疯癫癫的,本来吃了药眼瞅着好了些,可没成想又……哎,今日阿郎怕是不能再见客了。”林衍拱手致歉,“要不,几位先行回去?” “也好,不叨扰了。”夏惊秋道。 “我还有几个问题。”娄简一瘸一拐地走向林衍,“林娘子的闺房是不是日日有人打扫。” “是啊,平日里阿郎总是吩咐我们要洒扫干净,有时他也会亲自动手。我们家阿郎中年得女,很是宠爱思姐儿。”林衍面露悲伤,“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娄某还有一个疑问不解。林娘子与李云舟相遇的细节,林丈是如何得知的?” 林衍思量了片刻:“好像是思姐儿身边的贴身婢女巧娘,告知阿郎的。” “巧娘如今在何处?” “她忠心护主,也在那场大火之中烧成了焦炭,尸身被家人带回去安葬了。” “多谢。” 三人从林府出来,夏惊秋和娄简二人心中已经有了盘算。许一旬走在二人前头跳跳蹦蹦,看见什么稀奇东西都要上前瞧上一眼。 “这小子,也不知是来游山玩水的,还是来办案的。” “他不过十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娄简按着肩膀晃动了几下,“林思思的事你怎么看?” “祖坟之中埋葬的一定不是林思思本人,或许是巧娘。” “不可能。” “为何?” “林思思被火焚烧,面目损毁,众人怎么分辨出死者就是林思思的?” 夏惊秋握着腰间长剑,指节无意识地敲动了几下:“巧娘……当时没有死,众人认出了巧娘,又因为巧娘是林娘子的贴身婢子,所以旁人都以为死的是林娘子。”夏惊秋顿了顿,“林衍在撒谎。” 娄简停下了步伐:“咱们分头行动,你去查李云舟,我和许一旬去林家祖坟一次,落日时分,咱们客舍见。” “好。” 第八章 调查受阻 铁锹叮当作响,黄泥洒向半空,扬起尘土如烟似雾。 娄简站在不远处,墓碑前的贡品之中放着一摞干瘪的水果,一摞发霉的饼饵。 许一旬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没一会儿,雕花的漆木棺材出现在两人面前。许一旬学乖了,提前在鼻中塞了麻油纸,舌间含住姜片。 他运气覆手,仅一掌,便将棺盖掀了起来。 “厉害啊。” “自然,我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 娄简靠近棺木,锦缎衬里的棺木内壁中,赫然躺着一具焦尸。 “应该是草草殓埋的吧,你瞧她富贵人家的娘子,两个成套的头面都没有。”许一旬指着尸首的头部说,“就一根金簪啊。” 蓝色殓衣下,尸首双手半握成拳状。细细打量,全身上下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黑色皮肉成了焦炭,黏在破碎的骨骼上。 棺木中人,眉骨凹陷,无力地张着嘴巴,似有无法言说的冤情。 “百无禁忌,有冤必平。” 一旁,许一旬也跟着娄简双手合十,闭眼祈祷。 下了墓穴。娄简取下尸首上的一根金簪扔给许一旬:“揣好,别丢了。”接着,她掀起尸首的衣裳,发现死者两条腿骨上直直地插着半臂长的铁钉。 “这是……钉棺盖的钉子,怎么会出现在尸体腿上?”许一旬不解。 “等会儿就知道了。”娄简朝着竹篓的方向唤道,“二五!帕子!” 二五探出半个脑袋,又蜷缩回去。随后叼着一块白绢跑了过来。娄简摸了摸二五的脑袋:“真乖,回去给你买小鱼干。” 二五用后爪挠了挠耳根,跳上墓碑打了个哈欠。 许一旬打来三碗清水,娄简取了尸首腹腔、咽喉、鼻骨、处的三块碎骨置于碗中。等了片刻,只有盛放鼻骨的那碗水隐约浮起一层灰烬。 娄简平铺白绢,覆盖在水面之上,又在取出白绢,放在日头下仔细查验。 第14章 “只有鼻腔里有烟灰。腹骨、喉骨都没有,这人是死后被扔进火场的。而且,看胯骨与口中齿状来看,此人应当是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妇人。” “那,那个铁钉是什么意思?” “用于……将尸首伸展开来。”娄简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尸首被人装入袋中,直接扔进了火场,即便尸首烧的面目全非,也会保持装入袋中的模样。” 许一旬摆弄着自己的四肢,模仿尸体蜷缩在麻袋中的姿势:“啊!”他猛然起身,“对啊!腿一定是弯曲的。” “谁这么丧心病狂啊,人死了还得挫骨扬灰。”许一旬瞥着嘴问。 娄简看向天边红日:“收拾一下,得回客舍了。” 夜风飒飒,弯月高悬头顶,透过柔光铺展开来,将窗棂的影子印在瓦片上。 “太气人了,我去衙门要林思思验尸的文书,他们竟三推四推,一会儿要用印,一会儿要上报,还得仵作、衙役、册库、县令轮番走一遍,今日签不得就得明日,明日若是有人不在便要再等!”夏惊秋将剑拍在矮桌上,“一份验书罢了,有什么好遮掩的。” 娄简笑而不语。 “办差推诿,鬼鬼祟祟,都是些什么毛病。”夏惊秋横了一眼娄简,将她与陈之初也骂了进去。 “吵死了。”许一旬掏了掏耳朵问,“那个李书生你问得如何了?” “还轮不到你来使唤我!” “我这是替阿简问的。” 三句不和便要动手,娄简趁着二人斗气,已将窗棂大开。她站在窗前,朝下望去,忽然在大街上瞧见了两个手持弯刀的江湖人,娄简一时看出了神。 寒风骤入,屋内二人先后打了个寒颤,吵闹声戛然而止。 夏惊秋瞥向寒意的来处,咒骂道:“恶毒。”见她贪看楼下景色,没有作答,又道,“谁家大冬天乘凉呀。” 娄简回过神来,关上窗户,捏了捏眉心,坐回原位,叹气道:“林思思死的那日,李云舟是如何供述的。” 夏惊秋灌了两口茶:“与林重显说的差不多,五月初九那日,林思思的确约了他去东街巷子。” “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可疑之处?” 夏惊秋回忆起与李云舟见面时的场景:“的确是个穷苦书生。不过我在他家书案上瞧见了上好的笔墨和青石砚。不像是他能买得起的。还有,千目阁的白日鬼盯说,李云舟曾去不同的当铺当过几件首饰。” “是个吃软饭的。”许一旬面带鄙夷。 “倒是你们,在林家祖坟查出了点什么?” “那坟头里埋的是个三十几岁的妇人,死后被人抛尸火场的。” “怪不得牛首县衙门三推四推不肯交予我验书。”夏惊秋蹙眉道,“沆瀣一气,欺上瞒下!” “他们不给,自然是有理由的。”娄简缓缓抬眼道,“一个半年前死掉的人,不可能在半年后出现在江河县。t唯一的解释就是……金蝉脱壳。” “你是说,这场大火是林思思故意为而为。”夏惊秋攥着指节,“按着林思思生产的日子推算,半年前已怀有身孕。林重显向来不同意李云舟和林思思的婚事,可若是不成婚,这肚子早晚有一天会露馅,林家注重名节,林思思的丑闻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要牵连家人。他们俩弄了一出假死的戏私奔,也不是不可能。” 许一旬若有所思:“半年之后,李云舟又为财杀人,他去当铺当首饰便是证据!”他灵光一现,“你们说,李云舟会不会一开始贪图的便是林思思的钱财。” 娄简起身走向窗棂:“现在下结论,还为之尚早,明日,我们还得想个法子见见宋霜。” “直接登门拜访不就好了。”许一旬问,“干嘛遮遮掩掩的,做坏事的又不是我们。” “你们猜,我们为什么要不到牛首县衙门的……验书?” 娄简猜得没错,宋霜拒了官府的召见,借口是:半月前从台阶上跌落,寸步难行。夏惊秋本想领着衙役去宋府找他,也被拒之门外。 娄简寻了一处巷子拐角里的茶肆,喊了一壶陈皮普洱,坐在日头下。热气袅袅而起,像是将天上的白云拘在壶中。 瓦舍下,矮脚狸奴酣卧。茶肆对面,便是宋家货铺。 娄简在茶肆里坐了三个时辰,货铺之中熙熙攘攘。有人拎着物件尽兴而去,也有人笑着进门却满脸怨气地拂袖而去,还有甚者与铺中伙计吵得面红耳赤,撺拳拢袖。 “咚”的一声,娄简面前忽然多了一把剑。看夏惊秋的脸便知道是吃了闭门羹:“你说这宋霜到底是何许人也,府衙里的人像是见了鬼,上上下下都怕他。这要是在京城,衙役们早就进府拿人了。真是大开眼界,哪有做官的怕老百姓的!” “那是你们京官,牛首县这中小地方,平日里就仰仗着这些富商缴税。上纳贡银,修葺扩建,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有的时候他们说话比官老爷还好使。” “所以,验书……”夏惊秋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半张着嘴,“这……宋霜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他与林家娘子早就分道扬镳了,为何还要掺和进这些腌臜事里。” “等许一旬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去哪儿了?” “喏。”娄简扬起下颚,指着远处宋家铺子说,“我让他去当细作了。” 第15章 夏惊秋眉毛微彼:“你给这小子下迷魂药了,他事事听你的。” “谁像你啊。”娄简示意夏惊秋看向远处的屋檐下,“房梁都没你会抬杠。” 二人正说着,只见一个穿着宋家伙计衣裳的少年跑了过来。夏惊秋定睛一看,是许一旬。他胡乱剥下身上的衣裳,换上娄简提前给他准备的外衫。 “可有打听到什么?”娄简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你真是神了。还真如你所料,宋林两家婚事作罢里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许一旬示意二人靠近些,“听宋家伙计说,不是林思思移情别恋,而是林重显忽然向宋家提出了天价彩礼,足足百万金。” “你才去了三个时辰,便与伙计们混得这般熟络了?”夏惊秋将信将疑,“能是真的吗?” “这种家长里短的八卦伙计们最喜欢传了,我听阿简的吩咐,拿了一袋瓜子就和他们聊开了。”许一旬拍了拍胸脯保证,“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绝对是真。” “百万金彩礼。”夏惊秋不解,“这林家也不像缺钱的主啊,林重显是疯了?足足百万金,买下林家都富裕了。他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还什么中年得女甚是宠爱。我看也不过如此。” “如果林重显是因为爱女所以才要‘卖女’呢?”娄简反问。 “你什么意思?” “我在此处坐了三个时辰,这一日,败兴而归的主顾有十人,拿着货物上门理论的也有三四个。” “这能说明什么,开门做生意遇到口角是常事。”夏惊秋挑眉问。 “可是在宋家铺子一定不是常事。”许一旬斩钉截铁的说。 “何故?” “我上工第一日,掌柜的就教我怎么以次充好。隔年的茶叶掺入新茶售卖,生虫的大米筛干净了再上架,诸如此类,我净学着怎么偷奸耍滑了。” 夏惊秋大惊:“那铺中伙计也就照办?” “不照办能如何?” “难道没人揭发他们吗?伙计之中总有一两个正气凛然之人吧。” “揭发?”娄简苦笑,“你还真是生在天上的神仙,铺中伙计大多是牛首县本地人,你让他们揭发了东家,以后谁还敢用他们,日后又何以为生计?这牛首县就这么大,有点什么消息,隔夜就传开了。” “自己做买卖不行吗?” “买卖?何来本钱?若是不盈利又该怎么办?夏小郎君随随便便就是百两银子买一劳什子,你可知这年头,数十两足以买下一名适年女子。” “我说他们怎会这般容易被套话。”许一旬满脸佩服,“原来他们都是看在眼里,心中怨怼又无能为力,所以只能背地里嚼舌根!阿简,你真是神了!我都寻不出好话来夸你。” 娄简敲了敲夏惊秋面前的矮桌:“夏小郎君,你可懂了?为何我说,林重显是因为爱女所以才要‘卖女’了吗?” 夏惊秋端起茶盏,打量了一眼娄简。脸上虽然不屑,可心中已然生出了钦佩。 第九章 梁上君子 月影如昼,银辉遍地。羸弱的烛火透过包裹着灯笼的棉纱,斑驳在青石板路面上。竹影交错,为青墙描了纹样。宋府内,墙角下,三人换了家丁的衣裳。 “你去。” “你去!” “不行,我这么正直的人怎么会做这个!” “那凭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干!” “你们再吵,怕是今夜要白忙一场了。”娄简语气森森,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二人的耳朵,笑得寒意刺骨。 白日里娄简想了个“馊主意”,既然走正门进不得宋府,那不如,翻墙! 许一旬自然是第一个叫好:“我还没当过贼呢!” “梁上君子,有辱斯文。”夏惊秋抱着臂膀死活不肯换衣服。 “你要是不穿呢,我们俩帮你换。”娄简不怀好意地笑着。 “换,换,换换换就换!”夏惊秋听到这话面红耳赤,一把夺过宋府家丁的衣裳。 夏惊秋此人虽然心高气傲,但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便是穿了粗布麻衣,也能衬得他器宇不凡。 “咱们三个之中,就你最讨女子喜欢。你看我,皮肤黝黑,一看就不是汉人,我去套近乎,定是要露马脚的。”许一旬推着夏惊秋往前走,“阿简就更不行的,一副羸弱的模样哪里像是身强力壮的家丁啊。” 说着,许一旬一脚将夏惊秋踹到了长廊上。只见迎面走来了两个提灯的婢子,娄简拉着许一旬转身藏进了角落里。 耳边传来女子的哄笑:“这是哪个院里的小厮,这么晚在外头瞎跑什么?” 夏惊秋往来处打量了两眼,正了正衣冠道:“两位姐姐好,我是新来的,叫,叫阿啾。本是领了差事给阿郎房中送点心,出来的时候迷路了。” “新来的?” “怪不得从前都没瞧见过你。” 娄简与许一旬躲在墙角,只见夏惊秋被两个婢子围着问东问西,活像个掉进盘丝洞的白脸和尚。 许一旬捂嘴偷笑:“阿简你可真是说对了,这小子还真合适。” 那两个婢子凑上前一通打量,二人眼看着许一旬脸颊渐渐泛红,像是悬在天上的太阳。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两个婢子才肯放了夏惊秋。等他回到来处,墙角里的两人已经没了踪影。 第16章 宋府的另一处角落里,许一旬和娄简站在一堵高墙下。墙内香樟戳出半截身子,娄简仰头看着高处道:“这院墙和别处的不一样,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地方?” “站这看哪里瞧得清楚。”许一旬搓了搓手,二话没说,扛起娄简便蹿上了树。院内格局与外头略有差别。 除了高墙挡住了视线,院内一处空旷的院子被分割成了六片花圃。 “梅花,君子兰,番红花……”还有几种长相奇异的花卉,娄简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花圃尽头,一间绘漆描金的屋子映入二人眼帘。夜色之下,屋子中一个黑色的束冠人影印在窗棂上。 “看来那就是宋霜的屋子了。”娄简,拍了拍许一旬,示意他翻进院墙。二人躲在假山石后,屋内人影来回踱步,娄简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喂!”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许一旬吓得脸色发白,猛然回头,忽然被人捂住了嘴巴。来人朝他比了噤声的动作:“臭小子,闭嘴!” 许一旬满脸不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娄简头也没回,问:“夏小郎君查到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t还有谁会这么幼稚。” “切。”夏惊秋松开许一旬,“这个宋霜啊,待人不善,经常责罚下人,而且啊,他这人特别孤僻,平时不喜欢旁人靠近他的屋子。不过,他酷爱种花,待那些花可比待人真诚多了。” 娄简指着眼前花圃:“你能说些我不知道的吗?” “你还好意思说,你们二人自己跑了,也不告知我一声。”夏惊秋略有埋怨,“本官出马,自然事半功倍。” 夏惊秋清了清嗓子:“宋霜在县郊有一处庄子那么大的花房,听说种了许多价格昂贵的花卉。” “花房?”娄简与夏惊秋二人对视了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陈尸的地方。” “什么意思啊?”许一旬挠了挠头。 “花草喜暖,懂花的人一般都会为这些宝贝们准备暖房。这种屋子四季如春,更有甚者入沐夏境。” “所以,林思思的尸首是因为在花房里陈放过一段时间,才会腐烂的这般快!”许一旬恍然大悟,“林思思是宋霜杀的!” 夏惊秋点了点头:“差不离了。” “那咱们得去县郊看看,说不定林思思就死在那儿。” “等等,在此之前,咱们还得找一样东西。” 娄简示意许一旬附耳过来,她小声嘱咐了几句:“切记,吓唬吓唬人就得了,可别整惹出祸事来。” 许一旬拍了拍胸脯:“我老许办事,你放心。”说着,他连跨几步,翻身一跃上了树梢,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你让他干什么去?”夏惊秋看着许一旬消失的方向问,“可不许胡来。” 娄简指着窗棂上晃动的影子问:“你不觉得哪里奇怪吗?”话音刚落,府中便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走水啦!走水啦!”仔细听去,是许一旬的公鸭嗓门。 “你让他放火?!” “放心吧,夏主簿,我又不是匪徒。”娄简揉了揉鼻子,“让许一旬吓唬吓唬人就行。” 只见远处屋门大开,宋霜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没走几步,宋霜越跑越顺,最后直接拿着拐杖慌乱逃命去。 夏惊秋脊背发凉,身上的肌肤一寸一寸地起了鸡皮疙瘩:“他没摔伤腿?”他想起放在映在窗棂上,正在踱步的人影,“对啊,那影子也不像是瘸子啊。” “夏小郎君,破案呢,还是要认真仔细一点,线索可不会自己长着脚走到你面前。”娄简眉眼弯弯,扬起嘴角,“这次,就不收你学费了。” 二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看着宋霜狼狈的背影,夏惊秋叹了口气:“你这脑瓜,考进大理寺绝对是绰绰有余,要不我帮你举荐举荐?” 夏惊秋一回头,娄简又没了人影。 不远处,她正蹲在一处花圃旁,眉头紧锁。夏惊秋上前,取来火折子,只见花圃之中黄土松软,像是刚刚被人翻新不久。 娄简接过火折子,围着花圃绕了一圈,她忽然在两块青石板砖前停了下来。娄简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用火折子烧焦了底部,取走木塞,用衣料包裹着瓶底,将瓶中的浓醋洒了下去。 褐色的液体顺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坡度下涌,没一会儿便淌进了缝隙之中。娄简举过火折子,石板之下,红色的斑驳赫然分明。 “这里,有血迹。”娄简心中一沉,“林思思有可能是在这里遇袭的。” “你的意思是……她在这里遇袭,死后又被搬到了县郊庄子。” “对。”娄简缓缓起身,双眸凝神,“还有一点,我终于想明白了,林思思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李云舟,她爱的人一直是宋霜。这就是为何宋霜会主动掺和进放火、弃尸之事中,也是我们为何死活拿不到验书的原因。” “你确定?” “万无一失。你可有法子明日将宋霜带到公堂上。”娄简脸上难得有这么认真的神情。 “自然。”夏惊秋双手抱胸,“我那把剑可是天子御赐,小时候陛下赠我与公主殿下的,见此物如见陛下,没有人敢抗旨。” 娄简点了点头:“不错,还有点用。”她将手中瓷瓶交给夏惊秋,“你用我的法子,让千目阁的人去县郊庄子验一下。” 第17章 “好。” “另外,再帮我做几件事,明日公堂之上,自见分晓。” 夏惊秋傲慢,但做事极为爽利。翌日一早,宋霜就被衙役押解到了牛首县衙门,此人果真是个老奸巨猾之徒。公堂之上,宋霜身穿青色的织锦镶毛斗篷,双手剪绑在背后,一瘸一拐地走入众人的视线之中。 出席的还有林思思的阿耶林重显,林府的管家林衍,林思思的情郎,杨云舟。衙门外站满了前来“找乐子”的看客。 堂内,碧色的松鹤展翅屏风下,一名穿着官袍的男子正捋着嘴角的美髭,像是在等一场好戏。 “此人,是谁?”问话的,是牛首县县令杨轩。 “回杨大人,此人是下官在江河县的同僚。”夏惊秋拱手道。 “也未着官袍,不知是几品差吏。”杨轩的语调,阴阳怪气,又斜着眼睛打量人。 “在下,江河县的一名小仵作罢了。” “仵作?真是好笑,牛首县没有仵作了吗?要这白面郎君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宋霜瞪了一眼杨轩问。 杨轩见状,清了清嗓子:“还没定罪呢,绑着宋郎君作甚,快解了。”话音刚落,宋霜手上的绳索便掉在了地上。 “不能解,他跑了怎么办?”许一旬大声问。 “何人喧哗?” “不懂事的小儿罢了。杨大人莫要见怪。”夏惊秋扯了扯许一旬的衣袖,“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杨轩冷哼一声:“竖子难训。”他指着堂下众人问,“夏主簿大清早将大家伙都聚在此处,就是为了给这个仵作搭戏台?”杨轩不屑地翻了白眼,“我知你是京中人,不过眼下你就是个小小主簿,若是你们二人没有能耐破获此案,本官倒是劝你们赶紧给宋郎君赔个礼,宋郎君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夏惊秋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娄简道:“我夏惊秋拿这身官服做保,若是此人破不了林思思的命案,我当堂脱下这身袍子。” 此话一出,堂内所有人都来了兴致。 第十章 众生恶相 “此事,倒也要从前几日自牛首县飘来的一具尸首说起。”娄简拿出验书递给一旁的县尉,“此女年方十六,断气大约有半月之久,经探,苦主囟门有一三指宽的伤痕,脖颈处掐痕若干,死前数日曾产过一子。虽然尸首破损严重,但夏主簿用了描骨绘皮法子确认,死者就是林思思。” “不可能,思思半年前就死了,此事我牛首县人尽皆知。你去大街上问问,谁不知道思思是五月初九出的事,十二日下的葬。”宋霜驳斥道。 “宋郎君记得好清楚啊。听闻,你与林娘子早就分道扬镳了,看来感情甚笃,余情未了啊。”娄简调笑道。 “你这胥吏,能不能尊重一下女儿家,她们在世间行走本就战战兢兢,你一句戏言,便能毁了人家的名声。我与思思本就有婚约不假,可我二人发乎情止乎礼。”宋霜一本正经地说。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很恶心。”夏惊秋道。 “发乎情止乎礼,那林思思腹中的孩子是谁的?”娄简问。 “思思何时受孕,何时生产?你怎可随意捏造?更何况,思思早就与我缘尽,就算是怀有身孕,也该是那李云舟的。” “不是不是!”李云舟连连摆手,立刻撇清了自己,“晚生是读书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我与林娘子虽然互相看重,可,可真是连手都没碰过。” “夏主簿,请两位不要再说了。思思已经身故,你们能不能放过她。”一旁,林重显眼眶泛红。 让一个爱女如命的父亲听着女儿的丑闻,的确不近人情。 袖笼中,娄简双手攥拳道:“半年前死的根本就是林思思,而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她也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女儿。有人将她的尸首偷了出来,丢进火场中,挫骨扬灰……”娄简看向林重显,“谁又放过了她?” 堂中鸦雀无声,夏惊秋在娄简脸上读出了一丝怒气。 “荒唐,林思思的尸首是牛首县的仵作亲自验的,又核验了一次,断然不会错,而且当时还有林思思的贴身婢女巧娘指证,证据确凿。”杨轩言之凿凿。 “那请大人,将半年前的验书拿来一阅。”夏惊秋道。 “这……”杨轩收敛了一些,“验书,保存不当,遗失了。” “杨大人不拿出来,是因为宋霜收买了您,对吗?”娄简一字一句问。 “你好大胆子,竟敢污蔑朝廷命官,你有什么证据?” “城中善堂修葺、捐设书院、修缮庙宇,桩桩件件,都有他宋霜的份。” “宋郎君心善,怎么到你这小人嘴里,成了他收买人心?”杨轩t怒不可遏,“来人,给我打!” “谁敢?”夏惊秋举着长剑挡在娄简面前,“都不要命了吗?” “我敢这么说,自然有证据。许一旬!” 许一旬疾步上前:“杨大人,我曾在宋家铺子做过伙计,他们那儿的掌柜净教一些缺斤少两的唬人法子。每日都有好多主顾上门退钱,宋家铺子根本就不赚钱,他为何还要大发善心,将钱都捐给县里。这本就不符合常理。” “大人若是觉得小人信口雌黄,可以去宋家铺子查账,大庭广众之下我们一笔账一笔账的对。” 第18章 娄简眼中似有一丝难以丈量威严,叫人看着生出畏惧来。 “好,姑且算你说得对!你倒是说说,宋郎君为何这么做?”杨轩瘪了一口气,慌乱地捋了几下胡须。 “我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样的。大约一年前,林重显发现宋霜的为人,担心女儿嫁过去受苦,所以便以天价彩礼唯由,逼迫宋霜主动退婚。但是林重显不知道的是,二人早就情根深种,若我猜的没错,林思思是不是一直与宋霜有联系?”说完,娄简看向了林重显身旁的林衍。 林衍眼神慌乱地瞥向林重显:“阿郎……” “是。”林重显顿了顿,双眸空洞,“是我反对他们的,思思后来也的确联系过宋霜。” “诸位可听过灯下黑?”娄简问,“林思思为了不让阿耶怀疑,便随便找了个男子做挡箭牌。此人,就是李云舟。” “你是说,林思思与李云舟是逢场作戏,她真正喜欢的人,是宋霜?有何证据?”杨轩问。 “她若心中无李郎,为何要约他私会,那日她明明约的是李云舟。”宋霜质问。 “我想,林思思应该也是想让李云舟成为证人之一吧。”娄简看向李云舟,“若要回答杨大人的问题,那更容易了,李云舟早就知道林思思倾慕的人是宋霜。” 李云舟眼神飘忽,却依旧狡辩:“我们二人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所以你便在她死后卖了你们二人定情信物?”夏惊秋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簪,“你们就是这么相爱的?” “这,这不是思姐儿的东西吗?”林衍大声问道。 “在你售卖的物件中,有一根材质做工皆为上品的金簪。我差人问过当铺东家,你只当了三百钱。此簪的做法虽然在牛首县不常见,不过京中贵女倒是人手一件。若真是足价典当,怕是得要数十两。所以,你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东西值钱,你老实说这东西哪儿来的?” “思娘未曾告知于我,我一个男子怎么懂这些?” “是啊,死人怎么告诉你啊。”许一旬从怀里掏出一根一模一样的金簪,放在李云舟面前来回晃荡“它们本是一对,你都刨人家坟头了,干嘛不全拿走?”他故作疑云,又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做贼心虚啊!估计是太慌张,看漏了吧!” “的确情比金坚,死了都不放过人家。”娄简调侃道,“盗墓贼大多打盗洞,挖了坟头又埋上的,只有你了。” 李云舟的无用是写在脸上的。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是真的没钱了啊,我不是故意,我不是故意要去刨林娘子坟头的啊。” “你的罪责,待会儿再议。”夏惊秋命人将他拖到一旁。 “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断言李云舟与思思无情吧。” “我们去过林思思的闺房。”夏惊秋双手抱胸,“她与李云舟因画定情,二人交往数月,她房中竟无半张画卷,反而栽了两盆……海棠。” “海棠极为娇气,春日栽种一般在初夏就腐烂死亡了,若是秋日种的也很难挨过冬天。说明此花在林娘子心中很是重要,若非是心爱之人所赠?”娄简走向宋霜,温和的笑容下,语气渗人,“正巧,宋郎君精通花艺。她心里若是没你,为何要细心呵护那两盆海棠?我想,林思思半年前故作金蝉脱壳之计,就是为了替你生孩子吧。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之一,便是你,宋霜。” “莫要血口喷人!”宋霜咬牙切齿,“不管是半年前还是现在,思思的死都和我没有关系。” 娄简后退了半步,她指着宋霜摔伤的腿道:“答案,就在宋郎君脚上。” “我崴脚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夏惊秋挥了挥手,示意衙役将宋霜的拐杖取来:“劳烦杨大人,借牛首县仵作一用。” “杨大人!”宋霜上前半步。 “怎么,怕了?”夏惊秋抬剑挡住了宋霜。 片刻后,仵作勘验结束。他拱手道:“宋郎君的拐杖之上,的确有血迹。” “那又如何?我行路之时,不小心沾上了不行吗?”宋霜嘲讽道,“你该不会想要污蔑于我,说我是用这根拐棍敲死林思思的吧。” “宋郎君说血迹是你行路之时,不小心沾上的对吧。”娄简问完,指着一旁的拐棍道,“诸位请看,若是行路时不小心沾染,血迹流向本该是朝着地面,而宋郎君的拐仗上,血流却是朝着手持出,与之所言,恰恰相反。” 宋霜背脊上起了一层薄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两下。 “你敲打林思思的地方,正是你屋子前的花圃旁。虽然你事后换走了沾上血迹的花卉和青石板,但是你忽略的缝隙里的血迹。”夏惊秋的眼神,像是看着被人摒弃的秽物。 “说到底,你们都是在瞎猜。思思何时在我府上住过?”濒死,宋霜还在狡辩。 “林思思十月怀胎,总要看大夫安胎吧。”夏惊秋从怀中掏出一份落款还未干透的供词,“牛首县就这么大,想要找个安胎的大夫还不容易。人就在门外,可要他与你当堂对质?哦对了,顺便也能验验宋郎君,是否崴了脚。” “凶犯作案之后,担心凶器被发现,也有人会将它放置在自己身边,日日瞧在眼底。” 娄简说完,宋霜脸色煞白,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娄简。这双眼睛看似平淡如水,却有炽火,能将人彻底看穿。 第19章 “是,那日我与思思发生龃龉,一气之下便将她打死了。”宋霜垂力,合上了眼睛,多日的惶恐如卸闸洪流,“许是她心有怨恨,尸首才会顺江而下,去往江河县诉冤吧。” “别急着认罪啊,我又没说是你杀了林娘子。”娄简的话,犹如惊天霹雳。 “什么?”杨轩问道。 “他的确伤了林娘子,但并不是真凶,她真正的死因是扼亡。” “嘶……”杨轩摸了摸下颚,“验书上写,囟门乃生前伤。怎么又成勒死的了?” “尸首腐烂不堪,已然无法查验扼痕。验书中只写了囟门乃生前伤,又不曾辨析,扼痕是生前伤还是身后伤。” “你这是在打趣本官吗?” 娄简轻笑:“林思思的尸首曾在县郊宋郎君名下的花房放置过数日,一个惜花如命之人,连沾了血迹的花卉都容不得半点,为何会陈尸花房?” 第十一章 林思思之死 “我想,能做出此事的,应该另有其人。”娄简转身看向不远处一言不发的林重显,“对吧,林丈。” “今日之前,林某并不知晓思思未亡之事。又何来谋杀?”林重显眼中满是憔悴。 “太荒谬了!”衙门外的看客们起哄道。 “是啊,虎毒不食子,谁家阿耶会杀害自己的孩子。” “况且,林丈是牛首县远近闻名的儒商,谁不知道他平日里广结善缘。这小子就是想出风头,我看他只会胡吣。” 娄简还未开口,替林重显说话的、讨伐娄简的声音接踵而至。 “真相未曾败露之前,你们不也觉得宋霜是好人吗!”许一旬上前骂了几句,“你们一个个的,眼睛是摆设不成?” 夏惊秋将人拉了回来:“这里不是鹤拓。在大烈,公堂咆哮是要挨板子的。” “你真是没用,阿简是我们的朋友,你就看着他受欺负?” 娄简一步一步,走向林重显,她抿着嘴唇道:“她的尸首被找到时,已然瞧不出面目……就像被人随手置于墙角的破烂。” 夏惊秋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一刹那,娄简像是被林思思上了身,逐字逐句,说的都是自己。 林重显抬眼,脸上皆是淡漠凉薄。 “林娘子囟门受损之后并没有气绝而亡。她流着血……跌跌撞撞的回家找阿耶救命,而她做梦也没想到,阿耶会亲手杀了自己,甚至陈尸郊外,死后还要将她的时候伪装成配冥婚的假象,掩人耳目。” “无稽之谈。”林重显拂袖道,“我为何要杀自己的女儿?” “因为她未婚先孕,毁了林家的名声。”娄简长舒了一口气。 “林丈说,不知林娘子未亡。那为何半月前还会差人去县中珍馐坊购买荷花酥?”说着夏惊秋拿来一张购买单据,念道:“十月二十,林府购荷花酥三盒,送货上门。上头写着的,是林t府管家林衍的名字。” “同样的糕点,我在林娘子坟前见过。想必,那是林娘子生前最喜欢吃食。”娄简道。 “难道,思思没了,林府连糕点都置办不得?” “可是林夫人早就疯魔了,你亲手照顾夫人多日,难道不知得了失魂症的人断然不能再受刺激?”夏惊秋质问,“任何有关林娘子的物件,都不能出现在夫人面前。” “那日林思思曾经回过林府,或许是被夫人瞧见了,所以她才会突然病情加重。”娄简眉间渐渐松展开来,“杨大人,请下令搜查林府后院,林娘子贴身婢子的尸首,眼下怕是还在院中。” 林重显无动于衷,像是早就知道这般结局,又好像从头至尾都觉得自己毫无错处。 巧娘的尸首被分成了十数块,置于林府中不同的花草下。证据面前,林重显当堂认罪,于他而言,比起失节,女儿的死,并没有那般重要。 幸好,宋霜还存了一丝良心。林思思所产之女并未亡故,而是送往了善堂。 离开衙门前,牛首县又下了一场大雪。盐霜似的白雪飘落指缝,留不住片刻。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娄简执伞而立,宛若凛冬绽放的红梅。 “那就不多叨扰了。”夏惊秋与杨轩又寒暄了几句。 “那个,夏主簿……”杨轩欲言又止。 夏惊秋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娄简:“我懂,做父母官的都不容易。牛首县一方太平,全仰仗杨大人了。” “诶,诶不敢当,不敢当啊。”杨轩笑开了花,他指着雪地里的人问,“那位撑红伞的郎君是……” “江河县人士,红伞鬼,娄简。” “是娄先生!怪不得,怪不得!” “你知道她的名号。” “自然,六年前咱们县的一桩悬案就是先生破的。那时老夫还没调任,便听得先生的名号了。” 遥遥相望,杨轩朝着娄简作了个揖。 “不必送了。”说罢,夏惊秋转身离去。 回程的路上,板车依旧吱吱作响,轮毂在平坦的雪地上压出了两条深浅不一的印记来。 “这发了月俸,你能换辆车嘛?”许一旬抱怨。 “你怎么不掏钱。” 还是两个小屁孩,想到这,娄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夏惊秋掖紧了领口问。 “你倒是长进不少,短短几日,还学会虚与委蛇了?” 第20章 夏惊秋耳朵上染了云红:“本官为人正直,怎么可能学这种东西?” “你耳朵怎么红了呀。”许一旬笑着问。 “冻的!” 三人的笑声,与白雪一同洋洋洒洒,落在天地间。 * “哈……”雾气袅袅。娄简哈了一口气,搓暖了掌心。 “简哥哥,简哥哥。”身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裹成小冬瓜的奶娃子,拿着雪球摇摇摆摆地跑向娄简。 二五在不远处和孩子们玩着藤球,四下嬉闹声填满了整个院子。娄简抱起奶娃娃道:“小瓜,你又胖了不少。”若闲来无事,娄简便会去慈济院待着。 “小瓜,你别胡闹。简郎哪里抱得动你。”铃铛咋咋呼呼的上前,像是个管家婆。 小瓜苦着脸。娄简从怀里掏出一枚饴糖塞在小瓜手里:“小瓜乖,吃糖。” “你又乱花钱。”铃铛撅起小嘴,指着一旁比她稍年幼些的孩子,“好几个都生了虫牙了。” “哪个小孩不爱吃糖的,你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大,天天缠着我要糖吃。”娄简嬉笑着,“生了虫牙就找大夫嘛。” “找大夫不得花你的钱。”屋中走出一名老者,“铃铛会管家哦,知道给你省钱。” “有些钱,不必节省。”娄简搓了搓掌心。 “你倒是次次来,次次都给我们带东西。怎么不见你给自己添置点衣裳。”她看了一眼后厨,小声说,“如今还要再养个闲人。” “许一旬,可不是闲人。” “我看他那长得身高八尺的模样便知道,他吃得一定多。” 娄简摸了摸铃铛的脑袋:“人不大,事倒管的多。” “简郎啊,你还瞧不出铃铛的心思吗,她可是一心想替你管家的。”老者打趣。 “张伯,您别瞎说。我啊……和铃铛差着辈呢。” “铃铛没事就念叨你,你说的话,她桩桩件件办的可利索了。” 慈济院不大,破破烂烂的,一眼望得到头。原先院子里是有几个懂事的孩子的,短命的病死了,出息的考上了义学。 走的走,没的没。 眼下,孩子中年纪最长的就是铃铛。平日里铃铛和张伯互相帮持着,娄简定期会送来银子,几人就这么磕磕绊绊的把慈济院的孩童拉扯大。 “阿简,阿简,饭好了。”许一旬放下滚烫的饭菜,捏着耳朵直跺脚。 “吃饭了,吃饭了。”孩子们扔下手里的戏玩,一股脑地跑向许一旬。 “你们洗手了吗?”许一旬看上去粗枝大叶,照顾起孩子来格外细致。他没比铃铛大几岁,站在孩子里更像是孩子王。 二五跳回娄简身上,用肚皮暖着娄简的双手。陡然间,二五两耳竖起,顺着大门的方向看去。 那门摇摇欲坠,轻轻一碰便掉下灰屑来。二五“喵”了一声,只见雪地里站着一个人影。他披着镶毛的大氅,手中还拿了一件厚实的斗篷。 “那个,金宝让我拿给你的。”夏惊秋走进,把斗篷扔进娄简怀里,“穿着吧。” “金宝?”娄简半信半疑。 实话是,夏惊秋一睁眼没看见二人,自己问了乡亲,找来了。 “这不是夏主簿嘛。”铃铛抱着小瓜躲在娄简身后,“他怎么来了?” 铃铛没少吃官吏们的苦,看着穿官袍的便心里打颤。许一旬放下卷起的袖子道:“诶,这里可不管吃闲饭的。” “掏钱还不行嘛。” “不必。”娄简裹上斗篷,指着饭桌道:“就怕你吃不惯。” “谁说的,我和金宝落难的时候还啃过馍馍呢。”夏惊秋话还未说完,满院子的人笑作一堂。 “吃个馍馍就算受过苦了?”娄简拿来碗筷,替夏惊秋盛了一碗菜饭,“不许浪费。” 慈济院的饭菜做得寡淡,却泛着一股特殊的香气。夏惊秋一路走来,早就饥肠辘辘了,一口气便吃了两碗。 铃铛瞧着他那蠢样,渐渐放下了戒备。 “原来你的钱都用在这儿了?”饭后,夏惊秋帮着收拾桌子,“我还以为你真的爱财如命呢。” “夏小郎君看得没错,娄某确实贪财。” “少在我面前装恶人。你面冷心热。”夏惊秋扬起下颚道,“骗不了我。” “前几日你还骂我一双阴阳手,颠倒人间冤呢,二月春风都没你翻脸快。”两人收拾好碗筷,寻了一处地方坐下。 厨房里燃着暖灯,铃铛几人忙前忙后。 “说来也是奇怪,编排你的童谣是怎么来的。我听说是你与那富家公子的家人狼狈为奸,颠倒黑白。” “娄某还是那句话,间事并不全然是小郎君想得这般简单,若是您将破案当做戏玩,不如早些回家和泥巴。” “你才和泥巴呢。”夏惊秋摆出一副地痞流氓的样子,“快说。” “那小娘子和富家郎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二人不过是打了几回照面。小娘子被贼人侮辱,寻了短见。她的家人无非是想在富家郎君那里讹一笔钱财罢了,所以才闹出了荒唐笑话。” “不可能,谁家会用女子的清白作伪?”夏惊秋显然觉得是娄简在敷衍自己。 “林思思可以不顾自己的名节与宋霜在一起,为什么那个小娘子的家人不可以呢?” 夏惊秋舌头像是打了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第21章 “别人也是这么想的,‘谁会拿女子的清白作伪啊?’就这一句话,差点要了那富家郎君的命。”娄简托着下颚道,“人,从来不信真相,而是选择相信自己所信的。” 夏惊秋收回了视线:“还有,你是怎么发现林重显有问题的?” “你想想,许一旬听到林娘子死了半年之时的反应。” 夏惊秋回忆起许一旬脸上的吃惊,他恍然大悟:当时,林重显先是手抖,再是悲伤……没有丝毫惊讶。 夏惊秋揉了揉鼻子,眼底露出涩然:“这次你助本官破获林思思案,记你一功,我请你吃酒!” 娄简唇角微扬:“好。” 第十二章 阎王贴告示,鬼话连篇 这一夜,夏惊秋和金宝都睡得扎实。以至于错过了上值时辰。 “秋哥儿,秋哥儿,来不及了!”金宝手忙脚乱的将衣裳套在夏惊秋身上。 “我感觉像被人下了蒙汗药。”夏惊秋哈欠连天,“自打咱们离京,我就没睡得这般滋润过。”夏惊秋掀起被褥问:“什么来不及了?” “上值啊,祖宗!” 夏惊秋脸色忽变,从榻上一跃而起:“怎么不早些唤我!”他一手拿着衣裳,一手拿着鞋子跑出屋外。 院子里出奇的静。夏惊秋走到铺子里,一眼便瞧见了打地铺的许一旬,他睡得四仰八叉t,被褥卷到了一边。 “起来!”夏惊秋踹了他一脚,“娄简呢?” “棺材里,睡着呢。”许一旬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 夏惊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他上前叩了几下棺材板:“娄简。” 无人应答。 “娄简?” 夏惊秋推开棺盖,里头没人,褥子和枕头叠得整整齐齐。只见枕头上放了一张纸条,夏惊秋认得出,是娄简的笔迹。 上面写道:两位小友,花开花落花满天,天涯有缘再相见,保重,勿寻。 “阿简走了?”许一旬一把夺过纸条,“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夏惊秋忽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一股眩晕涌了上来,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他忽然意识到:“娄简!你又下药!” “简郎,简郎!” 夏惊秋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铃铛拿着纸条走了进来,几人面面相觑。铃铛把纸条塞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其他几口棺材。 夏惊秋上前查看,里头的尸首毫无规律地排列在一起。 铃铛忽然抽泣起来:“他不回来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许一旬见状上前安慰:“说不定就是出去散散心,等他玩痛快了,就回来了。” 铃铛一个劲儿地摇头:“简郎把他养的蛆虫都带走了,二五也带走了,他不会回来了。”铃铛越哭越凶,“他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呢。” “还说要一起吃酒,阎王帖告示,鬼话连篇。”夏惊秋赌气抱怨,他三两下穿上衣裳,匆匆往衙门跑去。 “陈县令,陈县令。”夏惊秋匆匆跑进陈之初的屋子,“陈县令。” 陈之初打了激灵,手中的茶盏啪嗒一声掉在案几上,他揉着心口道:“出,出了什么事?” “陈县令,你可有见过娄简?” “娄先生……哦,你若是寻不到他,可以去慈济院看看。” “陈县令当真没有见过娄简吗?”夏惊秋将纸条拍在案几上,“她走了,出发前必然会来大人这签过所 过所:通行证。 。” 陈之初见瞒不过,看着纸条上的字,苦笑道:“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你可知她去哪儿了?” “不知。”陈之初斟了一盏茶,“不过,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县令怎知?” “娄先生是被娄老师傅捡回来的浮浪户 浮浪户:乞丐、流浪汉。 ,捡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活不下去了,可他偏偏就撑了过来。八年前长平公主及笄,圣人下了大赦令,娄先生才算是有了个手实 手实:户口。 ,上了籍。虽不知他从哪儿来,但娄先生在江河县住了十年,十年啊……这里可以算作娄先生的第二个故乡了,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背井离乡呢?”陈之初摇了摇头,“走了就走了吧。” 夏惊秋还想说些什么。 陈之初从书册下拿出了一份调令:“你看看。” “夏惊秋破案有功,擢升为岑州司马,即日赴任?”夏惊秋连贬至今,这是第一份升迁令。他心里犯嘀咕。 陈之初瞧出了他的忧虑:“破个案子的确不算什么。不过彻查林家时,杨轩在他府中发现了偷税漏税的凭证,数额巨大,按律抄家。银钱充公,牛首县可是向上缴了一大笔税银啊。”陈之初冷笑一声,“你懂的。上头,找个借口按功行赏罢了。夏小郎君终究是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夏惊秋怒不可遏:“他此番行径与吃绝户有什么差别?还有,这官位,我不要也罢!” 他既恼杨轩的下作,又恼自己的无能。这官位是如何升迁的,夏惊秋心里比谁都清楚。 “夏司马莫恼。造化,不会平白无故落到谁的头上。”陈之初笑得意味深长,“千秋不朽业,淋漓醉翰墨,自负人间第一流。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个桀骜不驯的心性。只可惜啊,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夏司马日后若是再次叩得天门,莫要忘了老夫啊。” 第22章 夏惊秋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是寻了一处坐下:“我不去。这官谁爱当谁当。” “得得得,老夫把自己的车驾赠你,你快些赶路去吧。”说着,陈之初放下手中的茶盏,拖着夏惊秋便往外走去。 * 朝日浅清,生于萧瑟的枝头,冬意又厚重了几分。 天还未透亮,街上已然热闹了起来,近近远远,万灶晨烟熬白雪。 大街旁,胡人把式梆梆打着烧饼,蒸笼里热气上涌,摆在台面上的芝麻胡饼金黄酥亮;一旁卖大碗面片的铺子里早就坐满了人,食案上主顾们端起碗来,大口嗦着馎饦 馎饦:早期的宽面。 汤,一勺酸醋一勺辣,消解寒意不过是一碗面片的事。 “店家,那肉怎么卖?”娄简指着肉摊旁堆砌在角落里的下水问。 “那些个都是堆了好几日的猪下水,都快臭了。”店主擦了一把脑袋上的汗,“郎君要是想要,我送你一把便是。” “那真是多谢店家了。”娄简拱手拜谢。 店家打包好了猪下水递给娄简,关切叮嘱道:“郎君若是囊中羞涩也不能吃这个呀。” 二五从竹篓里爬上肩,看着肉摊上挂着的鲜肉,轻唤了几声。 娄简笑而不语。 “狸奴也不能吃啊。” 娄简摸了摸二五的脑袋:“知道了。”她看向一块成色较好的里脊,“二两肉,切细条,谢谢。”随后从袖口里掏出几个铜板。 娄简右手捧着二五,左右捧着肉条,一人一猫缓缓离去。瞧着娄简的背影,店家疑惑道:“真是个怪人,给猫吃肉,自己吃下水?” 她一边走一边摸着二五的腹毛:“你说,天大地大咱们俩该去哪儿?” 二五吃得狼吞虎咽,全然没听见娄简在同自己说话。 “岑州,岑州好不好。听说那儿比江河县要暖和多了。你们狸奴喜欢温暖的地方,那儿一定同类多。到时候,我给你找个好看的夫君,可好?” 二五眸子放光,“喵呜”一声,翘起尾巴。 第十三章 (岑州案)下马威 距离夏惊秋赴任司马,已有一月。眼看就要到了年节,岑州的天气也开始叫人发寒。 前任司马归乡时,高龄七十有五,老眼昏花,说话做事颠三倒四,是个出了名的老糊涂。他走得匆忙,留下一笔“烂账”。 大烈疏议律有言,凡命案需口供、证供、验书、勘案四书俱全,送往京都大理寺复审通过才能按律判处。夏惊秋上任后才发现,这位前任司马做事有多马虎。 退回原籍重新改过的文书垒得满满一摞。有些卷宗上甚至还沾了灰。这二十日以来,夏惊秋连衙门的大门都没见着,手腕写得红肿发酸不说,岑州刺史还令他一个月内将卷宗全都整理好。 美其名曰是让夏司马熟悉岑州事物,明眼人都瞧得出,夏惊秋是被人穿了小鞋。 不过,这也赖不得别人。谁叫这小子桀骜不驯,见着不如意的事便要插上两句嘴呢。 这世间有陈之初这样囫囵混日子的,就有岑州刺史顾朗华这般斤斤计较的。约莫半月前,顾朗华设宴款待州府各级官员。那日冬雨急落,寒凉刺骨。 顾朗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技艺。 命人打制了一个偌大的铁笼子,又擒来肥嫩壮硕的鸭鹅各三只,将其置于笼中。 笼子中间,生得炭火,角落则用铜盆盛放调味用的汤汁。待到鸭鹅被烘烤得口干舌燥,便会去铜盆中饮汤。来回往复,鸭鹅奔走惨鸣,不绝于耳,直至被炭火烤熟,皮毛脱落。 一道美味的炙肉便做好了。 那些鸭鹅临死之时,舌头伸出,两眼上翻,皮毛焦褐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夏惊秋蹙眉不语,此情此景,瞧上一眼便三日吃不下饭去,而旁边的佐官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待到炙肉上桌,一个个赞不绝口。 席间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夏司马怎么不吃?”顾朗华是武将出身,早年间驻守过大烈与西胡的交界处,不过官运不太好,与他同年入伍的将士或是马革裹尸,或是成了一方驻将军。 他自己也是四十好几也才混到了刺史的位置。顾朗华不同寻常柔弱的读书人,身高八尺五寸,两眉如墨染,胸脯横阔,虬髯翻卷,一副万夫难敌的模样。为人豪爽仗义,最是瞧不惯夏惊秋这样靠着家里帮衬的小白脸。 “不饿。” “诶……夏司马,这就见外了不是。”一旁留着鼠须的男子道,“这可是咱们刺史特地学的菜式,夏司马可不要不给面子啊。”此人名为仇海,岑州长史。 面相、身量都长得鼠里鼠气,行事做派也上不得台面。成日里在顾朗华面前跳来跳去,脸上写满了阿谀奉承。 夏惊秋本来不想与这一群腌臜货混在一起,找个借口想溜。没成想仇海贱兮兮地拿来夏惊秋的炙肉,又取来小刀替他仔细分食:“我都忘了,夏司马毕竟是京都来的,平日里吃t得仔细,哪里吃得惯咱们小底界的东西。” 夏惊秋什么都没说,便被戴上了高帽子。 仇海起身将炙肉端到夏惊秋面前:“来,司马请。” 不远处,顾朗华的脸色已然很是难看。小白脸也就罢了,像他这样趾高气昂的小白脸更是可恶。 第23章 “司马不要推脱了,入乡随俗嘛。” “是啊,司马不要负了刺史的好意啊。”佐官们开始附和起来,“夏司马,不会是瞧不起咱们吧。” 夏惊秋什么都写在脸上,起身作揖:“兽禽虽为餐,但食亦有道。此番尤物夏某承受不起,诸位慢用,告辞。”他穿戴好大氅,起身而去。 “牛气什么,都被贬出京都了,还以为他是侍郎不成。”夏惊秋还未走远,便听得有人这般骂他。 “罢了,惹不得,毕竟是左仆射家的郎君。” 顾朗华始终低沉不语。没隔几日,夏惊秋便收到了整理卷宗的命令,眼下他正焦头烂额。 “秋哥儿,要不你歇一会儿吧。你瞧,手都不利索了。”金宝心疼,拿来汤婆子放在夏惊秋怀里。 夏惊秋放下笔杆,指尖麻酥酥的。他握了两下,发现右手僵硬,也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娄简:炭火旁,她手指发僵的模样。 “连岑州都入冬了。”夏惊秋自言自语。 “秋哥儿说什么?” “没事。”他抱着汤婆子,打了个寒颤。顾朗华看上去五大三粗,实则是个小心眼。命他整理卷宗不说,还扣了他一半炭火,“下次不要拢汤婆子了,费炭。” 金宝眼眶发红:“秋哥儿,您啥时候受过这委屈,咱们回京吧。” “不回,打死也不回。” “那咱们寻寻附近的白日鬼,让他们弄些炭来总成吧。” “不许去。”夏惊秋打了个喷嚏,“别让阿娘知道。” “那您总不能这么耗着吧。”金宝揉了揉鼻子,“要不咱们去观音庙拜拜?” “那是求子庙,我去做什么?你大可放心,我死不了的。”夏惊秋看着金宝冻地发紫的唇色,将汤婆子塞进金宝怀里,“热得我浑身是汗,给你捂着。”说着,他又将手缩回了袖口里。 门外一大腹便便的官差走进屋来。他昂首作揖,像是来看笑话的:“夏司马,今日城内搅了一家地下赌坊。抓了相关犯事者八十人,刺史大人让你去审。” “你们别欺人太甚!”金宝上前,“当我家郎君是牛马不成,这般使唤?” “那我可管不着,我就是个传话的。”官差冷眼横了夏惊秋一眼,“刺史限您十日,了结此案。办不好,可是要挨板子的。”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金宝叉腰怒骂那些混犊子,好一会儿才消了气。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秋哥儿,他们怎能这么作践你啊。” 夏惊秋蹙眉低吟:“十日?审八十人。”这日子未免也太长了。夏惊秋心里犯嘀咕。 果然不出他所料,州狱里的情况没有他想得这般简单。上前恭迎的,是州狱的狱卒头子,莫旭东。大约五十来岁,两鬓花白,这年纪还在讨营生,多半是为了补贴家里。 州狱不大,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囚室三面砌墙,一面见光,百米的距离,被分成数十个小间,突然涌进了八十来个人,乌央乌央地像是锅里煮得翻滚的馄饨:一个个大喊冤枉。 男女囚室中间隔了一道黄土墙,那墙有两人那么高,竖在本就逼仄局促的空间内,阻挡了大部分的光线。 即便是白日,州狱里也得提着灯笼才能看得真切。夏惊秋走在甬道上,左边是叫喊,右边是哭泣,吵得他头痛欲裂。 雨水顺着破落的屋瓦坠下,落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又四散而去,落进了囚室内。稻草湿哒哒的,生出了呛人的霉味,越往里走,便越是难闻。 “司马,这个是在押人员名册,您看看。”莫旭东递来一本册子,“这里关押的都是在黑赌坊抓到的赌客。” 夏惊秋刚翻了几页,便发现一处囚室静得诡异,只能听见浅薄的呼吸声。他凭着莫旭东打着的灯笼,依稀瞧见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人影。 她一身绿色粗麻衣裳,苍白的脸不知从哪里沾了墙灰,额间散落的碎发毫无节奏的落下,双手揉搓,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整个人,狼狈不堪。 “娄简?” 角落里的人猛然抬头,冲着夏惊秋嘿嘿一笑:“真巧。” 亏你还笑得出。夏惊秋心中抱怨着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他朝着莫旭东道:“开门。” “好好。” 夏惊秋满脸嫌弃,脱下身上的大氅,将娄简裹在里头。外头的莫旭东看呆了,想上前问问,又不敢开口。 这可是男狱啊。夏司马为何会这般留意一个……男囚?! “你怎么也去赌钱了?” “我要说我去找人的,你信吗?”娄简试探性的问。 “找学生。” “学生?吹牛不打草稿。你什么时候受人课业了?”夏惊秋冷哼一声,起身道,“也对,你这人嘴里大半没实话。” “我真是去找学生的。”娄简扯了扯夏惊秋的衣摆,“我有一学生叫阿吉。他阿耶要将他卖给赌坊,好几日都没来学堂,我今日打听到了他的下落,这才去寻他。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全身上下就数那竹篓最值钱,哪里来的赌资?” 两次下药的仇还没报。夏惊秋打算“为难为难”她:“我可和你不熟啊。你的事本官怎么知道?” “你这就不仗义了吧。我好歹容你在我家住了好几日。” “容我?”说来,夏惊秋便更气了,“一日收我十两?我没告你讹诈就不错了。”夏惊秋眉毛一挑,“你的事本官知道了。等着听传,你若是清白的,本官自然还你清白。” 第24章 说完,夏惊秋退出了囚室,他没走多远便朝着一旁的莫旭东道:“给她拿些炭。” “啊?” “去啊。” “哦,好。小的这就吩咐。”莫旭东遣派了两个狱卒去操办,“司马,这次就您一人来?” 夏惊秋回头看向来处:“本官也没带第二个人来啊。” “那……”莫旭东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出了何事?” “这次,咱们不止搅了一个地下赌坊,还……还出了一桩命案。”莫旭东叹了口气。 “命案,叫仵作来验尸,按流程办差不久好了。” “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死的是一个男子,杀人的是两名女子。其中一人武艺高强,一掌就把人打死了。”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凶手既然已经归案,莫老还忧虑什么呢?”夏惊秋不解。 “可是我仔细瞧过尸首,他身上没有掌印啊!”莫旭东叹了口气,“老朽敢保证,凶手绝对不是那两名女子。” “她们二人姓甚名谁,关在哪间囚室?” “土墙那边,第二十四室。一人叫常娘,一人叫……”莫旭东拍了拍脑袋,“哦对了,名册上有写。” 夏惊秋翻开名册。 “说来,那娘子和司马同姓,叫夏……” “夏,念,禾!” 第十四章 捞捞捞捞人 夏惊秋的祖父老来得女,生得一名千金名唤夏念禾。 算起年纪来,她只比夏惊秋大八个月,可按辈分算,夏惊秋逃不过这一声“小姑”。 夏念禾自小就仗着阿耶喜欢,阿兄疼爱,便带着夏惊秋上蹿下跳。今日烧了厨房,明日捅了邻舍家的马蜂窝,后日又不知剪了哪个婢子的衣裙。二人在府中无法无天,偏偏祖父溺爱,就连夏庸也收拾不了二人。 说来,夏惊秋这目中无人的样子也与他小姑脱不了干系。 “啾啾……”夏念禾两眼泪汪汪,一张小脸卡在木栅栏中间,双手握着夏惊秋的官袍不肯放。她衣衫褴褛,脑袋上挂着几根稻草悠悠垂下,金钗银饰也不知去了哪里。 身后那位名为“常娘”的女子,与她差不多。身上的衣裳满是污泥,发髻胡乱坠下,不同的是,常娘神色淡然,见着夏惊秋后,朝他微微颔首。 她双眼似一潭秋水,樱唇琼鼻,举手投足间仪态自若,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即便是这幅脏兮兮的模样下,也能看得出女子绝非池中物。 夏惊秋觉得她十分眼熟,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人的容貌。他瞳孔骤缩,刚想开口,常娘便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夏惊秋明白了常娘的意思,他朝着莫旭东说:“放了她俩吧,她们不是凶手。” “这……虽然这两位娘子的确杀不了人,但这位夏娘子是会武功的。刺史大人那里说不清啊。”莫旭东左右为难。 “就夏念禾这三脚猫的掌力,杀不了人!”夏惊秋没了耐性,一把扯回自己的官袍,“你能不能消停点。” “我从昨个儿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上。哇……”夏念禾泪如泉涌,哭得惊天动地。 “你们不给她饭吃吗?”夏惊秋问道。 “天地良心啊,州狱也有规矩,t苛待犯人是要挨板子的,我们哪里敢啊。”莫旭东连连叫苦。 “念禾吃不惯粗粮,耍性子呢。”常娘浅笑道,“夏司马不要为难他们了,如今得要找到我们二人无罪的证据才行。不然,刺史大人那里的确不好交代。” 夏惊秋指向来处:“把那个教书的娄先生放了。” 现世报插了鸡毛疾驰而来。 一眨眼的功夫,娄简就被人好吃好喝的供着了。夏惊秋在州狱里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又命人抬来尸首。 扬起下颚道:“坐着干嘛?看看。”颐指气使的样子,一如既往。 “现在倒是想起我了。”娄简靠着火盆。面前是一具盖着殓布的尸首。夏念禾和常娘双手被木枷固定在一起,站在不远处。 “快验!” 见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娄简便忍不住想打趣:“哟,我凭什么呀。我就是个教书先生啊。”娄简阴阳怪气地说。 “娄先生,劳您大驾,验验,成吗?”夏惊秋咬牙切齿。 “啧啧,不得了,说变脸就变脸,真羡慕夏小郎君的脸皮,保养得真厚。” 角落里的夏念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娄简,你住在八卦阵里吗?说话这么阴阳怪气,你信不信我……”夏惊秋举手指向原先关押娄简的牢房,身子僵在原地,又将手收了回来。 “你要怎样?” “算我求你了,成吗?帮帮这两位小娘子洗刷冤屈,事后价格好商量,你开个价,我一定尽力满足你。” 娄简指尖有节奏地敲着茶盏,歪过身子看向夏念禾和常娘。心中有了盘算:“银货两讫,一手交钱一手验尸。” “好!你开个价!”夏惊秋勉强自己挤出笑意。 “夏小郎君爽快。”娄简指着地面道:“下去帮我捞个人,也是今日抓赌逮进来的。” “谁?” “许一旬。” 夏惊秋眼角抽搐,举起名册重重甩在案几上:“我是当官的还是捕鱼的,四处捞你们。”说罢,夏惊秋怒气冲冲地朝着阶梯走去。 夏念禾大惊:“竟然有人能降服啾啾……” 第25章 夏惊秋带着许一旬回来的时候,娄简已经掀开了殓布,正站在尸首旁。她手戴白尉,左右晃了几下尸首的头颅,又伸手探摸尸首腋下。娄简直起身子,自言自语:“怎么凉得那么快?” “查得怎么样了?”夏惊秋上前关切地问。 “死者叫薛毅,家住城南月柳巷。年三十九,是一名赌徒。平日里在漕运码头搬货。”说着,娄简已经解开了死者的衣衫。 “阿简,许久不见你又神了不少,验个尸连他生平都能知道!”许一旬说得眉飞色舞。 “你能不能长点脑子,娄简显然是和死者认识。”当着小姑和常娘的面,夏惊秋不好发作。 “对,我认识他。他就是我学生阿吉的爹爹。”娄简指了指一旁的纸笔,“记一下,死者下颚挫伤,长两寸,宽一寸半,上有泥屑。双手无伤,指甲无泥。” 她取来棉布,用镊子夹着棉布在薛毅口中转了一圈,又将棉布递到夏惊秋面前:“闻一下。” 夏惊秋脸色发白,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见娄简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娄简发问:“是否有异味。” “酒味,酒酸味,还有……。”夏惊秋又仔细嗅了嗅,“还是便宜货的味道。” “嗯那就对了。”娄简取来一块白布,在薛毅后槽牙处取出些许绿色泡沫,“绿蚁酒。”她转身看向夏念禾,“两位小娘子,可否将当时的事再说一遍。” “当时我们两个走在小巷里,正要去寻朋友。没成想他忽然摇摇晃晃跑了出来,冲着我们就扑了上来,还好我们躲得快,绕到他身后。我怕他再造次,就推了他一下。没成想这醉鬼,忽然就朝着地面砸去。”夏念禾委屈道。 “朝着地面砸去?”这样的形容未免过于夸张了,夏惊秋多问了一句,“为何这么说。” “他就像死了一样,硬邦邦地砸在地上。” “这夏娘子没有扯谎。”娄简收起镊子,“他下颚有挫伤,倒地的时候是下颚先着地的。你想想,人摔倒时的模样。一个有意识的人摔倒时,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撑地,只有毫无意识的人才会下颚着地。” “可这,也不能证明两位小娘子没杀人啊。”一旁,莫旭东问。 “仵作没验吗?” “验了,浑身上下没伤,谁都没个结论。” 娄简直起身子,对着身后两位娘子道:“接下来,两位娘子还是回避一下好。” “不必,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干嘛要回避。”夏念禾趾高气昂的样子和夏惊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验就是了,本娘子什么没见过。” 娄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许一旬帮个忙,曲起死者双腿。夏司马帮我托起死者骶骨。” 二人照办,娄简则是走到尸体后侧,解开薛毅的裤头,将他下半身扒个精光。 “啊!”身后传来夏念禾的惊呼声。 “放下吧。”娄简发话。 “你怎么扒人裤子?”夏惊秋站在夏念禾和常娘面前,用衣衫挡住了二人的视线。 “都说让两位娘子回避了,是她们二人自己要留在这的。”娄简接下来的动作更为离谱,只见她双手握住了死者的阴囊,用力捏了几下。 许一旬倒吸了一口凉气。夏惊秋则是耳垂骤然通红,娄简明明是在唱报尸状,在他听来像是在说虎狼之词。 “死者肾子 肾子:睾丸 一个,隐肾一个,上缩不见。莫老,麻烦取热水一盆,吸水的布料若干。” “好,先生稍等。” 片刻,莫旭东取来了娄简要的东西。她将帕子打湿,敷在薛毅下身,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取走帕子,按在死者小腹处,消失的隐肾垂了下来。 “猝死。”娄简下了结论,她替死者穿好裤子,“猝死者大多肾子内缩。薛毅生前或有急症,又喝了酒,恰好发作了。夏娘子方才打了他哪里?” “后肩左侧。我可没用力啊,我就是轻轻推了一下。” 娄简让许一旬将人扶了起来,解开衣衫查看,果然如莫旭东所言背后没有伤痕。娄简微微蹙眉,仔仔细细将薛毅全身查看了一遍。 诡异的是,他全身上下竟无一处淤痕。 “怎么了?”夏惊秋觉察出娄简的异样,“尸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娄简答非所问,她取下手中的白尉:“一个人若是能被掌力打死,那尸首上必定会留下淤血。我检查过薛毅的尸首,左肩并没有伤痕。夏娘子应该真的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不巧,赶上了薛毅突发恶疾。”娄简继续说,“结合夏小娘子方才的口供,我可以确定此事与她们二人无关。” “我就说嘛,我们是清白的。”夏念禾举着双手递到莫旭东面前,“还不放了我们?” 夏惊秋点了点头,示意莫旭东放人。 “那,他是怎么死的?”夏惊秋问。 “我方才已经说了,他是猝死的。” “我的意思是,为何猝死?”夏惊秋确定,娄简说了一半藏了一半。 “我怎么知道,我是仵作,又不是大夫。”娄简挑眉问,“我只答应你还两位小娘子清白,又没答应帮你查案。你若是怀疑此人的死有异样,大可去找州府仵作再验。” 夏惊秋藏不住心思,鄙夷全然写在脸上:“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油腔滑调。” 第26章 第十五章 望京仙子 娄简回头打量了一眼常娘:“夏司马还有空在这里打趣我呢?当务之急是替殿下寻个住处,再将他的侍卫寻来,护送殿下回宫。” 夏惊秋并不意外娄简能猜到常娘的身份。 “殿下?”许一旬眼神迷茫地看向娄简,“哪里来的殿下?” “同州江河县仵作娄简,见过长平公主。”娄简左手覆在右手上,朝着“常娘”作揖行礼。 “娄先生救我于水火,不必客气。” 夏惊秋示意里里外外的狱卒退下:“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舌头便不必留了。” “长平公主,盛诗晚?”许一旬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你这毛小子。”夏惊秋随手抓起一本册子捶在许一旬脑袋上,“公主名讳,怎敢胡吣?” “无妨,郎君瞧上去不是我大烈子民,不必守我大烈礼节。”盛诗晚微微颔首道。 “那就不妨碍几位叙旧了。娄某家中还有一只小狸奴要喂养。”娄简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拍了拍许一旬的肩膀道,“走了。”二人脚底像是抹了油,跑得飞快。 娄简在岑州城云安义学做了一名教书先生。每月三钱银子,上工日包吃包住,养活自己与二五绰绰有余。书院院教给她找了个住处,就在书院后头一处仓库改的小院。 院中栽了一刻银杏树,眼下正是好颜色。金黄的叶片被风卷起,像是繁星落进了人间。闲来无事的时候,娄简会买些便宜的绿蚁酒,隔水用小火t满焙,等到酒瓶四周咕嘟咕嘟冒起细碎的小泡,这酒便算是煨好了。 “阿简,你瞧什么呢?”许一旬端着两盘子下酒菜走到食案前。 “话本子。” “你还爱看话本子。真是瞧不出。”许一旬将手上的水渍擦在围裙上,“收拾一下,吃饭了。” “等等,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娄简起身,绕着许一旬打量了一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鹤拓人有一绝活,能和鸟说话。”许一旬指向天空,“一路上,鸟说的。” “你这死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胡扯了?” “没胡扯。”许一旬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发出了一阵节奏分明的鸟叫声,随后院子上空盘旋来了几只灰色的鹧鸪,“他们说,二五可会捕野货了,这些日子,他们的同伴没少折在你这院子里。” 这些鸟说的没错,娄简将将相信:“早知道查林思思案的时候,问问鸟就知道了,还那么大费周章做甚。” “那可不行,也不是每只中原鸟说话,我都能听明白。” “鸟语,还有口音?”娄简嘴角裂到了耳根。 “那是自然,天大地大,人所知道的事物不过万分之一。我们鹤拓人信奉天地,像这样的趣事还有许多,有机会我带你去鹤拓看雪山看草原,看白云成羽,看疾风压劲草,听烈怒吼撕破天地,听阿婆讲鹤拓的故事,如何?” 听着许一旬的话,娄简有些失神。脑海中出现了一副辽阔的景色,她敛起眼中的向往:“有机会……我一定去。” 二人正说得起劲,竹门被人叩响。 开门后,金宝站在前头,夏惊秋穿着便服站在其后,暗纹玄色的圆领袍在日头下泛着晃动的金色。 不远处是一辆马车。帘幔掀起一角,车内坐着两名头带白纱帷帽的女子。 “金宝,你先去车那边。”金宝得令跑到车驾旁,他上前小声道,“我住府衙,那里人多眼杂,安置两位娘子着实不方便。我不敢让她们住店,向阿吉打听才寻到这。” “行。”娄简大致知道夏惊秋的来意,“老规矩,住宿十两,吃饭十两,日结,谢谢。” 夏惊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腰间拿出一个叮当作响的钱袋子,“金珠二十颗,借住十日,你数数。” 娄简掂了掂分量,满脸堆笑,是一副见着钱的谄媚模样:“不用不用,我自然是相信小郎君的。不过,你哪儿来的钱啊?” “不偷不抢,干净钱。” 娄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指着院内道:“正赶上饭点,我去多做两盘吃食。几位贵人先坐。” 娄简揣上银子,便进了厨房。 “哇!葱闷羊肉,大碗片子面,樱桃毕罗,炙鹧鸪!”金宝眼瞪得滚圆,馋虫爬到了嘴边,他看着夏惊秋的脸色,失落地退了两步。 “想吃就吃。若是不够我再做两个菜。”娄简递给金宝一双筷子。 “可我……” “这是我家,来者都是客。”娄简拍了拍金宝的肩膀。 “坐吧,不在皇城,就莫要遵那么多规矩了。”盛诗晚摘下帷帽,笑意盈盈。 金宝端起片子面囫囵喝了两口,被烫得脸颊通红,胸口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夏惊秋道:“慢点,没人跟你抢。” “秋哥儿你是不知道,自打咱们出了京都,金宝可就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酸片子面了。”金宝又夹了一筷子羊肉吸溜了两口,“就是这个味道,我太想京都的味道了。” 夏念禾也尝了一口毕罗:“的确地道。” 盛诗晚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娄简:“娄先生是京城人吗?” 娄简未抬眼,盯着食案上的菜肴道:“公主贵人多忘事,之前在下曾自报家门,娄某,同州江河县人士。” “先生的官话说得真好,全然听不出口音。”盛诗晚恭维道。 第27章 “说来,也是奇怪,娄先生是江河县人,为何会做京城菜。”夏惊秋也想趁机打探娄简的来头。 “早间年我是浮浪户,在江湖上四处飘零,见多了,便什么都会一些。”娄简弯起双眼,“我不仅会做京城菜,还会做鹤拓菜,江淮菜、蜀中菜都会一些。” “原来如此。” 娄简回答得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出错处来。 “浮浪户啊……”夏念禾若有所思,“那岂不是连耶娘都不知道是谁?” 夏惊秋扯了扯夏念禾的衣裳,比着口型道:闭嘴! “这我倒是有印象的。”娄简忽然认真思索起来,“小时候我阿耶阿娘是商贾家的仆婢,后来阿郎家败,我们就也流落街头。没多久,我阿耶死了,阿娘失踪,再后来我就跟着大乞丐们做小乞丐,四处沿街乞讨,讨不到饭还被打,直到被师父收留。” 夏念禾听得双眼发直:“对,对不住啊。”她满脸歉意,心里像是油煎一样难受。小声咒骂了自己一句:真该死。 “无妨。”娄简目的达到了。 几人用过饭后,夏念禾与盛诗晚被安顿在南屋。娄简退出屋子,打老远就瞧见夏惊秋坐在银杏树下,一旁红炉煨着酒。 “什么东西这么香?”许一旬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朝着酒香而去。 “这不是欠某人的那顿酒嘛。”夏惊秋眉毛微挑,声音提高了几分,像是在为自己造势。他用眼神示意娄简坐下。 三人围坐一团,脸上晕着跳动的炉火。许一旬咂么着嘴道:“这酒叫什么,真好喝。” “京都特产,西市腔。” 娄简抿了一口,心中暗道:还是那个味道。 她开口调侃:“看来是夏娘子和殿下特地给你带的吧。”娄简看得出,盛诗晚瞧夏惊秋的眼神不算清白,“我猜,是夏小郎君离京数载,殿下思您念您,所以特地与夏娘子结伴来寻你,没成想半路遇了险,才会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 夏惊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什么都知道。”他换了个姿势问,眼中略带侵略的意味“而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他是阿简啊,你还没喝呢就醉了。”许一旬啧啧两声。 “小屁孩,闭嘴。”夏惊秋盯着娄简的眼见问,“我猜娄简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的身世也是胡诌的。你到底姓甚名谁?” 娄简拿着酒盏,瘫坐在凭几上:“小啾啾,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许一旬还未咽下的酒全然喷了出来。 “你叫我什么?”夏惊秋装不下去了,他又气又恼。 “啾啾。州狱之中,夏娘子哭得那么大声,我早就听见了。”娄简托着下颚问,“夏小郎君为何宁愿流落在外,也不愿回京。”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你问,我就得回吗?夏小郎君是用岑州司马的身份发问,还是用朋友的身份关心?”娄简不急不慢地调戏着夏惊秋。 “这样,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胡吣扯谎。可好?” 娄简点了点头,示意夏惊秋先说。 “还不是为了赐婚。”夏惊秋正经没一会儿便袒露出小孩子心性来,“大烈律,驸马不干政。我可不愿做笼中雀。”夏惊秋斜了娄简一眼,“该你了。” “我随师父姓,简,也是师父给我起的名字。意思是,余生事简。不过,我的确是家奴之子,名字嘛……”娄简顿了顿,“儿时的称呼不作数的。无非是如小猫小狗一般的贱名罢了。” 娄简靠在凭几上,托腮而笑的样子落在了夏惊秋眼底。 她像极了夏惊秋儿时认识的一位故人。 “你这么瞧着我干嘛?” “你像……一个人。不过,她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娄简哄然发笑:“接下来夏小郎君是不是要赋酸诗一首,悼念故人了?” “你话本子看多了吧。”夏惊秋蹙起眉来,“我是说真的,我年少时京都的望京仙子名极一时。她十四岁就精通琴棋书画,才思敏捷,慧如星火,又精通舞艺,上元宴上我曾远远瞧过她起舞。霞衣席上转,花岫雪前朝。” “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人……”浅浅的酒水在杯盏中晃动,溅出一滴酒花落在娄简的指节上,她不屑道。 “怎么没有。” “说得好像你真真切切瞧见过她一样。” “当然,她是镇国公宁远山的次女,宁亦安。”夏惊秋斟了一杯酒,“后来,我碰巧见她解下面纱,我真切瞧见了,当真如仙子一般好看。” 娄简端着酒盏的手松垮了下来:“那时候你还没马腿高,十来岁的小屁孩一个懂什么好不好看。” “你怎知,我那时的身量?” 第十六章 昭雪录 “你这头脑,不如回家养猪。”娄简嘲笑,“镇国公叛国人人皆知,被抄家那年正是元启二十二年秋。算算日子,你瞧见那位望京仙子是抄家前的事,那时你不过是个十岁小童,你见过哪家十岁的孩子比马高的。” “瞎说,就比如许一旬这样的,十岁之时早t就长得人高马大了。”夏惊秋意识到自己闹了个笑话,他想着极力挽回面子。 娄简看破不说破。 “若不是镇国公当年叛国,勾结赤羽宗,圣人也不会下旨,驸马不得干政。他与南阳公主二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非要叛国,害得数千人受他牵连。这种人死一百次都不嫌多。”夏惊秋的眸子里写满了嫉恶如仇。 第28章 “对,你说的对。”许一旬已经喝得半醉,举着酒盏搂过夏惊秋的肩膀。 夏惊秋捂住许一旬的嘴:“别吵,别人都睡了。” 许一旬听话的点了点头。 “这壶好酒,倒是一半便宜了这小子了。”夏惊秋将让人扶正,余光里打量到娄简瘫坐的姿势。 夏惊秋恍惚了,自己是中了什么魔障,竟将望京仙子与眼前这女子联系到一起。他端正好坐姿,问道:“还有一事,为何不告而别?” “我给你们二人留了信的,怎可说是不告而别。” “休要强词夺理!”夏惊秋平息了怒气,眼眸荡起了一层薄雾,看向娄简,“你,你在躲什么人?” 娄简怔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收起惊讶,反问道:“躲?” “我也是这几日整理卷宗时,看见流户作案才想明白的。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生活了十年,为何忽然舍去家宅田地?要么是官吏横征暴敛,搅得民不聊生;要么就是惹了麻烦,仇家追杀。” “你这人真奇怪,有的时候,又长了头脑。”娄简胡扯的本事信手拈捏来, “你看我这脾性便知道,我从前也是个爱惹麻烦的。谁年轻时没做过点糊涂事啊,我呀,当年惹了一个地痞流氓,把他家小郎君送上了断头台。这不,还是被仇家找到了。不得不跑。” “替人伸冤?” “是啊,我当时就是太冲动了,满心满眼的都是伸张正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呀,所以我现在才不喜欢牵扯进命案里。”娄简编的谎话合情合理。 “原来,是这样。”夏惊秋深信不疑,“怪不得你与那陈之初一拍即合。” 