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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i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包法利夫人 > 第58章
    最后,拉里维耶先生要走,奥默太太还请求他检查一下她的丈夫。他的血流得迟钝了,每天晚餐后都要打瞌睡。

    “只要头脑不迟钝,血脉不碍事的。”

    医生的俏皮话,没有人听出言外之意,他就微微一笑,打开了门。药房里挤满了人,使他脱不了身,杜瓦施先生怕妻子胸部有炎症,因为她在炉灰里吐痰,已经习以为常;比内先生有时饿得发慌;卡龙太太身上老痒;勒合觉得头晕;勒斯蒂布杜瓦有风湿症;勒方苏瓦老板娘的胃反酸。

    最后,三匹马拉着医生走了,大家都怪他不随和。

    恰好布尼贤先生捧着圣油,走过菜场,才转移了大家的视线。

    奥默根据他推理的原则,把神甫比作死尸引来的乌鸦;一见教士,他就浑身不舒服,因为黑道袍使他想到了裹尸布。他讨厌道袍,有一点是由于尸布使他害怕。

    然而,面对他所谓的“天职”,他并没有退缩,而是按照拉里维耶先生临走前的嘱咐,陪同卡尼韦回到包法利家去;要不是他太太反对,他甚至要把两个儿子也带去见见世面,这好比上一堂课,看看人家的榜样,将来头脑里也可以记得这个庄严的场面。

    房间在他们走进去的时候的确是庄严而阴森森的。女红桌上蒙了一条白餐巾,银盘子里放了五六个小棉花球,旁边有个大十字架,两边点着两支蜡烛。艾玛的下巴靠在胸前,两只眼睛大得像两个无底洞;两只手可怜巴巴地搭在床单上,就像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恶,恨不得早点用裹尸布遮丑一样。夏尔的脸白得如同石像,眼睛红得如同炭火,没有哭泣,站在床脚边,面对着她;而神甫却一条腿跪在地上.咕噜咕噜地低声祷告。

    她慢慢地转过脸来,忽然一眼看见神甫的紫襟带,居然脸上有了喜色,当然是在异常的平静中。重新体验到早已失去的、初次神秘冲动所带来的快感,还看到了即将开始的永恒幸福。

    神甫站起来布十字架;于是她如饥似渴地伸长了脖子,把嘴唇紧贴在基督的圣体上,用尽了临终的力气,吻了她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一吻。接着,他就念起“愿主慈悲”、“请主赦罪”的经来,用右手大拇指沾沾圣油,开始行涂油礼:先用圣油涂她的眼睛,免得她贪恋人世的浮华虚荣;再涂她的鼻孔,免得她留连温暖的香风和缠绵的情味;三涂她的嘴唇,免得她开口说谎,得意得叫苦,淫荡得发出靡靡之音;四涂她的双手,免得她挑软拣硬;最后涂她的脚掌,免得她幽会时跑得快,现在却走不动了。神甫擦干净他自己的手指头,把沾了圣油的棉花球丢到火里,过来坐在临终人的身边,告诉她现在应该把自己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结合在一起,等候上天的宽恕了。

    说完了临终的劝告,他把一根经过祝福的蜡烛放进她的手里,象征着她将要沐浴在上天的光辉中。艾玛太虚弱了,手指头合不拢,苦不是布尼贤先生帮忙,蜡烛就要掉到地上。

    但是她的脸色不像原来那样惨白,表情反而显得平静,仿佛临终圣事真能妙手回春似的。

    神甫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释:有时主为了方便拯救人的灵瑰,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夏尔记起了那一天,她也像这样快死了,领圣体后却起死回生。

    “也许不该灰心绝望,”他心里想。

    的确。她慢慢地向四围看了看,犹如大梦方醒,然后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要她的镜子。她照了好久,一直照得眼泪汪汪才罢。那时,她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头整个伸到嘴外,眼珠还在转动,灰暗的像两个油尽灯残的玻璃罩,人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拼命喘气,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来越快,快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时总得蹦蹦跳跳似的。费莉西脆在十字架前,药剂师也弯了弯腿,卡尼韦先生却茫然看着广场。

    布尼贤又念起祷告词来、脸靠在床沿上,黑色的道袍长得拖地。夏尔跪在对面,向艾玛伸出胳膊。他抓住了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心一跳动,他就哆嗦一下,仿佛大厦坍塌的余震一样。垂死的喘息越来越厉害,神甫的祷告也就念得像连珠炮;祈祷声和夏尔遏制不住的噪泣声此起彼伏,有时呜咽淹没在祷告声中,就只听见单调低沉的拉丁字母咿咿呀呀,好像在敲丧钟似的。

    忽然听见河边小路上响起了木鞋的托托声,还有木棍拄地的笃笃声;一个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

    艾玛像僵尸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

    大镰刀呀割麦穗,

    要拾麦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弯下腰,

    要拾麦穗下田沟。

    “瞎子!”她喊道。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如狂,伤心绝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恶的脸孔一样可怕。

    那天刮风好厉害,

    吹得短裙飘起来!

