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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包法利夫人 > 第57章
    伊波利特送信到薪堡去,朱斯坦拼命踢包法利的马,马累得精疲力竭,跑不动了,只好丢在吉约姆树林坡子下。

    夏尔要查医学词典,但他看不清楚,每行字都有跳舞。

    “镇静一点,”药剂师说。“只要吃下烈性的解毒药就行。服的是什么毒?”

    夏尔给他看信。她吃的是砒霜。

    “那么,”奥默接着说,“应该化验一下。”

    因为他知道,不管中什么毒,都要先化验。夏尔没有懂,只跟着说:

    “啊!好的!好的!救救她吧……”

    然后,他回到她床边,支持不住了,倒了下来。坐在地毯上,头靠着床沿,只是泣不成声。

    “不要哭!”她对他说。“不消多久,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为什么要这样?有谁强迫你?”

    她回答道:

    “我不得不这样,我的朋友。”

    “难道你过得不快活?是不是我的错?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不做的!”

    “不错……你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

    她把手放在他头发上,慢悦地抚模。这种温柔的感觉更加重了他的痛苦。当她显得比过去更爱他的时候,他却反而非失掉她不可,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灰心绝望,仿佛整个生命在悄悄地流走,他毫无办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动手,现在迫切需要他立刻作出决定,他反倒心乱如麻了。

    她心里万念皆空,不再在乎人世的欺诈,卑鄙的行径,折磨她的无数贪欲。现在,她也不恨任何人了;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她的思想,人间的闲言碎语,她能听到的只是这颗痛苦的心发出的悲叹哀鸣,断断续续、温温顺顺、朦朦胧胧,好像交响乐逐渐消逝的回声。

    “我要看看孩子,”她支起胳膊肘说。

    “你看了不会更难过吗?”夏尔问道。

    “不会!不会!”

    孩子由女佣人抱来了,还穿着长睡衣,露出了两只光脚丫,脸上没有笑容,仿佛做梦还没有醒。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乱七八糟的房间,眨眨眼睛,桌子上点着的几根蜡烛使她眼花镣乱。不消说,烛光使她想起了过年过节的清晨,她总是这样一早就给烛光照醒,被抱到母亲的床上,来接受节上的礼物,因为她发问了:

    “东西在哪里,妈妈?”

    大家都没有答腔。

    “我的小鞋子呢?”

    费莉西把她抱到床头,她却总是瞧着壁炉旁边。

    “是不是奶妈拿走了?”她问道。

    一听见“奶妈”两个字,包法利夫人就想起了她和奸夫的幽会,当前的灾难,她立刻转过头去,仿佛嘴里尝到一种恶心的味道,比毒药还更厉害。那时,贝尔特被放在床上。

    “啊!你的眼睛好大,妈妈,脸好白,汗好多呵!……”

    她母亲瞧着她。

    “我怕!”孩子边说边往后缩。

    艾玛拉住她的小手,要亲亲她,她却挣开了。

    “行了!把她抱走吧!”夏尔在床后啜泣,大声喊道。

    然后,病人的症状有一阵子不那么明显;她似乎不那么激动不安了;于是,她每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胸口比较平静地吐出一口气,他都觉得回生有望。等他到底看见卡尼韦进来,就扑到他怀里,哭着说:

    “啊!你来了!谢天谢地!你真好!现在,她好点了。你来看……”

    他同行的看法和他完全不同,说起话来,像他自己说的,也不“转变抹角”,他直截了当地开了催吐剂,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排除得一干二净。

    不料她却吐起血来。她的嘴唇咬得更紧,四肢抽畜,身上起了褐色斑点,脉搏一按就滑掉了,好像一根绷紧了的线,或是快要绷断的琴弦。

    然后她大叫起来,叫得吓人,她咒骂毒药,说毒药该死,但又哀求它快点送掉她的命,并且伸出僵硬的胳膊,推开夏尔竭力要她喝下去的药,看起来他比她还更痛苦。他站在那里,用手帕遮住嘴唇,发出嘶哑的哭声,呜咽得出不了气,浑身哆嗦,连脚后跟也一颠一颠。费莉西在屋里跑上跑下;奥默动也不动,只是大声叹息;卡尼韦先生一直保持镇静,也开始觉得不对了。

    “见鬼!……但是……她已经排除干净了,而病源一消失……”

    “症状也许消失,”奥默说,“这是不消说的。”

    “救救她吧!”包法利喊道。

    药剂师居然大胆提出假设:“这说不定是转折的顶点。”但卡尼韦不屑理踩,正要用含鸦片的解毒剂,忽然听马鞭挥舞的噼啪声。上下的玻璃窗都震动了,三匹全副披挂的快马,拉着一辆轿式马车,污泥一直溅到马耳朵上,一下就冲过了菜场转弯的地方。原来是拉里维耶博士大驾光临。