娄简抬头看向月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夏惊秋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眼神飘忽不定,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我答应替小郎君照顾两位娘子,但别的不行。眼下,我只想教书,每月三钱银子,吃喝不愁。” “可我真的想知道,薛毅尸首上的蹊跷处,他也是你学生的阿耶,你忍心看着阿吉的亲阿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少来这套。”娄简敲了敲杯盏,“就知道你这小子酒无好酒。”她示意夏惊秋给自己斟酒。 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薛毅好赌,听说欠了那家地下赌坊二十两银子。赌坊的东家命人打了他好几次,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先后将媳妇和儿子卖给赌坊还债。” “不对啊,今日我们验尸,薛毅身上无伤,这一点是你我亲眼所见。” “想让人身上不留淤血的法子有很多种。大烈禁赌,地下赌坊一般会聘请专业的打手去讨债,这些打手都有自己的法子,比如施以棍棒时用草席或者棉被包裹,受刑人身上丝毫看不出痕迹,只要苦主自己不说,没人知道他被人打过。还有,在尸首的淤痕处提前涂抹泡过茜草的醋,也可以达到差不多的功效。” “你是说,薛毅的尸首被人动过手脚?” “不好说。”说着,娄简走到院子一角,从竹篓里掏出一本册子,扔给夏惊秋。 “昭雪录。”扉页上,端端正正地落了八个大字:百无禁忌,有冤必平。 “这是我师父的独门秘笈,里头记了各种验尸的法子。”娄简坐回原位。 夏惊秋满脸不可置信,转瞬又变得疑神疑鬼:“你把就这么独门秘笈给我,不收钱?这不像你的做派。”他将册子扔在一旁,“你该不会又给我下药了吧。” “爱信不信。”娄简投来鄙夷的目光,“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操持这人人都不待见的行当。昭雪录是专门传给无路可走之人的,我瞧夏小郎君天资聪颖,正好合适。” “我看上去像是走投无路?” “就凭您这傲气,把自己逼上绝路是迟早的事。”娄简指着远处的竹门道,“夏小郎君,请。” 翌日一早,夏惊秋便按着昭雪录里的法子又将薛毅的尸首验了一遍:用甘草汁涂抹尸首可疑处。 果真在尸首上发现了大片青黄相接的淤痕,伤痕最深处,甚至已经瞧不出皮肤原来的颜色。夏惊秋冷眼看向一旁的张仵作,还未开口,张仵作便两股战战,脸色忽白忽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实话说,还是本官帮你说。” 张仵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没一会儿,额间便渗出了血迹,他哆哆嗦嗦开口:“是,是,是是……是赌坊的六麻子。小的在赌坊欠了钱,他说只要让人瞧不出薛毅身前挨过打,便,便便免了小人欠的银子。小的一收到薛毅的尸首便动了手脚,为了让醋味散去,还特地晾了还一会儿。” “六麻子?”夏惊秋微微蹙眉,“这是人名吗?” “是,真是。小的怎敢骗司马啊。”张仵作作揖,“这六麻子神出鬼没的,没什么人见过他,我只听说他小时候得了天花,侥幸活了下来,可脸终究是没救回来。长大之后,做工没人要,读书也不是那块料,爹娘又死的早,所以就做了个地痞流氓。司马来岑州不久,不知这六麻子的手段,极其阴险毒辣。四处放羔羊利 羊羔利:高利贷 、开赌坊不说,还打人、放火、奸淫,你要是还不上他的银钱,那可就遭老罪了,轻则被扣在暗牢打残,重则拐了别人妻女,逼良为娼,把欠债人抽筋剥皮卖去做‘人玩’,一家人就这么散了。这些年,连刺史大人都管不了他。” 第29章 夏惊秋不作回应。 张仵作急了:“小的真是句句属实。” “你欠了他多少钱?” “二十两。” “区区二十两便将自己都搭进去了。”夏惊秋唤了衙役,“投入州狱,听候发落。” 张仵作被人连拖带拽地扯了出去。夏惊秋看着案几上昭雪录,心中泛着嘀咕:“若是薛毅的尸首这般容易勘验,她为何不直接告诉我,非要把昭雪录交给我?” 夏惊秋走进薛毅的尸首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眼下薛毅双颊凹陷,已经生出了死态,背部尸斑斑驳层叠。他取下白尉,一寸一寸地勘验着薛毅的尸首。 “尸首上没有致命伤,也无硬块,难不成真是病发猝死,我想多了?”夏惊秋正想着,鼻尖下飘过一丝浅薄的血腥味,若有若无。 他细嗅了几下,捏开薛毅的牙关,又取来棉布在他口中沾了一圈。 原本的酒味散去,血腥味便涌现出来。 夏惊秋匆忙取来火折子打亮,在薛毅的上颚正中间的位置,发现了一处细碎的光点,照着烛火时,泛起银白色的光泽来。他学着娄简的模样,拿着竹镊探入薛毅口中。 夏惊秋夹着异物使劲一拽,一根从左至右插入的银针将血肉带了出来,足有三成手指那么长。他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托着薛毅的头颅用力按压,枕骨与脖颈连接的位置有一块半寸宽的硬块。 夏惊秋又拿来剃刀,小心翼翼地去除薛毅枕骨处的发丝。 大约哑门的位置,针孔大的红点映入眼帘。 “太好了!”夏惊秋大喜,这便是薛毅真正的死因,“原来娄简早就知道了,从左至右……”夏惊秋手中比划了一下银针刺入时的模样,“凶手……是左撇子!” 还是一个懂穴位的左撇子。 * 回到府衙时,已是过了晌午。夏惊秋没用早膳,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还未走到屋内便闻着一股羊肉卷馍的香气。 “金宝,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夏惊秋挂好大氅,回头看见夏念禾与盛诗晚二人正等在食案前。桌上三道佳肴,色香味俱全,隐隐白雾来。 “你可算回来了。”夏念禾猛然拽过夏惊秋的衣裳,将人按在盛诗晚边上。 夏惊秋摔了个趔趄,跌跌撞撞的模样惹得盛诗晚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殿下一大早特地向娄先生请教了三道菜,就为了做给你吃,你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过来。” 夏惊秋扶正官帽,局促地坐在一边:“微臣,怎敢劳烦殿下。” 夏念禾朝着盛诗晚使了个眼色,便独留下二人,匆匆退出屋子。盛诗晚扮作寻常家贤惠妻子的模样替夏惊秋布菜:“你尝尝。” “微臣怎敢。”夏惊秋向后退了半步,故意隔开二人的距离,规规矩矩地行礼道。 “小时候,你也不是这么见外的,你总嚷嚷着要娶我。夏仆射训你,你还顶嘴。”盛诗晚眼中盛满了掩不住的失落,“怎的如今,这般生疏?” “儿时戏言,做不得数的。” “你变了好多,从前你总是干t净利落,眼下和皇城里的人一样,前头后头跟着请安作揖,麻烦的很。”盛诗晚放下食箸,“我不喜欢你这样。” “殿下是君,微臣是臣,君臣之礼总是不能废的。” 盛诗晚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为何出皇城?” “知道,殿下是特地来寻微臣的。” “我分辨的清,你在州狱中瞧见我时,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吧。”盛诗晚嗔怪道,“咱们自上次见,不过是三年前的上元宴上,才这么点日子,你就认不出我了。” “女大十八变,殿下的确和之前不同了,况且,殿下在州狱中那番装扮,微臣的确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说辞、借口。”盛诗晚满脸不悦,自方才起,夏惊秋一直低着头,都未曾正眼瞧过她一眼。她双手捧起夏惊秋的脸,炙热的眼神像是要在夏惊秋身上烫出个窟窿来,“你瞧仔细了,我到底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殿下……”夏惊秋满脸惊恐,“殿下这是作甚?” “离京两载多,你心里是不是早就装了别人了?” “殿下哪里的话,微臣,臣,眼下还不思婚娶……” “那你就是瞧不上我?我是长得面容可怖,还是秉性恶毒?或是刁钻蛮横,不讲道理?”盛诗晚渐渐瘪起了嘴,眼眶里嵌满了淡淡的红色。 “没有的事,殿下心性纯良,世人皆知。” “那是为何?”盛诗晚急了,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 夏惊秋想逃,又被盛诗晚拽着衣袖揪了回来。她嗓音中夹着哭腔:“若是我现在就要了你呢?”见夏惊秋不说话,盛诗晚红着眼眶凑了上去。 “殿下莫要闹了?”夏惊秋仓皇地躲开了盛诗晚的视线,“微臣又不是面首……” “我不管你是不是,眼下我就是要霸王硬上弓,你从还是不从。”盛诗晚哭腔越盛。 夏惊秋不会哄人,更不会哄女子,会哭的女子。他头皮发麻,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不知过了多久,盛诗晚憋屈道:“你,你就这般不愿娶我吗?” 夏惊秋握着盛诗晚的手腕,将她的手缓缓放下:“殿下真的喜欢微臣吗?” “那还有假?我对你的心思,都成了京都的笑话了。”豆大的泪珠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灼在掌心,微微发烫。 第30章 “微臣志在功业,不想只做公主一人的驸马。”夏惊秋拱手道。 “那等你立了千秋功业再娶我,好不好,多久我都会等你……” 夏惊秋挪开了视线。 此时,屋外传来金宝的声音:“秋哥儿,秋哥儿,许郎君找你!你快些出来呀。” 这救命的稻草来得及时,夏惊秋扯下大氅与盛诗晚浅作了个揖,便往外跑去。 待到夏惊秋消失在视线里,盛诗晚抹去眼角的泪花,炙热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转瞬,眸子里生出了狠戾。 她像是看着垃圾一般瞧着食案上的佳肴,冰冷的眼底泛起一丝寒光,逐字逐句念道:“夏,惊,秋……” 第十七章 买花娘 半日前。 天才微微泛白,许一旬便被人从榻上掀起来。娄简扔给许一旬三颗金珠:“你去六麻子那儿,帮我赎个人?” “谁啊?”许一旬迷迷糊糊地坐在床榻边。 “花娘乔倩,乔娘子?” “哦。”许一旬打了个哈欠,懒懒起身。走到一半忽然顿下了脚步,折返回来,“花娘?你,你,你大清早的狎妓啊?”许一旬下颚差点掉到地上,“这乔娘子是什么人物,让你大清早的就让你牵肠挂肚?” “把人赎回来给夏司马送去。” “啊?”许一旬更是不解,“你买个女子送夏惊秋?” 娄简点点头:“你还认识第二个夏司马吗?” 待到许一旬见到这位乔娘子更为吃惊。原本以为她是个绝色佳人,没成想相貌平平不说,还一副装扮艳俗的模样。 惨白的脂粉将脖颈与脸颊的色泽剥离开来,桃红的半胸襦裙与绢制海棠将她衬地更为黑黄,乔倩眼神躲闪满是惊恐,眉间又总是挂着一丝忧愁。 许一旬实在不明白,娄简瞧上她什么了。 金宝愣愣地看着乔倩。他凑上前小声问:“这,什么情况?” “阿简让我送来的娘子,送给夏惊秋。”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感觉头脑都不爽利了。 “秋哥儿你可算来了。”金宝上前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手指朝着乔倩撇了两下,问,“这怎么办?” “花娘?”夏惊秋见她畏畏缩缩的模样,大概猜到了什么,“你从六麻子那儿来?” 乔倩不敢抬起视线,微微点了点脑袋。 “薛毅是你夫君,薛吉是你儿子?” 乔倩猛地抬头,问道:“阿吉还好吗?阿吉他在哪儿?”她未等到想要的回复,退了半步嗫嚅道,“我,我与薛毅的确是夫妻。” 夏惊秋将许一旬与乔倩带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又让夏念禾替她寻了一身正经装扮。 许一旬趴在凭几上,夏惊秋则是坐在屏风前煮茶。咕嘟咕嘟的汤水裹着针茶滚了几圈,熄了火,片刻,与壶底的阴影融在了一起。 就像这壶茶,时辰卡的刚刚好。夏惊秋前脚刚验出薛毅的死因,后脚娄简就让许一旬薛毅的夫人送来了,夏惊秋心中盘算了一遍娄简的意思。 难不成,她在怀疑乔倩?正想着,夏念禾把人带了出来,她走上前,在夏惊秋耳边说了几句,随后退出了屋子。 换上素衣的乔倩眉骨平平,颧骨微凸,一眼瞧上去,便是泯然于众人的样貌。许一旬拍了拍夏惊秋的面前的案几,小声问:“你不觉得年纪不对吗?” 乔倩生得面黄肌瘦,眼下点点斑驳像是洒在胡饼上的芝麻。再仔细瞧,那双眼睛看起来清澈见底,眼角肌肤寻不出半根褶子来。 夏惊秋见过阿吉,这男娃子,虽生得矮小细弱,可确实已年满十四。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怎么可能生得出十四岁的孩子来呢? “别怕,不过是问话罢了。”夏惊秋朝着乔倩递来一个茶盏,“边喝边说。” 乔倩躬着身子上前,刚刚伸出手,眼前的茶盏已经掉了下来。乔倩下意识用手去接,夏惊秋瞧得仔细,她用的是右手,反应也很迟缓,全然不像有身手的人。 “对不住,手滑了。”夏惊秋拿来帕子。 “是民妇自己没接好,怪不得司马大人。”乔倩掸去身上的茶水。 “你是阿吉的娘亲?”许一旬凑上前问。 乔倩点了点头:“是。”她颔首道。 “可是你瞧起来不过二十来岁,怎会有这么大的孩子?” 乔倩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乡亲们都知道。我是薛毅七年前娶的填房。阿吉的亲娘与一个读书人跑了,他自小没了娘亲,又是我一手带大的,便唤我一声阿娘。” “薛毅死了,你知道吗?”夏惊秋问。 乔倩眸子晃了一下,脸上的惊讶蔓延开来。可是很快,她便接受了眼前的事实:“怎么死的?” “突发恶疾。他平日里可有什么急症?气喘、心疾?” 乔倩摇了摇头。 “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吗?” 乔倩还是摇头:“他一贯身子还行,平日里在漕运搬货,若是身子羸弱,这份活计也做不下去的。” “原来如此。”夏惊秋满脸惋惜,“出了这样的事的确令人痛心。不知乔娘子日后如何打算?眼下薛毅死了,家中可还有银两来源?” “日子肯定不如从前那般宽裕,还好,民妇还有一份洗衣的活计。养活阿吉总是够的,这孩子听话懂事,念书又念得好,日后必成大器。”乔倩提及薛吉时,露出了些许笑意来。 第31章 “我见过这孩子,的确是个好苗子。”夏惊秋附和夸赞。 乔倩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起头:“司马大人,民妇何时能带走薛毅的尸首?”她的视线在许一旬身上晃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求许一旬的帮助,“薛毅也是个命苦的人,自小没了耶娘,是姑姑带大的。他虽然爱赌,但从前对我们母子是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民妇想让他早点入土为安。” “人之常情嘛。这个夏司马懂。”许一旬见她楚楚可怜的哀求,一时心软,帮衬着求情道,“差不多得了,不是查明死因了吗?” “还在办文书,等仵作那儿交接好了,本官通知你来收尸。” 乔倩起身作揖,连连道谢。 待到乔倩被送出府衙,那盏茶也凉透了。 许一旬嘴两腮被茶果塞得满满当当:“夏惊秋,你吃这个,可好吃了。”他鼓着腮帮子说。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夏惊秋没好气地嫌弃衣摆坐下。 “阿简说,天大的事都大不过吃饭。” “左一个阿简,右一个阿简,她是你亲耶啊?” “你少拿我撒气。”许一旬换了个吃茶果的姿势,“我知道你破不了案子,心里急躁,但我也没法t子,我脑子里装不下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夏惊秋蹙眉回头:“她就非忙着教书不成吗?” 许一旬重重地点了点头:“阿简说了,让你别去烦他。” 夏惊秋扶着额头,自言自语:“这个乔倩一定有问题,一定有。” “一个新寡,可怜巴巴的。有什么奇怪的?我看,你这人就是心眼不好,看谁都像恶人。” “你这小子没被人打掉大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夏惊秋冷笑。 “难不成你还怀疑乔倩杀了薛毅?” “为何不可?” “不可能!”许一旬灌了两口茶,“六麻子关押花娘的宅子只进不出,我亲眼见着,除非是拿着令牌去提人,否则里面的女子根本出不来。那院子里的人说,乔倩半个月前就被关进去了,直到我今日将人赎出来之前,她从未离开过宅子。你说,乔倩怎么可能杀人?” “半个月?!”夏惊秋惊呼。 “对啊。”许一旬咔嗒一声咬碎了茶果,端着盘子往前挪了挪,“诶,小啾啾你跟我说说,薛毅的案子到底有什么蹊跷的?” “不许叫我乳名。”若是眼神能骂人,夏惊秋早就将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倒在许一旬脸上了,“薛毅不是突发恶疾。”他指了指自己的枕骨,“这儿被人戳下一根银针。” “那就更不可能是乔倩干的了,她毫无身手!”许一旬大手一挥,茶果的碎屑掉了一地,“银针入骨,非得是内力极高的人练家子才能做到,快准狠缺一不可。鹤拓倒是多见这样身手与医术都不错的蛊医,中原擅用针的门派我倒是不清楚。” “那她会不会什么独门身法?不常见的那种,平日里就和寻常人一样,关键时候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运用自如?” “绝对!不!可!能!”许一旬连连摆手,“我同她一路走来,她腿脚无力,一眼便能瞧得出。论头脑阿简第一,你第二,可论武学,你们二人加在一起,怕是也接不了我十招。” “可是……太奇怪了。”夏惊秋指节抵着鼻尖,“寻常人知道自己亲友死了,第一个该问的应当是‘何时身故?’而非,‘如何身故’?她当时眼中虽有惊讶,可,只是片刻。还有,刚才阿念同我说,乔倩身上到处是伤痕,怕是从很早以前开始便被人经常殴打。怎么想都太奇怪了,我瞧乔倩的样子,更像是在确定薛毅是否真的没了。” 夏惊秋心中萌生出一个想法:她知道薛毅会死。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夏惊秋不耐烦地看着许一旬,心想:眼下,若是娄简在就好了。想到这,他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我什么时候这般赖着她了,真是该死。没她我还破不了案了不成?” 许一旬一口咬断酥饼,还来不及咽下,便伸手拽住了夏惊秋的左手:“使不得使不得,破不了案也不用自戕吧。” 夏惊秋盯着自己的左手,生了魔怔:“一个惯用左手的武学高手……薛毅是如何招惹上此人的。” 许一旬来不及咽下嘴里的东西,一个劲儿的大呼不好。 “完了完了,真魔怔了,你等着我给你叫阿简去。你等着啊!”说罢,许一旬拿着酥饼跨出了房门。 第十八章 阿吉 落日替屋脊镀了一层金黄,太阳还未散去,已然生出了冬夜的寒意。 刚散学,许一旬便拿着半截酥饼站在了学堂门口。娄简收拾好书案瞧着许一旬的模样,发笑问:“你左不是特地给我捎来这半截酥饼的吧。” 许一旬大概说了一下方才的来龙去脉,着急忙慌解释:“你同我去看看夏惊秋吧,他查案查魔怔了,在府衙自己扇自己呢?” “这与我有何关系?他有病该找大夫,我又不是大夫。”娄简起身,“托你办的事可有办好?” “办好了办好了。过了晌午就给送去了。夏惊秋问了话,就把人放回家了。” “那便没我什么事了。一会儿你陪我去集市上买几块肉,再买只鸭,买些白菜。家里那两位娘子金贵,总不能随意怠慢了。” “夏惊秋怎么办?”许一旬话音刚落,窗外正巧晃过一个身影,少年穿得邋遢,垂头丧气地拿着书册。 第32章 “阿吉。” 薛吉听到声响,立刻抬头去寻。见娄简叫自己,拱手行礼道:“娄先生。”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阿吉垂着双肩,脸色灰白:“耶娘都不在,我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做点什么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家出了那档子事,街坊四邻都在背后议论,我走到哪儿都要被指指点点的。娄先生,我真是不想回家。” 许一旬满眼心疼,又将手中的酥饼掰了一般给薛吉:“这个可好吃了!” 薛吉想都没想便将酥饼塞进了嘴里,连掌心的碎屑都不肯放过,一股脑地全吸溜了进去。 “你这是没吃饭?”许一旬。 薛吉低着头点了几下,将手中的油渍擦在衣服上,他两眼泛着绿光,盯着许一旬手里另外一块酥饼。许一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舍的将余下的酥饼都给了他。 见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娄简问:“这几日你吃什么?” “隔壁猪肉铺子的王叔平时和我阿娘熟络些,照顾了我几顿吃食,可我也不好总是麻烦人家……”阿吉挠了挠头,“所以有饭就吃,没饭就算了……” 娄简从怀里掏出两块饴糖,塞进薛吉的手心,轻拍了几下:“早些回去,你阿娘, 在家等你。” 薛吉神情木然,大脑一片空白,不确定这话是从娄简嘴里说出来的:“先生,诓我呢吧,我阿娘……” “你阿娘真的在家。”许一旬比着发誓的手势说。 薛吉回过神来,脸上绽放出笑意。他匆匆拜别了二人,朝着自家屋子的方向跑去。 “你可真是心善,见到哪家孩子落难都得搭救一把。”许一旬寻了一阶台阶坐下。 娄简看着远处的灰云叹气:“能救一个是一个。没有哪个孩子愿意瞧见自己的阿娘做娼妇的。” “可阿吉没了阿耶,难过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许一旬托着脸颊,一贯单纯的眼中竟露出伤感来。 “薛毅……哼。”娄简冷笑道,“他那卖儿卖妻的阿耶,活着倒不如死了。” “为何这么说?” “我也是听街坊四邻说的。阿吉的亲娘红杏出墙,所以薛毅一直怀疑阿吉不是他亲生的孩子,平日里喝醉了赌输了,便逮着阿吉就打。我瞧过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薛毅真不是东西,婆娘孩子都往死里打!”许一旬愤慨道,“那乔倩身上也是如此。” “其实薛毅喝醉酒打人是由来已久的事,怕是阿吉的亲娘也是受不了日日被毒打,才会逃跑的吧。” “你说这样的人是怎么娶到媳妇的,还两个?” “女子的婚姻大多由不得自己。家中若有兄弟,多半是被当做物件用来‘买卖’换取钱财贴补家里;放在像林思思那般的商贾之家,成婚最多算作联姻。他们只知满堂结彩,却从未有人问过这些女子是否愿意。” “那乔倩是……” “乔倩不是本地人,是隔壁州城里的。家中是佃户,前些年收成不好,弟弟要娶弟媳,就把阿姐卖了换钱。”娄简靠在廊下,“听邻舍说,她婚后用过许多法子求子,但一直没见动静。” “薛毅这混蛋,还是断子绝孙的好。” 许一旬比着拳头朝着空气霍霍。眼前忽然多了两名官吏,带头的问:“请问哪位是娄先生?” “在下是。”娄简上前。 那人笑意盈盈:“在下仇海,岑州长史。娄先生,顾刺史有请。” 顾朗华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夫,但也拗不过盛诗晚的固执。 从夏惊秋那里出来后,盛诗晚去拜会了顾朗华。她知道夏惊秋正愁破案的事,便在顾朗华面前软磨硬泡,举荐了娄简。 娄简瞧着报酬的数额不错,足有百两,便应下了差事,毕竟没必要和钱财过不去。 * 玉盘似的月亮挂在枝头,洒下淡淡的银光。烧灯续昼,夜色里的岑州城有一处格外亮堂六麻子的赌坊刚被端了三日不到,又重新开业了。 夏惊秋蹙眉站在不远处的巷子里,脸上满是厌恶。心头正窝着火,夏惊秋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喂,站这看门呢。” 夏惊秋顺着声音回头,又惊又喜,不过还是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哟,许一旬还真能把你请来啊。” “请我来的,是顾刺史与殿下的那一百两报酬。”娄简抱着二五,笑得人畜无害。 “哼,还真是闻着钱味来的。”夏惊秋冷嘲热讽,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殿下?” “是啊,殿下挺看重你,瞧你愁眉苦脸的,特地去寻顾刺史来请我。” “莫要胡说惹人误会,我与殿下清清白白。”夏惊秋急忙解释。 “我可没兴趣知t 第33章 “小郎君,你这幅嘴脸像是来讨债的,我们两个怕是没一会儿便要被人请出去了。”娄简笑道,“大烈禁赌数十年,赌坊倒是能一间间查处,可人心的贪念怎么可能禁得了。” “要我说,就是律法太宽松了。若是好赌者加以严惩,看他们还敢不敢。” 娄简摇头叹息:“罢了,和你这个金贵小郎君说不通。欸,你要不要来两把?”见他不说话,娄简从夏惊秋的荷包里拿了一把碎银子。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我不当人很久了,脸是什么?又不管饱。”娄简掂了掂手中的银子,“你放心,给我半个时辰,保证连本带利给你赢回来,改明儿你换个好点的车驾。”说完,娄简朝着人群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把二五塞进夏惊秋怀里,“还有,一会儿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许出来搅局。” “什么意思?” “想查案,就听我的。”娄简钻进了人群里。 “买定离手!”随着伙计敲响铜锣,案前的赌客们,纷纷掷下银子。娄简站在原地假意思索,攥着手里的银子,迟迟不肯下注。 “郎君,你押大还是小?”女博头柔声细语,一声郎君钻人心肺,旁边的赌客被这细软的声音闹得心头发痒。 “我第一次来,怎么玩?”娄简问。 “赌大小简单的很,我是庄家你是闲家,你赢一赔三。” 娄简连连点头,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将手中的碎银子全然放在了“小”字上。 “买定离手,开!” 娄简赢了。大把大把的碎银子,搂进怀里。下一把,娄简又将所有的银子掷了出去。几次下来,娄简面前已经堆了一座小银山。 面前的女博头眉眼微挑,像是瞧出了什么:“郎君不是第一次玩吧。” “真是第一次。”娄简又将银子一把掷了出去,“这一次,我买大。” 女博头脸色不好,握着骰盅的手,轻颤了一下。一旁的人催促道:“开啊,你倒是开啊。”她眼眸轻扫,朝着娄简露出了一副得意的模样。 “赢了!”跟着娄简下注的赌客们三两抱作一团,“赢了赢了!” “不可能……”女博头眸子颤动,小声道。她忽然拍案而起,“臭小子,你使诈!” “真是荒唐,骰子骰盅都在你手里,我怎么使诈啊?”娄简嘟着嘴,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就是你想赖账啊。”一旁的赌客附和道。 娄简一边收拾银钱,一边偷看站在女博头身后的小厮。许一旬穿着伙计的衣裳,手中晃动着磁石。方才娄简一直犹豫不下注,便是在打量这位女博头的千术。其实不过是些江湖上的小把戏,靠着骰子里的磁石操控大小罢了。 放三扣一,让人赢了还想赢,输了更想赢。 女博头眯眼,朝着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二人冲上前,将娄简双臂反扣,按在赌案上。 “疼疼,疼!”娄简直呼。见着许一旬要上前,娄简轻晃了两下手,示意他按着原计划行事。 “敢在我们赌坊撒野,带下去,等六爷回来收拾他!”女博头换了一张歹毒的面孔道。 娄简被人扔到了暗牢。四周半米宽的石板整齐排列,围成一个铜墙铁壁,倒是比州狱还要富贵不少。 一旁角落里蜷着十来个人。蓬头垢面,四肢细弱,像是在这里待了许久。娄简晃动着方才被人反扣的臂膀:“下手可真狠。” “你也是欠了钱被抓来的?”角落里有人问。 “出老千。” 那几人震惊道:“你敢在六麻子的地界出老千?” “真是不要命了,你这样给的人是要被六爷剁手剁脚,做成骨醉的!” “小兄弟,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求情吧。我瞧你年纪轻轻的可别真就折在这儿了。” 娄简走近众人,在人群里寻了一处空隙坐下。她问道:“诸位,我想同你们打听一个人。” 第十九章 深入虎穴 “薛毅?”几人面面相觑。 一位年长的老翁问:“我记得这人,他不是卖了媳妇,被放出去了吗?” 娄简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编瞎话:“就是那小子诓我来这的。说是这儿的博头经验浅薄,出千不容易被人发现,是个挣钱的好买卖。早知道我就不听这小子的胡话了。” “薛毅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老丈此言从何说起?” “他嫌弃自己婆娘生养不得,便找了个还债的由头把婆娘卖给了六麻子。”老翁说着,向前凑了几分,“我是漕运码头卖烧饼的,十日前欠了银子被关进来的。那薛毅半个多月前碰上个江南来的富商打赏,赚了好多银子,按理早就够付赌债了。” 一旁有人插嘴:“那他为啥还要卖婆娘?” “再娶呗,谁不愿讨个便宜新媳妇。” “他再娶可就三婚了。”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要说他也是命好,别人一个都娶不到,他能娶俩。” “娶到媳妇又能如何,还不是生不出,连个儿子都没有。” “胡说,他不是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吗。” “那哪里是他的儿子啊,也不知是他从前那婆娘和哪个野男人生的,我看他就是生不出,不然现在这个媳妇为啥成婚多年还是不见动静。” 第34章 “叫我说,那从前婆娘长得勾人,大白屁股大白胸,小嘴肉嘟嘟的,一看就是能掐出水的骚货,哪个男人把持得住,薛毅怕是自己不行,撒尿都费劲儿。这不,婆娘跟个读书人跑了吧。” “说的和你亲眼见过一样。” “话说……”娄简打断众人,“她同谁私奔了?” “不知道。”一旁的几人也是直摇头,“就听说是个读书人。” “那几位的消息是从何而来?” “街坊四邻都这么讨论。” “那旁人可知那读书人姓甚名谁?”娄简继续问。 众人摇了摇头:“说来还真没听认提及过。” 说的有鼻子有眼,可一问细节便却没人能答得出来。娄简捻着指节思索:“诸位可知,薛毅先前那个媳妇叫什么?” “叫什么小小,哦对了,梁小小。” “梁小小可有亲人还在岑州?” “这个我们还真是不清楚了。”几人唏嘘,“还好梁小小跑得快。要不也被卖给六麻子那个矮矬子了。” “矮矬子?” “我听说,六麻子是个八尺壮汉啊。” “诶诶诶,我听说他是瘸子来着。” “又矮、又高的……瘸子?”娄简问。 “其实我们都没见过六麻子,都是道听途说来着。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几人正说着,耳边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两个武夫模样的人手提唐刀,踏入牢房。 “小子,六爷要见你。” 娄简被人蒙着眼睛,推搡着进了一处别院。四下静悄悄的,依稀能听见屋外呼啸的风声。“扑通”一声,娄简被人踹倒在地。 浑身上下的骨头震颤了几下,疼得娄简连喘气都费力。屋内光线昏暗,只凭着晃动的烛火将一个巨大的人影投在帘缦上。 娄简扯下黑布,扶着臂膀瘫坐在地。 “你就是那个出老千的小子?”帘缦后的人问。 “出老千的,是贵赌坊的博头,与我有什么关系?”娄简艰难起身,“输不起开什么赌坊啊。”此人的声音极为熟悉,娄简好像在哪里听过。 瞧帘缦上的人影,娄简确定,此人的确身材高大。 “想必你在岑州也听过我的名号。” “六爷名声赫赫,自然是如雷贯耳。” “小子,你不该来这儿的。” 娄简抬起眉眼:“听六爷这话的意思,您好像知道我要来您的地界,而且知道我为什么来?” “来这儿除了赌钱还能干什么?”六麻子踱了几步,“难不成是来上香的?” “六爷真是说笑了。”娄简站直了身子,“死前,能问六爷一个问题吗?” “问。” “六爷可认识梁小小这个人?” 六麻子想都没想,回道:“听都没听过。”他拍了拍手,屋外闯进两个武夫,“扔河里喂鱼吧。” “诺。”二人领命,拽起了娄简的臂膀便往屋外拖去。还未走几步,夜色里不知从哪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猫叫声。 暗处,二五猛地扑来留下一道残影,它撕咬住一名武夫的耳朵,生生拽下半截肉来,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惨叫声回荡在院中,另一人见状,抽刀架在娄简脖t颈上,踉跄后退几步,大声质问:“谁?” 同一个角度,飞出三枚磁石,分别落在武夫眼中、手腕、膝盖上。 夏惊秋与许一旬二人,从不远处的屋顶上一跃而下。娄简指着身后的屋子道:“抓住六麻子。” 娄简摔倒在地,二五上前,围着娄简不停地转悠。须臾,二人无获而返。许一旬攥着拳头道:“被那混蛋跑了。” “算了,此人作恶多端,总有下次的。”夏惊秋安慰着许一旬。二五飞奔而来,顺着夏惊秋的衣裳爬了上来。 顺着来处看去,娄简半爬在动弹不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娄简!”二人上前,娄简额头生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唇色发白。二五在一旁急得直叫唤。 “阿简,我背你去找大夫。” “不用,旧疾罢了,一会儿便好。” “府衙近,去我那儿。”夏惊秋把人扶上背,匆匆送往府衙。 也不知过了多久,娄简四肢上生出的痛感渐渐散去。她揉着臂膀与膝盖,苦笑了一声。 “我让后厨给你做了点甜汤,你吃了好暖和些。”夏惊秋将甜汤放在娄简面前,他寻了一处坐下,“你这是什么毛病?遇凉四肢生僵,受了外力便疼得站不起来。” “都说了,是旧疾。”娄简调笑:“你何时这般关心我了。” 夏惊秋红了脸:“好友之间互相关心不是常事吗?”他顿了顿,“你下次办事能不能知会我一声,今日要不是二五,我怕是都找不到你。”他责怪道,“许一旬这小子能帮你什么?” “诶诶诶,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许一旬坐在案几旁,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扔给夏惊秋,“阿简让小爷我给你找来的。” “什么东西?”夏惊秋凭着烛火查看,“账簿?”他粗翻了几页,在账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仇海?他借京债!”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赌坊刚被查处便能开张嘛?我想答案就在这儿了。”娄简将甜汤递给许一旬,“辛苦了。” “所以,你出千是为了调虎离山,引六麻子出来,好让许一旬去偷账簿?” 第35章 娄简点了点头:“这是其一,若不是官府中有人庇护,六麻子怎会这么猖狂。其二嘛……我是去打听打听薛毅的事。”她托腮打趣,“只可惜还是让那六麻子跑了,听说六麻子是个瘸子,你们俩怎么两个瘸子都追不上……” “你疯了吗!”夏惊秋赤红着双眼,怒斥着打断了娄简的絮叨,“拿你自己的性命去赌!”他指着屋外,“若是今日我们二人寻不到你,你就没命了,你在哪条河里喂鱼都不知道。” “这不是有二五在。”娄简抱起躺在脚边的二五,“它能顺着我的味找来。” “为了那一百两银子,你连命都不要了。钱就这般重要?”夏惊秋不依不饶,指向许一旬,“还有你,你也由着她胡闹!” “阿简说行,一定就行。你发那么大的火作甚?” 夏惊秋气得脑袋发涨,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发那么大的火:“一个两个,都疯了。” “至少,不是一无所获。”娄简靠在凭几上,“我原先以为,薛毅的死和六麻子也有关系,但眼下来看,我有了新的想法?” 夏惊秋蹙眉凝视。 “或许,我们漏了一个人,薛毅的第一任妻子,梁小小。薛毅案的卷宗在那儿?” 夏惊秋指着一旁的书架,娄简一瘸一拐地走向书架。 “薛毅案的卷宗有什么好看的,夏惊秋不是已然查清死因了吗?”许一旬问。 案几上烛火跳动,明灭不清。娄简拿来剪子,挑起卷曲焦黄的灯芯,屋内瞬间亮堂了不少。 “你别乱动,那是我刚整理好的历年卷宗。”夏惊秋道。 娄简嘲笑道:“整理这些东西,花了小郎君好大的功夫了吧。”她调侃,“夏小郎君该不会是被人穿了小鞋了吧?” 夏惊秋居高临下地瞥了娄简一眼,虽未言,已明了。 “往年卷宗里,你可有瞧出什么名堂?” “大多是偷盗、斗殴吵架伤人之类的小事,凶案也有,但不多。”夏惊秋双手抱胸,“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知死者是何人的悬案可有?” “这般说起来……”夏惊秋拿来梯子向上爬了几节,拿来卷宗递给娄简,“大概七八年前的确有一起悬案,死者是一名女子。被人发现在城外的一座破庙里,那儿人烟稀少,找到的时候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娄简大致阅完了卷宗,她回忆着暗牢里那些人的话:“许一旬差不多同我说了一遍今日你问话的事,我知道你怀疑乔倩杀人。” “可薛毅死的时候,乔倩在六麻子的宅子里。” “是,也不是。” “尽说这些玄乎的话。”夏惊秋不屑道。 “薛毅死的时候,乔倩在六麻子那儿是不假。不过,杀人的事未必和乔倩无关。” “你是说她雇凶杀人?”夏惊秋摇了摇头,“不对,她哪里来的钱财雇凶?” “不一定非得是雇凶杀人。” “你什么意思?”夏惊秋打量着娄简手里的卷宗问。 “不知可否麻烦夏小郎君一件事?”娄简把卷宗塞进夏惊秋手里,“麻烦千目阁的弟兄们去查一查这个梁小小的生平,还有生前都与何人交往过?” 夏惊秋瞪圆了眼睛:“你是说破庙里的女尸,可能是梁小小。” “对,既然我们在赌坊查不到任何关于薛毅之死的线索,不如换个思路。我怀疑,梁小小不是跟人跑了,而是被薛毅杀了,如果这般推演,那杀害薛毅的人,或许和梁小小有关。” 第二十章 报复 千目阁第二日便传来消息。 梁小小是岑州本地人。十八岁嫁给了薛毅,夫妻二人婚后不到半年,便生出嫌隙。千目阁证实,梁小小年幼时摔断过右腿,那具卷宗上的无名女尸,恰好,也断过腿。 眼下,梁小小的耶娘均已身故,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唯独一人嫌疑最大:梁小小的左撇子闺中密友:徐雯。 此人来头成迷。千目阁的弟兄只知她是十几年前就来了岑州,原先做些荷担走街,卖卖脂粉花饰的小生意,没过多久就嫁人了。婚后无子,但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为人和善也没于人争吵过,更没人见过她使过功夫。可要再仔细查下去,徐雯这人的过去就像一张白纸。 夏惊秋不禁怀疑,怕是连徐雯这个身份都是假的。 “阿简,你确定吗?”许一旬翻看着卷宗问,“薛毅的死和徐雯有关?” 娄简买了两扇排骨,正在院中举着肉刀,瞄准肋骨的间隙,猛地砍下,碎裂的骨肉像干柴迸发出的星火,溅得到处都是,娄简抹去脸上的血迹:“八成是,不过眼下还差点东西没想明白。” “徐雯半年前也成了寡妇。经查,案发当日,徐雯正在毕节县进货,她夫君金成安与好友方年在家喝酒,因发生龃龉,方年杀害金成安,并分尸……十八块!尸首切口凌乱,至今还有数块尸体骨未曾找到。人证物证俱全,但凶犯方年至今不肯认罪,现关押于州狱死牢,秋后处斩。”说完,许一旬把卷宗顶在了脑袋上。 砧板被敲得发出闷响来,二五上前叼起地上的碎肉就跑,站在角落里用前爪踩着筋膜,撕下一块肉来。 许一旬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他摸了摸脖子:“太可怕了。不过这案子判的挺清楚的,我着实瞧不出有什么问题,这又与徐雯有什么关系?” 第36章 “娄简,你是不是怀疑徐雯杀了薛毅,而乔倩杀了徐雯的夫君?”夏惊秋站在不远处问,“所以乔倩才这般笃定薛毅会死。” “换着杀啊?”许一旬打了个寒颤,“她们二人有什么联系,为何非得杀了自己的夫君?” “二人都是寡妇,便是最大的联系。”夏惊秋来回踱步,院子不大,他没走几步便要折返回来。 “可这徐雯住在城北,乔倩住在城南。二人密谋起来也太麻烦了吧。”许一旬顶着卷宗问,“再说了,若是徐雯常去寻乔倩密谋,薛毅怎么会不知?那可是梁小小的好友啊,他们定是见过的。薛毅心里有鬼,难道不会提前提防?” 夏惊秋思索了片刻:“观音庙!”他猛地跑到娄简面前,“乔倩多年未所出,平日里除了干活计、在家照顾夫君与阿吉,必然会去观音庙求子的。我初来岑州,便听人提起过观音庙求子很灵的。” 娄简把肉刀插入砧板,叉着腰喘气道:“还算有长进。” “不对,不对。乔倩那么瘦弱,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精壮男子,还把人分成了十八块。”许一旬摸着下颚思索。 娄简心中欢喜:“我们阿旬也长进了。”娄简摆了摆手,指着砧板上的排骨问,“我实在没力气,你们两个,谁来帮忙。” 夏惊秋接过肉刀,瞄准排骨间隙剁了下t去,明明是瞧准的,落刀时却偏了不少,他又试了几次,刀刀砍偏,没一会儿,肉刀眼看着卷起了一个豁口。 “真是个不食烟火的小郎君,你瞧你砍得磕磕巴巴的。”许一旬嘲笑。 夏惊秋举起的刀子悬在了半空中:“磕磕巴巴?” “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许一旬朝着夏惊秋扮了个鬼脸。 夏惊秋擦干净双手,快步跑向许一旬。 “你做什么?”许一旬抬手格挡,没成想脑袋上的卷宗突然被人拿走。夏惊秋又魔怔了,他拿着卷宗翻来覆去地看,巴不得要将每个字都嵌入眼睛里。 “切口凌乱不一定是分尸没有经验、耐心或者害怕、时间不够之类的缘由,也有可能是出自两人之手。”夏惊秋拿着卷宗里的验书上前,“你看仵作画的尸块图。下刀的方向左右上下皆有,杀害金成安的凶手还有一个人!” “我想整件事的大概是这样的。徐雯得知梁小小被薛毅杀害后,一直怀恨,想要伺机报复。于是便勾连了乔倩,交换杀人,正巧乔倩对薛毅的也是有杀心的,二人一拍即合。金成安案事发当日,徐雯提前去了毕节县,乔倩与另一人趁机作案。”娄简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你们仔细想想,梁小小的尸骨被发现时都烂透了,徐雯是怎么确定的?自然是在尸体还能辨认的时候徐雯便知道那是梁小小。那为何徐雯当时不报复,非得在七八年后再动手?” “有些事越想越气呗。”许一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有时候白日里吵架没吵痛快,晚上辗转难眠也是常事。” “不……徐雯……”夏惊秋思索道,“徐雯应该有什么把柄在金成安手里,让她不得不谋划杀人,梁小小不过一个幌子罢了,诓骗乔倩让乔倩信任她的幌子罢了。” “司马,司马,夏司马!”三人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一名衙役跑得满头是汗,脚边的尘土还没来得及落下,“司马,乔倩来自首了,说是自己杀害了薛毅。” 夏惊秋目光炯炯:“来的正好,省得我去拿她了。” 娄简拉住了夏惊秋:“等等,乔倩自首的消息还不能告诉任何人,在问清楚之前,不要打草惊蛇。” 三人兵分两路。娄简与许一旬去探徐雯的底细,夏惊秋则是回府衙审问乔倩。 * 乔父乔母有三子,两女一男。原想着二胎生个儿子便不再生养,没成想老二还是女儿,所以乔倩自打出生起,便是家里多余的那个孩子,还未满月便被送到了外祖家。 春日里随外祖下地耕种,追着蜂蝶跑得满头是汗;夏日在萤火虫堆里横冲直撞,看着乌云如鱼鳞般斑驳,狂风吹着层层草浪;秋日看星,冬日赏雪,田埂里的植物盛了又败,败了又繁荣,一年复一年,日子平淡倒也安逸。对于乔倩来说,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日子。 十六岁那年,住在州城里的耶娘来了信,这是乔倩第一次接触到别人嘴里的耶娘。她满心欢喜地打开书信,讨教了村里好几个念过书的人,才将信件的内容拼凑起来。 少女的神色从兴奋到怀疑再到失望,最后只能坐在田埂间发呆。 乔家耶娘送来的是一封“卖身契”。他们将乔倩许给了长她十岁的薛毅做填房,换来了十两白银。同样的,乔倩的长姐也被父母卖给了同村乡绅家做小,两个女儿共卖了二十两,家里又贴补一些田地才给弟弟娶了一房媳妇。 乔倩在薛毅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成婚那日,没有操办婚事,没有嫁衣,甚至连一对像样的龙凤蜡烛都没有。乔家耶娘给她准备了几件弟弟衣裳改的衣裙,又往包袱里塞了几口干粮,便算作是嫁妆了。 她见着薛吉的第一眼便有些吃惊。那是冬日,七八岁的孩子只穿了一身单衣单裤,肌肤裸露的地方淤青斑斑。 起先薛吉是不喜欢她的,因为薛毅喝醉酒总是说,家里银子拿去买乔倩了,薛吉穿不好吃不好都是乔倩的错,可二人年岁相差不多,日子久了薛吉倒也愿意与她说上几句。 第37章 之后几年乔倩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薛毅的拳脚便也落到了乔倩身上。 有一次便有两次,三次,一百次。乔倩本来打算忍着便好,若是她跑了,不知薛毅这疯子会怎么找她娘家麻烦。过了几年事情越发不可收拾,薛毅迷上了赌钱,家里的银钱像流水一般出去,最后入不敷出,薛毅这畜生便生了典妻的心思。 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乔倩不记得自己上过多少男人的床,不到半年,她有了身子。薛毅得知后更为恼怒,一气之下将乔倩打得落了胎。薛吉要拦,也被他打断了一只手。那时乔倩便知道,只有薛毅死,他们娘俩才能活。 听完乔倩杀夫的理由,夏惊秋一时间接不上话来。一旁的仇海捻着鼠须提醒:“夏司马?夏司马?堂下犯妇已经说完了。” 夏惊秋回过神来。他心中潮潮的,闷闷的,像是什么地方缺了一块。 乔倩跪在地上,眸子迟缓淡漠,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既然乔倩已经认罪,那就麻烦夏司马把案件整理成册送往大理寺复验。等大理寺那给了回话便可处斩。” “等等。”夏惊秋走到乔倩面前,“还有一个人,是谁?” 乔倩缓缓抬起眼眸,视线在夏惊秋身上停顿了片刻道:“没有,没有那个人。” “夏司马你说什么胡话?另一个人不就是徐雯嘛。”仇海有些不耐烦了。 夏惊秋蹲下问:“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徐雯。” “民妇帮不了司马大人。此事是我与徐雯合谋杀害彼此的夫君,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说着,乔倩缓缓合上了眼睛。 第二十一章 徐雯的秘密 “阿简,这能成吗?” 约莫半刻前,娄简与许一旬从州狱死牢出来。他们见了方年,徐雯丈夫的朋友。 “要知道徐雯的秘密,得从金成安身上下手。” 二人从方年口中得知。金成安活着的时候总说自己媳妇有点不对劲儿,原先以为是有了姘头。金成安大约是跟踪了徐雯一年多,不仅没有发现了那个所谓的姘头,反而离他媳妇更疏远了。 方年喝酒那日还问过他为何,他神神叨叨地说:“徐雯,可能是江洋大盗!” “什么江洋大盗,你小子黄汤还没喝就醉了?”、 “老方我是说真的,她……总去的那个观音庙就是他们接头的地方!” 连许一旬都看明白了。徐雯在与乔倩谋划前便经常往那庙里跑,那里头必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娄简在观音庙前停下了脚步。正门内香火缭绕,来往的信众络绎不绝。朦胧烟雾的笼罩下,整座庙宇像是一副浮在云上的剪影般。门前的青石阶,早就被磨得光洁如镜,连缝隙里都瞧不见苔藓的痕迹。 二人走入正殿,观音神像的雕像顶天立地,只是看着,心中便生出肃穆威严之感。 娄简朝着许一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分头找线索。她走进人群,寻了一处蒲团跪下,身边大多是女香客。 她们口中念叨着一举得男、保佑产子之类的祈祷。有人诚心叩拜,伏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有人连连磕头,即便是额头红肿,眼睛也不眨一下。 娄简在观音像前跪了片刻,面前来往了几个小沙弥,他们上前与女香客攀谈了几句后,那些女子们连连点头,便起身跟着走了。 娄简跟着小沙弥与女香客们而去,只见他们越走越僻静,最后迈过一道有人看守的朱砂色大门。 娄简抬头定睛,牌匾上写着“僧寮”二字。 她寻了一处挨着白墙生长的歪脖子树。左右脚掌分别在墙面与树干上交替踩踏,腰肢轻轻一纵,飞身而上,落在了屋脊上。 娄简四肢抽疼,牵着心口也跟着颤了一下,她凝着眉心咒骂道:“真是没用……”朝着小沙弥与女香客消失的方向,跃过几个屋脊,最后落到了一只凤尾鸱吻旁。 她趴在陡峭的屋檐之上,掀起一片瓦来。 屋内景象,让娄简陡然瞪大了眼睛。九尺长的塌上,一男一女颠鸾倒凤,二人模仿牲畜交媾的模样趴在塌上,身下锦缎皱成红浪。女子柳腰款摆,扬起下颚,扭动着圆润的胯部,嘴里呢喃不清叫着轻点轻点。金针刺破桃花蕊,男子像是没听见般,按下女子的脖颈,兽性尽显。 然而,最显眼的,不是这般香艳场景,是男子头上的戒疤。 “求子,原来是这么一个求子观音庙。”娄简小声嘲讽。 随着男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屋内暧昧的声响告一段落。男子意犹未尽,捏着女子胸前春豆道:“明日,老时候。” 女子羞红了脸,罗带重系,盘好头发t,含笑出门离去。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房门又被推开。男子托着脑袋,摆出醉卧罗汉的姿势侧躺在塌上,见着人进来丝毫不避讳。 “我在你门口待了一个时辰,送进你屋子里的女人少说也有四五个吧。你这般放纵,离死不远了。”随着声音渐渐清晰,娄简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名穿着劲装,左手持弯刀的女子。 “广洒甘霖嘛。你若是想试,不必客气,开口便是,徐雯阿姐的要求我总是要满足的。”男子一副浪荡模样。 “卓磐,少拿这幅模样来恶心我。”徐雯怒斥,“宗主让你办的事,可有进展?” 第38章 “哎……大烈地域辽阔,人又多,那老匠造哪有那么好找,更何况这都过去十几年了,说不定老匠造早就死了。” “你脑子里除了龌龊事还能装什么?老匠造找不着,你不会找他后人。当年老匠造可留下了一儿一女。” 卓磬用下作的眼神打量着徐雯的身躯:“若是不散功,我哪有命去找人啊。” 交媾散功?好邪门的功法,娄简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又想不起来了。 屋内,卓磬换了个姿势,“倒是你,做人家媳妇做久了,怕是早就忘记自己是赤羽宗的细作了吧。”他缓缓起身,寻了一件衣裳围在腰上,“那个金成安有什么好的?让你这般留恋。”他指着徐雯的心口戳了几下,“你别忘了宗主的教导,细作生情可就离死不远了。” “我若是心中真有他,金成安就不用死了。” “你别一张嘴就说我的不是,倒是宗主要在岑州建新总坛的事你可有办好?” “卓磬,不该管的,最好少管。” 听着二人的对话,娄简不自觉地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赤羽宗,这三个字是烙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娄简呼吸微窒,拨响了掌心下的瓦片。 屋内二人陡然抬头,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徐雯意识到屋顶有人,她急急推门而出,跃上屋顶。 四周,只有徐雯心跳的声音。卓磬从屋内出来,二人对视了一眼,徐雯摇了摇头。 绿荫层叠的树梢上,两个人影随风摆动。许一旬一手环着娄简,一手挂在树枝上。见地下二人离去,许一旬才敢有所动作。他身形犹如浮光掠影般,还未回过神来,娄简已经落到了地上。 “这会儿没人了。”许一旬打量着四周道,“阿简,你怎么了?” 娄简靠在墙壁上,手脚不知是因为疼得发颤,还是怕得哆嗦。过了好久,娄简才缓过神来:“徐雯,是赤羽宗的细作。” “赤,赤羽宗!”这个臭名昭著的门派江湖人尽皆知,许一旬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吗?它不是十几年前便被大烈朝廷端了吗?” “并未全然铲除干净。” 江湖上除了正道千目阁之外,还有一个名声与其相当的门派,便是赤羽宗。不同的是,赤羽宗以歪门邪道立身世间,奇门异毒、诡谲功法无人出其右。 本来也只是江湖人自己的事,可是数年前镇国公叛国之时,同时牵扯出了赤羽门在大烈的阴谋。 朝廷发现,赤羽门其实是大烈死敌西胡人所设立的门派,立足中原数十年,其根足早就遍布大烈各地,他们趁机策反大烈官员、商贾、平民为自己所用,用极其恶劣的方式挑起大烈境内各州子民的矛盾。 镇国公谋反那年,赤羽宗总坛也被朝廷的玄甲军一网打尽。 世人只知宗主赤羽漠鹰被擒,当场就地正法,却不知道赤羽宗从未真正消失。 “赤羽宗人身上都有特殊的雕青,只要擒住徐雯搜身便可确认。” “这事得告诉州府衙门才行。赤羽宗的事可不是小事。” “等等。”娄简拽住了许一旬的胳膊,“有些事,我还不确定,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徐雯一时半会儿不会跑。” 二人不知,墙角转折处正有一人,将他们的对话悉数听了去。 朝府衙走去的路上,娄简的手脚依旧不见好。许一旬找了个茶肆让娄简坐下,自己则是去药铺买一些止疼的草药。刚走出百米,迎面撞来了三个名小乞丐。许一旬没有防备,揉着膝盖,面目扭曲。 小乞丐弯腰道歉:“对不住,小郎君。” 许一旬挥了挥手:“没事,以后走路当心点。” 小乞丐们鞠了一躬,撒兔似的跑了。许一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腰间空落落的,他伸手去摸:“小爷的钱袋子!” 许一旬急忙转身去追,脚下打滑差点趴在地上。娄简揉着手脚打趣地看着许一旬的狼狈样。忽然,她心中一紧,朝着几人远去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那些小乞丐熟门熟路,钻进巷子里便没了影子。许一旬只能跃上屋脊,一路跟着。小乞丐们见甩不开许一旬,便捡来路边的泥巴树枝往他脸上砸。 这些小乞丐哪里是许一旬的对手,三两下便被许一旬堵在了巷子口。 “小贼,敢偷你爷爷我的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三名小乞丐完后退了半步,极为有默契地朝着三个方向跑去。许一旬眼疾手快,擒住了一名小乞丐,在他身上摸了一通,问道:“我钱袋子呢?” 小乞丐横过脸去,不接话茬。娄简跟着跑了一路,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许一旬,钱找回来了吗?” “这小崽子也太狡猾了。”许一旬提溜着小乞丐放到娄简面前,“一个字都不肯说。” 娄简扶着墙直起身子:“不急,去他们的据点总能找到人的。” “你找得到吗?”小乞丐嘚瑟道。 “我的确找不到,可是你会带我们去。”娄简笑意盈盈。 “你这痨病鬼烧糊涂了吧。” 娄简掀起小乞丐凌乱的头发:“短眉、圆脸、绿豆眼。你说,要是让岑州城里的乞丐知道,你偷了钱之后独吞会如何?” 小乞丐慌了神,方才还嚣张的眼神立刻收敛起来:“郎君郎君不要啊,你这样乱说我会混不下去的。” 第39章 “这是什么道理?”许一旬不解。 娄简解释:“江湖上混的嘛,义气最重要。特别是做乞丐这行,本就靠着互相帮衬过活,有难不一定同担,但有福必须同享。若是让人知道这小子背信弃义,独吞钱财,日后在岑州城怕是活不下去了。” “郎君,你怎么那么熟悉咱们乞丐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你也是同行吗?” 娄简点了点头:“我也算你半个同行,你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第二十二章 帮凶 “郎君想问什么就尽管问。我们丐帮的兄弟遍布整个岑州,什么都知道?”小乞丐把两人带了一间破屋。 这便是他们的据点。 “你叫什么?” “我就叫绿豆眼。” 娄简打量了四周一圈,屋内比绿豆眼还要年幼的乞丐比比皆是。她走向窗边,探头张望,总觉得眼前的街巷十分熟悉:“这里可是月柳巷?” 绿豆眼点点头。许一旬剑柄挑起屋里丧幡似的碎帘子,见着屋里的几个锅碗里正煮着香喷喷的肥肉,热气将汤汁顶出浓稠的小泡来,咕嘟作响。 “吃的还挺好,说,你们偷了多少人的钱?” 绿豆眼连连摆手:“我们也不是日日偷钱的,有时候,见着小郎君这样的外地人才会动手。” “你在月柳巷住了多久?”娄简问。 “三四年了吧。” “那你可认识月柳巷一户姓薛的人家?” “认识啊,那家男主人叫薛毅,有个儿子叫薛吉,婆娘是乔娘子。他们一家可是咱们巷子里的名人了,谁不知道他们呀。”绿豆眼笑着说。 娄简接着问:“漕运码头可有你们的人?” “那是自然,岑州处处都是我们的人。”绿豆眼自豪地说。 “薛毅大约半月前丢了几十两银子,应该是被人偷的。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问问丐帮的兄弟们,是谁拿了他的银子?” 绿豆眼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对了,那钱可有什么记号?用什么东西装的,大约多重,银子上可有商号的刻印。” “约莫二十两左右,用的大抵是锦缎包裹,是否有商号的刻印倒是不清楚。” 绿豆眼嘀咕了几句,回头看向身后的小乞丐,几人用一副尴尬的神情看向屋子一角。绿豆眼从干草下拿出手掌大小的钱袋子来:“郎君,你瞧是不是这个?” 那钱袋子被弄得脏兮兮的,可还是能瞧出锦缎上绣的纹样,是一对祥云。娄简走向那锅正在炖煮的肉,从钱袋上扯下一根丝线,引来了一簇火苗。 火舌将丝线瞬间舔舐干净,只留下一缕黑色的灰烬与刺鼻的焦味。娄简捻着手里的灰烬递到许一旬面前问:“什么味道?” 许一旬用手扇了几下:“头发烧焦的味道。” “是蚕丝。” “那个,郎君,这钱是不是姓薛的从你们那t儿偷的。他给我们的时候,我们是真不知道这钱是你的,要是知道我们肯定就还给你们了。”绿豆眼急忙解释。 “给你们?”许一旬用剑柄顶着绿豆眼的下颚威胁道,“少胡说了,薛毅哪里会给你们这么多银子,定是你们偷的。” “不是薛毅,是薛吉。”娄简心口像是被人猛拽了一下。 “对对对!就是薛吉。”绿豆眼见状,立刻撇清关系,“那么多钱,我们不想要的,他说他留着也没什么用,非要给我们……钱,钱用来买肉了,还剩一点,我给你们拿。” “不用了。”娄简把钱袋子揣进怀里,道:“东西我拿走,钱你们留着吧。方才你们偷的钱也不必归还了,就当你们替我做事的报酬。” “真的!”绿豆眼喜上眉梢,巴不得给娄简磕两个,“谢谢两位郎君。” 府衙里,乔倩始终僵持着。仇海提议:“夏司马,若是这妇人不招。不如用刑吧。” 夏惊秋手里的笔杆子都快折断了,他放下手中的笔杆道:“大烈疏议律中明文所书,凡犯案重证据轻口供,即便你不说也包庇不了他。你的心思并不难猜,是薛吉对吧。” 夏惊秋记起了初见乔倩时的模样,对薛毅的淡漠,对薛吉的关切。 “司马也说是重证据了。”乔倩攥紧的拳头,木枷上的铁链发出轻响,“司马大人有吗?” “自然是有。”许一旬押着薛吉从府衙大门口走来,二人身后跟着娄简。 她从怀中拿出钱袋扔在母子二人面前:“阿吉,你认识这个吗?” 薛吉眼神飘忽道:“听不懂娄先生在说什么。” “我在六麻子的暗牢中得到一个消息。薛毅曾在不久之前拿过一名江南富商的打赏,本来这笔钱是可以用来还欠六麻子的赌债的,可他没有还钱,反而是把你阿娘抵给了六麻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薛吉从地上爬了起来,眼中闪过杀意,轻飘飘道,“那混蛋好赌,又赌输了呗。” 娄简头皮一阵发麻,平日里的薛吉每每笑起来,都像是冬日暖阳。她缓缓开口:“这钱袋子是在你家附近的小乞丐手里拿来的,上面的绣技是江南苏绣,用材也是江南蚕丝。那些小乞丐已经招了。” 夏惊秋上前:“本官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阿娘虽然算不上绝色,可年纪正好,若是卖到人牙子那儿,足抵数十两。薛毅不傻,怎么会用数十两的货去换二十两的债。他的赏银不是被抢了就是被偷了,所以才会用乔倩抵债。这正中你的下怀,只有乔倩被扣在六麻子那儿,才能完全没有作案的嫌疑。” 第40章 “你他妈放屁,娘才是卖屁股的骚货呢!我阿娘怎么能用钱财衡量!”薛吉两眼通红,猛地发起癫来,朝着夏惊秋脸上便是一拳。 意外的是,夏惊秋没有躲,结结实实的挨了打,卷着一旁的仇海,摔在地上。 “你敢殴打官吏!”仇海急忙扶正官帽大声道,“来人,把这混小子给我按住。”衙役们冲上前,将薛吉按在地上。 夏惊秋搀扶仇海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娄简朝着仇海拱手行礼:“仇长史,念在薛吉年幼,可否放他一马。” “仇长史我求求您,放了阿吉吧,是我杀的人,金成安是我杀的,也是我与徐雯一起谋划此事,与阿吉没有任何关系。”乔倩拉着仇海的衣衫哀求道。 “阿娘你不要胡说,没有的事,我们什么时候杀过人?”地上的薛吉扬起脖子,又被人按下。 “要证明你杀人很简单,金成安是死在家里的。我想事发那日,金成安家附近的邻舍应该有见过你们二人的。”夏惊秋示意一旁的衙役退下。 仇海怒不可遏:“不必求情!大烈疏议律令,复雠虽礼法所许,杀人亦格律具存。杀之成复雠之志,赦之亏律格之条。国法不可纵仇,薛吉乔倩二人罪名成立,必死无疑,那个徐雯也跑不了。来人,带下去择日问斩。” 娄简目光游离,喉咙里卡着千万根针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咬着下唇,手指颤抖着,说出徐雯的秘密或者是闭嘴? 一时间,脑海中风云翻滚,娄简定下心神来的时候,已经做出了选择:“可他们二人也是被诓骗的。” 乔倩与薛吉将徐雯与他们说的谋划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 徐雯说了谎,她说自己也常年被金成安殴打,不得已才想要了金成安的性命。 “仇长史,两起凶案,大多是徐雯出的主意,乔倩与薛吉也是受人教唆,不能算主犯,还请从轻发落。”许一旬拱手道。 仇海不信,大声质问:“此二人的话想推脱罪责,怎可相信?” “徐雯有不得不杀金成安的理由。”娄简顿了顿,“徐雯是赤羽宗余孽,金成安便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被杀人灭口,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提审关押在死牢中的方年。” 一时间,衙门公堂内只听得几人的心跳声。 仇海收起了方才的怒气,指着娄简,颤颤巍巍问:“你说的,是真?” “千真万确。徐雯还有一同党名为卓磬,是城中观音庙的和尚。” 仇海撑在一旁的梁柱上,声音沙哑:“将他们母子二人带下去,听候发落。” * 薛毅案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隔日一早将徐雯擒拿归案。 星朗月明,娄简的小院里烟火气袅袅升起。 屋外真热闹,许一旬和金宝忙前忙后的准备吃食,夏念禾虽然帮不上忙,但很会裹乱。院中笑声一片,月光透过缝隙钻进娄简屋内,二五端坐在案几旁,影子从脚边一直拖到了窗棂处,它眼眸耷拉着,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怎么了?今日不是给你吃过里脊了吗?怎么还要?”娄简放下手里的衣裳,朝着二五招手道。 二五跳了几步,钻进竹篓里将整理好的衣裳扯了出来踩在脚底下。 “别闹。”娄简抱起二五放到一旁,将踩皱的衣裳重新叠好,放回竹篓里。 二五不依不饶,用上吃奶的劲儿又把红伞扯了出来。 娄简捏起二五的脸颊:“真是太不听话了,你再胡闹,便将你送去铃铛那儿了。” 二五耷拉着耳朵,向后缩了几分。 “咱们呀,又得找个新地方了。”娄简长舒一口气,“还说要给你找个夫君呢,看来又要泡汤咯。” “你们要去哪儿?”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夏惊秋见她收拾行李,眉眼皱得有棱有角,“又想不告而别?” “天大地大,我想四处看看。” 夏惊秋看出她在撒谎,摆出一副揶揄的模样:“你那仇家寻你了?人在哪儿?本官与你好歹相识一场,这点事还是能替你摆平的。” “你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 “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白日里我瞧你那模样便猜出一二了,追你的人是赤羽宗吧。” “你都知道了,还敢留我?”娄简挑眉反问。 “脚长在你身上,走不走是你的事。本官又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管你。我,我只是还有一件事拿捏不准,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你说。” “今日,我与仇海一起摔倒的时候发现,此人腿脚很软,右腿像是没有力气的样子。我扶他起来的时候发现,摸到他右侧小腿上有一铜钱大小的凹陷,像是曾经受过伤。” 娄简眉心微微动了动,下意识地咬上了指节。 “顾朗华多高?” “八尺多。” “仇海呢?” “最多六尺五。” “又高,又矮的……跛子。”娄简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掐着。 “你也是这么想的?” “六麻子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顾朗华和仇海,是他们二人在岑州开了赌坊,做地下营生,所以‘六麻子’的生意才会屡禁不止。”娄简恍然大悟,“那声音……是顾朗华。” “顾朗华是岑州刺史,仇海是长史,岑州里谁敢不听他们的话,这两人为何要这么做?” 第41章 夏惊秋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夏念禾和盛诗晚的尖叫声。 娄简抬起眉眼:“我想……答案已经来了。” 第二十三章 赤羽宗余孽 铁爪如惊雷。一道道残影落下,院中屋顶被十来只带着绳索的铁爪刺破,碎瓦像被疾风吹散的落叶,掉了一地。 提着弯刀的黑衣人顺着绳索而下落进院子里。竹门轰然崩塌,徐雯身着黑色劲装走了进来。 许一旬与夏惊秋见状,持剑站在众人面前,金宝则是拿着木棍来回比划。 许一旬小声问:“怎么回事?赤羽宗的人怎么来了?” 夏惊秋环视四周:“仇海和顾朗华是赤羽宗的人,我们应该是被出卖了。” “两个女的,一个三脚猫功夫,一个还是公主,金宝估计也就是架势厉害,阿简还动弹不得,你可有什么法子脱身?” “门外有一匹马一辆车,只要上了车,一直往东跑,便有我们千目阁的联络点,东城外t还有岑州驻军,只要殿下亮明身份,他们必然护驾。” “这群小喽啰加一起都打不过小爷我,就是那女的难搞,不过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拖住他们,你带着阿简他们走。” “你确定?” “废话,小爷这鹤拓第一高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你们跑快点,别给小爷拖后腿。” 院中寒风肃杀,横冲直撞,月光透过破碎的云层,洒在庭院里,乌鸦在枝头低声嘶哑。 “杀。”徐雯的声音,如同一阵冷风般横扫过来。 许一旬将夏惊秋甩到身后,握着长剑蹿起丈余,跃入刀阵之中。他当胸一脚,狠狠踢向举刀而来的刺客,手中剑刃抛起,又反手接剑,电石火光间,划开两人的脖子。 滚烫的鲜血模糊了视线,落在地上升起白雾。 许一旬生生用剑破开了一条通往院外的道路。几人疾步而出,钻进马车内。瞧见娄简落后,夏惊秋则是一把捞起娄简放在马背上。 一车一马,朝着东面飞驰。 转眼间,徐雯便带着两名刺客跟了上来。夏惊秋咒骂道:“他妈的,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几人钻入崎岖密林,马车一路颠簸,车内两人被撞的快要散架。金宝平日里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间手忙脚乱,手上缰绳像是抹了油,不听话地乱窜。 车轮下的碎石逐渐变成了巨大的石块,金宝一个没留神,马车便撞向了林子中的暗影,车驾被一个大树拦腰折断。 盛诗晚与夏念禾一路滚到了碎石上,金宝则是被马拖拽了数米才勉强停下。 “晚晚。你怎么样了?”夏念禾扶起盛诗晚。 二人狼狈不堪,盛诗晚额头上的伤混着泥土,血肉外翻,看起来极为渗人。夏念禾也伤得不轻,膝盖上的划伤已然见着白骨,血迹从衣衫里渗了出来。 夏惊秋掉头回来之时,徐雯已经带着人追到了面前。 “娄简,金宝你们继续往东边跑。”夏惊秋从腰间拔出剑来,指着徐雯。 徐雯满脸轻蔑:“就凭你?螳臂当车。” “不试试怎么知道。”夏惊秋先发制人,一道快剑化为疾风朝着徐雯而去,还未近身便被旁边的刺客挡了回来。 徐雯手中的弯刀发出渗人的寒光,趁着夏惊秋被几人牵制之际,刀口朝着他的背中而去。 盛诗晚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夏惊秋,弯刀扎进臂膀,她疼得双膝发软,跌坐在地上。徐雯见状抽出红色的刀刃,原地旋身,她的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一股阴冷狡猾的味道。 “找死!” 夏惊秋来不及救回盛诗晚,只见寒刃裹挟着尘土朝着盛诗晚而去。此时,一只手握住了徐雯的刀。 只听得皮肉碎裂的声响,娄简左手虎口被劈开,半张脸落溅上了点点血迹。 身旁的刺客想要偷袭,还未等他靠近,娄简便抓着徐雯的手将来人斩杀。取下刺客手里的弯刀。 徐雯蹙眉道:“你怎会赤羽宗的身法?” 娄简出手又快又狠,夏惊秋心中沉了一下:“娄简,你……” 她从衣衫上扯下一块布料快速缠在左手上,夜色之中,夏惊秋看不清她疼到扭曲的五官。 娄简低声道:“我没有骗你。夏惊秋你听好,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只能撑一炷香的功夫。你带着金宝他们快跑,找人来救我。” 夏惊秋思忖了片刻,敛声屏气道:“撑住,等我回来。” “好。” 四人,两匹马,没入夜色中。 一旁的刺客想追,娄简双腿蓄力,翻身下滑,砍了那人的双腿。她踉跄站稳,四肢痛感钻进心肺。 眼下只剩下徐雯和娄简了。 徐雯嗤笑道;“你也是赤羽宗的人?那为何顾朗华还要杀你?” “我一个小小仵作,可不敢高攀诸位。” “不是盟友,便是敌人。你打不过我,但看在你我二人是同宗的份上,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徐雯抡动右臂,手中弯刀朝着娄简劈去。娄简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剧痛中她倒抽一口冷气,还未来得及喘息,胸前便是一脚,娄简被徐雯踹到了碎石间。 “还以为你是什么厉害角色,一炷香的功夫?怕是一招你都接不了。” 娄简趴在地上,趁着徐雯不注意,捡起一把碎石子便朝着徐雯的眼睛扔去。她看准机会,猛然抽刀而起,向着徐雯的臂膀砍去。 第42章 可惜手脚太慢,只划伤了徐雯的脸颊。 娄简趁机拉开二人的距离,向后跃起落在地上。四肢传来骨骼摩擦的声音,她撑着弯刀才能勉强站住。 徐雯被划伤了脸,进攻变得犀利毒辣起来。每一刀都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娄简抵挡了四五招,便败下阵来,正中徐雯一掌。 她趴在地上,面色如纸。胸口起伏不定,随着每次呼吸,剧痛传遍四肢百骸。须臾,一口灼热的鲜血洒在碎石上,和着尘土血污四溢,娄简的脸被血染得模糊难辨。 徐雯上前,一脚踹翻娄简,踩在她的胸口。见着娄简簌簌发抖,双眸中透着麻木与绝望,徐雯更是兴奋,她举着弯刀,一点一点刺进娄简的肩膀。 忽然,刀不知是碰着了什么硬物,停住了,徐雯扯下娄简的衣领,只见她锁骨和肩头各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伤疤,徐雯又划开娄简的裤腿,脚背、脚踝、腿骨、膝盖依次往上,同样布满了相同大小的伤疤。 徐雯呢喃道:“骨寒碎……”她脸色微变,“你到底是什么人?受了骨寒碎竟然还能活着?” 娄简仰面躺在地上,树冠之间露出了些许缝隙,像是将夜空割裂的伤痕。乌鸦嘶叫,围绕着树冠来回盘旋,她眼神空洞轻笑了几声。 徐雯脚下用力,质问道:“我在问你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娄简慢慢将视线挪到徐雯脸上,她笑得猖狂:“去问阎王吧。”娄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道,“许一旬!” 话音未落,徐雯便被一道掌力震飞,她趴在地上许久动弹不得。 “阿简!”若不是听着声音,许一旬全然分辨不出这个躺在地上等死,满脸血污的人便是娄简,“阿简你还活着吗?” “活着。” “等着,我给你报仇。”说罢,许一旬掷出长剑。剑没有落到徐雯身上,反倒是被一股力量踢了回来。 夜色中窜出个人影,一身僧袍,脑袋锃亮。卓磬扯起地上的徐雯,像是窥伺猎物的豹兽般盯着许一旬:“杂碎。” “费什么话,要打架,一起上。” 卓磬冷笑:“二对一,你小子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现在,是二对二。”马蹄扬起尘土,随着嘶鸣而至,月色勾勒出一马一人。 夏惊秋骑着马,挡住了徐卓二人的去路。 “你还算有点良心。”许一旬仰首挑眉。 二人长剑直指,卷起剑气,朝着卓磬与徐雯而去。许一旬的身形快如闪电,手中的剑如同灵蛇出洞,直扑卓磬。夏惊秋则是俯身挥剑,刺向徐雯下盘,霎时间,夜色中只剩下刀光与剑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四散而开。 徐雯与卓磬不敌许一旬的剑势。二人相顾一眼,卓磬从怀中掏出两颗弹丸扔在地上。 “雷火……”夏惊秋眼疾手快,扑倒许一旬,“小心雷火!” 四下瞬如昼光,火焰迸发,再能瞧清时,卓磬与徐雯已然没了踪影。 娄简轻得如一片羽毛,寻常男子足以单手抱起。夏惊秋把人放在马背上,靠在自己怀里:“许一旬,东城汇合。”说罢,他纵马朝着千目阁在城中的联络处而去。 * “金宝,去叫大夫!快点!”夏惊秋的指缝中渗出血迹来。怀里的人半眯着眼睛,被残存的意识反复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 金宝满脸惊恐:“我这便去。” 一路上,娄简吐了三次血。每次呕血,她都会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夏惊秋不敢把娄简放下,只能曲着腿靠在她身后。 他扯下一床被子,将娄简裹在里头,像是怕吓着她一般小声道:“阿简,你撑着,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夏惊秋的心跳跟着娄简浅薄的呼吸抽动着,一股无力感像棉花堵在他的胸口,他能感觉娄简在一点点消逝,就像夜幕降临前的夕阳。 怀里的人轻轻颤了一下,声音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娄简拽住了夏惊秋的衣裳,轻笑道:“我还……没找你,要钱呢……” 第二十四章 鬼门关 娄简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日,夏惊秋便在塌边守了几日。药一副副地喝,可娄简总是不见好,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又睡了过去。 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多半都说娄简只需静养,若要再问昏睡的缘由,大多数又说不清。 盛诗晚与夏念禾的伤势见好,也到了回程的日子。临走时,盛诗晚将夏惊秋引到一旁,面露难色道:“我知道你与娄先生交情匪浅,可,人心难测,你还是提防他些t好。” 夏惊秋不解。 盛诗晚将那日在观音庙墙角后所听到的话,全然复述了一遍。 “娄先生救过我们,我本不该这么揣测他的。可他知道赤羽宗人身上有雕青,又会赤羽宗的身法……”盛诗晚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多谢殿下提醒。”夏惊秋撇了一眼盛诗晚手臂拱手道,“还没感谢殿下救命之恩。”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来日回京,必定登门道谢。”夏惊秋的语气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阿秋,我要回去了。”盛诗晚退了几步颔首道,“我知道你不愿娶我,可有一点盼你知晓。这么多年以来,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若是你心中真有别的女子,我也能接受。我会向父皇禀明,许你迎她为平妻,日后以姐妹相称,即便是同日过门也无妨。若你还想建功立业,我也可以等你,只要你偶尔能回头瞧我一眼便好。”盛诗晚目光盈盈,若秋水流转。 第43章 夏惊秋微愕,一朝公主竟能伏低至此,卑微到了尘埃里,委实叫人吃惊之余又有些心酸。 “殿下何苦这般执着于微臣……” “不必现在告诉我答案。”盛诗晚纤弱的指尖覆盖在夏惊秋的唇上,“下次见面,你再同我说。” 盛诗晚离去时,一步三回头。 顾朗华与仇海被擒,二人暂押州狱,待到京中派人来审。一州事务全然压到了夏惊秋身上,他索性将公案搬到了娄简屋里,白日里办公务,晚上便守着娄简。 “薛吉与乔倩杀人有因,又受人蛊惑。