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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包法利夫人 > 第33章
    脚肿得不成其为脚,腿上的皮都几乎要胀破了,皮上到处是那部出色的机器弄出来的污血。

    波利特早就叫痛了,没有人在意;现在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无病呻吟,于是就把机器拿开了几个钟头。但是浮肿刚刚消了一点,两位医学家又认为应该把腿再装进机器里去,并且捆得更紧,以为腿会好得更快。三天之后,伊波利特实在受不了,他们又再把机器挪开,一看结果,他们都吓了一跳。腿肿得成了一张铅皮,到处都是水泡,水泡里渗出黑水。情况变得更严重了。伊波利特开始觉得苦恼,于是勒方苏瓦大娘把他搬到厨房隔壁的小房间,至少可以不那么闷。不过税务员在这里一天三餐,对这样的邻人深表不满。于是又把伊波利特搬到台球房去。

    他躺在那里,在厚被窝里呻吟,面色苍白,胡子老长,眼睛下陷,满头大汗,在肮脏的枕头上转来转去,和苍蝇作斗争。包法利夫人来看他。她还带来了敷药的布,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其实,他并不是没人作伴,尤其是赶集的日子,乡下人在他床边打台球,用台球杆做剑来比武,又吸烟,又喝酒,又唱歌,又叫嚷。

    “怎么样了?”他们拍拍他的肩膀说。“啊!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满意!这都要怪你自己。你本来应该这么的,不应该那么的。”

    于是他们讲起别的病人,没有用什么机器,只用别的法子就治好了;然后,好像安慰他的样子,又加上几句风凉话: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起来吧!你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国王!啊!没关系,不要穷开心!你不会觉得舒服的!”

    的确,溃病越来越往上走,包法利自己也觉得难过。他每个钟头来,时时刻刻来。伊波利特用十分害怕的眼光瞧着他,结结巴巴地呜咽着说:

    “我什么时候能好?……啊!救救我吧!……我多倒霉呵!我多倒霉呵!”

    但是医生走了,只是要他少吃东西。

    “不要听他的,我的好伙计,”勒方苏瓦老板娘接着却说。“他们已经害得你好苦呵!你不能再瘦下去了。来,只管大口吃吧!”她给他端来了好汤,几片羊肉,几块肥肉,有时还拿来几小杯烧酒,不过他却不敢把酒杯端到嘴边喝下去。

    布尼贤神甫听说他病重了,让人求他来看看病人。他开始对病人表示同情,一面却说,既然生病是上帝的意思,那就应该高兴才是,并且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请求上天宽恕。“因为,”教士用慈父的口气说,“你有点疏忽你应尽的义务。我们很少看到你参加神圣的仪式;你有多少年没有接近圣坛啦?我知道你事忙,人世的纷扰分了你的心,使你想不到拯救灵魂的事。不过,现在是应该想到的时候了。但是,也不要灰心失望,我认识好些犯过大罪的人,快到上帝面前接受最后的审判了(当然你还没到这步田地,我很清楚),他们再三恳求天主大发慈悲,到后来也就平平安安咽了气。希望你像他们一样,也给我们做出个好榜样来!因此,为了提前作好准备,为什么不每天早晚念一句经,说一声‘我向你致敬,大慈大悲的圣母玛利亚’,或者‘我们在天上的圣父’!对,念经吧!就算看在我份上,为了得到我的感激。这又费得了什么呢?……你能答应我吗?”

    可怜的家伙答应了。神甫接着一连来了几天。他和老板娘聊天,甚至还讲故事,穿插了一些笑话,还有伊波利特听不懂的双关语。情况需要,他又一本正经,大谈起宗教来。

    他的热忱后来收到了好效果,因为不久以后,畸形足患者就表示,他病一好,就去朝拜普济教堂。布尼贤先生听了答道,这没有什么不好的,采取两个预防措施,总比只采取一个强。“反正不会有什么风险”。

    药剂师很生气,反对他所谓的“教士操纵人的手腕”。他认为这会妨碍伊波利特复元,所以三番两次对勒方苏瓦大娘说:

    “让他安静点吧!你的神秘主义只会打扰他的精神。”

    但是这位好大娘不听他的。他是“祸事的根源”。她要和他对着干,甚至在病人的床头挂上一个满满的圣水缸,还在里面插上一枝黄杨。

    然而宗教的神通也不比外科医生更广大,看来也救不了病人。溃疡简直势不可挡,一直朝着肚子下部冲上来,改药方,换药膏,都没有用,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缩得更厉害。最后,勒方苏瓦大娘问夏尔,既然医药无济于事,要不要到新堡去请名医卡尼韦先生来,夏尔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同意。