    天神下凡也不会使人更加激动。包法利举起了两只手,卡尼韦立刻打住了,奥默赶快脱下不必脱的希腊小帽,那时医生还没有进门呢。

    他属于穿比夏白大褂的伟大外科学派,对于现在这一代人来说,知名度已经大不如前了。但他们既有理论,又能实践,如醉如痴地热爱医学,动起手术来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他一生起气来,医院上下都会震动,他的学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刚刚挂牌行医,就竭力模仿他的一举一动;结果附近城镇的医生,个个像他一样,穿棉里毛料的长外套,宽大的藏青色工作服;他的衣袖纽扣老是解开的,遮在他手腴的双手上,手很好看,从来不戴手套,仿佛随时准备投入行动,救苦救难似的。他不把十字勋章、头衔、学院放在眼里,待人亲切,慷慨大方,济贫扶幼,施恩而不望回报,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圣人,但是他的智力敏锐,明察秋毫,使人怕他就像害怕魔鬼一样。他的目光比手术刀还更犀利,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深处,穿透一切托词借口、不便启齿的言语,揭露出藏在下面的谎言假话来。这样,他既庄严肃穆,又平易近人,说明他意识到自己伟大的才能,顺利的处境,以及四十年来辛勤劳动、无可非议的生活。

    他一进门,看见艾玛仰面躺在床上,嘴唇张开,脸如死灰,就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他好像在听卡尼韦说话,一面把食指放在鼻孔底下,一面重复地说:

    “哦,这样,这样。”

    但他慢慢耸了一下肩膀。包法利看见了;两人互相瞧了一眼;这个阅尽人间苦难的名人不禁流下泪来,滴在胸前的花边上。

    他要和卡尼韦进一步说话,就叫他到隔壁房间去。夏尔不知就里,也跟了过去,问道:

    “她病得很厉害,是不是?用芥子泥治疗行不行?我不知道用什么好!请您想个法子吧,您救过这么多人呵!”

    夏尔把两只胳膊都放在他身上,注视着他,眼神流露出恐惧和哀求,几乎晕倒在他胸前。

    “得了,我可怜的人,你要挺得住!没有什么法子了。”

    拉里维耶医生转过身去。

    “你就走吗?”

    “我还回来。”

    他同卡尼韦先生走了出去,好像有话要吩咐马车夫,卡尼韦也不愿意看到艾玛死在自己手里。

    药剂师跟着他们到了广场上。他一见了名人就舍不得离开。因此他恳求拉里维耶先生不嫌简陋,光临他家吃顿午餐。

    他赶快差人到金狮旅店去要鸽子,到肉店去要所有的排骨肉,到杜瓦施家去要奶油,找勒斯蒂布杜瓦要鸡蛋,药剂师自己也动手准备,而奥默太太却一边束紧围裙带子,一边说道:

    “真对不起,先生;因为在我们这个倒霉的小地方。要不是头一天先通知……”

    “高脚杯!!!”奥默低声说。

    “要是我们在城里,至少我们可以做个蹄膀肉……”

    “不要罗嗦!……请入席吧,博士!”

    他认为吃了几口之后,应该提供这场事故的一些细节:

    “我们开头只看到她喉咙干燥,然后上腹部痛得要命,上吐下泻,处在昏迷状态。”

    “她为什么服毒?”

    “我也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晓得她哪里搞到的砒霜亚砷酸。”

    朱斯坦这时端了一叠盘子进来,忽然双手发抖。

    “你怎么了?”药剂师问道。

    年轻人听见问他,一失手盘子叮铃当啷全都掉到地上去了。

    “笨蛋!”奥默喊了起来;“该死!木头人!蠢驴一条!”

    但他一下控制住了自己:

    “我想,博士,应该化验一下,首先。我小心地把一根管子插进……”

    “其实,”外科医生说,“不如把手指伸进她的喉咙。”

    卡尼韦没有开腔,他刚刚因为用了催吐剂,已经挨了一顿顾全面子的申斥,结果这位治跛脚时盛气凌人、口若悬河的同行今天变得非常谦虚,只是满脸堆笑,满口唯唯诺诺。

    奥默今天做了东道主,得意洋洋,包法利的悲痛使他反躬自省,对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兴。加上博士在座,他更忘乎所以。他卖弄杂家的知识,胡拉乱扯,大谈西班牙的斑蝥,果实有毒、见血封喉的树木、蝰蛇。

    “博士,我在书上看到,不同的人吃了熏得太厉害的香肠也会中毒,就像触了电一样!至少,我们的药剂学大师,著名的卡德·德·加西古。就在他的报告里提到过。”

    奥默太太又出来了,端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酒精炉子;因为奥默要在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已经亲手炒好。亲手磨好、亲手调制好了。

    “砂糖,博士,”他递上砂糖时,用拉丁文说。

    然后他把孩子们都叫下楼来,想要知道外科医生对他们体格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