京中已经回了折子,同意从轻发落,流千里,去安州,但不必服役。路上有千目阁的弟兄沿途照料,想必不会叫他们受太多苦。等到了安州他们就能重新开始生活了。” 夏惊秋坐在娄简床边自言自语。他打湿了帕子拿起娄简的左手。虎口的伤结了痂,一道褐色的疤痕似要将手揽腰斩断。 “你怎么……还在睡。”夏惊秋眉间挤出了一个川字,“薛吉他们三日后便要启程,你不想再瞧薛吉一眼吗?” 二五跳上床头,趴在娄简肩头。 “你瞧,二五都瘦了。”夏惊秋见娄简还是没动静,便低下头去揉搓起帕子来。 “你……没给它吃肉?” 二五咕噜一声,猛地跃起踩在娄简身上,见她确实醒来了,便又窝到她脖颈里蹭蹭。 “娄简!”夏惊秋顾不得手里的帕子,和二五一样上前确认,“你醒了!”他察觉到自己兴奋过了头,收敛了情绪,明知故问。 “还没和你算账呢。”娄简的声音还是很轻,“顾仇二人被擒拿,这百两银子我只能问夏司马讨了。” 夏惊秋侧过脸去,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真是要钱不要命。”刚说完,许一旬便哭哭唧唧地跑了进来。 “阿简,啊啊啊……阿简!”许一旬上前抱住娄简,“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娄简与夏惊秋的耳膜都要被魔音捅穿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娄简不是醒了是死了。 夏惊秋提溜起许一旬:“你哭坟啊!” “我,我,我……”许一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太激动了。” 二五嫌吵,钻进了娄简的被窝里。 大约过了三四日,娄简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她拿起案几上的折子翻看起来。夏惊秋在送往京都的折子里,洋洋洒洒数千字,写了自己关于顾朗华一事的见解。 顾朗华早年间战功赫赫,年轻时也是一腔热血报国。他十五岁入伍,二十七岁那年本有个升迁的机会可以入京为官。可却被上司家的侄子顶替,顾朗华不服告发上司徇私枉法,人还没到云麾将军跟前便被人绑了回来,痛打了一番,断了三根肋骨。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云麾将军怕自己治下无方的事情被言官弹劾,便以偷窃的罪名,将顾朗华怀化中侯的位置一脚踹成了兵卒。 十二年饮血沙场,倒头来还不如旁人的一句话。 顾朗华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便只能浑浑噩噩的了,没成想偶然一次机会被派到岑州治水,因立奇功,被升为司参。此后顾朗华一路平步青云,成了一州刺史。 至于勾结赤羽宗,庇护卓徐二人,则是借他们的手铲除异己罢了。多年以来,岑州官员富商若是有死的不明不白,大多也是赤羽宗干的。卷宗里写不清的案子,实则并非前任司马糊涂。 娄简没将折子看完,便扔向了一旁的碳盆。方才还安静的炭火,瞬间生出火舌,飞快地吞噬着纸页,灰烬扬起,落了一地。 “你做什么!”夏惊秋从屋外跑了进来,拿起桌上的笔洗欲要灭火。 可已经来不及了,狷狂的火焰渐渐停了下来,炭盆归于平静。 “娄简,谁让你瞧我折子了?”夏惊秋责怪道。 “你这求情的折子但凡送进了京都,便会像炭盆一般,想要烧了夏家的火会在顷刻间燎起。倒不如,在这烧了。”娄简起身,抬眼看向夏惊秋,“夏小郎君这般沉不住气,还是早些辞官的好,省得给你家添乱。” “你是伤好了又不会好好说话了是吧。”夏惊秋放下笔洗,气得脸色发白,“我只是想向圣人谏言,我大烈上下应当官气正直,才不会再出现顾朗华之类的祸事来。还有,哪里是求情,你说话尖酸刻薄也就算了,怎的还看不懂人话?”他气极,“罢了罢了,重写就是,我与你一个妇人在这儿争论高低做什么?” “顾朗华言,自己被人欺压十数年,突然尝到了权利的味道,便一发不可收拾,可岑州百姓无辜,有多少人为了他的私欲和仇恨而家破人亡,顾朗华的话不过是为自己脱罪的借口罢了。还有一点至关重要,顾仇二人勾结赤羽宗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圣人向来忌讳谋逆一事。你今日所书,在有心人看来便是在替他求情。” “我瞧,你才是住在天上的神仙!此事若能从根源杜绝,严筛官本,何尝不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你的意思是……眼下大烈官本不正?谁人不正,谁人又驭下无方?”娄简咄咄逼人,“还是说……你觉得圣人不明?国本不清?” “娄简!你越发说得没谱了!”夏惊秋怒目而视,“如此咬文嚼字,曲解字意,与那满嘴胡话的神棍有什么区别?” 第44章 “眼下便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娄简寻了一处坐下,靠在凭几上,“折子递到圣人面前,你阿耶和阿兄将要面对的疾风骤雨,远不止眼下这几句咄咄逼人。” 夏惊秋愣在了原地,怒气被浇灭了一半。他像孩子一样抱怨起来:“我就是瞧不惯他们上下沆瀣一气的样子。为官者应为百姓眼耳口鼻,听民意,解民事,排民忧,立身立本立国。那些圣贤书他们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羽翼未丰之前,须得敛起锋芒。即便是树大根深,也防不住小人背后捅刀子。”娄简往夏惊秋面前递了一盏茶,“夏小郎君和我不一样,我与二五相依为命,四海为家,小郎君却还有一大家子人要顾,日后还会娶妻生子,自立门户,成为一家之主,到时候府中上上下下都要受你庇荫,稍有行差踏错,便是赌上了一府人的性命。”娄简摩挲着指尖,眼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顾忌旁人便连自己都做不得了吗?这是什么道理?”夏惊秋抱着双臂,满脸不悦,“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要成婚生子了。” 娄简托腮打量着夏惊秋的神情。他像是被虫咬了,浑身不自在,夏惊秋揉搓着臂膀:“你看着我干嘛?”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这张狂的样子能到几时?” “张狂?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罢了,和你一个黄口小儿争论高低做什么。”娄简将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夏惊秋。 夏惊秋吃瘪,可又辩不过娄简。他赌气道:“倒不见得你也这般揶揄许一旬,我日日守着你,愣是没听你一句好。” 娄简到喝到嘴里的茶全然洒了出来。她瞧着夏惊秋如同小娇妻的模样,哭笑不得。 “秋哥儿,秋哥儿。京中来信了!”金宝的声音隔着大老远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夏惊秋拆开信封,其中是一封盖了红印的调令。娄简只瞧见了一角,便道:“小郎君这是又升官了!” “可不是吗!”金宝踮起脚尖,念着纸上的文字:“岑州司马夏惊秋平乱有功,年后出任凉州……凉州长史。”金宝脸上的兴奋藏不住,“秋哥儿,秋哥儿,咱们离回京不远了。” 夏惊秋反倒高兴不起来,他将调令扔在一旁,试探性地问着娄简:“你……打算去哪儿?” 第二十五章 年节 “没想好,总之,岑州是不能待了。赤羽宗受了重创,寻仇的人怕是t很快就要到了。” “那……你……”夏惊秋欲言又止。 “或许往更南边去吧。” 夏惊秋攥着袖口,心里空了一截。凉州在岑州北边,而娄简要去南边。 这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还有十来日便是年关了,过完年再走吧。”夏惊秋说完,好似期待着什么,心中忽冷忽热,盯着娄简的眼神又躲到了地上。 “也罢,许一旬爱热闹,州城里过年,定是正中他下怀。” 新春时分,又正巧“六麻子”这颗毒瘤被铲除,这一年的岑州新年格外热闹。 店铺竞售新历、诸般大小门神。斑斓金彩缕花、桃符爆竹让人目不暇接。城中各坊内,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腊货,鱼羊猪牛色泽诱人,吊得人馋虫都爬了出来。 除夕这日,家家户户一大早便生了炊烟。金宝和许一旬上街买了一堆竹竿,二人一通忙活,裁成了几十只小竹筒。 金宝又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竹节掷进火堆,迸出一阵金红色的小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喜庆。 街上响起铜锣,许一旬和二五趴在墙头上往外张望,外头有人喊着:“傩戏班子来了!”那人正说着,自远处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两层楼高的花车被装饰成了一朵巨大的荷花。花蕊之中有舞姬,着黄色彩衣,翩翩起舞。 走在花车最前头的是一对男女,带着老翁老妇的面具,傩翁傩母踩着八卦步开路,身旁是数十个带着孩童面具的护僮侲子围着打转。 一旁,则是白面红唇笑脸菩萨、怒目金刚、黑面三首神、鬼目罗刹、开山莽将,山川湖海里的精怪、黄卷青灯下的神明,浩浩荡荡近百个形态各异的傩面舞者,他们有人拿棍、有人持旗、有人握斧,铃铛鼓声如雷鸣阵阵。 面具之上,怒、喜、嗔、悲像活人的面容一般,众人边走边弹唱。许一旬从墙头上跳了下来,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大概是从远处来了一群鬼,长得千奇百怪的。叫钟馗,守住门,打断肋骨拔舌头,一脚踹出千里外。”金宝解释。 “这大过年的干嘛还要驱鬼赶鬼。” “咱们中原同你们鹤拓不一样,过年驱邪,纳庆祥瑞无灾厄。” 眼瞅着子时将至。夏惊秋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牢丸 牢丸:饺子 :“吃牢丸,吃福气。快来尝尝我的手艺。”他迫不及待地朝着娄简碗里夹了一只牢丸。 许一旬用力咬了一口,牢丸内馅隔得牙疼。他捂着牙道:“这牢丸里怎么还有钱?” “六十只牢丸里只有一枚包了铜板,谁吃到便是明年最有福气的人。”夏惊秋从怀里掏出几个红纸包好的碎银子扔给金宝和许一旬。 “你们中原人过年还有钱拿?”许一旬赶忙搓起手里的银子,他疑惑道:“为何不给阿简?” “只有年长的给年纪小的,哪有本末倒置的。” 第45章 许一旬将夏惊秋的话全都听了进去,伸手摆到娄简面前:“给钱。” 娄简嘴角都快裂到耳根了:“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娄家从怀里掏出三枚纸包,依次递给三人。 拿着钱的许一旬乐得合不拢嘴。金宝笑着笑着忽然撅起了嘴:“下次再坐在一块儿吃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想,天天都可以。” “可我与秋哥儿后日便要启程去凉州了。娄先生打算去南边,你那?可是要回鹤拓。” “我还没闯荡够呢,再说了,我来大烈是来挑战你们中原的第一剑客的。还没证明我是天下第一,小爷我可不会轻而易举地打道回府。” “中原第一剑客……”娄简问,“中原第一剑客便是平风剑主李江泽。我记得好像是凉州人。” “真的!那他可在凉州?”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好久都没听到李江泽的动向了。” “那我便也去凉州瞧瞧。”许一旬举杯道:“新岁福绵,新的一年我要打败天下第一剑客李江泽,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金宝也举起杯盏道:“我要吃得饱饱,睡得好好。秋哥儿你有什么愿望?” 夏惊秋想了想,举起杯盏:“做一个,为百姓立心立命的好官。”他举起娄简握着杯盏的手问,“你呢?” “我啊……新的一年,我想好好活着。” 两日后,几人分道扬镳。 娄简骑着马带着二五朝南边去了,夏惊秋又换回了板车,带着金宝和许一旬去了凉州。 相比岑州来说,凉州更靠近与西胡的交界处,地界不算大,地处荒凉。平日里细沙拢烟,若是骤风卷起,朗空昏黄,沙尘遮天蔽日,空气中满是咆哮声与飞沙走石的怒鸣。 沙子无孔不入,打在脸上,就像无数针尖刺入皮肤。若是渗入眼睛、鼻子和嘴巴,便使人喘不上气来。 整个州城因为靠近西胡,所以胡人堪比京都城。自打十几年前赤羽宗被剿灭后,西胡和大烈的战事也停了下来。两边的百姓见着不再打仗,便开始互通往来。 大街上满是鼻若悬胆、眼窝深邃的胡人。有人移风易俗,扮着汉人装扮,也有人头戴尖帽,穿着绒毛翻领的团花圆领胡服袍子,腰配割肉小刀,系着革囊,一眼瞧上去便是呼叱纵横的模样。 凉州女子也不同南边娘子们的温婉柔美的模样。高髻上的钗花换作黑纱幞头,脱掉衫裙着男装,或换作干净的灵蛇髻,一支素簪做缀,英姿飒爽。 除了胡人以外,景教 景教:基督教 的白袍司祭 司祭:牧师 、拿着琵琶的粟特胡僧、牵着骆驼的黄发商人之类的外帮人,遍布于凉州的大街小巷。 “平日里看你挺扎眼的,没想到来了凉州都快找不到你了。”夏惊秋坐在板车上,翘着一条腿,朝许一旬道。 “切,还京城来的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许一旬嘲讽。 “玉升楼胡姬今日公演,席位有限,欲购从速!”街边,黄毛小孩拿着仿单 仿单:宣传单页 与笼灯叫卖。 “胡姬?”许一旬正想入非非,手中被人塞了仿单。 黄毛小孩用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中原话说:“郎君郎君,胡姬娘子可比中原女子好玩多了。”说着,他朝着许一旬挑了个眉。 夏惊秋接过仿单,赶走黄毛小孩:“小小年纪,满口秽语。”他在许一旬脑门上打了个响指弹,愠道,“你也是不学好,心里都放了些什么脏东西。” “你们中原人不是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嘛。”许一旬夺过仿单,“就许你们放火,不许我点灯啊。”他细细打量着仿单上的文字,忽又挠了挠脑袋,“我怎么觉得,这字迹这么眼熟?” 金宝伸长脖子定睛瞧了一眼:“咦?这不是娄先生的字迹嘛!” 第二十六章 (景教神谕杀人案)玉升楼 “三娘!”扎着彩色小辫的胡人小娘子,追着一只白色狸奴,从玉升楼二楼匆匆跑了下来,“三娘姐姐,你瞧你那小狸奴,又在厨房偷肉吃。” “莫恼,莫恼,我这便逮它回来。”珠链掀起一角,从后头走出一个穿着翻毛领圆领缺骻袍的女子。她眉眼平缓,鼻梁微挺,嘴唇不妆而红,蹀躞铜带束腰,袖口妥帖收紧,又多了几分飒爽。 虽是三月,大烈境内各地已然见了枯树抽枝,可凉州还是弥漫着冻人心肝的寒意。三娘进了院子,提溜起小狸奴的脖颈,它瞬间老实了,不过,嘴里的肥肉死活不肯放下。 三娘用力扯了几下,拗不过,便作罢。轻拍了一下小狸奴的脑袋:“罚你明日也不许吃肉了。” 小狸奴垂着耳朵凄凄惨惨的“喵”了声,像是委屈又像是抱怨。 三娘眉心收紧,右手猛地抽了一下,失了力,小狸奴掉在了地上。它来不及捡起掉在地上的肥肉,围着三娘打转。 “没事。”三娘朝着小狸奴挤出了一个笑容,“老毛病了。” 不过,好像发作得更频繁了些。 “那就是三娘啊。” “听说可厉害了。”院子一角,两个胡姬用胡语议论着三娘。 这位名叫三娘的女子,是班主不那遮两个月前南下回凉州的路途中捡到的。当时她饿晕在官道上,身边只有一个竹篓、一把红伞、一只小狸奴。本来以为是个浮浪户,没成想这位叫三娘的娘子是个厉害角色。 第46章 玉升楼本是比不过对家名为云良阁的教坊,三娘给想了个主意每七日宴请城中名人,宴请那日灯笼高挂,引得众人围观,可又不许任旁人入场,这一来二去,玉升楼便神秘起来。 又加上城中名绅口口相传,玉升楼的生意蒸蒸日上。接着,三娘又带着楼中舞姬排舞,写了仿单印刻,见人便叫卖玉升楼的酒水,还让楼中姑娘学了一些中原文人喜欢的诗词歌赋。 眼下,玉升楼是凉州城里独一份的雅地,再也不是旁人嘴里卖酒卖色的“勾t栏院”了。 不那遮为了留住三娘这个活财神,将每月盈利一成分于她。三娘自然是乐意的很。 “三娘,你快出来!”是不那遮气喘吁吁的声音。三娘从后院中走出,瞧见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大胡子夷人,正指着对面街角的云良阁,“云良阁的行首也太不要脸了,咱们干什么他们就跟着干什么?弄了个什么‘赏花会’。” “花?大冬天的哪来的花?”三娘歪过脑袋。 “嗐,花魁呗。也学着咱们下了帖子,请人家过来赏花。只是,咱们做的是正经品酒的生意,他们可就不知道了。”不那遮在看位中的软塌上寻了一处坐下。他摘下皮帽用力扇风,金色的胡子撇出一道分叉来。 “有人学……说明咱们做得好。” “你咋不急捏?”不那遮着急,连说话都跑了调,“三日后便是赏花会。听说还邀请了新来的长史。咱们州里刺史归乡好几年了,别驾又是个不爱管事的甩手掌柜。这州中事务日后可都由着这位长史的喜恶。要是他被对门的拉拢了,针对咱们怎么办?” “不那遮你放心,他不会的。”三娘笃定。 “你笃定他不会掉进云良阁那些姑娘的温柔乡?”不那遮满脸疑惑。 “他志不在此。” “你怎么知道?”不那遮起身,连连摆手,“你是女子你不懂,没有男人不爱漂亮姑娘的。” 三娘笑道:“可咱们那位新长史,清高的很呢。” 凉州府衙内,三人脑袋凑在一块儿,还在研究玉升楼的仿单。 许一旬道:“这字的确很像啊。” “的确相似,但娄简的字要比仿单上的再有力些。”夏惊秋给出了结论,“更何况她去了南边,怎会出现在凉州。” “也对,算算脚力,娄先生应该已经到柳州了。”金宝认真点头道。 “还好意思说。”夏惊秋将仿单卷一根棍敲在金宝头上,“要不是你迷路,咱们能多走两个月吗?” “诶呀,这凉州地界风沙大。金宝也是第一次来,迷路也在情理之中。”金宝陪笑道。 “还好不是赴京任职,不然你我二人早就掉脑袋了。” “掉脑袋也不怕,只要和秋哥儿一起,下辈子金宝还伺候你。”金宝傻乎乎地笑着。 “你就这么听夏惊秋的话?”许一旬蹲在一旁的案几上看着两人。 “那是自然,我和银花都是秋哥儿捡回来的,命都是哥儿的。自然是要一辈子跟着秋哥儿的。” 许一旬有些不可思议:“看不出来啊夏郎君,你还做过天大的好事呢?”他说话的口气越发像娄简了。 “少学那人说话。好好的人都给带坏了。” 三人正打趣着,屋外走进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年轻人,约莫比夏惊秋年长几岁。他收起手中的五骨蝙蝠扇,拱手作揖谦逊有礼,说话不急不燥:“夏长史,安好。”打趣的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人见打破了气氛,有些尴尬地介绍起自己来:“下官,崔舟立,凉州录事。”崔舟立直起身来,眉宇间透着一股雅致与温柔,好似春风还未吹入凉州,便有花瓣飘落眼前。 冬日,还带着折扇。 装模作样。 夏惊秋快速收回目光,好似多看一眼便会脏了他的眼睛:“何事?” 崔舟立从怀里掏出一块竹牌:“云良阁送来的请柬,邀您三日后去云良阁赏花会。” 金宝上前接下牌子,递给夏惊秋。 “云良阁?”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好地方,夏惊秋甚至不愿正眼瞧那请柬一眼,“回了吧,就说本官公务繁忙。” “长史不再考虑考虑?” 见着崔舟立不走,夏惊秋冷眼道:“崔录事有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您初来凉州,怕是不熟咱们凉州的事务。听闻城中名流都收到了云良阁的请柬,长史人生地不熟的这正是一个结交的机遇。”见着夏惊秋脸色不好,崔舟立又补充道,“下官也是为您着想,便啰嗦了几句,去不去都由您的意思。” “那是不是李江泽也会去!”许一旬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猛地凑上前。崔舟立被突如其来的人影恍了神,向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幸好,许一旬眼疾手快,拽住了崔舟立的臂膀。 “小郎君是……”崔舟立惊魂未定,圆目诧异道。 “护卫,许一旬。”夏惊秋随口给许一旬安了个名头。 “许护卫果然是身手矫健啊……”崔舟立站稳了身子,奉承道。 “诶呀,你别说那些,你就说李江泽是不是也会去?”许一旬眼中冒着星光。 “是,云良阁的确请了许多凉州城里的名人……” 崔舟立的话还没说完,许一旬便像只猴子般,跳到了夏惊秋面前:“去嘛去嘛。”身高八尺的黑皮郎君撒起娇来,竟叫人心中酥麻麻的。 第47章 夏惊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甩开许一旬:“我才不去凑这鬼热闹,要去你自己去。” “可是人家请的是你。我去算什么?人家也不认我啊。” 崔舟立打量着两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给你洗一个月衣服。”许一旬亮出自己的筹码。 夏惊秋不为所动:“我有金宝。” “外加给你赶一个月的车!” 夏惊秋依旧道:“我有,金宝。” “我听你使唤一个月总成了吧!” “我,有,金,宝。” 许一旬噘嘴道:“小气鬼,我还救过你呢,求你帮帮忙这么费劲儿。这个金宝那个金宝的,你当金宝是牛马不成。” 一旁,金宝悄悄举起手来:“秋哥儿,其实我也想去。” “行吧,成交!” “啊?”喜悦突如其来,许一旬的惊讶和高兴全然写在脸上。 夏惊秋看向崔舟立:“去回云良阁的人吧,三日之后本官自会准时出席。” 崔舟立作揖告别,从屋子里退了出来,带上了门。屋外一名带刀的衙役上前道:“凉州水深,录事也是为他好,他倒好摆脸子给您看,您又何苦看他眼色?他不过就是只洗澡蟹,在这混混日子罢了。” “欸,不要这么说。夏长史好歹是我上司。”崔舟立对于夏惊秋的傲慢无礼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阿峰,你这听墙角的毛病得改改了。”他用扇子指着夏惊秋的屋子,“里头有位年纪不大,但身手不错的小郎君,你绝不是他的对手。日后,莫要被他发现你听墙角,不然腿都要给你打折了。” “诺。”阿峰拱手道。 “另外,你帮我去送个口信。” “可是给玉升楼的三娘?” 崔舟立眼带笑意:“你去问问她,三日之后可否愿意与我共赴赏花会。她是个爱热闹的人,想来必定会喜欢。” “可,玉升楼和云良阁是对家,这怕是不太好吧。” “她又不是以玉升楼二东家的身份去,是同我一起。”崔舟立提到三娘,眉角微微扬起,“哦对了,你注意语气,收敛些。别让她觉得是件麻烦事,也不别让她觉得是崔录事邀她,得她自愿与我崔舟立共同赴宴才行。” 崔舟立又絮絮叨叨了一堆:“要不,你给她带点礼去,眼下凉州流行什么好吃食?” “酱肘子?卤肉干?三娘爱喝酒,要不带点酒去。” “算了算了。”崔舟立摆了摆手,“不好,我怕三娘她本事不情愿的,收了礼便又不好拒绝。” 阿峰傻笑:“三娘子可真是好福气。” 第二十七章 凑热闹 云良阁,凉州第一教坊。 内里庞若天宫。抬头望去,楼内檐牙高啄,错落有致,一景一兽栩栩如生,筑造之人竟在楼宇之中又筑新楼。从一楼算起,两侧看台罗列了整整三层,仿照着江南楼阁而造亭榭连绵相接,每个隔间形态相似,细节却各不相同。 一楼的歌伶舞姬所用的高台足有寻常人家的院落那么大。高台中央羊织绒的地衣 地衣:地毯 上画作牡丹。微风袭过,只见舞姬薄如蝉翼的流纱织金舞裙下,铜铃声声作响,像是狸奴在心口挠痒一般,又轻又撩,如玉般的肌肤若隐若现,她们眼眸似春水,踩着鼓点扭动腰肢,纤纤玉手微微翻动,便将看客的魂勾了去。 台后乐师,约摸有三十余人。手中执丝竹、弦乐、鼓器各不相同,有些乐器甚至从未在中原出现过。 “那个穿红衣的那便是今日的花魁娘子?”看位上有人问。 “就是那个,好像叫苏玉怀。” 笛声渐急,顺着二人指的方向看去,高台中央,一名女子面覆红缎,耳垂下悬了几只铃铛。身姿婀娜赤足而立,步伐与音律相辅相成,或大开大合,或素手流转,衣袂翩起,一束光打在她身上,好似壁画之中身斗篷朝霞的神女浮现在眼前。 “诶,你怎么就知道喝酒。”许一旬拿了一颗花生塞进嘴里,按下夏惊秋手上的酒盏,“别喝了,你快看那个花魁娘子。”他指着台上的苏玉怀道。t “没见过世面,庸脂俗粉有什么好看的。”夏惊秋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说得好像你见过天仙一样。” “废话,我自然是见过。” “我知道,就是那个什么妙仪……不对,望京仙子。上次我喝得迷迷糊糊的,耳朵里撇了一句。那望京仙子真有那么神?” 夏惊秋攥着手里的杯盏:“她眼中……好似有漫天星河。”夏惊秋放下杯盏,嘲讽道,“你不是来找李江泽的嘛,怎么瞧得这么起劲。” “李江泽要找,赏花会也要看嘛。”许一旬抓了一把花生塞进夏惊秋手里,“比剑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的,快吃快吃,这花生可好吃了。” 夏惊秋看着手里的花生道:“还馋嘴起来了,许一旬,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死板。”许一旬朝着夏惊秋扮了个鬼脸,“怪不得阿简不喜欢你。” 两个半大的孩子凑在一起总是爱胡闹,说着说着便拿着花生互掷起来。恍惚间,夏惊秋透过舞姬的衣裙看见,高台另一侧崔舟立正与一位蒙面的胡人女子坐在一起,二人有说有笑,时不时还凑在一处说话。 第48章 那胡人女子,好生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 “啊!”一颗花生正中眉心。夏惊秋再抬头看去,崔舟立与胡人女子不知去了何处。 “诶唷,夏长史这是怎么了?”一只手从夏惊秋的背上淌了过来,覆上他的额头,指腹盈盈又细软。 夏惊秋猛地一哆嗦,缩回了脖子方才看清,来人眉眼如丹凤,她勾起一缕落在耳边的鬓发,眼波轻扫,笑起来像狐狸一般狡黠。 “无事。劳烦师行首挂怀了。”夏惊秋有些不自在。 行首师绣娣,传闻她年过四十,肌肤却通透细嫩如十几岁的少女,身上又隐隐泛着风情万种的媚态,拿捏夏惊秋这样的小郎君,如囊中取物。 “那怎么能行,夏长史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咱们凉州的父母官,平日里进进出出伤了脸怎么能行。”师绣娣的声音像一条蛇,钻进里衣,贴着胸膛慢慢爬行,“让奴家再仔细瞧瞧。” 旁边的许一旬,一副憨态傻笑,捧着花生正在瞧好戏。夏惊秋一连朝他使了几个眼色,示意他替自己解围。 “我们家秋哥儿皮糙肉厚没事的。”金宝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瞅见师绣娣与夏惊秋中间有缝,便一屁股坐在了二人中间。 师绣娣不会看错的。打夏惊秋一进门她便观察过,云良阁里什么样的年轻女子没有,夏惊秋从未正眼瞧过任何一人。 若是不喜欢年轻寡淡的,那便是心仪有滋味的。师绣娣故意微微露出自己的脖颈与肩头:“夏长史玩得可还开心,若是姑娘们照顾不周,奴家再换些人来伺候。” “不用麻烦。”夏惊秋清了清嗓子,趁机往角落里挪了挪。 “师行首,请问哪个是李江泽啊!”许一旬伸出手指戳了戳师绣娣的肩膀。 她回过头来,对上一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那儿。”师绣娣指着左边二层靠中间的看位,“那位穿着白袍的人。” 顺着师绣娣指的方向看去,一名男子美须连鬓带腮,在下颚处拢成一撮四寸长的山羊胡子。他身边围着两个衣衫单薄的女子,三人勾肩搭背,聊的不亦乐乎。 许一旬做梦也没想到天下第一剑客是这般风流的人。他按捺不住,拿起身旁的剑便要上前比试。刚起身走了没多远,便被夏惊秋按住了:“胡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机不可失啊!” 二人正说着,一名举着酒壶的男子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面色枯槁,四肢细长,指甲缝里像是有洗不干净的污渍,眼睛下方的黑壑夸张得像是要掉在地上,打眼就能觉察出此人怕是日日梨树压海棠,早就掏空了身体。 “师行首,来,你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男子拉起黏在夏惊秋身旁的师绣娣,“你快来,我做梦梦到了个仙子,我画给你看。” “惠先生,惠先生。”师绣娣拗不过他,只能被他拖着走。一时半会儿倒也是替夏惊秋解了围。 “这人可真厉害,都虚成那样了,还找师行首呢。”金宝下颚微张,目视着二人离开。 “少管闲事。”夏惊秋挪回金宝的脑袋。 楼中乐声换了个调子,台上舞姬们三人一排,跟着乐声急速旋转,丝绦翻飞,台下叫好声一片。人群里却有一大腹便便的胡商瘫靠在凭几上,眼中满是不屑。他手中拿着筷箸,夹起一块炖肉喂给了脚边的白毛犬。 那白毛犬吃得满嘴流油,汤渍溅起洒在胸口的白毛上。胡商似乎很喜欢喂食的游戏,他又用同副筷箸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放到身侧女子的嘴边。 女子脸上生出了为难之色,她刚刚侧过脸去,便听见胡商发出了一声上扬的“嗯?” 不容否定的威压。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张开嘴吃下了那块猪肉。 见女子妥协,胡商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一幕正巧落在夏惊秋眼里。 “今日这乐声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夏惊秋右手边,两个云良阁的常客讨论起来。 “是啊,今日的琵琶声琴音生涩,粗听没什么,可若是细细分辨,又几个转音还是缺了火候。” “你这么一说,这抚琴之人好像还挺紧张的。” “季应先生今日是怎么了?中邪了不成?” “许是又多饮了黄汤,发酒疯呢吧。”两人举着杯盏,哈哈大笑。 阁中乌烟瘴气,闷闷的叫人喘不上气来。夏惊秋捏了捏眉心,金宝上前关心:“秋哥儿头疼了?” “没事,换个地方歇息歇息便好。” 视线里,崔舟立与胡人女子又出现在了高台对面。女子身娇体软,许是体力不支,脚下没踩稳,靠在了崔舟立怀里。 崔舟立则是搂住了女子臂膀,满脸关切。 夏惊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无名火,只觉得崔舟立此人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 “夏惊秋你快看!”许一旬推了他一把,指着高台中缓缓降下的藕色帷幕,如烟似云,飘落人间。 夏惊秋仰起头。花魁退场,舞姬们顺着丝绸而下,伴随着漫天花瓣坠落,美得不像是人间。收回视线时,正巧看见胡人女子也在看自己。 她眉眼弯弯,眼中似有……星河。 “秋哥儿有点不对劲。”金宝的声音将夏惊秋的魂拉了回来,他指着满地的红色花瓣道:“血……秋哥儿,那是血!” 第49章 阁中有人陆续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很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自阁中挑空中弥漫出来,众人抬头。只见帷幔尽头,血迹像丝线一般淌下,随后血流如注。 藕色帷幔上,血迹似乎有着生命,它们扭曲着、挣扎着,编织成四行文字: 天网恢恢 不漏微尘 善恶有报 因果循环 替天行道 诛杀恶贼 “轰隆!”巨鸣之下,帷幕上浮现出一个鬼影。不对,确切的说,是一个人的影子。 他稳稳地停在半空,双脚悬起,离里足有三丈。一根绳索卡在脖颈处,延伸至看不清尽头的天际。 乐声戛然而止,夏惊秋身旁的人回过神来,一个个面如白纸,仓皇逃窜。很快,楼中各处的人也跟着躲避,众人摩肩擦掌,唯恐躲避不及。 一时间,云良阁从人间仙境成了鬼哭狼嚎的地狱。 “秋哥儿……”金宝被人群挤着,流出了云良阁。他拼了命想要逆流而上抓住夏惊秋,可再向人群中看去时,夏惊秋已经没了人影。 顺着四散的人群,金宝被冲到了河边。接连两声重物砸穿水面的“扑通”声钻进耳朵,他听见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啦!” 河堤旁,金宝瞧见一直白色小狸奴,嗫嚅道:“二五?” 二五急得原地打转,猛地扎了扑子钻进水中。 第二十八章 河底尸 “快去救人啊,掉下去的是个胡人娘子!这么冷的天掉水里,是要死人的!” 这是三娘陷入水中之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冬日的河水像是一副枷锁,起先是缠着三娘的四肢让她动弹不得,随后便如同无数只巨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眼睛,朝着深处拽去。 好冷,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被府中姐儿踹进水里时,也是这样一个冬天。 “小杂种,杂种生的小杂种。” 好冷,她想起,自己罚跪在雨中整整三日,也是寒冬腊月。 “不必管她,一条贱命罢了,若是死了就拉去外头喂狗。” 好冷,她想起,好像这辈子所有的痛楚都与该死冬天有关。 “三娘?畜生不如的东西,还配有名字。” 水,剧烈地灌进胸膛,挤走原本就不多的空气。 她挣扎着,向下沉去。口中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明明没有东西束缚,却怎么也逃不掉。 “撑住!” 阴冷的水底,探进一缕光。 慈悲的,遍临每个黑暗的角落t。 娄简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脸上粉黛尽褪,露出真容。她额头抵着一人的肩膀,怀里是同样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二五。 “许一旬,快找件衣裳!”哄闹的人群里,许一旬左右持剑,右手拿着大氅,飞身而来。他将衣裳盖在娄简身上,“这位胡人娘子没事吧。” 二五听见许一旬的声音,跳进了许一旬的怀里。 “这是?二五?”许一旬抬着二五的前足,仔细打量。 “什么胡人娘子。”夏惊秋扯下娄简的面纱道,“是娄简。” “阿,阿,阿阿,阿简!”许一旬又惊又喜,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她,她……她怎么……变成女的了。” “娄简一直都是女子。是你小子自己蠢。” 许一旬抬起娄简的左手,虎口上的伤疤清晰可见,他下意识地吞咽了几下。耳边传来崔舟立的声音:“三娘,三娘!” 崔舟立上前拱手道:“多谢夏长史救命之恩,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需得把三娘带去暖和点的地方。” 说罢,几人朝着玉升楼走去。 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娄简有了意识。她试着挪动四肢起身,脚刚沾地便重重地摔向地面,动弹不得。 腿脚,也开始不听话了,娄简撑起半截身子苦笑。 “三娘,你这是干什么?”门外扎在彩色小辫的阿九听见动静推门而入,她赶忙扶起娄简,朝着屋外大声喊道,“小郎君,三娘醒了。” 许一旬听见动静,急忙跑了进来,帮着阿九把娄简扶了起来。娄简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夏惊秋的声音,她问道:“夏惊秋呢?” “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许一旬蹲在娄简床边,略带愠怒地问。 娄简捏着他的脸颊道:“阿旬又长高了。” “我该唤你阿简还是三娘?” 娄简弯起眉眼:“都是我。”她瞧向屋外,又问了一遍,“夏惊秋呢?” “这会儿,夏司马和崔录事怕是在勘验尸首。”阿九接话。 “是那个吊死的人吗?”娄简问。 “不是,是方才与你一起,从河里捞起来的尸首。”阿九扑闪着眼睛问,“好像是对面云良阁乐师,季应。脸涨得又红又肿,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吓人的很。”阿九捂着心肝说。 “说来,你是怎么掉进水里的。”许一旬端来热茶。 娄简回忆起,放在自己被人挤到了木桥栏杆处,并非是没有站稳,而是被人推了一把。 “许是,人多,被人不小心推到河里的。遇到命案,正常人第一反应就是逃跑,碰着肩膀手臂,绊个腿什么的不是什么奇怪事。”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让我逮着,定要拿他来给你赔礼。”许一旬磨拳霍霍。 第50章 “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打手呢。”阿九调笑。 娄简望向窗外,对街的云良阁矗立在夜色里,灯火通明。光晕笼罩四周,照亮阁外方寸之地,如月辉盈盈。无垠的夜色里,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 “楼中挑空里安置的轴梁距离高台地面足有五丈。刚出事没多久下官就命附近的衙役封锁了云良阁,一干人等全部在屋内听候传唤。这中间……最多半刻的功夫。吊死的尸首是如何消失的?” 崔舟立与夏惊秋站在帷幔下,里头空空如也。没有鬼,也没有人,连吊死人的绳子都没有。 “太离奇了,才半刻的功夫,尸首怎么被人处理干净的。”崔舟立站在帷幔下说。 “上去瞧瞧。”说罢,夏惊秋大步跨上台阶,几个翻身便上了三楼。 崔舟立提起衣角匆匆上楼,边跑边道:“长史,等等下官。” 云良阁挑空处大约有一处半层楼高的阁楼,围着挑空而建,像许一旬这样的高个子的人怕是要弯着腰才能行走,里头机关密布,齿轮、木梁互相连接,密密麻麻,挡住了去路。 二人抬头望去,再往上便是藻井,向下看,“米”字状的房梁两两抵抗,撑住了整个屋顶。 “按照位置来看,尸首应该就是从那个地方吊下的。”崔舟立用蝙蝠扇指着“米”字中间道。 夏惊秋二话没说,踏着横梁朝远处走去。崔舟立脸色忽白忽红:“长,长史!”他掀起衣角欲跟随,又不敢迈开腿。 “不必勉强。你站在那里就好。”一眨眼的功夫,夏惊秋便站在了横梁中间,他拿着火折子附身勘验。 须臾,又走了回来。 “敢问长史,那房梁如何?” “没有丝毫印记。”二人面面相觑,“按照道理来说,无论是自缢还是死后悬挂,绳索与房梁摩擦都会产生痕迹。那梁上,没有。” “可是事后有人补过漆?” “你都说,前后不过半刻功夫了,既然来不及处理尸首,又为何有时间补漆?”夏惊秋忍不住呛声。 “是,是下官愚钝了。”崔舟立拱手道。 “既然没有尸首,那预言也就做不得数了。”一楼高台上传来娄简的声音。 夏惊秋闻言,顺着四周梁柱顺势而下。轻然落于高台上,他口气生硬:“你不在屋里好好躺着,来这里干什么?还有你,许一旬,让你好好看着她,你怎么也跟来了。” “你都拦不住阿简,干嘛指望我啊。”许一旬耸肩。 娄简披着白色毛领斗篷,素簪将头发随意挽在脑后,鬓角两侧,发丝松散。看上去来得匆忙:“你可有验过河里捞起的尸首?” 夏惊秋贪看住了。 “说话啊,你脑子进水了不成?” “三娘,你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寒大,快些回去。”崔舟立巴不得脚底踩轮子,快步跑向娄简,气喘吁吁。 “有劳崔大哥挂怀了。”娄简半蹲行礼道。 “崔大哥,三娘?你们二人什么时候这般熟络了?哥哥妹妹的叫着。”夏惊秋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夏长史祖上是干厨子的吧,添油加醋也是祖传的?” 果然,娄简还是娄简。张嘴便是揶揄人的话。 “你怎么又骂我?”夏惊秋瞥了一眼身旁的崔舟立道。 “别说当面骂你了,你若是听不清我还能刻你碑上呢。” 许一旬嗤笑出声:“你活该挨骂。” “罢了,君子不与女子争斗,否则显得我小肚鸡肠。”夏惊秋指着玉升楼的方向道,“大门在那儿,慢走不送。” “夏长史确定,不需要民妇帮忙?” “不用。”夏惊秋略感疑惑,凑上前问,“你怎么不请自来?平日里让你帮个忙,伸手便是要钱,今日倒是殷勤,不对,肯定有诈。” “报你救命之恩。”娄简说得郑重其事,“眼下,季应的尸首在哪儿?” “在河边,派衙役们看着呢。”崔舟立抢话道。 娄简朝着夏惊秋叹了口气:“你倒是给句痛快话,要不要帮忙?” 夏惊秋面子上下不来台,摆着一张臭脸抱怨道:“还报恩呢,哪有你这么将人顶在杠头上的。” “我又不是梯子,哪来那么多的台阶给你下。”娄简甩下一句话,径直朝着河边尸首走去。 寒风如刀,刮在人脸上生疼。河边,衙役们将人群与尸首分离开。季应的尸首仰天而卧,一旁围着两名仵作。 “敢问先生勘验如何?”娄简一个女子冷不丁地冒出来,自然是没人将她放在眼里。 “去去去,哪里来的娘子,扰乱办案。拖出去,拖出去。” “本官让她来的,江仵作有什么异议吗?”夏惊秋上前,站在娄简身后道。 见着夏惊秋,江仵作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谄媚道:“夏长史安好,长史有所不知,验尸需得除去尸首的衣衫,季应是男子,这位娘子在……怕是。” “大凡检验,无男女。”娄简道。 “这位娘子,我也是为你好,你一个女儿家清清白白……” “清不清白,也不是靠一具尸首就能定夺的。” “问你话,你就答。”夏惊秋呵斥,“哪来那么多废话。” “诺。”江仵作虽有不满,但只能照办,“死者季应,四十有五,是云良阁的乐师。断气最多一个半时辰,约莫着是酉时三刻。尸首无痕,应该是失足溺死。” 第51章 “没了?”夏惊秋问。 “没了。”江仵作两手一摊。 “诶,你也太不负责了吧。这人失足落水该有呼救声才是,这云良阁边又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他要是失足掉水里,总是有人能听见呼救声的吧。”许一旬蹙眉问,“没有呼救,怎能说是自己失足溺死,怕是掉水里之前就死了吧。” “这位小郎君,你也说是云良阁附近了。今日酉时云良阁内歌舞升平,四周的人都去看热闹了,谁知道他掉进水里了。”江仵作争辩道,“更何况,他口鼻内有泥沙,肚内微鼓,按压有蕈菇状泥水沫从口鼻中溢出,真溺水身死也。” “酉时三刻,楼中乐声正浓,没人听见季应求救也的确是合理的。”崔舟立道。 “溺死是真,但,不是失足溺死。”娄简像t是已经瞧出了端倪。 第二十九章 云良阁 “尸首是从哪里捞出的?何人捞出?”娄简问道。 “在后面,三娘你方才掉下去的地方,被云良阁的一位护卫捞了上来。”崔舟立用蝙蝠扇指着远处的桥面道。 娄简蹲下身子,摆动了几下季应的双手,又一路捏向死者的手腕、前臂:“乐师的手指应当十分柔软,才能弹出动人的曲子,江仵作不觉得他的手太硬了吗?” “你在问我?”江仵作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写着鄙夷。 “三娘,验尸的事要还是交给仵作吧。”崔舟立从旁劝慰,“江仵作可是咱们凉州城经验最丰富的仵作。” “她就是仵作,何苦劳烦别人。”夏惊秋扬起下颚,颇有自豪之意。 “女子,仵作?”四周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响起。 “大烈疏议律何时说过女子不能为仵作了?”娄简起身道。 夏惊秋有些疑惑,为何娄简这次验尸之前没有“念咒”?他上前打量了一番:“你有什么看法?” “尸首面部涨红,又口有蕈沫,应当是被人倒提揾死才是。他手部发胀僵硬也可以说明,死前双手过度挣扎。” “你到底懂不懂?眼下凉州还是冬日,尸首僵硬得更快些也是合情合理的。季应双手暴露在外,自然僵直。” 娄简横扫了江仵作一眼:“你再仔细摸摸,仔细看看。” 江仵作不屑地往前挪了几步,捏住季应的掌心与手腕,脸色微变:“是痉挛!” 四周看客一阵唏嘘:“这位娘子有点东西啊!” “是啊,瞧不出啊。” “阿旬,去玉升楼取我的竹篓。”说完,娄简看向夏惊秋,他立刻会意。穿过人群,跑向方才落水的桥面。 片刻,许一旬取来竹篓,娄简拿出几个瓷瓶,将瓶中白梅肉捣烂与葱、盐、椒混合在一起。脱下季应的鞋袜,敷在脚踝处再取下。 果然,脚踝处浮现出三指宽的血荫。 “冬日多鞋袜,有勒痕一时半会儿的确看不出。”娄简收拾好东西看向正在往回跑的夏惊秋。 他跃过栏杆,在水中轻点了几步,飞身上岸:“桥上的确有索痕,在桥面两侧皆有,看其反复的样子,的确是挣扎过的。” 一旁的江仵作拿来烛火,握起季应的手反复查看:“对啊。酉时三刻距今又有一个半时辰了,季应溺死了那么久,十指肌肤应当有沟壑才对。”江仵作猛地拍向脑门,神色懊恼,“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季应手上并没有浸水长久的痕迹啊。” “你这小老儿真好笑,断气的时间是你自己推算的,怎么自己打自己脸了。”许一旬嘲笑道。 “季应只是酉时三刻溺死的,但并不是酉时三刻落水的。”夏惊秋道,“本官方才问过附近的看客,你眼前这位仵作娘子落水之时,许多人听到了两声落水声。第二声的时候,才有呼救的声音。” “那也就是说,凶手在酉时三刻揾死季应,又将他倒挂了许久,待到众人被挤到河边再斩断绳索,尸首坠入河中。”崔舟立道。 “是这个意思。” “可为何多此一举呢?” “一,是怕有人跳入水中施救,季应死不成。二,则是一种表演,要让所有人看见,季应之死。”娄简看向云良阁,“就像帷幔上的那些四字诗,替,天,行,道。”娄简一字一句道。 “我不明白,既然是表演,需得下台有人台上才有戏。季应死后掉进水里并不会呼救,旁人要是以为是重物掉进水里呢?”崔舟立问。 “不会,凶手还在同一位置,将阿简推进了河里。死人不会呼救,但活人会。”许一旬道,“正是因为阿简方在水中挣扎,围观的人才会意识到,另一声落水有可能也是活人失足。” “不错嘛许一旬,近朱者赤,你小子聪明了不少。”夏惊秋拍了拍许一旬的臂膀,“倒也没枉费我一番教导。” “呸,关你屁事!要说教导,也是阿简教得好。” 寒风拂过,粼粼波光,河中满是云良阁的碎片,娄简似有感应,季应身亡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 “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许一旬趴在矮塌上,晃动着双脚,“昨夜你一整晚没合眼,今天怎么还是这般精神。”许一旬打了个哈欠。 “案子没破,我怎么睡得着。”夏惊秋翻看着口供。整整一夜,他带着州府衙役将云良阁上上下下搜了个底朝天,又盘问了数回,直到天将明时才回了府衙。 第52章 “你看出什么名堂了不?”许一旬眼睛都快粘在一块儿了。 “别吵。”夏惊秋随手拿了一卷竹简,扔向许一旬的方向。那竹简砸在许一旬身上,又掉了下来,伸展开来,滚到了一双素色的翘头履前。 “何事发那么大的火。”竹简尽头,娄简穿着一身齐腰襦裙站在阳光里,像山间青松,发丝回旋盘作高椎髻,两支双钗隐隐点缀。 这是娄简第一次扮作妇人装扮。 “你,你怎么来了?”夏惊秋实则想问:你怎么才来? 娄简手中提着食盒,放到许一旬面前:“我听阿九说你们忙了一夜,估摸着是没吃早点,紧赶慢赶的给你们送来了。” “阿简真好!”许一旬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掏出酥饼塞进嘴里。 娄简取来一只蒲团放在夏惊秋对面,抬起裙摆缓身坐下:“查问的如何?”见夏惊秋没有回应,她又抬起头问了一遍,“云良阁众人查问地如何?” “你,成过亲?”自打进门起,夏惊秋便在打量娄简的装扮,她发丝盘起一丝不苟,显然是已婚妇人的装扮。 两侧耳垂挂着一对桂花模样的坠子,恰巧落在脖颈上,随着动作,来回摆动…… 夏惊秋呼吸一紧。 “成过。我长你五岁,成过亲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吧。”娄简拿起桌上的口供翻看起来。 夏惊秋还有许多话想问,刻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喝茶吗?” “嗯。”娄简轻轻嗯了一声。 夏惊秋不知是不是错觉,扮作女子,娄简连声音都柔媚了不少。他匆忙转过身去,打算借着烹茶将脑子里不听话的思绪赶出去。 可,越忙越乱。一不留神,竟将炭火放到了壶中。 “哎,看来是喝不成夏小郎君的茶了。”娄简打趣。 夏惊秋手心里全是汗,回头正巧对上娄简的眼睛,心口小鹿乱撞:“我去换壶水。” “不必了,倒也没有那么渴。” 娄简收回视线,夏惊秋才得空喘息片刻。 “季应可有仇人?”娄简靠在凭几上问。 “季应在云良阁中口碑挺好的。我们问过云良阁的人,好像没听说他与旁人结仇。”许一旬嚼着酥饼道。 “云良阁有行首、花魁各一人,舞姬二十四名,乐师十二名,杂役护卫三十六人,共计七十四人,除去死者本人,可有向每一人问过季应的为人?” “是,全都问了一遍。”夏惊秋回答道。 “单独审问?”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有我在,做不得假。” “那就是,有人撒谎了。”娄简合上口供。 “我也是这想的。”夏惊秋晃动着手里火钳道。 “为何?”许一旬问。 “揾死是一种极其凶残杀人方式。死者倒挂没入水中,身子悬空无力,想逃也逃不掉。从生至死,人往往会在惶恐中断气。若不是有仇,谁会用这种方式虐杀一人。季应要是真如他们所言是个为人和善的,怎会招惹出这么大的仇怨来。” “你再想想帷幔上的话。”娄简抬眼,“凶手搞出这么大动静,让众人全然聚集到河边,完成‘演出’。足见,季应,死得不冤。” “可这另外七十三人又不是人人与季应熟识,不知他的私事也情有可原。” 夏惊秋放下火钳,道:“有一人,或许知道。” 许一旬与娄简看相夏惊秋。 “昨日赏花会开场时,季应已然不在云良阁内,可琵琶声却并未缺席。” “季应有一徒弟,名唤晓云绸。随季应学艺已有十数载。”娄简道。 “去会会那个晓云绸。”三人说走就走。 娄简让许一旬去季应屋子,将他重要的物件再探一次,自己则是与夏惊秋去寻晓云绸。 云良阁还未开张,阁中厅堂内空空如也。二人看见晓云绸的时候,他正横抱着一把宝象纹长颈琵琶,独坐在后院中。手中拨子落于弦上掷地有声,弹奏间隙偶有停顿,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口中又念念有词,像是哼着曲调。 隔的有些远,娄简听不清他在哼弹什么,只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晓郎君。” 晓云绸回过半张脸来,再将眉眼抬起,略带疑惑地问道:“夏长史?” 娄简方才瞧清他的模样。二十出头的年纪,剑眉星目,身型笔直,十指纤软胜过女子,他站在那里,像是雪山上常年不化的寒冰。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想问什么?” “晓t郎君技法超然,昨日本官没听尽兴,今日特地来登门拜访。” “夏长史是特地来听晓某弹琴的?”夏惊秋的谎话拙劣,晓云绸一眼就能看穿。 “可否劳烦晓郎君?”夏惊秋与娄简在不远处寻了一处坐下,摆出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子来。 晓云绸深吸了一口气,抱起琵琶坐下:“长史想听什么?” “就弹昨日花魁娘子起舞时的那首曲子吧。” 娄简注意到,晓云绸的眉心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第三十章 霓裳曲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四弦一声如裂帛。诗中所言,果然不假。” 第53章 一曲结束,夏惊秋没有想走的意思。 “晓郎君,这可是霓裳曲?”娄简问道。 “正是。” 夏惊秋理了理衣摆:“听闻霓裳曲,是由天竺乐伎所作的婆罗门曲改编而来,曲乐婉转跳跃,非得习艺多年的好手才能弹出勾人心弦的音色来,可是真?” “好手称不上,晓某也是勤学苦练十数载,才悟出了一点点皮毛罢了。”说到这,晓云绸冷淡的脸上才生出一点情绪来。 娄简与夏惊秋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十几年如一日,练同一首曲子?想必郎君的技艺必定已入纯青之境。” “炉火纯青不敢说,不过这曲子早就刻在了我心里。” “哦?那倒是奇怪了,本官在赏花会上听闻云良阁的熟客说,演奏当日,琴音生涩,似乎技艺生疏的很?那日演奏之人是晓郎君没错吧。” 晓云绸脸色忽变,这才意识到中了二人的圈套,凝眉道:“我平日里不怎么登台,大多都是师父演奏,我替他打打下手罢了,一时紧张也是常事。” “是嘛。”夏惊秋语调上扬,故意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夏长史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娄简在旁偷笑,心想:这小屁孩什么时候学会拿捏人心的本事了? “我是个爽快人,有话直说。”晓云绸放下琵琶,起身上前,“师父与我是师,更是父。敢问夏长史能做出弑父之举吗?” “人心之恶,是没有底线的。未到绝境,谁又知道是人是鬼呢?” “虽说你是凉州长史,但晓某也没有必要与你讨论这毫无证据的口舌之争。”晓云绸欲抱起琵琶,拂袖而去。 回头路忽然被一把褐色的剑柄拦住了。晓云绸想走,许一旬反手便将他抓了回来,推向墙壁,又从怀里掏出两份乐谱扔给夏惊秋:“还不快谢谢小爷我。” “什么东西?”夏惊秋展开乐谱。两张薄纸,一张泛黄,“这两首曲子,中序与曲破处都有相似,特别是曲破,繁音急节,乐音铿锵,连节奏都是一样的。不过这谱子上的字迹……是出自两人。许一旬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阿简让我去寻季应的遗物,我在他琵琶夹层里寻到的。厉害吧!”许一旬洋洋得意,“我找旁的乐师问过了,旧黄纸是晓云绸的字迹,新纸是季应的。” “黄纸在前,新纸在后。没成想凉州第一的琵琶手竟然是个鸡鸣狗盗之徒。”娄简看向晓云绸方才写画的草稿,“自己的心血被师父抢走,说出去又没人信,一定很难受吧。” “你不必揣测我的心思。”晓云绸瞥了娄简一眼,“说到底,你没有铁证可以说明师父的死与我有关。” “我们从未说过季应是你杀的,况且季应死的时候你正在演奏霓裳曲,怎么可能有时间杀人呢?晓郎君,这般着急对号入座作甚?” “那你们三人大清早是来打趣我的?”晓云绸有些失了耐性。 “可是,晓郎君,你为什么要在官差面前扯谎,替他隐瞒呢?”娄简眉眼微挑,神情自若,“人心歹毒是有迹可循的。季应既然能抢你的曲谱为己用,也能做出旁的恶事,你作为他的徒弟,当真全然不知?” 晓云绸微阖眼眸:“可他教我育我是真。师父虽死,我怎可败坏他的名节。” “你说实话,季应可有结仇?”夏惊秋往前踱了几步。 晓云绸大致将季应的事说了一遍。此人爱耍滑头,又贪婪。他与行首师绣娣缔结契约于云良阁演奏琵琶,三年一期,每月十两银子。 条件是,契约期间,若未经师绣娣允许季应不可在云良阁外演奏,也不可将云良阁中的舞曲授与旁人。可这季应像是被钱迷了心窍,表面上对师绣娣恭恭敬敬,背地里则是在出没在不同的酒肆、茶坊,甚至受邀为达官贵人弹奏云良阁内从未奏过的曲子。 师绣娣为此与他吵了好几次,每次都面红耳赤。可惜,这偌大的凉州城寻不出第二个季应了。师绣娣没有法子,只能被季应牵着鼻子走。契约只能续了一次又一次,工钱也越来越高。这不要脸的季应还给阁中姑娘“介绍买卖”,自己则是两头赚钱,捞的盆满钵满。 “若说有仇,我只能想到这么多。师父出门,也不是次次都带着我的,若是极为私密的仇怨,我也不知。”晓云绸道。 “师行首与季应的磕碰可还有人知晓?”夏惊秋问。 “自然不能让别人知道的,若是乐师之间都传遍了,互相效仿,那云良阁的生意还怎么做?” 三人从云良阁出来,找了一间食肆,点了五六个好菜,一壶酒。许一旬早膳便没用好,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拿着碗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为何这么做?为名,他已经有了,难不成是为钱?”夏惊秋两手交叉,把玩着筷箸。 “记忆,歪不歪和那个……需一一一,是个嘟嘟?”许一旬嘴里满是吃食,全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你咽下去再说。”夏惊秋嫌弃道。 许一旬囫囵咽下:“我说,季应会不会和那个薛毅一样是个赌徒,凉州说不定也有我们不知道的赌坊。十赌九输,要还债呗。” “季应这么做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在凉州这般出名,若真是欠了钱,怕是要债的早就找上门讨债,早就闹得人尽皆知了。”娄简道。 第54章 “那他每月能赚十两,为何还需要那么多钱财?” “这个,你可以问问你的好阿简。”夏惊秋夹了一块鱼肉放进碗里,“有些人啊,赚的钱都够几辈子花了,还不是想尽办法敛财。” “哪有人嫌钱多的。更何况,铃铛和慈济院的大家伙还得过日子。” “你赚的钱都够铃铛他们十数年的花销了,赚钱又不急在一时,日后慢慢来也行啊。”许一旬说着,扒拉了两口片面。 娄简不语,往嘴里塞了一口青菜。 “言归正传,接下来怎么查?”夏惊秋问。 “云良阁里吊死的尸首还是没找到?” “昨日搜了一晚,别说尸首了,连根上吊绳都没看见。” 许一旬打了个饱嗝放下碗筷:“你们慢慢找,我就不陪你们了,正经事还没干呢。”他揉着肚子起身。 “你还有正经事?”夏惊秋嘲笑。 “废话,我来凉州是来找李江泽比试的,一来二去的都耽误好几日了。”他拿起长剑,挥了挥手朝着大街走去。 “点到为止,别伤着人。”娄简叮嘱道,“早点回来。” “知道啦!”许一旬回头,笑得灿烂。 笃笃笃……夏惊秋有节奏地杵着碗底,小声嘀咕道:“你对他,倒是上心。”身旁的空气像是浸了醋,酸得很。 “他年纪小,做事容易没分寸,我不放心,还是多啰嗦几句的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年纪小,你便上心?厚此薄彼。” “你这是什么怪话?你们二人的事,我何时不上心过。”娄简顿了顿,“你这几日怎么那么奇怪?”细细想来,夏惊秋好像是吃了火药,凉州再见,总是一副要吵架的架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有闲工夫揶揄我,不如想想季应的案子怎么破?” “若要细究,师绣娣和晓云绸与季应都有仇怨,可季应断气的时候此二人都在赏花会上,没有时间作案。想要揾死一人又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 “难不成真是神仙下凡替天行道了?”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稀奇。”夏惊秋放下碗筷,一本正经的盯着娄简看。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便会寄希望于神明……”娄简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重复,“寄望于神明……” “你说什么?” 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二人。自远处,跑来一名州府衙役,他喘着粗气道:“不好了长史,又死了一个。” “又?”夏惊秋蹙眉问。 “正是,画师慧光绍死于家中卧房。” “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家中婢子去送早膳,发现前一晚的吃食放在门口没动过,婢子叫了许久都没人回应,便推t门去瞧,发现慧光绍死不瞑目,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还未凉透。婢子被吓得当场昏死过去。衙门里已经派人去人,长史您快些去看看吧。” “走吧,夏小郎君,这顿饭你是吃不安生了。” “真是晦气。” 马车停在慧光绍府宅门前。惠府不大,里外是二进院子。刚过晌午没多久,门前已经挂起了丧幡白绫。家中仆婢亲属已经换上了粗麻行头,男子腰系白绸,女子素饰簪白花,惠府上下,处处弥漫着死气。 最让人觉得离谱是,短短几个时辰,丧庭、棺木也已准备妥当。 娄简对这些东西经验老到,只是瞥了一眼便能瞧出棺木的质地:柏木的。棺木空空如也,棺盖也树在一旁。上头雕着一对骑着麒麟的引路童子,棺身上则是大片山水木雕。比娄简从前常睡的那个不知道要金贵多少。 “这棺木可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寻到的。”娄简道。 “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惠府上上下下,怎么这么快就换好了行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 第三十一章 第二具尸体 “画师慧光绍,凉州本地人。十四岁开始习画,习得一手好丹青,花鸟鱼虫、侍女山水,无不精通,成年之后便在城中画坊里临摹书画为生。早年间过得并不算好。家中黄泥茅草屋半间,另有年迈的耶娘要供养,直至二十五岁还是远近闻名的光棍。十五年前,慧光绍在画坊中寄卖的画,忽然被一中原商人看中,出万金求购,自此他一夜成名。家中茅屋换宅院,还娶了一房凹凸有致的美娇娘。”跟随夏惊秋的衙役如数家珍。 “知道了,退下吧。” 一进卧房。娄简便瞧见一具半身赤露的男尸头朝床榻,脚冲案几,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双目凹陷,七窍流血,嘴角鼻孔黏着已然干竭的褐色汤汁。 仵作正在摆弄着慧光绍的尸首。他四肢细弱,身上的肌肤呈现出大小不一的斑驳。瞧这模样,好像早就生出了死态。 屋中窗户被人故意打破,破碎的木料撒了一地。夏惊秋又往屋中看去,值钱的东西基本都被搬空了,柜子、床底、箱橱上的锁都有被人撬动的痕迹,大大小小的盒子散落在屋子里,像是有人入室抢劫。 一旁,江仵作见到娄简客气了不少,连连赔笑。 “江仵作,可有收获?”夏惊秋发问。 “回长史,人是今日天还未亮的时候死的。死因嘛,应该是被毒死的。”江仵作指着案几上残留的半碗汤药道,“惠先生每日睡前都要喝补药,昨晚残存的汤药里也有毒。” 第55章 “你确定?” 江仵作点头:“下官不敢胡吣。方才用银针试了死者的鼻喉、手足、腹腔,皆有毒物浸染。” “娄简你怎么看?” “江先生说的没错,因毒而死可用银针检验四肢脏腑,而死后灌毒,毒药流不到五脏六腑,银针便验不出。”娄简带上白尉,搓捻了一些慧光绍口鼻上干竭的汤汁,又微微抬起死者的头颅,将手深入死者喉中。 江仵作与夏惊秋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 “但气道闭实。喉底还有汤药,鼻下药汤残迹四溢,也可以说明他是死后被灌药的。” “若是灌药,怎么会周围一点痕迹都没有。”江仵作指着地面,“你瞧,地面干净整洁,未有被水泡过的痕迹啊。还有,腹腔和四肢也验出了毒,这如何解释?” “可是,他的衣裳也不见了,许是汤药洒在了衣服上?”夏惊秋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人闯进他屋子,给他灌了药,离开之前将衣服带走,地面也清理干净了。”他回头望向地上的盒子,思索了片刻,“若是劫匪干的未免也太多此一举了吧。抢了东西,他该抓紧逃命才是。” “若是劫匪杀人,有三点说不通。第一,屋中被破坏的这么厉害,动静一定很大,惠府不过二进院子。昨日夜里至今日天未亮之前,上上下下竟无一人察觉?第二,我若是劫匪,直接取来重物将其砸死就好,为何要灌药?第三,劫匪是怎么知道药里有毒的?” “昨晚最后一个见到慧光绍的是谁?”夏惊秋讯问一旁的衙役。 “是惠夫人。” “传惠夫人过来问话。” 大抵半炷香的功夫,惠夫人被一名年轻女子搀扶而来。二人身着孝衣,惠夫人哭得快要昏死过去,只能虚虚地倚靠在年轻女子身上,那女子眼眸微肿,似是哭得有些脱力,腿脚发软,勉强才能站住。 惠夫人真如传言中所说,姿色绝佳,即便是岁月在身上留下了痕迹,也要比寻常妇人精致不少。 “惠夫人,本官有几件事想要请教。” 惠夫人微微抬起哭红的眼眸,声音沙哑:“长史大人请讲。” “慧光绍是今日天未亮时断的气,你们为何手脚如此麻利,竟将丧庭、棺木都准备好了?” 惠夫人眼角噙着泪,道:“我家阿郎的身体一直不好,特别是这两三年,随便感个风邪便要烧上好几日,有一次,差点没了。大夫说,这是积劳成疾,治不好的,让我们替他准备棺木寿衣冲喜,也不知是不是冲喜起了用处,阿郎的身子倒是好了一段时日。昨日,还去了云良阁的赏花会。没成想回来就……”惠夫人捂着脸,抽泣起来。 “这补药,是他日日要喝的?”夏惊秋端来半碗汤药问。 “嗯。”惠夫人点点头,“大夫开的补药,每日三碗水煎成一碗。睡前饮用。” “这药,一般谁负责煎制?” “阿郎的贴身仆婢月儿,哦,就是今日早上发现阿郎身故的的婢子。”惠夫人看向屋外伸头张望的婢子,招手道,“月儿,你来。” 月儿双肩微紧,低着头上前,拱手作揖:“见过夏长史,诸位官差大人。”月儿的声音很是动听,像山间鸣鸟。 “这药,除了你还有谁人经手?”娄简问。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月儿脸色苍白,蹙着眉,向后退了几步。 “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身旁衙役呵斥。 “别凶她,她今早刚被吓得不轻,怕是刚醒没多久,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娄简扬起笑容道。 月儿是个会看人脸色的,她赶忙附和:“的确,婢子刚醒,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听说你是送早膳来的时候,被当场吓晕的?”夏惊秋立刻接过话茬。 “是。” “那小娘子手脚还真是勤快,一炷香的功夫,便将自己又梳妆好了?身上的衫裙可真是一尘不染。”夏惊秋逐字逐句道。 “我……”月儿语塞,急得面红耳赤。 “本官再问你一次,这药,都有何人经手。” 月儿不经过吓,攥着手指,急切说道:“府上很多人都会经手的!采买的春儿,后厨周婶,咱们府不大,谁都能碰着阿郎的药,不只是我啊。” 娄简与夏惊秋二人盯着月儿的眼睛,久久不语。 月儿提裙跪在地上:“婢子真的没有说谎,主家阿郎与夫人并无苛待于我,婢子真的做不出给阿郎下毒的事啊。”她哭得楚楚可怜。 “两位,月儿十岁就来惠府当差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呀。”惠夫人帮忙解释。 “惠夫人,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娄简上前,“敢问惠夫人,昨日夜里至天亮之前,可有听到惠光绍屋中有响动?” “这个,肯定是不曾的。”惠夫人身旁的女子道,“阿娘睡得不香,日日睡前要服安神汤药,这药喝了非得到第二日才能醒。” “你是?”夏惊秋问。 “民女惠姗,阿耶和阿娘的女儿。”惠姗看着地上的尸首,颔首道。 女儿?瞧她的面容,娄简心中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那你呢?昨夜可有听到动静?” “民妇女儿惠珊平日里经营着一家笔墨铺子,忙起来的时候都是住在铺子里的,昨日正巧也在铺子里忙活,直到今日上午传了她阿耶的死讯,才回来的。这一点,铺子里的伙计和府中仆婢都可以作证。”惠夫人用帕子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第56章 “那也就是说,惠夫人和姗娘子,惠府上下所有人都没有理由听不见昨夜的动静。”娄简分析道。 “那就奇怪了,我瞧着院子里连厨子带车夫,站了十来个仆婢。难不成都是聋子不成?”两人一唱一和,“来人!” “诺。” “搜府。”衙役领命,如鱼贯,钻入各间屋子。没一会儿的功夫,衙役们寻来了各色布匹包裹的金银以及贵重的瓷器摆件,各各都是稀世珍品。 “回长史,这些赃物都是在仆婢们的住处找到的。” 顿时,院中哀嚎声求饶声一片。仆婢们纷纷跪下磕头:“夫人我们错了,我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 “夫人我们该死,求求您饶了我们吧。” 月儿扒着惠夫人的衣服道:“夫人,求您了,看在我们t大家伙为惠府效力多年的份上,您帮我们向长史大人求求情吧。” “是啊夫人,您知道的,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养。” “刁奴。”夏惊秋嗤之以鼻。 娄简小声提醒:“先忍忍,还有重要的事没问。” 惠夫人见满屋子的人纷纷磕头求饶,心中五味杂陈,抽泣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众人面面相觑。娄简递了个台阶:“你们据实将自己见之事说个清楚,夏长史必会从轻处罚。” 仆婢们听到有活路,立刻收起了哭腔。有人先开口:“阿郎的尸首的确是月儿今日送早膳的时候发现的。当时屋中满地都是金银财宝,还有许多我们从未见过的玉器摆件。我们被月儿的尖叫声吸引过来后,先是害怕,然后……” “然后便见财起意了?”夏惊秋冷哼一声。 院中仆婢低下了头,羞愧难当。 “那可是真金白银啊。夏长史不缺银钱自然是不会知道我们这些做仆婢的辛苦。阿郎平日里对下人极为严苛,动辄便要扣工钱,我们也是一时想歪了。”一名小厮道。 “所以,你们这群刁奴便砸坏了窗棂,伪装成入室抢劫的模样,背地里则是将钱财都分了?” “是。”众人回得有气无力。 “你们发现慧光绍的时候,他可有穿衣服?”娄简问。 “没有。” “确定没有,谁要是敢胡言乱语,本官必定严加惩处。” “真的没有啊。”月儿跪在地上,仰头祈求,“长史明鉴,婢子发现阿郎的时候,他已经赤裸裸地躺在地上了,我们,我们不敢碰尸首,只是拿了钱财就去报官了。”她眼眶泛红,“阿郎的死断然和我们没有关系的。” 娄简听完仆婢们的口供,转身走向尸首,顿了片刻道:“来个人,去玉升楼取我的竹篓来,再去找二两腐肉来。” 第三十二章 连环杀人 惠府上下仆婢十三人,被先行押回州狱受审。娄简则是将衙役取来的腐肉,小心翼翼地裹在慧光绍的小拇指上。 “娄娘子这是……”江仵作二丈摸不着头脑。 娄简从竹篓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漆木盒子,打开盒盖,一股恶臭当头棒喝。 就连江仵作这样经验老到的人,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夏惊秋更是脸色惨白,强忍着心中的恶心。 盒内白黄相间的蛆虫,密密麻麻的交叠在一起,黑色的脑袋像针眼,又像是被剥去子实的莲蓬。有些从腐肉里钻出,有些则是缓缓蠕动。夏惊秋一阵头皮发麻:“你养只狸奴当豢宠也就罢了,怎么还养了这么些玩意儿。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该不会是将这些东西一路从江河县带到了凉州吧。” “不然呢?你可别小瞧这些宝贝,吞噬腐肉的速度可是寻常蛆虫的数倍。” 夏惊秋一个脑袋比两个大,眼前天旋地转。 “娄娘子莫不是想要让蛆虫啃食死者的皮肉。”江仵作揣测道。 “江仵作好眼力,慧光绍的死因很快就有结论了。”娄简将死者的小拇指塞进盒子里。 半个时辰后,盒内蛆虫将腐肉连同慧光绍的小指全然啃食干净。冲洗掉血迹和残存的皮肉后,一截发黑的青色骨节赫然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江仵作指着慧光绍的手指道,“这是砒霜啊!而且这砒霜在他身体里已经有些年头了。怪不得了,腹腔与四肢皆可验出毒物,原来是这个道理。” “砒霜日积月累,他是毒发身亡?” 娄简点了点头。 夏惊秋缓缓回头看向一旁的药碗:“奇怪了,既然是毒发,为何还非要灌下那碗汤药?” 娄简面色凝重:“杀人、灌药,又留下满地的金银财宝……你觉不觉得,凶手像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些的。” “故意的……他刻意小心翼翼地布置了屋子。就像季应死的时候一样,是演给我们看的!” “夏惊秋,我觉得两件案子不是偶然,而是同一个凶手计划好的,有意为之。并且,惠光绍不会是最后一个……”娄简的视线重新落在慧光绍身上,“肌肤有斑?……夏惊秋,你去拿几件慧光绍的衣裳来。” 夏惊秋转身去取衣裳,娄简则是命人煮了一壶热汤,掀开盖子,将衣裳平铺在冒着热气的壶口,白烟被掐断了气,裹在厚重的布料里。娄简再将银针置于热汤中,等了片刻,水汽凝成的珠子落进热汤内,溅起芒刺般的水花来。 第57章 “衣裳,有毒。”夏惊秋用竹镊取出发黑的银针,又反复试了好几件衣裳,“慧光绍平日里穿的衣裳都被人下了毒!”他看向慧光绍的尸首,“那他原本穿在身上的那件应当也是有毒的,可凶手为何只取走了这一件?” “或许,凶手还有其他东西留在了衣裳中,所以才将它拿走了。” “两位,你们来看!”身后传来江仵作的声音,“两位你们看他的后脖颈。”江仵作将尸首翻转过来,在慧光绍的脖颈正后方,隐约浮现出一截接着一截的虚线状的凹陷,“这是……” 娄简轻搓了几下:“不是脏污。” “倒像是有些年头的痕迹,可又不能算作旧伤,形状也十分奇怪。娄娘子可见过?” 娄简摇了摇头:“我也未曾见过。” * “我跟你们说,那个李江泽就是怕了我了,压根连门都不敢出。”玉升楼二楼雅间内,许一旬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酒道,“自己不出面也就罢了,还让他们家仆婢撵我走,什么大烈第一剑客,呸,我看就是天下第一缩头乌龟。你们中原人就是胆小怕事,定是小爷我名头太盛,李江泽那老匹夫怂了。” “得了得了,少给你脸上贴金了。”夏惊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都听你抱怨半个时辰了。不就是没见着面嘛,下次我约他出来你们好好比上一回便是。”他剥着蜜柑,小心地去除蜜柑上的白色筋络,放在食案上,垒成一座小山,“凉州长史的面子,他总是要卖的。” 许一旬见那蜜柑生得水灵,一把抢了过来,塞进嘴里:“真甜。”笑得憨傻。 “臭小子,这不是给你的。”夏惊秋欲要抢,半截蜜柑已然被嚼烂了。 “小气鬼,堂堂凉州长史连个蜜柑都舍不得。”许一旬朝着夏惊秋比了个鬼脸,“阿简,你快瞧他欺负人。” “恶人先告状,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夏惊秋见靠在窗棂边的娄简不出声,起身上前问:“昨日从惠府回来开始,你便一直不太说话,还在想案子?” “惠家所有人都盘问过了,无人能说的清楚衣裳是怎么染上毒物的。我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娄简叹了口气。 “千目阁的弟兄已经去查季应与慧光绍的关系了,他们手脚向来很快。” “可是,我们谁都不知道凶手还会不会再杀人,若是动手,死的又会是谁?”娄简愁眉不展。 “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夏惊秋靠在娄简对面的窗棂上,仔细打量着她,“破案之事,你向来胸有成竹。” 她拢紧了斗篷,仰头望着夜空中的尖锐的弯月:“夏小郎君可曾细细想过‘百无禁忌,有冤必平’的意思?” “纵然冤情似海,但真相如山不可掩,司者心正,当不惧规束。” 娄简转过头来,笑得意味深长。 “你笑什么?难不成我说错了?”夏惊秋眼中满是不服。 “所谓昭雪平冤,昭的是冤情,平的,更是人心。” “人心?”夏惊秋不解。 “或许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娄简起身,“眼下,随我去一个地方。” “何处?” “十字寺 十字寺:唐朝时期对于教堂的称呼。 。”娄简已然走在了前头,“我忽然想起来,慧光绍脖子上的凹陷是什么东西了。” 三人匆匆赶到十字寺的时候。寺内灯火通明,黑瓦飞檐下达娑 达娑:基督教信徒。 们整整齐齐地跪在几幅画像前,双手捧在胸前祝祷。 画像下的神台上供奉着身着黄色圆领袍,裹黑色幞头的中原人。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许一旬惊讶道,“这不是你们中原的天子嘛,怎么供奉在这里。” “景教自三十年前传入大烈起,供奉的便是大烈列祖天子。”夏惊秋道,“今日是三月廿一,正好是达娑说的‘弥撒日’,怪不得这么晚还有人在。” “他们的菩萨难不成是你们中原天子?” “三一妙身,无元真主阿罗诃。”十字寺门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材魁梧的黄发胡僧,“阿门,三娘子,愿主保佑你。”黄发胡僧在眉心与两肩各点了一下,“三娘子今日是来入教的吗?” “百里司祭安好,上次前来叨扰,三娘已然说明了自己的心意。我心中无欲无念,亦无神明。” “好吧,真主爱每一个人。今日崔录事怎么没来?” “衙门差事忙t不开,估摸着赶不上今日弥撒了。” “代真主问他安康,三娘子麻烦你将真主的恩赐带给他。” “一定。” 许一旬凑在夏惊秋耳边道:“欸,你听得懂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吗?什么三一妙身,什么真主?” “你还真是问错人了,我又不是景教徒,而且我和娄简一样,心中无神佛,半点都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方才,我是在回答小郎君的问题,无元真主阿罗诃就是我们的‘菩萨’。”百里点头示意。 娄简从怀里掏出一张四折的白纸递给百里:“请您帮我看一下这个纹样,是否见过?” 百里将白纸转了几圈:“断断续续的线?你为难我了,三娘子。” “百里司祭,你再好好想想?”娄简道。 百里沉思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寺中取来一串挂着十字符的珠串:“你们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第58章 夏惊秋将纹样与珠串放在一起出比对。两两串珠间隔均匀,便是三人一直要找的“虚线”。 “慧光绍竟是景教徒!”许一旬道。 夏惊秋拿起十字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四角尖锐,若是打斗挣扎起来,很容易划伤旁人。