    一阵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过去一看,她己经断了气。

    第九节

    人死之时,仿佛总会发出令人麻木的感觉,使人很难理解、也难相信:生命怎么化为乌有了。

    但当夏尔看见她一动不动时,就扑到她身上,喊道:

    “永别了!永别了!”

    奥默和卡尼韦把他拉到房间外面去。

    “你要克制自己!”

    “是的,”他挣扎着说.“我明白,我不会出事的。不过,放开我吧!我要看看她!她是我的妻子呀!”

    于是他哭了起来。

    “哭吧,”药剂师接着说,“哭个痛快,你就会好些了!”

    夏尔变得比孩子还脆弱,由他们拉到楼下厅子里,奥默先生接着也回家了。

    他在广场上碰到瞎子,他拖拖拉拉地到荣镇来讨消炎膏,碰到人就打听药剂师住的地方。

    “得了!你以为我闲得没事要打狗吗!咳!去你的吧,等我有空再来!”

    他匆匆忙忙走进了药房。

    他要写两封信,要给包法利配一副镇静剂,要捏造一套可以掩盖服毒事件的谎话,写成文章寄给《灯塔》报,还不提那些要向他打听消息的人呢;一直等到荣镇的人都从他那儿听到。艾玛做香草奶酪时,错把砒霜当做糖了,这时,奥默又一次回到了包法利家。

    他发现夏尔一个人(卡尼韦先生刚走)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子,白痴似地瞧着厅子里的石板地。

    “现在,”药剂师说,“你应该自己定一举行仪式的时间。”

    “做什么?什么仪式?”

    然后,他结结巴巴、畏畏缩缩地说:

    “哎呀!不要,好不好?不要,我要守住她。”

    奥默不慌不忙,拿起架子上的浇水壶,去浇天竹葵。

    “啊!多谢,”夏尔说,“你真好!”

    他说不下去了,药剂师浇水的姿式勾引起他无限的伤心往事,使他透不过气来。

    为了和他分忧,奥默以为不妨谈谈园艺,说植物需要水分。夏尔低下头来表示同意。

    “再说,好日子快来了。”

    包法利“啊”了一声。

    药剂师无话可说,轻轻拉开窗玻璃上的小窗帘。

    “瞧,杜瓦施先生过来了。”

    夏尔也机械地跟着说:“杜瓦施先生过来了。”

    奥默不敢再对他谈丧葬的事,倒是神甫的话还起作用。

    夏尔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笔来,还啜泣了好一阵子,这才写这:

    “我要她下葬时穿结婚的礼服,白缎鞋,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要三副棺木:橡木的,桃花心木的,铅的。不要对我讲了,我会挺得住的。她身上要盖一条绿色丝绒毯子。请照办吧。”

    先生们觉得非常意外:包法利哪里来的这么多浪漫想法!药剂师立刻对去对他说:

    “丝绒毯子在我看来未免多余。再说,开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夏尔喊了起来。“不要管我的事!你不爱她!走吧!”

    神甫挽着他的胳膊,同他在花园里散步。他大谈人世的浮华虚荣,只有上帝是真正伟大、真正慈悲的;人人都该毫无怨言地听他安排,甚至还该感恩戴德。

    夏尔居然咒骂起来:

    “我讨厌你的上帝!”

    “你的抵触情绪还没消呢,”神甫叹口气说。

    包法利己经走远了。他挨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咬牙切齿,抬头望天,露出了诅咒的神气,但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

    下起小雨来了。夏尔敞露着胸脯,结果凉得打哆嗦,他回到厨房坐下。

    六点钟,广场上响起了铁车轮碰地的声音:燕子号班车到了。他把额头贴着窗玻璃,看乘客一个接着一个下车。费莉西在客厅地上给他铺了一个床垫,他倒在上面就睡着了。

    奥默先生尊重死者,居然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因此,他并不和可怜的夏尔计较,一到晚上,他又守灵来了,还带了三本书,一个活页本子,好写笔记。

    布尼贤先生也在。灵床已经挪了位置,床头点了两根大蜡烛。

    药剂师受不了寂静的压力,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埋怨这个“不幸的少妇”,神甫却回答说:现在只应该为她祈祷了。

    “不过,”奥默接嘴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她的死是上天的安排(像教会所说的那样),那么,她一点也不需要我们祈祷;要不然,如果她死不悔改(我想这是教士的用语),那么……”

    布尼贤打断他的话,用粗暴的声音反驳,说那更少不了祈祷。