    这位同行是医学博士,五十岁了,职位很高,自信心很强,看到这条腿一直烂到膝盖,就毫不客气地发出了瞧不起人的笑声。然后,他只简单说了一句需要截肢,就到药剂师那里去大骂这些笨蛋,怎么把一个可怜的人坑害到了这种地步。他抓住奥默先生外衣的纽扣,推得他前俯后仰,在药房里大声骂道:

    “这就是巴黎的新发明!这就是首都医生的好主意!这和正眼术、麻醉药、膀胱碎石术一样,是政府应该禁止的歪门邪道!但是他们冒充内行,大吹大擂,乱塞药给你吃,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这些人,我们不像人家会吹;我们没有学问,不会夸夸其谈,不会讨好卖乖;我们只是开业医生,只会治病,不会异想天开,把个好人开刀开成病人!要想医好跛脚!难道跛脚是能医得好的吗?这就好比要驼背不弯腰一样!”

    奥默听了这长篇大论,心里非常难受,但是他不露声色,满脸堆笑,不敢得罪卡尼韦先生,因为他的药方有时一直开到荣镇。他也不敢为包法利辩护,甚至一言不发,放弃原则,为了商业上更大的好处,他就见利忘义了。

    卡尼韦博士要做截肢手术,这在镇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那一天,所有的居民都起了一个大早,大街上虽然到处是人,却有点凄凄惨惨,好像是看砍头似的。有人在杂货铺里谈论伊波利特的病;商店都不营业,镇长夫人杜瓦施太太待在窗前不动,急着要看医生经过。

    他驾着自用的轻便马车来了。但是马车右边的弹簧给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太久,陷下去了,结果车子走的时候,有一点歪歪倒倒的。在他旁边的座垫上,看得见一个大盒子,上面盖了红色的软羊皮,三个铜扣环闪烁着威严的光彩。医生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金狮客店的门道。他高声大叫,要人卸马,然后亲自走进马棚,看看喂马是不是用燕麦,因为一到病人家里,他首先关心的,总是他的母马和轻便马车。提到这事,大家甚至说:“啊!卡尼韦先生古里古怪,与众不同!”他沉着稳重,一成不变,反而使人更敬重他。即使世界上死得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丝毫不会改变他的习惯。奥默来了。

    “我得用上你了,”医生说,“准备好了没有?走吧!”

    但药剂师脸红了,承认他太敏感,不能参与这样的大手术。

    “一个人只在旁边看,”他说,“你知道,就会胡思乱想!再说,我的神经系统是这样……”

    “啊!得了”!卡尼韦打断他的话说,“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你恐怕容易中风。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们这些药剂师先生,老是钻到厨房里,怎能不改变你们的气质呢!你看看我,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总用凉水刮脸,从来不怕冷,不穿法兰绒,也从来不感冒,这身体才算过硬!我有时候这样过日子,有时候那样过,什么都看得开,有什么吃什么。所以我不像你们那样娇气,要我给一个基督徒开刀,我就像杀鸡宰鸭一样满不在乎。你们听了要说:‘这是习惯!……习惯!’……”

    于是,不管伊波利特急得在被窝里出汗,这两位先生却谈个没完,药剂师把外科医生比做将军,因为这两种人都沉着镇静;卡尼韦喜欢这个比喻,就大谈起医术需要具备的条件。他把医术看成是神圣的职业,虽然没有得到博士学位的医生并不称职。最后,谈到病人,他检查了奥默带来的绷带(其实就是和上次动手术一样的绷带),还要一个人来按住动手术的腿。他们要人去把勒斯蒂布杜瓦找来。卡尼韦先生就卷起袖子,走进台球房去,而药剂师却同阿特米斯和老板娘待在门外,这两个女人的脸比她们的围裙还白,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包法利在截肢期间,一步也不敢出门。他待在楼下厅子里,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下巴垂到胸前,双乎紧紧握着,两只眼睛发呆。“多么倒霉!”他心里想,“多么失望!”其实,他采取了一切想象得到的预防措施。只能怪命运作对了。这还不要紧!万一伊波利特将来死了,那不是他害死的吗?看病的人问起来,叫他拿什么理由来回答?也许,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其实,最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有搞错的时候。不过人家不相信!人家只会笑他,骂他这不出名的医生!他的骂名会传到福尔吉!传到新堡!传到卢昂!传得到处都知道!谁晓得有没有哪个同行会写文章攻击他?那就要打笔墨官司了,那就要在报上回答。甚至伊波利特也会告他一状。眼看自己名誉扫地,一塌糊涂,彻底完蛋!他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就像一只空桶,在大海的波涛中,晃来荡去。

    艾玛坐在对面瞧着他。她并不分担他的耻辱,她感到丢脸的是,她怎么能想象一个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来,难道她看了二十回,还看不出他的庸碌无能吗!

    夏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