所以……”夏惊秋恍然大悟,“慧光绍的衣服上怕是沾染到了凶手的血迹,所以才会被带走。” “只有这个解释了。” “许一旬,你送娄简回玉升楼,我要回府衙一次。”说完,夏惊秋提转衣衫,疾步而去。 夏惊秋连夜提审了惠府所有人。搜身查验,十余人中果然有一人的膝盖上,落下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伤口。 看伤口愈合的模样与形状,夏惊秋确定,他要找的人就是慧光绍的女儿,惠珊。随后不久,衙役封了惠家四宝铺子。 奇怪的是,伙计们说慧光绍身故那日,惠珊一直都在铺子里忙进忙出,又是理账又是整理仓库,似是要比以往更忙,直至忙到深夜才会后房休息。 惠家四宝铺子距离惠府足有小半个城那么远,一来一回根本赶不上慧光绍遇害的时间。 夏惊秋提审了惠珊,她的说辞与伙计全然一致。 一时间,案子又陷入了僵局。 第三十三章 神谕杀人 忙了一天一夜,夏惊秋终究是熬不住了。寻着软塌便倒头就睡,再一睁眼,已经是晌午。 “秋哥儿。吃饭了。”金宝提来食盒布菜。 “你怎么拿了两个碗?”夏惊秋懒懒起身,走带食案边。 “娄娘子今日不是来寻您吗?您不留人家用膳啊。” “娄简?” “是啊,一大早,我便瞧见她来府衙了。”金宝挠了挠脑袋,“难不成,她不是来寻您的。” 金宝的话刺痛了夏惊秋的脊梁,他拿起碗筷道:“她爱找谁找谁。”随后夹了一片薄肉放进自己碗里,“啪”的一声,碗筷拍在桌上。 夏惊秋起身走向屋外。 “秋哥儿,你去哪儿?” “叫她来吃饭。”夏惊秋又嘀咕了两句,“她薄得像张纸一般,还不肯好好养着,尽要别人操心。” 夏惊秋瞧见娄简的时候,她正在崔舟立的录事阁里,二人跪坐在一处,指着案几上的卷宗不知道说些什么。 崔舟立趁着娄简不注意,从背后拿出一根糖葫芦,上头山楂颜色正红,还淋着一层脆甜的糖浆,芝麻嵌在琥珀色的脆糖里,即便是闻不着味道,也能叫人吊起馋虫来。 “给你的。” 娄简抬起头,愣了片刻,眼中满是笑意。她接过糖葫芦,用目光将其打量了个遍:“崔大哥怎会买这小孩子的玩意儿给我?” “上次邀你去十字寺的时候,我便瞧出来了。卖糖葫芦的从你身边走过,你回头看了好几次。”崔舟立手肘撑在案几上,“谁能想到玉升楼的二东家,竟然是个小孩子心性的。” 夏惊秋扶着门框的手快要将木头抠烂了。嫉妒、愤怒,心中生出了百般丑态。 “我知你爱热闹,凉州四月还有花神节,你若得空,我们便去瞧瞧。” 爱热闹?夏惊秋有些慌了。印象里,娄简总是一个人,一只狸奴,孤孤单单的,活在没人的地方。 她,怎会是爱热闹的性子呢? 娄简笑了,在崔舟立面前,她可以卸下防备地笑着。夏惊秋唇瓣抿紧,心口像是缺了什么,眼里也含着酸涩的疼痛。 “夏长史怎么来了?”崔舟立起身恭迎。 “你不在玉升楼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夏惊秋没好气地质问。 “夏小郎君的手可真是长,眼下连我在哪都要问上一问了?”娄简咬下一口糖葫芦。 夏惊秋侧过脸去,喉间哽着什么,咽不下去:“这里是府衙录事阁,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夏长史说的是,今日三娘特地拜会,是为了案情一事,下官一时说得起劲,未曾考虑周到。”崔舟立拱手道。 “案情?”夏惊秋回过头,眨眼的功夫,娄简手上的糖葫芦已经吃了一半。她一手握着吃食,一手翻动着案几上的卷宗。 “不然,你以为我是来打秋风的?”娄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瞧得出,她是真心喜欢糖葫芦。 “你查到了什么?” 娄简嚼着山楂不语,故意卖关子。 崔舟立见夏惊秋脸色发青,立马上前打圆场:“方才我们还猜测,两件案子许是与景教里教义中的故事有关。” “说清楚。” “我之前随崔大哥去听百里司祭布道的时候,曾闻一段景教教义。大致内容是真主阿罗诃创造天地,光为昼,暗为夜。天地初立,阿罗诃以身塑人,开立人间。万年交替,人心生恶,化为七宗罪孽: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及色欲。阿罗诃又遣神使者昔拉为‘神之判官’教化人心,平乱凡间。” “下官听三娘描述了昨日惠先生身故的场景,满地金银,的确很像是向世人展示慧光绍的贪婪。下官斗胆猜测,三娘想的许是没错。” “那季应一死,该对应何种罪孽?”夏惊秋没好气地说。 “这个我还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便不要妄下定论,你无意中一句戏言,足以影响旁人的判断。”夏惊秋训斥道。“眼下惠珊已经擒获,只要严加审问,破案只是时间问题。” 第59章 娄简嚼碎了最后一口山楂:“夏小郎君,我和你打个赌,惠珊是不会松口的。” “为何?” “凭她一人,杀不死季应。惠珊必定要同谋,若我的猜测没错,共犯还会继续杀人,直至杀满七人为止。我若是惠珊,断然不会将计谋和盘托出,白忙一场。” 一时间,二人僵持不下。 “秋哥儿,秋哥儿。不好了!”金宝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他匆匆跑来,在众人面前摔了个趔趄。来不及喊疼,金宝起身大喊:“许小郎君杀人了!” “许一旬杀人!?”夏惊秋蓦然回头问。 “谁死了?”娄简提壶沏了一盏茶,润了润嗓子。 “许小郎君杀了李江泽,眼下被扣在了州狱里。” 一见到李江泽的尸首,夏惊秋便明白,这次娄简又是对的。 血,如箭雨四散,铺满地面,也将屋子染成红色。 李江泽死在云良阁的客房中。正对大门,脖颈上的伤口可见白骨,他手中握有一把短剑,刀柄朝向虎口,有血的一侧刃朝着自己。 二人靠近,李江泽下身一汪血泊缓缓淌出。夏惊秋掀起他的衣衫,两腿之间血肉模糊,半截阳物被人砍下了大半,紧靠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悬挂在裤裆里。 “脖子上的伤口起手轻,收手重,与自尽完全相反。凶手是故意将死者摆成自戕的姿势,下身的伤口则是有反复下刀的痕迹……”夏惊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谢罪。” 正巧对应七宗罪孽之中的:色欲。李江泽生性风流,人尽皆知,这样的死法到也在意料之中。 娄简避开血迹绕到李江泽身后的屏风处,她拂过墙面,时不时敲打几下:“屋内,靠墙一侧无窗,也无暗门,整间屋子只有我们方才进来的大门才能出入。” 她又绕到李江泽面前:“可你瞧他的伤口,自下而上,利索的一刀,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从背后抹了脖子。” “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近他的身?” “还有一点很奇怪。”娄简的目光熨过每一寸地面,“屋中除了我们的脚印,没有其他人的足迹。凶手是怎么在杀人之后逃跑的,竟能做到无影无踪?” 夏惊秋看向来处,心中发寒:“云良阁诡异的事未免也太对了,找不到尸首的吊死鬼,还有李江泽……真就如同鬼魅索命一般……” “难不成真闹鬼啊!”屋外几个碎嘴的衙役,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 “依我看,肯定是那个小子,我听说那个鹤拓人前几日要与李先生比剑,被拒之门外,他闹了好一通,必是记恨李先生,才要杀人报复。”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那个t鹤拓人武功高强,怕是李先生也不好对付他。眼下,那个鹤拓人还在州狱里呢。” “这事显然与许一旬无关,也不知是那个冗官干出来的糊涂事,我这便让人放了他。”夏惊秋起身准备吩咐衙役去办差。 娄简拉住了夏惊秋的衣袖:“倒也不用急着马上放他出来。” 夏惊秋虽然不知为何,还是点了点头:“好。”他私下张望了一番,“娄简,我有个想法。” “你说。” “这里血迹的确很多,但也许不是杀人的地方,而是陈尸的地方。”他蹲下抹了一把地上的血迹,“如果有人将李江泽死后放在了这,再从内至外喷洒血迹的话,也可以做到不留脚印。” 娄简点了点头:“你的确长进了不少。” “李江泽身高七尺,又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必然沉重,寻常人想要搬动他不是件容易的。要么是凶手身手好,力气大,要么便是杀害李江泽的地方并不远。” “割破喉咙之后,人不会立刻就死,反而会挣扎求救,即便李江泽伤口很深,他可以可以通过敲打墙壁、物品求救。玉升楼与云良阁在凉州城最热闹的市口,杀害李江泽的地方除了距离不能远,还得僻静?这四周怎会有这样的地方?” “夏长史!夏长史!”屋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苏娘子,你不能进,不能进啊!” 衙役们拦着一名女子,她身型灵巧,钻过几人的缝隙上前:“我,我或许知道。” 她蒙着面,身着鹅黄色的襦裙,发髻上簪了几朵金桂模样的发钗。女子自报家门,“奴家,苏玉怀,是云良阁的姑娘。” “官差办案,不知道避嫌?”夏惊秋挥手示意衙役们退下。 “夏长史恕罪,奴家真的知道两位说的那个地方。” 二人将信将疑。 “敢问苏娘子,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云良阁出门右转,向北走一里,有一间背街的宅子。没有牌匾,门口挂着红灯笼。”苏玉怀攥着掌心,“是,师行首的宅子。” “那是何处?” “暗,暗娼院。”苏玉怀深吸了一口气,“师行首除了经营教坊司以外,还在云良阁周围开设了暗娼院,时常带着阁中姑娘去宅子里做生意……” 娄简上前几步:“姑娘怎知,李先生必然死在你说的宅子里?” “因为,昨日奴家就在暗娼院,瞧见了,是何人杀死了李先生。” 第三十四章 暗娼院 “凶手便是云良阁行首,师绣娣!”苏玉怀将昨夜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昨日戌时,苏玉怀与阁中另外三个姊妹被唤去陪酒。李江泽喝多了便在宅子东院宿下了。师绣娣让姑娘们先行打道回府,可苏玉怀忘了拿斗篷,又折返回去,正巧撞见师绣娣与李江泽站在烛火旁,耳鬓厮磨。 第60章 “江郎,我怕。” “有我在,谁敢动你?” “可是季应与慧光绍已经……我真的怕,是翠娘的冤魂来报复我们了。” “来就来,我能杀她一回,便能杀她第二回 。若是翠娘冤魂不散,那我便让她连鬼都做不得。”李江泽面露凶光。 “你,真会护我?”师绣娣将信将疑。 “自然,我何时骗过你。” “不,你不会的。”师绣娣推开李江泽,“你根本就不会管我的死活,你只关心你自己!” “你在胡说什么?我们二人相依相伴十余载,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了解吗?” “十余载?这么多年你身边何曾少过女人?今日莺莺明日燕燕,就连这院子都是我为了满足你私欲而设的。”师绣娣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你若对我真心,就不该来这!” “绣娘,你当真是疯魔了。”李江泽整理好衣裳,“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冷静冷静。” “不要,你不要走。你不要把我扔在这里。”师绣娣上前,从背后搂住李江泽。 “你放开我!” “江郎,你带我走吧,我们去关外,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贱籍女子,如何重新开始?”李江泽甩开师绣娣,冷眼道。 “贱籍……”师绣娣重复着这两个字,“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师绣娣着了魔,从袖口里掏出一把短剑,冲上前去,一剑割破了李江泽的脖子。 他像一条脱里河水的鱼,在陆地上濒死挣扎。 “奴家昨夜被吓到了,头也不敢回,直接跑了回来。”苏玉怀瑟瑟发抖。 夏惊秋与娄简已经听出了不对劲。夏惊秋道:“苏娘子先行回去,今日所言在真相查清之前,绝不可告知第三人。” “这个奴家自然明白。”苏玉怀起身,“那奴家先行告辞了。” “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娄简颔首道,“敢问姑娘为何总遮着半张脸?” “奴家上个月生了疹子,一直不见好,怕吓着人,所以……” “知道了。多谢姑娘。” 送走苏玉怀后,二人便动身前往她所说的宅子。一路上,小巷越走越窄。 “李江泽脖子上的伤口自下而上,一看就是凶手高于死者才能造成的。师绣娣身长,远不及李江泽。怎么可能是在站立的情况下杀人呢?你说,苏玉怀编造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图什么?” 娄简不语,径直走在前头。 “娄简?” “到了。”娄简余光里闪过一道红色。她抬起头,面前对开乌门,灯笼悬在屋檐下一角。二人推开门。宅内没有人气,却收拾的很干净。 雕花雀替上不沾灰尘,院中水井旁放着几只还未晾干的水桶。枯树纵横交错,伸出屋脊,像是在院中编织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看来,不久之前,这里还有人。”夏惊秋用剑柄挑起水桶道。 “去东院看看。”穿过一道石门,二人一眼便瞧见了苏玉怀所说的屋子。 门微微敞着,苍蝇闻着死味而来,在屋子里毫无目的的徘徊着。夏惊秋推开门,屋内血迹四溢,让人忍不住腹腔里泛酸水。 “是这里了。”夏惊秋捂着鼻子抬起头,指着大门道,“你看,血迹喷洒最为密集的地方,是门框上半截。凶手的确是在站立的时候杀了李江泽。瞧这高度不可能是师绣娣做的,一定是个男子。” “这一点,我同意。” “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通知衙役过来勘验。”夏惊秋朝着院外跑去。 娄简打量了一圈屋里的摆设,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师绣娣名下的宅子不算什么好地界,院中营造不算精巧,可这屋中陈设…… 即便是被血液浸染,依旧能瞧出用料不菲。鲛鳞纱制的床幔,千金一匹,盛夏日光洒在纱幔上,如月色般绵和;屋内案几多为红木,翡翠宝石春榻旁,木质仿柳的躺椅轻轻一碰便晃动起来。细细数起来,里里外外的陈设,算得上是奢侈至极。 娄简又探了几间屋子,其间布局便与寻常客舍无异,相比起来杀死李江泽的屋子便更为奇怪了。 她鬼使神差地走向了西边的院子。与东院相比,西院要简陋许多。一人宽的木门,把墙面挖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来,挤挤挨挨地排列在一起,若是夏日,这些屋子里必然叫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墙角一株半人高的四月雪吸引了娄简目光,她双眸微微一沉,有些恍惚,突然想起儿时的事来:“流苏透叶风催卷,四月云香雪……一晃,竟有二十多年。”拂过花叶的手垂了下来。 刚欲转身离去,娄简便被树下的碎花盆绊了一跤。她顺着碎片看去,围着四月雪摆放了一圈陶土花盆,盆内枯枝交错在一起,全然看不出从前种过什么。 为何四月雪种得好好的,偏偏盆里的花草便留不住呢? 娄简蹲下身子,掰开堆在碎片中的泥土。一张折成豆腐干形状的油纸嵌在土里,娄简将它打开,上面画着一朵海棠花,油纸右下角点着六个芝麻大小的黑点。 “海棠花?”娄简继续翻动土堆,果然在其中找到了第二张油纸,上面画了一只鸟,右下角是一点。那鸟头重脚轻,翻着死鱼眼。 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娄简又寻了几个陶土花盆,总共翻出油纸十六张。那些纸皱皱巴巴地团在一起,笔墨有深有浅,材质也又各有不同,炭、瓦、石子,娄简能分辨的出的画笔便有三四种,作画者像是就地取材,又画得匆忙。 第61章 右下角的黑点越多,画作便越是离谱,直至最后几张,全然看不出在画些什么。 娄简将它们平铺在一起,也没看出名堂。她将油纸叠好,塞进袖口,打算回去慢慢研究。正准备起身,枕骨上便传来一阵剧痛。 “咚!”又是一下,顿时娄简眼前景物变得歪七扭八,身子也变得轻飘飘的,随后,四肢便失去了知觉,重重地砸向地面。 “娄简,你在哪儿?”是夏惊秋的声音,可娄简已经没有了回应的力气。失去知觉前,她仿佛听到了一t阵打斗声,碎瓦砸了一地。 娄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四五岁的小三娘趴在阿娘背上,奶声奶气地求着阿娘买糖吃。 “阿娘,我要吃糖。” “阿娘,我想穿新衣裳。” “阿娘……” “阿娘……” “阿娘唱歌。阿娘唱歌给我听嘛。我睡不着。” 被唤作阿娘的女子捏着三娘的鼻子,宠溺道:“好,三娘想听什么呀?” “春花谣。”童谣还没唱完,娄简便醒了,她忽然意识到,那张满是笑意的脸越发模糊了。 榻前围了好几个陌生面孔:“醒了醒了,你总算醒了,三娘若是死在我的宅院里,可就说不清楚了。” 是师绣娣的声音。娄简定了定神,眼前人的模样清晰起来,她脑袋闷闷的:“我怎么在云良阁。” “谢天谢地,你要是再不醒,夏长史非得吃了我不成。” 师绣娣身后,是凝眉怒目的夏惊秋。他眼中写满了关切,可私下里人多,他也不好随意上前。 “三娘子,你可还好?”角落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带刀护卫。他身着劲装,一脸憨厚地看着娄简。 “你是?” “他是小院的护卫,温竹,也是前几日将季应尸首从河中捞出的那名护卫。”夏惊秋道,“方才你遇袭,是温竹救了你。” 娄简攥着被褥私下摸索:“油纸……” “在这,十六张,一张不落。”温竹捧来一叠油纸道。 娄简迅速接过温竹手里的东西,一张一张翻看起来。渐渐的,娄简呼吸局促,眼眶略微泛红,咽喉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一贯沉稳的眸子,竟有些惊慌失措。 “西院中花草是谁种的?” “是院中杂役,清姨吧,她最是喜欢侍弄花草了。”温竹道。 “清姨?清字如何写?” “嘶……大概是清静的清。” “她叫什么?” “简清安。” “她在哪儿?” “清姨两年前就没了。”师绣娣道。 夏惊秋陡然瞪大了眼睛,他望向娄简。纸上的一笔一画,像刀子,刻进她身上。娄简先是愣了片刻,随后疼得发抖,声音嘶哑,问道:“如何……死的?” “清姨早年就有咳疾,两年前咳血身亡。”温竹道。 “埋,埋在哪儿了?”娄简喘息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来。 “凉州城外的河边。”话音刚落,娄简便掀开被褥朝着屋外跑去。 “三娘子,你的鞋!” 夏惊秋提起娄简的鞋袜也跟着追了出去。还未出门,便听见一阵烈马长啸的嘶吼声划破原本喧闹的街市。 一道白影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大街尽头。 第三十五章 简三娘 黄烟染云端。在凉州,雪是脏的,黄沙裹着雪花,落在地上,成了泥水。 赤足而立,寒意像针扎一般,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旧坟的土互相拧巴在一起,形成坚硬的盔甲,娄简徒手刨开坟头,泥点子和着血水染脏了衣袖。 三尺见深的坑洞底,一口薄棺,勉强殓起了尸首。 夏惊秋寻找娄简的时候,她正怔怔地靠在坟头,嘴唇青紫,手脚冻得发红。半人高的松土淅淅沥沥掉下碎渣来,落在娄简肩头,像是要将她也埋进去一般。 一旁,发了霉木板上隐约刻着“简清安”三个字,许是刻得仓促,又许是年头久了。泛白的木板连这简单的人名都留不住。 娄简半身衣衫湿透,结成薄薄的冰片,像是刚从水里出来。她靠在那儿,垂着眼眸,半死不活,没有人气。 夏惊秋从马背上取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又将娄简的鞋袜放在她脚边:“先穿上再说。”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夏惊秋叹了口气,“简清安……是你阿娘吧。” 依旧没有回应。 夏惊秋生起了火,烧去墓碑上发霉的木料,又取出腰间匕首,将木板削了个干净:“碑上刻什么。” 火光葳蕤,娄简抱膝坐在火堆旁,一件斗篷将她与世间隔绝开来。她面无表情地坐着,已然疼得发不出声音来了。 “令堂因病亡故,客死异乡。虽不能立刻将其送回故土,但至少该留个碑吧,日后也方便祭拜。”夏惊秋也不知,娄简会不会应他的话。 “……我阿娘,不是病死,是掉进水里淹死的。” 夏惊秋等了许久,才等来这句话。他回过头,愣了片刻:“你可有把握?” “油纸画卷,笔锋稳健,可见作画之人并无咳疾,怎会是病死的。”娄简顿了顿,“方才,我取髑髅洗净,以清水灌颅,细泥沙屑自鼻孔出。盖生前落水,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我瞧得真切,阿娘髑髅之中确有泥沙流出。” 第62章 “棺内之人确是你阿娘无误?” “我确定。五岁那年我阿娘的左臂被主母命人打断,坟内尸首确有断骨痕迹。另有小院之中栽种四月雪与阿娘留下的遗物作证,断然不会有纰漏。” 夏惊秋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娄简:“……墓碑上,刻什么?” “慈妣简清安。” “简清安,即可?”夏惊秋又确认了一遍。 “我阿娘不是旁人的物件,不需冠以夫姓,她只是简清安。”娄简语气淡淡的,又十分坚定。 夏惊秋将墓碑按进泥里,又坐回火堆旁,目光落在了娄简的双手上:“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细数始末,眼下疑点有三……” “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第一,季应之死对应的是何种罪孽?怒目圆睁,脸色涨红……”娄简自顾自地说着。 “娄简。” “我想了许久,应该是暴怒,这样,神谕杀人的名头便能说得通了。” “阿简!”夏惊秋双手握住了娄简的臂膀,“你冷静一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垂眼片刻又抬眼,只是眸子比往日暗淡了些。 坍塌的情绪,悄无声息。甚至,难以察觉。娄简习惯了将它咽进肚子里。 夏惊秋不敢确定,也不敢再进一步,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我不想瞧你作践自己。” 寒风剐过耳畔,雪落进火堆,两者似有若无,消失地无影无踪。娄简裹紧了斗篷,隔了许久吐出几个字来:“夏惊秋……我没有阿娘了。” 她平静的,像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说着一个事实。从日落到月升,二人面对河水,又是长久的沉寂。 待到星空如盐粒密布,娄简长舒了一口气,好似活了过来:“按着你的性子,你不好奇为何我阿娘会在凉州吗?” “人总有自己的秘密。你不说,我便不问。你想说,我便听着。” 娄简脸上闪过一丝差异,随即笑了起来:“认识了这么久,我竟不知你有这般善解人意的一面。” 夏惊秋从怀里拿出一支响箭递给娄简:“这支‘千里会’,你拿着。” “给我的?” “难不成这里还有第二个人?”见娄简接过自己的好意,夏惊秋继续说,“这是千目阁的响信,日后若是遇袭,你便拉响这个。我自会见到。” “说到这个……”娄简解开衣带,“你替我瞧瞧后脖上的伤。” 夏惊秋脸颊立刻蹿红,迅速侧过脸去:“男,男,男女有别,你把我当我什么了?”他双手握拳,胸口如擂鼓,吓得结巴起来。 “你替我瞧瞧,淤伤是什么模样的?” “你!” “别磨蹭,这很重要。” 夏惊秋回过头,娄简已将衣衫褪到了臂弯处。他呼吸都凌乱了,凭借着火光瞧见,娄简双肩各有一对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其他的伤疤密密麻麻地交错在一起,与肌肤融在了一起,瞧不清年岁来。 “淤伤有多长多宽?”娄简见他不接话,又问了一遍,“是何物所伤?” “瞧,瞧不清。淤血怕是要过几日才能浮现了。” “用手摸,被打伤的地方现下正是微微发热的时候。” 夏惊秋呼吸一窒。心慌意乱,哆嗦着抬起手,按压在娄简的背脊上。温热的肌肤灼烧着指尖,一寸一寸,像天边卷着的云,轻飘飘地浮在夏惊秋的身体里。 他手指发僵,两腿之间不进不退,涨得难受。 “如何了?” “看宽度,不,不像是棍棒所致。”夏惊秋稳了稳心神,“窄了些……倒像是……” “刀鞘。” 夏惊秋惊觉:“对,这个宽度的确很像刀鞘的宽度。” “果然是温竹干的。”娄简穿好衣裳解释道,“我昏迷之前只听到了你唤我的声音,还有类似打斗声,再然后碎瓦砸了一地,可期间并未听到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我并未与歹徒打斗过,倒是温竹说与那人交了手,不过自己身法不敌,让歹人跑了。” “你可有追到歹徒?” “并未,我方才还觉得奇怪,这人的轻功竟然与许一旬不相上下。” “这么简单的把戏,你都没瞧出来。歹徒与温竹显然就是同一人。” 关心则乱,夏惊秋见娄简遇袭,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刚才,没,没注意。” “你结巴什么?”娄简重新裹好斗篷,转身看向夏惊秋,t“你今日,结巴好几回了。” “没什么。冻的。”夏惊秋靠近火堆,佯装搓手道,他岔开了话题,“师绣娣和温竹为何要隐瞒你阿娘的死因?” “我不确定,或许与这些画有关。”娄简从衣袖里掏出油纸道。 “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将这些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着实是看不出名堂来。” “我阿娘不识字,小时候便与我玩作画的游戏。”娄简拿出两张油纸照着火光,叠在一起,“这么看,就是一只鸟衔着一朵海棠。” “有事直接说不就行了,你们母女二人还打哑谜?”夏惊秋无意识地调笑了一句。 “若是能光明正大的联系,谁愿意打哑谜。”娄简眼中,火光摆动。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娄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油纸:“我阿娘原本是主母的陪嫁丫鬟,随着陪嫁后不久便与阿郎府上的小厮成亲了,生下我两年后,阿耶因为修葺屋顶,活生生摔死了。阿娘便一人拉扯我长大。她虽未念过什么书,可生来便得了一副好容貌,不过半年就被主家阿郎看上,一心想着收房。主母是个善妒的人,她气不过,便日日折辱,动辄打骂。我记得那个时候,阿娘身上总是有伤。” 第63章 “后来呢?” “我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为何旁人新岁有新衣,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一件衣裳缝了又补,补了又穿,裤腿袖腕的布料一截接着一截,凑不出一个颜色来。那几年,我做梦都想要件新衣裳。”娄简眼中嵌着红,“七岁新历,主母送了我一件新衣,我连连拜谢,穿着衣裳……想给阿娘看。回到屋里才发现,我阿娘早就没了踪影。后来主母说,这件新衣,是发卖了我阿娘换来的。我记得,那日也是寒冬,我哭着脱下衣裳,跪在雪地里求主母把阿娘还我。整整三日,主母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我。” 夏惊秋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闷得喘不上气来。 “阿娘被发卖后总是变着法子,偷摸出来看我,起先是三日一次,后来次数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每次来身上都带着伤。管家瞧不下去了,便悄悄同我说,阿娘偷偷来瞧我,被主母发现,告知了主家,次次都会被打得一连几日都起不来床。我当时便不敢再见我阿娘了,只能与阿娘用画纸联系。大约一年后,就连这画纸都收不到了。” 夏惊秋的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的四分五裂,心肝也跟着疼痛起来。 “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成了浮浪户,无家可归。” “你……你身上的伤?” 娄简扯出笑意:“有些是被主母用香火烫的,有些被府中姐儿们伤的,或是行乞时与人打架所致,还有的……我记不清了。” 过往种种,娄简竟像是唠家常一般,说得稀松平常。 第三十六章 春梦 一夜难眠。夏惊秋辗转反侧,被褥揉成了一团夹在两腿之间。 那对随着步态晃动的桂花耳坠,荡到了夏惊秋心里。左右是睡不着,他起身研究案情。 研了磨,揾了笔,指节悬在半空,夏惊秋又搁下了笔,眉心胀痛。 墨色在灯火下,生出斑斓的颜色来。夏惊秋细细打量了片刻,喃喃自语:“墨……”视线落到麻桑熟宣上,“纸……文房四宝……” “你在想什么?”娄简不知何时站在了屋子里,她穿着水色流云儒裙,眉间花钿画作海棠纹样。一手提灯一手将额间发丝捋到耳后,媚态百生。 “你何时来的?” “方才就在了,阿啾想的着迷,没瞧见我。”水色衣裙被风扬起一角,宛如望舒生辉,她混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我方才想明白了一件事。”夏惊秋起身上前,“惠光绍死后,无人可以说清他的衣衫是如何染上毒的,我想,真正的答案是,他的衣衫上从未被人下过毒,真正的毒是下在四宝里的。你可曾记得,惠姗就是做四宝生意的。” “嗯。” “她在迷惑我们,有毒的衣裳是,还有许一旬也是,自打他入凉州便日日与我们在一起,除了那日在晓云绸面前展现过功夫之外,没人见过他的身法。我那日听得到仔细,衙役们说许一旬武功高强。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的?很明显,这事定是晓云绸泄露的。” “嗯,你接着说。” “还有苏玉怀说谎也是一个道理。他们是在故布迷障,想要拖延时间。”夏惊秋在屋内来回踱步,“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娄简放下灯笼,十指相扣,牵住夏惊秋的掌心,盈盈一笑,酥掉骨头。 “你……”夏惊秋步步后退,红晕一路烫到了耳根。娄简的手摩挲着他的脖颈,微热的气息喷在脸颊上,夏惊秋腿脚发软,差点摔在地上,“你不要再靠过来了……” 这话违心。掌心触碰的那一刻,他心里狠狠颤了一下。 “你怕我?” “我,我没有。” “你不是,一直想这么做吗?”娄简微勾唇角,眼眸里含着春水,指节似有若无地抚在夏惊秋的脸颊上,“眼下怎么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的。”夏惊秋鼓了一口气,握着娄简的肩膀,将她按向自己,嘴唇轻轻交合的刹那,娄简的脸忽然变了模样。 夏惊秋半眯着眼,一张圆脸占据了所有的视线。 “秋哥儿?”金宝扑闪着眼睛,端着桂花糖糕,蹲在矮塌前,“你做春梦了哦。” “啊!”夏惊秋“蹭”的一下从塌上弹起,攥着被褥连连后退,“胡说什么?” 隐约间,裤子微凉,夏惊秋掀开被褥,一块深色的印记烙在眼前。 金宝猛地扯开被褥,嘲笑道“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嘻嘻,秋哥儿还说不是。” 好一个下流的梦!可是细想,又觉得若是没醒该有多好,龌龊心思全然写在脸上。夏惊秋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巴掌。 “夏惊秋。”房门被敲响了,屋外传来娄简的声音。 “是娄娘子,我去开门。” “不许去!”夏惊秋曲指敲向金宝的脑门,“我这样怎么见人。”他清了清嗓子,“寻我何事?” “收拾地富贵些,陪我上街一次。”屋外,娄简道。 “上街?” “一炷香后,我在府衙门口等你。”说完,娄简便离开了。 金宝好奇地凑上前:“秋哥儿,你梦见什么了?” “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去拿身干净衣裳。”金宝刚要走,又被夏惊秋拽了回来,“今日之事,不许声张。” 第64章 待到夏惊秋梳洗好出门的时候,许一旬与娄简已经站在了日头下。 “你怎么跟个大姑娘一样,磨磨唧唧的该不会是在涂脂抹粉吧。”许一旬拎起夏惊秋的衣服,“你这是连压箱底的衣裳都翻出来了。” 夏惊秋正了正幞头:“小屁孩你懂什么?” “你可太不够意思了,我在里头待了一日一夜,也不见得你这位长史来捞我,若不是阿简今日拿着你的令牌来,我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呢。”许一旬一拳砸在夏惊秋胸口。 “你,我,她……”夏惊秋被捶得心窝疼,眉心拧紧,指着娄简,又指着自己。分明是娄简不让放人,眼下自己倒是成了恶人。 真是憋屈。 他放下手,问道:“去哪儿?” “都说是去逛街了。”娄简走在前头,扬长而去。 凉州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热闹自成一番风趣,茶棚烟雾升腾,酒肆亦是觥筹人影,凉州人有一习性,爱饮卯时酒。 大碗白酒,白灼羊肉,斯文的切成薄片;爽利的抱骨畅食,配上胡椒咸头蘸料。三两人围坐,聊着天南海北,一口肉一口酒下去,身子从里到外冒着热气。待到积云散尽,大街上熙熙攘攘起来,铺子伙计卸下半边门板、小贩推着独轮车叫卖新鲜物件、骑马的运货的驮着干姜、大枣之类的货物,由南至北往城外走去。 “这凉州城在夏长史的治理下,日益繁盛,我瞧着都快比京都还热闹了。”许一旬抱着长剑说。 “怎么坐了几回班房,嘴都变甜了。” “这不是狱卒跟我夸你呢么。说是京都城的贵人们,可不愿来凉州吹黄沙。” “一个一个的尽会拍马屁。”夏惊秋不屑道,他拍了拍娄简的肩膀,“咱们要去哪儿?” “看画。”娄简逛着摊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画?”夏惊秋欣喜上前,“你是不是也想到惠光绍衣物染毒一事的蹊跷了?” “你如何解?” “毒是下在文房四宝里的。” 娄简点了点头:“嗯,这点我倒是没想到。” 夏惊秋疑惑:“那你为何要来看画?” “其实,下毒不是重点。”娄简双手背在身后,走在前头,“那日我们搜惠府时,可有少了什么东西?” “东西……”夏惊秋摸着下颚,喃喃自语t,“画,对啊,一张画都没找到。慧光绍是凉州第一画师,为何家中会没有画作。” “应当是惠珊全拿走了。” “那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夏惊秋深吸了一口气,“若是想隐藏下毒的秘密,为何只拿走了画,却不带走文房四宝。” “所以,找到慧光绍的画才是正经事。”娄简指着不远处的二层楼宇道,“那儿,丹枫画坊。”娄简取出面帘系在耳后,“你们二人刚来没多久,凉州认识你们的人一定少,一会儿进去夏小郎君扮作主子,阿旬扮护卫,我便做你的婢子。” “你是要找慧光绍的画?”许一旬问。 “正是。记住,慧光绍的秘密必然不在寻常的画作里。” 第三十七章 画卷 三人刚进门,一名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便迎了上来,他笑意盈盈:“郎君安好。郎君是想自用还是送人,您随处看看,若是有合您眼缘的,小店给您一个好价钱。” “买画,买的是风雅,好东西自然不能用钱财来衡量。”夏惊秋扬起下颚,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许一旬捂嘴暗笑。 “是是是,郎君一看就是讲究人,是在下唐突了。” 夏惊秋走近画作,一一研究,时而故作沉思,时而摇头叹息,又啧啧两声,或是蹙眉凝视。许一旬小声道:“他倒是演得挺像个纨绔的。” “做戏做全套。”娄简回道。 越是拖沓,店家越是着急,他下意识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伸长了脖子问道:“郎君,可有喜欢的?” 夏惊秋两指并拢指向左侧一幅画,店家脸上生出了喜色。 “这幅徽山十景图,远看山峦叠嶂,细看笔锋有力,山水的形态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话锋急转直下,“可惜,中段布局主要讲求取势的‘对峙’,这幅差点意思。” “郎君再看看别的?” 夏惊秋又指向一幅山水画:“这一幅……啧啧,气、韵、思、景、笔、墨都差点火候。”他疾步上前,注视着一幅梨花图。 店家也跟着凑上前:“郎君可是看中了这幅?” “梨花姿态矫揉造作,倒还不如我家婢子随手作的。”夏惊秋双手背在身后,“丹枫画坊好歹也是凉州城有名的铺子,怎的都卖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诓人。”他支腿坐在案几旁,慵懒地靠在凭几上。伸出一条腿来,示意许一旬上前替他按脚。 许一旬笑得“慈眉善目”,上前蹲下,在夏惊秋的小腿上捏了一把。娄简眼看着夏惊秋打了个挺,脸色发白,好似抹了脂粉。 “这……本店的画作的确都在这儿了。”店家躬身讨好。 “小爷我诚心想来做你生意,你就这么敷衍我。还凉州有名的画坊呢,我瞧倒不如改行卖豆花。” “郎君息怒,息怒。”店家攒着双手摩擦,“本店还有几幅慧光绍先生的遗作,郎君要不随我去二楼瞧瞧?” “慧光绍?”夏惊秋两眼发光。 第65章 “对对,咱们凉州的第一画师。” 夏惊秋瞄了娄简一眼,只见她微微点头,他朝着店家继续道:“走吧。” 二楼地方不大,一间小屋里摆着一张案几,几个软垫。伺候的倒是精致,婢子又是煮茶又是焚香,一旁的娄简显得笨拙起来。 店家命小厮捧来三张画轴一一展开:“郎君请看,这三幅便是惠先生的遗作。其一乃美人赏月图。” 只见画中女子衣饰考究,半依在假山石上,发髻盘在脑后,眉间微皱。仰头赏月,似是一副哀容就在眼前。夏惊秋也算是见过一些大家书画,能将人物画出天成之妙,实在罕见。 他有些贪看住了。店家谄媚上前:“郎君似是合了眼缘?” “肤如凝脂,惟妙惟肖。的确是好东西。”夏惊秋咂么嘴品味。 娄简也是第一次瞧见他这般猥琐的模样,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夏惊秋视线扫过娄简,扬头问:“这张如何?” “好看,不过哥儿是要挂在屋子里把玩的,画中人日日哀愁,哥儿瞧着不会厌烦吗?”娄简回答。 “说得也对。”夏惊秋摆了摆手,示意小厮展示第二张。 店家道:“第二幅,万山朝贡。绘的乃是凉州凉州山脉,笔墨之间黄沙卷天漫地,别有一番风味啊。” 夏惊秋摆出一副懒得抬眼的模样,问道:“阿简,你可喜欢?” “惠先生的画作果然名不虚传。若是论起山水来,奴家还是喜欢徽山。” 店家见买卖又不成,轻啧了一声:“郎君买画,还是要随自己的心意才好。” “阿简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 “二位这是……” “我家这婢子也是丹青好手,我呀……投其所好。”夏惊秋朝着店家使了个下作的眼色。 “哦!我懂了,是郎君的心头好吧。”店家打量着娄简问,“是在下没有眼力见。” 夏惊秋伸出手,一把将娄简拉到身边,环住腰肢:“坐这里,看得仔细。” 娄简故作娇羞,嗔怒道:“哥儿,有人。” “郎君,娘子瞧第三幅。苍荷图。绘的乃是夏末秋初的荷塘,笔墨苍劲有力,两位瞧这荷叶的卷边为焦,浑然一体。”店家不忘问道,“娘子觉得如何?” “好看是好看,可同那第一幅画一样,寓意不好。” “罢了,我们再四处看看吧。”夏惊秋作势要起身。 店家上前按住夏惊秋:“别别,郎君稍安勿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凝眉道,“几位稍坐。”他带着小厮们转身而去。 许一旬瞧着几人离开的背影,心中生出了疑惑:“神神叨叨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丹青的事,我不太懂,你有什么看法?”娄简歪着头,一脸好奇。 夏惊秋收回了手,往边上挪了挪,侧过脸去:“慧光绍的画……山水花草的确是一绝,不过工笔人像更胜一筹。若不是用画卷裱着,那画中人像是真真切切坐在我眼前一般。” “女子……”娄简咬着指节小声嘀咕。 片刻,店家带着小厮回来了。店家拱手作揖:“郎君,这是小店最后三张惠先生的画了。” “原来还有好货啊,你倒是会藏着掖着。”夏惊秋道,“磨蹭什么,还不快拿来看看。” “这……”店家面露难色。 “怎么?欲拒还迎,坐地起价?”夏惊秋斜了店家一眼。 “郎君哪里的话,只是这惠先生的遗作,卖一幅少一幅,宝贝的很,若是脏了污了怕是本店要亏大了。”他眉眼挤弄,衣袖里手指搓了搓。 “当然,也不能叫掌柜的白跑这么多次。”娄简上前,从袖口里掏出一小锭金子,福身递给店家。 “诶哟哟,郎君娘子爽气。”店家笑得像是咧开了花,将金子收进袖口里,“几位见谅,想要看惠先生画作的腌臜货实在太多了,在下也不能给谁都瞧上一眼不是。” “自然。” “郎君娘子放心,若是二位购下画作,这金子权当是定钱了。”店家挥了挥手,小厮们将画作依次展开。 三人心口一紧。三幅画作,画的皆为春宫。不过画中女子衣不蔽体,神色慌张,有被人按在塌上奸淫之景;有被人用绳索捆绑掉在空中折辱,脚尖绷直勾起,四肢扭曲;更有甚者,是数人同在一幅画作内交媾,赤身裸体,或只着片缕。 女子们像是个物件,被人左右摆弄。施暴者则是面目狰狞,双手岔开女子丰腴的大腿,指节宛如嵌入肌肤之中。嫩粉色的豆蔻之中,血迹与粘液搅和在一起,挂在施暴者的手指上。 慧光绍画技入神。画中男子体态、神色各不相同,有人身形纤细,有人大腹便便,有人黄眉卷发,或戏谑、或享受、或嘲笑,居高临下审视着女子们,而被欺辱的姑娘脸上,则是写满了惊恐,即便是隔着一张黄纸旁观,心绪也能随着当时的景象搅动起来。 娄简身子僵直,耳旁噪鸣,眼前景象变得恍惚起来。 “阿简……”夏惊秋轻唤了几声,才把魂叫了回了,“你怎么了?” “这位娘子怕是吓到了。”店家见怪不怪,收起画作来,“不妨事的。” “没事。”娄简拍了拍夏惊秋的手臂,“掌柜的,淫秽之物,可是禁作。画者徒三年,售者徒五年。” 第66章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这么说,可又有哪一朝真正禁止过。人欲,怎么可能靠律法来规训呢?” “掌柜的就不怕哪日湿了鞋,被人告到官府去?” “能瞧得起这几张画作的贵人们,哪个是干干净净的。更何况,泥潭又不是一人踩出来的。娘子,到底还是年轻了。” 突然,几人耳边传来瓦罐摔碎的声音。店家不耐烦地遣了一名小厮去打探:“去瞧瞧。”那小厮顺着声音的来处探头张望,大街上一名衣衫不整的胡人。他嘴唇干裂形态疯癫,脚下打颤,他跌跌撞撞t地扑向街边的摊铺,又扑向行人,不知在寻点什么。 “他在说什么?”夏惊秋凑到窗边问。 “好像是西胡话。”店家摇了摇头,“听不明白。” “水,他说要喝水。”娄简翻译。 楼下胡人猛然跪在地上,四肢并用向前匍匐。他忽然瞧见了一处沟渠,像一条肥硕的青虫一般,蠕动过去。 猛地扎进水沟里,四周的百姓纷纷嫌弃地避让开。 “不能喝,不能喝!喝了就没命了!”娄简回头,“阿旬!拦住他!” 话音刚落,许一旬已然一跃而下,双手握住胡人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原本便圆润的腹部更为鼓涨起来。 好似,怀胎十月的妇人。 胡人面部沾了泥水,肮脏不堪。口中隐隐渗出黑水,他面容青紫,神态扭曲,捂住肚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悬在半空中,想要抓住什么,喉间断断续续地发出风箱拉动时的轰鸣。 娄简匆匆赶来,从一旁贩卖糖粥的摊铺上取来一把勺子折断,用勺柄深入舌根。没一会儿功夫,胡人口中的秽物裹着脏水涌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 凝视 “这么费劲干嘛,我直接给他一拳不就吐了。”许一旬按着娄简的吩咐扶着胡人的背脊,见他呕吐连连,心中隔应。 “使不得。酒食过饱,被筑踏内损,亦可毙命。”夏惊秋道,“平日里若是闲着,多读点书。” “咦!这吐得都是什么东西。”许一旬捏起鼻子,“瞧他穿得人五人六的,怎是个饿死鬼投胎。” 胡人面前呕出的秽物里满是还未被嚼碎的食物。 “馍饼!”夏惊秋与娄简互看了一眼。 二人异口同声:“暴食。” 胡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脑袋侧歪,失去了意识。娄简回头,用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匾额上丹枫画坊四字。 * 云良阁灯火照亮了凉州城一角,宛如白昼,阁内歌舞升平。不过几日,酒客们好似已将前几日命案抛诸脑后。 人大抵皆是如此,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终究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娄简饮尽杯中酒,将杯子倒扣在食几上,一个喘息间,阁内灯火散去,黑得不见五指。只听见楼中惊呼四起,耳边传来师绣娣的声音:“诸位稍安勿躁,风大吹的。温竹,你带人去把烛火重新点上。” 待到阁内重新灯火通明,众人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刺耳的尖叫声再次响起。高台上垂下帷幔,血流如注,吊死的人影重显眼前。 “鬼!鬼啊!”宾客之中有人哆哆嗦嗦地指着人影,“是翠娘,是翠娘!” 师绣娣不信邪:“我倒是要瞧瞧哪个混犊子装神弄鬼!”她提起裙摆便走上高台,她掀开帷幔,脸色瞬间煞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鬼,真的是鬼!” 眼尖的宾客从帷幔的缝隙中瞧见,里头空无一人,别说是吊死的人,便是连一只苍蝇都瞧不见。 阁内众人人心惶惶。 “鬼?你说小爷我吗?”梁柱上传来许一旬的声音,他单膝竖起,坐在梁上,晃动着另外一只腿,手里拿着一张剪纸。 众人再瞧,帷幔上的人影消失地无影无踪。 许一旬扬着嘴角,将手上的剪纸放在梁柱后,帷幔上再次浮现出人影来。 “《墨子o经下》记载: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敝下光,故成景于上首敝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障内也。”夏惊秋踱步至众人面前,“帷幔之上所现的吊死之人,不过就是小孔成像之理罢了。” “谁,谁这般恶作剧?”师绣娣扯下帷幔道。 “这个,师行首该问问乐师晓云绸与花魁苏玉怀啊。”娄简从看位中走出,打量起高台上的舞姬们,“各位姑娘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遇到鬼神之说旁人吓得魂都要没了,各位倒是坦然自若。” 晓云绸上前拦在苏玉怀面前:“几位若是来听曲找乐子的,我云良阁敞开大门欢迎诸位,若是来砸场子的,云良阁上下也不是吃素的。” “你急什么?”许一旬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晓云绸身后,“心里有鬼啊。” “玉升楼今日不忙,我想与诸位讲个故事。”娄简缓步取来一支蜡烛,放在案几上,拿出油纸放在距离烛火三寸左右的位置,远处墙面上出现了一朵海棠花。 “皮影?娄二当家的弄那么大阵仗就是来演皮影的?”舞姬中有人发问。 随着油纸层层叠加,墙面上赫然出现一幅画作。二十六朵盛开的海棠分崩飘零,四周围着七只异鸟。 它们面目狰狞撕咬着海棠花,更有甚者,俯冲而下,将树枝折断。 第67章 “云良阁中舞姬二十四人,加上苏娘子与死去的翠娘。正巧二十六人,与这画中海棠的数量对应。”娄简将烛火移到异鸟旁,“诸位再瞧这些鸟,有的大腹便便,有的利爪细长,有的双目炯圆,还有的似那发情的孔雀一般,竖着尾巴求欢。” “娄娘子,你到底想说什么?”晓云绸问。 苏玉怀拉住了晓云绸的衣袖,从高台上走了下来,她回头望了一眼晓云绸,双手并拢递到夏惊秋面前:“长史大人,我认罪,季应、慧光绍、李江泽、阿支祁都是我杀的。” 夏惊秋扯下苏玉怀的面纱,那张脸似曾相识:“我该唤你惠掌柜还是苏娘子?” “长史大人随意。” “不急,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娄简绕着苏玉怀走了半圈,“我听过这样一个传闻,大约自十几年前起,慧光绍的暴行便已残害了多位女子。那时的慧光绍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画手,偶有一日他去了一名富商家中,为其待出阁的女儿绘制画像。正巧遇见那位娘子裸身梳洗的模样,此情此景在慧光绍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没过多久,他便将此景绘入黄卷之中,也正是因为这幅画,他得到了中原富商的赏识,一举成名,对吧。” “放屁!他颠倒黑白,勒索倒是被他美言成了佳话。”晓云绸攥着掌心道,“明明是那个老混蛋,以画作要挟,讹了那聘他作画的富商。此事事关女子名节,谁敢说出真相?” “晓先生倒是十分清楚。”夏惊秋问道。 “我……是慧光绍喝醉酒说的。” “是这样吗?苏娘子?”娄简问道。 “我与惠珊是双胞姐妹。慧光绍当年所绘之人便是我与惠珊的长姐。当年阿耶发现被勒索,便在第一时间以百金购下画作。可女子失节是天大的事,我长姐终究是迈不过这道坎,投井死了。长姐死后阿耶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偌大的家业散的散,丢的丢。我与惠珊无家可归,便被好心人送到了慈济院。本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那恶鬼,想不到老天开眼,我们在慈济院中见到了惠夫人。她与慧光绍成婚多年无所出,便想着领养一个孩子。惠珊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成了他们的孩子。” “怪不得,惠珊长得既不像阿娘,也不像阿耶。”娄简心中的疑惑解了。 苏玉怀顿了顿,继续道:“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被师行首买了来。”她回头剜了师绣娣一眼,“师、李、季、惠等人盘算出这门生意赚钱,便多次迫害女子,绘制春宫。” 师绣娣攥着衣袖,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她鼓起一口气来:“既然,苏玉怀已经认罪,那长史大人不如将她带回衙门里好好审问。” “还没问清楚呢,急什么?” “有一件事,我不懂,师行首倒是和我们说道说道呗。这云良阁日进斗金,为何还要私设暗娼院敛财?”许一旬侧身上前,双臂抱在胸前,打趣问道。” “哪有人会嫌钱少的。” “这暗娼院,应该从未纳过税才是。若是长史大人细查起来,怕是要徒流放的吧。”许一旬笑得人畜无害。 师绣娣的脸一红一白。 “你还不说实话啊!” 师绣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说我说,那暗娼院是为了满足个别客人的癖好而设的。” “我看不仅如此吧,慧光绍将奸淫施虐的场景绘制下来,又换做钱财对吗?”夏惊秋眼中生起怒火。 师绣娣点了点头。 “这些女子即便落了贱籍,也是人,你们怎么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事情既已明了,苏玉怀辩无可辩。”她跪在地上,“腰斩也好,凌迟也好,苏玉怀绝无怨言。” “你一人怎么可能杀的了这么多人。”娄简扶起苏玉怀,“若是问罪起来,晓云绸以及十二舞姬都逃不了。” “我苏玉怀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旁人何干,你凭什么说此事与诸位姐妹有关。” “很不巧,我与长史大人在丹枫画坊中寻到了三幅慧光绍的遗作,只要细细查验,必然能从其中辨出诸位娘子的特征。” “是我杀的,是我的杀的,与苏姐姐没t有关系。”舞姬们纷纷涌了过来,将苏玉怀围了起来。 许一旬随便选了几人,将她们的手掌翻转过来,掌心处残留着一道淡淡的绳痕:“季应一个大男人可不是一人就能将其揾死的。”他看向娄简,“十二人中,九人手掌中有麻绳勒痕。” “细细想来,赏花会当日,诸位娘子与苏娘子好像从未同台表演过。想要在云良阁门前杀人,绰绰有余。”娄简道。 “此事是我一手策划的,她们不过是帮凶罢了。”晓云绸钻过人群,站在夏惊秋与娄简面前,“欺负一群女子,你与那几个混蛋有什么区别。” “晓先生不必替我们揽责。”舞姬之中,一张稚嫩的面孔噙着泪珠。 “若遇不平,为何不报官?”夏惊秋问。 “报官?”苏玉怀冷笑,“季应、李江泽、慧光绍、阿支祁,那个不是凉州城里的人物,而我们呢,不过是娼妇罢了。哪有人,会听我们说话?” “我们又不是没报过官,前脚入了府衙,后脚便被人绑到巷子里一顿毒打。翠娘,翠娘姐姐就是这么死的……”抽泣、呜咽,此起彼伏。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双手沾满鲜血?” 第68章 “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郎君哪里懂这些。”舞姬们扬起脖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可惜,我们没能杀的了师绣娣和那个温竹!” 第三十九章 利用 七只异鸟,找到了六只。最后一只便是温竹。 人群里,温竹见状想要遁走。刚转身,便被许一旬拦住了去路:“温侍卫去哪儿啊?”两人比了几招,温竹被提着衣领压倒了娄简面前。 “我问你,简清安是怎么死的?” “咳,咳疾啊。” 许一旬抽出长剑抵在温竹的脖颈上:“再不说实话,小爷便将你的肉一刀刀活刮下来。” “我说,清姨……是,是失足掉进水里死的。” “你瞧见了?”娄简轻声问道。 “对,对,我亲眼瞧见的。” “既然瞧见,为何不救她?”娄简咬着牙关,身子微微发颤,“不要同我说不识水性这种胡话!” “娘子饶命,是,是师行首让我这么做的呀。清姨一直在别院中洒扫,自然知道暗娼院的秘密,她不止一次向外送书信,我们警告过她不要多管闲事,没想到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状纸,直接与翠娘一同去告官。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将她推到水里……” 娄简气息混乱,扶着梁柱,勉强将心中的怒气按下。 夏惊秋挥手,唤来衙役:“来人,全部押回衙门候审。” 轰动凉州城的神谕杀人案,审了整整七日,才将细枝末节捋了个清楚。云良阁一干人等虽然杀人不假,但事出有因,从轻责罚。 “主犯苏玉怀、惠珊流三千里,不得归乡。从犯晓云绸徒三年,其余娘子们则用银钱赎回。你别说,夏惊秋还挺有良心的,自掏腰包,替那些舞姬娘子们缴了好多罚银。”许一旬盘腿坐在案几前道,“最可恶的师绣娣和温竹判了斩立决,还有那个胡人阿支祁,赏了八十棍,赶出大烈境内,终身不得入。这八十棍下去,能不能活还另说嘞。” 许一旬倒了两盏酒:“喝口酒,开心一下,这么多天可把我折腾坏了。” 娄简掠过许一旬递来的酒盏,瞧着手中的油纸发愣。屋外来了一名小厮,他拱手道:“三娘子,百里司祭给您的信。” 娄简读了信,忽然起身,取下挂在架子上的大氅道:“我去去就回。” 州狱里黑黢黢的,四周石壁透出股刺人骨髓的凉意来。娄简提着灯走下台阶,没走多远,便被冻得骨节生疼。 牢狱最深处,独坐着一个清瘦的人影。他蓬头垢面,指缝中满是污泥,瞧见娄简,晓云绸一言未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波澜不起。 他打趣道:“娘子若是想来听曲,怕是来错地方了。” “有件事,想要请教晓先生。” “我都这样了,还能替娘子做些什么?”晓云绸苦笑。 娄简命人打开了牢门,端坐在破旧的案几前,手中纸糊的灯笼搁置在案几旁:“从头至尾,苏玉怀都是被你利用的吧。”娄简开门见山。 晓云绸微微错愕,很快眸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什么意思?” “你并不想帮那些姑娘们,从始至终你的目的一直是季应,你想杀的人也只有他。或者我换一种说法,筹谋神谕杀人案的始作俑者,是你,而不是苏怀玉,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 “那日在云良阁的故事,我还未说完。”娄简裹好大氅,“你天资聪颖,在琵琶技艺上的造诣早就超过了你师父季应。这些年他江郎才尽,只能将你的曲子挪为己用,你怕是早就怀恨在心了吧。” “揣测罢了,娘子大可打听一番,在下对师父的恭敬,云良阁中人尽皆知。” “是吗?李江泽之死对应神谕中的色欲,慧光绍是贪婪,这二人的死法皆能说得通,可为何季应偏偏对应的是暴怒?”娄简轻笑,指了指自己的臂膀,“即便是旧伤,我也验能得出来。晓先生要不要试试?” 晓云绸垂着眼眸,摆弄着手指:“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与简清安的关系应当很好吧。她平日是如何待你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是我阿娘与你不过泛泛之交,怎会将那首童谣教给你?”娄简从晓云绸错愕的视线里挪开,“初见你时,你哼唱的那曲子,我本该早就听出来的,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你是清姨的女儿?” “不像吗?”娄简抬起眸子,“或许面容不像,但我与我阿娘的性子应当很像吧。总爱……多管闲事。” “的确很像。” “温竹说,我阿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状纸,与翠娘一同去告官。可我阿娘并不会识字,这状纸又是谁写的呢?” “娘子与清姨分别了那么久,许是清姨识字了呢?” 娄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仔细瞧瞧。”娄简将灯笼放在案几上,又从怀中取出油纸放在灯笼前,墙壁上的影子若有若无,“阿娘曾将状纸与油纸放在一起,油墨透过纸张,印在了油纸上。那日,我见过你写的谱子,字迹合得上。晓先生,你早就希望季应不得好死了吧。” “清姨平日里照拂我,我替她办些事,也是情理之中。” “是你替我阿娘办事?还是她被你利用了,就像你利用苏玉怀那样。” 第69章 晓云绸的眸子明灭不清,隔了许久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承认了又如何?我早就说过,我才是主谋,是夏长史自己不相信啊。哈哈哈哈……”他笑得张狂,“说到底都是你的揣测。” “可苏玉怀不是景教徒。”娄简话音刚落,晓云绸的笑声便戛然而止,“我前几日托了十字寺的百里司祭替我查一件事。凉州景教教会之中,百里司祭的人脉很广,城西有一处景教寺的司祭说,季应常去寺中做弥撒,可诸家寺庙中从未见过与苏娘子形貌相似之人。我想,能想出景教神谕杀人之法的人,要么是景教徒,要么就是十分熟悉景教的教义。你与季应是是师徒,晓先生多少会耳濡目染些的吧。” 晓云绸的呼吸声很重:“苏玉怀为什么要替我担下罪责呢?她又不是傻子,从犯与主犯相差甚远。” “这便是你的聪明之处,若是从犯,不过蹲几年大牢便能重新开始。到时候苏玉怀死了,谁都不知道杀人是你的主意。”娄简扫了一眼依在稻草堆里的人,“苏玉怀对你,是倾慕吧。” 晓云绸不语,他蹙眉瞪着娄简。 “不然,怎会连自家的丑事都告知与你。”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隔了许久,晓云绸认命似的长舒了一口气,问道。 “许一旬在季应的琵琶里找到谱子的时候?” “果然啊,我该换个物件塞进去。”晓云绸自嘲笑道。 “换什么,都没用。”娄简拿起灯笼,起身道,“好琴者,怎会损坏自己的宝贝物件呢?你这么做着实太刻意了。若是直接塞入春宫图,那这案子便太好查了;塞入其他东西,又太假,一眼就能被人识破,世间最高超的谎言便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无从查起。其实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神谕杀人的法子早晚瞒不过去,故意引导我们找到琴谱是如此,而后散布许一旬身手极佳的消息,阻碍官差办案也是如此。即便是日后东窗事发,你只需装作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便好,谁又会想到,你才是主谋。” 晓云绸仰天大笑,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你自己与夏长史坦白,我会替你说情的。” “为何要帮我?” “那首童谣。”娄简转过身去,攥紧了手里挑灯的竹竿,“至少,我还能再听一t次。” “你果真如清姨所说的那样。聪慧异于常人。若是男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相材。” “我阿娘,还说了什么?” “没了。她很少提起你。”晓云绸重新躺会稻草堆里,“可否帮我准备纸笔?” “好,我让狱卒给你拿来。”娄简推开牢门,朝着远处走去。 刚拐过一个墙角,便瞧见壁灯下站着一个人影。夏惊秋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和袖口,清了清嗓子,却被抢了话。 “你都听到了?” “嗯。”夏惊秋双手背在身后,“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可说不上来是哪里有问题,边想着再来审审晓云绸,没成想你先来了。”昏暗的光线下,瞧不清他泛红的脸颊,“我先说好啊,本长史铁面无私,谁求情都没用,就算咱们俩有交情,我也不会徇私的,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那就,陪我走走吧。” “啊?” 话音刚落,娄简已经走在了前头。夏惊秋扯直了衣裳,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娄简安静得与繁华的街巷格格不入,她漫无目德地走在前头,直到手脚发软才停了下来。 “你饿了,还是渴了。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酒坊还不错。”夏惊秋局促地站在娄简身后,想要说些什么。 “你,能不能给我买串糖葫芦?”娄简指着蹿街的小贩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呢?”夏惊秋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向小贩,走了一半又折返回来,“要不下次?” “怎么了?” “我出门走得急,没带钱。”夏惊秋两手拽着衣角,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算了。也没那么想吃。”娄简扯出一个笑容作罢。 “不就是糖葫芦吗,你难过什么?你若喜欢我把全凉州的糖葫芦都买下给你。”夏惊秋拦住了娄简的去路。 难过……娄简抬起眸子。夏惊秋傲气惯了,平日里对人总是颐指气使,竟能瞧出自己的心思?娄简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她敛起眼中的失落,冷笑嘲讽道:“全城的糖葫芦?眼下夏小郎君还有钱吗?怕是钱袋子比脸还干净了吧,你可不要打肿了充胖子,到头来还要我去救你。” “发了饷银不就有钱了吗。那什么,你接济我点呗。” “接济?好啊,每月三分利。”娄简拍了拍夏惊秋的肩膀,“欠条写好,送到玉升楼来。” “你怎么比六麻子还黑啊!” “嫌黑啊,那你借京债去啊。” “娄简!亏我还拿你当朋友呢……” “朋友?我只和钱财做朋友……” 二人愈行愈远,日落斜阳,只留下长长的影子来。 第四十章 疏远 晓云绸自戕了。 死前留了一封自白书,一份曲谱。谱中所书便是那首童谣的调子,自白书则是承认了所有的罪行。 “秋哥儿,他好端端的自戕做甚?”二人走在回府衙的路上,金宝满脸不解。 “他犯的是死罪。伏法,必留不得全尸,倒不如自戕谢罪来得痛快。” 第70章 “哦。”金宝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了,让你送的东西你可有送到?” “送是送了。不过娄娘子给退回来了。”金宝挠了挠头,“我瞧人家都给娘子们送胭脂水粉什么的,偏偏就哥儿送人细炭。” “你懂什么?凉州的冬天得到四月中旬才算结束,那细罗炭不生烟气,平日里暖个手炉也不容易被呛着。正是娄简需要的东西。” “可娄娘子给退回来了,说是不缺炭,让您别费心了。” “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金宝还能骗你不成?”金宝顿了顿,“不过那曲谱娄娘子倒是收下了。” “奇了怪了,她平日里能抠一厘是一厘,白送的炭火竟然不收?”夏惊秋歪着嘴思量,“得了,正巧顺道去巡查路过玉升楼,我给她带两壶好酒去。” “哥儿,巡查在北边,玉升楼在南边,这……顺路吗?”金宝捂嘴偷笑,“秋哥儿藏着什么心思呢?” “闭嘴。”夏惊秋斥责道。 “哥儿,金宝可是什么都没说。”金宝挑眉,不怀好意道。 “就你什么都知道。” “那是自然,金宝从小和秋哥儿一起长大,您脱个裤子,金宝便知道您要放什么屁……”话说到一半,金宝的嘴便被捂住了。 夏惊秋恨铁不成钢:“你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你家哥儿玉树临风之貌都要被你毁了。” 金宝憋得面红耳赤。 “以后不许说了,特别是在娄简面前,不许这么说我!” 金宝连连点头,眼看着要翻了白眼,夏惊秋才罢了手。他摆了摆手:“不同你扯胡话了。”夏惊秋快步回屋拿了两坛子酒朝着玉升楼的方向走去。 “娄简,娄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夏惊秋闯进玉升楼像是回了自己家。 许一旬懒洋洋地从二楼下来,趴在栏杆上道:“几日不见,你更烦人了。” “别废话,娄简呢?我带了两坛子好酒来,一会儿你可有口福了。” 许一旬翻身下楼,指着后院道:“我可不稀罕你的酒。阿简这儿酒水管够。”他抓了一把瓜子,盘腿坐在食几旁,嗑得欢愉。 “你小子嘴可真是被养刁了。”夏惊秋掐着许一旬的后脖颈使劲按了几下,“快回话,娄简呢。” “后院,与崔大哥在一起呢。”许一旬缩着脖子道。 夏惊秋放下酒坛子大步迈向后院。院子里二人各捧着一枚酒盏,有说有笑。崔舟立手脚并用比划着,逗得娄简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夏惊秋见状,一早的好心情去了大半,脸拉得老长,靠在门框上揶揄道:“两位,还挺早啊。” “夏长史。”崔舟立转身,拱手道。 一旁,娄简则是缓步走到另一处酒坛边,取下红布,舀了一勺清酒细品起来:“夏长史,玉升楼今日还未营业,您晚些来吧。” “他能进,我就不能进?”夏惊秋气不打一处来。 “酿酒的方子是崔大哥赠我的,我邀他来品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从始至终,娄简都没正眼瞧过夏惊秋。 “长史来的巧,这新酿的三月清正是尝鲜的好时候。”崔舟立笑道。 “夏长史大驾光临有何贵干?”不等夏惊秋开口,娄简抢了他的话,像是要将人往门外赶。 “大清早的你吃了火药了?”夏惊秋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撅着嘴道。 “云良阁的案子已了,玉升楼毕竟是烟花地,夏长史还是少来的好。”娄简话里话外都是不欢迎夏惊秋的意思。 夏惊秋脸色铁青,二人之间隔了一种莫名的疏远来。 “三娘……”崔舟立摇了摇头,示意娄简收敛些,“……夏郎君,毕竟是长史。” 娄简放下酒盏,福身行礼:“民妇冒犯了。” “你……”夏惊秋脸色更难看了。 “崔录事,衙门里遣人来叫您回去。”院门处传来阿九的声音。 崔舟立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叮嘱了娄简一遍:“夏长史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我先回去了,你们二人可别吵起来。” “崔大哥放心。” 瞧着崔舟立离去的背影,夏惊秋连装都懒得装。他快步上前质问道:“你发什么疯?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要这般膈应我?”娄简转过脸去,夏惊秋跟着转了几步,“你连正眼瞧我一眼都不愿意?” “怎么,多瞧你几眼是能增财还是增寿?” 夏惊秋吃瘪,怔怔地站在原地。 “大清早便吵吵嚷嚷的,不知道还以为你要砸了我这玉升楼呢?”娄简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亏我得了两坛子好酒还惦记你。好心当做驴肝肺。”夏惊秋赌气转向一边,忍不住用余光瞟了娄简几眼。 “你瞧我这玉升楼像是缺酒的样子吗?”娄简双手捏在一起,摆于腹前,郑重其事,“我这也不缺炭火。” “那你缺什么,我差人给你送来。” “如您所见,什么都不缺。您那点俸禄照顾自己都捉襟见肘的,还是自己留着吧。” “眼下,你倒是嫌我穷馊起来。真是见人下菜碟。”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互不相让。夏惊秋察觉出了什么,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崔舟立说我坏话了?” “连容人的气量都没有,还志存高远呢,我看倒不如早些回家做你的富贵郎君的好。”娄简甩下话来,拿起一旁的斗篷便朝着店铺走去。 第71章 “你把话说清楚!”夏惊秋怒气冲冲地跟了出来,“谁小肚鸡肠了?” 娄简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出去。 许一旬瞧他涨成猪肝色的脸颊,嘲笑道:“哈哈哈,你又挨骂了?” “一边待着去。”夏惊秋拂袖而去,临走时扔下一句话来,“以后谁要是再上赶着巴结她,谁就是小狗!” 第四十一章 (鬼新妇案)远行(这个案子人物有点多) 云涌影斜,稠密的夜色下,几道闪电把天空割成零星碎片。忽而一阵风吹过,火把跳动,闪烁的火光钻进红色的轿t帘之中。 婚轿内,绿衣新妇脸色苍,好似冥葬店里的纸扎人。眼中没有丝毫即将成亲的喜悦,反倒是战战兢兢如坐针毡,口中念着驱鬼的咒文。 扶着开道旗的小厮被疾风吹得东倒西歪,咔嚓一声,旗杆断了头,重重地砸向地面。抬锣人少喘了口气,腿脚发软,连带着手中的抱胸铜锣一起摔在了地上。 刺耳的轰鸣声激起死寂。瞬间,林子里乌鸦四散,一股脑地盖住了青白的月光。 “嬷嬷,要不咱们回吧。”陪嫁的小婢子倒吸一口凉气,上前问。 媒婆道:“不成,今日出门本就晚了,再不赶路,明日到不了婆家。”她叉着腰大喊,似是要给自己壮胆子,“怕什么,红白喜事大过天,做鬼的也得让道。快走快走,别耽误这笔买卖。”她赶着送亲的队伍朝前走去。 刚走了不到百米,一股子烂肉上生出的腐臭萦绕鼻尖,队伍中有人泛起了恶心,轿夫一个接着一个喷涌出褐色的酸水来。轿子左右摇晃,最后“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轿中新妇,扶着轿门不敢动弹,金色的珠帘下鼓鼓的眼球左右摇晃。 “你在,找什么?”耳边,一股来自死亡的凉意爬上的后颈,伴着风声,女子的声音好似藤蔓缠上了新妇的手脚。 她顾不得其他,掀开轿帘便冲了出去。四下里空无一人,地上只剩下几盏烧了半截的囍字灯。没了红字,那灯笼便只剩下了白色的细绵纸。圆咕隆咚地,仿佛半截人头横七竖八的从地底冒了出来。 新妇猛然回头,自己来的路上竟然洒满了黄纸,原本的婚轿也成了黑漆棺材。 “你在,找什么?”还是那个声音。 漆黑的夜里,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四周仿佛停滞了一般。她手脚发麻怔在原地,渐渐地喘不上气来,也不敢回应那个声音。 “你在,找我?” 新妇手中一沉,掌心传来了湿漉漉的粘稠感,她缓缓低下头去。 一双从脚踝砍断的玉足正落在她手心里。滴答,滴答,黑血穿过指缝淌下…… “突然!那棺材上坐了一个断了脚的鬼新妇!”茶肆里,茶博士拍案而起,惊得听客人们捂紧了胸口,胆小的则是直接瘫软在地上。 金宝心里七上八下的,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那茶博士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他弹了弹身上的灰,提着茶壶起身走向了灶台。 “这人卖什么关子?真不厚道。”金宝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抱怨道。 夏惊秋翻转茶盏:“在这官道上卖茶能挣几个钱,还不是靠说书留客。”他沏了两盏茶,“瞧你那脸色,区区一个话本就能把你吓成这样。赶紧喝口茶压压惊。” “秋哥儿,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这种话本子也就骗骗三岁小孩的。你若想听,改明儿回了凉州城,我专门给你请个说书先生来,让你听个痛快。” “咦……”金宝嫌弃的连连摆手,“我可不要,日日听这种事,晚上可是要梦魇的。金宝可不像哥儿和娄娘子,遇见什么事都能坦然自若。” “啧,都说了,别提她。”夏惊秋攥紧了茶盏道,“你怎么总不长记性。” 自打一月前,娄简也不知吃了什么火药呛了他一回,夏惊秋也抹不开面再上门叨扰。偶尔派金宝去买个酒,打听消息;或是从许一旬那里问上两句。 关心都写在脸上,可偏偏是只煮熟的鸭子,只剩嘴硬了。 “哥儿,虽说茶博士说的是话本,可也是康城里实打实发生的命案。咱们这次去康城不就是查这桩陈年旧案嘛,要不咱们再向茶博士打听打听?” “你什么时候对断案这么感兴趣了?” “金宝就想帮忙来着。娄娘子又不在,您连个商量拿主意的人都没有。”金宝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提了一回娄简,立刻捂住了嘴,他想了想,又腾出一手来捂住了脑门。 “行了,我不打你。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娄简的确有过人之处,但我夏惊秋也不是少了旁人便做不成事的。” 金宝托腮:“秋哥儿,你变了好多。以前我若是在您面前夸别人好,您早就不服气了。” “嘶……金宝,你是换着法子骂我呢吧。” “不敢不敢”金宝连连摇头,“金宝还得靠哥儿罩着呢。”他抱着包袱傻笑道。 “成,我罩着你。”夏惊秋抿了一口茶,“你年岁也不小了,回头哥儿就给你在京都置办田地、娶媳妇,聘礼你也不用担心,早几年我就替你存了好些银子了。” “真的啊!”金宝眉飞色舞。 “我何时骗过你,娶妻娶贤,到时候只要是你瞧得上的良家娘子,哥儿便去帮你提亲。” 第72章 “那倒不用……”金宝挠着脑袋嘿嘿发笑,“我就喜欢银花那样的姑娘……” 夏惊秋捏着金宝的脸颊问:“金宝,你是喜欢银花吧。” 金宝乐得合不拢嘴:“银花是个好姑娘。”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哥儿,这事还得看银花的意思,她要是心里没我,我强拴着她也是互相折磨。” “那是自然,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夏惊秋摸了摸下颚,“可若是银花不同意,你该当如何?” “那我就等等她。” “她若一直不愿呢?” “那就盼她嫁个好人家,至少,那人得比我好。”金宝眼神坚定,这个主意像是在心中深思熟虑了许久。一阵凉风吹进金宝的衣领,他哆嗦了几下,袖口抹了抹鼻尖,“倒是哥儿……您的心思可有告知过娄娘子?” 夏惊秋揉了揉颞骨,挤出三个字来:“这事……难。” “啊嚏、啊嚏。”车轱辘在黄泥路上碾出两道车辙来,娄简躺在干草垛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震得心头发颤。 “郎君,这是有人惦记你啊。”赶车的车夫打趣道,“郎君可有心上人?” “老人家说笑了,我孤家寡人的,谁会惦记我。”娄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回应道。 “哈哈,虽说是春日了,郎君注意别着凉啊。” “多谢老人家。” 日头揭开一层薄纱,白云变得透亮起来。 嫩叶上翻滚着露珠,春风压着草垛弯腰。 湖光漾,绿波长。按理说往年春日的时候,娄简手足上的僵症会有好转的迹象,若是小心着别着凉,需得等到秋冬才会再发作。 可今年却有些奇怪,木僵的症状始终缠着娄简不说,四肢还隐隐传来无力感。无论是行路还是握物,总觉着是绵软的,甚至偶有刺痛,钻人肺腑。 许一旬趴在草垛上晃荡着双脚问:“老伯,咱们还有多久到康城?” “快了快了,顶多还有半日路程。” 他抱着长剑滚了一圈,埋怨道:“还有半日啊。”许一旬猛然起身,看见娄简正往嘴里塞了什么吃食,取下水囊,仰头饮了一大口水。 “阿简,你在吃什么独食?”许一旬凑上前问。 “喏,你这贪吃鬼,药丸都要惦记。”娄简摊开手心,捏着小瓷瓶打趣道。 竹篓里,二五探出脑袋来,钻进娄简怀里,看着瓷瓶眼眸低垂。 “算了,算了,药丸我就不吃了。”许一旬坐回原位,他安置好长剑又道,“这几日我瞧你步伐虚软,可是赶路累着了,我师父教过我一种强身健体的功夫,你要不要试试?” “不必了。”娄简靠在草垛上,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骨寒碎,药石无灵,不过是耗日子罢了。细数起来,娄简已经白捡了十来年的寿命了。 “两位,到了前头那个刘公村,我便要往西去了。”车夫勒紧缰绳道,“接下来的路二位怕是要另想办法了。” “无妨,官道宽阔,我们走两步便是。” 二人下了车,娄简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子:“多谢老人家。” 车夫连连作揖拜谢,揣好银子道:“二位,我多句嘴,到了康城县地界,您二位可千万要躲着点婚嫁的人家,莫要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说罢,车夫便赶着车扬长而去。 “有那么玄乎吗?”许一旬背起竹篓望着车夫离开的方向问。 “世间哪有这么多鬼神之说,多半是活人作祟。”娄简朝着刘公村走去。 这村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独独盘踞在凉州城前往康城县的官道上。环顾四周,满目翠色隐青烟。白雾弥漫,模糊了草屋的轮廓,飘着、散着,打在身上腻腻的,潮潮的。路人们隔得不远,却看不清彼此的脸。 “这天是漏的不成,才消停了没多久,怎么又下雨了!”许一旬撑起红伞嘀咕,他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道,“前头好像有个刘公庙,咱们去避避雨。” 话音刚落,肩头便被人撞了一下,雨水顺着伞檐滴落,在水洼里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来。那人顾不得旁的,伸手招呼身后的人道:“快!鬼新妇来索命了!” 第四十二章 一条t人命 “在祠堂里杀人?”夏惊秋站在凑热闹的人群里自言自语,不远处的青石板上正躺着一具没有双足的女尸。 刘公庙与其说是供人求神拜佛的地方,倒不如说是刘公村的祠堂。泥塑的粉脸老者端坐在供台之上,肩头披着红布,慈眉善目地俯视众生。 “杀人?郎君,祖先在上,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啊。”夏惊秋身旁的娘子朝着他指指点点。 动静不小,惹得旁人皆投来了目光。 “小郎君你年纪小不懂,这是鬼新妇来索命了。”一旁的老者道,“你瞧她那脚,被砍了,这不是鬼新妇是什么?” “不会吧,咱们这离康城县那么远,鬼新妇要索命也索不到咱们这儿来啊。”人群之中议论纷纷。 “咚、咚、咚。”庙里传来木棍敲击的声音,“别吵了。哪来的后生?”泥塑像下站着一名老翁,他浑身上下没什么肉,干瘦的如同他手里那根梨花木拐棍。老人家佝偻着背,却双目如鹰,一眼便瞧见了人群里的夏惊秋。 “我家郎君姓夏名惊秋。”金宝接话,“是凉州……” 第73章 “是凉州来的儒生。”夏惊秋拱手道,“今日遇上落雨,耽误了脚程。” “怪不得瞧你面生。”夏惊秋身旁的老者道。 “外乡人不要多管闲事,走吧。”老翁挥了挥手。 “你们打断如何处理这具尸体?不报官?”夏惊秋没有离去的意思。 老翁缓缓抬起鹰目:“怎么处理是村里的事。后生,这与你无关。” “老村正,你好歹也算是一方父母官,这么处置怕是不太妥当吧。”夏惊秋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指着地上的女尸道,“我瞧你们总念叨着鬼新妇,这鬼新妇还能半夜杀人,白天再来剁脚?” “你怎知我是村正?”村正弯着腰问。 “老村正往那一站,便能瞧出气势来。在场众人,哪位有您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夏惊秋不知何时学会了恭维。 村正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许:“倒是个懂事的后生。” “正巧,晚辈对破案很感兴趣,能否让我瞧瞧?” “后生,事关鬼新妇,怕不仅是破案这么简单的。”村正长吁了一口气。 “死者阿莲,年十八,刘公村人,家住村子东头,我打听得没错吧。”人群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众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把红伞下站着两个年轻人。许一旬收起伞来:“这位小娘子,显然就是被人杀害的。” 夏惊秋瞧见娄简,心里一颤,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右腿,背过转过脸去。 许一旬挺着胸膛上前:“敢问村正,昨日夜里可有下雨?” “的确,从昨日酉时便断断续续下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今日早上,才消停了一会儿。” “那就对了。”许一旬学着娄简,在尸体面前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叨了几句,随后上前查看女尸额头上的伤口,又抬起微微卷曲的右手道,“疑点有一,从尸首的木僵之态。至少是死了四个时辰以上,也就是今早子时许。死者裙摆有泥点,必然是在子时之前来的祠堂,阿莲家在村东头,刘公庙在村西头,她怎会不带伞便出门呢?”他完一通,朝着人群里的娄简挑了挑眉。 夏惊秋指着四下里,与许一旬一唱一和:“这周围,哪有油纸伞的踪迹?” “对啊,伞呢?”人群里有人发问。 “诸位再看。”许一旬双指合拢指向阿莲的裙摆,“疑点有二,裙摆之上只有泥点,没有血迹,就连地上都这么干净,断足之处皮肉外翻、刀痕混乱。显然,死者是在死后许久才被人砍下双足的,而且凶手分尸的时候十分慌张。” “阴曹地府的魂魄来人间一次也不容易,我要是那鬼,为何不一次杀人分尸,还得跑两次?”夏惊秋打趣,“怪麻烦的。” 村正见二人胸有成竹的模样,斜眼问道:“死因是何?”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撞死的。”许一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向庙中一侧的梁柱。 那柱子上,挂着一道褐色的血迹。 “而且……阿莲娘子约莫五尺,柱上血迹在四尺左右的位置。”夏惊秋上前道,“要么是被人推了一下,没站稳,跌撞在了柱子上;要么便是有人按着阿莲的脑袋撞在了梁柱上。” 庙宇中的痕迹,漏洞百出。 “可……阿莲的确是快要成婚了。鬼新妇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子!这么多年以来,她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夏惊秋在心底骂了一句愚昧。 “别着急,小爷我还没说完呢。”许一旬继续道,“疑点有三,你们再看阿莲的妆容,额头脸颊处都有斑驳的褪脂之痕迹。这是雨水打在脸上之后留下的痕迹。” “四下无伞、衣裙染泥、面部褪脂,这说明昨日是有人为阿莲撑伞,一同来了这刘公庙才是。此人,必定比死者身长高上许多,估摸着来看,是男子。” “大家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一个未出阁的娘子为何会与男子这般亲密,同撑一伞。”许一旬插着腰,大声问道。 “方才,在下还听见有人说阿莲快成婚了。”娄简走进了人群的视线里,“不知,阿莲的未婚夫婿是谁?” “是村正家的长子,沈确。”有人回应。 “说来,今日早上发现阿莲尸首的也是沈确。” “没错,我早起砍柴,正巧遇上了下雨,便来刘公庙里躲雨,看见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人群里,一名樵夫打扮的男子思量着道。 “难不成,杀害阿莲的是沈确?” “一派胡言!”村正恨不得,手里的拐杖是把利剑,他指着娄简,气得哆哆嗦嗦,“哪里来的黄毛小子,存心当着刘公大人的面,糟践我儿。” “村正这是不打自招啊。”夏惊秋踱步上前,“我们又没说,令郎是凶手啊。” “你们!你们!”他颤颤巍巍险些跌倒,几个年轻人上前搀扶,“这三人妖言惑众,惹了刘公大人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来人,把这三人赶出去,赶出村子去!” 话音刚落,便有人跃跃欲试。 “谁敢?”夏惊秋见状,索性亮明身份,从腰间取下令牌,“本官凉州长史,夏惊秋。” 在场众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来两个人,去把沈确带来。”夏惊秋收好令牌,眼神不怒自威。 一炷香的功夫。沈确被人带了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眼时不时地瞟向村正。 第74章 “长史又如何?”村正站稳了身子,昂首挺胸,摆出一副不屈不挠的神态来,“没有证据,你们凭什么定我儿的罪。” “是啊,砍下阿莲双足的凶器呢?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沈确杀了人。”村里人开始替沈确说话。 “别以为你是长史,我们就怕你,你们几个今日要是说不出个鼻子眼睛来,我们刘公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明日我们便去刺史面前告你!” 众人同仇敌忾,像是将三人视作了豺狼。 娄简朝着夏惊秋使了眼色,他便心领神会,三步并作两步,单手撑掌,跨上供台,钻进了神像后头。 “放肆!怎敢惊扰刘公!”村正指着“杀千刀”的夏惊秋怒斥,“抓住他,抓住他!” 众人红了眼,卷起袖子便要上前给夏惊秋一点教训。 许一旬见状,抬起长剑,拦住了捣乱的村民。 “找到了。”夏惊秋从神像后头取出一个布衣裹着的包裹。里头,正是一对双足和一把卷了刃的菜刀。 “诸位瞧瞧,这衣裳是谁的?”娄简举起衣裳问道。 “好像真是沈确的!”有人指着跪在地上的沈确道,“他杀了人,他杀了人!” “闭嘴。”村正拄着拐上前辩论,“不过一件寻常布衣罢了,你们凭什么说是沈确的,这种衣物家家都有。” “我想,整件事情的始末该是如此。”娄简扔下布衣道,“今早半夜时分,沈确与阿莲在刘公庙里发生了争执,沈确失手杀了阿莲,情急之下匆匆跑回家中将此事告知了村正,于是村正便给沈确想了一个主意,模仿鬼新妇索命,到时候再由村正出面解决,利用村民对鬼新妇传说的忌惮,将这件事遮掩过去。本来的确是一件无从查起的案子,可惜天不遂人愿,沈确分尸之时正巧遇见了前来歇脚的樵夫大哥。情急之下,沈确便脱下了衣物将凶器与残骸放到了刘公塑像之后。”娄简轻笑,“对于你们刘公村的人来说,刘公大人毕竟是保佑一方的土地神,谁敢对其不敬,更是无人敢肆意冒犯。” 沈确两股战战,一幅亏心的模样,眼看就要招了。村正拦在沈确面前,又狡辩道:“血衣也罢,凶器也罢,都没有写我儿的名字,你们仗势欺人,真当我们刘公村的人是好欺负的吗?” 娄简摇了摇头,舌头卷曲发出“咯咯”的声音。竹篓里t二五纵身一跃,稳稳落到地上,围着娄简的衣衫蹭了几下。 娄简取下一截阿莲的乌发,二五上前嗅了几下,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喷嚏。快速跑进人群里,又围着村正闻了几下,用前爪捂住了鼻子。 没一会儿,它便停在了沈确面前,双目炯炯有神,盯着沈确的双手不放。露出尖牙,发出渗人的叫声。 夏惊秋上前握住沈确的手,从他的指甲缝里取出一种油脂质地的东西来,他放在鼻下嗅闻道:“女子用的头油通常会想尽了法子留香,即便是洗涤之后气味也难以除尽。”他扬起一侧嘴角,“这茉莉味的头油,正巧与阿莲头发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我……”沈确双手抖成了筛子。 “你可别说,你有用头油的习惯。”许一旬笑道。 沈确双手俯地,连连磕了几个头,夹着哭腔道:“我招,我都招。” 第四十三章 学堂无罗裙,弃塔无男婴 沈确杀害阿莲的理由,算得上是禽兽不如。 本来二人打算着来年成婚,可康城县内有一富贵寡妇看上了沈确,愿以千万金求沈确的一颗种子。阿莲不过是个山野丫头,那千万金可是能保他一生荣华富贵。 沈确思量了几日,便想着与阿莲好好说,待到借种的事办完再成婚。 据沈确所言,二人在刘公庙里大吵了一架,阿莲刚烈,说什么都不愿意自己与旁人分享夫君。 那日,他红了眼,满脑子都是阿莲断他财路的想法,气急之下,沈确抓着阿莲的脑袋撞在梁柱上。待到阿莲断了气,沈确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接下来的事,便如同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馄饨铺里,夏惊秋念着千目阁送来的书信道。 “那寡妇想要生孩子,再嫁不就好了,为何非得借种。”许一旬嚼完最后一口馄饨,举着瓷勺招手道,“店家,再来一碗。” “你可别忘了康城鬼新妇的传说,谁敢嫁人?”夏惊秋道,“上次康城县办喜事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们为何来康城,查案吗?”许一旬嘴里鼓鼓囊囊的。 金宝连连点头:“此事也是前几日哥儿熟悉政务的时候,崔录事提起的。康城县自打十年前出了鬼新妇索命的案子,接连死了六名新妇,不婚不娶的民风日益严重,人心惶惶,自打三年前最后一起命案发生之后,至今都无人再婚娶。此事一直是刺史的心病。秋哥儿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案子。”金宝说起夏惊秋的事情来,自豪二字写在了脸上,“说来,许郎君是为何来?” “我和阿简来寻故人的。”许一旬抹了一把下颚上的汤汁,“阿简的故人。” “你在康城县也有故人?是男是女?”夏惊秋打量着娄简,从方才起,她便专心自己碗中的馄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五日之前,娄简收到一封问安信和一块绢帛,署名:东方曼。 “阿简,东方曼是谁?”许一旬蹲在案几上,拿着书信问。 第75章 “是我师父的……红颜知己。”娄简抽走了许一旬手里的信件。 “在江河县的时候,我怎么从未见过她?” “东方前辈并不是江河县人士,她一直住在柳州。师父身故前,隔年端午都会来找师父喝雄黄酒。” “二人既然有情,为何不在一处。”许一旬聊起情情爱爱的事情来,格外起劲,“柳州倒是离凉州近一些,每年都去江河县岂不是十分麻烦?” “东方前辈呢,是柳州出了名的神医妙手,一生心血都扑在了医道上,终身未嫁。师父懂她也敬她,自然不愿强求前辈。” 许一旬似懂非懂地点头:“哦,那东方前辈所说的‘故人在康城’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得去一次康城了。” 娄简吹凉了勺里飘着清油的鲜汤,小葱翻了几个圈,她语调上扬:“夏长史,好大的官威啊。” “那个……娄先生,若是秋哥儿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金宝给您赔个不是。”金宝上来打圆场。 “不必朝她低眉顺眼的。”夏惊秋起身,拽起金宝来,“我们走。” 待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熙攘的街巷里,娄简才松垮下来。她放下瓷勺,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简你这是怎么了?要是那夏惊秋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许一旬再没心没肺,也看出了些许端倪来,“还是……你,讨厌他啊。” 娄简摇了摇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就浅薄,迎来送往是常态,,眼下,只不过是不顺路了。” 许一旬咽下馄饨,摇了摇头:“听不懂。” “不懂,也是一件好事。” * 说来也是冤家路窄,康城县客舍不多。 几人没过多久又聚到了一处:福安客舍。 恰巧还是对门。 两间屋子之间隔着悬空木廊,一楼便是食肆。 夏惊秋还没消气,一大早便出了门,直接杀到了康城县衙门。他臭着张脸,周围像是凝了一层冰,没人敢靠近。 康城县县令秦昌是个胆小怕事的主。约莫四十来岁,身量不高,喜欢弓着背,在夏惊秋面前便显得更为瘦小了。 “长史,康城县的县志都在这儿了。”秦昌抹了把汗,指着案几上的书册道,“长史,下官先告退,您慢慢看。” “等等。”夏惊秋翻过一页书册,指着对面的蒲团道,“我还有事问你。” 秦昌面容愁出了“苦”字,端坐在夏惊秋面前:“长史请说。” “县志中记载,鬼新妇害人的命案最早是十年前从贺员外家开始的,这贺员外是什么人?” “是做木材生意的。咱们康城是凉州境内唯一一处连通湖海的县城。南来北往的货物大多靠商船运送。造船需要木材,这一来二去贺员外家的生意便越来越好了。” “贺员外家的续弦夫人是如何死的,你与我细细说来。” 康城县人人都在传,贺穆先克妻,先后克死了两位夫人。原配夫人入门六年短折而死,续弦夫人更是离奇,过门前三日穿着嫁衣死于山野之间。 仵作查验,是从山坡滚落跌撞而死的,恰巧又碰到了山中猎户捕猎的陷阱,双足自脚踝起被刀锋砍断。尸首被人发现之时,两只脚挂在利刃之上,身子则是扎在荆棘里。 “贺员外是个厚道人,这位续弦夫人虽然没有过门,但还是让人入了族谱宗庙。” “鬼新妇的传闻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起先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该婚的嫁该娶的娶,不过……自打续弦夫人死后,怪事频发。先后又有五位新妇皆在婚前或是成婚当日暴毙,她们无一例外都穿着嫁衣,还被砍下了双足,尸首悬挂于娘家门前。百姓人人心颤,这几年办喜事的人家几乎都绝迹了。”秦昌叹了口气,“大家都说,是那死去的女娃娃们来报仇了。” “女娃娃?”夏惊秋蹙眉问。 “长史是富贵地方来的,不知咱们小地方溺女成风。学堂之上无罗裙,弃婴塔里无男婴。早年间康城还未开挖漕运,别说是员外了,就连做生意的都没几个,平头百姓更是连自己也养不活,若是生了女儿,多半是按在水盆里淹死的,也有嫌麻烦的,直接扔进灶台里。有好心人在县城西边用石子垒了一座石塔,溺死的女婴大多都去了那里,再由人统一收敛烧成灰齑,卖于农户作施肥之用。” 夏惊秋心口一阵翻江倒海。 “那些女娃娃都没好好瞧过这世间,怎么会心中无怨?” “这样的世道……看了,也是脏了眼睛!”夏惊秋将书册拍在案几上。 “长史大人您息怒。”秦昌递上一盏茶。 “县志所记,贺夫人故于元启二十五年,第二位新妇汤妙人是在贺夫人死后一年亡故的,也就是正成元年。姜也、孟宁、倪令歌分别逝于正成四年五月与六年二月、六年九月,最后一位新妇房婉儿则是正成八年身死……”夏惊秋指尖在案几上若有似无地敲动了几下,“可他们,并不是十年间唯一成婚的女子,县志中也记录了其余二十对新人成婚的年份。” “的确如此,长史可有什么疑问?” “既然康城县内人人都怕婚嫁,为何十余年间陆陆续续还有婚娶之事?为何死的偏偏是这六人?” “长史的疑虑没错。可婚丧嫁娶乃是人之常情,城内终究是有人不信邪的,或是女子未婚先孕不得不嫁人;又或者是被父母指给了婆家,由不得新妇们自己做主。至于为何死的是这六人……下官也说不上来。”秦昌说完,立刻补了一句,“不是下官惫懒,是真的找不到任何相通之处,除了鬼新妇索命的说法,下官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第76章 夏惊秋看着五人命案的卷宗:“天黑之前,将这六人的生平全都送到福安客舍。” 灯火初上,屋内的烛火来回摇摆,夏惊t秋坐立不安,楼板被他踩得吱哇作响。 去还是不去?他瞥了一眼案几上的卷宗,坐在正对大门的蒲团上发愁。 “对,死都不求她!” “可是,我一人能成吗?” “怎么不行!夏惊秋你好歹也是三岁识千字,十岁拜入国子监的天才。” “可这验尸,也是门学问,你个半吊子见过几具尸首?都是十年前的旧案了,尸首早就成了白骨……从何查起?” 夏惊秋自言自语,咬着指甲,心中反复拉扯。 “不就是当只黄耳嘛。大丈夫能屈能伸,服个软又如何!”说干就干,夏惊秋起身,大步流星,跨至对门。 他扯平了衣襟与袖口,抬手轻击门框。 一连叩了三次,无人回应。 “那个……我听客舍掌柜说,康城县盛产蜜瓜,你要不要试试?” 门内依旧无人回应。 “前几日是我……讲话太冲。”夏惊秋话含在嘴里,“你,就,你就别生气了。” 他又敲了三次,附耳上前:“娄简?” 唰地一声,木门朝着两侧移去。提着木桶的小厮拱手道:“郎君安好?” “这屋两人呢?” “回郎君的话,里头两位郎君今日过了晌午便退了房,去别家住店了。” 夏惊秋攥紧了拳头,巴不得将“娄简”二字拆开。 第四十四章 小狗 “又是不告而别,我是瘟神吗?她就这么不待见我?”夏惊秋抱着枕头盘腿坐在榻上,“你说,她什么意思?” “店家说的那家客舍离咱们也不远。出门朝东转个弯就到了。要不,咱们去那儿落脚?”金宝在一旁安慰。 “你瞧不出吗,她是躲着我呢。” 金宝挪着双臀上前,郑重其事地说:“秋哥儿,我有个法子,能知道娄娘子是什么意思。” 夏惊秋眉毛微彼,将信将疑。 柳絮落下,人间生了一层绒毛,暖风拢来,惹得人鼻尖泛痒。 “跑了一整日,连个人影都没看到。”许一旬晃荡着手上画着半截狼面纹样的绢布,“阿简,你可知画这纹样的人年龄几许、身量多少?容貌又是如何?” 娄简摇了摇头:“除了这块绢布,我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这兵器铺、古玩铺、还有铁匠铺子、卖字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东方前辈会不会弄错了。这纹样从头至尾都未曾在康城县出现过?” “十数年过去了,想要找到这纹样的线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说来,这纹样到底什么来头?”许一旬停下了脚步,举着绢帛摆在灯火下,“看似,不像你们中原的物件。” “出来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许一旬立刻捂住了嘴:“不问,不问。”娄简答应带他来康城,这便是唯一的条件。许一旬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如咱们找夏惊秋,他不是日日吹嘘他那个千目阁嘛,说不定千目阁的人会有法子。” “若是能行得通,我为何还要跑这一趟。” “阿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许一旬指着远处跑来的“小短腿”道。 金宝跑得急赤白脸,肚子上的肥肉晃了两下:“娄娘子,你可让我好找,秋哥儿……哥儿,要跳湖!” 二人瞧见夏惊秋的时候,他正爬在一颗斜依在湖边的歪脖子树上。双颊红若春桃,好看的眉眼眯成一条细线,被酒意浸染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左摇右晃。 金宝指着夏惊秋的方向:“秋哥儿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吃起酒来便不带停的,我瞧见的时候,他就这样了。劝他两句,就……就说要跳湖。” 娄简弯起指节蹭了蹭鼻尖:“阿旬,你去同金宝一起煮点解酒汤和姜茶,吃酒着了凉,容易得风寒。” “啊?”许一旬指着自己,“凭什么我去伺候他?” 娄简朝他使了个眼色:“去。” 许一旬哼了一声,转身离去。待到两人的影子消失在夜色里,娄简从湖边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如镜一般的湖面。 霎时,溅起的水花打在夏惊秋脸上。他像只扑棱蛾子,张开双臂勉强维持着平衡,晃了几下,最后挂在了树干上。 娄简拍去手上的灰尘,冷笑道:“醒了?” 夏惊秋又重新爬回树干上,被人拆穿把戏,他面子上挂不住,蹲在树上一动不动。 “你想见我,直接来寻我便是。” “你,你,你怎么识破的?” “金宝护主,见你这番模样,断然不会离开你半步。即便是跳河,他也巴不得替你去跳。” 夏惊秋小声嘀咕:“我就不该听金宝的话,演什么苦肉计。” 金宝一早便去打听过了,娄简落脚的客舍只有一条街巷通往大街。他便想了个主意,让夏惊秋装作发酒疯,自己便去半路劫人。 娄简眼尖,为了不容易被拆穿,夏惊秋扎扎实实灌下半壶酒去。 “我年纪大了,睡得早,你若无事,我就回去了。”娄简态度冷淡。 “你喜欢同许一旬说话,是因为许一旬听你的话?而我总与你拌嘴,你便生疏我?”夏惊秋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娄简面前,气得双颊鼓鼓。 第77章 “是。”娄简的态度,像是在他心口上刮刀子。 “为何你总是拿话噎我?” “你可……真是容易恼火。夏长史也不是第一日认识我了,我这人说话做事图的是自己舒坦,从不管旁人怎么想。”娄简好似一直是这么咄咄逼人。说罢,娄简懒得多看夏惊秋一眼,转身便朝前走去。 “你那么聪明,当真……不懂我的心思?”春风搅得湖水层叠荡漾,夏惊秋的声音里夹着颤抖的气音。 “夏小郎君,我对你从未有过别的心思。” 娄简的声音,字字清晰。话音掷地,夏惊秋的呼吸声,隐入了细风之中。 “有心思,又如何?”娄简转过身来,“夏长史会娶一个操持贱业的女子为妻?”她上前几步,将现实拨开、揉碎,赤条条的摆在夏惊秋面前,“还是做你婢妾或是外室或是情妇?” “我没想这般对你!”夏惊秋辩解。 “那便是连名份都不愿给我?做一对露水夫妻?” 紧蹙的双眉之下,一双清澈的眸子反复确认娄简的眼神,隔了许久,夏惊秋才缓缓开口:“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的人?” “你也清楚,我的仇家是赤羽宗。十几年来四处躲藏,居无定所。你真能为我放弃仕途,自此流浪天地间吗?即便你当下愿意,以后可会后悔,可会埋冤?路见不平之时,你再也没有这层身份傍身,又有几个人会听见你说的是什么?” 夏惊秋心中的满腔热血,注定他不可能庸碌一生,隐藏于市井。 “我……”夏惊秋犹豫了,“你不必躲藏,我可以护着你。千目阁也可以保你无虞。你若同意,等康城事了,我便带你回京都见耶娘,若是不行……” “若是不行,你打算如何?”娄简抬起眼眸,平淡如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我不是你身上的袍子,这件不行便换一件。夏长史早些歇息吧。” 歪脖子树边,独留下了夏惊秋一人。 * 案子还得继续查。 翌日一早,夏惊秋便去了县衙。贺夫人、汤妙人、姜也、孟宁、倪令歌、房婉儿几人的生平,夏惊秋细细读了十来遍,连字眼都能扣得出来。 真就如秦昌所言,几人除了是新妇找不出任何的共同点。 年纪最长者三十有五,最小的只有十六。 喜好、家境各不相同。汤妙人一家子以打渔为生、姜也则是锁匠家孩子,排行老二、孟宁是孤儿,自小跟着姨母学做豆腐、倪令歌是茶肆的优伶,带着小弟讨生活、房婉儿则是房员外家的嫡长女,富家高门的姐儿。 千目阁查来的线索也大相径庭。豆腐西施孟宁喜庖厨,渔女汤秒人则是喜女红,房婉儿则是喜书法……几人的未婚夫婿也并无交集,甚至还有外县人。未过门的新妇死后,他们或娶或故,有的人孩子都已经到了念书的年纪。 夏惊秋纳了闷,这几个人,断然是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或是有任何交集的。 难不成真是鬼索命来了。 眼下,唯一的线索便是贺夫人的双足了。验书中的尸解图所绘,贺夫人被砍断的断足处,刀口平缓齐整,左右足皆断在距离脚踝处三寸的位置上。夏惊秋站在康城县舆图前,瞧着一处山林出神。 “秋哥儿,你瞧什么呢?”金宝端来茶水。 “贺夫人是死在这片山林里的。”夏惊秋指着山峰最高处,“此处山地陡峭,若是从上头跌落被陷阱所伤,应当是切口有参差来或是刀口为斜切,才更为合理些。” “哥儿可看得出是什么凶器?” 夏惊秋摇了摇头。 金宝挠了挠脸颊:“如此说来,那便是贺夫人从山崖上跌落,然后被人砍了脚?” “说反了。”夏惊秋一手案子案几上,一手按在卷宗上,“验书中说断肢处是生前伤,应是被人t先砍断了双足,再掉下山崖的。但其他几名新妇却是在死后才断了双足。” 金宝一激灵,脚脖子发凉:“听着就疼。谁这么大本事,能一刀把人的脚踝活生生砍下来。难不成是菜市口的刽子手干的?” “异想天开。”夏惊秋哭笑不得。 “哥儿,我听人这世间人的癖好各有不同,比如咱们府上东街有个木匠,他就特别喜欢女人穿过的衣裤。府里的嬷嬷闲聊市时提起,那木匠还偷跑到妇人家偷衣裳,被人打了好几次。您说,这凶手会不会是喜欢女人的脚,所以才砍下来的。” 夏惊秋摇了摇头:“的确有几分道理。不过,陈尸之处皆发现了死者的双足。收藏癖好这条线索便行不通了。” 金宝叹了口气,凭自己的脑子要是能想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是稀奇:“最后一名新妇都是两年前死的,尸首早就成了白骨。”金宝试探道,“秋哥儿,要不咱们去问问娄娘子,说不定娄娘子还有什么法子?” 每每提到娄简,夏惊秋身上的伤便要被剥开一次。他合上卷宗:“这种事就不要麻烦人家了。”说完,夏惊秋拿起茶盏猛地灌了几口,“十年旧案,急也急不得,眼下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你先回客舍等我。” “哥儿要去哪儿?” “去寻秦昌。” 第四十五章 疯子 秦昌见了夏惊秋,像是被狸奴逼到墙角的耗子。 车驾内,夏惊秋合目安神:“秦县令,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 第78章 “下官,下官天生胆小。”秦昌赔笑道,“夏长史,前头就到了。”秦昌掀起车帘,指着不远处的码头道。 湖风裹着鱼腥味扑面而来。近处,船舶鳞次栉比,挡住了日头;远处的船只又小又浅,像棺材一样飘在水上:“我要寻贺穆先,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长史有所不知,贺家的木材生意好,这几年赚了不少钱,便在码头边上开了个租借船舶的生意,与那房家的漕帮一唱一和,包揽了咱们县的水上生意。” “房家?房婉儿家?” “正是。”秦昌点头,又抹了一把汗。 “说来,秦县令到底在怕什么?只不过是让你引个路,你就吓成这样。” “惹上这的鬼新妇,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下官能不怕嘛。”话音刚落,车窗外便凑上来一张人脸。他下颚搁在边窗上,寸长的舌头伸到车内来,满口黄牙暴露在夏惊秋面前,隐约泛着恶臭。 “你在,找什么?”他僵直的姿态叫人毛骨悚然,双目从左移到右,咯咯发笑,重复道,“你在,找什么?” 秦昌被吓得一激灵,扯着夏惊秋的衣袖挡在面前,他瞧清来人,怒斥道:“严吾!你要吓死个人啊!” “吓死个人,吓死个人,吓死个人……”严吾将一手伸进边窗里,想要抓住秦昌。 “你是谁?”夏惊秋握住了严吾的手腕。 “严吾,贺夫人的弟弟。” 夏惊秋见着了贺穆先。他年近六十,双眉浓密,偌大的耳垂十分有佛像。严吾虽然癫狂,但看起来被照顾的很好,即便缎锦纹的圆领袍被扯得东倒西歪,也能瞧得出那衣裳日日有人浆洗。 “阿吾啊,你来这做什么?”贺穆先拾起严吾的一缕碎发,捋向发髻。 “抓鱼,抓,抓鱼。”严吾一边拍手,一边跑向码头边。 贺穆先朝着夏惊秋与秦昌草草拜了两下:“两位稍等,在下去看看。”他叫了两个小厮,捂着幞头跟着严吾跑去。 “夏长史,您看,这就是鬼新妇祸害的。” 简直是无稽之谈。夏惊秋瞥了秦昌一眼:“细说来听听。” “被那鬼新妇祸害过的人家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严家小儿就是那个严吾,疯疯癫癫了十数年。锁匠姜家全死绝了,渔户汤家的耶娘捕鱼时船塌了,全家就剩下了一个人,还有那豆腐西施的姨母在康城混不下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哦,还有房家,房公智常年染病,全身无力寸步难行,还眼歪嘴斜,话都说不利索。家里又无男丁,生意全靠着二姐儿周旋。您说,这不是家家户户倒了大霉嘛。真是造孽哟。”秦昌捂着心口,“下官刚才,也真是差点被严吾吓死。” “所以,十年以来,秦县令从未彻查此事?” “冤枉,冤枉啊,下官查过,真的查过。”秦昌手脚并用,慌忙解释,“两年前,就是房婉儿死的那次,房家二姐房嫣儿连着几日上衙门喊冤,我那登闻鼓都要被敲烂咯!她见人就说她阿姐是害死的,劝了好几次都不成,正巧,那时县衙里来了个黄毛衙役,叫,叫苗广义,他对此事颇为重视,下官便派他去查,可没成想……” “没成想什么?” “苗广义那日散值,夜路归家时,遇到两个醉鬼生事,被……被捶破了脾脏,给,给,给打死了。”秦昌越说越胆寒,“夏长史,您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何苦蹚这浑水啊。” 秦昌的神态不像有假。 “两位,对不住啊,我那小舅子神志不清。得罪了得罪了。”贺穆先匆匆赶来,“这位郎君是?” “凉州长史,夏惊秋。” “长史安好。”秦昌拱手作揖,“方才阿吾没有惊扰到长史吧。” “不妨事。”夏惊秋看着远处小厮陪同的严吾问,“贺丈果然是心善之人,先夫人故去那么多年,您还将小舅子照顾的这般好。” “阿吾可怜,耶娘走得早,从小是姐姐拉扯大的。如今在这世间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既然是他姐夫,那便不能不管他。” “贺丈与先夫人感情甚笃。” “那是自然,咱们康城县谁不知道,贺丈与贺夫人的佳话啊。”秦昌在旁附和,“自小就是青梅竹马,二人兜兜转转耽误了二十年才走在一起,可惜……就差一点。” “哦?是吗?”夏惊秋发问,“二人既然感情甚笃,那为何贺严氏是续弦夫人?” 贺穆先提起这段往事并不避讳,坦然自若:“在下与原配夫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虽然相敬如宾,但……的确过的平淡,十几年也没个孩子。后来原配夫人因病亡故,阿吾的姐姐又恰巧成了寡妇,我们便想着莫要再磋磨岁月了,趁着还能生养,给严吾生个小侄儿,待我们百年之后,小侄儿还能照顾他。”贺穆先摇头叹息,“天不遂人愿啊……” “严吾他……是天生痴傻?” “小时候挺聪明的,并未见痴傻的苗头。严家岳丈还是咱们县城中出了名的教书先生,我年少时曾在岳丈的私塾念过几年书。” “后来为何变成了这样?” “十几年前,严吾阿姐的尸体,是他发现的。他当时受了惊吓,救治不及时烧了五日,命是救回来了,可人傻了。我们也寻了许多大夫来诊,可惜……十几年过去了,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说到这,贺穆先叹了口气。 第79章 “十几年前。”夏惊秋思量道,“瞧严吾的年岁,他那是应该只有二十岁左右吧。” “差不多。” 码头边,严吾撒丫子乱窜。后头的小厮连他的影子碰不着。码头边人来人往,工头一手提壶一手拿着鞭子唬人,叉着腰、站在高处扯着嗓子叫唤,满嘴都是骂爹骂娘的混账话,巴不得卸货的脚夫都是牲口才好。脚底下,装货的独轮车一个挨着一个爬上船梯,脚夫们大汗淋漓,车上的货好似压在了他们脊梁上,叫人用尽了全力,也直不起背来。 贺穆先注意到夏惊秋看了进去,他指向一旁茅草搭建的棚子:“夏长史,喝口茶。” “他们每日要搬多少货?”夏惊秋指尖摩挲着盏口问。 “按件计酬,用筹子换钱,一件两文。” “那岂不是不公平?若是有人惫懒只搬轻物该如何算?” “康城是个小地方。不像京都漕运什么都有,大多是从南边运粮、蔬果、丝绸、茶叶、棉花之类的东西过来,再将凉州各处的运沙土、铁矿什么的送去南边,几乎没有什么轻便的物件。” “怪不得,压得人腰都直不起来。” “长史今日来,不是来问码头生意的吧。”贺穆先笑意盈盈。 “那本官就开门见山了。贺夫人可认识汤妙人、孟宁、姜也、倪令歌、房婉儿几人?” “阿吾的姐姐很少与人打交道,不过贺房二家是世交,应当是与婉姐儿见过几回的。”贺穆先顿了顿,“长史想查鬼新妇的案子?” 夏惊秋扣响杯盏,还未作答,码头旁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回头望去,三四个脚夫掉进了水里。严吾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一只脚压在了独轮车下,身旁还有好几个脚夫也被撞到,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 “阿吾,阿吾!”贺穆先提起衣衫,顾不得旁的,快步上前,搬开独轮车,“你们是怎么看t管阿吾的,尽叫他胡闹。”贺穆先斥责的声音盘旋在码头边。 他看着洒了一地的白米:“一个个都干什么吃的,今日损耗的白米从你们工钱里扣。” 夏惊秋扶着腰带,留意着贺穆先的一举一动。 晚些时候,夏惊秋告知秦昌先行回客舍休息,半路又杀了个回马枪。 “这天,眼看着热起来了。” “是啊,喝口水缓缓。”灯火在湖面上跟着暖风左右摇晃。灯笼照亮的地方,两个脚夫正坐在一起闲聊。夏惊秋趁着两人毫无戒备,干净落的两个手刀便将人放倒。换上脚夫的衣裳,扛起米袋,混进了搬货的队伍里。 贺家的船舶即便是京都漕运里,也是一等一的货船,上上下下拢共四层,每一层或多或少出租给了凉州境内的客商,待到货船靠近了码头,再由贺家派人统一搬运,放置于货仓等候商客前来提货。 夏惊秋趁着人来人往,溜进了无人看管的船舱。四下里一片漆黑,夏惊秋凭着火折子的光亮打探,不远处的案几旁正趴着一名账房先生。 夏惊秋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吹灭火折,便瞧出了不对劲。他蹑手蹑脚上前,轻晃了男子几下,并无回应。伸手试探鼻息,还好人还活着。 杯盏余温尚存。夏惊秋拿起杯盏放在鼻尖晃了晃,小声道:“迷药。” 刹那间,耳后传来一阵掌风。夏惊秋反手握住那人的手腕,向下按去,没成想眨眼的功夫,自己的喉骨被人攥在了手里。那人眼疾手快,夏惊秋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谁?” “夏惊秋?”来人听出了夏惊秋的声音,他松开了手,贴脸凑上前来,“我啊!” 火折子若有若无的光线下,夏惊秋勉强看清,那人正是许一旬。 暗处,又亮起了第二道微光。娄简也是一副脚夫装扮,站在角落里。二人不约而同问了彼此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查贺穆先。”两人又是一同回答。 第四十六章 结伴 贺穆先一定不是众人眼中的大善人。 夏惊秋的判断有两点。其一,若他真是旁人说的是个大好人,怎会容忍自己的手下欺压脚夫。其二,是今日严吾摔倒时,贺穆先神情,说他是紧张严吾的确没错,可他紧张的又好像不仅仅是严吾。 还有,货物。 “白日里我留心过,那些被撞到的白米并没有问题,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也是后来才越想越不对劲的。”夏惊秋道,“你为何要来查贺穆先?” 娄简没有回答夏惊秋的问题:“我知道他为何如此紧张。”娄简随便寻了一个货箱,小心翼翼地撬开封条,“你仔细看看。” 夏惊秋随意拿起一个用稻草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这么沉!”两手用力才能勉强拎起,不消片刻,夏惊秋摆手道,“不行,太沉了。” 许一旬瞅了一眼包裹上的字样:“顾渚紫笋,是茶?茶叶为何这么沉?” 夏惊秋拔出腰间匕首,一刀扎在包裹上,刀口进入三寸便碰到了硬物。夏惊秋索性拆开了包裹,褐色的茶叶之中是大把的矿石。 “什么东西?”许一旬捻了些许矿石道,“铁矿啊,这,这贺穆先偷偷摸摸往凉州境内运铁矿?他想干什么?” “除了铁矿,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假借船运之名,走私违禁之物。”娄简道。 “你是来查贺穆先偷运货物的?”夏惊秋问。 第80章 “不是,我们是来找锁匠姜力的。”许一旬接了话。 同一日辰时。 荒田里,斑斑点点的虫蝇在日头下漫无目的地晃动,它们成群结队地依附在糜烂的尸体上,准备饱餐一顿。转瞬间,一根纤长的舌头划过,虫蝇四散逃开,泥土里,半截兔子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阿简,这次咱们能行吗?”许一旬四下张望,眼前除了荒草什么都没有,“你说,一个锁匠为何要到城外十里地开铺子。他若是在城里开店,生意不是更好吗?干嘛舍近求远呢?” “正因如此,才十分可疑。” 关于半截狼面纹样的线索,娄简也是在街上看化人变戏法的时候想到的。那化人取来一杯水,将半个铜钱放入水中,再拿起时,半个铜钱便成了一个。 这戏法其实并不高明,不过是将两个半截铜钱叠在了一起,用机关串联,待到铜钱入水,化人只要手一松便能将铜钱还原。 “我本以为那半张狼面是缺失的纹样,所以一直向旁人打听城中可有铁匠、雕刻师傅擅打狼纹。换个角度来想,重要的或许不是狼面?” “那是什么?” “是两截狼面放在一起,才能凑出完整的纹样来。” “阿简,我不是夏惊秋,这种事你就别和我打哑谜了。” “你想想,锁头和钥匙的关系。” 许一旬恍然大悟:“我懂了,就像开锁,一半是锁头一半是钥匙,只要合得上就是对上了,所以你才打听谁家制锁制得精巧!” “还不算傻。” 许一旬停下了脚步,指着荒田里的茅草屋道,“卖菜的婶子说,朝东十里地就是锁匠姜的荒宅,看样子就是这家了。不过,这人都死了好几年了。” 二人在集市上听到了姜家的事。姜也过世后不久,姜家二老也没了,好心人替他们二老敛尸,葬在了屋后。一片荒田之中,果真立着两块碑。 一处是单人坟,葬的是姜也。一处是合葬坟,葬的是锁匠姜力夫妻。 “两处墓葬都是旧坟,泥土也没有松动过的痕迹。”许一旬揪了截坟头上的荒草,他回头看向两臂抱胸的娄简,苦笑道,“懂了。” 三具尸骨躺在墓穴里。 “死者两女一男。”娄简蹲在尸骨旁,细细查看。 “你可是瞧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左边单人穴乃是一名年轻娘子,最多不超过二十二岁。仰面自南向北而卧,胸前第三根肋骨处隐约有一道贯穿伤。”娄简拿起许一旬的剑,隔着剑鞘抵在他胸口,“凶器是三尺薄剑,从正面一剑贯穿,又稳又准。死因,应该就是这个。” “这姜也又不是傻子,别人当面刺她,她看不见?也不知道躲?” “最奇怪的是这两具尸体。”娄简指着合葬墓里的尸首道,“这两具尸首的姿势交叠纠缠。” “是啊。”许一旬又看了一眼姜也的尸骨,“这合葬墓里的人压根就不像是好好安葬的,倒像是……被人胡乱扔了进去。” 许一旬回头时,娄简已经跳到了合葬墓中,将骸骨一一拾起摆放在荒田里。 人有二百零六块骨头。拢起来最长不过七八尺,若是罗列摆开,一副宽口棺材都盛不下。 “姜力,可能没有死。”娄简摆放好最后一块骨头,“这具女尸的年纪在四十上下,五指、腰骨、膝骨皆有弯曲或膨出,这是庄稼人因劳作而常患的病症。”她望向四周,“这里的田地以前应当是有人耕种的。有问题的是这具男尸。”娄简捡来一根树枝,指着尸骨的小腿和手臂,“此人虽然年纪与女尸相差无几,但四肢处有反复折断再愈合的痕迹。” “石匠、铁匠、锁匠之类的手艺人,格外爱惜自己的手,这可是他们吃饭的本事,怎会让自己处处受伤?你说,这姜力会不会是犯事了,受过刑?” “不像,此人身形高大,倒像是……打手或者是武夫,若是以打架为生,那腿骨与臂骨常常受伤倒也说得过去。” * 船舱内,烛火摇曳。娄简听见了脚步声,吹灭火折,拉着夏惊秋躲到了角落里。 待到脚步声离去,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姜力没有犯过事,至少衙门的卷宗里没有姜力犯事的记录。”夏惊秋将鬼新妇案的前后原委同二人说了一遍。 “那我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娄简顿了顿,继续道,“姜力家金银细软都在,姜力却不见了,我想他不是自己跑的,多半是被人掳走的。坟头里的无名男尸与掳走姜力的人应是一伙的,为了掩人耳目,才杀了一人,埋进坟里。” “这人做事还挺讲究细致的。”许一旬打趣。 “所以……此事与贺穆先有什么关系?”夏惊秋问。 娄简从怀里拿出一张订单和一本账簿:“订单是在姜力家搜寻线索时找到的,账簿是账房先生那里找到的,这张订单上的签字与账簿上的签字都是贺穆先本人签的。订一把锁的小事,差人来做就好,为何他要亲自上门?” “正成四年二月。”夏惊秋喃喃自语,“姜力的女儿姜也,是正成四年五月死的。姜也死前,贺穆先去过姜家。他果真有问题。” “姜也的死你可有什么看法,会不会是熟人作案?”娄简问道。 夏惊秋摇了摇头:“即便是熟人作案,也不会任人宰割动也不动吧。” 第81章 “那就是……姜也在死的时候,被什么东西t挡住的视线,以至于全然不知有人要杀自己。” “姜也是在成婚当日,死在花轿内的。” “却扇。”娄简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姜也才会毫无防备。” 许一旬戳了戳夏惊秋的腰眼:“你为何要查贺穆先?” “鬼新妇案。” “既然如此……”许一旬挪到二人中间,“要不一起?”见二人都无异议,许一旬勾起二人的肩膀,“三人行,是我师父!” “蠢货,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夏惊秋推开许一旬的脑袋道。 从码头出来,天已大亮。三人寻了一处摊子,要了三碗宽面,许一旬还是一贯地能吃:“店家,我还要两笼蒸馒头!” 话音刚落,娄简手上的筷箸接连掉在了食几上,动静不算小。她又试了一次,才勉强拿稳了筷箸。 “你怎么了?”夏惊秋眼尖,翻开娄简的手掌,发现她指尖青紫,双手冰凉。 显然,是血脉不畅的症状。 娄简抽回了手,捧着热汤面:“畏寒,估计在码头冻着了。” “等回了凉州,我给你找个好大夫,仔细瞧瞧你这四肢僵直的毛病。”夏惊秋没有多想,自顾自吃起碗里的宽面来。 “我突然想到了!”许一旬一惊一乍,“那个黄毛衙役叫什么来着?”他右手一甩,筷箸上的面汤落在了夏惊秋面前。 夏惊秋青筋突突直跳,攥紧了拳头:“你给我老实点,好好吃饭!” “阿旬说的也并无道理。”娄简放下筷箸,“我觉得,衙役苗广义的死没有那么简单,时间上过于巧合了。而且,一个衙役不会没有身手,他又值壮年,怎会轻易被人两个醉鬼打破脾脏。你再仔细想想,他是死在散值归家之时,当日身上一定穿着官服。谁敢随意殴打官府的人?若是喝得酩酊大醉连官服都认不出的混犊子,怕是连路都走不稳吧,怎会打人?若是这二人没醉,那便是朝着苗广义去的。” “你是说,有人故意要苗广义死。” “苗广义家可还有人?”许一旬问。 “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母。” 第四十七章 线索 “官爷们请在院中稍作休息。老身,去厨房给官爷们煮几盏茶。”苗广义的阿娘李氏,拄着盲杖,捋平了自己的衣裳与发丝道。 夏惊秋刚想拒绝,娄简便按住了他:“多谢苗夫人。”转身,便示意许一旬从旁看护。 “不必麻烦,我们又不是来吃茶的。”夏惊秋看着李氏离去的背影小声道。 “苗夫人是个性子高的讲究人。”院子里收拾的整整齐齐,菜畦去了杂草、门口贴了对联、院中磨盘上还放着缝制了一半的针线活,“针线?”娄简小声自语。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苗夫人虽是盲眼孀居,但日子却没有囫囵过的意思。你所谓的麻烦,反倒是驳了人家的面子。” “来了,来了。”李氏一手拄着杖,一手端来茶水。她走到一半,半回身来道,“后头那位小郎君,别忙了,来吃茶。” 夏惊秋微微错愕:“老人家怎知道身后有人。” “他打从刚才就跟在我身后了。”娄简扶着李氏坐下,“这位郎君,你喘息很重,可是有疾,有疾要早点治啊,莫要拖出大病来。年轻人不要仗着自己身子骨硬朗就胡来,老了可都是现世报。” 李氏絮絮叨叨的样子,让娄简想起简清安来:“苗夫人好耳力啊。” “老身盲了十几年,耳力自然要比寻常人好很多。”李氏抱着盲杖,满目慈和,“几位官差今日来,所谓何事?” “为苗广义而来。”夏惊秋道。 “哦,广义啊。”提及自己的儿子,李氏精神头更佳,止不住夸自己儿子好,“广义是个好孩子,还孝顺,人家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广义从来没嫌弃过我这个老娘。他啊,还喜欢看那种两个小人打架的书,满脑子都是行侠仗义,还拜了一个镖师学武艺,所以长大之后,就当了捕快。” 许一旬想打断,被夏惊秋拦了下来。 亲人故去,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絮叨个不停。这幅场景,夏惊秋在娄简身上也见到过。 “几位官爷放心。广义的抚恤金每个月都发,我数过,每月一百文,不带少的。” “苗广义既然有身手,怎会被两个醉鬼打死呢?”娄简开门见山。 李氏脸上的笑意不减,戒备也不减:“就碰上了呗。” “苗夫人可知,苗广义是在何处身故的?”夏惊秋问。 李氏大概指了一个方向:“巷子口。” 巷子口距离苗家不到百米,这百米便是天人永隔。 “既然苗夫人听力这般好,那应当听得出事发当晚的声音吧。” 夏惊秋蹙眉,示意娄简委婉一些。 “听,也听到了。赶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苗广义真是醉鬼打死的吗?”娄简的样子,有些咄咄逼人。 李氏见状,立刻握紧了手里的盲杖:“这案子,一年多以前就定案了啊。官爷这是何意?” “苗广义生前可有为谁办差?得罪过什么人?何人非要置他于死地?” “没有的事。广义这个孩子为人和善,怎会与人结仇呢?” “那苗广义可有向您提及过他的差事?” 第82章 “没有,广义不会与我说这些的。我也不会问,老身虽是妇道人家,但也懂一点规矩,衙门里的事不能问。”李氏连连辩解,显然有些慌张了,“几位官差,到底有何事?” “你为何撒谎?”娄简丝毫不给李氏缓和的机会,“我们查看过卷宗里的笔录,苗广义被打死那日你说你睡得沉,什么都没听到,苗夫人忘记了吗?” “不,我,我没说过。” “你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死得冤枉,为何不告诉官差?” “我说了你们就信吗?”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娄简的语速愈发急促。 “我没有!”李氏用盲杖重重地敲了几下地面,“我没有!” “还是,你儿子的死与你也脱不了关系?” “没有!”李氏欲哭无泪,双手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你为何要骗人?九泉之下苗广义如何安息?午夜梦回,你可有听到他在喊冤?你对得起他吗?” “够了娄简!你越说越疯魔了!”夏惊秋拍案而起,“我知你破案心切,但你这说法也过于荒唐了,她有什么理由害死自己的儿子?母子连心,天底下哪有亲娘害子女的?我在家中时,阿娘日日担心我磕着碰着,是暖是饥。难不成是你自小不在娘亲身边长大,连这一点都忘了吗?” 夏惊秋的话,字字铿锵,像利箭,正中靶心,贯穿了娄简的心肺。 耳边,传来李氏撕心裂肺的嚎叫。她好像一根快要绷断的绳子,突然松垮下来,泪水如山倒。 待到李氏平静了些许,娄简起身作揖道歉:“苗夫人,对不住。不过,有些话还请您听晚辈说完。”娄简直起身子,“从方才起,晚辈便觉得您对官差的态度过于游刃有余了。或许是因为您天生要强,不愿将懦弱的一面暴露在旁人面前;又或许,这已经不是您一次周旋官差了。” 李氏顺着声音的来源晃了几下眼珠。 “晚辈这般激您……”娄简瞥了一眼夏惊秋,“也是想让这位小郎君说出您的心里话。他性子急,又直爽,有什么就说,不喜欢藏着掖着。” 夏惊秋脸颊蹿红:“你怎么不早说?我这般,岂不是连你也……” “你又不会演戏,早些和你说,难免演得生硬。” 夏惊秋看向许一旬。许一旬摆摆手:“别指望我,阿简的心思我从来猜不到。” “我想,苗广义的死应该没有这么简单,您不敢报官,也不敢同怕人说,便是将这冤情生生咽了下去。想必是打心底里觉得对不起自己儿子的吧。” “我巴不得现在就下去寻他,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李氏抹去脸上的泪水:“你们,真的能替广义伸冤吗?” “请夫人信我们。苗广义,不会白死的。” 李氏颤颤巍巍地从盲杖的缝隙里取出两个物件,一张泛黄的卷纸和一张药方:“广义死后没多久,来了好几拨人要找这个。有些是正大光明来抢的,有些是偷鸡摸狗来拿的,还有一些是行骗的,他们说自己是官差,来取广义留下的案卷。我当时真是差点信了他们的邪,若是把这东西交出去了,怕是再也说不清广义的冤情了。幸好,后来广义的好友护着我这个老太婆,他们便没再敢来过。” “苗夫人是怎么知道那些人是骗子的?”许一旬问。 “那几人穿的是布鞋,不是官靴。我听得出,我听得出的啊。”说着,李氏灰白的眸子又泛起的红,“我得替广义守着,守着!” 盲杖垂向地面,每一下,皆是掷地有声。 拜别李氏,三人回了客舍。夏惊秋沏了两盏茶道:“方才,对不住了。t我真不知道那是你的激将法,情急之下……冒犯了。” 娄简将手中黄纸交给夏惊秋:“不必抱歉,你说的也是实话。苗夫人不信我们,总要想点法子套出线索,至少,得让她知道你是个好人。就这一点来说,我的确未存良善,甚至是故意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 娄简一笑而过:“那也是实话。” 夏惊秋还想说些什么,全然没了刚才的伶俐,笨嘴拙舌的。 “你还是把心思放在案子上吧,苗广义死前查了几位新妇的未婚夫婿。” “这几位新妇的未婚夫婿,死的死,走的走,娶的娶……”夏惊秋咬着指节道,“比如,倪令歌的夫婿是酒肆小厮。她死后半年,便离开了康城县。这一点千目阁也有查到,此人去了南方,一直没有回来。汤妙人和姜也的未婚夫婿又再娶了美娇娘,如今儿女也不小了,孟宁的夫婿则是病故,房婉儿的夫婿是外县人。这几个人也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夏惊秋斩钉截铁。 “你还记得薛毅案吗?” “我记得!”许一旬赶着话上前,“当时乔倩的夫君与徐雯的夫君,也是毫无关联。阿简,你是想说这次也是有人换着杀人吧。” “不,娄简的意思是,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不能只看表面。” 娄简拍了拍夏惊秋的臂膀:“不错,快出师了。”娄简指着银票,“另外,这张药方也得查,上头除了两年前的开方日子什么都没有,不知是何人开药,也不知患者得了什么病,是从哪位郎中手里开出的。” “我马上让千目阁的弟兄去办。” “既然那些新郎官死的死,走的走,不如咱们去见见那两个还活着的吧。”许一旬难得说到点子上,“说不定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第83章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请问,娄先生在吗?” 许一旬上前打开房门,只见一名小厮手捧着一尺见方的木盒道:“郎君,娄先生在吗?这是方才有人送到店里的,说是要交给娄先生。” 许一旬接过盒子:“给我就成。”送走了小厮,许一旬晃荡着木盒坐到案几前,“什么东西,怪沉的。该不会是东方前辈捎给你的吧。” “东方前辈是谁?”夏惊秋问。 “此事说来话长。” 许一旬正要打开,二五便冲了过来,冲着木盒龇牙咧嘴地叫唤。 娄简按住了许一旬的手:“不对,从柳州送东西过来,至少半月。她怎知我何时出发,又落脚何处的?” 三人面面相觑。夏惊秋护着娄简向后退了几步,许一旬则是抽出长剑,挑开木盒。 盒中黑毛腾空而起,泛出一股死味来。木盒之中赫然躺着一具乌鸦的尸首。 第四十八章 用计 “太猖狂了。”夏惊秋蹙眉怒目。 “哼,投胎都没他们快。”娄简并不意外,“不过,也给咱们省了事,至少当年苗广义查的线索是对的。” “苗广义家周围一直有人蹲守。如今已然打草惊蛇。若是汤妙人与姜也的未婚夫婿真的牵扯其中,想必时已经知晓此事,他们可会说实话?”夏惊秋脸上写满了担忧,“眼下又没证据证明他们二人有嫌疑,批捕文书也签不下来,直接拿人怕是不成了。” “有什么好怕的,正大光明地找来不就好了。”许一旬收拾好死乌鸦,寻了块帕子擦手道,“凭阿简的手段,还怕问不出实话来?” 夏惊秋灵光一闪:“还真别说,许一旬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样,倒是有几分厉害。” “看你这样子……”娄简抿了一口茶,“应该是没憋好屁。” “我有办法让他们自己来。”夏惊秋胸有成竹,“不过,我还得向你借一样东西。” 康城又下雨了,晨烟还未散去,大街上拢了一层轻纱。地面上积洼了整夜的雨,连成片,将整座县城颠倒过来。街边铺子下了门板,挂在檐下的枯油灯晃荡了几下,散去最后一口白烟。 “来,来人啊,抓贼,抓贼!”沿街的铺子里跑出来一名衣衫不整的郎君,“贼,有贼偷东西。” 街角嘬茶的老翁、斜依看雨的娘子、掷玩石子的小童齐刷刷地看向那人。 好心人提醒道:“报官啊,那贼人跑了可就什么都找不回来了!” 报官之人叫孔春旭,二十有六,在安乐街开了一家饴糖铺子。四年前成婚,娶了一个美娇娘,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在此之前,他有个未过门就短折的媳妇,叫汤妙人。 孔春旭这人精瘦,面容长得像猴,全身上下加起来都没有二两肉。他跪在堂下,连连叫苦:“秦县令,秦县令您要给小的做主啊。今日小人与内人刚起便看见自家柜台的被人翻了个底朝天,钱财全都没了。” 秦昌两眼飘来飘去,一会儿打量孔春旭一会儿又瞟向夏惊秋和许一旬。 “县,县令?”孔春旭见无回音,微微抬头试探。 秦昌清了清嗓子:“荒唐,那贼人半夜入室行窃,你们夫妇二人竟然全然不知?到了白日才刚刚发现?你们这是与本官打趣不成?” 娄简的迷药夏惊秋自然会见识过的,别说听不见溜门撬锁的动静,就连天打雷劈也未必知道。 “我看,你就是贼喊捉贼。”秦昌惊堂木一敲,倒有几分县令的威仪在,“来人,给我打!” 孔春旭长得像猴,胆子也像猴。被吓得原地蹿起。 内堂里,一妇人抱着两个孩子,听着堂外的声音惴惴不安。两个孩童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知道阿耶要挨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官老爷,您开开恩,我家郎君身子薄,挨不得打的。”孔春旭的妇人邹氏抱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连连朝着娄简叩头。 “起来。”娄简扶起邹氏,“你叩我没用,你得去求外头几位官差大人。” 汤妙人案的卷宗里写道,此女死于正成元年,与姜也不同,她是在成婚前一晚死在闺房里的。 第二日迎亲之时,汤家耶娘差人来告知,汤妙人被砍去双足,吊在了自家门前。仵作曾验,汤妙人口腹中有溺液,死于溺亡无误,案发地便是距离汤家不远的拓海湖。 汤妙人乃是渔女,自小在水边长大,因不识水性而溺亡本就说不通,更何况是死的时辰,成婚前一日的夜里。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会莫名在半夜给陌生人开门?当时办差的衙役也曾怀疑过孔春旭,但汤妙人断气之时,有人在镇上见过孔春旭正在喝酒。 杀人的时间对不上,后来也就作罢了。 “那我去求他们……”说着,邹氏便要冲向堂内。 “官差办案,先拿了人,打了板子,再问对错。这顿板子不挨,怕是孔春旭说什么都没人信。” “那你们想如何?要钱吗?”邹氏面容姣好,眉眼清澈,站在照进屋里的日头下,哭得梨花带雨,即便是发起怒来更是生动伶俐。 “你多大了?”娄简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邹氏有些错愕:“什么?” “我是问你,多大了?” “二十。” “那你嫁与孔春旭的时候,正是二八年华。” 第84章 “是。”邹氏收起泪花来。 “那你怎么看上他了?”娄简站在不远处,“我打听过孔春旭的生平,他算是倒插门吧。未成婚之前,是个杂工。不过瞧他那身板,怕是连杂工都做不好。而且此人,应当是好吃懒做的才是。” 邹氏攥着两个孩子的手腕,久久不语。 “我小时候爱吃糖,路过饴糖铺子总要看上两眼。那炼好的甘蔗糖化了形,足有几十斤重。饴糖师傅还需生拉硬拽,将糖液拉出白花才算晾凉。长年累月下来,两臂粗壮,孔武有力。我鲜少见着像孔春旭这样瘦弱的饴糖师傅。倒是夫人……抱着两个孩子稳若泰山。他要不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夫人干嘛这般辛苦。” “夫君盘账,我操持铺子罢了。更何况,邹家本身就是做饴糖买卖的,自然是我比较了解一些。” “那他这算盘珠子可都快崩人脸上了。”娄简调侃。 “官爷这是什么意思?” “好吃懒做又过得捉襟见肘的穷小子,是怎么寻着两房媳妇的。”娄简顿了顿,“夫人可别说是两情相悦,当年向您示好的小郎君一定不少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我一个女儿家又怎做的了数?”邹氏侧过脸去。 “改明儿夫人也给我引荐引荐这位媒人。在下今年三十,连一房媳妇都没娶到呢。”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邹氏的脸忽白忽红。 “一提到媒人,夫人这么紧张作甚?” “夫人是否觉得,在下和孔春旭是一样的人?”娄简心中已将二人的事情描摹了个大概,“夫人,是未婚先孕,不得不嫁吧。” 邹氏想要否认时,已然满了半拍:“像你们这样的胥吏我见得多了,别以t为我会怕你,你们无非就是口袋空空,想要银子。” 娄简没有接话,不紧不慢地踱步到日头下:“夫人应该不是自愿的。” 邹氏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夫人不是自愿嫁给孔春旭,也不是自愿与他欢好的,对吗?” 邹氏眸子微颤,这话她也曾说了无数遍,但无人信她。耶娘骂她下贱,旁人茶余饭后也总是戳着邹氏的脊梁骨指指点点。 娄简背过身去,等邹氏嗓子里的哭腔渐渐淡了,才开口道:“夫人家的钱财没有丢,在院外往东百米的槐花树下。” 邹氏鼻音浓重:“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三个字,汤妙人。” “汤娘子的案子,官爷问不到民妇头上吧。” “成婚这么多年,孙春旭从未提及过吗,夫人也未曾察觉到异样?” “异样?”邹氏昂首上前,“官爷觉得我夫君可疑,大可拿了他。当年办差的衙役审过那个苗广义也审过,审出什么了吗?我夫君是清白的,汤妙人不可能是他杀的。”在娄简眼里,邹氏急切撇清关系的样子,不打自招。 “我也觉得不可能。凭孙春旭的身量想要淹死一人可不容易。不过,康城人人都说六名新妇是被索命的,倒是夫人,竟然觉得汤娘子是被人所害……夫人定是知道些什么吧。” 话越说越多,越说越错。 娄简站累了,靠在窗棂上,捶腿道:“夫人也是女子。自然懂女子的心思。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会莫名在半夜给陌生人开门?” “你什么意思?” “汤妙人同家人同住,若是匪徒闯入汤家劫人,汤家人竟在第二日才发现?我想,必然是汤娘子当夜自己开的门。除了孙春旭,我想不到第二个人来。二人甚至还去了拓海湖。”见邹氏不语,娄简继续说,“大烈疏议律明言,包庇凶徒,流一年三千里。到那时,谁来照顾你的一双儿女?” 邹氏合上双眸,叹了一口气:“每逢汤妙人的祭日与冥寿,孔春旭便会去坟前祭拜。清明中元前后更是难以入眠。四次去,三次是带着伤回来的,我问过他不肯答,要么就是搪塞自己脚滑颠倒所致。后来有一年,我跟着他去了汤妙人墓前,这才发现……打他的人是汤妙人的兄长,汤元。” “是你害死她的,是你!你休想这么痛快的死,我要你日日良心不安,不得好死!” “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邹氏道。 案子明晰前,夏惊秋没有将孙春旭收监,打了一顿板子,又放了回去。邹氏是个识趣的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差不多的法子,也在姜也的未婚夫婿谢海身上试了。结果,大致相同。 谢海的出身与孙春旭相比算得是半斤八两,同样是走了“狗屎运”娶了个貌美又多金的媳妇,如今家庭和睦圆满,不过,这么多年来江河也是对姜也心存愧疚。 如此,姜也与汤妙人二人的共同之处算是找到了。 其余众人,又为何会成为鬼新妇的目标呢?夏、娄、许三人一时不得而知。 第四十九章 药方 “这方子查出来了。”夏惊秋拿着千目阁的密信,大步跨进屋来,“是治消渴症与卒中的方子。千目阁的兄弟拿着药方一家去问过。消渴症是富贵病,平常百姓不容易染,更何况这个人还同时染了卒中之症,定是不会错的。大概五年前,宝药林给房员外,就是房公智,房婉儿的阿耶开过。大夫辨认,正是宝药林的方子。” “这方子,可有问题?” 第85章 夏惊秋摇了摇头:“好几个大夫都看过。这的确是治消渴症的。” 许一旬蹲在案几旁:“既然方子没有问题,那苗广义为何要将这方子也藏起来?” 娄简往炉火里加了块碳,火舌卷过,生了一层白灰:“方子没问题,并不代表药也没有问题。” “药渣!”许一旬猛地蹿了起来。 “你能想到的破绽,别人也能想到。”夏惊秋靠在凭几上,晃荡着方子道。 “切,就你聪明。” “至少比你聪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又争了起来。 一旁,娄简久久没有出声,甚至全然没有察觉到,翻滚的热汤溅到手上。夏惊秋惊呼:“你疯魔了不成!”他赶忙取下滚烫的壶来,又搓了一块帕子按在娄简手上,“手烫成这样,你都不知道躲?” 娄简来回翻看手掌,小声嘀咕:“十年……十年……为何有这么大的变化。” 夏惊秋见她手背上红了一片,责怪道:“你嘀咕什么呢?” “夏惊秋,那几名新妇的卷宗在哪儿?” 贺严氏被人砍去双足跌落山崖、汤妙人溺死在河中、姜也被人正中胸膛一剑贯穿、孟宁与倪令歌一个是跌亡,一个是毒发、房婉儿则是在自己的闺房里被勒亡。 “阿简,你瞧出什么名堂来了?”密密麻麻的字看得许一旬头脑发胀。 “死法。”娄简指着卷宗道,“贺严氏、汤妙人、姜也的死法有一个相同之处。干净、利索。就比如汤妙人,她一个渔女水性自然好,想要溺毙此人,需得有十分强劲的力道,将死者按在水里才行。” “所以,孙春旭最多是帮凶,不会是凶手。”夏惊秋攒着手指,“这么说来,想要一刀将活人的双足砍下,也需有足够的力道才行。还有姜也,一剑穿胸。” “啊!我懂阿简的意思的了。”许一旬恍然大悟,“反观孟宁和倪令歌的死法对凶手的力道没有任何要求。” “最奇怪的是房婉儿,又是被活活勒死的。”娄简指着字里行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凶手也是,杀了那么多人,总有一套‘稳赚不赔’的法子,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就像……” “他就像突然得了一场重病,又痊愈的了。病中因四肢无力,才不得不选择其他方式杀人。” “重病?药方?”许一旬拿起宝药另开的方子,“六起命案里,只有房婉儿的阿耶得过重病。苗广义留的方子会不会就是在暗指房公智?他根本就没病,他装的,就是想让别人怀疑不到他头上!” “话虽如此,可谁会平白无故杀了自己的女儿?”夏惊秋问。 “你还记不记得江河县弑女的林重显,不就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坏了名节吗?” 娄简看着炭火出神,全然没有听到二人在说些什么。 “阿简,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娄简回过神来,思忖片刻道:“我说不上来。”娄简指尖抵着眉心,“若是房家能再办一次婚事,或许还能案子会好办许多。” “阿简,你这主意好比是天方夜谭。房家已经死了一个女儿了,怎会再折进去一个?” “这不是天方夜谭,诸位若真能为姐姐报仇雪恨,房家愿意再办一次喜事。”众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屋外站着一名穿着藕色襦裙的年轻娘子,那衣裳金贵,随着女子的步伐竟能生出水波的色泽。 “娘子你不能进。”金宝紧随其后,一路小跑,拦在女子面前。 “金宝,不必。”夏惊秋道。 女子提起披帛与裙摆,大步上前,跪在夏惊秋面前:“请长史大人,为我阿姐主持公道。”见几人有些错愕,她继续道,“民女房嫣儿。” 她杏眼墨眉,面如白玉,看上去年岁不大,眸子里似乎燃着火。夏惊秋记得秦昌曾与他说过,房嫣儿对于阿姐的死一直有异议。 娄简与夏惊秋互相看了彼此一眼,二人不敢卸下戒备。 “房娘子怎知我们在调查旧案?”夏惊秋扶起房嫣儿问道。 “苗广义……我去见过苗夫人了。”房嫣儿披帛揉皱了手中的披帛,缓缓启齿,“我与苗郎……” “苗广义是你的情郎?”娄简想起了苗广义家磨盘上的针线,“苗广义死后,是你一直在照顾苗夫人?” 房嫣儿点了点头:“我知道,我阿姐和苗郎的死一定有问题。几位若是真能破案,民女愿意以身做饵,助各位一臂之力。” “不行不行,一介柔弱女流,怎可以身犯险。”许一旬道。 “倒也不用劳烦房娘子,房家只需摆出办喜事的架势来即可。”娄简负手上前,“我替你嫁。对外就说,是妹妹替姐姐完婚。” * 七日后一早,三十二抬的红妆,洋洋洒洒地铺了三里地。房府门前遍布红绸锦色,脑袋大的花团十步一系被风卷得乱窜,小厮捂耳上前,后缩着半截身子点燃了挂在屋檐下的炮竹。 烟气四散,拢住了房府的牌匾。大街上,涌动的人头络绎不绝,前来看热闹的人个个伸长脖子探望, “这房家的胆子也太大了,还敢办喜事?” “谁知道啊,说不定是那个房员外病糊涂了。” 人们的质疑声中,吹吹打打的迎亲的队伍行至房府门前。新郎身着绛色团纹公服,玉冠上垂下的丝绦,随风t摆动。他骑坐高头白马,行走在阳光洒下的金辉间,拱手向路人连连道谢。 第86章 喜娘高呼:“新妇出阁。” 房檐廊角掀起红绸,新妇梳妆整齐慢步而来,青色钗钿礼衣长摆约三尺许,边缘滚了寸长的缂丝金绦,高髻间的双钗凤凰步摇轻轻摆动。她眉作远山黛,额间细勾了一朵牡丹花钿,隔着却扇瞧去若隐若现。 一旁的陪嫁婢子人高马大,跟着新妇也梳妆了一番,堕马垂髻间簪了一朵绢花海棠,两颊胭脂淡淡扫开,添了几分让人失魂的娇媚。 婢子道:“小爷我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屈辱。” 却扇后传来笑声:“小心些,别露怯。” 几人生怕房家的婚事办得不够热闹,拽着迎亲班子绕了大半个县城才往城外走去,一路上十步三歇,此时天色已然发青,月牙探出了半个脑袋。 城外的泥路越走越荒,树影茂密,交叠横错,借着月光顺势蛰伏在地上。风一吹,树枝缠绕在一起,扭成根鞭子,“唰唰”作响,抽得人汗毛直立。 远远看去,长长的迎亲队伍好似一条弯弯曲曲的虫子,众人缩脖张望,提防着每一片吹落的树叶。 “郎君,要不咱们走快点。”喜娘上前,“时辰不早了。” 高马上的新郎官缓声道:“不急。” “郎君,这……这荒郊野岭的太吓人了。您是外乡人,不知道咱们康城的事,那鬼新妇最喜欢娇俏的新妇了,奴家也是为二位好。”喜娘攥着帕子,一个劲儿地描绘着鬼新妇的模样,好似她亲眼见过一般。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鬼啊。”花轿边随心的婢子道,“若是有,我倒要看看他是人是鬼。” “天灵灵地灵灵,神明保佑阿弥陀佛,小娘子你的嘴可不要乱说啊。”喜娘双手合十,朝着四方弯腰叩拜。 话还未收口,喜娘的额头便泛起了丝丝凉意,粘稠的液体顺着鼻梁一路滑到了脸颊。她伸手去摸:“血,血啊!” 蜿蜒的血迹隔开喜娘的脸颊,众人见状,两腿发颤:“鬼新妇,是鬼新妇来了!” 打锣的、抬轿的四散作逃,一时间鬼叫连连。 混乱中,有人朝着马匹抽了一鞭。那马提起前蹄,带着新郎冲进了林子里。树枝如利刃割破衫袍,隐隐透出血迹来。 四周雾气越发浓重,不一会儿连路都瞧不清了。白马猛然跪地,将新郎甩了出去,滚了几丈远。 他眉眼皱在一起,摘去身上的叶子,扶着树木才勉强站起身来。不远处,白马的四只蹄子被干净利落地砍下,鲜血泊泊,染红了毛发。它身子不停的抽搐,双眼如死鱼,没一会儿便断了气。 月色下,地上闪烁着银光。新郎上前,隔着衣衫抬起地上的“银光”,顺藤摸瓜,扯出一根极为细长的丝线来:“原来是鱼线。” “你命可真大。这样都摔不死你。”新郎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这人啊,不好杀。几次三番遇险都能捡回一条命来。” “你的运气到头了。”新郎后脖颈上架了一把大刀,那人继续道,“夏长史,今日,你是走不出这林子了。” “夏长史?”新郎冷笑,啧啧两声,“英雄,那你可找错人,谁告诉你我是夏长史了?”新郎缓缓起身,看向来人,“在下,姓娄,单名一个简字。” 她这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在树影下,明灭不清。 第五十章 俏新妇 “也对,若是连长史都命丧康城,那这鬼新妇的案子怕是再也无人敢碰了。”娄简指节抵着下颚,摆出一脸思索的模样,“我瞧你面生,之前该是没有见过。我想,你的同伙应该是这么告诉你的:骑马的新郎便是夏长史,对吧。” 那人还在愣神之际,手上的长刀便被飞来的剑鞘击落。他顾不得捡起刀刃,捂着手腕便要逃跑,后路上又出现了穿着嫁衣的“俏新妇。” 夏惊秋扯下头面砸在那人脸上,又提起裙摆将他一脚踹飞:“可憋死我了,这劳什子快把我脖子压断了。”夏惊秋扔下头面,用披帛缠起大袖,露出雪白的胳膊来。 另一侧,那人高马大的婢子也赶了过了来。许一旬嫌裙衫麻烦,直接撕了一个口子,将裙子别在腰上。他摔过披肩长发,上前反手按住了歹人:“你这混犊子,让小爷我费了好一番功夫。” 娄简上前翻开歹人的双手,只见他掌心长了一层细长的厚茧子,新茧盖着旧茧,连手上的纹路都瞧不清了。奇怪的是,食指与虎口内侧也长满了细长的厚茧。 娄简脱下那人的鞋子,在鞋底发现了不少绿色的软草,她拿着鞋子递到夏惊秋面前:“什么味道?” 夏惊秋满脸为难,却也只能照做。皱着眉凑上前:“鱼腥味。这是……水边的苔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汤妙人的兄长,汤元?” “啊?汤元怎么可能是凶手?”许一旬满脸不解,“他不是苦主吗?” 娄简不急不缓地翻起袖口道:“他只是杀害房婉儿的凶手罢了。不过,他今日的目标可不是新妇,而是,夏惊秋,夏长史。” 半个时辰前,康城县郊外。 迎亲的队伍歇在了林子里。夏惊秋从白马上跃下,从轿窗外递来半壶水:“我想了一下,咱们还是换一下吧。鬼新妇的目标是新妇,你手脚不利索,我们又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身手,若是我被掳,总是要胜算大些。” 却扇垂下,露出一对纤长的睫毛,娄简玉面红唇,微微抬眼,凤冠头面上的坠子轻晃了几下,勾得人从心口一路酥麻到了指尖。 第87章 “你确定?”娄简取下却扇道。 “那,那是自然,你扮新妇,我总是不放心的。”夏惊秋攥着衣袖道。 “也好。”娄简出奇的配合。 夏惊秋心中后怕,现在想来,娄简应是早就知道了汤元的目标是自己。 “夏长史便是新郎的消息,是房嫣儿告诉你的吧。”娄简示意许一旬松开汤元道,“只是你们谁都没想到,半路上我们二人会互换身份,也正是如此我才确定,房婉儿的死是你与房嫣儿合谋的。”娄简顿了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房公智,活该家破人亡,不得好死。”汤元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汤家本是拓海湖旁的渔民,世世代代以渔为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家四口日子虽过得不宽裕,却十分安生。 长子汤元是远近闻名的孝子,次女汤妙人,人如其名,面容姣好如妙人。 可偏偏老天爷就是瞎了眼。 汤妙人一日晚归,在拓海湖旁撞见了房公智走私玉器的买卖,她躲在荒石后将事情听了个了然。 那运货的船舶自拓海湖起,通过漕运将西胡的玉器运到大烈各地。房公智并不经手货物,只是提供船只运输玉器,向西胡商人们收取租赁船只的费用,待到货物在大烈境内售出,再将铜板运回康城。这生意一来二去,可收两笔租赁船只的费用,房公智因此也赚得彭满钵满,从一名小小掌柜成了一方员外。 这毕竟是掉脑袋的生意,无人发现还好,若是被人知晓,怕是房家上下都逃不了干系。 房公智发现汤妙人后生怕打草惊蛇惹来官司,并未第一时间将其铲除,而是想了一个杀千刀的法子。 他买通了一位媒婆,靠着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将街溜子孔春旭描绘的天花乱坠,说成是年少才俊。媒婆并承诺孔春旭,事成之后予他百金,再替他寻个俏新妇。 而媒婆所谓的寻新妇,便是将一个好好的女子按在泥地里糟蹋。 那孔春旭对汤妙人千般好,万般疼,就连吃个樱桃都要将果子洗净晾干,摘了梗核喂到汤妙人嘴边。 汤妙人不过十几岁,涉世未深,中了几人的圈套,对这孔春旭如痴如醉,非他不嫁。二人便敲定了婚事。 未曾想,成婚前一晚,汤妙人便被人按在拓海湖里淹死了。那时,康城县已经有了鬼新妇的传闻。房公智当时便一不做二不休,砍去了汤妙人的双足,伪造成鬼新妇杀人的模样。 汤家耶娘想去衙门为女儿深渊,也被房公智设计杀害。大约两年半之前,房嫣儿找到汤元,自称自己是在不久之前得知此事,心中难安,便将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又带他去见了那媒婆。汤元这才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康城县衙门,灯火通明。烛光日昼,照清了每一个角落。鬼新妇案的一干人等,皆被连夜押解至县衙大狱。 天刚晓,衙役便来禀报,所有人都招了。 “阿简,你是怎么想到,凶手不是同一人的?”许一旬换好衣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想想刘公村的那个案子。沈确父子可以借着鬼新妇案作文章,那为何康城的鬼新妇案不行呢?”茶水咕嘟咕嘟冒泡,“你可还记得苗夫人t说的话。” 许一旬摇了摇头。 夏惊秋道:“苗夫人说,来好几波人想要取走苗广义查出的线索。有的偷,有的抢,有的骗。我原本以为是同一波人,来了几次。现在想来压根就是不同的人在打苗夫人的主意。” “房嫣儿接近苗夫人,估计也是为了线索。” “你们两人越说我越糊涂了。”许一旬盘腿坐在案几旁。 “我且问你,此案最大的疑点是什么?”夏惊秋问。 “六名死者之间毫无关联,全然不知鬼新妇杀害她们的理由。” “杀人的原因不一样,自然……毫无关联。”娄简端着茶盏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锁匠家的姜也、优伶倪令歌、豆腐西施孟宁为何非得死?”许一旬问。 夏惊秋拿起口供,叹息道:“房公智供述,是为了坐实鬼新妇残害新娘的事实,毕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推翻公认的事实。” “太混账了,为了掩人耳目竟然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之事!”许一旬气不打一出来,“他是将那些女子的性命当做了戏玩吗?”许一旬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茶,“那贺穆先也不是个东西。” “贺穆先招供,贺夫人是其所杀。杀人的原因是因为……”夏惊秋的声音戛然而止。 “别卖关子。”许一旬索性抢过口供自己看,没一会儿,他便咒骂道,“真他妈不是人。”许一旬越看越气:“严吾根本就不是贺穆先的小舅子,而是他的禁脔!贺严氏便是撞见了此事才向他理论,贺穆先一气之下砍了贺夫人的……双足。”他扔下口供,浑身汗毛直立,“原来,鬼新妇索命的传闻是这样起的。” 娄简放下茶盏:“阿旬,我有点饿了。你去厨房看看,金宝那儿可有吃食?” “得令!”许一旬大步朝着屋外走去。 待到全然瞧不见许一旬的影子,娄简才开口:“房公智与贺穆先……怕是没有说实话。” 夏惊秋定睛娄简的神情,她很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候,甚至特地遣走了许一旬。他心中隐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第88章 娄简将姜也家的事告知了夏惊秋:“怕是,一样的害人法子房公智用了两次。” “莫不是……姜家也得罪了他。” 娄简眉目凝重:“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姜力……没有死,而是被贺穆先带走了。” “带走?他带走一个锁匠作甚。” “夏惊秋,我可以信你吗?”娄简眉间久久未平,眼神里满是不安。 “当然可以。你我之间不必藏着掖着。”夏惊秋说得肯定,“无论何时,你都可以相信我。” 娄简从怀里掏出半面狼纹图样:“这图样应该是一对铜锁,并且与当年的镇国公叛国案有关,我收到东方前辈的来信,说是在康城有人见过此纹样。” “所以,姜力就是你说的那位‘故人’?”夏惊秋当头棒喝。 娄简点点头。 “贺穆先既然带走了姜力,那便说明他与赤羽宗有关。” “怕是房公智也脱不了干系。你想想我们在码头发现的铁矿石……还有房公智曾做过走私玉器的生意。” “你是说他运回康城的铜板。” “铁和铜,是可以冶炼兵器的。” “如此说来,姜也的死……”夏惊秋攥着杯盏,“此事等同于谋反,无凭无据,怕是……” “怕是很难让他们二人认罪。” 夏惊秋脑海中忽然闪过盛诗晚同自己说的话: 娄先生救过我们,我本不该这么揣测他的。可他知道赤羽宗人身上有雕青,又会赤羽宗的身法……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他蓦然抬起眼眸:“你同我说实话,镇国公叛国案,你是怎么知道的?” 娄简提壶斟满两盏茶,薄雾腾起:“你信我吗?” “自然。”夏惊秋斩钉截铁。无论娄简说什么,只要她说,夏惊秋都会信。 “等此事了结,我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只是眼下,我们还需要去见一个人。” “何人?” “严吾。” 第五十一章 圈套 几日前,成衣铺。 “你这骚包,还真打算操办婚事啊。”许一旬跟在夏惊秋身后,打量着铜镜里的人,“可便宜你了。” 夏惊秋整理好衣衫,脸色微变:“你是怎么长得这般人高马大的?没被人打死,真是稀奇。” “阿简你看,夏惊秋这小子骂我。”许一旬吃了瘪,上前告状。 娄简剥开花生塞进嘴里:“既然是做局,那便要做的真一些。”她抬头道,“倒是挺精神的。” 夏惊秋被娄简夸了两句,巴不得尾巴翘到了天上去:“臭小子,你学着点吧。” “我看你是皮痒了,有本事咱们打一架。” 夏惊秋捋平身上的褶皱:“我可不与小孩子置气。” “好了,你俩见面就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娄简放下花生壳,拍了拍手,“还说不与他置气,我看你倒是处处欺负他。” “就是就是!”许一旬冲着夏惊秋做了个鬼脸。 夏惊秋横了两人一眼,娄简的偏心都写在脸上了。 “我觉得这身不错。要不你也挑一件?”夏惊秋道。 “随便吧,找一件差不多的就行。” 娄简四处打量了会儿。铺子掌柜见状上前道:“郎君这是给夫人挑嫁衣?” “是啊。” “哟,这可真是不多见。”掌柜笑着拿出一匹布料,“郎君你看这匹青色暗纹锦缎如何?用来做嫁衣正好。您家准夫人身量如何?小店可上门裁衣量体。” “从裁剪布料开始怕是来不及了。”夏惊秋道,“掌柜的,你替我们寻一件成衣来便是。” “好,几位稍等。”掌柜的转身从柜台里拿来了两套青色嫁衣,一件是锦缎,另一件的料子则是在光线下隐隐泛着水光。 见娄简贪看住了,掌柜捧着嫁衣上前:“郎君真是好眼力,这衣裳是水纹绸做的。在康城县,小店可是独一份的。” “这料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夏惊秋道。 “不可能,整个康城,只有我们家有这料子,就连咱们县的贺员外家都来我们这定衣裳呢。” “贺家?你确定是贺家?”娄简问。 “那是自然。” * 青灯影斜,严吾趁着夜色逃出了贺府,衙役将贺家搜寻了几里地,终究是在码头边上拦住了正要逃跑的严吾。 “还好还好,差点让严吾那小子跑了!”秦昌捂着乱颤的心肝,若是放走要犯,怕是连他这个县令都要跟着遭殃,“说!你与那房嫣儿是如何合谋的?” 牢房里,严吾垂目跪在通红的炭火旁:“秦县令说笑了,我与房嫣儿不过打过几回照面,哪里知道她的事?” 夏惊秋上前蹲下:“那就说说,你为何要逃跑吧。” “逃?”严吾神情不屑,索性瘫坐在地上:“小人,听不懂不知道长史在说什么。” “汤元和房婉儿都招了,你肯不肯说,都是要伏法的。眼下,本官是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反正都是死,我还在乎是横着一刀还是竖着一刀吗?” 秦昌气急败坏,在挂满刑具的墙面下来回踱步:“好!死你不怕,你怕不怕生不如死?” “秦县令,你冷静一些。这些挫骨削皮的法子容易要人性命,还是少用的好。”夏惊秋拦住了秦昌。 第89章 娄简从暗处走来,扔下一件水纹绸的衣裳,“严郎君口口声声说自己与房嫣儿不熟,背地里倒是与这位娘子走得很近。若不是你们急着置夏长史于死地,我也没那么快想明白事情的原委。 “你什么意思?” “这水纹绸料子常用来制女子衫裙。我原本以为,贺府定女子衣衫是因为贺穆先好男色,你又是他养的禁脔,这衣裳是给你准备的。不过,我方才去成衣铺子又确认了一遍,掌柜的说,贺府的人确来定过衣裳,不过所制衣衫是女子的身量。贺府又无女眷,那这衣裳是给谁的呢?” 严吾攥着衣角。 “一样的料子,我在房嫣儿身上见过。想来,你这么做是为了讨房嫣儿欢心吧。”娄简寻了一处坐下,“我把事情的原委重新捋了一遍,严郎君听听我说的可对。” 牢房里静得只听得见炭火崩裂的声响。 “我一直很好奇,汤元并未参与当年的案子,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细节的?” “这话官爷应该去问汤元和房嫣儿。”严吾笑道。 “汤元的供词说,房嫣儿大概是在两年半前找到他,自称自己是在不久之前,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心中寝食难安。”夏惊秋补充道,“不久之前就很微妙了,房公智五年前得了卒中,口歪眼斜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可能将当年的事情告知房嫣儿呢?唯一的答案便是,当年还有人参与了凶案。此人当然知道事情的原委,所以才能连细节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当年,除了房公智、贺穆先经营勾结西胡人的买卖外,第三人便是你吧。” 严吾抚摸着手指t上的扳指:“何以见得?” “如果你一直都是清醒的,那贺穆先的证词便要反过来看了。你并非他的禁脔,从始至终你们二人都是互相自愿的,或是说,贺穆先予你的情谊更要深厚一些。甚至,他可以替你隐瞒,当年贺夫人之死的真相。” 严吾双眸陡然瞪大:“你在胡说什么?” “贺穆先年近六十,即便是在十年前也并非是壮年,怎么可能一刀砍去贺夫人的双足?贺穆先曾说,是你发现了贺夫人的尸体……” 娄简起身:“若没有天大的仇怨或是要命的秘密,你也不会杀了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姐吧。贺夫人应该是撞破了你们的勾当,才会死在荒野之中。人想装疯卖傻容易,但很难骗过大夫。在杀了你阿姐之后,你的的确确疯癫了一阵子。估摸着是尝到了装疯卖傻的甜头,所以才将这出戏唱到了现在。毕竟谁会注意一个疯子的举动呢?”娄简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若有似无的笑意。 “既然你都猜到了,那浪费什么时间?直接将我一刀杀了便是。”严吾笑得猖狂,回荡在牢房了,像一支支利箭,无孔不入。当真,就如同疯魔了一般。 “你简直……简直丧心病狂!”秦昌气得直哆嗦。 “有人都愿意当个畜生了,谁还会在乎良心。”夏惊秋嘲讽道。 “有一事我还有些不明白。”娄简走向一旁的炭火,“你为何要拖着房嫣儿下水?” “她是自愿的。” 房家两个女儿,一个善于经营,一个天姿国色。 本该都有大好的前途。可这房公智着相已深,一生都在遗憾膝下无子,于是他便想着让长女嫁个好人家,生个姓房的外孙,日后好继承家业。 做阿耶的一碗水端不平,做子女的自然心生怨恨。房嫣儿不明白,为何自己处处强于阿姐,可还是得不到父亲的喜欢。 “执念一旦在心里生了血肉,便会如同一面镜子,将人心里的恶意映照出来……”严吾仰头,看向漆黑的屋顶。 “所以,你便利用了她?” “互相利用罢了。房嫣儿知道,除了我没有人会再喜欢她,接纳她,只有在我这里,她房嫣儿才不是多余的人。” 夏惊秋猛地上前,拽住了严吾的衣领,咬牙切齿:“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你的罪。她本来有大好的前途……” “哈哈哈哈……”夏惊秋的怒火,让严吾更为疯魔了,“前途?她有什么前途啊?即便是她今日不死,日后房公智的案子东窗事发,她房嫣儿也是个做娼妇的命。你去过娼馆吗?你知不知道,从她们踏入教坊的第一日起,便要在身上烙上‘娼’字。这个身份会跟着她一辈子,直到死了,烂在土里,她也是个娼妇,是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严吾伸出右手在夏惊秋面前握成了一个拳头,猖獗的面目狰狞扭曲,“房公智活不了几年了,只有将房嫣儿彻底抓在手里,我的买卖才不会有风险。”说罢,严吾朝着一旁淬了一口唾沫。 娄简攥着拳头一言不发。 身旁的夏惊秋起身,一脚踹在严吾胸前:“你他妈的,狗娘养的畜生!” 他浑身抖成了筛糠,好像除了发泄怒火,什么也做不了。 他救不活,每一个枉死的人。 他改变不了,任何人的结局。 秦昌见他双目通红,赶忙上前按住了夏惊秋,可他人单力薄,刚抬手便被夏惊秋甩了出去:“夏长史,使不得,使不得啊,你刚才还劝下官冷静,怎么自己先发了疯哦。” “阿啾。”娄简握住了夏惊秋举起的拳头,“你不只是夏惊秋,你还是凉州的夏长史。” 娄简朝着秦昌使了个眼色,示意秦昌把人先带到一旁歇息。她蹲下,小声道:“盼愿你被凌迟的那日,也能这么硬气。” 第90章 严吾昂起头来:“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了。” “你自然不会怕大烈的刑罚。”娄简的眼神挠得人头皮发麻,严吾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可你怕不怕赤羽宗的刑罚?”娄简嘴角弯起,“你听过披麻戴孝吗?将人打得血肉模糊,再贴满布条,待到血迹与布条干透,再一起撕下,伤口结痂后不断循环往复。久而久之,你就会看到自己的皮肉一点点腐烂,闻到自己生出了死人的臭味。他们还有一种让人五识俱丧的毒药,只要沾染了一个指甲盖的大小的毒粉,便听不得、说不得、看不得,然后再往你的皮肤上涂满肉油,任由野狗撕咬。到那时,你连开口求饶的机会都没有,怕是只求着快点去死了。” 严吾瞳孔颤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付叛徒?” “你什么意思?” “雷火。我知道,你们在替西胡人造雷火,他们一直都想造雷火。” “你是赤羽宗的人?” 娄简摇了摇头:“我还知道,造雷火的动静不小,时不时便会炸毁房屋,若是雷火工坊在康城县内,怕是早就被发现了。正巧,康城地处特殊,码头连着拓海湖,拓海湖又连着江河漕运,想要藏下几艘造雷火的船坊不是难事,我想这也是房贺两家联手经营码头的原因吧。” “不要,不要……”严吾连连摇头,匍匐着爬到娄简面前,“求求你,不要……” “放心,你不会死在牢狱里的。” 第五十二章 中计 赤羽宗,二十一笔,每一划都刻在娄简血肉上。 谁能来,救救我…… 即使时隔十数年,娄简还是能记得那种感觉,就像被海吞没的沉船,连一根绳索、一块薄板也没有留下。 按着严吾的供词,每七日便会从船坊上送来一批雷火,今夜正巧是第七日。夏惊秋打算,等赤羽宗的人一到码头便让人擒住。然后换上他们的衣服,再将货箱里塞满衙役,运回船坊上。到时候与巡船上的官兵一起,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县衙里,娄简掌心直冒冷汗。许一旬端来一盏热茶:“阿简,你莫要担心,夏惊秋虽然身手不如我,不过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近他身的。” 娄简自酉时起便心慌的厉害:“许是我自己瞎想的厉害,自己吓自己吧。” “倒是难得看见你慌乱的样子。”许一旬坐到案几旁,拿起压在烛火下的狼面绢帛,“说不定过了今晚,你便能找到这位故人了。” “但愿他还活着。” 许一旬盘腿坐在案几旁,拿着绢帛当扇面,晃荡起来:“阿简,找到故人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回凉州,玉升楼的生意还得有人照顾。你呢?” 许一旬索性躺倒,叹息道:“李江泽都死了,我还能找谁比剑啊。”说着,他便将绢帛展开,盖在自己脸上。 “李江泽这样的人,不配看你的剑。”娄简抿了一口茶。许一旬没有接话,娄简侧过脸去,他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拿着绢帛使劲嗅闻,“怎么了?” “阿简,东方前辈是干什么营生的?” “大夫。” “这绢帛是和信一起来的吧。” “是啊。” “信在哪儿?” 娄简从竹篓里拿住信件,递到许一旬面前,见他又用力嗅了几下,心中暗感不妙。 “阿简,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许一旬小心翼翼道,“东方前辈整日和药材打交道,可这信件和绢帛上一点草药的味道都没有,反而……” “反而什么?” “反倒是有一股腥味。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这气味我在房家的码头边闻到过。” 娄简呼吸滞了半拍,五指攒成一个拳头:“我被算计了。从一开始……从我们来康城开始,就已经中计了,就连夏惊秋也被算计了。” “中计?啊?咱们与夏惊秋来康城的目的并不一样,怎会连他也被算计了。” “不,即便目的不一样,也会殊途同归。”娄简深吸了一口气,捻着指节,“这封信是从康城县发出的,目的是引我们来康城,只要我们继续查这半张狼面,就一定会查到姜也与贺穆先,而夏惊秋来这里则是因为崔舟立与他提及的鬼新妇案,此案与贺家还有姜力也有关联。” “你是说,引我们来康城和怂恿夏惊秋来康城的,是同一人,是崔舟立。” “对。他应该……是赤羽宗的人。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娄简踱步到烛台前,“能设此局的人对我非常了解,甚至猖狂。他知道我看着这张绢帛一定会来康城,也确定,我绝对不可能发现气味的秘密。” 可是,娄简未从未向崔舟立提及任何从前的事。 “阿简,夏惊秋会不会有危险?”许一旬原地蹿起。 * 晚风残月,满目血色。虚弱的灯火在屋檐下来回摇晃。 扮作脚夫的赤羽宗门人与衙役们纠缠在一起,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到了夏惊秋脚下。 “小郎君,你的朋友呢?”暗处飞来一把利刃,落在夏惊t秋的剑刃上。 一寸、两寸,他全身绵软无力,连退了几步。粗重的呼吸声纠缠着夏惊秋,他意识到自己已然被逼到了千尺绝壁旁,只差一点,就该掉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们三人是出生入死的情分呢。”这个声音也格外耳熟。 第91章 二人从远处走来。夏惊秋收起长剑,嘲讽道:“你这秃瓢,竟长出了头发。徐雯、卓磬,我早该想到是你们二人。” 卓磬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至少是在临死之前知道了,那便不算冤。”他玩味地看着夏惊秋,“我倒也不这么着急杀你,毕竟我们要等的人还没来。” 夏惊秋拧眉。 “那个娄简从未告知过你吗?看来,她也并不怎么信任你啊。”卓磬故作惊讶,“也对,她是朝廷缉拿的逃犯,而你是命官。她在你身边,左不过就是利用,怎会真心相待。” “你放屁。” “小郎君你可真是好骗。你猜,她为什么来康城县?” “无非是见故人罢了。” “故人?”徐雯笑道,“她所谓的故人,可是我们赤羽宗的匠师啊。没想到这么荒唐的理由你都会信。” “阿简……不会骗我的。”夏惊秋捏紧剑柄的手,微微发颤。 话音刚落,一把剑鞘冲着卓磬而来,紧接着马蹄阵阵,棕马上跃下两个个人影。许一旬拔剑指向徐雯和卓磬两人:“趁小爷我还没发火,赶紧滚。” 娄简执伞而来,红伞盖住了半张脸,她踩在血泊上,像是从阴间来的孤魂野鬼。 “好久不见啊娄先生,不对,我应该喊你,昭阳郡主,宁亦安。”徐雯勾起唇角,“要不是崔舟立想法子把你骗到康城来调查纹样,我们还真不敢确定,宁亦安竟然没死。” “托两位洪福,我还健在。”娄简沉目道。 “宁……宁亦安?”夏惊秋直起腰背,一张苍白的脸生出了病态,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血迹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淌了下来,“你是叛国贼宁远山的女儿?” 娄简抬眼,没有作答。 “你也是……赤羽宗同党?”夏惊秋眼眶发红,凌乱的发丝被风扬起。 “夏惊秋,若我说不是,你信我吗?” “……” 娄简已然知晓的了答案。 “我就说吧,你将她当挚友,她却拿你的真心喂狗。”卓磬笑得猖狂,“小郎君,你还不快拿下她,好向朝廷邀功啊。这可是,叛国贼的女儿。” “闭嘴!”夏惊秋举起剑,指向卓磬。 “昭阳郡主,既然你还活着,那便和我们回一趟赤羽宗吧,宗主可一直在等着您呢。”徐雯抽出弯刀,“这一次,你跑不了了。”她举起刀子,“活捉宁亦安!其余两个杀了便是。” 四下里,埋伏已久的赤羽宗门人蜂拥而至,将三人围住,粗略打量便有近百人。许一旬咒骂了一声“他妈的,玩这套。” 娄简从伞柄中抽出一把短刀,抬脚便将红伞踹入了人群里。伞面所到之处见血封喉,娄简蹙眉,痛觉也开始不听话地漫延开来:“我只能顶一炷香的功夫,你们两个快跑。”娄简将夏惊秋和许一旬往后推了几步。 “不行。少一人便少一份胜算。”夏惊秋道。 “就是,一起来的,便一起回去。” “那便一起留在这吧。”徐雯从人海里窜出,举刀砍向夏惊秋。 他侧身闪过踉跄退了几步,耳边又闪过一道白光。娄简提起短刀刺向那人的眉心处,顿时鲜血四溅。 徐雯好像寻到了三人的弱点。她带着人围住了许一旬,将几人分开,随后甩出几只鹰爪左右牵制住许一旬手中的长剑。 一时间许一旬动弹不得。 卓磬则是一个劲地劈砍挡在夏惊秋面前的娄简,似是玩味地戏弄着两人。 娄简面色苍白,双手颤抖,被这股蛮力打得节节败退。转瞬间,娄简侧身避开刀子,一刀刺进了卓磬的臂膀。 “娘子,好身手啊。”血,顺着破碎的衣料滴落。卓磬像是没有痛觉一般,翻身拔出刀子,他舔过刀尖上的血迹,看着强撑着的娄简道,“是把好刀。” 随后便将刀子震断,扔在了一旁。 四周的喽啰见状,立刻上前围住了两人。娄简身后寒光森森,弯刀没有预想般落到身上。她抬起头,一把弯刀从夏惊秋的胸前拔了出来,鲜血透过指缝:“娄简,你别管我了。” 娄简踹开那人,夺来弯刀,割断了他的喉咙。随即,二人一同跌倒。 “夏惊秋……夏惊秋!” 夏惊秋单膝跪地,反手撑着长剑。转瞬间,卓磬稳稳地落在两人面前,一脚踹飞了夏惊秋。他蹲下身子用弯刀挑起娄简的下颚:“一想到那些个折磨人的手段,要用在娘子身上,我倒有些舍不得了。” 夏惊秋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想上前便被一道鹰爪锁住了臂膀,皮肉生生撕了下来。 “你放过他们,我跟你们回去。”娄简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她抓住了卓磬的衣角。 “赤羽宗,不是讲买卖的地方。”卓磬踢开娄简,提着弯刀朝着夏惊秋走去。 冷风寂寂,夏惊秋苍白的面色,好似被打碎的玉瓷。他扬起下颚,喉结浅浅滑动,全然没了反抗的力气。 “啊啊啊啊!”夜色里火光熊熊,烧得通红。 卓磬身旁忽然蹿出一车着火的干草。跳动的烈火下,金宝五官用尽了全力,他迈开步子,铆足劲撞向卓磬:“哥儿!快跑!” 卓磬翻身跃过干草,落到金宝身后。电光火石间,金宝的脖颈上多了一条红痕。 那道血痕,比火还要耀眼,照亮了金宝的脸颊。 第92章 “快跑……”金宝的头身分离,脸颊重重地落在地上,又弹起,落下,弹起,滚了半丈。 “金宝……”夏惊秋嘴唇翕动,金宝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娄简见状,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从背后扎进了卓磬的腹腔。趁他分神之际,扯起夏惊秋上马。 她掉转缰绳,朝着徐雯疾驰。刹那间,便将困住许一旬的鹰爪一一撞开:“跑!” 说罢,娄简便扬起马鞭,陷入夜色。 第五十三章 逃亡 没有水,娄简生生咽下药丸,嗓子像是被刀割开一般。 瓷瓶已经见底。下次发病之前,若是还找不到东方曼,两人都得死。 为此,娄简已然疾驰了整整二十个时辰,活活跑死了一匹马。她在马腿上绑了石头,连着石头一起推到了河里,祈祷着赤羽宗的人不要发现。 树下,夏惊秋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喊着金宝的名字。胸口的伤虽然止了血,但那刀子上涂了毒。不消十日,毒便会跑遍全身。 “金宝,好黑啊。我看不见,为何不点烛火?”夏惊秋悠悠转醒,声音若有似无。 金宝没有回话。 夏惊秋又唤了几声:“金宝,你又惫懒。” “生不得火,眼下,赤羽宗的人也许就在我们附近。” 夏惊秋的责怪戛然而止,黑夜里传来枯叶折碎的声音。他攥着身下的叶子,一股巨大的窒息扑面而来。夏惊秋隐隐抽泣,不敢哭出声,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滴落,交织在一起。 “金宝……的尸首?”窒息与窒息衔接的间隙,夏惊秋挤出几个字来。 “来不及收尸,大概,一起埋了。” 夏惊秋愣在原地,片刻后他紧紧捂着脸,竭力抑制住哭声,憋得身子如抽搐般战栗。 “赤羽宗的毒,寻常大夫怕是难解。当务之急,我们得想个法子去柳州找曼姨。然后,我去通知千目阁的弟兄,让他们派人来接你。”娄简折断树枝,冷静分析。 “金宝……没了。”夏惊秋声音发颤,心口发软的,塞满了委屈和愤怒。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活着,不要让金宝白死。”娄简眼前的树影重重叠叠,她抹了一把鼻下,粘稠的液体沾满了指尖。 “为什么,死了人,你还能这般冷静。” 她拿起衣角,擦了擦手:“这世间,每天都会死人,数都数不清。”语气,凉薄至极,“可活着的人,要好好活。” “金宝不是别人。”夏惊秋攥紧了拳头,“你们赤羽宗的人,个个都如此冷血吗?” 娄简吸了吸鼻子:“我并非赤羽宗门人,与他们也毫无关系。” “你叫我如何信!”夏惊秋的声音,像是蛰伏在暗夜里的豹子。 “若我是,卓磬徐雯二人,为何要追杀我?” “有什么区别?!宁家上下,皆是逆贼,你们受君食禄,受百姓供养,却想着勾结西胡人卖国,那数千人皆是因你们而死!” 夏惊秋将所有的怒气都宣泄了出来。 “我就当你是烧糊涂了。”娄简上前扶起夏惊秋,“收一收你的脾性,还要赶路。” 夏惊秋推开了娄简:“你从前同我说的话全是假的?”他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娄简扶着臂膀坐起,靠在树干上。夜色挡住了二人的视线,他们瞧不清彼此。 鼻尖的血迹,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为何不说话t?” “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何必浪费口舌?”娄简上前,想要再次扶起夏惊秋。 “要走你自己走,我要把金宝找回来,我要带他回家。”夏惊秋将娄简推向一旁,扶着树干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朝前走去。 “你找不到的。”娄简的神情读不出情绪,“赤羽宗从不将把柄交于旁人之手,即便是死人也不行。若无意外,所有尸首当场付之一炬。” 夏惊秋停下了脚步。 “这是赤羽宗一贯的行事手段。”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与赤羽宗毫无关系,为何你这般了解赤羽宗?从身法招数到行事作风,几乎了如指掌!”夏惊秋咄咄逼人,“娄简,不对,我应该唤你昭阳郡主,你不觉得自己谎话很可笑吗!” “啪”的一巴掌,夏惊秋脸上肿起了一道五指印:“醒了吗?”娄简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在他的肩头,压低了嗓音,“金宝舍命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发疯,让你去赤羽宗送死的。你若是想死,何必劳烦旁人,我直接送你一程。” 见夏惊秋还是执拗的向前走去,娄简直接将人踹倒,攥起夏惊秋的衣领,结结实实地又抽了一巴掌,发出一阵脆响:“你到底是恨卓磬杀了金宝、恨我骗了你,还是恨自己无能。” 细碎的抽泣渐渐聚拢,夏惊秋蜷缩着,他重复道:“金宝,回不了家了。” 二人不敢多做停留,趁着夏惊秋还算清醒又踏上了逃往柳州的路。 往柳州而去,已是盛春,午后的日头不饶人,大地像蒸笼,热气腾起,叫人喘不过气来。树叶间细碎的光斑打在身上,斑驳着发烫。 汗水密密麻麻地从额头沁出,不知是因为热还是疼。 娄简一脚踩在碎石子上,扑通一声,带着夏惊秋一起跌落在地上,尖锐的石子划破二人的皮肤。 第93章 “水,水……”夏惊秋嘴唇裂成数瓣,仰面朝天。 娄简将人拖到树荫里,又捡来树叶盖在夏惊秋身上,叮嘱道:“等我回来。” 恍惚间,夏惊秋“嗯”了一声,随后便没了动静。 向东行百米便是河流。日光在水流上编织了一道金网,顺着风轻轻摆动。娄简见四下里无人,跌跌撞撞上前,趴在河边掬起水来,猛喝了几口,全然没发现身后正站着几个人影。 刀光投射在水面上,娄简方才意识到不对劲。她回头,瞧见卓磬正带着几个门徒站在不远处。 卓磬摸着腹部的伤口:“本以为沿路搜寻水源便能将你们揪出来,没成想你们竟活活熬了数日,当真是小瞧你了。” 娄简退了几步:“你没死?” “那是自然,不然我这功夫岂不是白练了。”卓磬玩味地看着娄简,“那小子呢?埋了?” 娄简侧身,按住腰间的短刀:“你这般关心,是打算下去陪他了?” “黄泉路上有他那小厮陪同,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宁娘子,我可是专门来找你的啊。”他看向远处,“你这是打算去柳州?” 娄简攥紧了刀柄。 “不必意外。”卓磬抹了一把下颚,“赤羽宗既然能查出你的身份,便也能查出你与东方曼的关系。” “你们做了什么?”娄简始终想不明白,赤羽宗的人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弱点的,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与东方曼相识、知道自己一直在查当年的旧案,进而设了此局? “你猜?” “不可能,你们近不了曼姨的身。”即便东方曼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可她向来行事谨慎,身边又有药物傍身,断然不会轻易地落在赤羽宗手里的,“你们是如何办到的?” “不必去找东方曼。”卓磬勾起嘴角,得意洋洋地看着娄简。 不是东方曼? 娄简霎时间汗毛倒立,脏腑像被人攥在了手里,心跳快要撞破胸腔。 知道自己与东方曼相识的人,除了师父,便只有慈济院的张伯和铃铛了。 娄简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那个老的打死都不肯说,用了刑,没挨过去,被我碎了脑壳,扔去喂狗了。那姑娘嘛……哼,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随便卸了两个孩子便什么都说了。”卓磬眯着眼,好似在回味当时的场景,“不得不说,那小丫头虽然称不上美人坯子,不过,处子的味道……嘶……就是好,紧实,有力,特别是害怕的时候,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耐用。” 畜生……娄简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将怒气咽下。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眼下,不是硬碰硬的时候,需得想个法子彻底解决了这条淫狗。 “宁娘子,我可真是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卓磬笑得肆无忌惮。 娄简抽出腰间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颈上,眼神决绝:“与其被你们百般羞辱,倒不如死了干净。” 卓磬神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他未曾料到,娄简得知亲友被屠竟不想着报仇,而是自尽! “别!”卓磬伸出手,明显慌乱了起来,“别冲动,咱们好好说好好说。” 卓磬清楚,娄简是宗主钦点的,万万不能死了。死了,便白搭了。 娄简阖眼,匕首在脖子上刻下了红痕。卓磬见状,立刻上前夺刀,眨眼间,右手四指便被利落斩下。 娄简没给他喊疼的机会,下一刀,割下了阳物。 卓磬面容扭曲,泄气一般瘫软下去。最后一刀,贯穿脖颈。刀子抽出时,血染红了河水。 “你……”卓磬像濒死的鱼,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你……” “三步之内,赤羽宗上下绝不可能有人能快过我的刀。”娄简双眸微眯,瞳孔微沉,赐予卓磬森冷的目光。 血凝聚在一起,沿着下颚流淌。踩过卓磬掉在地上的阳物,娄简走向赤羽宗门人:“还有谁?想来送死!” 他们的视线不断在娄简与卓磬的尸首上晃动,思量了片刻,提刀四散而去。 鼻下又渗出了血。娄简的神智开始模糊起来,河水的流淌成了刺耳的尖鸣,她跌跌撞撞地朝着掩藏夏惊秋的方向走去。 双腿好似灌了铁,一步粘着一步。盛春的暖意渐渐消散,失去意识之前,娄简从怀里掏出响箭。 听着盘旋在空中的低鸣,娄简好似看见了年少时的光景。 第五十四章 阿啾 “不过,是个贱奴养的小畜生罢了,死就死了吧。”说完,那人一脚踩在娄简胸口。 胸腔里灌入一口凉风,简三娘陡然瞪大了眼睛,呛出水来。她翻过身猛咳了几声,艰难地爬了几步。 “啊!”四周的看客被吓得连连后退。 “这贱奴,好脏啊!”那人气不过,又是一脚,踹在简三娘的鼻梁上,顿时鲜血淋漓。 “小郡主,饶命……”简三娘不敢耽搁半刻,跪到少女脚下连连叩首。 “真是个废物,叫你下水捡个镯子你都能差点被淹死,镇国公府养你有什么用?”另一个披着毛领斗篷的少女阴阳怪气。 几句话的功夫,简三娘的发丝已经结了冰溜子。她牙关上下相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身上的衣衫比寻常家仆婢子还要单薄不少。 少女用翘头履勾起简三娘的下颚:“你这幅可怜样子给谁看,弄得好像我与阿姐欺负你了。”她和简三娘差不多大约莫十来岁,生得好看,一张养尊处优的脸被喂养的白白嫩嫩,双眸圆润有神,像是剥了壳的荔枝般水润。 第94章 可这双眸子里,没有半分善意,满是歹毒、阴险、嫉妒。甚至还藏了一些难以名状的恶意。 她叫宁亦安,昭阳郡主宁亦安。 “阿娘说,这刁奴与她阿娘一样下贱。”年岁稍大一些的少女嘲讽,宁书晴伸出手来,“三娘,我的镯子呢?” 简三娘不敢出声。 “阿姐问你话呢,你是聋了不成?”宁亦安揪着简三娘的耳朵。 “奴婢,没,没寻着。”眼泪嵌满了双眸,简三娘含着哭腔求饶。 她越是软弱,宁亦安便越是兴奋:“叫你哭,看本郡主今日不撕烂你的嘴。” “够了!宁亦安你胡闹什么?”凌空抽下一条竹鞭,来人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他正值弱冠,是力道大的年岁,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宁亦安的手背瞬间生出了一条鞭痕。 “阿兄!你帮着一个外人打我!”宁亦安捂着手,愤愤不平,红着眼眶质问。 “哪有你们这么戏弄人的。”宁问渠解下大氅盖在简三娘身上,“眼下湖水凿个窟窿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复原,你们还叫人下水捡镯子,这明摆着是想杀人。” 宁问渠剑眉星目,发起怒来,气势如山倾倒。 “国公府怎会生出你们两颗毒瘤!”宁问渠怒不可遏,追着两人抽了几鞭,“还不滚回房里念书!”他朝着四下里看热闹的仆婢道,“你们也皮痒了不成。” 众人不敢再瞧半眼,四散逃开。 简三娘被宁问渠带回了院子。他叫t人生了一盆炭火,让婢子替简三娘换了衣裳,煮了热腾腾的桂花姜茶,看着简三娘全然喝了才肯“放过她。”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那两个臭丫头欺负你,还手便是,我教你的身法便是这时候保命用的。” 简三娘放下茶碗。她哪敢还手,只要稍稍顶撞了些,姐妹二人便会去主母那里告状,轻则饿上几顿,重则,撕皮削骨地打。 “算了,奴婢本就是婢子。两位郡主责罚也是赏赐。”简三娘摇了摇头。 “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我们都是阿耶的孩子。”宁问渠替简三娘扎起小辫,“阿耶慈悲,即便是寻常的仆婢也不许苛待,下次她们再欺负你,你就去找阿耶。” 简三娘的阿耶不是什么短命的小厮,而是镇国公宁远山。不过简清安没有名分,生下的孩子最多算个家奴。府中仆婢虽人尽皆知,但没人敢多嘴。若是阿郎与大朗在家,简三娘的日子还好过些。若是二人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便如此番情景。 “今日又是为何?”宁问渠扎好另一个小辫问。 “我自己当差不小心。” “扯谎!”宁问渠看出了简三娘的心思,“方才我遣人去问过了,今日先生考学宁亦安没答得出,倒是你对答如流。这臭丫头八成是嫉妒了。” 在宁家,简三娘的身份一直都是个另类。她既不是主子,也算不上真正的仆婢。主子们厌恶她,仆婢们也躲着她,一来不想与她亲近惹得主母讨厌,二来……人嘛,不患寡而患不均,多半是恨你有,笑你无,嫌你穷,又怕你富。 明明都是低人一等的货色,简三娘又凭什么高出别人一头? 平日里,简三娘不用干粗活,随侍在宁亦安身边,听教礼学,也算是知书达理。她生来聪慧,旁人要学半月的课业,她一日便能运用自如。 先生遇才便多夸几句,一来二去,嫉妒的种子扎进了宁亦安心里。 “好了!”宁问渠拿来铜镜放在简三娘面前,“你看看。” 简三娘苦笑:“阿兄的刀法人人叫好,但这……扎辫子……还是算了吧。阿兄日后成亲可千万不要帮嫂嫂梳发,我怕她被人笑话!” “你这小丫头,敢笑我!” 狸奴叫春,窝在日头底下伸了个懒腰。阳光透过眼睑落在娄简的眸子里,她蹙了蹙眉,漂浮在屋子的灰尘泛着金光。 娄简凝神,狸奴的叫唤不是做梦,是真的。她稍稍动弹,浑身上下便散架般的疼,就连喘气都揪着心肝。二五见她醒来,一跃钻进娄简的脖颈里,使尽浑身解数磨蹭着她。 “二五……你怎么在这?”娄简环视一圈,案几上焚了炉熏香,窗户掀起一角,屋内墙壁上挂着背篓镰刀,四周陈设格外眼熟。 二五回过神来,跳到窗外报喜。没一会儿,屋外便快步走进来一个妇人。她发髻低挽,一根素簪将头发拢在一起,眼角与面颊处微微生了些许沟壑。 见着娄简,她便没好气地将瓷瓶扔在塌上:“你真是,不要命了整整三年的药量,你七日便用完了。要不是我在山下捞着你,你怕是要去见那个老酒鬼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扶起娄简。 “曼姨……我错了还不成。”娄简服软。 东方曼端来一个药碗,递到娄简面前:“还不快接着。” 娄简接过碗,看着里头褐色的汤药,又看了看东方曼的脸色。罢了罢了,两权相害取其轻,她皱着眉囫囵咽了下去。 “你们两个看什么看!还不快来帮忙!”东方曼的嗓门能将屋顶掀翻,她横了一眼趴在门口的二人呵斥道。 门边扒着两双手,那二人露脑袋来。许一旬上前,身后跟着一个攥着衣角的人。 “我们这……不是怕扰着前辈嘛。”许一旬笑着讨好。 娄简定睛细瞧,夏惊秋一身麻衣短衫,衣带皱皱巴巴地拧在腰间。整个人蓬头垢面的,全然没了往日的气势,他躲在许一旬身后,畏畏缩缩地看着二人。 第95章 “夏惊秋?”娄简瞧出了不对劲。 他转过脸去,又躲到了许一旬身后。 “赤羽宗的毒本就千奇百怪,他中毒足有七日,一时怕是很难治得好。”东方曼叹气道。 “他会一直这样痴傻下去吗?”许一旬也关切起来。 “不知道,看造化吧。”东方曼指着屋外,“你们两个,去外头看着药炉。”她一边说一边将人往外头赶去,待二人走远,她才回屋,蹙眉问道,“你下来走走看。” 娄简掀开被褥,逐个搬下双腿。她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扶着塌边,试了几次,双腿依然使不上劲。片刻功夫,额间挂了一层薄汗。 娄简认命般苦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你若是不救那小子,自己逃命,倒也不至于如此。”东方曼恨铁不成钢,“我真是不明白,你这般爱惜自己性命的人,竟会舍了自己救那个黄毛小子?” “若是放在十年前,曼姨可会对我见死不救?” “十年前和现在能一样吗?”东方曼气极,起身呵斥,“你性子随谁不好,偏随那个老酒鬼,自己没什么本事,就爱管闲事,当年死活要给江河县那富家郎君翻案,还要把你搭进去,到头来,把自己管没了吧,活该当个孤魂野鬼,连个尸首都落不全。” 说着说着,东方曼红着眼眶,絮絮叨叨的咒骂咽进了嗓子里。 娄老师傅死后,东方曼便很少去江河县。每次去,也只是给娄简送个药便走,不敢多留。 “曼姨,你怎么会在山脚下寻着我们?” “我在山下的镇子里遇见了那个姓许的小郎君,逢人便问我在哪里行医。我瞧他手里抱着那只狸奴眼熟,便知道你又惹祸了。他说你们被赤羽宗的人围堵,受了重伤,若是活着一定会来寻我。我们一路朝着去往康城县的必经之路搜寻,最后还是你养的那只小狸奴寻找了你。” “阿旬倒也机灵。”娄简捏着膝盖道,“平日里是我小瞧他了。” 东方曼叹了口气:“你可知江河县出了什么事?” 娄简点了点头。 “二月的时候,我去江河县收药,原想着看看你。没成想……”她坐在塌边。 “一个也没活下来?”娄简抬起眼眸问。 东方曼摇了摇头:“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娄简靠在软塌上,她合上眸子:“曼姨,我不能让铃铛他们白死。”再开眼眸时,娄简眼底泛起了一层火光。 第五十五章 骨寒碎 “夏惊秋你能不能消停点!我一个转身你就添乱。”许一旬腰间系着围衫,手里拿着锅勺,一路追着夏惊秋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你把鸡蛋还我,把鸡蛋还我!” “不还。”两人绕着桑树,一个跑一个追,“我就不还!” “自打夏小郎君痴傻了之后,许小郎君就像个老妈子,日日围着他转。”院子一角,东方曼撵着药草道。 娄简坐在素舆上,手中搓着药丸:“他俩从前可是一言不合便要打起来的。” “这个我要给姐姐的。”夏惊秋后退了几步,抓起地上的尘土撒向许一旬。 “姐姐,哪来的姐姐?”许一旬正奇怪,便看见夏惊秋护着两枚鸡蛋跑到了娄简面前。 他吸了吸鼻子,把鸡蛋放在胸口擦了两下:“阿娘说,生病了要吃鸡蛋,才能好得快。”他一脸认真,等着娄简回应自己。 “我没日没夜的照顾你,倒也没见着你惦记我。”许一旬眼疾手快,抢来那两枚鸡蛋。 夏惊秋急得蹿上前:“还给我,还给我!” 就不!”许一旬抬起手,故意惹得夏惊秋争抢,见他抢不着又着急的模样,许一旬又朝着他扮了个鬼脸,“你来抓我呀!” 惊秋跺脚道:“我要叫阿耶打你屁股。” “呸,就会告状的胆小鬼。没人要和胆小鬼玩。”一时间竟分不清二人谁才是“孩子”。 见自己斗不过许一旬,夏惊秋抽了几下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阿耶,阿娘,黑皮小子欺负我!”他踹了两下腿,重复道,“黑皮小子欺负我。” “谁是黑皮!” “好了,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你和他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娄简挪着素舆上前,摊开手掌,“还给他得了。” “你就宠着他吧。” 夏惊秋一有人替自己说话,立刻止住了哭腔,从地上站了起来,抢过那两个鸡蛋,躲到了娄简身后。 “哟,我看着小子是莲藕托生,八百个心眼子都长他身上了。”东方曼调侃道。 “鸡蛋都脏了,你赔我!”夏惊秋撅着嘴道。 “这鸡蛋还是我煮的呢。”许一旬不服。 “蛋是我捡的。” “火是我生的。” “锅是我洗的!蛋也是我洗的!”夏惊秋手脚并用,比划着道。 许一旬卷起袖子:“我看你就是欠打。” 夏惊秋咧开嘴便要哭。娄简安慰道:“脏了洗洗便是。” “你t陪我去。”见娄简不应,他撒泼道,“你陪我去洗,你陪我去嘛。”夏惊秋拽着娄简的衣角来回晃动。 “粘人精。”许一旬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夏小郎君眼下不过是六七岁的神志,你与他置气也是无用。”东方曼扔给许一旬一把草药,“搭把手,我这可不养闲人。” 第96章 “难不成,他就这么一直痴傻下去了?”许一旬揪起草药。 “轻点,这药名贵的很。”东方曼笑道,“这样有什么不好。有饭就吃,有觉就睡,明日不记今日怨,今朝有酒今朝醉。” “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许一旬赌气道,“要是放在从前,我早就揍得他满地找牙了。” “放心,有的是机会教训他。” 许一旬竖起耳朵:“前辈是说,夏惊秋的病能好?” “那是自然,你也不瞧瞧我东方曼是什么人。” “那阿简呢,阿简的旧疾可会好?” 东方曼顿了顿,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你瞧见门口那串铃铛了吗?”顺着东方曼的视线看去,院门前挂着一串用红线串起的铜铃。 “那不是防贼用的吗?” “小郎君可听过骨寒碎?”东方曼指节微曲。 许一旬摇了摇头:“请前辈赐教。” “小简的病,并不是旧疾,而是赤羽宗逼供的刑罚。取三寸铁钉钉于人的筋骨之上,每八根为一组,手足各一组。寸寸到肉,次次穿骨。”东方曼眼眶微红,“赤羽宗那群畜生,在小简全身筋骨处钉上了三十二颗铁钉。这种刑罚就像挂在红线上的铜铃,只要轻轻拨动其中一个,其他的铜铃便会跟着晃动,如蚀骨之蛆,终身如影随形。寻常人大半熬不过三根,即便是熬过了,也会被这种痛处逼疯,或自尽或自残。” 东方曼想起与娄简初见时的场景。 大雪如盖,娄简如破烂一般蜷缩在巷子里,血迹和赃污结成块粘在了身上。她趴在地上,用舌头舔着融化的雪水。 那时,娄简体内七八种毒纠缠在一起,她五识尽丧,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出,四肢不听使唤,只能靠着胸膛和头颅在地上挪动。 可即便如此,娄简还是想活着。 东方曼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求生之志如此强烈之人。” “阿简身上的钉子……”许一旬脸色发白,蹙眉问。 “十几年了,铁钉早就和血肉长在了一起,每每发作便叫人动弹不得,若是在冬日,更是四肢僵直无力。小简平日总睡在棺材里便是因为怕冷。” 许一旬僵在了原地:“那阿简的旧疾,当真是半点法子都没了吗?” 东方曼摇了摇头:“药石无灵。眼下,无非是耗日子罢了。” 院子里,夏惊秋推着娄简来回转悠,笑得没心没肺,娄简则是陪着他疯玩。许一旬问道:“阿简可知道?” 东方曼点头:“她一直都知道。” 暖风卷起树叶,沙沙作响。许一旬握着手里的草药问:“阿简还有多少时日?” “最多一年。” 许一旬想起了多年前鹤拓的一场洪灾,那年鹤拓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山体跨塌,洪水和泥土纠缠在一起。 一片,一片,吞噬了山下的村子和田地还有人命。许一旬那时的剑法已有小成,可他还是救不了那些人。甚至,在天灾面前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看着满目奔腾的洪水,他像是被抽干了一样,第一次,明白了无能为力的意思。 许一旬鼻子酸胀:“为什么,她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第五十六章 (京都旧案,最后一案)被捕 “夫人,京都千目阁差人送来的信。” 翘檐青瓦的亭子外娉婷走来一名穿着淡紫色襦裙的婢子,暖风扬起婢子鬓角的碎发,也吹得珠帘哗啦啦作响。 帘子后,漆了丹色的案几旁,正坐着一名年约四十左右的妇人。一双纤指微微泛红,铜制牡丹炉里升起一缕薄烟,朦胧了妇人的面容。她执笔开口道:“说了什么?” “秋哥儿前几月命千目阁查的人,娄简,有眉目了。白日鬼不敢直接禀报,说……先交由夫人定夺。” 姜赤华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微微吊起的眉眼旁没有丝毫时间的刻痕,她上前接过婢子手里的信件和画像:“镇国公宁远山的女儿?”姜赤华蹙眉,“宁愿山的长女宁书晴,三年前因病死在京都教坊司了,次女宁亦安前年也被赎了籍,嫁于旁人做了婢妾。剩下的……只有那个见不得人的孩子了,可她……不是被赤羽宗的人抓去了嘛,怎会还有命活到现在?难不成还有第四个女儿,咱们当年一直没查到?” “千目阁的耳目遍布大烈,一个大活人,应该瞒不住,许是这位庶姐儿逃出来了?” “赤羽宗刑房八十一门‘学问’从来没失过手,能留全尸已经是运气好了。” “您瞧瞧画像。千目阁的人说,曾有人在江河县、岑州、凉州,分别见到秋哥儿和这名女子同行,身旁还有一个鹤拓人。” 姜赤华摊开画像,那上头画了两种样貌,一种着女装,一种扮男儿。姜赤华盯着男儿像瞧了许久,道:“像,的确很像宁远山年轻的时候。”她在屋中踱了步,“若她真的逃过一劫,十年之间了无音讯,甚至连千目阁的都寻不到她的踪迹。为何,又会突然出现在秋儿身边?”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心中徘徊。 “难不成,她是回来报仇的……”姜赤华自言自语。 她想做什么?她想对夏惊秋做什么? 当年镇国公宁远山叛国的案子惊动朝野。 巡夜的武侯在宵禁之时抓到了一名鬼鬼祟祟的细作,并从其身上搜出了宁远山与西胡人买卖火药的书信。那时,大烈和西胡战事吃紧,西胡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种雷火,打得大烈铁骑节节败退,朝廷派暗卫查访过,只知这种雷火来自大烈民间,可要再查便什么也查不出了。 第97章 起先,圣人并不相信宁远山通敌,在朝中三翻四次替宁远山说话。可墙倒众人推,镇国公府突然出现了一名“义士”,将宁远山藏在书房里的雷火方子交到了夏庸手上。 这方子,也成了宁远山的催命符。 此后,各式各样的明枪暗箭,一夜之间瓦解了宁远山为首的一派。细细算来,如今的左右仆射及一干亲信、六部尚书、翊王、端王皆有参与弹劾宁远山。 姜赤华曾派千目阁暗中查探过,宁远山叛国虽是证据确凿,单诸多疑点并未查清。 比如,擒获细作时,正巧是在朱雀大街中央的武侯铺旁;比如,被擒获的细作一口咬定自己是为宁远山与西胡人送信,甚至毫无辩驳;再比如,宁远山若真是叛国,为何不将方子藏在更隐秘的地方,竟然让一个仆人在书房找到? 党争这潭浑水,明面上是政见相左互生龃龉,暗地里则是为钱、为权、为名而人吃人。今日举杯觥筹,明日便是刀剑相向。 姜赤华庆幸,当年赢的是夏庸,也后悔,当年没有对宁家斩草除根。 “另外……”银花眉眼低垂,“千目阁来报,康城县官府与赤羽宗交手,死伤过百,有人曾在码头边见过金宝的尸首。” 姜赤华的神色明显紧张起来:“秋儿呢?” 银花摇了摇头:“秋哥儿最后一次放响箭是在柳州境内,此后,千目阁便再也没寻到秋哥儿的踪迹。不过,咱们的人一直在搜寻。” 姜赤华转身从屏风后取来一把利剑:“寻二十个精锐好手,去柳州。” * “金宝,金宝……”夏惊秋做了个梦。 梦里,二人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金宝屁颠屁颠地跟在自己身后。 “秋哥儿,金宝求你了,今日您就别逃学了成吗,让夫人和阿郎发现了,金宝也得跟着您挨罚。”金宝哭丧着脸,哼哼唧唧地跟在夏惊秋身后。 夏惊秋从台阶上翻了个跟头,稳稳地落在地上,他径直朝前走去:“我可是要去樊楼吃饆饠的,你仔细想想,要是怕就别跟来,不过,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想着你。” 忽然,夏惊秋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空荡荡的院子里,金宝站在原地。 “想什么呢?还不快跟上。”夏惊秋招招手。 “哥儿,接下去的路,金宝陪不了您了。”金宝弯起唇角,阳光正好,落在他眼底,泛着金光,“金宝,走不动了。” “怎的,连上赶着吃饆饠的力气都没了。”夏惊秋调侃道。 疾风骤起,裹着落叶砸到夏惊秋脸上。他连连退了几步,再睁眼时,面前的金宝已是成年的模样。夏惊秋打量着自己,方才少年人也在眨眼间长大了。 夏惊秋意识到了什么,心空了一截,他上前几步想要拽回金宝:“别闹,你若是不喜欢饆饠,我带你去吃别的。” 金宝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不行,不行,你是我捡t回来的,我没说你能走,你不能离开。我还没给你娶媳妇置办田地呢,你不是喜欢银花吗,哥儿替你做主,替你说媒,日后你生了大胖小子还得喊我一声尚父,你不能走,你听见了吗?”夏惊秋猛地扑上前,跌倒在地。 抬眼时,金宝又去了远处。 “金宝!”夏惊秋喊得撕心裂肺。嗓子,像有千万根针扎在血肉里。他爬起跌倒,又爬起再跌倒,直至再也看不清金宝的样子。 “不要走!”汗意湿透了衣衫,像两块厚重的木板,黏在身上,叫人喘不过气来,夏惊秋攥着被褥猛地坐起。 他被拢在了黑夜里,动弹不得。屋外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一群人踩着碎石快步而来。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夜色里,火把照亮了院子一角。 隔着门缝,夏惊秋瞧见一群官差正面朝自己,对面,则是一名高大的黑皮少年持剑站在前头,后面是两名妇人,其中一人坐在素舆上。 火光之下,他看清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夏惊秋大喜,快步跑向院子喊道:“阿娘,阿娘。” 姜赤华一路从京都而来,素色的秀鞋染了灰,养尊处优的脸上,生出了符合年纪的疲惫感,又因为担心儿子,蹙起的眉间,沟壑不平。 见到夏惊秋,姜赤华顾不得其他,上前将儿子搂在了怀里:“吓死我了,你真是要吓死阿娘了。”她重复了几遍,反复确认失而复得的喜悦。 “阿娘,你怎么从京都来这儿了?”夏惊秋拂过姜明华额间的白发。 “我是不是老了?” “阿娘还和从前一样。” 瞧夏惊秋说话神色,显然已经大好。可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姜明华将夏惊秋护在身后,挥剑指向几人:“我此次前来,只是擒拿逃犯娄简,与旁人无关,两位莫要多管闲事。” 娄简,对于夏惊秋而言,这两个字很是陌生。他环顾四周,竟记不得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也不记得面前的三人,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夏惊秋,你娘要带阿简走,你还不管管。平日里一口一个姐姐叫着,眼下倒是躲在阿娘身后当个听话儿子了!”许一旬气得面红耳赤。 “你是谁?” “装傻是不是!”许一旬撇嘴道,“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趾高气昂的样子和你娘如出一辙。” 第98章 “出言不逊!哪里来的蛮人,竟敢出口污蔑仆射夫人!”夏惊秋横眉道。 娄简意识到,夏惊秋虽然恢复了神志,但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娄简握住了许一旬的手腕:“你不必与我一同蹚这浑水。” “不行,真叫他们眼睁睁的把你带走不成?” 姜赤华身旁的官吏掏出令牌来:“安州衙门,奉旨擒拿要犯。”一时间,两队人僵持不下。 许一旬退后几步:“阿简,你要是不想同他们回去,我带你和东方前辈走。” 如此一来,许一旬与东方曼也成了逃犯。娄简叹了一口气:“大烈有大烈的律法。” “我才不管你们大烈的规矩呢,大不了我们回鹤拓。你们大烈的律法可管不了我们鹤拓!” “许小郎君,莫要冲动。”东方曼说完,拍了拍娄简的肩膀。她知道,此行娄简一定要去;她也知道,娄简性子里的执拗,谁也劝不住;她更知道,这一别,便是诀别。 “曼姨,铃铛他们不能白死。” “眼下你自身难保,你又能做些什么?” “我要回京都。” “什么?你简直是在送死,回了京都你就能替他们报仇了吗?” “宁远山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他从小便教育我们忠君报国,若是说他叛国,我第一个不信。当年之事看起来是叛国贼与赤羽宗被悉数正法,也可以说是一箭双雕。或许早就有人动了铲除赤羽宗的心思。” “你是说,诬陷镇国公的人才是真正与赤羽宗私通之人,他们许是生了嫌隙,那人便设了这个局。”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可,赤羽宗既然知道真凶是谁,当年为何还要抓你去审问?” “若是他们也认为宁远山才是与他们私通之人呢?” “他们不知?” 娄简点了点头:“我想不到其他答案了。那人城府之深,将自己彻底摘了个干净。” 东方曼瞳孔微颤:“你想回京都将那人找出来,再通过此人寻到赤羽宗?” “嗯。”娄简干脆地抬起眸子:“凭我一己之力想要铲除赤羽宗无异于天方夜谭,可我至少要试一试。” 第五十七章 复职 “我记得,前几日我才刚与金宝去了北临道任职。怎的忽然在安州出现?”夏惊秋坐在梨花木的浴桶里,奶白色的浴汤里热气氤氲。 他趴在木桶上,用力啃了一口枇杷。汤汁顺着指缝淌了下来,夏惊秋赶忙用嘴接着,狼狈的模样惹得银花发笑。 “秋哥儿何时那么抠搜了?” 他反复盯着手里的枇杷,自己也觉得奇怪。 银花舀了一勺热汤加到浴桶里:“夫人嘱咐,要好好给您接风洗尘。您趴好,婢子给您搓搓背。” “不要,不要了。”夏惊秋囫囵啃完了枇杷,捂着胸口,“我都二十多了,哪还能像小时候一样。不成不成,你去叫金宝来。” 银花僵了片刻,她弯起眉眼调侃:“哥儿是嫌弃我了?” “没有,就是……授受不亲。”夏惊秋的耳朵像是染了胭脂,“你去叫金宝,叫金宝来。这小子又惫懒,不知道躲哪里酣睡去了,我平日里就是太惯着他了。” “金宝……被夫人派去乡下庄子办差了,得好一阵子才能回来呢。”银花攥着手上的浴帕道。 姜赤华叮嘱,全府上下,都不许提起金宝过世的消息。 “庄子?那儿一脚深一角浅的,金宝还不得累得屁股开花?哈哈哈哈!”夏惊秋大笑道,“不过也该让金宝多走动走动了,不然,明年咱们家的年画直接挂金宝得了。” 银花脸上像抹了浆糊,笑得极为不自然:“银花伺候您。” “不了,你去外头随便找个小厮进来。” “成。”银花福身,退出了屋子,朝着屋外的小厮道,“别伤着哥儿。” “诺。” 她鼻子发酸,深吸一口气,眼前雾蒙蒙的。行远了几步才敢勉强抽泣起来。 夏惊秋回京不久便接到了复职的旨意,只是他离开户部近三年,原本的差事早就被人顶了,夏庸本想替夏惊秋向圣人求个鸿胪寺的挂名闲差,不求他光宗耀祖,只求他日后不惹事生非就行。 不出意料之外,夏惊秋死活不肯,见他意志坚定,夏庸也只得顺着这只炸毛刺猬,容他听旨暂时调往大理寺成了少卿。 当众羞辱公主,还能得个从四品官,惹得大理寺上下乃至六部都对他极为不满。 上任没几天,便惹来了两件麻烦事。 其一,是他与长平公主盛诗晚的“爱恨纠葛”被写成了话本,成了同僚之间茶余饭后的闲谈。人人都道,他夏惊秋是个吃软饭的。 其二,则是被同僚排挤,大理寺什么苦命的差事都往他这扔。按着他以往的性子,夏庸本以为夏惊秋咽不下这口气,没成想他出去历练了一番,性子沉稳了不少。 “夏少卿,翊王殿下唤您去刑房。” 夏惊秋停下手中的笔。抬眸,一个长得有几分像金宝的矮个子衙役站在夏惊秋面前:“何事?” “好像是为了审讯逆贼的事。”衙役说不清楚,手脚并用的比划着。 “知道了。”夏惊秋跟着衙役一路到了刑房。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闷热异常,仅靠着墙壁上的一扇小窗透气照亮,即便是在白日里也要点上数盏灯才能将刑房瞧个大概来。 第99章 四下里的霉味腌入肺腑,叫人喘不上气来。 灯火下,一名瘦弱的男子斜靠在凭几上。他约莫三十出头,金冠束发,眉眼上挑,一双细长的眸子藏在睫毛下,瞧不见丝毫光泽,猛然抬眼,眸中寒光又叫人猝不及防。 “夏少卿,许久不见。”说话之人,是翊王盛云舒,他陷在不合身的宽袖衫里,歪着脑袋,显得整个人病恹恹的,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打量着夏惊秋。 “殿下安好。”夏惊秋拱手。 “你来。”盛云舒招呼道,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正好本王有事请教夏少卿。” 翊王是出了名的性子古怪又心狠手辣。他原本是后宫里一名宫婢生养的,母家无依无靠,即便是成年了,最多也是被遣往封地,做个闲散之人,可他偏偏靠着自己得到了皇后的庇护,又一路爬到了圣人面前。 宫里有传言,盛云舒为了留在皇后身边,不惜以生母的性命作为投名状。 夏惊秋不敢放下戒备,端坐在盛云舒身旁。 “来,喝口茶。” 夏惊秋看着盏中的茶汤,打趣道:“在此处饮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盛云舒笑道:“上次见夏少卿,还t是在宴席上,你当众拒婚,那时本王还以为夏少卿是个板正又执拗的性子,没成想还有这么风趣的一面。” 夏惊秋赔笑:“人有千面,照什么镜子便生什么相。” “有道理。”盛云舒理了理衣角,“破案,的确是要懂灵活变通,看来夏少卿破了那么多起案子,颇有法门啊。如今官拜少卿,算的上是实至名归。” 夏惊秋脸色微变:“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盛云舒不急不缓:“夏少卿不要误会,本王方才所言并非是虚浮的夸赞,而是的确有事请教。” “请教,不敢当。” “夏少卿连破数案,不知可对验尸有所了解?” “算不上精通,但略知一二。”夏惊秋脑海中闪过些许零碎的画面。 “若是有人曾纹过雕青,而后又用草药去除,如何才能让雕青重现?”盛云舒勾起唇角。 “殿下直接寻来仵作问问便知。”夏惊秋心中生疑。 “自然是仵作的法子不好用,才向夏少卿请教的呀。”他诚恳道。 夏惊秋隐约记得书中的几行字:“有一本叫昭雪录的书中曾提过,取艾叶若干,竹篦一片。用艾叶熏蒸疑处,再用竹篦刮打,雕青便能显现出来。” 盛云舒抿了一口茶:“在活人身上,此法可行?” “亦可行。” “好!那咱们便来试试。”盛云舒拍了拍手,两名衙役便从屏风后带出了一人。 她腿脚无力,被人如同货物一般拖了出来,散乱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衙役拽起娄简的头发,只听得她吃痛的闷哼一声,蹙起眉来,口中的白布隐隐渗出鲜血来。 夏惊秋攥着衣袖,心口跟着颤了一下。 多日不见,娄简又瘦了一圈,她四肢虚浮肿胀,一张泛白凹陷的面孔,生出了死态。 “夏少卿可认识此女?” “认识,她叫……娄简。” “还未好好介绍。”盛云舒走到娄简身旁,“此女原名叫简三娘,是逆贼宁远山的幺女。父皇命我审理此逆贼,没成想此女拒不承认是逆贼之后。为了让她招供,本王可没少花功夫。” “殿下,娄简双足有疾,按疏议律,有疾者不可滥用刑法。”夏惊秋起身,拱手道。 “本王当然知道,不然,就她这副柔弱的身子,怎么还能撑到现在啊。”盛云舒打趣,“夏少卿好似很紧张她啊。不过使用篦子刮打罢了,算不上用刑。”盛云舒挥了挥手,一旁的衙役上前,将娄简按在了地上。 紧接着,几人耳边传来裂帛之声。衙役们以迅雷之势,将娄简身上的薄衫一条条撕了下来,地面冰凉刺骨。她红着眼眶,双手护在身前,想要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至少,在夏惊秋面前……不要如此狼狈。 篦子刮过肌肤,随算不上剧痛,可每一下皆如刀刮。 当下光景,正如当年。娄简随府中女眷冲为官妓那日,也是被人除去衣裳,按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耻辱一针一针钉在娄简身上。 叫喊声,哭泣声,仿佛眼下亦是清晰明了。 “够了……”夏惊秋刚想上前,便被盛云舒拦住。 “夏少卿莫急呀。” “殿下,找到了!”衙役拱手来报,“犯妇颈背处,曾刺有‘娼’字。” “拿烛火来瞧,让大家都看得清楚些。”盛云舒阴阳怪气。 蜷缩在地上的人瑟瑟发抖。娄简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双眼空洞地看着地面。夏惊秋推开拿着烛火上前的衙役,解下身上的官袍披在娄简身上。 大声呵斥四下道:“够了!即便她是逆贼,也是国公府的姑娘,容不得你们这般胡乱折辱搓磨。” 娄简回过神来,攥着身上的衣裳,将脸埋向更深处。 盛云舒搓去手上的泥灰,一副得逞的模样:“今日到此为止,简三娘你好好想想本王同你说的话,下次来,若是本王还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那就不是找一个雕青这么简单的事了。” 说罢,盛云舒缓缓起身,轻咳了两声。带着人没入了黑暗中。 刑房之外,阳光甚好。盛云舒行了步,回头看向来处。 第100章 身旁侍卫问:“殿下,可还要回去接着审?” “不必了。”他扯出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娄简不肯开口困扰了他数日。直至三日前进宫请安遇见了盛诗晚,才得知了二人的关系。 “ 没成想,娄简竟是女子。”盛诗晚攥着手中茶盏,脑海中不断浮现夏惊秋与娄简的一举一动。 出于女子生而敏锐的直觉,盛诗晚大抵知晓了夏惊秋的心思。 “七哥,我倒是有一法子能叫她害怕哥哥的手段。”盛诗晚附在盛云舒耳边说了几句。 “你确定?若说夏惊秋那小子的心思藏不住倒是有几分可信,只是那简三娘的性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点搓磨怕是奈何不了她。” “可若是在重视之人面前,怕又是另外一个说法了。”盛诗晚笃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娄简自己都不清楚,她对夏惊秋去的关心早就多过寻常朋友了。” “我还以为你会爱屋及乌,善待夏惊秋的身边人呢。” “爱?七哥错了,晚晚只爱自己。” 盛云舒笑道:“我们晚晚呀,还真是长大了。” 第五十八章 质问 “多谢,少卿的官袍。”深绯色的袍子被叠得整整齐齐,安放在案几上。 娄简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团坐在牢房一角。 “方才……我不知翊王是要对付你。”夏惊秋言语顿塞。 “民妇知道。少卿下次不要随便把官袍给别人了。若是损毁,也是要挨罚的。”一道日光,透过巴掌大的窗户落在娄简的发丝上,恍惚间她像是白了头。 夏惊秋隐约记得,娄简的身量与夏念禾相差无几,所以便去府中取了衣裳送来,可眼下看来,娄简比想象中还要瘦弱。 他挂好银鱼袋,又正了正位置:“本官行事不需要你来教,方才帮你,只不过是看不惯他们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着,夏惊秋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来,扔到娄简脚边,“竹篦刮打虽然不是什么重伤,但到底是破了皮,你记得擦药。” 娄简看着躺在地上的瓷瓶,如喘息般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一介阶下囚,本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 见娄简没收下的意思,夏惊秋蹙起了眉:“怎么,你怕我下毒?”他负手而立,“夏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不至于用这种法子害人,不信你可以闻闻,是不是伤药的味道。” 娄简拿起脚边的瓷瓶,摩挲了几下,苦笑道:“多谢。”娄简抬起头,“大理寺狱气味熏天,夏少卿还是快些回去吧,我就不多留你了。” “这种地方,你以为我愿意待啊。”夏惊秋忽然想到了什么,横眉道,“你好像……很不愿意见到本官。” “日后怕是要在大理寺叨扰一阵了。您既然是少卿,以后免不得要经常打照面的。”娄简说地云淡风轻。 “进了大理寺的要不是成日里喊冤,要不是郁郁寡欢,我倒是从未见着能将身陷囹圄说得像住店一般轻松。” “冤枉,民妇的是半点都没有。喜是一天,愁也是一天,进了大理寺,无非是掰着手指头数寿数罢了。” “你若配合朝廷供出赤羽宗逆贼的消息,留一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民妇不是赤羽宗的人,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莫要怪本官没有提醒你,盛云舒的脾性喜怒无常,手段又毒辣,没有什么他做不出的。我听说,在他手上的人犯,从来没有不招供的。” 娄简靠在干草堆上,抬头道:“没做过的事,即便是说破了天也问不出什么来。” “你!”夏惊秋蹙眉,“你真是油盐不进。” “夏少卿为何如此确定,民妇就是赤羽宗的人?” “这还用问吗?宁家勾结赤羽宗叛国,宁远山、宁问渠、南阳公主……从上至下,从内至外就是个贼窝,你们手上沾着我大烈子民的血,谁会是清白的。你叛逃那么多年,若不是得了赤羽宗的庇护,怎么可能平安活到今日?”夏惊秋眼中满是鄙夷。 “旁人我不知,只是我阿兄宁问渠绝对不是逆贼。”娄简眉眼凝重。 “哼,那又如何?你们吃人血馒头的时候,又怎会分你我?”夏惊秋挑眉。 “夏少卿,请慎言,祸不及子女。”娄简隐隐攥起了拳头。 “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宁府上下勾结赤羽宗倒卖大烈雷火给西胡人,他们拿着雷火屠我大烈将士与子民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绫罗加身,还是山珍海味?你又可知,宁远山一案牵扯了多少无辜的官吏与家眷,这一条条人命,是你们宁家几代人都还不完的。” 娄简冷笑,似是将夏惊秋看穿了:“既如此,夏少卿还在这里与我废什么话?” 夏惊秋本以为她会发怒,没成想她竟玩弄起t一旁的枯草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寻了一处坐下:“你不生气?” “夏少卿不过是想用激将法找出民妇的破绽罢了。” 盘算落空,夏惊秋有些吃瘪。不过,这种感觉却格外熟悉。 “又是送衣裳,又是送药,还使出了激将法。”娄简垂眸,“夏少卿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是满意的答复,翊王想听什么?”夏惊秋顿了顿,“或者,本官换一个问法,翊王许了你什么?” 第101章 娄简折断枯草,嗤笑道:“翊王殿下,许我下半辈子太平人生,荣华富贵。夏少卿不记得了吗?民妇最是爱钱财,从前坑骗了少卿不少银两。” 夏惊秋蹙眉不语。 “听不懂吗?”娄简扬起下颚,“殿下会帮宁家平反。” 夏惊秋的呼吸,窒了片刻,他差点便将心思和盘托出:“我听人说,你在外流浪十数年,若真是想为族人平反,为何这十年数年间了无音讯。你到底是想彻查当年的真相,为族人伸冤,还是有其他的心思?” 娄简轻笑,人长大好似是顷刻间的事。只是眼下,夏惊秋的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 无论如何,娄简接下来要做的事,断然不能将夏惊秋乃至整个夏家牵扯进去,她得想个法子,让夏惊秋厌弃自己。 夏惊秋等了许久才盼来一句话:“平反,并不等于有冤。宁家,没有冤。”娄简神情不屑。 “既无冤情,何来平反一说?” “我根本不在乎盛云舒会怎么做,做什么,会死什么人,死多少人。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让我遭受此劫,让我不人不鬼的在赤羽宗大牢里生不如死!我,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不!你在撒谎,若你真的不在意翊王会怎么做,今日怎会遭盛云舒这般羞辱?” 夏惊秋起身,走到娄简面前蹲下,一字一句郑重道:“宁远山叛国一案,有冤,对吗?” “哼,你来套我的话?”娄简挑眉,“你那时不过一个十岁小儿,你知道个屁。” “你想查当年的案子,我可以帮你,你不需要上他那条贼船!” 娄简最害怕的事,还是来了。她稳了稳心绪:“我说了,宁家,无冤。你这般操心宁家的事又是存了什么心思?”挑衅的蔑视,像是细针一样扎向夏惊秋,“夏少卿说得冠冕堂皇,你又与翊王有什么差别?无非都是想利用我铲除异己罢了。” 夏惊秋气急,那张俊俏的脸上生出了怒意,他起身向后退了几步,脱口而出:“你总说着有冤必平,可你是怎么做的?苟延残喘地活在阴暗里,宁可做个缩头乌龟,都不愿为枉死之人讨个公道!他们是你的家人,你就不为他们着想吗?忍心看着他们背上永世骂名?” 话音刚落,夏惊秋也觉得吃惊,方才那些话,他竟不知是如何说出来的。 娄简侧过脸去:“夏少卿可知我活到今日有多么不容易?忍受挫骨削皮的酷刑、在寒冬腊月与街边野狗抢食、睡在死人堆里苟活,如今又落得残躯,半死不活,桩桩件件你可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四目再次相对之时,娄简眼中写满了怨恨,“你还记不记得望京仙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夏惊秋冷目嘲笑,“现在倒是想起你阿姐来了。” “你以为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锋芒的人是宁亦安?”娄简脸上生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就凭她那个蠢犊子,即便再练上一百年也配不上这四个字。那个名动京都的‘望京仙子’是我,简三娘。” “不可能,我见过她的真容。” “宁亦安生来蠢笨,除了搓磨人时那点针眼大的心思,她还懂什么?偏偏宁远山是个爱面子的蠢货,非要让宁亦安出风头。若不是我在台上替她唱了这出戏,宁家早就被人笑掉大牙了。”细微又狰狞的笑声逐渐放大,最后娄简似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嘲讽这个世间:“是啊,我一个姨娘生养的奴婢,本就不配和你们这些高门显贵的哥姐站在一起。可是,又凭什么呢?他们风光之时,我便是点缀;他们落败之时,我便要跟着遭殃。在他们之中,我连个名字都不配拥有,甚至……连府中的牲畜都不如!”她眼中嵌着泪,“什么望京仙子!呸!都是放屁!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今日可以冠冕堂皇地站在这里指责我不为他们着想?” 娄简几近疯魔,歇斯底里地呐喊着,字字咬牙切齿。夏惊秋晃了神,隐约间,他好似记得娄简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她不会哭,不会失控,甚至奔溃也是悄无声息的…… “如今,让我为他们平冤报仇,他们配吗,他们配得上我这些年所受的苦吗!我此生难道不应该为自己而活?公道……去他妈的公道,他们公道凭什么由我来讨?谁,又能还我公道!” 娄简双目布满了血丝,剧烈起伏的身子好似风一吹便能散架,她捂着胸口费尽地咳了几声,脸颊瞬时涨得通红。 夏惊秋手足无措,想上前安抚,迈出一步又退了回来。他走到案几前斟了半盏茶递到娄简面前。 还未拿稳,便被娄简一把打落。茶水浸透干草,好似斑驳血迹隐匿其中。 “我去找个大夫来。” “滚。”娄简喘着粗气道。 夏惊秋以为自己的耳力出了毛病,他凝神又听了一遍。 “我叫你,滚!”鄙夷也好,唾弃也好,不管是什么法子,娄简只求夏惊秋离她远些,再远些。 第五十九章 朝堂 “西胡屡犯我大烈边境,自今年夏初以来,羌州边境已发生数起西胡匪类抢杀我大烈子民之事。那些宵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每每作案之后便逃回西胡境内,羌州节度使屡次交涉,可那西胡人的态度却是不闻不问!”函德殿上,一名绯衣言官手持笏板,慷慨激昂。 第102章 整座殿宇内回荡着铿锵的忠义之言,“圣上,西胡宵小一日不除,我大烈一日难安,还请圣上派兵加强边关驻守,以备不时之需,正我大烈之势。” 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嗤笑。 众人随着声音看去,发笑之人已入暮年,花白的须发与青丝纠缠在一起,脊背被岁月压出了弧度,站在朝堂之上显然比众人矮上一节。 “冯中书,此乃朝堂,你怎可如此御前失礼?”方才那名言官蹙眉质问。 冯明安佯装要跪,掀起官袍道:“圣上恕罪……” “罢了,起来吧。”龙辇上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官员将人搀扶起来,“一把年纪了,别动不动就跪。” “圣上,冯明安……”那言官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对不住啊魏补阙(谏言官职位)”冯明安斜眼蔑视,致歉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一个没忍住,失礼,失礼。” 众目睽睽之下,冯明安丝毫没有收敛猖獗的意思。 “失礼?敢问冯中书下官说的难道是笑话不成?”魏双被气得面色甘红。 “要说说笑,也是魏补阙先说笑的。”说话之人是冯明安长子,名叫冯继宇,约比夏惊秋大上几岁,身着武将官袍,与他父亲比起来高大威猛了不少,“一群流匪作祟罢了,怎就成了宵小一日不除,大烈一日难安。还要派兵驻守?我大烈虽说是民殷国富,可这钱财也不能这般作践啊。魏补阙不觉得泱泱上朝在意区区流匪,会笑掉别人大牙吗?” 冯继宇踱步到魏双面前,阴阳怪气:“也对,你们言官哪懂什么排兵布阵,无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翻,便能颠倒黑白。” “冯将军此言差矣,羌州原是西胡属地,五十年前西胡投诚之时,献于我大烈,可他们其心不诚,多年以来一直在边陲屡生事端,试探我大烈的态度,要说平定也不过只有十几年的光景。羌州人毕竟非我族类,若是他们与西胡人里应外合,生起战事又该如何?”人群中一名官员道,“更何况,西胡先大君薨逝不足一年,新任大君又年轻气盛,他们想夺回自己的故土,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若是借流匪一事,挑起争端,那便是国之殇民之祸。” “你们这些读书人,思也多想也多,日日先天下之忧而忧,若是闲着不如早些歇息!” “糊涂啊,西胡觊觎我大烈城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到底是缺根筋,还是早就被养得肚皮如圆球,胆子如芝麻!” 朝堂上,正反两方各执一词,最后竟成了市井莽夫之间的争吵。 “朝堂之上吵成这样,你们,你们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高台上掷来一声斥责之声,“咆哮朝堂,你们是当朕死了不成?” “圣上息怒。”霎时间,函德殿内鸦雀无声。 盛廷揉捏着眉心,一脸疲态:“一个个如匹夫一般,传出去t叫天下人耻笑。”盛廷了一声,有些力不从心,“太子与翊王有何看法?” 盛云舒朝着身旁之人拱手有礼道:“皇兄先请。” 盛照野回礼后,走向朝臣中间:“儿臣觉得不管魏补阙所言是与不是,眼下都不是大烈与西胡开战的好时候。” “接着说。” “去年蜀中水患、前年江南蝗灾,耗费国库,余银虽能支撑边疆战事,可如此一来国库便彻底亏空了。南方多天灾,届时若是国库之中半点余钱都寻不出来,必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仗要打,必得先征粮饷,可眼下还不到盛秋,若是举国征收,许多百姓怕是连冬天都熬不过去了。”盛照野拱手,“儿臣此言或许很荒唐,可还请父皇三思。权衡利弊之下,或许失一地,生百境才是最好的法子。” “如此一来,我上朝颜面何在?”魏双质问道,“难道,羌州百姓就不是大烈子民了吗?” “方才有言官说,羌州人非我族类。既如此,他们也算不上大烈子民,对吧。”盛云舒轻睨了魏双一眼。 “翊王殿下,羌州军民近八十万,那是八十万条人命啊!西胡踏破城门之时,人命,怎可以亲疏来议?”朝堂上,一人大声质问,“今日是羌州,明日若是凉州,后日若是京都又该如何?” “真是……好笑。”盛云舒半垂着眉眼,“说非我族类的是你们言官,说人命不可轻贱的也是你们。你们这些书袋子,是打定了心思要为难人啊。还是,你们有什么别的主意?只不过是借着荫头发难?” 此言一出,言官骤然失声。 盛廷扶着眉角,视线落到人群里:“夏少卿自凉州归来便甚是寡言,你有何看法?” 按着夏惊秋从前的性子,他断然是要来“搅混水”的,夏庸侧过身去,蹙眉凝视满脸担忧,示意夏惊秋不要乱说话。 朝堂之上的,向来是说鬼话的。谁又知道这些人的义正言辞之下,又存了什么心思。 夏惊秋拱手上禀:“微臣无能,若说刑狱之事,微臣还略通一二,可这排兵布阵的,微臣可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夏庸脸色微惊,等了许久也没见夏惊秋接上下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有些眼尖的人也觉察出了夏惊秋的异样:“夏少卿这是怎么了?从前,您可是甚有主见的。” 夏庸真是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前夏惊秋说话四处得罪人,他可没少给夏惊秋收拾残局。 第103章 “夏某非圣人,有所长也有所短,前些年莽莽撞撞,惹了不少笑话,让圣上与诸位见笑了。”他谦卑的模样,叫人琢磨不透。 盛廷叹气道:“罢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 鲤鱼打挺,搅了一池安宁。涟漪相互击掌,渐渐重归于水中。 霞色通红,层层递进,披在鸱吻、屋檐、青石阶之上,染尽整座皇城。九曲桥上的宝瓶栏杆被风磨得越发透亮圆润,桥上二人一前一后行着。 “羌州的事,你怎么看?”盛廷停下了脚步,注视着水中交错的涟漪。 夏庸察觉到了盛廷的视线:“两国正面交锋避无可避,只是时间问题,或许是来年,又或许以后。战事起,则百姓央,” “朕之于大烈历代天子而言,不算明君,甚至可以说是无能。如今大烈内忧外患,外戚专政,都是朕之过。”盛廷蹙眉道。 “圣人勿要妄自菲薄。世人只见大烈之盛,谁又之大烈之殇。如今的大烈已然不是百年前的盛况。若是换作别人,怕是大厦已倾。” 盛廷眉宇稍稍舒展了些:“你与远山自小便是朕的伴读,三人之中数他最为天资聪颖,可惜远山自己不争气,非要做出人神共愤之事。这些年若不是你陪在朕身边,朕怕是更难熬了。” “为君分忧,臣子本分。” “你我二人之间,还客套什么?”盛廷如儿时一般,坐在宝瓶栏杆处,他指着身旁道,“别站着了。” 夏庸拱手:“这,于礼不合。” “自打朕做了这个天子,你便越来越疏远朕了。”他指着远处正候在原地的夏惊秋道,“惊秋这孩子的脾性倒是与你年轻时甚是相似,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见这不平事便要主持公道。” “儿时顽劣,劳烦圣上还记得。” “如今想来咱们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比他还要恣意不少。不过,朕瞧着他这次回来倒是稳重了许多。听说秋儿屡破奇,想来应是朕从前没好好在意过这孩子的长处。本想着他与晚晚成亲,往后也能过得富贵闲散衣食无忧,现在看来,若当时他真成了驸马,这大烈怕是要少了一位能臣了。” “这孩子就是爱折腾。” “折腾好啊。”盛廷满目艳羡,“正是有他这样爱折腾的鱼儿,朝堂才不至于成了一潭死水。” “圣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不如还是让秋儿领个闲散差事吧。”自打夏惊秋回京,夏庸便一直心神不安,“一来他年纪小还需磨练磨练,二来这孩子好斗,在大理寺任职怕是要惹出不少麻烦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咱们这些做耶娘的又何曾问过孩子到底要什么?” 夏庸一时语塞:“微臣……” “朕与你打个赌。若是你赢了,朕便将其调往鸿胪寺;若是朕赢了,秋儿便留在大理寺如何?” “这……”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盛廷思忖片刻,“两个月为限,就赌他两月之内是否能破方尚书的命案?” “微臣记得,方应淮的命案刑部半个月前便已经结案了。凶手是方应淮的妾室,按律判了秋后处斩。” “那妾室三日前忽然翻了口供,在牢中绝食,所幸是被救回来了。此案疑点重重,死者又是朝廷命官,若是真凶当真还逍遥法外,那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此等命案,秋儿一人怕是……” “朕倒是有一人选或许能助他一臂之力。新任内宫学士,因其通晓刑狱,又暂代司正一职,行推罚之责。” “女官?” “莫要小瞧了这名女子,她可是江河县境内出了名的仵作。” 第六十章 司正 “真是风水轮流转呐,听说这位特使大人,前几日还是阶下囚,今日便成了上差了。”翌日一早,大理寺衙门内已然有人嚼起了舌根。 “你轻点,叫那位司正听到,小心挨板子。” “怕什么,她就是一个腿脚不便的废人罢了。” 寅宾馆 衙门的接待室 内,一张桃木素舆上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阳光扫过侧脸,在墙上映出一个纤薄的人影来。 余光中瞥见一道红影,抬头的瞬间,随云髻间的银制琼花步轻晃了几下,好似狸奴毛茸茸的爪子挠过掌心,叫人一阵酥麻。 夏惊秋忽然意识到,这场景似曾相识。确认了面前之人的样貌,他冷眼横眉,发出不屑的鼻音:“哼,你果然投靠了翊王。” 娄简施了脂粉,霞色的胭脂衬得她气色好了不少。可一身翠色襦裙下,隐约还能瞧见她病态苍白的肤色,她没有否认:“方应淮案的卷宗我已瞧了不少,几处疑惑,还望夏少卿赐教。” 夏惊秋在娄简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随手沏了一盏茶,全然没有顾忌娄简的意思:“请教?夏某学识浅薄,哪敢做娄司正的先生?” “三十日前,也就是八月廿十日丑时,吏部尚书方应淮被妾室柳怜南发现死于床榻之上。胸口正中一刀。据柳怜南所言,那日丑时她本来睡得正好,突然发现身下的褥子被打湿,取来灯烛细看时才发现方应淮已经被人一刀毙命。于是,柳怜南大声呼叫,唤来了小厮仆婢。京兆府衙门的仵作在方应淮的指甲缝中寻到了卷曲的皮肉,断定他在身前挣扎过。当时柳怜南就在方应淮身旁,按理不可能全然不知道身旁之人被害。因此衙门里断定柳怜南在撒谎,此案一审时,柳怜南未用刑便认罪,自此京兆府认定柳怜南便是凶手。” 第104章 氤氲的茶气铺展开来。 娄简继续道:“大致经过便是如此,这卷宗,夏少卿可看过?” “看过。” “那你就不觉得少了些什么?” 夏惊秋放下茶盏:“因柳怜南直接认罪,仵作并未查验此人身上是否有伤。其实,方应淮指甲缝中的皮肉未必是柳怜南的。” “既如此,夏少卿可想过柳怜南为何会供认不讳?” “与其在这里揣测,不如将那柳怜南带来一问便知。” “一个随时翻供之人所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夏惊秋陷入沉思,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是在包庇真凶,或许是因为二人生了嫌隙,柳怜南又翻了口供,如今她被关押在大理寺。按律,此等要犯是不能随意探视的,即便问刑官也需向上官报备才能见人。柳怜南是如何与真凶互通有无的t?” “不一定,有人却可以随意见到柳怜南。” “你是说,狱卒?” 娄简微微点头。 “我现在便派人去查哪些狱卒接触过柳怜南。” “不。”娄简抬眸,“夏少卿应当查问,何人与尚书府有所牵连。另外,还要麻烦千目阁的兄弟们去京都各大银号、教坊查访一番,看看最近他们是否有接待过大理寺的人。” 夏惊秋双眸微阖,眼中满是警惕与戒备。 * 一日前。 “阿耶是说,那位新上任的司正有问题?”二人坐在回府的马车内。 “那位司正,便是你阿年捉拿回来的逆贼娄简,也是镇国公府的三姐儿。” 夏惊秋攥紧了笏板:“她果真有几分好手段,竟将圣人都诓骗了进去。” “圣人只是年纪大了,不是傻了。”夏庸蹙眉,“你以为咱们的天子是靠着运气才坐上龙椅的吗?” “阿耶是说……” “逆贼与否,有罪与否,都是圣人的一句话罢了。”夏庸叹了口气,“你与你阿兄都是我亲自教的,怎么你就生了半点城府都没有的性子,在这朝中怎么混得下去?瞧你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我还以为你长进了呢。” 夏惊秋拱手:“阿耶教训的是。” 夏庸点了点头:“还好,性子倒是收敛不少。这三年也算是没有白搓磨,你阿娘日日在我耳边念叨,让我想个法子把你调回京都,眼下看来,你再吃上几年苦才好。” 夏惊秋捶了捶额头,他隐约记起自打去年深秋便陆续接到升迁的调令:“儿子陆续升迁,并非阿耶暗中帮忙。” “左右朝廷用人,本就是圣人心中大忌。你又得罪了公主与娘娘,让你吃几年苦也是活该。” 瞧夏庸复杂的神情,此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夏惊秋大胆猜测:“是太子和冯家?冯明安的把戏?” 夏庸点了点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何非要将你调往鸿胪寺,做个闲官。” 夏家位高权重。之于朝野,父亲是左仆射圣人发小,长子是金吾卫的武侯统领,幼子被贬之前亦是朝中重臣;之于江湖,千目阁的地位即便是天子也要礼敬三分。朝野之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夏家,因此夏庸从不参与党争。 太子与其舅父冯明安多次想拉拢夏庸不得,便生了彻底铲除的心思。 “好一招捧杀。”夏惊秋大致明白了,自己被屡次提拔,明面上太子与其舅父冯明安在朝堂中谏言让所有人都知晓,夏家已然被冯家拉拢,背地里则是希望圣人生疑,挑拨二人的关系。 只要君臣之间生了嫌隙,那夏家便岌岌可危了。 “如此下去,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夏惊秋蹙眉道。 “我倒是希望他们的吃相再难看些。”夏庸胸有成竹,“圣人虽看上去中庸,可能在外戚干政、边塞不稳、内乱党争下坐稳皇位数十载,他并非旁人瞧上去那般无能。冯家的胃口太大了,圣人怕是要动手了。” “动手?” “方应淮。”夏庸攒起袖拢,“此人早年间曾受过镇国公宁远山的恩惠,因着当年临时倒戈投靠了冯明安才逃过一劫。他左右逢源,能坐上尚书之位解靠攀附冯明安的关系,于朝堂而言,于圣人而言他本是个无关紧要的草包,但圣人忽然揪着方应淮的案子不放,若我猜得没错,圣人是想借方应淮发难冯家。” “发难?阿耶,你会不会想多了?” “圣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夏庸叹了口气,“本来,我也没当回事,可那宁家的三姐儿毕竟回来了,圣人还将方应淮的命案交于她,你猜这是为什么?”夏庸看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死水,需要一条灵活的鱼儿才能激起浪花来。” 第六十一章 劫持 冯家原本也不是什么大族,因着三十多年前出了一位皇后,自此冯家才趁着势敢在朝堂中掀起风浪来。 “这些年,冯明安、冯继宇父子靠着皇后娘娘外压朝堂,内持宫闱。这大烈江山怕是至少有五成得姓冯。若不是冯明安还忌惮着夏家与圣人的关系,怕是早就要反了。” “阿耶是说,冯明安想逼迫圣人禅位于太子?” “太子无智无德,平日里装作一副为国为民的模样,背地里是对他这个舅父言听计从啊。冯家想要长久把持朝堂,显然是太子比圣人更合适。” 夏惊秋攥着衣袖,沉思了片刻。 第105章 “你在想什么?” “阿耶,翊王殿下是不是与冯家面和心不和?” 夏庸弯起嘴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圣人派翊王主审宁家的三姐儿的案子,可翊王不仅将三姐儿引荐给了圣人,而且,半分消息都没有透露给冯家。方应淮此人虽然无用,但攀附冯家数年,多半不会干净,若非翊王保密,冯明安又怎会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插手方应淮的案子。” “的确长进了些。”夏庸点了点头,“虽然众人都想铲除冯家这颗毒瘤,但你莫要掉以轻心,当年咱们也或多或少参与了镇国公一案,此事是一把双刃剑,若是处理不好,怕是夏家也要受牵连。特别是那个宁家三姐儿,她可不是一般人。” * 大理寺 娄简的猜测没错。不到半日,千目阁与大理寺便都寻到了一人。 此人名唤春禄。刚过而立之年,家中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平日里便有吃喝嫖赌的习惯,一点微薄的俸禄根本经不起糟蹋,往往刚开支不到三日,便口袋空空靠着百家饭养活。欠了银号一屁股外债不说,就连教坊司的人见着都不给他好眼色。 三日前,春禄不仅还清了银号所有的借款,还在教坊司连点了数位娘子几度春宵。 “春禄今日休沐,若是要寻他,怕是要去他家中了。”夏惊秋合上卷宗,他瞥了一眼娄简坐的素舆,“司正既然不方便,那夏某便自己去寻人了。” 说罢,夏惊秋便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圣人派遣你我二人共查此案,夏少卿是打算抗旨?” “我何曾抗旨了?”夏惊秋转身,怒颜道,“若那个春禄真的有问题,他恼羞成怒伤人怎么办?你怎么逃?娄司正,怕是连护着自己的本事都没有吧。” “如此说来,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娄简挑眉道。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不,不好了,不好了!”屋外忽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夏,夏少卿。夏家姑娘被人掳走了,绑匪用箭送来一封信来,指名让您亲自去樊楼赎人。” 夏惊秋接过衙役手里的信件:“天字甲间……是小姑的字迹。”他心里犯嘀咕,重复道,“去樊楼赎人?” 那樊楼所在之处,是整个京都城最热闹的地界。绑匪为何要约在樊楼赎人? 娄简看穿了夏惊秋的心思:“这绑匪要么便是经验丰富的熟手,知道如何用闹市掩盖行踪。要么……” “要么就是什么?”夏惊秋无意间将信纸揉作一团。 “要么他的目的便不是夏娘子,而是你,夏少卿。”娄简睨了一眼信纸上的两行字,“再加上……没写赎金,大约是第二种情况。夏少卿应该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该如何应对,莫要叫一些没名由的恩怨,牵扯到无辜之人。” 一头是身处险境的小姑,一头是近在咫尺的疑犯,夏惊秋也免不得手忙脚乱起来。 “在下懂一些微末功夫,自保不成问题。春禄那里,我带几个身手好的衙役去便是。夏少卿大可安心去寻夏娘子。” 眼下,夏惊秋没有更好的法子。他转身朝着樊楼的方向跑去。 棕色的烈马急停在樊楼前,夏惊秋来不及拴好缰绳,匆匆越过人群朝着信中所言地点而去。刚刚靠近雅间,夏惊秋便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屋内,隐约传出嬉笑声,走进一听,是夏念禾与一名男子的声音,隐约还缠着几声狸奴的叫唤。 “你快点,再给我说说,我那小侄儿是怎么吃瘪的!”夏念禾兴致勃勃地嗑开了瓜子。 夏惊秋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开了房门。眼前,夏念禾正盘腿靠在凭几上,手中捧着一把现炒的焦壳葵花子,四周酒壶、碎屑落了满地,身旁则是正在啃着香梨的许一旬,梨汁顺着指缝流淌,挂在了手腕上。案几上的瓜果被日头烘得暖洋洋的,白色的狸奴窝在阳光下打盹。 “诶,啾啾,你怎么才来啊!”夏念禾吐出瓜子壳,埋怨道,“我这个小姑在你心里这般不重要?” “你这是闹哪出?”夏惊秋不必问便知道,“绑架”的馊主意,一定是夏念禾想出来的。 二五闻声,立刻抬起了头。 许一旬三下两下啃完了香梨,两手举过头顶:“我可没参与,我就想见你来着,去了几次大理寺衙门,都被拦住了。这不没法子才去夏府寻你嘛,正巧遇见了夏娘子。” 夏惊秋隐约记得这t个鹤拓人:“许一旬?” “你骗我,你还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许一旬转身看着夏念禾道。 “小郎君,我可没骗你,啾啾自打回了府,便将之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别说你和娄先生了就连……”夏念禾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就连什么?” “没什么。”夏念禾搓了搓鼻子,扯开话题,“人我给你找来了,有什么事你自己说。”夏念禾放下瓜子,起身道,“我去外头给你们望风。” 房门啪嗒一声合上,二人端坐在案几前。夏惊秋想到方才娄简在寅宾厅里的态度,打量起许一旬来:“是你和娄简设局把我引来的?” “我还打算问你呢?你们把阿简藏到哪里去了?”许一旬嘟着嘴,抱胸道。 “你打听一个逆贼做什么?”夏惊秋言语凉薄,“难不成你是她的同党?” 第106章 “逆贼?同党?你可真是好大一张脸,容得下千山万水!竟能说出这种话来!”许一旬阴阳怪气。 “我有说错吗?你与她厮混在一起,不是同党是什么?” “如此说来,她收留过你和金宝,几次三番救你于水火呢!要不是阿简……要不是阿简……”许一旬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哭哭哭,除了哭你还能干什么?”夏惊秋脱口而出。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狼心狗肺!” 夏惊秋没了耐心,他斟了一盏茶:“你来寻她究竟所谓何事?” 许一旬擦干眼泪:“你可知,阿简为了救你,伤了脏腑,已经时日无多了。” 夏惊秋心口抽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全然不知盏中茶水正缓缓溢出。 第六十二章 再聚首 春禄死了。死在家中的床榻上。 袒胸横卧在地上,半截裤头子退到了膝盖处。右手握着麻纸,左手沾着结块的遗液,看上去像是性淫至盛时,从榻上摔了下来折断了脖颈,断猝而亡。 从尸僵来看,春禄大约是前一日卯时断的气,眼下虽还未至深秋,可早晚已经生了凉意,即便春禄起了手淫的兴致,也不该将衣衫尽数褪了去。 娄简命人掰开春禄的右手,那五指僵硬如铁,两个精壮衙役一起才勉强掰开春禄的右手,她逐一抚过春禄的双手,仔细比对,只见他右手上的茧子明显厚了些许:“春禄是左撇子?”娄简朝着一旁的衙役问道。 “没听说过。”麻子脸的衙役挠头,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另一名衙役,“三元哥,你和春禄熟,司正问的你可知道?” 三元肯定道:“他惯用右手。” “那就对了。”娄简心里有了盘算。 “什么对了?”两名衙役摸不着头脑。 “看春禄的姿势,死前应当是左手行淫,可他并不是左撇子。瞧你们刚才掰开他右手的力度,春禄应当是断气之时手中已然握着物件,只是被凶手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故意见他摆成这般死状的?”屋外走来两个高大的声音。 娄简回头便看见二五从许一旬肩头跳了下来,猛地扎进自己怀里,发出埋怨又兴奋的低鸣声,时不时又抬起脑袋看看娄简。 软糯的触感灼地人掌心发烫。娄简捂着二五的背脊,眼神也在顷刻间透亮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娄简磨蹭着二五的毛发,巴不得将他揉进怀里。 “二五想你了呗。”许一旬眉眼弯弯。 阳光勾勒下,好像一切都没变过。娄简胸口滚过热浪,又很快敛了起来。她侧过脸去,回答着夏惊秋方才的话:“春禄手里原本握着的物件应当是被凶手拿走了。” “这么说来春禄的死因便是这个了?”许一旬问。 “可验出是什么?”夏惊秋上前几步。 娄简从一旁取来验尸的物件,仔细翻看着春禄的右手,从指甲缝里剐蹭下了些许碎屑置于帕子上。 “这像是……”娄简自言自语间,手上的帕子已经到了夏惊秋手上。 “铁屑。”夏惊秋蹙眉,斩钉截铁道,脾性似乎是比寻常还要差上几分,活似吃了火药。 “这人瞧起来也不像个富贵人家,若是平日里要干粗活,手上沾了斧子菜刀上的铁屑,也不算什么奇怪事。”许一旬若有所思。 “位置和数量都不对。”娄简抬起春禄的右手,“若是干粗活留下的,那五指中应当都有一些才对。可铁屑是在食指、拇指、中指间找到的,一定是个比手更小的物件,才会用三指捏握。” “比手小的铁器?”许一旬和二五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你怀疑谁?”夏惊秋问。 “尚书府。”娄简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衙役去外头翻查,“去看看外头有什么蹊跷。”待到众人退去,娄简挪着素舆移到了春禄脖颈处。 “没道理。先不说没有证据,就算春禄背后的金主确实是尚书府的人,双方的交易既然已经完成,没必要杀人灭口,一来是尚书府还不至于为了小小狱卒脏了手,二来……不过是捎句话的差事,犯不上杀人吧。” 娄简指着春禄脖颈处:“阿旬,你来看看。” 许一旬上前,摸了摸春禄的脖颈:“这不像是摔断的,到像是被习武之人生生扭断的。” “这就对了,你们来之前,我问过衙役们春禄的生平。此人酷爱吃喝嫖赌,家中三代皆是城中平民,以他的人脉来说,很难认识习武高手,结仇大抵是不可能的。若是求财杀人,更说不通,他家中无非就眼下这座瓦屋,并无多余钱财。高手杀他,图什么?” “雇凶……”许一旬道,“定是此人招惹了不该招惹的是非。” “当务之急,是要知道春禄手里握的究竟是什么?”娄简道。 “尚书府这么大,怎么找你手还小的铁器啊?”许一旬托着下颚问。 “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搜查方尚书府,毕竟是朝廷要员,没有证据直接硬闯,怕是圣人要降罪。”夏惊秋道。 “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许一旬撇嘴厌恶道。 “你懂个屁,这是京都,你以为是什么乡野山村?靠着权势威压便能行一言堂?” “夏惊秋说的有道理。这里毕竟是京都,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着咱们呢,行事定要谨言慎行才是。”娄简拍了拍许一旬的臂膀,“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 第107章 见娄简也这么说,许一旬听话的点了点头。 “德行。”夏惊秋翻了白眼。 “你行你上啊。”许一旬双手叉腰不甘示弱。 “好了,吵得我头疼。”娄简怀里的二五也跟着晃了晃脑袋,“得想个法子去尚书府看看。” “翻墙?上梁!”许一旬灵光乍现,“咱们也不是没干过这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必然手到擒来。” “尚书府戒备森严,你打算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夏惊秋蹙眉问。 “这件事……或许可以问问柳怜南。” * 柳怜南瞧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大约是七八年前被方应淮纳进府中,成了姨娘的。那时方应淮已经四十有余,府中人议论他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年近五十还不懂节制,日日宿在柳姨娘院里寻欢作乐,即便是寿终正寝,怕是也活不了几年了。 平日,柳怜南在尚书府的日子也算是顺风顺水,成婚没多久便让方应淮老来得子,更得夫君宠爱。娄简思来想去,柳怜南态度反复的原因,大概就在她的孩子身上。 “听闻,柳娘子育有一儿一女?”夏惊秋不缓不慢道。 “是,民妇的确替阿郎生了两个孩子。长女七岁,幼子五岁,正是长得乖巧的年纪。”柳怜南生了一双狐狸眼,眉目含情,她双目红肿像是一连哭了好几日。 娄简细细打量了一番柳怜南。即便她眼下狼狈不堪,可依旧能看得出她平日被养得很好。至少,方应淮没有亏待过她,府中上至主母下至仆婢也不敢肆意怠慢。按理说,一个婢妾做过得比寻常家的大夫人还要体面,应当是没有理由杀害自家阿郎的。 “大人,民妇是冤枉的。”柳怜南泪眼婆娑,叫人看得心疼,她连连叩首:“诸位大人,请你们救救民妇的孩子。” “救人?”许一旬装出不解的样子。 “民妇的孩子被人卖了。他二人虽是庶出,但也是正经人家的哥儿姐儿,怎可随意发卖?” “你的一双儿女如今在何处?”说到这,娄简猜出了个大概。 “有人看见他们二人被卖到了鸣翠楼。” “是春禄告诉你的?” 柳怜南点头。几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夏惊秋问:“春禄是怎么知道的?” “他有一发小成日混迹于大街上,是他的发小说,看见民妇的孩子被人卖了。” 娄简垂眸,冷言道:“拐卖孩童之事,自有京畿衙门处理。大理寺专司刑狱卒,不管拐卖孩童之事。” “那你们放了我,我自己去找!”柳怜南急切道。 “放了你?你怕是糊涂着t没睡醒,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夏惊秋问。 “我没有杀人,阿郎不是我杀的。” “既如此,那你被捕时为何草草认罪?”娄简问。 “都是那个老太婆逼我的。她用我一双儿女逼我认罪,若我不从,便要将民妇那一双儿女卖给人牙子。”见几人不信,柳怜南扯着嗓子道,“诸位不信,大可去府中问问。主母向来善妒,府中上下人人皆知。是她自己害死了阿郎,非要我去认罪。” “依你所言,尚书府的主母是故意嫁祸于你?”夏惊秋挑眉问。 “是!” “一派胡言!堂堂尚书夫人,为何要陷害你?”夏惊秋拍案而起。 “那我为何又要杀害自己的夫君呢?”柳怜南红了眼,“阿郎生前待我百般好,若是还活着,我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哪个神志清醒之人会给自己刨坟?” 第六十三章 蹊跷 娄简总觉得,这事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蹊跷。 “春禄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娄简问道,“你将那日春禄同你说的话,一字不差告知于我。” “那日……春禄应当是喝了些酒……” 春禄好赌,十有九输平日里。总是摆着一副苦瓜脸,明眼人都能瞧见,那日来寻柳怜南时显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诶,柳怜南。你啊,有救了。”春禄蹲在柳怜南的牢房边。 柳怜南不解。 “出狱之后可别忘了我春禄。”他笑得眉眼弯弯。 “出狱?我杀了人,怎么可能还出得去?” 春禄露骨的眼神将柳怜南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翻供不就得了,反正又没下判令。”见柳怜南有些吃惊,春禄继续道,“我有个发小,在西城是出了名的地头蛇,前日他说他瞧见了鸣翠楼收了两个孩子。瞧那两个孩子的衣裳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女娃子后颈有一块胎记,男娃子约摸着四五岁的样子。两个孩子身上各戴了一块雕花翠玉。” “你说什么?”柳怜南蹙眉急问。 “我就是说个趣事给你听。”春禄打趣地看着柳怜南,“鸣翠楼那种地方,你懂的……里头的人十二三岁便能挂牌,能活到三十都算命大的了。” 柳怜南频频摇头,她一把抓住春禄的衣袖:“你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春禄甩开柳怜南:“我也是瞧你可怜,这才想帮帮你。你要是想救他们,得靠你自己。”他得意洋洋的起了身,走向远处。 春禄收贿是真。按理说,若是他背后的金主是尚书府的人,怎会花钱给自己家找麻烦,让他将此事说与柳怜南知晓。 还是说,此人知道谁是凶手。这么做,就是要让真凶不得安宁。 第108章 娄简与夏惊秋想到了一处。娄简唤来了一旁的衙役三元:“你和春禄很熟?” “也算不上很熟,就是春禄问小的借过几次钱,小的讨过几次债。” “春禄可有发小?” 三元摇了摇头:“没听他说过。” “喝醉酒时,也不曾说过?”许一旬追问。 三元接着摇头:“再多的,小的也不清楚了。” 夏惊秋挥了挥手示意三元退到一旁,他蹙眉凝思,唤来一旁的小衙役耳语了几句。那衙役点了点头,提着衣角匆匆跑了出去。 娄简的视线从小衙役身上挪了回来:“方尚书空闲之时,可喜欢做些什么?阅文、收藏字画?或是其他?” “阿郎好食。若是闲来无事,便喜欢在灶间鼓捣吃食。” “他就没有别的爱好吗?”许一旬问道,“比如练练兵器什么的?” 柳怜南满脸疑惑:“阿郎……从不习武。更别说练兵器了。” “那他可喜欢把玩一些奇怪的东西?” “若说奇怪,也只有阿郎从前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了。那块玉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可是阿郎日日捧在手上把玩。” “那块玉长什么样?如今又在何处?” “是一对雕花游鱼,就在民妇一双儿女身上。”柳怜南上前几步,恳求道,“大人只要将孩子们寻来就能找到玉佩了。” 日落西山,屋子里映的红彤彤的。窗外的日头挂在树梢上,拖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夏惊秋派去的小衙役去寻了京都千目阁的堂口当家,来人回报,春禄的确有一发小,名唤邵南。与春禄差不多年岁,四十好几。 不过此人并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他习得一手本事,早年间是工部营造局的一名匠造,十年前因着营造局的一场大火,丢了性命。 邵南没有亲戚,当年还是春禄替他收的尸。 “这春禄果真在扯谎!”许一旬兴致勃勃的得出结论,他回头看向两人,“你们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事出反常必有妖。春禄不是什么好人,满嘴谎言也是在情理之中。”夏惊秋道。 娄简捧着用肚子给自己暖手的二五:“春禄的话细听有许多破绽。比如……柳怜南是过了文书的良妾,即便是生了庶出的孩子,也是方家正经哥儿姐儿。方夫人最多是用这借口要挟柳怜南罢了,若真将自家孩子发卖,岂不是闹出了天大的笑话。还有,牙婆也是看人脸色吃饭的行当,如春禄所说,这两个孩子穿得金贵,显然是高门出身。那些个牙婆又怎会无缘无故给自己惹麻烦。” “所以,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春禄的话有问题。” “差不多。”夏惊秋端起茶盏,“起先我也是有怀疑,不敢确认。” “只是……这么一来咱们的线索就全断了。”许一旬垂头丧气。 “怎么说?” “难不成,你们还指望春禄背后的金主自己站出来不成?” 夏惊秋也犯了难:“人死债消。你说的也并无道理。” 娄简出了神,全然没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阿简,阿简?”许一旬唤了几声。直到二五直起身子,在娄简的臂膀上挠了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你发什么呆?”夏惊秋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将事情的原委弄反了呢?”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娄简,她继续说,“若是……春禄威胁金主不成,反倒怂恿柳怜南闹事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金主给春禄的不是报酬,而是封口钱。春禄捏着那人的把柄!” “对啊!”许一旬恍然大悟,“春禄临死前攥着的,说不定就是把柄!” “我不同意这个看法。”夏惊秋起身踱步道,“春禄大张旗鼓的花钱,过于显眼。金主选择此时下手,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死人永远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惹人注目又有什么关系,谁又能证明是金主给春禄的钱财。” “娄司正断案,毫无证据,全靠猜测?” “夏少卿,若是断案的方向有误,无论我们怎么查都不会有结果,更何况春禄的死状过于蹊跷了。” “是啊,谁会花那么多心思,伪造一个小小衙役的死状?”许一旬咬着指甲道,“这点伎俩连我都觉得说不通。夏惊秋,你脑袋比我聪明,当真想不到吗?” 夏惊秋一时语塞。他拂袖背过身去:“既然意见不合,那就分开查吧。谁能查到便算谁的功劳,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即便你们查不出什么,圣人那边我还是会替你们美言的。 “诶!”许一旬卷起袖子便要上前,“我看你是皮痒了想挨揍是吧。我们三人一起查案何时论过什么功劳。” “好了。”娄简攥住许一旬的衣角,“就按……夏少卿说的办。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彼此之间不可以给对方下绊子;第二,互通有无,有了线索不可隐瞒;第三,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可随便动手。” “好!我夏惊秋说到做到。” 第六十四章 馊主意 “阿简……你不觉得夏惊秋怪怪的吗?我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许一旬坐在石磨旁剥着豆角。 娄简收了笔锋,将信纸塞进信笺之中,递到许一旬面前:“这几日你且住在我这里,我替你去筹些盘缠。” 第109章 “筹盘缠?”许一旬不解,“这是什么?”他接过信笺,“给东方前辈的信你差人送去便是,给我是什么意思?” “别人送,我不放心。”娄简浅笑道。 “可我刚来京都,屁股都没捂热呢。”许一旬也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生出了心眼,趁着娄简不注意,索性拆开了信笺。 “阿旬!”娄简来不及制止,抬起的手抓了个空。1 信纸白的比许一旬的脸还干净。 “你果然是要支我走!”他皱眉嘟嘴道,“你们两个连吃错药都是一起说好的不成?夏惊秋奇奇怪怪,连你也藏着掖着,你俩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娄简眉间微蹙,劝慰道:“我听人说,南方高手如云,说不定能遇上与你志同道合之人,趁着还未入冬你去南方看看,可好?” “阿简!你!干嘛非得赶我走?”许一旬不算聪明可也看出了娄简不对劲t的地方,“你们两个有事瞒着我。”许一旬笃信。 “京都不比江河县……” “你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真把我当成孩子了?”许一旬盘起腿来,“他对你处处芥蒂,你对他处处提防,你同我说实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娄简低头摩挲着挂在指缝间的半截薄皮,索性将脱落的皮肤撕扯了下来。 “我听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话。”许一旬双手抱胸,“总之,我是不会走的。” 娄简见犟不过他,大约知道许一旬这次是铁了心黏着自己,她苦笑一声:“罢了,腿脚长在你身上,我自然是拦不了你的,更何况……眼下我连自己都顾不周全,还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呸呸呸,你莫要说丧气话。阿简是要长命百岁的。”许一旬脸上鲜少出现担忧的神色,“有我在,我定会护好你的。” 娄简扬起一抹笑意,打趣道:“你如何护我周全?” 许一旬摸着额头思忖了片刻,右手锤在左手掌心之上:“对了!至少我能替你盯着夏惊秋那小子。万一他不守约定,背后给咱们使绊子怎么办?”说干就干,许一旬起身,拿起一旁的长剑。” “诶……夏惊秋若是有意赶你走,切莫硬来。” “嘿嘿,他可不敢!”许一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放心,山人自有妙计。小爷我想叫他乖乖听话,还不是小菜一碟的事!” 娄简来不及追问,许一旬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许一旬所谓的“妙计”,便是夏念禾。上次二人相谈甚欢,许一旬随便许了一嘴,下次带她闯荡江湖,夏念禾当场记下了。 夏惊秋前去尚书府叨扰的那日,夏念禾也死皮赖脸的非要跟着。夏惊秋素来拿这小姑没办法,几番讨价还价下来,只能认输。 没成想,夏念禾那日还带了一个脸生的婢子。马车内,两人与那位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婢子挤作一团。桃色胭脂衬的婢子“娇俏可爱,楚楚动人”,眉眼流转间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怎么样,夏娘子?”许一旬挺了挺胸前两团巨峰,挑眉问道。 夏念禾捂嘴笑道:“哈哈哈哈!你可真是……绝色佳人!” 夏惊秋横眉冷语,满脸厌恶:“你真是扮上瘾了。”有夏念禾护着,夏惊秋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赶人,他阴阳怪气道,“一会儿我以公务拜访尚书府,你们两个又是以什么名堂上门叨扰?若是被赶出来,我可不替你们说话。” 夏念禾一把搂过夏惊秋的脖颈:“还不知道是谁不受待见呢。”夏念禾故作斯文,提裙下了车。 偌大的尚书府门前,已然整整齐齐地候了两派人。方夫人见着夏念禾殷勤上前:“夏小娘子,我可算把你盼来了。” 两人一唱一和寒暄起来,全然没将夏惊秋放在眼里。许一旬捏着尖嗓嘚瑟道:“秋哥儿还不知道吧,方夫人一直想撮合姐儿和自家儿子……” 夏惊秋脸色铁青,吃瘪道:“行,长进了。”他甩下一个眼神,上前寒暄道:“方夫人。” 方夫人见到夏惊秋脸色忽然冷了下来,脸上闪过片刻的慌乱:“夏,夏少卿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夏某叨扰,有些关羽方大人的事想请教一二。”夏惊秋恭敬地行礼道。 “快些进来吧。” 几人被引进了内堂。刚刚落坐,夏惊秋便已经觉察到方夫人似是时刻提防着自己。他本想着趁着旁人不注意,溜进方应淮的寝屋搜查一番。眼下看来,内堂里小厮仆婢的眼睛,正将自己牢牢地钉在案几旁。 夏惊秋朝着声旁的许一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贴耳道:“帮个忙。” “凭什么?”许一旬挑眉。 “条件随你开。”夏惊秋赔笑道。 “行,算你欠我个人情。”许一旬拿起茶盏放在夏惊秋掌心里,催动掌力,夏惊秋的手腕一抖,茶水尽数洒在了许一旬身上。 他佯装大惊失色,委屈又惊讶地喊了一声。 夏念禾见状,默契配合:“诶呀,啾啾你是怎么搞的,阿旬一个姑娘家湿了衣裳成什么样子?” “没事没事,府上一套女子衣裳还是有的。”方夫人招了招手,“来人,带这位小娘子去换身衣裳。”许一旬迈着娇羞的步子离去,姿态做作叫人膈应。 原以为自己是婢子的身份不容易惹人怀疑,没成想即便是更衣的时候也有人在屋子门口严防死守。许一旬躲在屏风后,捏尖了嗓音道:“姐姐,这衣裳太小了,奴家穿不进啊。” 第110章 引路的婢子不耐烦地走到了屏风后头。一副魁梧男子的身子映入眼帘,那婢子羞得脸红,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来……” 还未喊出声,婢子便被许一旬轻而易举地放倒了。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小娘子莫怪,莫怪,实在是情急,借你衣裳一用。” 另一边,夏念禾与方夫人正聊得火热。屋外风风火火地跑来一名小厮:“夫人,不好了,外头来了一名教坊司的娘子,说是……说是向阿郎讨债来了!” 夏念禾瞪大了眼睛看向夏惊秋。夏惊秋则是点了点头。 方夫人起身:“二位,我去去就回。”说罢,方夫人带着半数人离去。临走时,示意众人看管好二人。 夏念禾小声道:“你干的?” “不然呢。”夏惊秋微微动唇,“若无半点准备,我今日岂不是白来了。只可惜,眼下我出不去,只能靠许一旬那小子了。” “什么叫,只能……夏惊秋你少看不起人。” 夏惊秋蹙眉,倒吸一口凉气,似是看出了点什么。 第六十五章 对饮 晚些时候下起了雨。秋风被寒雨一催,贴着衣衫钻人肺腑。 只是晚了些合窗,娄简的身子便僵直了起来。又是一阵风。咳嗽,牵扯着五脏六腑发颤。 她越是想停下,便咳得越是厉害,直至喉间漫出咸腥的味道。娄简取来一块帕子,啐出唾沫。霎时间,眼前生了重影。 一切,都比想象的还要快上许多。 二五急得原地打转,跳上案几来回跺脚。呜咽的声音,裹进淅淅沥沥的细雨里。 “放心,就算我不在了,也不会少了你的吃食。”娄简伸出手,将二五拥在怀里,“改明儿,替你找个好人家的。” 二五听着这话,使劲往娄简怀里钻,伸出前爪紧紧地抓着娄简的衣裳。片刻后,它忽然惊觉,扬起脖颈回头看向窗外。 雨中,站着两名女子。一高一矮,个子矮些的女子勉强撑着一把油纸伞举过头顶,半截身子接下了细雨。 二五歪着头,收起了防备。娄简瞧不清两人的模样,只看见两人一步步靠近屋子,来人道:“好久不见,娄先生。” 娄简这才看清。面前之人一身锦缎儒裙,双臂上悠悠垂下绣了折枝花纹的披帛。金色的头面即便是在暗处也显得熠熠生辉。 “微臣,失礼。殿下晚安。”娄简拱手道。 盛诗晚欠身行礼:“自岑州一别,还未郑重谢过司正的救命之恩。晚晚有礼了。” “殿下折煞微臣了。” 盛诗晚环顾四周:“七哥哥这处小院倒是别致,闹中取静,颇有几分江南气韵,全京都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院中一草一木,倒是让我想起了在岑州的日子。” 娄简滚动素舆停在案几旁:“风雨微寒,殿下坐下说吧。”她手中颤颤巍巍的铜壶被盛诗晚接了过来。娄简抬眼打量,那双好看的眸子没有半分恶意,“劳烦殿下了。” 二人对饮,一时间被窗外的雨景勾了神。盛诗晚唏嘘:“出了那道墙,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铜壶仰头叫嚣,弥漫起烟雾,娄简撤下些许炭火:“京都的雨,很是生硬,落在人身上像是针扎一般。” “那是自然。”盛诗晚放下茶盏,“司正在南方久居十数年,当然早就不习惯京都的风土人情了。若是司正想回南方,晚晚可以向父皇谏言。” 娄简轻笑:“殿下,是为了此事而来?”她大约猜到,盛诗晚是想让自己离开京都。 盛诗晚懒得做作,索性开门见山:“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吃食旁总围着几只烦人的苍蝇。” 吃食……好有趣的比喻。 “司正有所不知,我与阿秋是青梅竹马,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也没人比我更喜欢他。我可以为了阿秋献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盛诗晚言辞恳切,眼眸中泛起泪花,惹人心疼。 “殿下可知,夏少卿此生何所求?” “无论他求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他。” 娄简又斟满了茶盏:“殿下……还没回答微臣的文字。”薄雾拢上娄简的双眸,见盛诗晚不作声,她催问,“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还是……殿下从来都没关心过?” 盛诗晚方才还楚楚可怜的眼神,瞬间染了寒意:“本宫,乃大列长平公主,也是父t皇与母后唯一的公主,只要我开口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可夏少卿……只想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娄简顿了顿问到,“殿下愿意为了夏少卿放弃如今的地位吗?”她甚至不用抬眼,也能猜到盛诗晚脸上的神情,“殿下说懂他,可从未好好了解过夏惊秋的心意。殿下,真的喜欢他,想要嫁给他吗?” “即便……夏惊秋另娶他人,那个人也不会是你。”盛诗晚收拾好情绪,继续看着屋外的细雨:“今日城中探子来报,阿秋自己去了方府查案,你说他为什么没有于你同行?” “请殿下赐教。” “当年宁国公府一案,方应淮、夏庸、冯家父子还有六部其他人皆牵扯其中。如今,方应淮身死,宁家唯一的血脉又入了京都,你觉得夏氏一族中,谁会真心待你?夏惊秋又不是傻子,一方是血亲一方……是敌人……”盛诗晚的声音戛然而止,她靠在凭几上:“我知道,你想查旧案。夏家也知道。” 第111章 水汽顶的壶盖叮叮作响。 娄简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放下茶盏:“殿下如果只是想告诫微臣远离夏少卿,大可派人前来灭口,或是……求圣人一道圣旨,何苦纡尊来跑一趟。殿下不过是接着夏少卿的由头,想让微臣自己放弃重查旧案,远离京都吧。若是微臣被强行驱赶……即便殿下贵为公主,圣人也会勃然大怒的。” “何出此言?” “一桩十四年前的旧案对圣人,对大烈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娄简又何尝看不明白,圣人无非是想“借旧事,斩新祸。” 她开口:“西胡人屡犯边境,每次却点到为止。多次挑衅是其一,有的放矢是其二。他们既希望挑起战乱,又不敢真的引战,我想来想去……唯有一点可以解释。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军粮军饷一旦到了边塞,便是真的天高皇帝远了。” 娄简的推演在盛诗晚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惊讶来:“所以呢?” “看殿下的神情,始作俑者多半是您那舅父一家,冯家了吧。大烈半数政权掌握在冯家手上,若无确凿的证据,圣人也不敢随意发难冯家。十四年前的旧案,便是最容易拿来做文章的。因此,圣人需要微臣查案。” 盛诗晚冷笑:“我要是你,就学聪明些。随便编个罪名,将舅父的罪状做实了便是。冯家犯了什么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有人犯罪。” “微臣不明白。”娄简看向盛诗晚,“殿下不喜欢夏少卿,却一心想嫁给他,是为何?” “女子,嫁给谁不是嫁呢?” “两国纷争不断,殿下有先见之明,知道若是两国闹得不可开交,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身为天朝嫡公主,您只有和亲这一条路,对吧。” 盛诗晚放下了茶盏,眼眸抬起:“你这洞察人心本事,真叫人毛骨悚然。” “殿下不想和亲,所以才想着嫁给夏惊秋,对吧。” “是。”盛诗晚一口承认下来。 “既如此,殿下应该明白,即便没有微臣,也会有别人彻查当年的旧案。未来,无论是谁坐在那个高位上,皇室女子都逃不过同样的命运。” “不,若那高位上坐的是七哥,那我的命运便会截然不同。”盛诗晚笃定,“他明白,女子的价值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第六十六章 皇室 “听闻,冯家在朝堂上一直是反对派兵镇压的。”娄简捻着手指问。 “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不必本宫与司正细说了吧。”盛诗晚勾起唇角,“两国交战多年,大烈国库早就不如从前了。这些年也只是勉强维持罢了,舅父知道、父皇也知道。他们一个妄图中饱私囊,一个想要乘机铲除异己。全然没有想过,若是两国真的开战西胡人未必会输。那时,我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为国为家都必须撑着一朝公主的职责。可真让我嫁给那群蛮人,终身不得归朝,还不如……让我去死……”盛诗晚眼中满是愤恨。 娄简侧过眸子,在盛诗晚华贵的衣衫下分辨出一个如浮萍一般的身影。 “皇室,不止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是一个国家的信仰,是如同庙宇之中的金装神佛,受人膜拜瞻仰,终生困在高台上,半分都由不得自己。我只不过,是想给自己挣个出路罢了。”盛诗晚抬起双眼,想要博得些许同情,“娄司正也是女子,想来,也是懂我的。” 娄简大致猜出了盛诗晚的谋划:“朝中相传,太子无能。若不是母家支持,断然不可能稳坐东宫。冯家一旦倒台,太子是斗不过翊王殿下的,可是翊王殿下和公主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你们希望借由微臣彻底扳倒冯家?” “是。本宫与七哥会暗中协助你。” 娄简忽然大笑起来:“两位殿下可真是高看微臣了,微臣何德何能能扳倒冯家?” “你不想为枉死的家人报仇吗?”盛诗晚蹙眉不解,“你铤而走险回到京都,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报仇……”娄简停滞片刻,“微臣没有家人,至少……我从来没有姓过宁。” “不可能,你难道没有恨过陷害宁家的始作俑者?” “从前,或许有,但眼下……微臣有更想做的事。”娄简拱手道,“在微臣心中,昭雪平冤,不只是说说而已。” 盛诗晚扬起脖颈,蔑视道:“你可知,拒绝本宫,便是断了自己的生路?” “殿下,冯家是否有罪,微臣自会查清,但平白诬陷旁人,微臣也是做不到的。”娄简轻轻敲了几下素舆的扶手道,“二五,送客。” 一旁的二五伸了个懒腰,冲着盛诗晚龇牙低吼了几声。盛诗晚见状,一脸吃瘪地走向屋外。 待到细雨中再也瞧不见二人的身影,娄简的身子才彻底松垮下来。她按着胸口整理起思绪,目光不由撇向案几上的两盏茶。 盛诗晚说的会是真的吗? 其一,她的行事过于牵强,一边是自己的血亲,一边是出生卑贱的兄长。 其二,盛诗晚为何会笃信宁家是枉死的……按理来说,宁远山叛国案的罪状疑点都存放在刑部与大理寺,除了当年的亲历者无人知道细节。十三年前盛诗晚也不过是刚刚懂事的年纪,说什么也不可能参与其中。既如此,她一介深宫妇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娄简正想着,胸口的血气翻涌得更为肆无忌惮起来。 第112章 * 尚书府门前闹得极为难看。一名打扮成伶人模样的娘子拖着三岁的孩子在府门前撒泼打滚。 “方应淮你个没良心的,你就这么抛下我们母子走了。你让我们怎么办啊!” 府里府外,人群乌央乌央地聚在一起。全然没人发现,许一旬挺着一对偌大的“酥胸”正昂首阔步往内院走去。 “诶哟!”许一旬正走着,正面撞上来一名婢子。他愣了片刻,捂着胸口佯装叫疼。 “你在这儿做什么?”婢子问,“还不快去看热闹!” “奴家……奴家……”许一旬捏着嗓音道,“奴家……”不等他想出应答的理由,那名婢子已经没了耐心,她一把推开许一旬朝着院外跑去。 许一旬二丈摸不着头脑,小声低估:“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尚书府里大半提防已然瞧不见人影。许一旬翻过几个屋顶,溜进了一处二进的小院。按着柳怜南的供述,这边是自己平日里与孩子们居住的偏院,也是发现方应淮尸体的地方。 四下里,落叶散了一地。许一旬推门走进寝屋,漆黑色的案几上已然积攒了一层薄灰,大约是方应淮死后,便没有人再接近过这间屋子。 他大约打量了一番,屋子西侧的竹塌下血迹斑斑。成片的斑驳把精贵的织毯染成了褐色,如果猜的没错,这方竹塌便是方应淮陈尸的地方。 “还真是一刀毙命……”许一旬躺在竹塌下,细细摸索着竹塌上断裂处自言自语,“奇了怪了,难不成柳怜南真的被迷晕了不成?” “你在瞧什么?”不知何时,竹塌与地面的缝隙间多了一张人脸。 许一旬大惊失色,猛地要逃。“咚”的一声,偌大的额头重重地装在了竹塌上,脑袋里回荡着七零八落的声响。他捂着脑袋从塌下爬了出来:“姑奶奶,你可吓死我了。”许一旬惊魂未定,埋怨地看着那张笑脸,“方家人不是盯着你们嘛,你怎么跑过来了?” 夏念禾捂嘴偷笑:“看你人高马大的,怎么一点都不经吓呀。”她起身蹲到许一旬身边,拨开他的五指,仔细检查着他的额头,“倒是没破皮。” 说罢,许一旬便感觉到一股凉气从额头上抚过。他陡然瞪大了眼睛,想要退,又被人拽了回来。 “就你这样还闯荡江湖呀!”夏念禾笑着问。见许一旬没有回应,t夏念禾一巴掌扫在许一旬脸颊上,“怎么,撞傻了?” 许一旬收起眼神,捂着额头道:“疼……疼,太疼了。”他从指缝里瞟了夏念禾几眼,“你还没说,你怎么来的?” 夏念禾盘腿而坐:“我还真是小瞧啾啾了。他找来的那个‘泼妇’胆子可真大,带着几个伶人在尚书府门口搭戏台呢,眼下府里的人都去帮忙了,就剩下两个婢子还守着啾啾。我随便找了个肚子疼的理由要上茅厕,这不就来寻你了吗?” 她托着下颚凑上前:“你查到什么了?”扑闪的眼睛里泛着光。 许一旬从前只听人说过,走火入魔的时候极易叫人血气乱涌,面红耳赤。他摸遍全身,都没寻到出问题的关窍在哪儿。 正想着,夏念禾猛地拍了他一下:“你想什么呢?” 许一旬倒吸了一口凉气,视线又对上那双明眸。眨眼间,鼻孔下血流如注。 第六十七章 血迹 啪塔……地面上多了一点圆形的血迹。 许一旬急忙扯来一截衣裙,擦干净了鼻子道:“你,你别看我了。” “有什么见不得人。”说着,夏念禾伸出手指,戳了戳许一旬的“酥胸”道,“反正又不是真的。” “你们中原人不是讲究男女有别的嘛,阿简说,你们中原的贵女最是看重清白了。你,一个好人家的姐儿,你,你怎么能……这,这么放肆。”许一旬磕磕巴巴地说。 “我还听说你们鹤拓人可从来不讲究这些呢。许小郎君怎么这般胆小?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这,也是……为,为了你着想。你可是要嫁人的。”他顿了顿,用衣衫绕着手指道,“我也是和阿简一起破案的时候才知道,你们中原女子坏了名声是很难嫁的,而且还会有性命之忧。” “他们要是那么喜欢名声,直接娶名声不就好了。娶我作甚?”夏念禾满不在乎,“你是不是也觉得没了名声,我就不是好人了?”她反问道。 “不不不,你很好。”许一旬连连摆手,“至少比那个夏惊秋好多了。” 夏念禾笑颜如花:“还是你有眼光,夏惊秋那小子目中无人,哪比得上我心胸宽广呀。”她饶有兴致地问道,“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照实说!” “是个好人。” “没了?” “没了。” “你为什么那么笃定?” “因为阿简说是,就一定是!” 夏念禾有些不悦:“你一口一个阿简,娄先生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那是自然!阿简,是我在大烈交的第一个朋友。” “那我当你第二个好朋友好不好?” 许一旬摇了摇头,歪嘴指向屋外,“喏,那个人是第二个。” “那我做第三个、第四个?” 许一旬又摇了摇头,认真的掰起手指道:“第三个是二五、第四个是铃铛、第五个是东方前辈,还有慈济院的大家伙……” 第113章 “笨蛋……”夏念禾小声咒骂,“谁问你这个了!” 许一旬认真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不信!”正说着,屋外传来稀碎的脚步声。许一旬闻声,按着夏念禾的肩膀一同藏到了竹塌下,他小声道,“有人来了。” 夏念禾愣了一下,身体像是被火燎过般灼热,而后,心跳如雷。胸口处传来的温热像是凭空生出的藤蔓,缠得她浑身酥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脚步声彻底散了。夏念禾戳了戳许一旬的臂膀道:“被你压麻了。” 许一旬打量了一番二人的姿势,猛地撑着身子,撞向了竹塌。二人眼前落下薄灰,稀碎如星辰。他正蹙眉吃痛,忽然发现竹塌一脚下,压着一滴芒刺形的褐色血滴。 “你在瞧什么?”夏念禾顺着许一旬的视线看去。 许一旬从床榻下翻身滑出,抬起竹塌,指着地上的血迹道:“这滴血是完整的。” 夏念禾忽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寻到方才许一旬滴落的血迹:“不对啊,这滴血不应该是完整的,按理来说,方应淮被杀之后是不会动的,看竹塌破损的地方,他当时应该是躺在竹塌靠中间靠上的位置,如此以来,血迹应该是悬空滴落在地上,或是顺着四脚滑落才是,为何竹塌一角会有一滴完整的血迹。难不成,是这竹塌被移动过了?” “而且,形状也不对。”许一旬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见过的尸体,“这滴血……”他猛地抬头看向屋顶,“应该是从高处滴落的。”说罢,许一旬纵身跃上房梁,细细摸索着屋顶的瓦片。 夏念禾仰着脑袋问:“你瞧见什么了?” “屋顶被人撬动过。”许一旬随便抽了几块黑青色的瓦片,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二人抬头,眼前是一个见方约一尺的孔洞,“大约是一尺左右的瓦片有被撬动过的痕迹。” “这尺寸最多支个烟囱吧,可这里也不是灶火间,为何会有这么奇怪的孔洞。”夏念禾冥思苦想,“我倒是听过,江湖上有修习缩骨功的,能把自己的身体拧成一个烟囱大小。这和方应淮的死有什么关系?” 许一旬不停地捶着脑袋,来回踱步:“诶呀,要是阿简在会怎么办?你这黄鱼脑袋快想啊!” “我见过娄先生办案的样子,若是说寻常官员办案是按图索骥一条路走到底,那娄先生便是喜欢站在反面回头看事情的全貌。” “反面,反面!对啊!反面!”许一旬大喜,如获至宝。他拿着瓦片从窗户翻出,三两下便攀上了屋顶,没一会儿的功夫又原路返回。他快步走向夏念禾,从她的环髻间抽出一枚簪子,“借我用一下。” 快步叠影,话音未落,许一旬又一次躺到了祝塌下。 “你发现什么了?”夏念禾好奇,蹲下身子询问。 “竹塌四脚都有磨损的痕迹,大约两指宽,绕柱一周,磨损之后又被人覆了同色的木漆。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许一旬起身,指着屋顶,“房顶的瓦片上有三个人的鞋印。” 夏念禾恍然大悟:“所以,凶手根本就不需要进屋杀人,只需将竹塌吊起,悬到半空中,再用刀子一刀毙命就行!” “对!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何方应淮身上的伤口是直贯胸口的。” “你太厉害了!”夏念禾攥着许一旬的衣袖道。 “可……凶手又是怎么给竹塌补漆的呢?”许一旬不解。 灰白的云遮天蔽日,雨后的雾气缠绕着树木。院子里煨着一炉炭火,坐在素舆上的人浅笑:“自然是方夫人了。” 几人从尚书府脱身之后,便匆忙赶来了娄简这里。许一旬换上玄绿相间的新衣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好看吗?” “好看。”夏念禾拍手赞叹。 夏惊秋斜靠在磨盘上:“像是没人要的菜皮。” “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许一旬卷起袖口迎了上来,“要不是小爷我牺牲色相,怎么会发现这么多线索?你还不快谢谢我!” “就是,就是!”夏念禾在一旁帮腔,“许小郎君可厉害了,不仅帮你查案,还没有打草惊蛇,就连方才被他打晕的婢子都不知道他早就把尚书府逛遍了。” “才几天功夫,你胳膊肘便向外拐了。”夏惊秋看出来些许端倪。 “阿旬的确长进了。” “那算什么!”许一旬翘起了尾巴,得意道,“我这身功夫可不是摆设。轻重拿捏的恰到好处,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呢。” 夏惊秋甩了他一个白眼:“德性。” “不像某些人啊,连脱身都难。” 夏惊秋走到娄简面前:“我觉得将竹塌吊起来杀人的法子不可行,一来,两个人躺在竹塌上的份量并不轻,想要拉动竹塌并不轻松;二来,即便是方应淮当时已经睡着了,被悬空吊起多半也会被惊醒。” “如果……被下迷药的方应淮呢?”娄简撑着下颚问,“方应淮被下药之后在榻上昏睡,凶手便是乘着这个时候布局杀人,待到行凶结束,柳怜南上塌安睡,自然是不知道身旁之人已死。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不对,当时屋中血腥味那么严重。柳怜南不可能闻不到,这对一个正常人来说也是极为容易被察觉的。” “想要损毁人的五识又不是难事。外伤或是药物都有可能。”娄简摊开双手示意着自己,“你看我便知道了。” 第114章 “若是通过服用药食所致的话也不是不行!更何况……那人还给方应淮下了迷药。”许一旬道,“难不成,那人也是方夫人?” “差不离了。”娄简拿起火钳拨动着炭火。 “没道理,凭什么这般肯定?”夏惊秋质问道,“为什么不是方应淮的儿子?” 娄简嗤笑了一声:“柳怜南身居别院,敢问夏小郎君可会随意前往家中女眷住处?”娄简看向夏念禾,“若是白日里男子前往家中女眷住处也能说得过去t,可迷药这东西发作的时间极为短暂,算算方应淮被下药的时候,应当入睡前不久,当时已经日落西山。男子随意出现在女眷住处,岂不惹人怀疑?” “那只有方夫人了!”夏念禾连连点头,“只要随便找个理由给方应淮送茶送点心,想来柳怜南也没有理由把主母拒之门外!” 第六十八章 仪表堂堂,人模狗样 “你若不信我说的,大可再去问问柳怜南。”娄简挑眉道,“另外……办差的官吏之所以没有发现竹塌上的猫腻也是蹊跷的一点。” “对对对!我剐蹭木漆的时候发现,那增补的漆料填得丝毫不差。根本就看不出曾被人修补过。”许一旬捶了一下额头道。 “夏少卿不如去查查制作这竹塌的人是谁?近期可有去过尚书府,与方夫人可曾相识?” “此事,本官自然会细查。” 娄简握着火钳的手颤了一下,她迅速地捂住右手,不想让人看出端倪来。可这一幕还是落在了夏惊秋的眼睛里。他似是欲言又止,晃动的脚尖收了半寸。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夏惊秋看着夏念禾道。 “那我明日再来找你……”夏念禾的视线始终黏在许一旬身上,“你和娄先生。” 许一旬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簪子:“这个忘记还你了。”二人眼神如断藕丝连,藏不住分毫。 夏惊秋清了清嗓子,接过许一旬手里的簪子,拽起夏念禾的手腕:“快回家。”夏念禾一步三回头,直至夏府的马车隐入烟雾之中,再也瞧不见。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娄简调侃道,“哎……年轻就是好啊。” 许一旬收回了视线,装起斯文来:“我只不过是和夏娘子聊的投缘,而且这次去尚书府查线索人家也帮了咱们不少。不,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哪回事?阿旬啊阿旬,我可什么也没说啊。”话毕,一旁的二五也跟着附和般叫了一声,“你这可是不打自招啊?” 许一旬麦色的肌肤里透出红来,像是熟透的猪肝,整个人手足无措,巴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好阿简,你能不打趣我了吗?我与那夏娘子不过是朋友,就像……我和你一般。” “不必告知于我……说来,尚书府此行最重要的一点你似是未曾提及。”娄简坏笑,“尚书府可有春禄之死的线索?” 许一旬的脸色顷刻间凝重起来,他从怀里取出一张被虫蛀咬得支离破碎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放在娄简手里:“这事,我没告诉夏惊秋。” 娄简定睛打量,心悬起半截:“狼面纹……”她搓捻着摸过图纸的指尖,“这是……” “是铁屑,这张图纸应该是和铁器存放在一起的。” “在哪儿发现的?” “方应淮的书房。” “夏娘子可知道?”娄简蹙眉问。 “知道,我与她一同在府里找到了。”许一旬急忙补充道,“不过,夏娘子什么都不会说的。” 娄简狐疑。 “诶呀,你别问了。我知道这图样的事你不想让夏惊秋知道,我也信得过夏娘子,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不说,夏惊秋便不会知道的。” 娄简且安下半分心来:“记住,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夏娘子的确是正直的人,可她的性子也活泼,许是哪天便会说漏了嘴。更何况,眼下咱们是在京都,一举一动大约都是在千目阁眼皮子底下的。” 许一旬连连点头:“接下来,怎么办?” 娄简揉搓着眉心,指腹上不知何时贴上的稀碎的粉粒:“这一粒一粒的是什么?”娄简捻起纸问。 “这不是铁屑嘛。” “不对,你再仔细瞧瞧。”娄简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将指腹上的粉粒置于帕子之上。 “这是……沙子?”许一旬凑近瞧得仔细,“纸上怎么会有沙子?我记得尚书府内并未有修缮之处。整个府里我也大致打量了一遍,没瞧见用得上沙子的地方。这方尚书即便再不济,也是个读书人,平日里闲来无事要么吟诗作对,要么和柳怜南花前月下,怎么会无缘无故去粘上沙子的地方?” “如果这个细沙从一开始便在这纸上了呢?” “阿简,你又把我绕糊涂了。” 娄简从腰间抽出一块令牌来,塞入许一旬的掌心:“帮我办两件事。第一,去距离春禄家最近的邮驿,看看这些年是否有人给春禄送过信,一定要特别留意从凉州方向来的信。第二,去工部帮我查个人。” “谁?” “春禄的发小,邵南。”娄简握住了许一旬的臂膀,“记住,不要让千目阁的人发现。” * 马车行至大街,夏惊秋越想越不对劲。 夏念禾平日里遇到了新鲜事总爱抓着夏惊秋絮叨个没完,今日倒是出奇的安静,独自一人端坐在车内。 第115章 “夏念禾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啊。”夏念禾回答的爽快。说着,双眼撇到了一边,“我困了,你自己玩一会儿啊。”夏念禾佯装打了个哈欠。 夏惊秋双手抱于胸前:“你若是不肯老老实实交代,那我便让阿耶找媒婆去方家说亲。” “你什么时候学会恶心人了?”夏念禾瞪大了眼睛,揪起夏惊秋的耳朵,“臭小子,我是你小姑,你敢?” 夏惊秋吃痛,掰开夏念禾的手,捂着耳朵道:“妨碍查案,若是被阿耶知道,还不知道谁挨罚呢。” “你少给我扣高帽子,这和查案有什么关系?”夏念禾气红了脸。 夏惊秋幽幽凑上前,把人逼到一角:“也就是说,你的确有事瞒着我。” 夏念禾吃了秤砣铁了心,闭口不谈,一脚将夏惊秋踹了回去:“姑娘家的事,你少打听。” “好好好,你不说那我就去问那个鹤拓小子去。”说完,夏惊秋便作势要下车。 “你想做什么?屈打成招啊!”夏念禾拽住了夏惊秋的衣袖,怒目圆睁,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警告你,你不许动他,不然我扒了你的皮做袄子!” 夏念禾自小便是这样,向来爱护短。夏家几代人才得了这么个姐儿,人人都欢喜娇惯才养成了这般性子。 “在你心里,你的侄儿就是个昏吏?” “从前或许不是,但眼下你和那些衣冠禽兽也没快什么差别了。”夏念禾一把将人拉回原位。 “你何出此言?”夏惊秋看了看自己的,问道。 “我的啾啾从来都不会拿捏我,即便是我错了,也会替我挨罚。哪里像你啊夏惊秋,夏少卿……”夏念禾狠狠地戳着夏惊秋的肩头,“仪,表,堂,堂,人,模,狗,样!” 第六十九章 变化 “从前你再顽劣,心性总是好的。嫉恶如仇,行侠仗义。你再瞧瞧你如今的模样,恩将仇报,黑白不分。” “我是哪儿招你惹你了,你寻着这么多的话来损我?” “别狡辩。许一旬都同我说了,你趁着娄先生腿脚不便,故意不带她查案。我瞧你满脑子都功劳官位,半分没有从前的模样了。” “许一旬这小子……”夏惊秋啧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知道什么。你侄儿我啊,还是原来的夏惊秋。” “我心如明镜,不用你说。以前有着新鲜事总想着我。这次回来,你可记得同我好好说过几次话?”夏念禾嘟囔着,“一开口便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夏惊秋扬起嘴角,安慰道:“好好好,我错了,侄儿错了。改明儿我叫银花和府里的小厮去跑个腿,给你买些好吃的蜜饯,再买些当季时鲜的衣裳给小姑赔罪可好。”他眉眼含笑,像是哄孩子一般。 夏念禾嘟囔的话语渐渐咽了下去,她脸色微僵,看着夏惊秋的脸愣愣地出神。 “怎么了?”夏惊秋嘲笑,“一点新鲜玩意儿就叫你惊得说不上话来了。”他扬起车帘朝着外头打量了几眼,视线收回时,夏念禾还用着方才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夏惊秋屋里虽有小厮仆婢十余人,可除了金宝与银花他从不随意差遣。 “你……你怎么了?”夏惊秋伸出手在夏念禾面前晃了几下。 “你想起来了……”夏念禾看着夏惊秋逐渐隐去的笑意,确定道,“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夏惊秋犹豫了片刻,没有否认,也没有应答。 “除了金宝和银花,我从未见你差遣过旁人办差。” “金宝这不是去庄子上办差了嘛,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夏惊秋笑了笑。 “不,你撒谎!” 夏惊秋身边的仆婢与小厮大多都是姜赤华亲自挑选的,为的便是随时看管他这只泥猴子。夏惊秋从小便知道如何防着他们,因此除了金宝和银花,他信不过旁人。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是,也不是。”夏惊秋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只想起了一些关于金宝身故时的事。”他顿了顿,隐t隐攥着拳头。 “何时的事?” “几日前。你与许一旬串通好了被拐那日,许一旬便同我说一同游历的事情。我记不全,只记得……” “记得什么?” 夏惊秋只记得每每看到娄简,便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像是被凿空了一块。他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街上,熙熙攘攘。马车停在大理寺前,夏惊秋跳下马车:“一会儿,你先回去。”说罢,他便转身走向那重朱色的大门。 “啾啾……”夏念禾探出半截身子来,蹙眉唤了一声夏惊秋的乳名。 “放心,答应你的蜜饯和衣裳明日定会送到你屋里。” “嗯。”夏念禾点了点头,又坐回了马车内。瞧着朱门下的少年郎,她似有一瞬间的恍惚。 夏惊秋已然想起了金宝身故的事。 他想起了。 可,只是想起了。 夏惊秋变得,叫她瞧不明白。 * “阿简,我找到线索了!”许一旬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急匆匆地跑进屋子,深秋里,额间生了一层细汗。 娄简吹亮了火折子,点起烛火:“不急,慢慢说。” “这是我在春禄家附近的邮驿里拿来的信。正巧,这封信还没送出去。”许一旬将信件递到烛火下,捧着壶痛饮了几口,“我问了邮驿的小哥,春禄的信件大多是从凉州来的,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自一年半前,他便一直在与凉州的一位友人通信。” 第116章 “是康城鬼新妇案死者之一,姜也的父亲,锁匠姜力,对吗?”娄简收起火折子,“姜力……也就是工部营造局的邵南。” 许一旬傻笑道:“要不你别当什么司正了,改行当神算得了!大致的年纪、家室、营生全对的上。咱们明明查出邵南已死,你怎知他还活着的?快和我说说,你是怎么算出姜力就是邵南的。” “我想到这一关窍的缘由,其一是春禄与柳怜南说的话,春禄的态度并不像信口雌黄。其二,图纸和铁器一直存放于尚书府书房,也就是说,春禄是在方应淮还活着的时候便进入过书房才拿到铁器的。以春禄的身份即便再混上半辈子,怕是都攀附不上方应淮这样的人物,更不可能在方府随便出入。唯一说得通的,便是方应淮被春禄拿捏住了把柄,不得不与他走得近些。排除所有的可能,那个最不可能发生事便是答案。” 许一旬连连点头。 “只可惜,方应淮死得太快,春禄一时之间不知道去哪里再找个金主,便寻上了方夫人。没成想,方夫人是个硬茬。若我猜的没错,买凶杀了春禄的人,多半是方夫人和他背后的人。” “背后?还有谁?” “杀方应淮的真凶。”娄简沉默了片刻,“我暂时还没想到真凶是谁。” 许一旬思忖道:“咱们当时在康城只寻到姜家的三人坟,可一直没找到姜力的尸体。原以为他是被赤羽宗的人带走了,可是看春禄与他互通信件的次数,怕是早就从赤羽宗逃出来了。” “他也算有点本事,能从赤羽宗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娄简瞧着晃动的烛火,自言自语“可是姜力……为什么要告诉春禄这些?” “许是他们俩感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才不会防备的吧。” “你也说,是防备了。”娄简半眯着眉眼,“如果姜力真的信得过春禄,怎会最近几年才将狼纹锁的事告诉春禄?” “近几年?” “按着春禄爱嫖赌的性子,若是早些年便告知与他,春禄怕是早就上门讹钱去了,哪里会等到眼下?” 许一旬托着脑袋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说就是还没到时候呗。” 娄简挑起一侧的眉毛:“你难得聪明了一次。”许一旬说的没错,没到时候!“姜力在凉州苟且了多年,即便是妻小死了也不曾泄露过自己的行踪,为何从一年半前忽然开始与春禄联系?” 许一旬打趣道:“难不成……是他谋害了方应淮?” 娄简眼中闪过一道利光:“你说……姜力谋害了方应淮……” 第七十章 信 “前日,有一鹤拓少年曾拿着令牌去过工部,询问匠造邵南的事。”暖阳透过屏风落在姜赤华如玉质的肌肤上,“千目阁的探子跟着少年一路,发现他去了狱卒春禄家附近的邮驿。”说着姜赤华从袖间拿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件来,摆在案几上,“印戳虽然已经看不清了,不过探子查过,此人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了春禄,一封送到了魏双,魏补阙府中,最后一封在这,以账册的名义送到了翊王名下的酒肆,里头写的是宁府蒙冤的告密信,还有当年案情的经过和疑点,信中直指当年的真凶是冯、夏两家。下面的人确认过了,三封信,字迹、用纸、用墨都是同一人无误。这一封,是千目阁在信件送往翊王府之前,誊抄下来的。” 夏庸合起书页指了指案几上的信件,朝着一旁的夏惊秋道:“这事你知道吗?” 夏惊秋一时语塞。 “哼,那个宁三娘子在你眼皮子底下行事,你半分都未察觉?”夏庸恨铁不成钢,“是不是要等夏家被抄了府,你才能醒悟过来?”说着,夏庸手中的书册重重地拍在了案几上。 “阿郎息怒。”姜赤华上前抚过夏庸的背脊,“秋儿年少,做事难免有纰漏。” “你在他这年纪的时候已经独挑千目阁的大梁了,你再瞧瞧他,脑袋空空胸无点墨!被那三娘子刷得团团转还不知晓。”夏庸越说越来气,“我同你说过几次了?宁三娘子绝非等闲,你与她打交道需得打气十二分精神来。更何况,你别忘了她此次为何突然出现在京都?” 夏庸的话字字如芒刺,将夏惊秋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此事还得提前防备,若是宁三娘子真的查出什么不利于夏家的事情,即刻绞杀。”夏庸的视线扫向姜赤华,叫人从骨子里生了寒意。 “阿耶!”夏惊秋的直起身子,向前挪了几步。 “毕竟是陛下钦点的司正,突然暴毙,怕是会惹得圣人猜忌。”姜赤华瞥了夏惊秋一眼道。 “千目阁何时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眼间,夏庸便领会了母子二人的心思,“即便我们不出手,也有旁人想要她的命。你以为,你护得住她吗?自己都保不住自己的窝囊废还妄想护别人周全?”夏庸起身,拂袖道,“再给你七日,自己处理好此事。” * 枝头柿子涨红了脸,裂了一道口子,引来麻蝇,成群结队。一只精巧纤长的手随意挥了几下,赶走麻蝇,干净利落地掐断了甜柿。 “来,尝尝,今年的柿子格外甜。”盛云舒捏着柿蒂的手轻轻松开,整个柿子落到了娄简掌心里,“这麻蝇比人聪明,知道哪颗柿子是最甜的。” 娄简的视线落在了那棵柿树上:“看来殿下很喜欢这棵树?” 第117章 “十年前,本王刚接手这宅子的时候这里杂草丛生,满是气死,整个府里也就这棵柿子树长得板正。修缮之后,便将它留下来了。”盛云舒煮了一壶茶,“哦,对了,娄司正十多年没回过这宅子了吧,你快瞧瞧,本王这府宅修得可有当年的风貌。” 如今的翊王府便是当年的宁府。盛云舒分封那年,冯皇后故意将这座凶宅赐给了盛云舒。 娄简咬了一口柿子,甜腻绵长的果香叫人心口软软的:“说来惭愧,从前微臣总低着头伺候主子们,小心翼翼忙着手里的活计,未曾好好看过这宅子。就像这柿子,微臣还是头一次知道它是甜的。” “宁三娘子好歹也是正经的姐儿,怎会伺候主子?”盛云舒挑眉,明知故问。 “微臣姓娄,宁府也只有两位姐儿。” 盛云舒取来薄刃,仔仔细细的切开甜柿,摆在盘子里,擦了擦手:“本王很喜欢你身边那个鹤拓少年,活泼热烈,不像咱们这些生来就困在牢笼里的人,不过是睁着眼睛等死罢了。” “牢笼,是困不住人的。被困住的人大多都是心甘情愿的。” 盛云舒笑道:“那司正,愿意吗?” 娄简没有急着回答,又咬了一口柿子:“微臣很感谢殿下搭救,殿下想要讨这份恩情,微臣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司正连本王的提议都拒绝了,区区恩情,又怎会放在眼里。我们,是一样的人,无利不起早。”从娄简踏入王府的那一刻,盛云舒便知道鱼已经上钩了,“当初救你,只是觉得有趣罢了,谈不上恩情。况且,即便本王不出手,还有旁人想要看热闹。” “殿下方才还说自己图利,搭救微臣不会只是图个乐子吧。” “冯家树大根深,任何一个扳倒冯家的机会本王都不会错过。” “殿下就这么笃定,微臣最终会站在你这边?” “因为,你欠我一个大恩。”盛云舒俯身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t巴掌大的木盒,“本王派人查过你在江河县时的过往,你回京都不是为了宁家,但一定是为了报仇,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想来,晚晚已经和你说过冯家的事了吧。” 娄简侧过脸来,浅浅抬唇。 “你不信?” “当日公主殿下义正言辞,微臣看得清,殿下的神情不像是说谎。” “那你还在疑心什么?冯家即是十四年前害你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真凶,也是十四年后杀你友人的恶徒。我们合作,事半功倍。”说着,盛云舒从果盘下取出一封信,“一样的信有三封,一封给了春禄,一封给了魏双,还有一封在这。” 娄简的视线扫过行页,目光顿在了“夏庸”二字上,一笔一划烙在眼底。 盛云舒捏起一块柿子放入薄唇之间:“凭司正的聪明才智,想要查到这封信的内容只是时日问题,本王倒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他笑得不怀好意。 娄简下意识地将信纸揉出了纹路。盛云舒说的没错,查到夏庸身上只是迟早的事:“殿下既然派人查过微臣,便知道微臣与夏仆射家的小郎君交情匪浅,如此……殿下凭什么觉得微臣会帮您这个忙?” “所以,本王才要送司正一份大恩啊。”盛云舒沾着甜汁的手指,指了指娄简面前的木盒,“此乃鹤拓神药,续魂草,只要还没断气便能续人血脉筋骨。服药之人,可享天年,与常人无异,司正不想一辈子坐在这素舆之上吧。” 说不动容是假的。娄简目光在木盒上停了下来。 “你也并非看上去这般豁达。”盛云舒弯起眉眼。“本王知道你心里有一杆秤。诬陷你是做不来的,你若不信,那便去问问魏双吧,宁远山死后他不止一次想为宁家平反,想来是查到了点什么线索。每逢休沐,魏双便会在城南书阁看上一整日的书。明日,正巧是休沐。” 第七十一章 故人 “阿娘,阿耶……真的与赤羽宗有勾结?” “不重要。孩子,你只需要知道,氏族之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都是夏家的人,万万做不得背叛族人的事。”姜赤华蹙眉道,“即便你不心疼耶娘,你也该想想从小将你带大的阿兄阿嫂,还有两个侄儿,他们都是无辜的。” 塌旁的烛火,断了又续,姜赤华的话在脑海中翻滚着。 “秋儿。”姜赤华握着夏惊秋的臂膀,“想要在朝堂里活下去,没有人可以干干净净的。只有活着,才能做你想做的事,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活着为什么非要害人?” “你以为,我们还有退路吗?” 夏惊秋被这浓夜压得喘不过气来,直至薄阳撒进屋子才稍稍松快了些。 “哥儿?”银花推门而入,眼前人披着件毛领大氅团坐在案几边。垂于胸前的青丝盖住了眸子里的光,“哥儿一宿没睡?” 夏惊秋捏了捏眉心,淡淡的嗯了一声:“帮我寻件常服。” “银花叫人备车可好,哥儿一宿没睡,车上还能打个盹。” “不必劳烦旁人,我随便走走。” 夏惊秋浑浑噩噩地行了一段路,回过神来的时候腹中咕咕作响,他瞥了一眼路旁的包子铺:“金宝,换两个包子。” 四下里,无人应答。 一旁的摊主问道:“小郎君,可是要买包子。” “对,一个包子。”夏惊秋摸遍了全身才发现,自己半个铜板都没带出门。 第118章 “郎君?”摊主伸出手来,“一个铜板。” 他苦笑道:“对不住,我出门太急了,没带银钱,包子先不要了。” “没钱还吃包子!”摊主挥手驱赶,“穿得人五人六的,原来是个穷光蛋啊!”他啐了一口唾沫,“一个包子都没卖出去,真他妈晦气。” “我要两个。”夏惊秋身旁多出一只纤长的玉手来,“连这位小郎君的一起付了。” “多谢,多谢!” 包子递到面前,那人开口道:“饿了吧,不必客气。” “多谢这位娘子,您府邸在何处,一会儿我差人上门还您包子钱。”夏惊秋双手接过包子,打量着眼前这位戴着帷帽的女子。 “一个铜板,少卿不必客气。” 夏惊秋微微蹙眉,顿时警觉起来:“娘子认识我?” “夏惊秋,夏少卿。”女子欠身道,“我家夫人,还请少卿移步。” 女子将夏惊秋引到一处小院,她指了指里头:“夫人在里面。” “我独自进去?” “夫人有要紧的话要和郎君说,旁人听不得。”说罢,女子便退回了外院。 这一方小院并不大,院中凉亭里正端坐着一名身形纤弱的女子,她头顶帷帽,身上的衣物轻若蝉翼,见着夏惊秋便起身行礼。 “许久不见,夏少卿。” “许久不见?”未知全貌,夏惊秋不敢上前,“我们见过?” “很久之前见过。” “夫人,怎么称呼?”夏惊秋拱手道。 “妾身贱名,恐污尊耳。夫家姓周,妾身又年长少卿几岁,少卿唤我一句周家娘子吧。” 夏惊秋思忖许久,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曾认识过什么周家:“周娘子知道夏某的年岁?” “二十有五。”周娘子回答的笃定。 夏惊秋四下张望,确定了这院子里不再有旁人:“瞧周娘子的打扮谈吐,也是受过礼教的,私会外男是不是于理不合?” “若非情急,妾身也不敢如此造次。”周娘子上前半步,扑通一身跪在地上:“求求少卿,救救三娘吧。” * 娄简趁着许一旬出门去寻夏念禾,随便唤了车马,独自拄拐出了门。站在城南书阁门前时,亵衣上已经染了一层薄汗。 “这位郎君,请问您找谁?”约莫着十二三岁大的书童上前行礼问。 “请问魏补阙在吗?” 书童面露难色:“在是在,不过魏补阙看书不喜欢任何人打扰。要不小的去通传一声?” “劳烦了。” 书童匆匆上楼,一溜烟便没了影。娄简寻了一处案几踉踉跄跄地坐下,碰响了几只茶盏,与书阁不符的杂音扰了清净,周围学子的视线纷纷落到娄简身上。她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歉了一番,抬头便瞧见书阁中的藻井瞧不清纹路,粗略算来,至少有十数层。 “又是一个想走捷径的。”耳边传来一个嘲讽的声音,“这个月都第八个了。” “眼看着便要春考了,这不是得上赶着巴结魏补阙嘛。” “魏补阙乃天下读书人之表率,才不会搭理他们这种人呢。”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起劲。 “诶,郎君,不如早些回去洗洗睡吧,你是见不到魏补阙的。”身后一人拍了拍娄简的肩头。 “为何?”话音未落,只听见书童的脚步越来越响。 “郎君,魏补阙说,天凉,请回。” 四下里,笑声一拥而起。方才背后的学子带着嘲讽的笑声道:“先不说魏补阙愿不愿意见你,就你这模样要爬到阁顶怕是半条命都没了吧。我劝你啊,别想着巴结主考官,回去好好念书才是正道。” “郎君,各位郎君说得没错,即便是补阙大人愿意见您,您也上不去啊。”书童宽劝道。 娄简拱手再拜:“小郎君,烦请再通传一声,就说在下为书信而来,今日一定要见到魏补阙,他若不见,我便一直等着。” 书童见娄简意志坚定,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郎君稍等。” “即便是有人替你写了书信引荐也无用。” “倔驴一头,自讨苦吃。” “诶,诸位,我们不如打个赌,就赌他今日能不能见到魏补阙。” “我赌一钱。” “我赌五十文。” “我赌七十文!”拿娄简取乐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赌,各位的前程。”娄简半眯着眼睛,看似漫不经心的话,戳人脊骨。顿时,阁内鸦雀无声。 “前程?你一个瘸子和我们谈前程?” “若是大烈未来的官吏都如在座各位这般嘴脸,那这朝堂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在下觉得诸位即便在此处将书读烂了也是无用,又何来前程呢?” 一人拍案而起:“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把他轰出去。” 四下众人也跟着起身:“说得对,和一个瘸子废什么话!轰出去轰出去!”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卷起袖子来与莽夫并无二致。 娄简横眼一扫,几人便缩回了脚步。 挑事之人急怒道:“怕什么,一个瘸子还能翻天了不成!”见着几人越来越近,娄简已然搓热了手中的茶盏。 “你们做什么!”书童上前拦在娄简面前,“放肆!”他转身郑重拜道,“魏补阙请大人上楼说话。” 第119章 几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强壮镇定,错愕停在脸上,漏洞百出,众人纷纷拱手拜道:“大人恕罪,学生眼拙,冒犯了冒犯了。” “诸位书翻得不怎么样,翻脸倒是无师自通。”娄简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丢下一句讥讽便朝着楼上走去。 第七十二章 魏双 “t郎君,不如算了吧。”一路上,引路的书童回头瞧了娄简好几次。 “我都走到了这儿了,怎么能算了。”娄简笑道,安抚着小书童也似是安抚着自己。 喘气声充斥着五脏六腑,娄简的嗓子像是被火燎过一般,身旁的书童看不下去,上前搀扶:“大人,您说您这是图什么?您与魏补阙既然是同僚,为何非要来明理阁见他?随便寻个时辰,聊上两句便是。” “有些事,有些人都等不了了。” “小的学问浅薄,听不明白大人的话。”书童憨笑,“只是……这几年来,大人倒是第一个能上楼的人。想来大人必然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才会让魏补阙格外破例吧。” 十层阶梯,宛如天梯,二人足足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瞧清藻井上的纹样。行直末了的时候,娄简已然疼得像是被抽了魂,眼前只能瞧见虚影。 书童拜道:“大人,魏补阙请您过去。”说完,他便窜下楼去,没了影。 娄简眼前,约莫着是个四五十岁的读书人。正逢休沐,魏双便松快了些,发丝半束,宽袍笼身,面前的案几上细烟缥缈。 见着娄简,魏双的脸上不由生出了疑惑。 “晚辈,失礼……唐突了,补阙。”娄简只能在喘息间,断断续续地插进了几个字眼。 “你是谁的人?”魏双没有好脸色,开门见山问,“冯明安还是……夏庸?”他自顾自翻起书来,“如果是来游说的,那便回去吧。” 娄简气息还未调匀便要赶人,显然是有意刁难。见娄简未动,魏双揶揄道:“怎么,阁下走不动,需要旁人请你下去?”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娄简拄着拐缓缓上前,整理好衣衫,“补阙不如听听晚辈此行为何,再做决断?” 魏双冷哼一声:“不过是冯、夏两只蠹虫的说客罢了。” “补阙不怕是两位大人派晚辈来杀您的?” “你?”魏双抬了抬眼,“魏某虽然是读书人,但也算是见过几个习武之人,阁下气息紊乱,怕是疾病缠身多年了吧。” “补阙,见多识广。”娄简笑道,“补阙为何如此厌恶冯、夏两位大人?” “你是刚调来京都?”魏双合上书册,起身上前细细打量起娄简,“倒是面生的很,六部的,还是京兆府的?” “都不是。” “暗卫的人?” “不是。” “那就是连个官职都没有的门生咯。” “也不是。” “那就更奇怪了,既不是官吏又不是门生,他们二人一个多疑贪婪,一个精与谋算,怎会放心让你一个外人来见我?” “人人都称赞夏仆射与冯中书是大烈忠臣,补阙为何如此厌恶二人?”娄简继续问道。 “哼。”魏双拂袖,背过身去,“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明理阁吗?” “登高,望远,见天地,明真理。” “倒是个有学问的。”魏双指向远方,“他们二人因一己私欲,害了镇国公府近百条人命。那日,我就在此处,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是如何‘杀人’的。” “谏言官虽不是什么高位,但在朝堂之中即便是圣人也要忌惮三分,补阙既然为好友愤慨,为何不为友人平反?倒是两袖清风,登高脱世?” 魏双回过身来:“京都城,不喜欢你这般莽撞的人。” “一位言官,竟然害怕坦言?”娄简讥讽,“底下的学子说,魏补阙乃天下读书人之表率,照晚辈看来,这些学子不过是一些暗室求物的白面儒冠,只知道一味的咬文嚼字,却不懂何为负心总是读书人。还是众人将魏补阙捧得太高,您早就忘了如何用双腿行路?” 魏双并未恼怒,他只是向前踱了几步:“这么多年以来,前来游说之人不下数十人,你倒是第一个同我这般说话的。你想用法子将我一军,倒也是叫你费心了。” 娄简拱手:“魏补阙是个聪明人,须臾之间便察觉了晚辈的意思。果然啊,只有聪明人才能在京都里活得长久。” “聪明人?”魏双蹙眉问。 “晚辈到底是个无名小卒,不懂补阙与两位大人的……深意!今日也算是白跑了一次。”娄简勾起唇角,微微拜身,“晚辈告辞。” “什么意思?”他眼底起了波澜,“深意?” 娄简装出一副被人戏耍之后的无辜模样:“魏补阙不是早就与两位大人商量好了吗?” “你这人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魏双上前几步,蹙眉问,“有话不妨直说。” “冯家势大,一手遮天;夏府又有江湖名门千目阁撑腰。他们二人虽不能在明面上要了您的性命,可若魏补阙若是失足落水,被贼人劫杀可就说不好了。补阙若真是清廉正直,怕是早就成了一滩黄泥了吧。”娄简抬手比划着魏双的身形,“怎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见魏双的神色,娄简继续道:“所谓游说数十人,不过是魏补阙与两位大人想要世人看到的。” 第120章 “你觉得,魏某与那两只蠹虫早就同流合污了!”魏双急步,宽衣描出人形来。 “不然呢,若非沽名钓誉,暗中苟合,于理不通啊。”娄简眼中的轻蔑似是要将魏双灼烧个干净,见魏双要解释,娄简摆手道,“晚辈就是个拿钱办事的,魏补阙不用解释。” 魏双憋了一肚子咒骂的词句,到头来只沉声道:“你可知一句话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话毕,魏双已然两眼泛红,“不顾旁人性命,只为明理守道便是你心中的正人君子了吗?那般行事与莽夫何异?” 魏双扶着案几颓然坐下,浑浊虚浮的眼像滩死水,若是细窥,那水中好似挣扎一个即将溺水的人。待到怒海平息,他忽然惊觉,目光凌冽,只是一瞬,便贯穿娄简的胸膛。 他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娄简解开束发,青丝落下,依着栏杆,才能作福身礼:“内宫学士,司正娄简见过魏补阙。晚辈家父,宁远山。” 第七十三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十四年前。 “方应淮!你这苟且之辈有什么资格在这函德殿店上狡辩?”魏双双眼通红,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痛骂匍匐在地的方应淮。 “宁远山叛国,人人得而诛之,你替他辩驳,又是何居心?” “此事尚且存疑,陛下明鉴。”魏双的声音回荡在函德殿内,久久不散。 “魏拾遗 拾遗:和补阙一个部门的打工人,品阶略低于补阙 ,我们明白你与宁远山是挚友,冒着送命的风险为友人辩驳,其心可嘉。可这板上钉钉的事,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的啊。”冯明安阴阳怪气道,他瞥眼看向一旁的夏庸,“夏仆射,您说呢?” 函德殿内,近百双眼睛宛如刀子,抵在夏庸的脖颈间。这殿上的人都知晓,夏庸与圣人、宁远山原是总角之交。 沉寂良久,夏庸上前秉道:“那细作的供词的确有待查证。不过……千目阁的白日鬼昨日来报。宁问渠麾下兵卒夜奔西胡求救,三日前西胡人在边境纠结了四万兵马,意图攻打边境要挟大烈朝堂。宁贼叛国之罪,证据确凿。” 此言一出,殿内没有预想中的哗然。所有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有人信、有人疑、有人惊惧、有人巴不得即刻看一出好戏。 “夏卿可知,朝堂上容不得半点马虎。”盛廷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来。 “不出三日,朝廷暗卫也会将此事告知于陛下。” 盛廷扶着长案的手来回跳动着,高位上,他像根肃风中的枯枝,被心绪压得直不起腰来,满眼的窘迫和无措。 “陛下,宁贼私造雷火经由赤羽宗门徒售于西胡人,其大肆敛财串通外敌证据确凿,已然辩无可辩!”不消片刻,殿内有人正言道。 “那细作无需再审,眼下西胡人出兵便是宁贼叛国的证据。” “工部匠造也可以作证。已截获的雷火箱便是证据,那狼纹锁是大烈官造的锁样,同根开凿,一把锁只有一把钥匙。” 一时间,洪水倒灌。 “够了……”盛廷的声音掀不起任何浪花来。 “兵部谏言,微臣翻查往年账目时,发现宁问渠营中军需名目频出,眼下想来宁贼敛财之法,远远不止私造雷火。” “够了。” “京都与边境远隔千里,怎可因一两个探子的情报便定罪于大烈肱骨。陛下三思,陛下明鉴。”魏双道,“这其中定有误会,按疏议律所言,亲族犯……” “亲族犯与庶民同罪!”冯明安抢了魏双的话。 “镇国公忠肝义胆,为我大烈镇守边关十数年,若是他想反,还需要等到今日吗?” “魏拾遗此言,有护短之嫌了吧。”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们都瞎了吗?”魏双怒目,颤颤巍巍地指向殿内众人,“镇国公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要自断臂膀!” “人心不t足蛇吞象,宁贼说到底是一阶武官。谁不知他心里是不是存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 “挟天子以令诸侯?”魏双呵斥道,“阁下之意,是觉得圣人昏庸?” “不敢。”那人躬腰道。 “诸位皇子中也无宁家亲族女子所出之子,若说谋权,的确说不通。”殿内出现了另一种声音。 “即便他无心谋反,可他在国库空虚之时大肆敛财便是死罪!”冯明安道。 “是啊,如此行径,简直是我大烈段根之虫蠹!” “我说够了!”高位之上,龙颜震怒,“不要再说了。” 殿内喧闹戛然而止。良久,冯明安开口道:“微臣明白陛下心寒,可此事若一日无定论,大烈朝堂该如何向百官交代,向天下百姓交代?烦请陛下振作思绪,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此事荒谬之处疑虑颇多,微臣想,一定还有知情人。请陛下彻查……”魏双拱手道。 冯明安高呼,随即屈膝叩拜:“魏补阙言之有理,请圣人彻查,宁贼在朝中是否还有其他党羽。” 身后众人纷纷效仿,一时间殿内如山呼:“请圣人彻查。” “夏卿的意思呢?” “大烈法度严明,不能错杀一个人好人,也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贼子。” 冯明安借着彻查党羽之事产出以及,一时间人人避之不及。除了魏双,无人再敢为宁远山辩驳。朝中虽有忠义之士,可大多也命丧此事。 第121章 “我终究是没救下远山一家。男丁格杀,女子入娼。公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刎狱中,听说死的时候无人察觉,待到尸首生了蛆虫才被人发现。”魏双垂眸,“此事,断断续续查了大半年,竟牵扯出上上下下数百位官员,徒累家亲族人一千四百余人。死的死,流的流。” 炉中薄烟燃尽,魏双叹息道:“我曾在远山入狱之后见过他一次,他劝我莫要再查,我当时气盛,非要为他鸣不平。没成想,无端牵连这么多人。” “三人成虎,这么多年以来,魏补阙可有怀疑过镇国公?” 明理阁外,几缕金线拨云而出,落在魏双肩头,他猛然抬起头来:“我从未怀疑过远山兄。”他起身疾步上前,“你是远山的孩子,难道你不知他的心性吗?他即便是死也不可能背叛大烈。” “或许是吧。”在宁府的十几年里,娄简见过宁远山的次数,用手指便能数得过来。 宁远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娄简也说不好,甚至好像根本就想不起宁远山的模样。她只记得,宁远山是个很遥远的人。 “孩子,你也不信你阿耶会做出叛国之事的,对吗?”魏双躬着背脊问道。 娄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黄泥终难重塑骨……是与不是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难道你不想为宁家平反?洗刷宁家的冤屈?” 平反……娄简也想过为自己、为宁府上下百条人命讨个公道。 可公道这东西也是趋利避害的,没权没势的人用什么去讨公道。宁府抄家时,娄简又做了什么?还不是连最后这点做人尊严都被扒了个干净。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却害人性命。 无耻小人,蝇营狗苟,却可端坐高堂。 所以,人人口中说的公道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高门上位之人千百年来愚弄人心的一套把戏。裹挟君子自缚枷锁,纵容狗辈嚣张跋扈?公道,只在人们的希冀之中。 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第七十四章 刺杀 “赤羽宗虽然被剿,但西胡人在大烈从来没有消停过。这些年他们策反官员,残害百姓屡禁不止,朝廷也不知到底是这些个冗官无能还是早就有了二心。” 娄简晃动着手里的茶汤:“此番行径倒的确像是冯明安的手笔。” “你也怀疑他?” 娄简放下茶盏:“怀疑,也不怀疑。” “孩子,你说得我都糊涂了。” “当年死去的一千四百人里,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人。”娄简顿了顿,“晚辈的意思是,是否有人死得蹊跷?” 魏双垂着眉心:“我着实是看不出来。” “那晚辈再换个问法。三省六部、各道、州、县之中,哪个地方的官员牵连最多?” 魏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直起腰背:“幽州!对,百位官员之中,幽州绞杀党羽二十一人。” “幽州……幽州与凉州皆是与西胡交界之处,边境要塞。我阿兄曾兼管两州兵力,牵连最多的是军中之人?” “不不不,死得都是文官。” 娄简记得,小时候府中的确往来许多门生、官员,但那些人大多都是京官:“我阿兄是个不善经营的性子,若说军中好友被牵连还说得过去……可这幽州文官……补阙可知,这些文官之中可有与宁家交好的?” “没有。”魏双笃定,“我确定没有。” “那这些人可与冯明安有过节?”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当年的幽州刺史名唤牧泽,是幽州人,老家在幽州是做玉石买卖的。后来科考进京,任吏部员外郎 员外郎:不是有钱又坏坏的员外,是一种五品官职。 。二十五年前,他曾提出以茶马互市稳定两国边塞。圣人与朝中大臣觉得,幽州地远,若是派个不通风土人情的官吏去,怕是行事不便,所以便破例拙升了牧泽为刺史。有那么几年,西胡人得了利的确消停了不少。不过茶马互市设了不到十年,便出现了西胡人用私铸钱币换茶盐的事。后来,茶马互市的事就黄了。” “那与冯家有什么关系?” “那段日子,从幽州进贡了一批玉石,圣人与皇后很是喜欢,日日佩戴把玩,当年还将这些玉石作为赏赐,赐予有功之臣。一时间,京都百姓人人效仿佩戴玉石。冯明安便打起了幽州玉石买卖的主意。当时幽州近半成玉石买卖都记在牧家名下,冯明安想插手,牧家不同意,他便使唤下人烧了牧家的铺子,可这牧泽没有证据只能吃哑巴亏,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结了仇。” “此事,夏仆射可有牵连其中?” “夏家先祖原是陇南人,夏庸的门生与好友也大多是陇南的,与幽州也没什么关系。” “死了二十一个人……”娄简揉搓着指节,喃喃自语。 “孩子,你是想到了什么?” “魏补阙,盛放雷火的箱子也是在幽州截获的?” “你怎么知道!” “那就对了,玉石买卖只是个幌子。我想,应该是牧泽与那二十一位官员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被灭口。” “你是说,他们手上有冯明安勾连西胡人的实证?” “我说不上来。”娄简垂眸思忖,“还差一些东西,所有的事便都能说得通了。”她缓缓挺直了身子,拱手道,“魏世叔,时至今日你可还愿意再次秉公直言?” 第122章 魏双正身:“义不容辞。”话音刚落,楼下便传来书童的声音。 “不好了,走水了!两位大人快跑!”书童踉跄上前。 娄简挪到阁外栏杆处,火舌已经卷到了七层,大街上的人密密麻麻,聚集在阁下。唯独几个穿着劲装的男子逆流而去。 “火势向上,跑不掉了。” “那!那怎么办?”书童急得手足无措。 “娄简!”人群之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夏惊秋见状,便要冲进阁中。 “孩子,救你的人来了。”娄简拍了拍书童的肩膀示意他翻过栏杆,“夏惊秋!接住!”说罢,娄简便将书童推了下去。 夏惊秋会意,踩着摊铺上的棚布,一把接住了书童。 “郎君,郎君!两位大人还在楼上。”书童惊魂未定,扯着夏惊秋的衣裳求救。 “魏世叔别怕,您只管跳,夏惊秋还是护得住您的。” “不不,你先走!” “我走不掉了。”娄简好似早就预料到了今日,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波澜。 魏双打量了一眼娄简的双腿,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开口道:“好。” 待到魏双翻过栏杆,他眼中已经生出了赴死的决心:“孩子,我当年没救下你们,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你死!”未等娄简拒绝,魏双便扯过娄简的臂膀,将人一同拖了下去。 “魏世叔!”娄简回过神来的时候,二人已经坠向了棚布。 裂帛刺耳,四肢传来剧痛,娄简的一条腿扎进了木刺,可地上的血不止她一人的。娄简回过头,魏双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魏补阙!”夏惊秋上前。 魏双想说的话,化作泊泊鲜血,流淌而出。 “魏叔叔……”娄简扯过衣袖不断擦去涌出的鲜血,“是我害了你……” “活着……活着……要活着……”魏双的声音隐入嘈杂之中,再也听不见了。 那一刻,娄简好像明白了,魏双这些年是如何背着一千四百条人命过活的。她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分毫。 夏惊秋看着二人砸落时的棚布t,探了魏双的脖颈:“还活着。” 娄简回过神来:“快送医馆!” * 木刺从小腿中抽离的时候,娄简的脸上瞧不出半分痛楚。换药的大夫宽劝道:“娘子,若是疼,不必忍着。” “先生放心,疼,我是知道的。” 大夫起身,朝着二人道:“娘子的伤无碍。” “里头那位呢?”娄简问。 “筋骨全断,脏腑碎了一半,眼下只能续命,熬一刻是一刻,除非……大罗金仙临世。” “多谢,还请您先照料着。”娄简点头致谢。 说罢,大夫转身去了后院。 “你是不是又吃药了!”夏惊秋上前蹲下,握着娄简的臂膀道,“你知不知道那东西是在耗你的命!” “谁告诉你的?” 夏惊秋没有回答。他记得,在康城遇险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娄简好似每服一次药,便会吃力许多。夏惊秋最后一次看见娄简服药之后不久,她便在一旁吐了大口鲜血。 “你早就想起来了,对不对。” 又是沉默。 “在春禄家的时候便想起来了吧。”娄简没有责怪的意思,她抚下夏惊秋的双手,“那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为何会去明理阁?” “我在哪儿还需要经过夏少卿的同意吗?倒是夏少卿,今日休沐,你又为何突然来了明理阁?” 见夏惊秋不答,娄简继续逼问:“来杀我?” “你觉得我会杀你?”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就是来救我的了。”娄简嗤笑道,“无论是哪个原因,夏少卿怎就知道我会在哪里遇险?” “你想说什么?” “夏少卿的确对我没有敌意,可你当真就能笃定别人也没有吗?冯中书,或是夏仆射?” 夏惊秋没有急着辩驳,他起身道:“不要再查了,我可以替你寻一处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派人照料你,千目阁也会庇护你,日后……安稳度日即可。” “听你的意思,恐怕不只是照料和庇护这么简单吧。”娄简抬眼,“把我藏起来,还是索性把我关到死为止?”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动你分毫!” “若夏仆射真是无辜的,那此事断然牵连不到他,可若是与他有关,那便是罪有应得。昭雪平冤这四个字,你可曾将它当真过!” “我从未忘记!” “既然如此,那你便是觉得,我与那些蝇狗之辈一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我没有!娄简,我从未如此想过!” 一时间,屋内只能听到二人的喘息声。沉寂良久,夏惊秋上前拢住了娄简,可他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娄简碎了。 “那日在康城,你问我是否愿意为你放弃仕途。如今我回答你,我愿意。” 娄简的身子颤一下,心绪翻滚,叫她一时之间忘了如何回答。她拍了拍夏惊秋的肩膀:“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事关你的前程,开不得玩笑。” 夏惊秋没有放手的意思,手上的力气反倒是用力了几分:“我知道简三娘仍是贱籍,大烈男子若娶贱籍女,终身不得入仕。我也知道,赤羽宗一日不除,娄简这一辈子都得躲躲藏藏。但是我不在乎你是谁,日后会在哪里,我只知道,那个人必须是你。我们离开京都,好不好?” 第123章 差一点,只差一点,山风便会越过高原,开出绚烂来。 娄简钻进了拳头,鼓足力气,推开了夏惊秋:“你还是不信我?你说着心悦我,却不信我。这样的姻缘,真的是良缘吗?” “我并非不信你。”夏惊秋眼眶红润,不知如何是好。 “若我说,我一定要查呢?” “为何?” “因为,我只想知道铃铛他们的死到底和谁有关。” 第七十五章 周娘子 娄简的性子真是应了她的名字。 简,单一,纯粹,执着。如墨般的水面,一眼望不到尽头,可若张开臂膀,却有山枯海竭的力道。 夏惊秋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看着娄简出事。 “这一次,我不是在同你商量。”夏惊秋缓缓蹲下,握住了娄简的双手。语气笃定,眼中却满是哀求。 娄简清楚,夏惊秋若是硬来,眼下的自己毫无胜算。 “即便,我会恨你一辈子?” 夏惊秋怕了,他脸上闪过恍惚,方才的信誓旦旦不攻自破。再抬起眼时,他又恢复了笃定的神色:“人在世间,爱欲之中,本就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我既然已经做了选择,便不打算回头。”说罢,夏惊秋将人抱了起来,“我已通知银花在城外接应了,今日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开京都。” 娄简身上骨骼起伏明朗,隔着衣料也能清晰可辩。 “千目阁有的是大夫,日后好好调理便是。” “夏惊秋。”娄简拽住夏惊秋的衣袖,掐算着时辰,“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了,至少等魏补阙醒来我们再走。” 夏惊秋瞧出了娄简想要拖延的意思,径直朝医馆外走去。娄简叹了一口气,撑着夏惊秋不注意的时候咬破了唇角。 病态的脸色上,血迹显得格外显眼。 “阿简!”关心则乱,夏惊秋顾不得真假,不敢胡乱动弹,生怕再伤到娄简。 愣神之时,二人身旁匆匆传来两个脚步声。夏惊秋心口正中一掌,被许一旬的掌风震退了几步。娄简也顺势从夏惊秋手中挣脱了出来,夏惊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夏惊秋你疯了不成!”许一旬瞪眼道。 一旁的书童跑得气喘吁吁,他拱手道:“大人,小郎君替你寻来了。” “有劳。” “你没瞧见阿简不想跟你走吗?堂堂少卿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脸比猪皮还厚!”许一旬气不打一处来。 娄简寻了一处坐下,拍了拍许一旬的臂膀:“阿旬,帮我个忙,将这个送进去。”娄简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盒,示意着魏双的方向。 “什么东西?”许一旬晃了晃盒子。 “续魂草。” 许一旬大抵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僵在了原地。 “杵在这干嘛?魏补阙的伤等不得。”娄简急色道。 “不行不行,这东西你自己留着。”许一旬把盒子塞回娄简的怀里,“我虽然见识少,但也知道续魂草是鹤拓难见的神药。续经塑骨,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说不定这便是救你命的东西。” “我已经伤了十数年,再有仙丹妙药也不一定奏效了。” “不行!”许一旬急得跺脚,“你身上的伤,就连东方前辈都不知如何诊治,这续魂草不管能不能治你的伤,你都得试试……你怎么就给魏双了。”他像个急眼的孩子,眼看着眼眶红了起来。 夏惊秋意识到了什么,上前道:“许一旬说得对。你难得听听旁人的建议可好?” 几人僵持不下。 娄简紧绷的双肩垂了下来,似是妥协了,她抬头看向夏惊秋:“将这药给魏补阙,我便同意你的提议。” “我可以信你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娄简递过盒子道。 夏惊秋接过盒子交由一旁的书童:“去给大夫。” 书童领命,一溜烟窜得没了影子。 “你!夏惊秋!”许一旬想要上前,被人拦了回来,“夏惊秋!好事你件件不做,恶事倒是桩桩有你!” “大人的事,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许一旬不服气:“阿简,你应了他什么?什么提议?”见二人不说话,他恼,又没辙,“什么提议!”许一旬拽住了夏惊秋的衣领,“夏惊秋!你非得害死阿简才作数嘛!”作势,许一旬的拳头便举了起来。 “够了,眼下不是内讧的时候。”娄简长舒了一口气,整理好思绪,“阿旬,你放心,我这般惜命的人,怎会将性命当做儿戏。” “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娄简的目光落到了夏惊秋身上:“我既然已经应了你,夏少卿可否告知于我,为何今日你会出现在明理阁?” 沉寂片刻,夏惊秋开口问道:“你可认识周娘子?” 娄简眼中存疑,脑海中一遍遍翻找着关于“周娘子”的蛛丝马迹。 * 这位周娘子出现得蹊跷。 听着夏惊秋的描述,此人与娄简应当相识许久,似是故交。甚至这位周娘子还知道许多关于娄简的私事。 比如,娄简从小便爱吃甜食;比如,娄简受刑之前习得一手好字、擅用的刀法招式也一清二楚;再比如,娄简年少时在府中的遭遇她亦知晓。 第124章 许多细枝末节的琐事,周娘子都了如指掌。 “你再好好想想?”夏惊秋端来煮好的茶,“许是,宁府旧人?” “是啊,瞧那位娘子将你的往事说得言之凿凿的,就像当年亲临一般。而且,瞧她的说辞,并没有恶意,只是将事实说了出来。”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娄简吹凉了茶水,抿了一口,“当年府中的确有两位姓周的娘子。小周娘子若是活着,现在的确三十有余,年t纪虽对得上,可宁府抄家之后,我亲眼见她死在狱中。” “另一位周娘子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大周娘子如今已七十 有余,同你说话那人的声音显然是个年轻人。” “那就奇了怪了,难不成真有借尸还魂了?”许一旬摸着鼻尖道。 “借尸还魂,无稽之谈。”夏惊秋嗤之以鼻,“你再仔细想想,这位娘子可会是府中其他仆婢,借着周娘子的名头行事?而且她也认识我,说是许久之前我见过,我从未去过宁府内宅,若说见过应当是随主家外出时,在场面上见过,想来这样的人不难找。若非自己调教的亲信,主家很少会将寻常婢子随便带出来的。” 娄简沉浸在思绪之中,一时间抽离了出去。 “阿简,你想什么呢?”许一旬托腮问道。 “我只是在想,这位周娘子倒真是有几分本事。没了娼籍,还能到处乱走,也不怕被人瞧见了路引,怕是落个逃籍之罪。” “娄简,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夏惊秋握紧了杯盏。 “我想,咱们应该是想到一处去了。” “嘶……”许一旬撅起嘴来,“你俩能不能不打哑谜!” 第七十六章 妒火 月昏星暗,夜空之下瞧不见一点光亮。 京都街巷波平如镜,挂在枝头的枯叶淅淅索索,像是在讨论白日里的热闹。 “夫人,马车备好了。”婢子将衣物胡乱塞了一通,裹紧包袱道。 周娘子望向空荡荡的院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吧。” “夫人,咱们不等阿郎了吗?” 周娘子摇了摇头,帷帽之下,细长的耳坠子跟着晃动了几下:“不等了。”周娘子拿起包袱道。二人吹灭了烛火,院中又灰暗了几分。 凉夜如洗。疾步之下,细密的白雾扯成了断断续续的丝线。 树影下,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周娘子没顾得细看,三步并作两步便上了车。 “周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周娘子还未缓过来,马车内,夏惊秋吹燃了火折子。她倒吸一口凉气,心口如擂鼓作响。 再仔细瞧,夏惊秋身旁正坐着一个面色惨淡的女子。夜色之下,娄简好似地府里索命的鬼。 周娘子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跌下车去,整洁的衣衫沾上了泥点子,帷帽也歪歪扭扭地顶在发髻上,模样好生狼狈。 此时,四周已被灯火续亮。火光下,周娘子瞧不清来人,反倒是那熊熊烈火将她照得一清二楚。 “夫人!”婢子已经被人扣下了。 “你……”周娘子指着马车,哆哆嗦嗦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夏惊秋掀起车帘,抱着娄简下了车,勉勉强强扶着娄简的身子不倒。 “阿姐,许久不见。”娄简浅笑。 “谁是你阿姐?”周夫人扶正帷帽,侧过身去,“你认错人,我没有姊妹。” “还狡辩!看我不撕了你!”许一旬眼疾手快,用剑柄挑起周娘子的帷帽,“久仰久仰,昭阳郡主,宁亦安。” 帷帽下的妇人眉眼间与娄简有三分相似。不,甚至可以说,她比娄简生得更为貌美动人,只是那双淬了毒的眸子,似能将人生吞活泼了。宁亦安没有犹豫,立马捂住了左耳,眼中的慌乱与憎恨交织在一起,剜剐着娄简。 良久,她藏起眼中的戾气,开口道:“娘子认错人了……” 娄简觉得可笑。以前的宁亦安娇纵任性也罢,心思歹毒也罢,但至少是敢作敢当的。灯火下,娄简有些恍惚。宁亦安的容貌没有大变,可眼前的人却和昭阳郡主扯不上任何关系。刻在骨子里的贵气与骄傲,被岁月磨得荡然无存。 十数年后再见,宁亦安变得可怜又可笑。 夏惊秋示意一旁的千目阁卫众拉开宁亦安的手,左耳下,结了痂的“娼”字,清晰可见。宁亦安疯狂地挣扎着,试图维护最后一层尊严。 一个弱女子,哪里是习武之人的对手。惊慌、愤怒、羞耻、怨恨把她好看的五官扭曲到了一起。 宁亦安瞪着娄简,歇斯底里地怒吼着:“简三娘!你这贱蹄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死!你早该死的,你早该与你那下贱的阿娘一起下地狱!” 顷刻间,娄简扬起的手猛地落在宁亦安脸上,将她的疯癫击打地支离破碎。 娄简失了力,握着震荡的右手,跌靠在夏惊秋怀里。 “你再敢胡吣,我便撕了你的嘴。” 宁亦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娄简:“你打我?你打我?” “怎么,一巴掌还不够?”娄简嘲讽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夏惊秋看向宁亦安身后的院子,“所有人在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诺。”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宁亦安冷静了不少。她坐在案几旁,眸子颓然又空洞。 第125章 “按方抓药,文火慢煮,待到三碗水煎成一碗再将药水抹在烙印上,不出两个月,便再也瞧不出了。”娄简放下手中的笔,将方子递到宁亦安面前。 “诶,你拿着啊。阿简还能害你不成?”靠在梁柱上的许一旬瞧不下去了,在旁催促道。 宁亦安捏起药方,只是粗粗瞥了一眼,便将它置于烛火纸上,看着火舌舔舐,直至灰烬。 “你!阿简好心帮你,你这是做什么?”许一旬厉声道。 “帮我?”宁亦安笑得扭曲,“哈哈哈,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娄简叹了一口气:“罢了,也没指望你信我。只是这路,是你自己亲手断的。”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娄简看向了许一旬与夏惊秋:“姐妹一场,我想与阿姐单独聊聊。” “不成,眼下你手无缚鸡之力,断不能离了人护着。”许一旬蹙眉道。 夏惊秋起身,拍了拍许一旬的臂膀:“我们就在屋外,稍有动静,便可接应。”说罢,二人便出了屋子。 “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你也有两条衷心的走狗了。”宁亦安扬起下颚,目光扫了一眼二人离去的方向。 “他们是我的挚友。” “挚友?你当我瞎嘛?”宁亦安冷哼一声,“夏惊秋看你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果真是贱坯子养的小贱种,连勾引男人的手段都是一样的。” 娄简抬眼,目光如炬。 “看你这样子,像是病入膏肓了。”宁亦安痴狂地笑着。 “即便如此,杀你的力道还是有的。”娄简靠在凭几上,吃力地换了一口气,“说来,伺候男人的法子,我可没有阿姐精通。” “你这张嘴,何时变得如此歹毒了?”宁亦安拍案,想要在娄简面前找回些许阿姐的尊严。 “论起歹毒……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娘学不倒阿姐的皮毛。” “你变了。”宁亦安的印象里,娄简在自己面前始终是战战兢兢的。 “你也变了。”娄简记得,宁亦安是不许自己同她顶半句嘴的。 “简三娘,你大张旗鼓而来,不是来寻我拌嘴的吧。” “阿姐知道我为什么来。” “你是,如何发现周娘子便是我的。” “你伪装的的确很好。可你忘了一点,宁府中的两位周娘子都是粗使仆婢,近不得你身旁,又怎会将你欺辱我的事瞧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便借了千目阁的白日鬼前去探查,这才知晓,阿姐夫君便是姓周。” “原来如此。”宁亦安恍然大悟。 “意料之中,从前阿姐向来不关心这种事。”娄简顿了顿,“阿姐可否告知,为何知晓我今日会在明理阁遇险?” 宁亦安嗤笑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慧还是蠢,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哈哈,你想查当年的真相……?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愚得明目张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你什么意思?” “谋害朝廷命官是死罪,阿姐凭什么觉得,指使你的幕后之人会护着你?眼下说,和去大理寺说,全然不是一回事。” “哼,我最是讨厌你这副嘴脸。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做好人!”宁亦安冷哼道,“我知道,你想为无端受牵连的人平反,想让我对你感激涕零,想处处出风头,对不对?” 娄简叹了口气:“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你真把自己当作无所不能的神仙了!我便是瞧不上你这样子!”宁亦安起身,绕到娄简身后,缓缓蹲下。 冰凉的手抚摸在娄简的脖颈之上:“明明你才是那个应当被踩在烂泥里的人,可从小到大,你却处处压我一头。夫子眼中,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还有,阿兄也是个眼盲心瞎的,我们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他却明目张胆的偏袒于你。就连阿耶也对你青睐有加,在你瞧不见的地方,他处处拿你与我做比较。你明明受到了所有人的青睐,可就是喜欢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在外人面前楚楚可怜,私底下也不知躲在何处看我的笑话!” 宁亦案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简三娘,你配吗?t” “阿姐,我从未……如此想过。” “哈哈哈……简三娘,好歹我们也姐妹一场,我瞧得出,你看夏惊秋的眼神一点都不清白。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夏惊秋乃是当朝仆射之子。于你而言,即便是做他的妾室,也是破天的富贵。可我偏偏就见不得你好,我巴不得你们反目成仇,互相撕咬得支离破碎才好。” “这就是你挑拨我们的理由?”娄简合眸,“你希望,不,是你背后之人希望我以为,今日明理阁大火是夏家所为,自此便与夏家结怨。” “你的聪慧,真的很让人讨厌。”宁亦安附耳低语。 第七十七章 默契 “阿姐自己做惯了妾室,便觉得旁人都会稀罕这个身份?”娄简冷笑挑衅,“也对,囿于深宅之人,也只能瞧见寸草片瓦了。那人……许了你什么,身份、地位、还是黄白之物?” 宁亦安最是厌恶旁人轻看自己,特别是曾经被她踩在脚下的简三娘。宁亦安的手,宛如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在娄简的脖颈上,一点一点,夺走她的气息。 “宁……宁亦安。”娄简的面容由白至红,无力地唤着宁亦安的名字。 第126章 “是不是觉得全身无力?” “你……你做了什么?” 宁亦安指着桌上的烛火:“你太自负了,十数年过去了,你以为我还是原来那个宁亦安吗?”尖锐的笑声如细密的银针,扎在娄简身上,“今日你命丧我手,怨不得旁人,若是方才你没有将那二人遣出去,想必他们早就发现这烛火中的异味了。我在泥泞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若是没点保命的手段,怎么可能活到今天?既然你喜欢装慈悲,那好,我便送你一程。” “宁……”渐渐地,娄简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去死吧,十四年前你就该死了。” 娄简停止挣扎的速度比宁亦安预想的还要早了许多。许是认命了吧,宁亦安心中得意地想着。转眼间,屋门被人破开。夏惊秋掷来一块石子,熄灭了烛火。 许一旬见状,抽出长剑便掷向了宁亦安的臂膀。巨大的力道将宁亦安送了出去,她在地上翻滚了半圈,一阵钻心的疼痛叫她的面容扭曲得更为厉害。 许一旬上前拔出长剑,寒刃直指宁亦安的脖颈:“老实点!” “啐!”宁亦安粗鄙地朝着长剑啐了一口血沫,“八尺男儿欺负我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我从不动手打女人,可你压根就不是人。若不是你还有用,我早就宰了你了。” “如何了?”夏惊秋扶着大口喘着粗气的娄简问。 “你们再晚来些,我便……咳咳……真的要断气了。”娄简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 “为什么?为什么?”宁亦安质问道,“这迷药入骨,即便是猛兽也叫唤不出半声,你为何还能逃过?” 宁亦安想不明白,几人到底是何时串通的。 “你懂不懂什么叫默契。屋中有动静则是阿简遇险,若是无动静也是遇险。”许一旬好似瞧着蜷缩在地的垃圾,“若非挚友,又怎会懂彼此的意思。” “你凭什么啊!凭什么处处受人爱护,为何每个人都将你视作珍宝!”宁亦安红着眼问道。 “因为娄简……从来都是以真心待人。”夏惊秋咽下怒气,逐字逐句道,“说,你怎么知道娄简今日会遇险?火,到底是谁放的?” 宁亦安的眸子里闪烁着病态的疯狂:“想要她简三娘死的人太多了,你们不妨好好想想,为何这么多人要她死?她死了谁最得益?这一点,你们竟然想不到?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冯明安……”夏惊秋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是冯明安叫你来寻我的?” 宁亦安扬起下颚,默不作声。张狂地瞧着几人。 “宁亦安,你苟延残喘的样子,真的很可怜。”娄简淡淡的,剥开了宁亦安的尊严。 “苟延残喘?如今苟延残喘的人,是你!”她狰狞地指向娄简。 “你心知肚明,我到底是替谁受过,这一身病痛到底是因为谁?” 娄简直死都不会忘记那个崩塌的夜晚。 “谁是宁亦安?” “她……是她!”宁书晴指着娄简。 “不,不是我。”娄简的声音细若蜉蝣。 “就是她!他就是宁亦安!”宁亦安躲在一旁,朝着赤羽宗门徒道。 “阿姐……阿姐,求求你们,救救我……” “自那日起,我便代替了你的身份。阿姐……这一切,你可还记得?”很长一段岁月里,每每午夜梦魇,娄简都会从梦中惊醒。 “你以为我就好过了吗!我堂堂昭阳郡主,在教坊司活得连狗都不如!”她丑态百出地笑着,“人人只赞花开时的美艳,却无人知晓它如何在原地慢慢腐烂的。简三娘,你知道我们的大姐是怎么死的吗?哈哈哈……她每日要在不同的男子之间流转,就连腹中孩子的阿耶是谁都不知道。教坊司是不允许姑娘们有孕的,他们一次一次生生堕杀了阿姐的孩子,直到有一日,阿姐血崩而亡。她死的时候,连一件完整的衣衫都没有。我本以为自己会在荆棘里翻来覆去一辈子,可我的命终究比她好些,至少活了下来,后来又遇见了周郎。” 说起过往,她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存活于泥沼的人,最可怕的不是走上绝路,而是看着胸腔里乍起的火星被一次次浇灭之后,失去挣扎的本能。 鲜血染红了宁亦安的半边身子:“原本,我也可以和周郎好好过日子的,可你非要回来,非要回来搅弄浑水。若不是你,周郎的生意也不会被人算计……我也不会被人胁迫,周郎如今还被困在狱中……简三娘……你真的该死。”她声泪俱下,听得许一旬也心软了几分。 乍一听,的确很像冯明安的手笔。 “幕后之人的目的还没达到,不会这么轻易就让我死的。”娄简笃定,“你方才的话的确很感人,周郎君若是真有你这般的红颜知己就好了。” 宁亦安抬起眼眸,攥紧了衣袖。 “你若……心中真的有周郎君。为何一个人漏夜潜逃?”娄简挥了挥手,屋外卫众将宁亦安的贴身包袱带了进来。 “司正,已经查过了。犯妇与其婢子的包裹内,共搜出十万两银票,还有一些妇人用的钗环。” 夏惊秋随意看了两眼包袱里的东西:“十万两,估摸着,怕是周家的家底都在这了吧。还有这些钗环……都是便宜物件,连我家府上的婢子都瞧不上。看来,你在周家过得并不好。” 第127章 “所以呢?”宁亦安蹙眉问。 “我相信,起先你的确是被胁迫的,可后来你却趁着夫君入狱变卖了家产,即便周郎君平安回来,也成了一条丧家之犬,不得不说,宁娘子真是好手段啊。” “信口雌黄我也会,请问夏少卿,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恨周郎君。”娄简一语道破,“就像,你恨我一样。所有轻视你的人,剥夺你光泽的人,都应该遭报应,对吗?”娄简的眼神中满是悲悯。 “你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不需要!”宁亦安顾不得指向自己的长剑,欲要上前撕扯娄简的衣裙“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癫狂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娄简后退了半步:“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既可以杀了我,又可以叫周郎君生不如死。” “这是他应得的!他骗我,他骗我……他说他会娶我做妻子。可到头来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娄简僵在了原地:“只是为了一个名分?”即便娄简早已猜到了个大概,可当宁亦安亲口承认的时候,娄简脸上的错愕还是藏不住的。 昔日高高在上的昭阳郡主,竟然为了一个名分便将自己困住了。 “一个名分?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有多重要!” “正心,立命……宁亦安,宁府的家训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我又能如何?我没有你这般高风亮节,我只是不想活在烂泥里,这有什么错!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你为什么非要揭开它,你为什么非要害我!” “宁亦安!你清醒一点!轻贱你的人……从来只有你自己。” 宁亦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许一旬,朝着娄简撕扯而来。 夏惊秋一把握住了宁亦安的双手:“宁亦安!你疯了吗?” “疯的是她简三娘,不是我!”剧烈的挣扎让宁亦安的发丝散乱开来,她狼狈地怒吼着,“简三娘,你如今所探查的事,当年阿耶和阿兄也曾深究过,就连他们都无从知晓,你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替那一千多人平反?” 娄简心口被人狠狠拽了一下t,她蹙眉凝视着宁亦安。 夏惊秋道:“臭小子,你发什么愣,还不快来帮忙!” 二人合力,才勉强将宁亦安拉住。待到她冷静下来,许一旬问道:“你现在呈出实情还有出路,待到了大理寺,衙役们可不会管你是谁!” “做梦!我即便是死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许久,娄简缓缓开口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既如此,便不劳烦阿姐了。”娄简扬起唇角,轻蔑地打量着宁亦安,“只是……就这么让你死了,可真是太便宜你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活成猪狗,才叫人痛快。” “简三娘,你想干什么!” 娄简的眸子,足以叫人身子发颤。 “发卖了吧。” “简三娘,我如今已是良籍,怎可随意发卖!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做。” “聒噪。”夏惊秋取来一截碎布,塞进宁亦安嘴里,“来人,送出城去,此生不得踏进京都一步。” 宁亦安挣扎着,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直至被人拖出了屋子,再也听不到关于宁亦安的任何一丝动静。 娄简撑着身子想要挪步,双腿却提不起力道来。 “阿简,你的腿……”顺着许一旬的视线看去,娄简腿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了。血迹透过衣衫,斑斑驳驳。 夏惊秋上前搀扶道:“不要动了。我带你去瞧大夫。” 娄简固执地摇了摇头,耍起了小孩子脾性:“我好累啊……我真的走不动了……” 第七十八章 告别 夏惊秋拗不过娄简,只得将人送回了小院。 娄简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呆坐在榻上。 “我知道你不是真想发卖了宁亦安。你放心。今日随我们来的,都是阿娘的亲信,做事是有分寸的,定会安置好她。” “嗯。”娄简淡淡地回应着。 “明理阁的事……” “是盛云舒。” 许一旬错愕地看着娄简:“翊王殿下不是咱们的盟友吗?为什么要害你。” “方才,宁亦安露出了马脚。我们十数年未见,她怎忽然知晓我患了疾,嗅不出任何味道。显然,是旁人告知她的。我前几日曾去过翊王府,盛云舒明言查过我,他知道我在江河县的一切。” “他……是想一箭双雕?”夏惊秋问。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娄简顿了顿,“宁家叛国案里,所有人都觉得冯明安与夏仆射是同路人,牵扯冯明安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我也这么觉得。一来他希望我害怕,毕竟人为了自保什么都做得出来,只要我误以为今日之事与冯夏两家有关,便能彻底与他结盟。假如我真的不幸送命,翊王安排的言官们……应当明日一早便会弹劾冯明安与夏仆射。” “若要将方应淮的命案牵连到冯明安头上,的确很牵强,可……死的人若是你与魏补阙,局面便会不一样了。”夏惊秋有些后怕,“为了借你的手彻底扳倒冯明安,他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好歹毒的心思啊!”许一旬道。 “无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盛云舒既然做了,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事关夏家安危,我想阿耶应当不会袖手旁观的。”夏惊秋胸有成竹,“明日我便派千目阁的弟兄们帮忙探查线索。” 第128章 娄简打量着夏惊秋的神情,一时间出了神。好像是在眨眼间,夏惊秋便长大了。 “怎么,你不想绑我走了?” “诶!你答应我的事,不许抵赖。” 许一旬托着脑袋挡在二人中间:“你俩到底背着我密谋了些什么?” 夏惊秋一把推开许一旬:“大人的事,你少管。” “京都好冷,我想早些离开,如此一来怕是瞧不见京都今年的初雪了。”娄简笑道。 “咱们是要继续上路了吗?”许一旬扑闪的眼睛,兴致勃勃地望向两人。 “是啊,我们打算离开京都,不再管这里的琐事了。”夏惊秋脸上满是期待,“大烈能人异士不计其数,既然续魂草可以救娄简的性命,那便说明这病定是还有回转的余地。” “那我……可不可以带上阿念啊?” “阿念?”夏惊秋搂过许一旬的脖颈,“什么时候叫得如此亲热了?” “诶……你放尊重点啊。”许一旬侧身闪过,“说不定,你以后还得喊我一句小姑父。长辈面前,不许没大没小的。” “我看,你这小子又欠收拾了。” “你们这两块聒噪的狗皮膏药,真是甩都甩不掉。”娄简调侃道。 “我觉得,咱们还是先去东方前辈那里一次比较好,说不定她又研制出了什么新药。” “你可真是难得说了一句有用的话。” 一旁,二五跳到了两人面前,应声附和。它蹭了蹭了两人的衣衫,扬起尾巴咕噜咕噜地叫了几声。 “阿啾……”娄简轻唤道。 “啊?”夏惊秋应了一声,转瞬间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你……”意识到异样的时候,身旁的许一旬已然应声倒地。 他抗拒着理智,挣扎了片刻:“为什么?娄简……为什么?”霸道的药力扯着他朝地面重重跌去。 “夏惊秋,你要好好活着。长岁安康,平安无恙。” 失去意识之前,夏惊秋瞧见一双眼睛,那双泛红的眸子,出卖了一切。 三日后,京都下起了雪,整座城池一夜白头。枯木被积雪压弯了腰,直至某一刻,雪如倾沙一般,砸在行人身上。偶有人抬头观望,轻轻弹落肩头的碎星,柔声道:瑞雪兆丰年啊。 夏惊秋被窗外刺目的白搅了好梦,四下里安静地好不真实。他随手裹了一件衣裳,跌跌撞撞地迈入雪地里。 每走一步,刺骨的寒意便叫他愈发清醒。 “你们听说了吗?前日圣人忽然下旨,说是为镇国公平反。” “我听说了,圣人当年也是被那个冯明安蒙蔽了,没成想他才是那个反贼。” “你们说,是谁那么厉害,竟然将当年的事查了出来?” “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皇城内对此人只字未提。”不远处,几个婢子小声讨论着。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夏惊秋下意识地朝着几名婢子斥责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 “诶呀,真是瑞雪临门的好兆头啊。秋哥儿醒了,快!快去通知阿郎和夫人。” “你们说清楚,为什么不知道?”夏惊秋想要上前追问,脚下一软,跌进了柔软的雪地里。 “秋哥儿!”银花应声而来,“天寒地冻,您快回屋去。”她上前扶起了夏惊秋。 “银花……银花。”夏惊秋的声音也不知为何打起颤,“为什么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不知道?” “哥儿,咱们回屋说好不好。” 夏惊秋推开了银花,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承认。朝堂有功之臣,哪个不是受人称颂,为何平反的功臣无人知晓。 “银花,你知不知道?”夏惊秋握住了银花臂膀,似笑非笑的眸子被泪光浸染,他像是握住了最后一点希望,恳求着银花可怜可怜他。 “哥儿,不会有人知道的。” “怎么可能呢?”他摇了摇头,恍恍惚惚地朝着府门走去,“不可能的,怎么会没人知道。”夏惊秋如谵妄一般呢喃。 “秋哥儿,你不要这样,银花求求您了,您不要这样。” “我要去找她,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离开京都的。”夏惊秋踉跄几步,“她不会骗我的,不会骗我的。” 银花用尽了全身力气扑到了夏惊秋:“哥儿,宁三娘子已经不在了。” “不可能。即便我不在,还有许一旬,他怎会不护着娄简。” “许小郎君三日前,便已经被送出京都了。” “不,你骗我。”夏惊秋直起身子,又向前迈了几步。 “秋哥儿!宁三娘子,已经自缢了!”银花的哭喊声夺走了最后一丝希望。随着风雪愈烈,她的声音也被撕扯成了碎片。 夏惊秋的血肉仿佛在一瞬间崩塌,周围的一切像是层层黑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朦胧之中,一双手将他拥入怀里。 姜赤华轻抚着夏惊秋的后背:“秋儿,娄先生盼望你……好好活着。” 第七十九章 函德殿(终章) 自迎朝门起,一条朱雀大街贯通京都。灰白砖石的尽头便是函德殿。 长街赤瓦,代表着大烈皇权的函德殿矗立在整座城池的最高处,无论身处在哪里,都需仰视这份巍峨。 民间相传,殿前的清明池在日光下像是一面明镜,承载这整个函德殿。 第129章 函德立心清明正身,楼宇与明镜互相承托照应,正如君王与臣子的关系。可惜,大烈天子从未函德,清明镜照不过是一句空话。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皇城门前。姜赤华掀起车帘道:“娄先生,还未进门,便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车外的日光好生刺眼,娄简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今日……真是明媚。” “娄先生……”姜赤华还想再劝一劝娄简,“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娄t先生何不向前看?” “姜大娘子并非是我,又怎知晚辈的前路是什么?”娄简弯起眉眼,柔声问道。 姜赤华想到了一些往事:“瞧见你,便像是瞧见了远山兄年轻时的模样。” 娄简拱手:“晚辈擅作主张,替夏家寻了个靠山。” “娄先生大恩,姜赤华无以为报。先生放心,那两个孩子,老身一定会照顾好的。”姜赤华长舒了一口气,“里头的路……我不能陪您走了。” 娄简点了点头,拄着拐杖朝着皇城走去。 “多谢娄先生护秋儿周全。”姜赤华行礼目送,高声长呼,直至娄简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大烈立国两百年,皇城也存在了两百年,任由岁月蹉跎,函德殿的朱漆殿门在日头下依旧耀眼夺目,那种好似用鲜血复染了无数次的颜色,诡异又旺盛。 宫人推开殿门,一道细长的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盛廷已经等候多时了。 “孩子,你过来坐。”盛廷的语气迟缓稳健,亲切得好似邻家阿叔。 “微臣见过陛下。” “你可通手谈?” “年少时,阿耶教过一些。” 盛廷很满意这个答案,他指着自己对面的凭几:“你阿耶过世,这位子已经空了十四年了。” “微臣棋艺拙劣。” “孩子,你谦虚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便已经棋胜一子了。”盛廷笑问,“你是何时察觉的?” “微臣愚笨,本该在十四年前便察觉的事,到了如今才刚刚想明白。”娄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仔细说说。” 娄简执白棋落入棋盘之中:“微臣当年被赤羽宗门徒带后,大约有大半年的时间他们都在逼问微臣叛国案的事,所问最多的便是雷火的配制之法。那时微臣心中满腹委屈,不明白为何自己替阿姐遭罪。近日才想明白,为何赤羽宗当时指名道姓的要找宁亦安?” 宁书琴、宁亦安、娄简三人,自小便生活在府中内宅。深闺高阁的女子们何处知晓赤羽宗的事? 细细想来,那些门徒当时并未说明自己是谁,可宁亦安却像是早先窥知到了危险,第一时间将娄简推了出去。 盛廷落子:“那是因为啊,有一次朕与你阿耶谈话,不小心被这皮猴子听了去。” 娄简淡然笑道:“怪不得,阿姐知道镇国公也曾查过此事。” “可你怎么会想到此事与朕有关呢?”盛廷捋着胡须道,“云舒这孩子做事向来稳妥,他是如何被你看穿的?” “其实这把戏不算高明。”娄简继续执棋落子,“第一,微臣见过几次雷火,当年大烈与西胡人开战,所用雷火数以百万,换算成实物,约摸着也有万抬。大烈水路、陆路若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大量货物,必定引人怀疑,内有地方监察官,外有千目阁,只有官造的货物才无人敢过问。” 盛廷赞许地点了点头。 “可……总是有不怕死的聪明的人,幽州刺史牧泽以及上下官员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被牵连的吧。” 所谓的君王喜玉石,不过是盛廷的障眼法。 “确实,他们当年便是在幽州截获了雷火,又将此事告知了你阿兄。” “第二,朝堂看似是冯明安一人只手遮天,各自势力结党营私,若是换个角度看,即便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不还是安安稳稳地熬了数十年吗。微臣并不觉得,陛下会将刀柄递与旁人。因此,微臣断定,不管是翊王还是冯明安,其所行之事,皆是由陛下授意的。” 盛廷没有反驳,落子的声响清脆响亮。 “但……微臣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赐教。” 盛廷搓捻着棋子道:“你阿耶,也曾问过朕。” “陛下是如何回答的?” “大烈自建国起便与西胡戈伐不断。两百年,边塞白骨露野民不聊生,大烈早就撑不下去了。”盛廷看向娄简,“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何朕一边不希望两国兵戎相见,一边又在暗地里为西胡人提供雷火攻打边塞。” 盛廷起身走向一旁的案几,寻来三本账目放到娄简面前:“这是十五年前,户部的账目。”半炷后,娄简便明白了。 大烈自百年起,国库便陷入了僵局。一边是历朝历代皆有蠹国殃民之人中饱私囊,一边是百姓盼着多子多福,壮大家业,这看似声色犬马的天朝上国早已是沉疴难愈。 “一块土地想要养活三十人与三百人本就是不一样的。更何况土地越是丰饶,蠹虫便越是猖狂。” 娄简蹙眉难言,盛廷所行之事虽然荒唐,但……在情理之中。 “微臣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 “是。”娄简拱手,“陛下一面制雷火售于西胡,充盈国库;一面又因战事所需不断招兵买马,填补边塞士卒,此一计至少可以再为大烈续命数十年。” 第130章 盛廷笑道:“若是百官有你一半的聪慧便好了。” 娄简沉默不语,目光似是要将盛廷灼穿。 “你的眼神真的很像远山。”盛廷似是透过娄简看着故人,“你,还有什么疑惑?” “治水,在于疏淤并重。蠹虫啃蚀的确难以拔除,可陛下若真有大禹之心,那便应当一视同仁,为何您只舍弃百姓?” “孩子,你真的觉得朕是这样的人吗?”面对娄简的质问,盛廷不恼。 “陛下的意思是……” “那些因叛国案牵连的朝臣……” “真真假假,才叫人辩不清,看不透啊。”盛廷的黑子落于棋盘,他笑道,“这局,朕险胜半子。”他放下手中的棋子,“为了这个答案,同你阿耶一样丢了条性命,你,后悔吗?” “陛下与微臣的父亲是总角之交,您就这般信不过他?” “不是信不过。”盛廷摇了摇头,“所谓皇室,除了主宰生死,也是一个国家的信仰,是如同庙宇之中的金装神佛,受人膜拜瞻仰。孩子,人若是没了信仰会如何?” “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朕不敢冒险。如果是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之上,也会这么做的。”语毕,盛廷的眉眼中生出了狠厉,“夏惊秋可知晓此事?” “若微臣说没有,陛下会相信吗?” 娄简嗤笑一声,白子应声落入棋盘之中:“微臣不才,如今……是平局。” 盛廷眼中闪过疑惑。很快他便猜到了什么,他冷笑道:“你以为一个千目阁能耐朕如何?区区江湖草芥罢了。” “千目阁自然不成气候。”娄简唇角微勾,平静之下藏着叫人战栗的癫狂,“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陛下胜也谋,败也谋。陛下,人,真的会永远虔诚于一个信仰吗?或是说陛下从来都没仔细想过,百姓的信奉的到底是什么,敬畏的又是什么?他们真的关心那张虚无的龙椅之上,坐着谁吗?” “你!”盛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微曲的手指指向娄简,“你敢串通翊王谋反?!” “这天下看似是君王掌握生杀大权,可您亦是知晓天下择君的道理。”娄简拱手,“微臣既已在此,便再也走不出这座函德殿了。” “你想要如何?” “请陛下为当年无辜之人平反,绞杀大烈境内所有与赤羽宗有关的贼子,以正国本。” “为了一个男人,为了男女情爱,你甘愿去死?”盛廷不解,“朕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如你这般聪慧之人若是愿意为朕所用……” 娄简打断了盛廷的话:“大烈可以没有娄简,但是不能没有一个正心为民的好官。” 函德殿外大雪簌簌,入目之景皆是苍白,好似一夜之间这城里的腌臜都被掩盖在了白雪之下。 阿简…… 阿简…… 不会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简不会就这么死的。 夏惊秋跟着二五疾步在宫道上。积雪之上,一条细长的足迹,独木难支,他跌倒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尖鸣,利箭破开寒风正中二五的身体。血,似星点洒在雪地里,灼在夏惊秋的脸颊上。 他全身凝滞,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天地颠倒,耳边除了粗重的喘息声,再也装不进任何东西。 大雪纷乱搅动着夏惊秋额前的碎发,白雪凹陷之中矗立一人。盛诗晚手持弓箭,逆风挡在夏惊秋面前:“夏惊秋,你莫要负了她。” 再次,垂眸之时,视野里是一条决堤的河。 * 景平三十五年,瑞雪引春。 夏府仆婢忙着闹春。雪地被脚印填地满满当当。 “阿爷,阿爷!”院中一带着长命锁的小童,正拿着刚折的红梅奔向府内,“阿爷,你瞧我的红梅。” 小童跑得急,一头撞在了新来的婢子身上。两名婢子面露惊恐,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件上前扶起小童。 “是奴婢不长眼,是奴婢不长眼。”婢子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嘻嘻,我夏简生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姐姐这般怕我作甚。”夏t简生掸了掸身上的碎雪,折下根梅枝来,安置在婢子的发髻上,“简生给两位姐姐赔礼了。” 夏简生露出了一排乳白色的小尖牙。 “生哥儿。” 夏简生应声跑去:“银花嬷嬷,你快看红梅,可香啦!”说完,便一溜烟跑到了银花跟前,他不忘回头朝着婢子道,“姐姐,雪地怪凉的,你们起来吧。” 说罢,便牵着银花朝着后院走去。 婢子自言自语道:“咱们哥儿可真不像高门贵人家的小郎君。” “可不是嘛,咱们来夏府当差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夏中书为人正直谦和,从来不苛待下人,若是谁家有难,夏中书还会亲自劳心。” “怪不得,这祖孙二人的脾性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可听说,生哥儿不是阿郎的孙子。” “啊?”婢子捂着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夏中书至今未曾娶妻,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膝下一子一孙本是他阿兄那脉的。” “真是奇怪,听闻夏中书年轻时是京都出了名的俊俏哥儿,家世好、脾性好、样貌好,而且还绘得一手好丹青,怎么就连个夫人都寻不到。我听邻舍家的老人说,夏中书当年可是差点成了驸马呢。” 第131章 另一人摇了摇头:“不过我可听说夏中书的房里一直放着副美人图,他从不许别人碰。” “嘻嘻嘻……”婢子捂嘴偷笑,“俊俏郎君爱而不得,这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吧。” “谁知道呢。”另一人耸了耸肩。 红梅花香,绵淡悠长。人未至,花已来。夏简生用力跑了几步,撞进老者怀里:“阿爷,你看梅花,今年的红梅开得格外好。” 老者须发皆白,吃力地抱起夏简生:“你这小子,到底偷吃了多少银花嬷嬷做的吃食,一日长三斤,我们夏府都快装不下你咯。” “阿爷还差我这点吃食嘛。”夏简生嘟起嘴来,“我要去告诉姑奶奶和姑姥爷,你克扣我口粮,院里的狸奴都要比我壮硕。” “你这小嘴都是和谁学的?” 银花接过夏朝生:“秋哥儿,我先带生哥儿去换身衣裳。”她瞧了一眼桌上的颜料笔墨和挂在屋子深处的画像,那美人图绘得惟妙惟肖。画中之人身着萍绿色的襦裙,手中执一红伞,唯独面容空缺了多年,“秋哥儿记得用膳,莫要画出了神去。” 老者点了点头。 “阿爷,红梅给你。”夏简生将梅花塞进老者手中,随着银花出了屋子。 夏惊秋将红梅装点在画像前,拿着笔思索再三。他小声嘟囔道:“画了四十年都没画完,要是被你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嘲讽我呢。”他抬起褶皱满布的手指,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 寒风裹着雪落进屋里,霎时,屋中梅香四溢。 “阿啾……” 夏惊秋猛然抬头,洁白天地间。一人撑花立于其中。 正如。 那日在河边,红伞璀璨如盛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